第六十一章 溜达
许非那场戏拍完后,暂时就没事了。筒子楼住几天,四合院住几天,反正托大妈买了辆自行车,也算方便。
其实本想买摩托的,一问几千块钱一辆,加油还得用油票,每季度能买42升,7、8毛一升。
他合计了一下,可以,但没必要,也就没买。
今儿他没去收古董,便来片场凑凑热闹,刚好赶上一场重头戏。
黛玉见贾母,见宝玉,“这个妹妹我见过”已经拍完了,今天拍的是晚上吃饭那段。
摄影棚的主景便是贾母正屋、外间,布置的相当考究,灯光也调了昏黄,古代人家点蜡烛的那种色调。
演员有二十多个,算挺大的场面。
贾母一身富贵的坐在主位,迎春、探春、惜春在旁边站着,双臂自然垂下,一声不吭,规规矩矩。
黛玉今日初来,算是客,所以被凤姐和李纨扶着,坐在贾母的左手边。王夫人更是亲自端菜上桌。
王夫人、凤姐、李纨都是媳妇,理应伺候老太太吃饭。不过贾母命王夫人和三春坐了,剩凤姐、李纨在旁布菜。
外间还站着五六个传菜的,另有七八个候着的,连声咳嗽都不闻。鸳鸯、琥珀是大丫头,可以进来伺候。
各处细节,一丝不苟,繁而不乱。
一桌子菜呼啦啦上来,都是凉的道具,装模作样夹了几口,又呼啦啦撤下去。跟着才是核心部分,黛玉学礼仪。
先是长一点的杯子,漱口用的,然后就着金盆洗手,用帕子擦干,再上一盏茶吃。
“……”
许非在旁边看着,见陈小旭含了口水,微微侧头,用帕子遮着,捏帕子的手指头跟春葱似的。
根本看不见嘴,就轻轻一遮,漱完了口。
他心中感慨,这丫头越来越像黛玉了,可没人教过她,都是自己琢磨的。
跟着又想起10版,妈了个蛋的,黛玉跟老帽进城一样,少红大师还直接给个吐水的正脸镜头,绝了。
“好!”
王扶霖喊了停,又给讲下一个镜头,“吃完了饭,贾母让三个媳妇回去。这里要注意,拍到你了,你要表演出来,没拍到你,你也要在这个情景之中,言语神态动作都要合乎角色。”
李尧宗也补充道:“其实之前都讲过,我们要的是一个连续的,活的场景。每个人在画面中都要动起来,不是说你一定要做动作,而是像王导讲的,要保持自己的角色气质,这样才像个真实的生活场景,明白么?”
说了一番,继续开拍。
贾母道:“你们走吧,让我们自自在在的说会话。”
三个媳妇应了声,站起身来。
王夫人走到镜头前,叫过鸳鸯,“老太太今儿高兴,别让累着。”
与此同时,李纨跟贾母说了声,走到镜头外的一个位置上。另一边,凤姐轻轻拍着黛玉,也道:“可别客气,有什么事找我。”
贾母含笑看着一帮孩子,探春在看王夫人,惜春发呆,迎春在看黛玉,黛玉小心翼翼的应着……
“好!大家休息下。”
王扶霖喊了一声。
哎哟,许非也道了声好,因为确实有一种真实感,那种古代大户人家的日常生活。每个人都是动态的,哪怕惜春在发呆,观众一看,哦,这是孤僻的四姑娘。
他饱受后世烂片烂剧的荼毒,最讨厌的一种,就是相面。
什么叫相面啊?
俩演员面对面站着,没肢体,没表情,连手都懒得动,就那么站着说台词。你要真是自己说的也就算了,还特么都是配音!
这尼玛也叫表演?
也不知道啥时候开始流行的,一抓一大把。
许老师看了一场好戏,心满意足,刚想找个地方坐坐,便见陈小旭走了过来。
“溜达溜达?”
“呃,好啊。”许老师一咧嘴。
俩人离开摄影棚,顺着香山的小径往上走。四月春寒未尽,她穿着戏服,外面裹着件大棉袄,暖上身不暖下身。
自上次看电影,已经隔了几天,陈小旭一直憋着,此刻终于问:“你怎么想起办杂志了?”
因为我是搞传媒的吖!
许非当然不能这么讲,只道:“现在的影视类杂志太狭隘,眼界不宽阔,很多想看的东西都没有。我就是有点想法,也不是现在就办,过两年再说。”
“那你的意思,以后就留在京城了?”
“差不多吧,难不成你还想回去?”
“我……”
陈小旭轻轻摇头。
若是一直在鞍城也就罢了,可谁让自己见识到这繁华世界了呢,心气一大,自然收不住了。
“其实这段我也想过……”
她沉默了一会,道:“王导说起码要拍三年,时间看似很长,实际一晃就到了。我们来京城面试,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事儿。我本想拍完就回去,现在也打算在京城发展发展,我喜欢演戏,看能不能做个真正的演员。”
她瞅了瞅对方,道:“我觉得你演戏挺好的,可惜心思不在这上面。”
“哎,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你可不明白我演的多费劲。我自问没啥天赋,能来这剧组走一遭就算圆满了。”
而且还认识这么多大佬!
许非瞧她实在是冻腿,便把棉衣脱下来,在腰间一围,也能挡挡风寒。说起来,红楼一帮人演戏都没啥天赋,反倒经商溜的很,钗黛不用提,邓洁后来搞制片也是一把好手。
还有编剧周领,这位成就最高,混到了中国科技财富杂志社社长、南海石油控股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某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总裁;中国创业板研究会研究员、常务理事、副秘书长等等,反正一大串。
“你现在一集六十块钱,加上话剧团工资,三年也不过两千多。你既然也想留下,就得考虑以后的事儿,京城不好混,衣食住行都得要钱……反正你先把《红楼梦》拍好,拍完了要是还想当演员,那就尝试一下,能当就当,当不了来找我。”
“少看不起人,说的好像到时候你就成个人物了,我就得来投奔你?”陈小旭呸了声。
“投奔不投奔的,有我在,还能让你流落街……阿嚏!”
许非猛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跟着又是两个。
“阿嚏!”
“阿嚏!”
“回了回了,太冷了。”
他本就是不喜欢透露内心的,趁机止住话题,死也不往前走,抹身往山下撤,“以后没事别找我瞎溜达,冻死我了!”
“给你衣服!”
“噗哧!”
陈小旭瞧着他往山下跑,先是愣了愣,跟着忍不住笑了出来,踩着一双绣鞋,碎碎的也追了下去。
(角色那个每天都点一下,到一定数量可以有角色卡,生日活动,专属头像什么的。)
第六十二章 小送别
转眼五月,初夏。
许非骑着自行车,顺着琉璃厂街一直走,骑过那座头几年修的汉白玉仿古石桥,停在了中国书店门口。
琉璃厂以古旧书起家,后来才发展成古玩市场。五十年代时,国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涩会主义改造,全京城的私营古旧书店都并入一家,也就是中国书店。
里面人不多,他随意转了转,很快相中了一副对联。一个字都不认得,问店员才知道,这是春秋时的古文。
“山色远观疑是树,柳烟清望晚平秋。”
上面有两个钤印:旧王孙,溥儒。
溥儒便是溥心畲,恭亲王奕之孙,与张大千有“南张北溥”之誉。
许非不清楚这个人,也看不出真假,倒挺喜欢这字,一问价钱不贵便买了。他买完方要走,末了又多句嘴,“您这有旧邮票么?”
“您要什么邮票?”
“80年的猴票有么?”
“我找找。”
店员抹身去了后面,过会拿着一贴东西过来,“有个整版的。”
许非一瞧,大红的底子,喜庆活泼,坐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猴。这是黄永玉用泼墨法创作的,经过雕刻版制作,更是毛发毕现,细腻厚重。
旁边印着三个字,庚申年。
他问价格,七块钱,当即买下。
当初苦求不得,两年后偶见,邮票拿到手时,心里却出乎意料的平静,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哎,人尚年少心已老啊。”
他摇摇头,许是这两年经历的事情太丰富了,心境变化,亦非当初。
许非重生以来,甭管是鞍城还是京城,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骑着车在大街小巷闲逛。
他从琉璃厂出来,到和平门向东走,一会便到了前门,跟着在台基厂街口往北,就怼到了王府井。
路过京城饭店时,一帮老帽扒着栏杆正往里瞅那自动门,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
再一会,便骑到了**广场。
许非停好车子,摘下照相机,又开始咔嚓咔嚓拍照。没有人懂,只有他自己知道,许是从后世来,过这一遭人生,不想留下时代空白。
早几年,广场上还允许摆摊卖萝卜,现在也没了,不过有很多收费照相的,弄一个木头暗箱,手摸着进去,在里面洗照片。
再往北的故宫门口,居然还停着一辆车,两毛钱合影一次。
花钱跟一辆没有车模的破车合影,貌似很滑稽,但许非觉得有意思,看什么都有意思……
拍了半天,他才晃晃悠悠的奔地坛,刚进胡同,胡同口的一位大妈就喊:“嘿,小子,有你电话啊!”
“谁啊?”
“一个姓陈的,说让你明儿早上过去一趟。”
“知道了,谢谢啊!”
全胡同就这一家装电话的,标准的“请胡同的刘大妈叫一声”,找个人多费劲,出门就联系不着了。
许非回去休息了片刻,想半天也没猜出啥事,看看天色还早,索性直接去了筒子楼。
到了地方,刚好碰着张俪在过道上洗头,裸着两条又白又细的胳膊,后脖领敞开,也白出一大块。
张俪就着脸盆,哗啦哗啦正洗,洗完了一抬头,冷不丁多了个人。
“呀……”
看清脸的一瞬间,她觉着自己狼狈至极,头发上的水珠滴答滴答往下淌,衬衫都湿了一片。
“快擦擦!”
许非递过毛巾,见她还僵着,遂直接盖到头上,笑道:“要不我帮你?”
“不,不用。”
张俪连忙退后,背过身去,胡乱擦干头发,用手梳了几下才转过来,“不是叫你明早来么,怎么现在就来了?”
“呆不住,到底什么事儿?”
“莉莉(迎春)要上学去了,我们商量着明天聚一聚,算给她践行。”
“上学?”
“说是要考戏剧学院,想回家准备呢,明天下午就走。”
“那就甭明天了,现在市场也没关门,正好我去买点菜。”
许老师的行动力绝对一流,边往下跑边道:“我那电饭锅不还在么,你准备准备,叫好人,咱们吃火锅!”
他骑上车子就奔自由市场,深刻感受了一下京城的物价飞涨。
猪肉每斤已经涨到一块七毛五,牛肉每斤两块二,羊肉一块八。
自由市场不用票,他各买了二斤,又买了点白菜、干菜和苹果。豆腐七分钱一块,拿了两块,腐乳两毛二能买十块,也买了点。
最后装了满满一车筐。
没找着羊肉片,好在有侯昌荣这个大厨,纯正的手切肉,虽说厚了点。
平时玩得比较好的都来了,足有二十人,屋里站都站不下了。电饭锅一直在陈小旭那里,烧开水,下肉下菜下豆腐,还有苹果切盘。
金莉莉的情绪倒不高,刚跟王扶霖谈完,哭的稀里哗啦,最后说要不我不考试了,把戏拍完吧。
但王扶霖一合计,这性质跟乐韵还不一样,那位走就走了,这可是考学,耽误了可能害一辈子,所以忍痛点头,同时又派人出去,赶紧找个新迎春。
“哎呀,莉莉你别哭了,王导不都同意了么?”
“就是,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快把眼泪擦擦,这么好吃的东西别浪费了。”
探春、惜春、湘云等人都在安慰,金莉莉始终停不下来,抽泣道:“我,我就是觉着对不住大家……感觉自己像个逃兵,先跑了……呜呜……”
见她这样子,女孩子们也有点忍不住了,一年来朝夕相处啊,都是情谊。
“那个,心情可以理解……”
许非夹了半块腐乳,倒了点汁搅了搅,“但人生很难讲的,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本就是反复无常。每人有每人的选择,你既然选择了这个方向,我们都为你祝福。
也不是见不着了,咱们大家同甘共苦,这叫革命情谊,就算过个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大家再聚,还能生分了不成?
所以不用不开心,就当是自己新的开始,而且你的背后有我们在支持。”
“许老师说的好!”邓洁嚼着肉,当先拍起巴掌。
“嗯嗯,说的真好。”欧阳嚼着肉赞同。
“不愧是许老师!”侯昌荣嚼着肉点头。
有一帮活宝在,金莉莉总算调整过来,也跟着抢肉吃。
其实都算不上火锅,就是一锅炖,但有肉诶,这年代只要有肉,就是大餐。
“你想好考哪个学校了么?”陈小旭问。
“我打算考上戏,离家近点。”
金莉莉家在杭城,本是人民公社的接线员,被剧组挑中演了迎春。
所以说命运无常呢,如果没有《红楼梦》,她可能一辈子都在当个接线员,元春也仍然是个售货员,妙玉仍然是个皮鞋厂的临时工……
大家都在鼓励加油,只有许非清楚,她考上戏没中,考了中戏才成功。85年9月进校,与同届的陈炜、巩丽、史可、伍玉娟并称为五朵金花。
哎,你看看,关系不就搭上了么!
《红楼梦》剧组啊,妙就妙在这份人脉上了。
(大妈角色上线啦!)
第六十三章 三块敲门砖(1)
五月末的天气越来越热,热中带闷,今年又是少雨干旱。
夜晚,许非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正对敞开的窗户,菩提叶香盘上摆着一盘蚊香,诶,没错,道光年间的古玩拿来放蚊香。
后面是床,拉着严严实实的蚊帐。
他就着昏灯,在稿纸上奋笔疾书,已经写了七八页。自打重生以来,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写点东西。
“咣啷!”
陈小乔擦过院门,疯跑着进来,直接跑到屋里,跟着传出大妈的怒吼。
“放了学就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吃饭,回来又跟烧屁股猴儿似的,我说你呐!”
“哎呀我看电视呢!”
“吃完了再看啊!”
“您拿过来吧,《上海滩》最后一集了!”
“最后一集怎么着,嚯,那我也瞅瞅……”
房门都开着,也不隔音,电视机里很快传来那首熟悉的“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上海滩》是1980年的作品,今年才被粤省电视台首次引进,接着又在全国播放,迅速掀起狂潮。
那个被无数人吐槽的“万人空巷”,正是诞生于此。
可不是玩假,一到播放的点儿,外面真就没人了。近两年国内的电视机保有量迅猛增加,今年已经有五千万台,观众约两亿。
甚至在京郊平谷,就是平谷一点红的那个平谷,还出现了首个彩电村。
陈小乔是标准的电视迷,起初拽着许非一起看,见他实在没兴趣才作罢。而此时,听着那一声声的“程程”“文强”“啪啪啪”……
许非笑笑,真切感受到了穿越时空的奇妙,又继续写自己的东西。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陈小乔忽然哭着跑出来,“呜呜,许文强死了!”
“他死你哭什么?”
“他怎么能死呢,怎么能死呢,还没跟程程在一起……”
陈小乔头一次见着这么谈恋爱的,许文强黑大衣,白围巾,撑着伞在雪中漫步,但姑娘竟然嫁给了别人,在教堂里眼眶含泪,转身离去,最后在街头中枪身亡。
哎呀,简直跟毒药一样!
许非见孩子哭天抹泪的,便拿了瓶北冰洋橘子汽水给他,笑道:“行了,那都是虚构的,哭完了回去写作业。”
“呜呜,我,我才不写作业。”
“不写作业怎么行,得好好读书啊。”
“我今年初中念完就不念了,还写它干嘛?”
“嗯?”
许非听了忙问:“谁不让你念的?”
“我妈我爸呗……”
陈小乔喝了口汽水,道:“说我成绩不好,念书没啥用,毕业跟我二叔学开车去,将来跑长途运输,可赚钱了。”
“那你自己咋想的?”
“我觉着还行啊,现在念书有什么用,没听人家说么,搞原子弹的还比不上卖茶叶蛋的。”
“……”
许非无言以对。
随着改革开放加深,人们固有观念被一次次推翻,整个社会都处于一种迷茫、浮躁的状态,脑体倒挂的现象愈发严重。
比如中青报做的一项调查:最受欢迎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个体户和厨师,垫底的则是科学家、医生和教师。
许非是个外人,只道:“我呢,建议你还是继续读书,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也行。就算经商也别干什么运输,你脑瓜活,光开车浪费了。”
陈小乔对老大颇为信服,道:“其实我也觉着开车没意思,还是跟你做生意刺激,哎……”
他忽然鬼鬼祟祟的压低声音,“看《上海滩》的时候我冒出个想法,就冯程程穿的袜子,白色高腰的,然后往外卷起来。我们班女生都喜欢,但市场没有卖的,老大,咱们能不能再干一把?”
“哟,说你脑瓜活还真喘上了!不过袜子利润薄,费半天劲也赚不了多少,”
许非想了想,道:“你要真想干,等暑期去摆个摊,冯程程袜子、头花、发卡啊都可以卖,我给你掏成本,赚钱五五分,怎么样?”
“哥……”
陈小乔真感动了。
“还有车也别落下,开车是个重要技能,让你学就先学着。”
“嗯,我听你的。”
陈小乔乖巧的不得了,连连点头,然后冷不丁一瞥眼,瞧见桌上的稿纸,“哎哥,你写《上海滩》呢?让我瞅瞅。”
“去去,这你可看不懂,自个玩去吧,先别打扰我。”
许非收起稿纸,把他轰了出去。
…………
“好!”
“过了!”
香山摄影棚,王扶霖拍完了一场戏,把大家都叫过来,“棚内戏暂时告一段落,你们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去杭城。”
众人应了声,各自收拾道具,卸妆换服。
王扶霖坐在椅子上没动,回想着这几个月的拍摄经历,虽有波折,总体还算满意,唯一的问题就是资金不足。
“感觉怎么样,还撑的住么?”探班的戴临风凑过来。
“我是能撑的住,就怕大惠那边捉襟见肘。”
王扶霖叹了口气,道:“我们已经节省到最大限度,但若是找不到资金支持,恐怕再过半年就要停拍了。”
“我尽力想想办法吧。”
戴临风清楚剧组的财务状况,但央视确实是穷,否则也不至于让广电掏钱。而且他还听到一个消息,北影厂似乎也对《红楼梦》有意思,要拍一个电影版。
当然也不确定,只是听闻有这个风向。
他不敢告诉王扶霖,生怕压力更大,又随便聊了几句。
末了戴临风一转身,忽见陈小旭站在附近,似等待多时,不由笑道:“你这丫头,我这么大岁数了,故意吓唬我?”
“我哪敢吓您呢,我是带任务来的。”
陈小旭捧过一叠稿纸,道:“这是许非写的,说让您指点指点。”
“哦?他怎么不自己给我?”
“他不知道您哪天来,就让我转交了。”
戴临风接过稿纸一瞧,神色微妙,“他还说了别的么?”
“说您要是看着好,他就再斗胆写几篇,请您指正就是了。”
“那你看了么?”
“我可看不懂……好了,我完成任务了,走啦。”
陈小旭溜溜达达的闪人。
……
当天夜里。
戴临风回到家中,吃过晚饭,第一件事就是泡了杯茶,坐在书桌前。他取出那份稿纸,有十几页,一万多字,钢笔写的,字迹非常漂亮。
标题是“从《上海滩》看影视作品的双重属性与文化输出。”
(晚上还有……)
第六十四章 三块敲门砖(2)
“这个信仰迅速崩塌的年代。
我们以前崇拜的是伟人,烈士,科学家,劳动模范……我们曾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但当改革开放到来,短短几年间就让每个人体会到了社会变革的冲击与迷茫。”
戴临风抿了口茶水,直接被这个开头吸引。
“在此之前,我们的主流文化都是宏大的,以革命叙事为主体的各类作品。
人物和价值观都存在明显的政治界限,支持革命的、反对革命的、不支持也不反对的……几乎所有的影视作品都可以用这三类概括。
但《上海滩》却很难用一种革命、不革命的概念来界定。
它的故事主题和结构,是黑帮江湖、血腥暴力、兄弟情义、儿女情长。
它的人物形象立体丰满,我们形容许文强,往往觉得他是个好人,但同时又不能否认,他其实就是个流氓头子。
这正是《上海滩》的成功之处,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人性复杂,才是生活真实。
我们之前的影视作品,都无限趋同于一种属性政治性,以至于抹掉了它与生俱来的两个属性:艺术性和商业性。
一些老魔都人,都在批评这部电视剧,说人物和社会环境不是真实的魔都,演绎的不是《上海滩》,而是《香港滩》。
的确,《上海滩》不符合历史,但它符合大众文化需求。
这其实是一种电视剧的全新模式,在挑战着我们的传统观念,是一种文化输出……”
戴临风把老花镜摘下,仔细擦了擦重新戴上,并且用笔在这两句话上画了条线。
“大运动之前,我们的创作能力十分强大。改革开放之后,原创能力似乎消失殆尽,只会拍名著,拍小说。
固然在艺术层面上,秉持着弘扬中华文化的理念,但这些名著、小说绝不符合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
现在的观众已经不满足于革命叙事的伟光正,想看到更多元化,更接近生活,或更符合精神幻想的作品。”
“老戴!”
“老戴!”
妻子见他进了书房就没出来,忍不住喊了几声,还不应,遂推开房门,见老头坐在椅子上,捧着份稿纸一动不动。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致志的……”
妻子嘀咕一句,轻手轻脚的关上门。
“文化输出,首先要有强大的商业价值和认知共性。
比如前几年的《霍元甲》,今年的《上海滩》,首先观众要喜欢,尤其是青少年喜欢。其次,两地同根同源,不存在认知差异。”
戴临风就像审阅内参、报告一样,拿着钢笔不断批注,看到这一段忍不住写道:“《加里森敢死队》、《血疑》是国外作品,并非同根同源,却形成热点,何解?”
他写完思量,又把这句话划掉,重新写道:“《加里森敢死队》在于战争和成长,《血疑》在于疾病和家庭伦理,此乃全人类的认知共性,且有群众对新事物的极度渴求在内。”
接着往下看。
“青少年的观念并非根深蒂固,容易接受新事物。当他们把一部作品当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容易扎根到土壤,形成一种真正的文化基因。”
戴临风皱着眉不太理解,毕竟有时代局限。
其实很简单,一说漫威**都懂了吧?甭强调什么“我就不喜欢漫威”“我从来不看漫威电影”。
还有一群人嚷嚷,不能让漫威荼毒青少年巴拉巴拉。
这种论调特没劲,因为说白了还是国产电影不行,要是年年都有《红海行动》、《流浪地球》,中国电影产业越来越好,自身实力过硬,观众必然是支持的。
“商业性的概念很难表达,暂总结为两点:通俗化和娱乐化。
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是一个经济社会,1979年,魔都电视台播出了参桂补酒的广告,才宣告国内第一条电视广告的诞生。
我们的作品,更多是对社会现象的弘扬和批判,是展现人民的生活状态,根本没有所谓的通俗化和娱乐化。
不过随着经济发展,物质丰富,具有天生平台优势的影视剧,其商业性也会越来越显著,甚至能达到一种起决定作用的程度。”
看到这儿,戴临风不禁笑了笑,提笔批注:“未免夸大其词。”
因为八十年代没有娱乐圈,没有明星,那叫文艺工作者。每个参与进来的人,皆抱着一种对待艺术作品的态度,自觉身上挑着重担,影视剧都是很神圣的东西。
而最后,文稿中写道:
“无论题材立意、故事结构,还是人物塑造、电脑特效等等,我们都非常非常落后。连很多演员的表演方式,都承接着样板戏的习惯。
一部《霍元甲》如此,一部《上海滩》如此,国门初开,已窥端倪。若不发奋进取,再过几年、十几年,当外来文化大举进军,我们便只能做一个被动输出的对象。”
“……”
洋洋洒洒一万多字,文笔清晰,逻辑分明。
戴临风逐字逐句的看,甚至某些段落重复的看,以致脖子酸痛,眼睛昏花,不得不起身运动了一下。
运动之后坐下来,又觉意犹未尽,干脆重新看了一遍。
首先,他完全同意许非对《上海滩》的观点。
由于这部剧在民间影响太大,前不久连《参考消息》这样的报纸都给予了关注。也的确有一些老魔都人大肆批判,还拿83年的电视剧《上海屋檐下》作对比。
这是根据夏衍的话剧改编,原汁原味的老魔都,跟《上海滩》泾渭分明。
但戴临风觉着没必要对比,这就是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一个遵从历史,一个更符合大众需求。
跟着也引出第二个论题,国内的原创作品太少了。
民国时期以及搞运动之前,那会没有电视剧,都是电影人。那些电影人的创作能力非常强,比如李天济的《小城之春》、袁牧之的《马路天使》、谢晋的《女篮五号》等等,都是经典传世的作品。
结果一场运动给搞没了,现在真的就会拍名著,拍小说。
拿去年来讲,《今夜有暴风雪》、《红岩》、《高山下的花环》(电视剧版)、《长夜行》都是小说改编。
再有就是,戴临风对“文化输出”和“商业属性”两个观点持保守意见,总觉着有些夸大。
但他对“自家的影视产业要发奋进取,避免被人家干掉”却绝对支持。
“哎……”
老头喝着早已凉了的茶水浑然不觉,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的花样还真多。”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许非的印象非常清晰。
第一次,是研究探春故事线的时候,觉着年轻人有想法,极为难得。然后又知道了他善画画,多才多艺。
第二次,是在片场看贾芸的戏,觉着非常新鲜出彩,哦,还是个会演戏的。
第三次,便是今天。
这份文稿的价值颇高,已不仅仅是有想法、会演戏能形容的了。
戴临风也是辽省人,早期参加过革命,后来调进央视,一路坐到了副台长的位置。他的阅历自非常人可比,晓得这小子定有所图。
就像古代文人入京,会将自己的诗词经义投给名宿大儒,以获得举荐。
老头比较开明,不然也不会引进国外电视剧,在央视增加广告业务。所以他并不反感这样的方式,只要你是真材实料。
…………
从第一篇文稿之后,俩人便达成了某种默契。
许非有想法了就写点东西出来,然后送过去,戴临风都收着,但从不发表意见,更没问他想求什么。
其实刚重生那会,许非就列过一份自己能干什么的清单,最后发现还是老本行最拿手。只是年代特殊,个人行为束手束脚,必须得拓展人脉,培养关系。
所以甭看他忙活,目标一直明确。
当然了,他进《红楼梦》剧组也不只为了培养关系,是真心喜欢这部剧,好容易重生一次,自然得参与参与。
(友情推书《电影风华》)
第六十五章 饭局
八十年代以来,国内的电视剧数量每年都在递增。
相比84年的匮乏,1985年就涌现出了好几部现象级电视剧。其中《上海滩》、《射雕英雄传》是从香港引进的,没错,就是83版射雕。
再有《夜幕下的哈尔滨》、《寻找回来的世界》、《四世同堂》、《新星》都是小说改编。
原创的,又有影响力的,只有《济公》和《木鱼石的传说》。前者不必说,后者讲的是清朝才子王尔烈的故事。
大家可能没看过,但歌肯定听过,“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该剧还得了个奖,叫“全国首届少数民族电视艺术骏马奖三等奖。”对比后世满屏的清宫戏,这是最奇妙的地方
除此之外,另有一部更神奇的剧,叫《海灯法师》。
嗯,不多说。
《红楼梦》剧组在五月末就走了,赶花期去杭城西山公园的芍药圃,拍湘云醉眠那场戏。许非就觉着自己隔几个月见一次宝姐姐和林妹妹,总在进进出出的,倒也形成了规律。
而这段时间,他便呆在四合院里,专注于自己的理论文章,也可以叫进阶之石。
非常难搞,不能使用过于超前的词汇就让他伤透脑筋,如何显示出自己的思想性和前瞻性,又不能夸张到好像是个先知,或明显超出常识的阅历,这种分寸更是难上加难。
大概每十天左右,便给戴临风送去一篇,那边从未回话,但他知道,老头肯定认认真真的看了。
转眼到了盛夏。
陈小乔今年初三,刚毕业就扔下学校跑出来,跟着叔叔学车。
1984年,国家发布政策,第一次明确了私人购置汽车的合法性。这会还没有驾校,学车得挂靠单位,没有单位证明不能考驾照。
而且学车之前,必须得学修车,学完维修技术之后,才能实际驾驶。
考完试也不是马上给你驾照,只有一个实习证。你得跟着师傅跑车,每天进山拉木料之类,来回200公里山路,在各种打骂中实习大半年,才能得到师傅签字,再换取驾驶证。
相比现在连雨刷器都不会换的很多司机来说,这年头的驾照含金量绝对硬核。
陈小乔的叔叔便是某个厂子的卡车司机,屁孩子开始还挺美,没几天就哭丧着脸回来,抱着一本厚厚的机械原理。
他就是因为不爱读书才辍的学,结果辍了学还特么得读书!
屁孩子心力交瘁,又求着许非带自己进军女学生袜产业。
以前棉布便宜,涤纶贵,布票取消后,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对材质的要求愈发精细,涤纶价格下跌,纯棉反倒上涨。
拿京城来讲,纯棉白布每米从0.78元调为1.02元,涤棉细布从每米3.69元降为2.36元。
许非看了看纯棉布,又跟大妈请教了一下女孩子的鞋码,决定将客户群定在10岁往上,袜子尺寸在16cm-29cm,分作三个型号。
一米布能做十双上下,又买了点纱,裁成蕾丝边缝在袜子腰上。也不劳烦别人,就大妈再找几个老姐妹,做一双给两分钱。
市面上袜子有贵有贱,最便宜的才八分钱一双。他将价格定在三毛,成本一毛五左右,利润五五分,卖出去一双,他能挣七分五厘……
啧,许老师都丢不起这人!
陈小乔反倒乐的屁颠屁颠,被许非带了几天很快出徒,白天学修车,晚上蹬着三轮去练摊。
屁孩子其实不错,脑瓜灵活有闯劲,可以培养培养,收个吹箫童子什么的。
………………
“挺好,是真东西。”
小屋内,马卫都看了看溥心畲的那副字,道:“溥心畲年头近,但名声不小,几十块钱收着也算宝贝了。”
“我倒没管它真假,就喜欢这字。”
“嗯,不错。我玩古董这几年就琢磨出一个道理,心态越好,越容易捡着真东西。这玩意解释不了,忒玄乎。”
老马翘起大拇指,“老弟心平气和,难怪很少走眼。”
他说是这么说,但当自个转着身,看这一屋子古玩时,说不羡慕嫉妒恨是假的。
老马收第一件宝贝,是79年左右,刚结婚,买彩电攒的一千多块钱,结果在王府井商场看着一个宋朝四扇屏,就买了下来。
到现在也有六年了,里里外外花了几大千,收了五六百件。结果咧,对面这小子不到一年就收了一百多件,起码一两千的花销。
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孤身在京城,诶,丝毫不慌,贼安稳,还塞了一屋子宝贝。
老马十分不理解,同时愈发不敢小觑。
“今儿过来啊,是有事相求。”
马卫都坐在红木圆凳上,眯着小眼睛道:“听说您跟朱家先生挺熟的?”
“算不上熟,老先生给红楼讲过课,我也拜访过几次。”
“嗯,照过面就行。我呢,准备过两天做个东,请老先生吃顿饭,你要是有空就帮我撑撑场,也不至于冷清。”
“客气了,白搓一顿我还得谢谢您呢。”
“呵呵,那成,后儿个中午丰泽园。”
俩人认识一年了,来往比较频繁,时常在一块交流心得,但说话还是您啊您的。许是老京城人的习惯,亦是互相透着客气。
丰泽园,是是旧京城八大楼之一,主营鲁菜,声名显赫,那会儿有“穿鞋内联升,吃菜丰泽园”的说法。
人道洪流时期,丰泽园作为四旧被砸,名字改成了大众餐厅,一帮名厨被逼着去烙大饼、蒸窝窝头、擀面条什么的。
后来恢复招牌,又在珠市口重建了一座大四合院,仍是声名显赫。
这年头能去丰泽园吃饭的,用京城话讲,都是手里有俩糟钱儿。
许非还真没去过,不吃白不吃,等到后天晌午,穿的立立整整骑着自行车到了地方。进了包间,瞧里面坐着俩人,除了马卫都之外,还有个作陪撑场的。
白白净净,戴着眼镜,特斯文的样子。
老马起身介绍,道:“这是许非,我经常跟你提起那哥们。”
“这是侣海晏,我一朋友,刚发表了一篇小说,姑且也算作家吧。”
(晚上还有……)
第六十六章 讲究
“幸会幸会。”
“叫我海晏就好。”
许非跟对方握了握手,想起后世关于这位的某些癖好传闻,不免有点不自然,轻轻一握便撒了手。
朱家还没来,三人便坐着闲聊。
这位侣海晏,以前是个警察,83年被调到竹园宾馆工作。竹园宾馆是昆仑饭店的实习宾馆,而昆仑饭店是公安系统最大的一家企业。
他在竹园干了没多久,又调到新华公司任企业管理处处长,现在的话说,就是部门经理。
就在今年,他发表了第一部小说《便衣警察》,由此与马卫都相识。要不怎么说老马人面广呢,一是爱交朋友,二是编辑身份。
在文学热的年代,一个大刊物的编辑可了不得,什么苏童、莫言、余华都有交情。
海晏斯斯文文的,能说会道,对收藏也有兴趣,便被找来作陪。三人聊了一会,包间门被推开,朱家晃晃悠悠的走进来。
“让几位久等了……哎,你小子也在。”
老先生点了点许非,笑道:“这段儿怎么没过去?”
“没收着什么好东西,怕耽误您功夫。”
“一听就是假话,坐吧,都坐。”
四人就座,服务员进来点菜,马卫都递过菜谱,“这种好地方我们也没来过,您给指点指点。”
“不敢当,一人点一个吧。”
他把菜谱推回来,老马只得翻开瞧,道:“来个糟溜鱼片。”
“好嘞。”服务员记下。
朱家在旁听了,莫名笑笑,没言语。
海晏也翻了翻,道:“干烧鲫鱼。”
许非最后接过来,嚯,这菜价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
在人情来往中,比如朋友做东,让大家点菜,稍微有点深沉的都不会叫太贵,但也有那些不要脸的,专挑贵的叫。
他看了半天,才要了一道葱烧大乌参。
菜谱转了圈回到朱家手里,看都不看,张口就要了三样,刚好六道菜。
不多时,菜端上来。老先生没看别的,先瞅那糟溜鱼片,拿筷子捅了捅,摇头道:“这鱼不成,不是鲮鱼。”
“……”
仨人跟老帽似的,眨巴眨巴问:“鲮鱼是什么鱼啊?”
“近海鱼,津门那边产。”
朱家从民国过来的,爱吃,也会吃,道:“糟溜鱼片这道菜啊,必须用鲮鱼做,而且得是立秋之后,立冬之前,捞一条斤半的鲮鱼。除开这个时间点儿,叫这道菜的都是外行。”
他又夹了一口尝尝,更是摇头:“手艺也不成,不够脆。”
许非咧了咧嘴,跟这帮人比不了,两辈子都不知道吃鱼怎么叫脆,特么就知道吃萝卜挺脆的。
马卫都一听,有点下不来台了,忙道:“哎哟,这怪我,是我不懂行。”
“不怪你,是丰泽园不成,它就不该写菜谱里。”朱家笑道。
“哎,今天算受教了,您真是讲究人。”海晏给铺了个台阶。
“是是,这才叫真讲究。”马卫都也点头。
“我倒觉着不是讲究,是时令。”许非忽道。
“这话怎么说?”
“立秋之后立冬之前,鲮鱼正长到一斤半的时候,口感最佳。过了立冬,可能就长到两斤了,肉质就不那么鲜嫩。
说白了就仨字,及时吃。
草莓上市,吃草莓;荔枝上市,吃荔枝;蟹子肥了,又吃蟹子。外人看了叫讲究,其实就是合时令。
只不过有些人家富裕,能达到有什么就吃什么的条件;有些人家贫苦,只能是吃得起什么就吃什么……”
咝!
老马和海晏琢磨琢磨,纷纷点头:“是这个理儿。”
朱家也眼睛一亮,“及时吃,这仨字秒啊!回去我就找商锡永给我刻个章……”
老先生的瘾头似乎被勾出来了,一个劲的喊妙。许非眨巴眨巴,不知道商锡永是谁,也不晓得妙在哪里,自己就随口一说啊!
而这么一谈论,大家都对糟溜鱼片感兴趣了。
马卫都夹了一筷子,品了品道:“实话实说啊,真不怎么样,还不如汪朔做的好吃。”
“汪朔还会做饭?”许非奇道。
“怎么不会啊?人家可是个体户协会登记的二级厨子!”
汪朔,二级厨子……
许非勾勒了一下那货的形象,脑袋大,脖子粗……行吧,我信了。
“就头两年,他跟个哥们叫叶经,在沙窝那边开了个饭馆,那是京城第一批川菜馆,叫天府酒家。
生意特别好,每天能上三四百。结果做着做着,叶经就觉着没意思,不好好干买卖,净特么跟客人打架,隔几天砸一次,一般都是他先动手。
再后来关门大吉,汪朔这才回家一门心思写小说。”
老马在讲古,许非听着特有意思,虽然上辈子知道这群人,但知道跟认识不一样,认识又跟了解不一样。
四个人吃吃喝喝,六道菜一扫而空,朱家岁数大,胃口惊人,吃的大概最多。
马卫都这会刚攀上老先生,还没熟,在饭桌上有点紧张。海晏也是小眯缝眼,笑呵呵言语不多。
反倒许老师最圆润,不卑不亢,应对自如。
吃完了饭,许非骑着车往回走,行了一段听后面喊声。
马卫都似有什么事儿,急慌慌追了过来,道:“忘了跟你说,就那老五啊,全家移民了,房子基本空着,他那意思就想卖了,你要接手给你便宜点。”
“手续全么?”
“房契地契都没有。”
“哦,那就算了。”
“说准了啊,你要没心思买,我就帮忙找买主,等找着了,呃……”
“没事,到时候我就搬出去,白住这么长时间,还得谢谢您那朋友。”
“那就好,回见啊!”
许非继续往回骑,略显头大。
现在绝大部分都是公家分配的房子,不许买卖,但私人住房可以。
啥叫私人住房呢?就是能证明你这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手续齐全,就可以卖。
自己住的那破屋子啥都没有,也不知道当初咋留下的,这也敢往出卖?他可不想惹麻烦,到时候掰扯不清楚。
…………………………
八月,北方暑气渐消,南方依旧炎热。
许非接到王扶霖电话,下江南与剧组汇合,拍摄贾芸的剩余戏份。他看过王导的计划表,贾芸剩下的戏都集中在这下半年,包括遇小红、蜂腰桥、贿赂凤姐、跟舅舅借钱等,一共也没多少。
也就是说,到明年初,自己应该就能杀青。
这边杀青了,才能干自己真正想干的事儿,可转念想想,还真有些不舍。
第六十七章 黛玉
许非从杭城火车站出来,便爱上了这个地方。
不同于鞍城的重工业灰,不同于京城的政治风沙,亦不同于深城传统与现代的泾渭分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和谐自然。
站广场上零零散散的停着几辆客车,老街巷中缓缓孕育着新生事物,手工业者在街头叫卖,力巴拉着板车,上面捆着数十只新编的竹筐。
另有不远处的小吃摊,长条桌子往起一拼,大盆里装着菜肴,姑娘直接捧着碗来买。
“许老师!”
“侯哥!”
侯昌荣在此等候多时,两个男人激情碰面,又上了一辆公交车,前往西湖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从火车站到xh区不近,公交车穿街走巷,站点颇多。远远的瞧见京杭大运河,一座长长的石桥横跨东西,水上全是木船,河边立着高脚楼。
杭城的老建筑十分有特色,皆是两层木楼,尤其第二层,像极了水浒风格:一根撑杆掉下来砸了正义路人的头,一看这“妖娆妇人,先自酥了半边。”
西湖风景区极大,俩人坐了半天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才摸到一家很寒酸的招待所。
上楼走在过道里,忽见马广儒迎面过来。许非打了个声招呼,对方斜了一眼,没言语,气色非常差。
“他怎么了?”
“听说父亲刚过世,打击很大……”
侯昌荣低声道:“这孩子内心太敏感,王导跟他谈了几次,也没见效果,跟谁都这样。贾瑞的戏份都在这拍,他工作倒还好,非常敬业。”
侯哥帮着入住房间,收拾行李,问:“你吃饭了么?”
“车上吃了点。”
“那没事就先睡一觉,他们都去曲院风荷拍戏了,晚上才能回来。”
“离这远么?”
“不算太远,你想过去?”
“没事溜达呗。”
说着,俩人出了招待所,又赶往西湖西侧的曲院风荷景区。
一路上侯昌荣不停得瑟,道:“你来晚了,《西游记》剧组前阵子也在西湖,刚走没几天。”
“拍什么?”
“女儿国的戏,我去看了看,那国王真是国色天香,可惜你没见。”
嘁!
谁说我没见,我还下载了反复看好嘛?!许非嘴硬,心中却已经生了一棵柠檬树,女儿国国王啊,那一身气度和深情,多少人的荧屏初恋……
话说《西游记》82年开拍,进度比《红楼梦》还慢,到今年年底才完成了11集。86年春节期间,会将这11集播放,然后88年又播放了全部25集。
跟着便是举国轰动,遍地开花。
二人走了一段,便到了地方。
景区在岳飞庙前面,南宋时,此处有官家酿酒的作坊,取金沙涧的溪水造曲酒。附近池塘种有菱荷,每当夏日风起,酒香荷香沁人心脾,因名曲院风荷。
侯昌荣带着他到了一座小亭附近,水边山石处聚了很多人。许非凑过去,见真花大多凋谢,树上扎了好些绢花,布置的精致优美。一哥们爬到假山上面,往下撒着花瓣。
宝玉和黛玉坐在石上,正是读西厢那场戏。
李尧宗则坐在摇臂上,先从头顶拍,然后下来,再拍面部特特写。
许非一看那摇臂就惊了,比普通型号大一圈,钢材粗壮,连接处有明显的焊接痕迹,椅子也超级夸张,坐俩人都没问题。
“这东西哪儿来的?”他问。
“任主任找了家军工厂,专门订做的,还有那轨道车也是军工厂做的。”侯昌荣道。
“那也太大了吧?这玩意好使么?”
“还行,那工厂说是造坦克的,也是第一次做。”
造坦克……坦克……克……
这特么也忒硬核了!
许非暗自咋舌,又探头往场中瞧去。当年看电视的时候,就觉着这段美的不得了,俩人挨在一起,黛玉捧着西厢记,宝玉看妹妹一眼,妹妹又看他一眼。
那个眉目神色,真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却又含蓄克制,古典婉约,另有一番意境。再配上《枉凝眉》的曲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结果现场看就有点滑稽,俩人坐在山石上,捧着本书,没台词,没配乐,你瞅我,我瞅你,还得假装翻书,就非常干巴。
“这红娘,骂张君瑞是银样枪头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他中看不中用。”
“可惜这个张君瑞,却是个多愁多病的身。”
“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你!”
黛玉蹭的站起身,摔下书本,嗔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弄这些淫词艳曲来看,还说这些浑话来欺负我。”
“好妹妹,你千万饶我这一遭,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癞头鼋吞了,变个大王八。等你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驼一辈子碑去!”
宝玉连忙赔不是,黛玉只是不理,目光又随意一瞥,恰好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一顿,竟没什么波动,眼神兜转回去,嗤的一声笑了,“瞧你吓得这个样……”
她稍偏着头,眼中戏谑,笑啐道:“呸!原来是苗而不秀,也是个银样枪头。”
“长进了啊!”
许非有些惊讶,好些日子没见,这丫头似乎成熟了几分,眉目妆容比之前更精细,演技有了神,一颦一笑,浑然就是那棵绛珠小草。
“宝二爷!”
“二爷!”
他看的正过瘾,一个大大的袭人忽然闯进来,哎哟,这个糟心啊!
这位姐姐成天不干别的,就是吃饭睡觉找宝玉。
“停!”
“好,过了!”
这场戏拍完,王扶霖喊了停,扭头便瞧见许非,打趣道:“许老师来了。”
“哟,许老师啥时候过来的,也不招呼一声。”
“瞧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本地人,竟是京里过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调侃,本是姑娘们玩闹取的绰号,结果大家全这么叫。
许非一一应着,却见黛玉没过来,还站在山石旁,一双目似泣非泣,仿佛正听那“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
“哎,戳这干嘛呢?”他走过去。
“……”
陈小旭抬起头,有点呆怔。
“回神了!回神了!”
他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姑娘慢慢从情绪中抽离,却仍是低眉细语,“你什么时候到的?”
“来一会儿了。”
“哦,你先自个玩去,我有戏没拍呢。”
说罢,人家走了。
what?????
许老师一脑袋黑人问号,这状态不对啊!他挠了挠头,跟着剧组转到另一个景点,拍几个姑娘的过场戏。
就听王扶霖喊:“黛玉第一个走,鸳鸯过来,站在这儿,平儿呢,你在鸳鸯后面,琥珀别溜号,紫鹃快点快点……”
许非听着古怪,问:“你们现在不叫真名了?”
“这么叫方便,都知道谁是谁,叫真名反而得想一会。”
侯昌荣见他面色微妙,问:“怎么了?”
“没,没事。”
他摆摆手,看着陈小旭调整情绪,从低落变得欢快,不免暗自叹息,终究是入了林黛玉的魂。
这一帮生瓜蛋子,没有表演经验,莽着劲儿的学,体会,代入角色,生生耗了三年,直接影响了此后余生。
姬培杰演了妙玉,改名叫姬玉,信了佛。张静林演了晴雯,改名叫安雯。
宝钗拍完几年之后,走路都还是那个样子,小步小步,盈盈款款的,不得不花费一段时间学习现代人走路。
这帮人演活了角色,也活成了角色,也使得他们离开剧组后,在演艺事业上基本没什么发展。
尤其是几个主角,都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包括邓洁在《康熙微服私访》里演的宜妃,那性格秉性无非就是凤姐的翻版。
正所谓,一入红楼,终生未醒。
…………
“上车上车,别落下!”
当天工作结束,任大惠照例站在车门口,查点人数。
陈小旭把着车门,轻轻踏上去,许非跟在后面,挨着坐下。
她靠着窗看向外面,也不言语,头发散开,衣裳换了,脸上却还带着妆。从侧面看去,就像在奶油堆里抹了一下,雪白软腻,线条柔美,沁着丝丝甜香。
“今儿收的早,本想着天黑了,现在还大亮呢。”
欧阳也随后上来,坐在前排。
“咱们几个月未见,你们说话都这个味儿了?”
“最近拍摄任务重,白天黑夜的转,习惯成自然。把你放到这环境,你也这个味儿。”
“倒不见得,我自认立场坚定,秉持原则。”
“那说明你没入戏,王导可是说了……”
“咳,咳咳!”
陈小旭忽然咳了两声,连忙用帕子掩住嘴。
“怎么还咳嗽上了,再入戏也不至于连病都传染吧?”许非奇道。
天气还有些热,她却裹了件薄外套,听闻白了一眼,“我感冒了。”
“呃,哦……”
许老师尴尬。
“今天还没吃药吧,给。”
欧阳从包里翻出一板药片,另有个玻璃瓶子,里面盛着水。陈小旭接过吃了,缓了缓气,道:“你刚才演的好,没白费我陪你对戏。”
“我要是再不长进,枉费了你辛苦,我自己都过意不去了。”
欧阳嘿嘿笑了笑,又道:“对了,上次在西湖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晚上给你看看。”
“嗯,我一直想看呢。”
“……”
许非在旁瞧着,宝黛最初互看不爽,现在关系倒蛮好,随口问:“哎,我没见着张俪,她不在么?”
“她好像家里有点事,回去一趟,过几天回来。”
欧阳给那边递水,道:“你来晚了,前阵子宝姐姐滴翠亭扑蝶,那真叫美不胜收。你没看见,可惜了。”
什么鬼?
怎么都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么?
“咳咳……咳咳……咳!”
车一路开,陈小旭一路咳,身子蜷着,明显比之前消瘦,脸蛋上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红晕。
“你感冒几天了?”他皱眉。
“用你管。”
“去医院了么?”他又问欧阳。
“没有,最近一直没时间,不过前几天也没这么严重,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都这德行了还不严重,招待所那边有医院么?”
“好像有一家小医院。”
许非往外看了看,马上就到招待所了,又瞧瞧天色,喊道:“师傅麻烦停下车。”
嘎吱!车停在路边。
“我不去。”
“快点,拍个戏还能把自己命搭上?”
陈小旭挣了挣,到底没法反抗。
众人见怪不怪,黛玉和宝钗是剧组最受宠的,都是小年轻,不少男生都在暗地里爱慕,谁不当个宝似的?
也就这位许老师,敢跟拎耗子一样把她提溜下去。
医院规模不大,尚未下班,这会也没有所谓的专家门诊,病人很容易找到那些医术高超的大夫诊治。
俩人工作单位在鞍城,到剧组属于借调,当然剧组也有规定,看病给报销。
许非帮她挂了号,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是位中年大夫,也说不清是中是西。
“最近休息不好吧?”
“嗯,没怎么睡。”
“吃饭呢?”
“吃的少,也不感觉饿。”
大夫给看了看,道:“你就是压力太大,睡眠不足,心里有点火,再加上着凉,一下就带到嗓子上了。”
“咳……咳……我前阵子也咳,可都没有今天厉害……”
“火发出来,自然就严重了。”
大夫不以为意,问:“你是开中药还是打吊瓶?”
“哎,问你开中药还是打吊瓶……”
大夫没听见回应,一抬头见俩人都不太自然,顿觉莫名其妙。
“哦,打吊瓶吧!”
许非反应过来,忙领了单子,又带她去挂水。
第六十八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看这小手,又白又瘦,都透明了。”
走廊内,一个护士拿着吊瓶过来,在陈小旭手背上拍了拍,找准血管,针头慢慢往里扎。
她最怕打针,扭过头不敢看,等贴上胶布才偷偷瞄一眼。
医院很快就下班了,换了一批值班大夫。俩人坐在走廊里有些空荡荡的,许是环境影响,甭管身边有几个人陪着,只要在医院里,就不自觉的发慌、压抑。
“你饿么?我给你买点吃的?”许非问。
“……”
她摇摇头。
“那打完了我们一块吃。”
“嗯。”
简单对了两句,又不言语了。
其实都有点尴尬,本就微妙的关系被那大夫略略一挑,就像破了春的嫩柳,染了翠,抽了枝条,迎风一摆鲜嫩光彩,却愈发得小心翼翼。
以前还能埋在心底,这会子抹掉尘土,慌慌的只觉生满了草。
棚顶白剌剌的光,映着陈小旭的侧脸,平添了几分苍白。
许非叹了口气,把外套给她披上,已是裹了两件,轻声道:“别太有负担,你现在演的越来越有神,顺着感觉就好。
咱们以前没经验,碰到连轴转的时候,难免手忙脚乱。这肠胃秉性也都是北方人,在江南水土不服,总得慢慢适应,电饭锅不一直在你那儿么,吃不惯就煮点面条……”
“你除了煮面条还会干什么?”
她紧了紧衣裳,终究暖和了些。
“我还会疙瘩汤啊!哎,听说这地方的鱼好,我明儿给你踅摸一条。”
他用手一比划,笑道:“这么大的一条鲜鲤鱼去骨,剁成鱼泥,加蛋清搅匀,装个小袋子里。然后把袋子开口,一点点往外挤。等开了锅,再加盐,滴两滴香油,切点葱末,最后垫一把青菜……啧啧,这还是朱家老先生教我的,叫鱼疙瘩汤。”
“咕噜!”
饿了半天的陈小旭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自个怔了怔,跟着一捂脸,肩膀轻颤,到底笑了出来。
“呸!你就是光说不练的主儿,我早看透了。”
“谁光说不练了,我明儿就让你尝尝。”
许老师拍着胸脯,道:“我现在算发现了,不会做饭真不行,尤其自己住,总不能老下馆子吧?哎对了,我那房东说想卖房子,有人买我就得腾地方。”
“那你住哪儿?”
“再租呗。我倒想买个四合院,就不知道谁家手续齐全。房契一般都有,就地契麻烦,指不定跟几家单位挂着钩呢,找个清清白白的可不容易。”
“那四合院多少钱?”
“几千块钱,几万块钱,都差不多。这年头讲究住楼房,四合院可不值钱。”
聊着聊着,很快打完了一瓶点滴。
俩人出得医院,找了家私营小饭馆。没啥特色菜,什么芙蓉水晶虾、八宝鸭、脆皮鱼、珍宝蟹、沙锅鱼头王、双味鸡、蒜香蛏鳝通通没有,就是鱼多。
但她又感冒,脾胃虚弱,最终在老板鄙视的目光下点了份素面。
此时天已黑了,整条街巷暗下来,白日的喧嚣也随着光褪去,似划回长长的岁月,变得古老安静。
饭馆老板是对小两口,另有一个爷爷辈的老人,搬张藤椅坐在门口,闭目摇扇。
陈小旭状态欠佳,才吃了两碗就吃不下了,又说着拍戏的趣事。
“白天那场戏,是宝黛读西厢,袭人来找宝玉,黛玉自己逛到梨香院外,听里面十二个小戏子唱戏……”
“嗯,我知道,唱的是《牡丹亭》,黛玉听哭了。”
“什么听哭了,那叫听得痴了。”
陈小旭纠正,笑道:“王导特意找了个昆曲老师,给我唱了几段,让我感受一下黛玉的心境。我以前觉着不好,咿咿呀呀的太烦人,现在倒觉得好,自己想学学。”
“昆曲那叫水磨腔,最讲究婉转缠绵,没个十年八年练不出来。”
“我又不登台献丑,自己耍着玩还不行么?”
陈小旭看他的德性,轻轻一按桌子,“别小瞧我,回去我就学!”
“你学哪段?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才不,一提起《牡丹亭》就是良辰美景,俗了,而且我也不喜欢。我倒喜欢《滴溜子》那段,还跟老师记了唱词,我都背下来了。”
“那你背啊。”
“……”
她咬着嘴唇,有点不好意思,末了轻声道:“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
声音年轻娇脆,偏又带着病气,有些沙沙的哑,加上这浑然姿态,俨然一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闺阁小姐。
门口那老人听了,旧木椅子一晃一晃,忽也跟着哼唱起来:
“红翻翠,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
…………………………
晚上八点多,许非才回到招待所,刚来第一天,就感觉忙的脚不沾地。
最近拍摄任务繁重,睡眠时间都不充足,大家虽然疲惫,却还在房间里对着明天的戏份。
迎春考上了中戏,王导又找了个新迎春,本是蓉城公交公司的调度员。倒是比金莉莉更合适一点,金莉莉面相老气,带着几分刻薄,根本不像二木头。
这是八十年代影视剧的普遍特色,演员拍着拍着走了,只能找个新人替,而且观众也没意见。
《西游记》换了仨唐僧,小时候愣没看出来,或者说觉着不太对劲,但没想过这回事……
许非翻了翻自己的拍摄行程,过几天就有戏,然后每隔十天半月都有一场,这安排,想走都走不了。
他看了会,便穿鞋跑上楼,敲响某个房间的门。
“谁呀?”
“我,许非。”
“啊!”
里面好像非常惊讶,磨蹭半天才打开,住着四个小姑娘,小红、莺儿、彩云和司琪。
演小红的叫刘继红,东北人,最初试晴雯,很羞怯的女孩子,被王导和一帮老师慢慢教导,才开发出小红的性格。
她拍完《红楼梦》便回到原单位,几经波折,后来一直在公务员的岗位上。
贾芸和小红是正经cp,但俩人根本不熟,因为在剧中一共就三场对手戏。所以刘继红蛮意外的,磕磕绊绊道:“你,你好。”
“呃,我就来看看,咱们定个时间对对戏。”
“那,那你定吧,我什么时候都行。”
门关上了,许非挠挠头,又敲开另一扇。
“平儿,开门去。”
“你就知道使唤人!”
沈霖溜溜达达的过来开门,笑道:“哟,许老师来了。”
跟着一回头,“找你的。”
许非直乐,进了屋道:“你们俩现在就是主仆模式了?”
“什么主仆啊?我一天天尽伺候她了,她是主子还差不多。”
邓洁正把一个水壶拎下来,打开盖,喷香扑鼻,“我做的茄子煲,刚好你来尝尝。”
“就这也能做茄子煲?”
他探头一瞧,简直太神奇了。
“怎么不能啊,你那电饭锅是没放在我这,不然天天都有好吃的。”
“有道理,明儿我就拿过来。”
许非直接划开一半,尝了口味道真不错,她和侯昌荣就是剧组两位大厨。
“你看计划表了么?”他边吃边问。
“看了,找我对戏吧?”
“嗯,你明儿要有时间,咱们先排一下。”
“我没问题……”
邓洁咬了一小点就递给沈霖,笑道:“都说许老师戏演的好,这回我可得瞧瞧。”
(晚上还有……)
第六十九章 演戏要演懂
次日上午,陈小旭恢复了一些,但王扶霖放了她几天假,好生养病。许非又带她打了瓶点滴,回来便找邓洁排戏。
《红楼梦》播出之后,只有一个角色拿了表演奖项,就是凤姐,飞天、金鹰的双女配。
这是邓洁的开始,也是巅峰。
她学川剧出身,年龄较大,舞台经验丰富,善于设计。比如在培训班筛选时,她就给凤姐设计了一个镜头。
秦可卿死后,凤姐来宁府帮忙料理事务,第一次找下人训话。
她开始没露正脸,背对着镜头,然后一转身,眉毛一挑,恰是个粉面含春威不露!一下子就把众人惊艳到了,有了让她演凤姐的意思。
俩人对的这场戏,是讲贾芸听说贾府要建园子,便想求个差事做,又打听到凤姐正需要冰片麝香。
冰片是一种香料,也是中药材,比较名贵。
他本找舅舅借钱,被羞辱,又碰到倪二,才借了钱买了几两冰片麝香贿赂凤姐,得了管花草的差事。
这是最能体现贾芸钻营取巧的一场戏……
俩人在房间里顺了几遍台词,完全不像宝黛钗那么乖,自己怎么得劲怎么来。
跟着便开始走位,凤姐从院里出来,贾芸守在门外。哦顺便说一句,贾芸这个角色吕小布也演过,就是《爱情公寓》里的那个吕小布,可以感受一下……
只见许非退到一旁,邓洁矮矮的个子,身板一挺也没挺起多少,从那边走过来。
脚一跨,算过了门,许非连忙弯腰,“给二婶婶请安。”
“……”
邓洁一顿,继续往前走,“你母亲可好,怎么不来逛逛?”
“啧,不太对。”
许非想了想,问:“你穿上戏服,戴上头套有多高?”
“到这儿吧。”
邓洁比了个高度。
“那我往下低头,你看看哪个位置最合适。”
这话要是跟旁人讲,或许还得沟通沟通,但她就明白。凤姐爱排场,喜欢人奉承,贾芸就行大礼,姿态放得极低。
这个极低,不是说你腰弯的越矮越好,得表现出既恭维又留着自己的一点体面,毕竟是贾家的哥儿。
“来吧。”
邓洁站到许老师跟前,见他一手捧着本书,当作礼盒,另一只手垂下,弯腰低头,“给二婶婶请安。”
“太高了。”她琢磨了一下。
许非直起身,再弯下,比刚才深了几分,“给二婶婶请安!”
“还是高。”
“高。”
“这个太低了,你腿长,撅着屁股观感肯定不好……”
就这一个动作,俩人试了十几遍,当许非再度弯下腰,脑袋到她肩头往下两寸的时候,邓洁一拍巴掌:“就到这儿!”
她比着肩头,道:“等我化完妆,你垂到这里正好。”
她显得十分雀跃,找到了对手那种,笑道:“行啊许老师,果然名不虚传,干啥啥能耐。”
“我寻思我也没干啥啊?”
许非笑笑,“咱继续?”
“继续!”
………………
几天后,剧组拍完了曲院风荷的戏份,又转到魔都大观园。这里也没完全建成,但盖的早,建筑群比京城那边多一些。
陈小旭恢复了身子,张俪也从家回来,宝黛钗重聚,啊呸,三人重聚。
许非却没功夫瞎想,这几日都跟凤姐磨在一起,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揉这场戏。其实用现代的语言说,这应该叫贾芸求职记。
他起初把求职的希望放在贾琏身上,但很快发现贾琏就是个瓜怂,便迅速投向王熙凤。
他知道凤姐并非等闲之辈,深思熟虑出一套方案,从见面那一刻起就在套路,环环相扣,最后当了大观园绿化项目的包工头。
场景在魔都大观园的一个偏院,午后阳光正好,布置妥当。
王扶霖故意没讲戏,只走了几遍位置,直接让俩人试拍。
“准备!”
“注意了,安静!”
“开始!”
院子里摆着几盆盆栽,丫鬟守在红布帘的门口,有鸟鸣声声。邓洁带着丫鬟婆子往出走,镜头怼在正面,慢慢往后退。
跟着一转,到门口的许非那里。
许老师连忙退了一步,侧身站着,见人出来猛地一矮,“给二婶婶请安了!”
“……”
王扶霖眼睛一亮,这个弯腰的分寸把握得太好了,感官上极为舒服。
他那么高个子本是挺拔俊俏,结果这么一矮,好像整个人都低了下来,奉承恭维,却不显得浮夸刻意。
“你母亲好?”
邓洁脚步稍顿,台词更薄,继续往前走。
贾芸是来送礼的,凤姐停下才有机会,他若乱了方寸,只得无功而返。
为啥说细节见品质,这就叫细节。只见许非特自然的起身跟随,始终伴在她身侧,笑道:“母亲常惦记着婶子,还说要来瞧瞧呢。”
“撒谎,我不问,你也不说她想我了。”邓洁嗤笑。
“侄儿不怕雷打喽,敢在长辈面前撒谎?昨儿晚上我母亲还说呢,亏得婶子精明,这么大个家竟料理的周周全全,换个人早就累死了。”
这便是说话的艺术。
凤姐管家没少遭人嚼舌根子,贾芸这番话恰恰说到心里去。所以她停了步,脸上带了笑模样,“你们娘俩儿怎么背后嚼起我来了?”
“是这么回事,我有个朋友,开香料铺子的,前儿捐了个通判,临走时给了我点麝香冰片。我和母亲商量,只有孝顺婶子一人才合适,才算不糟蹋了这东西。”
许非捧着礼盒轻轻一送,面上挂笑,能让人看出来的那种讨好,偏偏不惹人生厌。
邓洁叫丫鬟接过,道:“你倒挺知道好歹,怪不得你叔叔总提你,说你会说话,有见识。”
“叔叔跟婶子提到过我?”许非故作惊喜。
按照常理,这事儿本该成了,邓洁却话音一转,道:“我正忙着呢,你也去吧。”
“好!”
王扶霖拍了拍巴掌,难得感到一丝欣慰和轻松。
俩人演的精准,理解的更精准。没办法,全组都是憨憨,得手把手教,也就张静林、邓洁、侯昌荣几人能省点心。
“怎么样?”
他问李尧宗,李尧宗点点头,“我觉着不用改,直接上吧。”
“那就直接来?”
“来吧。”
于是乎,俩人正式拍摄,一条过。
演戏要演懂。
之前贾芸求贾琏,贾琏跟凤姐说了,凤姐口头答应,抹身却把差事给了旁人。两口子的矛盾先不说,单说贾琏,这点事都没办到,爷们儿就等于失了面子。
而凤姐见贾芸上道,有心给他差事,但又一想,自己得了点香料,便许他要求,怕被对方看轻了。
所以故意拖一拖,末了又提到贾琏,意思是:你叔叔没忘,把事情跟我提了这面子就兜回来了。
以王熙凤的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香料是贾芸花银子买的?但他没这么说,编了个故事,让礼送的光明正大。
这些让凤姐非常受用,所以贾芸第二天再来,她也不再拿乔,就给了对方差事……
许非以前学评书的时候,许孝文也好,单田芳也罢,总教他一句话,叫“有多大人情说多大书。”
评书评书,说的是故事,评的是人情。
这句话就是说,你没那么多的阅历,没那么通透的人生体验,根本说不了大书。
就像贾芸和王熙凤,里面弯弯绕绕藏了多少事儿?不认真琢磨,肯定看不懂,看不懂又怎么能指望演出来?
听着好像麻烦,对演员而言不过是基本要求。
许老师自认没天赋,但肯下苦功,案头工作做的细,职业道德还是杠杠的。
第七十章 可怜可恨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秋天的西湖,两男两女泛舟湖上,许非和欧阳坐在头尾划桨,张俪和陈小旭坐在中间。
许老师的到来让小旭情绪明显好转,今儿更难得,居然大大方方唱了首歌。
她唱歌很好听的,拍完戏走穴那段时间,还跟凤姐、平儿出了盘专辑,封皮上写着“昨日红楼影星,今日歌坛新秀。”
听着就不太正经。
“好!”
“好听!”
“不比张蔷唱的差!”
许非和欧阳猛拍巴掌,特给面子,陈小旭被吹的不好意思,埋在宝姐姐怀里乐。
张俪摆着手,笑道:“去,别胡闹,我们颦儿唱歌本来就好听。”
“是啊,谁也没说不好听啊!”
“对啊,要不你出张专辑吧,肯定能火。”
俩人愈发打趣,陈小旭埋了半天,才噘着嘴抬头,又央着张俪也唱一首。她就不太行,口音比较重,但几人都熟,不好扭捏,便来了一首“一条大河波浪宽……”
这两首歌都是乔羽作词,刘炽作曲。
可能都有过年少中二的时候,许非上中学那会,受言情小说荼毒特深,偏爱什么“鱼说你看不到我的泪……叶的离开是树的不挽留……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巴拉巴拉的句子。
但后来上了大学,直至工作,回首往昔只觉自己啃了一坨翔。年纪越大,越喜欢返璞归真,再看那些没文化的年轻人卖弄文采,就特有意思。
前阵子还见着一个,一姑娘在朋友圈发:我愿做扬州瘦马,随你浪迹天涯……
啧啧!
所以他现在看乔羽、阎肃、庄奴先生,真的是写词大家,刘炽先生的曲子也好。
今天四个人没戏,便相约出来玩玩。
1985年,旅游业初步火热,西湖游人不少,当然跟后世没法比。一个个梳着清新又乡土的发型,穿着干净,小孩子戴着红星帽子,嘻嘻哈哈在船上大笑。
这年代的西湖有一股天然美好的气质,随云起,随雾漫,随晨露晶莹,随夏荷红了天,就像一张慢慢舒卷的画,安安逸逸的铺陈在这座城市。
几人划了半天船,都有些累,上岸吃了午饭。
现在雷峰塔还没复建,遂跑到灵隐寺玩耍《新白娘子传奇》中的雷峰塔,是鸡鸣寺的药师佛塔。
许老师是狗大户,自然颠颠过去买票。
张俪拿在手里,见上面写着“香花”三字,奇道:“为什么叫这个?”
“庙里嘛,得端着点身份,不能俗了。就像给银子不叫给银子,叫香火,说是给菩萨用的,屁的菩萨还能花人民币?还不是自己花。”
“在这里别胡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信一点好。”欧阳很谨慎。
嘁!
四人进了去,游人比西湖少很多,先到飞来峰瞧瞧,后又到了大雄宝殿。
灵隐寺修复的尚不完善,有点破败,大雄宝殿的门脸也不阔气。里面坐着一尊24.8米高的释迦牟尼像,妙相庄严,气韵生动,微微颔首,目光俯视。
“……”
俩姑娘看了看,陈小旭忽道:“我感觉有点害怕。”
“我也觉得,好像站在什么地方都能被它看到。”张俪道。
“这叫心理暗示。主佛像为什么修的都很高大,就是给人一种压迫感,对着它,你就不自觉的低声说话,不敢大动作,旁人一看,哦,这是对佛祖敬畏。”
陈小旭皱着眉,“你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歪出一大套理来?反正我想拜拜。”
“嗯,我也拜拜。”张俪笑道。
于是两位男士在外面等,俩姑娘进去,往蒲团上一跪,轻轻磕了仨头。里面的香客和尚都忍不住看,那身段,那姿态,无可挑剔。
许非瞧着特有感觉,遂拿起相机,正准备找个好角度,结果见欧阳急忙翻包,居然也掏出个相机,咔咔开始拍。
哎哟卧槽,许老师惊了,这特么还有抢活儿的。
…………
今天,是马广儒的戏。
说贾瑞见了王熙凤,起了淫心,凤姐戏弄他,让他在穿堂里等。贾瑞去了,结果凤姐没来,让人把两边小门一锁,大冬天活活冻了一夜。
这货贼心不死,又去找,凤姐便叫他在个空屋子里等,扭头却让贾蓉贾蔷戏耍一番。
当天晚上,贾瑞去了,黑漆漆见着个人,“饿虎扑食般抱住,抱到炕上亲嘴扯裤子,**就要顶入。”
忽然灯光一闪,贾蔷举着蜡台出来,女装大佬贾蓉躺在炕上还挺美,道:“瑞大叔要x我呢!”
哎呀,当年看到这种粗鄙之语,简直热血沸腾!不过这句话87版删掉了,10版反倒保留了……
剧组拍的时候在晚上,没灯没亮,果真乌漆嘛黑。
马广儒脸上的痘还没好,扑了一层又一层粉,仍然很明显。他呆坐着不动,任化妆师施展,好像完全没进入状态。
王扶霖却不担心,此人十分敬业,虽然不喜欢贾瑞,但只要答应演了,就肯定百分百付出。
他天赋也确实高,之前的几场戏非常流畅,一遍下来令人惊叹,把贾瑞的那份急色和自命倜傥,演绎的相当到位。
过了会,工作人员准备妥当,那边开拍,侯昌荣则站在一旁,手里抱着个盆,拿勺子不断的搅。
凡经过的都忍不住看一眼,凡看一眼的都忍不住想吐。那屎黄屎黄的,稠中带稀,稀中带粘,像从厕所里捞出来似的,实际却是一盆香蕉糊。
李尧宗扛着机器在里面拍,不多时拍好了,略略休整,接着拍下一场。
“准备!”
“开始!”
贾瑞被两位侄子当场捉到,被讹了五十两银子,想走又不让走。
只见二人架着马广儒出来,到了大台阶底下,背靠一面墙,“在这儿蹲着,别出一声,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
说着,俩人闪了。
马广儒搓着手,贴着墙来回走动,又是焦急,又是担惊受怕,的确十分到位。
等了会儿,墙上探出一人,端着净桶。
“啊!”
他正自盘算着,忽听头顶上一声响,哗啦,一净桶尿粪从上面泼下来,浇了自己一身一头。
他忙掩住口,抱着头,偏不敢声张,带着满头满脸的尿屎狼狈而逃。
好家伙!
现场人都噫了一声,虽知道那是香蕉糊,但感官上太接受了。
“快去快去,把衣服换下来,别感冒了!”
王扶霖连忙招呼,几个人围上去,又是扯衣裳,又是卸头套。
马广儒站在中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跟刚才相比就像换了个人。
…………
许非四人玩了一天,晚上才从灵隐寺回来。
到招待所的时候,刚巧碰着一人。陈小旭见他拎的东西,不禁道:“马广儒,你又买酒了?”
“呃,嗯。”
马广儒对那仨人视而不见,唯独对她不同。
“你少喝酒,你戏那么好,肯定会成功的,别糟践了身子。”
“戏好有什么用,我又……”
他瞅了瞅欧阳,不再言语,扭头上楼。
全剧组都清楚,他最最最想演贾宝玉,欧阳有点尴尬,挠了挠头。许非则问:“他经常喝酒么?”
“这次来就经常喝,说父亲前阵子过世了,情绪一直不高。以前还有几个朋友劝,劝来劝去不听,也就算了,倒是小旭偶尔说几句,他还能听听。”张俪道。
“他太偏执了,我就是觉着可惜。”陈小旭摇摇头。
却说马广儒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发闷。
本想喝酒,记起小旭的劝诫又有些犹豫,可心里实在烦躁,终究还是拧开盖子,没有菜,就那么干喝。
火辣辣的酒水流入肠胃,五脏六腑仿佛都烧了起来,猛烈的劲头一冲,七情大动,竟默默流下泪来。
他从安庆黄梅剧团进到京城,信心满满的加入培训班,没觉着谁是对手,因为自己就是贾宝玉。
结果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前不久父亲去世,打击愈发沉重,再加上今儿的戏,那屎盆子扣在头上时,内心的挫折又有谁能懂?
都说自己演的好,可演得再好也是贾瑞,不是宝玉。
“我就是宝玉啊……谁能懂我……谁能懂我?”
酒已干了大半瓶,他哭着忽地撞开门,在走廊里一瞧,那个身影刚好在楼下散步,又跌跌撞撞的跑下去。
…………
玩了一天疲惫,许非回来不一会就睡了。
昏昏沉沉的不知啥时候,猛然间被一阵吵杂惊醒,就听外面一片糟乱。他搓了搓脸,趿拉着拖鞋跑出去。
“广儒你冷静点!”
“冷静点!”
“有话好好说,没必要这样!”
凌晨时分,天色将明,走廊尽头的房间外围了好多人,一个个面色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
许非凑过去,“王导和任主任呢?”
“他们出发拍戏呢,吴小东骑车追去了……”
胡则红站在门口,低声啐道:“马广儒昨晚上喝醉了,跟小旭说了好多疯话,小旭都被吓着了,惊了魂儿似的跑回来。他把别人惹着了,自己反倒受多大委屈似的,寻死觅活给谁看。”
“你少说几句吧!我刚才起夜,看着他在厕所里,拿着刀片要割腕。还好我发现,不然就晚了。”马广儒同屋的一个哥们道。
“割腕?”
许非连忙挤进去,见马广儒穿着背心裤衩,右手拿着个刀片不断比划,已然失去理智。众人不敢上前,只得在外面连说带劝。
他四处瞅瞅,见侯昌荣站的靠前,赶紧眨眨眼。
“广儒,你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有问题咱们解决问题,把那东西放下,放下……”
侯昌荣一边劝,一边小心靠近。
“你们都走!都走!”
“我不需要可怜,不需要!”
马广儒注意力被那边吸引,许非趁其不备,一步跨过去,从侧面抱住,死死攥着他的右手腕。也不知道从哪儿弄的刀片,明晃晃又薄又快。
“别动!别动!”
侯昌荣也是身手灵活,赶紧过来帮忙。
“放开我!放开我!”
“你们不懂!你们不懂!”
马广儒疯了似的挣扎,嘴里喷着酒气,连脖子都血红血红,右手更是胡乱划拉。
“别动!”
许非一把夺过刀片,随手甩出去,合力把他制服。马广儒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猛地又开始大哭。
“没事吧,没事吧,吓死我了!”
“天啊,就跟拍电影一样。”
“快倒点水去,给广儒醒醒酒。”
“王导回来了没有,催一催啊!”
大家总算松了口气,又急慌慌忙碌起来。
“啊,许老师!”
胡则红却忽然大叫,指着许非的手,手心血红一片。
第七十一章 世事含糊**件
“妈蛋的!”
许非等待手术的时候,直叫倒霉,自己来这没多久,进了好几次医院。
右手手心和虎口都被割伤,手心已经止血,虎口的口子比较大,说是得缝针。把陪同来的胡泽红和侯昌荣吓得够呛,实则就是个小手术。
他宛如待宰的羔羊般等了一会,大夫过来先打了麻醉,疼的欲仙欲死,然后缝了四五六七八针左右,很快搞定。
看了看伤口,黑色的线嵌在肉里,像细小狰狞的虫,感觉还挺奇妙,毕竟上辈子没缝过。
“注意别沾水,别剧烈张合,一个礼拜过来拆线。”
“谢谢大夫。”
他出来的时候,胡泽红都快哭了,“许老师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走了走了。”
“你这就能出院了?”
小姑娘看着那伤口十分神奇。
“我又没断胳膊断腿,怎么不能出院……哎,你们也来了。”
只见医院大门一开,慌慌跑进来俩姑娘,还化着妆,梳着髻,引得旁人频频注目。
“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的?”张俪急急询问。
陈小旭瞧那肉里的黑线,眼眶红了,“都怪我……”
“……”
许非头大,忙道:“没事,刚缝完针,我们都要回去了。行了别在这儿,先回去先回去。”
胡泽红和侯昌荣对视一眼,神色微妙。大家又不瞎,这一年多相处,谁对谁的心思都一清二楚。
什么琏二爷喜欢化妆师啊,柳湘莲跟香菱搞到一块啊,冯紫英追求平儿啊,摄影师和探春是一对啊,宝玉在老家有个女盆友啊,演贾芸的实际是宝玉的命啊等等……
说也说不完,还都是好朋友,只能回避吃瓜。
这几人回到招待所,许非也知晓了后续经过。王扶霖带着演员出发拍戏,走到半途被追了回来,一听马广儒要割腕,都急得不行。
王导和任大惠连番谈话,总算把马广儒安抚住。但戏没法拍了,他这么一搞,再呆在组里别人都会有意见。
好在贾瑞的戏份不多,还剩一个镜头,用替身也能对付。
折腾了半天,又临时开了个会,统一思想明确精神,下午再度出发拍摄,一点都不敢耽误。
许老师则成了香饽饽,由侯昌荣专门照顾。
他是右撇子,吃饭、穿衣、尿尿之类的还能克服,唯独拉屎不太行。可又不能让人家帮忙,所以还是得克服。
…………
“唔……”
次日清早,许非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跟着翻了个身,左手把右手这么一压。
“啊!”
“卧槽!”
“哎我去!”
只见简陋的木板床上,弓着一只虾,疼的筋都抽了起来。
“小心点啊,你这得适应几天。”
门一开,侯昌荣端着脸盆进来,放到椅子上,还有毛巾牙具,牙刷上挤好了牙膏。
“你自己能行么?”
“行行。”
“那你先洗漱,我给你打点饭去。”
他拿着饭盒往出走,却险些撞到个人,“哎,你怎么来了?”
“我,我给他送饭。”
张俪抱着两个饭盒,头发散下来搭在肩膀,别着一只小小的白色发夹。
“送饭……哦,那我就自己吃了啊。”
侯昌荣回头喊了一声,果断闪人。
姑娘脸蛋微红,还是很有勇气的走进屋子,“手还疼么?”
“不碰就不疼,我先洗洗脸,你放那儿吧。”
许非坐在床上,左手撩水,哗啦哗啦往上抹,又对着脸盆开始刷牙。张俪拿着毛巾站在旁边,他接过胡乱擦了几下。
“买什么好吃的了?”
他打开饭盒,见一个是白粥,一个装着五只包子,还有少许酱菜,“在楼下对面买的吧?”
“嗯,本来见那鱼肉粥好,又想起你不能吃鲜的,就没买。”
“他们家鱼肉粥是不错。”
许非点点头,咬了一大口素馅包子,“你吃了么?”
“没呢。”
“你怎么还没吃?”
“……忘了。”
“嗯?”
许非抬眼看着她,目中的笑让她不知所措。
张俪稍稍往那边偏过,越偏他越看,越看脸越红,紧跟着她也一抬头,忽见门口戳着个人。
“大清早就这么齐全……”
陈小旭捧着饭盒,顿了顿,还是走进屋子,“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
张俪既尴尬又略松了口气,连忙迎过去,拧了拧她脸蛋,“大清早就来说戏文,我刚才还找你呢,就是没见人影。”
“嗯,我们前后脚儿的。”
陈小旭把饭盒打开,一份白粥,另加八个包子。
“你不是也没吃吧?”许非问。
“你说呢?”
呵呵!
许老师一脑袋汗啊,自己久经沙场也没见过此等场面,啥也别说,都在包子里!
“我数数啊,十二个半包子,给你两个。”
他先分给张俪,跟着划拉到自己跟前,“给我四个半。”
“剩下六个给你。”
最后扒拉给陈小旭。
“吃吧,吃吃!”
许非塞嘴里那半个包子,又端起饭盒开始喝粥,腮帮子鼓的跟球似的,根本不瞅俩人。
“……”
她看看她,她看看她,微微垂头,默默吃了起来。
……
是夜。
许非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不停的翻身,翻一次就得留意别碰着手,于是就更加睡不着。
他有点乱,有点懵,更有点不知所措。
本来跟那丫头相安无事,结果那破医生一句话捅开,搞得俩人现在都不太自然。其实自己也形容不出,反正就觉着正在往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越走越远。
“唉……”
他叹了口气,又翻了次身,同屋的侯昌荣忍不住了,道:“有什么可烦的,跟我说说?”
“没事儿。”
他一向不喜欢跟人吐露心情,“说了也没用,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轮学问我比不过你许老师,讲儿女私情我可从小学到大,那戏文里说的清清楚楚。”
“戏里说什么?别告诉我又是《牡丹亭》?”
“不,你这叫‘世事含糊**件,人情遮盖二三分’。”
“世事含糊**件……”
许非念叨着,初觉有理,随后一只拖鞋甩过去,“你特么不是废话么,睡觉!”
………………
总之,许老师在众(er)人的倍感关怀下,伤口迅速痊愈,拆了线,留了一道较清晰的疤痕。
歪歪扭扭的,好像一条蜈蚣爬在肉里,剧组的女孩子都感叹,幸亏没划在脸上,保全了许老师的最大财富。
江南的天一晃就过,接着的几个月,他依旧留在剧组,在苏、杭、扬、沪等地的园林来回奔波。
没办法,《红楼梦》的进展非常碎,比如省亲一折。
在西山摄影棚拍元春见贾母、王夫人;在魔都大观园拍的更衣;在瘦西湖拍的登舟幸园;在京城白云观拍的大观楼开宴;在那个不可言说的县城,拍的元妃进荣国府。
有人说就拍个更衣,自己搭个景不就完了么?
诶,不!
这年头的文艺工作者,将拍摄场景简单分为室外戏和室内戏。
室内戏尽量找实景,条件达不到的才搭棚,室外戏那就尽量百分百找实景。不同于好莱坞的绿幕特效,也不同于tvb一百年不变的辣鸡布景,这是现今大陆工作者的普遍认知。
而在此期间,许非跟小红对了三场戏,都是在苏城艺圃。
艺圃有个月亮门,沿山石路错落两三个弯,就到了一座小石桥,也便是蜂腰桥。
非常合适,但王扶霖还觉得不足,又在桥头种了一株柳树,柳条摇曳,遂能显出小红穿花拂柳而来的形象。
贾芸和小红的感情线很简单,俩人看对眼,然后你扔个帕子,哎呀,我捡起来了,奴家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巴拉巴拉。
至于互相了解的过程,谈恋爱的经过,书和剧本里都没详写,全留给观众想象。
转眼入冬,江南已冷。
许非零零散散的拍着,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场。王扶霖也带着人马启程,赶往冀省那座不可说的县城。
结果在抵达当天,一个电话便打到了招待所。
“北影厂《红楼梦》正式筹拍,导演谢铁骊,预计投资两千万!”
(下月1号上架,我要存稿爆更了!!!!)
第七十二章 压力倍增
《红楼梦》刚筹备的时候,当时的电影局局长就给央视打过电话,说你们别拍了,我们老导演都准备几十年了,你们拍点别的,别占这个题材。
这位老导演,指的便是谢铁骊。中国第三代导演的代表人物,拍过《暴风骤雨》、《早春二月》、《智取威虎山》等。
后来电视剧版开机,那边一直没动静,还抱着侥幸说可能不拍了。结果现在传来北影厂正式建组的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
“大家都知道了么?”
招待所的小屋子里,王扶霖和任大惠已经闷了两个小时。
“报纸杂志都登了,别说他们,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任大惠满面愁容,手指头夹着烟屁快被烧着了都没察觉,沙哑道:“怎么偏偏这时候拍电影呢,这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人家两千万,咱们五百万,人家请刘小庆,咱们一帮生瓜蛋子……你要早点也就算了,我们老哥俩不自量力,大不了就不拍了,可这档口,这,这可怎么办?”
“……”
王扶霖同样倍感压力,但他一向内敛,没言语,只听着老友抱怨。
“五百万都快花完了,大观园和宁荣街也建起来了,一帮孩子天南地北的过来,主任长主任短叫着……最后拍完什么都不是,人家电影一播,说你这电视剧算什么玩意儿……”
任大惠情绪激动,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我们可就成罪人了!”
“……”
气氛愈发压抑,地上躺着几个未燃尽的烟头,搞得屋内有些呛人。半响,王扶霖才道:“你这话我们说说就得了,别跟孩子们讲。”
“我明白,明白。”
“组里还有多少钱?”
“没多少了,刚够把这几场戏拍完,再拉不来资金就只能停拍。”
任大惠更加忧心,道:“再有俩月就过年,这帮孩子回家,车票都买不起了。”
“老戴前几天给我打电话,香港有个记者团春节过来访问,就说我们要接待记者,春节不放假了。”王扶霖道。
“只能这么着了……”
俩人商量完,出屋一抹脸,啥事都没发生过。
次日,片场。
宁荣街尚未修建完全,但大体模样已经有了。摄影机架在荣国府门口,拍几个下人的过场戏。
“走几遍,走几遍!”
“哎,停!”
副导演在旁喊着,末了问:“导演,行么?”
王扶霖盯着监视器,不自觉的抠着手指,眼神放空,竟是没听见。
“导演?”
“导演?”
喊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哦,可以。”
“那正式拍了啊,准备!”
“好!”
不一会,过场戏搞定,暂且休息。
众人不复往日嬉闹,显得心不在焉。胡则红和东方文樱叽叽咕咕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跑来问:“王导,主任,那边都拍电影了,咱们怎么办啊?”
“对啊,还拍么?”
“说那边有刘小庆呢!”
一听这个,大家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任大惠故作轻松,道:“拍啊,怎么不拍?人家是老大哥,肯定比咱们好,但性质不一样,人家拍的是提高版,我们拍的是普及版,是小人儿书。
我可告诉你们啊,谁都不许紧张,咱们快点拍,拍完了就是胜利。那个谁,凤姐、贾芸啊,你们也做做工作,千万别让大家泄了劲儿。”
说是这么说,大伙又不是真小孩,这消息犹如一片乌云,笼罩在整个剧组头上。
这年代,电视剧刚刚起步,绝对的弟中弟,电影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哥。比如组里的摄像、灯光、美术之类,全部来自于电影厂,或者电影厂淘汰不要的。
而且谢铁骊是超大牌的导演,消息一出,舆论铺天盖地的一片倒,没人看好电视剧包括他们自己。
可结果谁也没预料到,电视剧成了经典。而北影版《红楼梦》在89年上映时,只掀起了一点水花,除了一帮学者在夸,观众根本不爱看。
失败的原因很简单:
一个是《红楼梦》本身就不适合电影这种载体,古典名著一定要电视剧来拍,容量大,篇幅长,呈现完整,角色刻画也有深度。
电影版就犯了这个毛病,宝黛钗凤还算丰满,晴雯、平儿等丫鬟类的角色却非常单薄。
共投资两千二百万,拍了八集,相当于八部片。但八部片也装不下《红楼梦》,何况谁有那个闲心跑到电影院去看八次?
而且北影版是建立在一百二十回基础上,后四十回按照高鹗的续书拍摄。
这也产生了一种阴谋论,就是红学的另一帮人指冯其庸等等,在暗中使力,才促成了电影版来打擂。
第二个就是选角失败。
首先宝玉由女演员反串,光这点就足以出戏。刘小庆演的凤姐,更是用力过猛,风格浮夸。
黛玉楚楚可怜,宝钗韵味十足,都是大美人,但神奇就神奇在这儿,姑娘们很漂亮,可就是不像书中人物。
而且色调、灯光、妆容也不太好,瞧着土气。
当然北影版也有诸多优点,服装场景,细节考究,还重现了太虚幻境一折。
再有如宝钗扑蝶,电视剧版拿的是团扇,电影版拿的是折扇,因为原著写“从袖子里取出扇子。”
团扇那么大,肯定不能放袖子里。
…………
如此种种,大伙自然不知,只觉压力倍增。
而且不少人都看出来,剧组如今资金紧张,食宿条件一降再降,尽量将每一分钱都花在制作上。
现实情况也如此,《红楼梦》因为穷一度停机,直到蓬莱的那个农民企业家赞助,才重新开拍。
不仅如此,两边剧组真有打擂的意思。
这边请了专家顾问,那边同样需要,没过几天,几个跟组的编剧学者就来告辞,说是有私事,其实任大惠心里门儿清,都被那边挖走了。
人家什么条件啊?
车接车送,管饭,一天给一百块钱。
许非看在眼里,有点自己打脸的感觉,之前在培训班还觉得这帮人凛凛风骨,现在一瞧,倒也能够理解。
学者也要恰饭的嘛!
总之呢,屋漏偏逢连夜雨,坏事一件接着一件。许老师爱莫能助,却也不太担心,因为知道历史进程。
对他而言,这是具有另一种意义的时刻。
83年报名,84年培训,85年进组,现如今他终于要杀青了。
第七十三章 杀青
这座不可言说的县城揽下宁荣街的工程后,于84年动工,86年7月彻底竣工。《红楼梦》在此拍了两千多个镜头。
现在荣国府基本完成,分中、东、西三路,均为五进四合院,共23个场景。
贾芸第一次亮相,乃宝玉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又碰到了贾琏,二人问了几句话,只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便是芸哥儿。
这个“出至外面”的场景经过专家研究,觉得应该是荣府仪门外。
仪门,指大门之内的门,也指旁门、后门。书中虽表明无具体年代可考,但很多细节还是带有朝代色彩。
在清朝,仪门是大门内的第二重正门。
“准备了!”
“喝点冷水,注意别有哈气!”
“开始!”
仪门外,欧阳骑着马跟高亮(贾琏)聊了几句,忽从门里转出一人。
身形修长,半新不旧的袍子,生的斯文清秀,他兜到马前,左腿屈膝,右手垂下,身体向前俯,“请宝叔叔安!”
这是打千儿礼,下对上的满人礼。贾芸是宝玉的侄子,没必要打千儿,问小安便罢,但他偏偏打了个千儿。
欧阳瞧着脸生,没认出来。
高亮也翻身上马,笑着:“你连他也认不出来了?他是后廊上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你母亲好?”欧阳笑问。
“好,承叔叔惦记着。”
许非仰着脸,又拱了拱手。
之前他和李尧宗沟通过,这段摄像机在上面,往下斜拍,对着他右脸的仰角。
宝玉个矮,骑着马也没高到哪儿去,贾芸个高,摄像机从这个位置拍摄,就能体现出他那种小心又讨好的状态。
“你长得真出息了,倒像是我儿子。”
“好不害臊!人家比你还大三岁呢。”
“你十几了?”欧阳身子前倾,冲着下问。
“侄儿十八了。”
许非依旧仰着脸,笑道:“俗话说摇车里的爷爷,挂拐棍的孙子。山高高不过太阳,宝叔不嫌侄儿笨,认我作儿子,那是我的造化了。”
“你听见了?认儿子可不是好开交的。”高亮驱马走了。
欧阳也抖了下缰绳,回头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找我,我带你到园子里玩。”
“停!”
“不错!”
王扶霖点点头,拍手赞许。
剧组的破事一件接着一件,但能拍还要继续拍。他和任大惠就像两位家长,非常好的调节了众人情绪,没有变的太丧。
“许老师状态一直很稳。”
“这是最后一场了吧,可真够快的。”
工作人员也拍了拍巴掌,七嘴八舌的谈论。
这是贾芸第一次出场,也是许非的最后一场。现在连“杀青”这个词儿都没流行,更别提什么送花了。
王扶霖和任大惠把他叫到跟前,闲问了几句。
“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一会去买票。”
“以后是想留在京城么?”
“嗯,有这个意向。”
“那行,跟大家别断了联系,别看戏拍完了,后续还不少事呢。”
王扶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很奇妙,总有一种陌生又新鲜的感觉,初次见面如此,结果随着接触增加,还是如此。
那份新鲜感始终存在。
耽搁了一会,剧组继续拍摄。他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局外人,那一张张熟悉的脸都盯着现场,谁也没有看他。
“果然还是不舍啊!”
他来《红楼梦》的原因之一,就是还曾经的一个念想,断断续续的也参与了这么久,倒不像念想,早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只是自己入梦能醒,人可归返。
…………
许非在任大惠那边处理完手续,便直奔火车站,买了张明天早上的车票。
回到招待所,感觉异常安静,留守的不晓得在干嘛。结果站在房间门口,一推门,先听胡则红一声喊:“许老师,你怎么才回来?”
什么鬼?
他吓了一跳,定睛瞧去,钗、黛、惜春、探春、凤姐、平儿,关系好的这几个,除了侯昌荣、吴小东、欧阳三个男的都在。
桌上摆了好些吃的,窗户上贴着纸,还拉着花,特有小学元旦晚会的气氛。
“感动吧,这都是为你准备的,我们忙了一下午。”
胡则红叽叽喳喳的凑过来,十分不解,“哎,你怎么没哭啊?你看我们多花心思!”
“我哭个屁啊!我寻思你们挺愿意我走的啊,哎看这大红贴纸,不知道的还以为办喜事呢。”
“不贴红的还能弄白的么?你又没死。”
“呸,少胡说!”
陈小旭拽着她手,敲了敲桌子,道:“坐会吧,他们也快回来了。”
“嗯。”
许非坐在主位,被众姑娘包拢有点不自在,只能将注意力放在桌上。食物还挺丰盛,干的稀的,居然还有一只造型别致的鸡。
一翅插入口腔,使头部弯回,向上挺着。另一翅折叠,两腿别起,爪入膛内,呈琵琶状。鸡皮油光平展,黄里透红、颜色鲜亮。
“这鸡挺美的啊!”
他凑近闻了闻,味道也好,就是看不出公母。
等了一会,天黑了,剧组收工回来。
许老师人缘好,但也分特别熟和一般熟,一般的不好意思吃,过来说两句就走了。小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几乎全组都溜了一圈。
胡则红还买了点白酒,几人拿搪瓷缸子分着喝,聚到很晚,最后都有点醉。
“许老师,一定,一定要联系,记得给我们写信。”
“你们东跑西颠的,我往哪儿写啊?等我安定下来,常来看看你们。”
“行,说好了啊!”
胡则红脸蛋喝的通红,还是不走。侯昌荣使了个眼色,东方文樱拽起妹妹,“太晚了,得回去了。”
“再坐会儿呗,明天又没……”
欧阳被吴小东踢了一脚,及时改口:“没戏也得早点休息,走吧走吧。”
几人在眼巴前装神弄鬼,到底都出去了。
“……”
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剩下俩人一边一个,谁也不说话。
我滴个妈妈啊!
许老师心中抓狂,腿筋直颤,连每根汗毛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求生欲。
他酝酿了半天,终道:“我回去先换房子,能买就买,不能买就租。最好是买,好歹也有个安身之所。之前跟你们也说过,我想留在京城工作,这年头个人干不起,还是得靠单位。至于哪个单位,我得走动走动,有消息就告诉你们。”
“……”
俩人不吭声。
“那胡同刘大妈电话不知道么,有事就打,陈小乔能找着我。”
“……”
还是不吭声。
许非没辙了,“呃,你们千万注意身体,拍戏健康都要紧。”
“走吧!”
陈小旭忽地站起身。
“嗯。”
张俪跟着起来,一块出了去。
甩都不甩他一眼。
第七十四章 老戴
京城的冬天异常干燥。
即便前几日飘了雪,雪堆在地上还没有化,空气中仿佛也没有半点湿润,干干的裂人嘴角。
街上人不多,低着头匆匆行路,倒是有几个时尚的小年轻,围着许文强爆款白围巾,挺胸阔步,神气十足。
许非穿着半新不旧的大棉袄,戴着**帽,厚厚的手闷子,裹得像个独居多年的寡妇,密不透风,寒邪不入。
他找到央视的家属院,随脚踢开一条野狗,爬上一栋楼,咚咚咚敲了三声。
“吱呀!”
门被打开,露出一张和善温雅的面孔,“你找谁?”
“我叫许非,来拜访戴老。”
“哦,你就是小许啊,快进来……老戴,小许来了!”
夫人把他让进屋,戴临风正在客厅打电话,摆了摆手,示意他随便坐。
许非送上一包点心,接过一杯茶水,同时稍稍打量。
之前写稿都是同城寄送,第一次到家里来。以戴老的资历和身份,房子自然不会太差,俩人住着有些空,摆设也很少,朴素中透着几分文雅。
墙上挂着一幅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落款是自己。
他初时没反应过来,末了一想,哦,这位六十五,已经退休了。不过人太重要,央视又返聘成了顾问。
权力仍然很大,只是不再管台里事务,重点放在央视下属的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上。不仅监制了《红楼梦》,几年后带着同班人马,又鼓捣出了《三国演义》。
许非在客厅略坐,便被戴临风叫进书房,各捧着杯温茶,还是头一次这么聊天。
“最近事多,也没顾得上,剧组那边怎么样?”
“都好,就是缺资金,王导和任主任成天愁得慌。”
“资金整个台里都缺,没办法。我前阵子跟任大惠聊过,其实可以拉拉赞助,那么多国企、集体企业,农民搞承包也富了,京城近边儿就有不少,肯定有人支持。”
戴临风喝着茶,哧溜哧溜的毫不讲究,问:“你戏拍完了,有什么感想没有?”
“说实话,就是整个人都松快了,不然心里总揣着事儿。自认案头工作还算足,对得起我这份片酬。”
“哦?酬劳领了?”
“还没,主任说得等等。”
“那你得催着点,晚了就黄了。”
俩人随便聊了几句,许非酝酿了一会,终道:“戴老,我这点小心思也瞒不过您,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呵,你小子给我写了六七份文稿,我就一直在等你什么时候开口,不想耐性倒好,等拍完了才找我。”
戴临风并未反感,笑道:“说吧,我也想听听。”
“呃,其实也没什么,我想留在京城工作。”
“有具体考量么?”
“有想过,还是喜欢与影视艺术相关的工作。”
他没有说传媒,这个概念在1943年才由美国人提出,国内尚未流行。别说流行,中国传媒大学还没影儿呢,还挂着京城广播学院的牌子。
那什么叫传媒呢?就是指信息传播媒介,包括通信、数媒、广播、电视、电影、出版、广告、新闻、网络、文化产业等等。
这定义太大了,他怕自己说出来,直接被老爷子踹出去,只好符合年代特征。这年头都叫影视艺术,他也就跟着叫。
“嗯……”
戴临风似在预料之中,点点头,没做任何承诺,许非也没再提。
俩人捧着茶,轻淡淡的揭过这一篇,聊着聊着又说到电影版《红楼梦》上。电影版的拍摄,压力是直接怼到央视高层上面的。
等于双方打擂,谁赢谁涨脸,谁输谁丢人。
“其实我觉得没必要担心,谢铁骊导演非常优秀,但一部作品的好坏,不是看谁名气大,谁就肯定好。
我们有自己的天然优势,就是电视这个平台。古典名著需要一集集,一点点去品味,您说观众是喜欢到电影院里看《红楼梦》,还是吃完了饭,一家老小围在电视机前看《红楼梦》呢?”
“呵呵。”
戴临风被说乐了,细想也是这么回事。
“还有一点,我们的宣传也很重要。央视平**一无二,报纸刊物的力量也要借用,哦对了,我又写了一篇东西,您给指点指点。”
许非摸出一份文稿递过去,戴临风一瞧:《红楼梦》宣传方案建议书。
“在电视剧播出期间,可以搞一些低成本,受众广,又具有教育意义的小栏目。”
“举办《红楼梦》知识竞赛,先在报纸上出题目,初选参赛者,跟着电视竞赛,最终获胜的得到小奖励。”
“每天播放之后,紧跟着一个小节目,邀请学者谈谈本集讲的内容,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亮点,甚至可以把演员找来共同交流,聊聊拍摄时的趣事等等。”
“印些《红楼梦》的小画册,在中小学举办相关文化活动,号召写观后感,免费发放。”
“……”
戴临风刚看了三条,脑袋里就已发散出诸多想法,果真是成本低,受众广,配合电视剧一起搞,绝对是全民热度。
这小子!
年过耳顺的老人忽然激动起来,仿佛又回到当初干革命、创事业的时候。《红楼梦》就像一道道难关,自己带领一帮人去不断攻克。
久违的兴奋感在细胞内跳动,越跳动,越觉得这个年轻人如此奇特,不慌不忙,成竹在胸。
二人聊了好久,许非上午来,又留了顿午饭。
末了,戴临风忽问:“对了,你对电视剧这么有研究,对电影有没有看法?”
“电影?”
许非怔了怔,藏了不知多少意味,“这个,我还真是无从说起了……”
…………
当天晚上,戴临风又看了一遍那份宣传方案,才摘掉老花镜,揉了揉眼睛。
说起来俩人见面不多,交谈更少,思想碰撞全在这一篇篇的文稿里。他十分认可年轻人的才华,也正因如此,才愈发觉得头疼。
这年头单位调动极为常见,而且充满魔幻色彩,像马卫都就是从工厂的机床铣工,调到了《青年文学》当编辑。
只要找对人,就是打声招呼的事儿好吧,后世也一样。
那小子想留在京城从事影视相关的工作,范围并不大,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地方。
首先是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是自己的地盘,也是私心意愿最强的,但慎重考虑之下,还是否决掉。
央视是国家级喉舌,政治意味浓厚,水深难测,人员复杂,论资排辈极其严重。一个年轻人闯进来,干不了事,先要做的是打杂熬资历。
他能看出来,许非有野心,想真正做一点事情,在央视恐怕很难。
央字头不行,那就只能往下一级,京城广播电视局、京城电视台,他都考虑过。
前者是正儿八经的党政机关,公务员,不是事业单位能比的。自己虽有几分薄面,却也没办法,何况也不合适。
“至于电视台……”
戴临风摇摇头,电视台偏向保守,主要项目还是新闻。最好是那种做影视为主,结构简单,风格相对开放一些的单位。
老头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有了点想法。
第七十五章 看房
“拉!”
铁锅烧热,加底油,倒入红辣椒段炒香,再倒入切好的白菜片。炒至变软断生,加盐炒匀,再烹入醋急炒几下,待闻到醋味时,即可出锅。
小院里,许老师冒着寒气做好了一盘醋溜白菜,急慌慌的端进屋,又盛了碗大米饭,摆在唯一一张非古董的凳子上,然后往那儿一蹲。
他夹了口白菜,嚼了嚼,脸上顿时拧成一团。
太辣,太咸,太酸,太硬……除了辣椒看着挺红亮,挑不出半分优点。
“哎,真怀念订外卖的日子。”
他只得把菜汤倒进碗里,跟饭拌了拌,味道反而不错,酸酸辣辣的。没办法啊,独居男人的生活一向糟糕,除了自己的两双手,谁都指望不了。
话说许老师最近在学做饭,可惜天赋不佳,又不想在屋里炒,怕油烟熏了古董,大冬天把炉子搬到外面,每次都被大妈无情嘲讽。
“嚯,这酸味儿,隔八百里都闻着了,你把你们家醋罐子卒瓦了吧?”
说大妈大妈就到,溜溜的从外面经过,许非扯着嗓子回道:“我们家可没醋罐子,您这干嘛去了?”
“买菜去了,你吃上就甭过来蹭饭了。”
不蹭就不蹭!
他扒着自己的酸辣汤泡饭,嚼的牙花子都在响。
“砰砰砰!”
“砰砰砰!”
正吃着,院门敲响。
他过去开门,见马卫都戳在外面,还领着个中年男人,穿的不伦不类,大冬天踩着双皮鞋,嘴上抹着一道小胡子。
“在呢,我带人看看房子,没打扰吧?”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进来进来。”
许非把俩人让进院,问:“这位,您贵姓啊?”
“免贵姓赵。”
“哦,您想买房子?”
“嗯那,过来先看看。”
三人进了屋,男人一双眼睛开始四处扫射,也说不上是哪儿的口音。
“地方不小,东西挺多,是您的还是房东的?”
“都有。”
“哦,这床太旧了,没法睡人……”
他指着那张黄花梨罗汉床,“再说这是桌子还是床啊,不洋不土的,还有这柜子真破,扔出去都没人捡。”
他又指着那张清初的云龙纹大四件柜,“要是您的我就不说了,要是房东的我得好好说道说道,必须得便宜!”
两间房一共这么大光景,此人转了转就看罢,“还成吧,回去再说。”
人家扭头走了。
“哎,老马!”
许非叫住马卫都一步,悄声问:“这哥们哪儿的?”
“不知道,也一朋友介绍的,就说要买房子。”
“那你告诉人家没手续了么?”
“说了啊,但人家非要买,兴许有什么想法。我回去先探探底,要是真买,我尽量拖段日子,你赶紧找住的地方。”
“知道了,回见啊!”
许非送走二人,跑回屋继续吃自己的酸辣汤泡饭。
没过多久,大妈又在外面敲门,“小子(zei),那俩人干嘛的?”
“买房子的,过来瞅瞅。”他打开门。
“那你不住了?”
“人家房东要卖,我还能死皮赖脸的?这不天天上街找房子呢。”
“还长期住?”
“住啊,能买下来最好。”
“嚯,看不出来啊!”
大妈围着他转了两圈,“早前弄来俩大姑娘,这会又买院子,你这成分早十年都够毙的了。这么着吧,我知道一户人家,明儿带去你瞧瞧。”
哎呀我去,您就是我亲妈!
许非惊喜万分,百般谢过。
……
“杂项类:鼻烟壶,共七件。
清琉璃套料描金海水蓝鼻烟壶一件。
清蓝琉璃鼻烟壶一件。
清蓝料内画侧方位停车一件……”
晚上,许非拿着小册子,在给自己的宝贝们登记。分家具、文玩、瓷器、铜器、玉石器、杂项等九项,每件编号,还配上一张活灵活现的简笔画。
“瓷器类,共三十六件。”
“清粉彩五福捧寿罐一对。”
“民国矾红花鸟兽耳四方瓶一件。”
“仿成化斗彩鸡缸杯一件……”
他拎起一只直径约八厘米的小碗,外壁上画着几只美丽的公鸡母鸡。这当然不是拍出2亿多的真品,为民国仿制。
反正许老师不懂,一个小碗凭啥能拍出2亿多,这玩意跟tvb的祖传公鸡碗有啥区别?
他忙了半天记录完毕,最后一算,共收了一百九十三件,价值较高的有三十八件。
其中最牛的,要属一对雍正年间的斗彩葫芦瓶;年头最老的,为明早期的一件铜错金兽面提梁卣。
卣,是一种商周时期的酒器,这件是明代仿古造的。口为椭圆形,足为圈形,有盖和提梁,腹深肚大。
“充实无比,充实无比……”
许非看着一屋子东西,心理和生理上都得到了满足,浑身暖洋洋的,跟着腹中又有一股热流涌现,翻江倒海。
“艹,我就说那醋溜白菜有毒!”
他连忙扯了卷手纸,急慌慌冲到外头公厕,两腿岔开往下一蹲。
一股稀里咣当的东西瞬间泄下去,下面很热,屁股很冷,伴着旱厕里被寒气捂住的冷臭味。
那叫一酸爽!
丫蹲了一分钟,屁股已经冻成两瓣了,哆哆嗦嗦的回到屋子,守着小炉子烤火,委屈的倒真像个独居多年的俏寡妇。
现在我们一提四合院,都觉得是土豪阶层,但在八十年代却完全相反。
数十年前,大批量的宅院被征收公用,只有少部分幸免于难。后来又经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有一部分归还。
于是除了少数四合院,仍保留着独门独院的状态,大部分已经变成了杂院。四、五、六、七户这么住着,十平米的地方住三代人,都是常事。
没暖气,没厨房,共用水龙头,连户厕都被大量填平,改为街坊公厕。屋里得准备尿盆儿,早上起来排队倒。要是赶上拉屎,跑过去一看坑满,那简直安排的明明白白!
至于那些两进、三进、五进,乃至这王府,那王府的宅邸,都是公家单位。
许非住的这个其实就是小杂院,只是都出国了,清静一点。如果可能,他也想住楼房,问题是买不着嘛!
所以说,这世上最郁闷的事儿不是没钱,而是有钱花不出去。
“真冷!”
许老师烤了一会,又闷了口白酒,才敢缩进被窝,“那帮买四合院的老哥怎么解决供暖和上下水的?特娘的京城首善之地,还让你自己挖化粪池?”
哎,想当年,王靖雯也是倒过尿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