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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睡觉会变白     从1983开始txt下载     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春城

    许非在鞍城准备了好几天,才跟许孝文踏上去春城的火车。

    两地相距四百多公里,后世俩小时就到了,现在可不行,平均时速才60公里的绿皮车,咣当咣当得走个大半天。

    这年头哪有什么供暖设备,密封性又差,小北风嗖嗖的往里灌,跟冰窖一样。许孝文裹了件大棉袄还是有点抖,一边抖一边自找台阶:“我就是最近走南闯北,把身体熬差了,想我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那锻炼的,寒冬腊月光膀子都不算事……”

    反正许非没听懂,这走南闯北是好啊还是坏啊?

    “开水来了,开水来了,有需要的么?”

    列车员推着小车慢悠悠的走过来,车里放着两个大水壶。许孝文正白话着,就像见了救星,连忙翻出一个搪瓷缸子,“给我倒点!”

    人家给倒满一缸子,他握着小口小口吸溜,顺带捂手。大缸子有年头了,掉漆严重,勉强还能认出一行字:献给最可爱的人。

    这一看,就是抗美援朝时期的产品。

    “您别喝那么急,太烫的东西喉咙容易得病。”许非忍不住道。

    “得什么病,我半辈子都这么喝,现在不还好好的?”

    许孝文呼出一口气,道:“我说你小子去趟京城,怎么这么小布尔乔维亚啊?以前可没这么多穷讲究。”

    嘁!

    许非翻了个白眼,爱喝喝吧,没人管你。

    火车开了一段,停在一个大站,呼啦啦下去不少人,空出些座位。一个哥们蹭的坐过来,捶腿捶腰,显然站很久了。

    他三十多岁的样子,脸盘挺大,小眼睛,圆溜溜的在爷俩身上一扫,开口招呼一句。

    嗯?

    这口音像是多地混杂,语速又快,乌拉乌拉的。他见俩人没懂,尽量吐字清晰,又说了一遍。

    “你们二位去春城啊?”

    “嗯。”

    许非应了声。

    “那敢情巧了,我也去春城,你们买花还是卖花?”

    “不是,别的事。”

    “您别开玩笑咧,现在去春城不为了花儿,还能为嘛?”

    这哥们特自来熟,又打量打量,伸手就要摸许孝文脚底下的箱子,“哎,这是花儿吧?”

    “滚犊子!”

    许孝文抬脚就踹回去,“你特么谁啊,滚一边坐着去!”

    “哎,你咋骂人咧?”

    “我还打你呢!”

    老爹站起来就要揍,那货一见怂了,麻溜跑到后面座位。

    “您有时候真不像个文艺工作者,说您拉杆子立山头都有人信。”许非乐了。

    “少跟我扯!我小时候也老老实实的,被人抢过几次饭就明白了,老实受人欺,人家横,我就得比他还横。”

    “那后来怎么改过自新了?”

    “缘分呗,无意中拜了师,就进了评书门。哎,你小子欠揍,啥叫改过自新?”

    许孝文拍了拍桌子,随即又压低声音,“我刚才观察了半天,车上还有不少南方人,你看那边,那就一口闽南话,看来三教九流都聚到这了。不过你既然想来,我也不能生看着,你现在也大了,主意听你的,真要有人耍横,也得看看咱腰里的东西。”

    许非心头一热,真是亲爹啊,虽说自己不是原主儿,但这对父母对孩子的爱,可是感受得妥妥的。

    火车咣啷咣啷的走,中午过点的时候,终于到了站。

    爷俩下了车,都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跳,人忒多了!仅火车站周边,就好像超过了全鞍城的人口,而且来往都是一条线,无数男女老少在进进出出。

    其中就包括车上见过的那哥们,像只蚂蚁一样钻进去,瞬间被人流淹没。

    许非一打听,才知道那边有个花卉市场。

    在计划经济年代,春城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一汽都知道吧,红旗、解放、夏利、奔腾,谁没见过那个好像小鸟儿似的标志?

    还有长影厂也知道吧,《上甘岭》、《英雄儿女》、《刘三姐》、《白毛女》、《***》,同样赫赫有名。

    所以要工业有工业,要艺术有艺术,牛逼的不得了。

    许孝文年轻的时候来过演出,也好多年没来了,处处陌生,感觉都是高楼大厦,鞍城可比不了。

    俩人各抱着一个箱子,找了家招待所。

    许非先出去打听一圈,得知春城现有十个君子兰交易市场,分布在火车站、朝阳公园、老圈楼、光复路、永春路、红旗街、万宝街、清华路等地段。

    爷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开市最早的红旗街看看。

    说起春城的君子兰,到底怎么火起来的呢?

    君子兰是南非种,伪满时期被rb人送给溥仪,成为宫廷御花,后来流入民间。六十年代的时候根本不许养,这叫资本主义腐化。

    而78年之后,先是本地的一些老干部喜欢,因为这东西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清香淡雅,君子之风,且血统高贵虽然我到现在都没整明白,一个花跟血统高贵有毛关系?

    后来呢,因为各地产量稀少,春城逐渐成了最大的君子兰集散地,吸引了一批外地客商,养花的也赚到了一些小钱。

    当这个氛围初步形成后,某些嗅觉敏锐的就开始暗地炒作,养花的越来越多。

    1982年,春城出台限价令,规定一盆君子兰不得超过200元。次年又开征交易税,此为举国第一例。

    这些举措不仅没有抑制,反而更加催化了老百姓情绪。

    政府很快察觉到,也及时转变态度,开始大力发展君子兰产业,于是便有了“市花”和“阳台经济”。

    有政府背书,群众原本就很鼓噪的热情,瞬间攀上了巅峰。

    国字号的领导亲临花展,省市领导亲自指导养花,范曾为君子兰作画,启功为君子兰题字,侯宝林来演出都得讲一段关于君子兰的笑话讨好观众。

    全市的报纸副刊都叫君子兰,挂历一年连封面十三张全用君子兰彩照,连电视节目都用君子兰做片头。

    春城机械厂号召职工走君子兰致富道路,1700多名职工家家开养;还有一家洗衣机厂投资数十万,在办公楼顶上盖了600平方米空中温室……

    后世提起这件事,总说全民热炒,其实狗屁。

    一盆花卖到好几万,普通老百姓哪有这么多钱?真正热炒的是某些机关干部,养花大户,国企,以及港商外商!

第四十七章 绿色金条

    在这个时期,春城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在养花、炒花,各大花市的每日人流量加起来,能达到恐怖的40万。

    许非和许孝文顺着斯大林大街(现在叫人民大街)一走,见两旁楼的窗台上摆满了各个品种的君子兰,隔绝了冷空气,或孕蕾绽花,或傲然怒放。

    再等到了红旗街附近,尚有六七百米的距离就开始拥堵,自行车都无法正常行驶,花市肆无忌惮的向外扩张,占据了一大片路面。

    数不清的人自动形成了一顺一逆两条线,算是入口和出口。

    旁边还有个家伙高举手臂,甩着薄薄的两页报纸,嘴里喷出阵阵白气,“《君子兰报》!《君子兰报》!还剩一份啊,还剩一份!”

    “多少钱?”许非问。

    “两块!”

    疯了么,两块钱一张报纸?他稍微有点犹豫间,便见三五个人冲过来,遂道:“给我给我,我要了!”

    拿在手里一看,正是12月初才创办的《君子兰报》,每周一期,每期只有四版。

    头版上写着固定的一句话,便是那位****的题词:“大力发展花卉事业”。再看内容,主要是介绍花的品种、培育技术和市场行情。

    许非略略一扫,便折好揣进怀里,跟老爹迈步往里走。同行的亦有很多男女老少,也攥着一份《君子兰报》,奔向红旗街花市。

    一时间,他竟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与三十年后,那些拿着促销广告疯狂挤进售楼处、房交会的人并无区别。

    跟着人群走了一会,才算进到花市里头。许非只觉嗡的一下,似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面天寒风紧,里面热浪冲天,无数吵杂的声音混在一起,瞬间冲击着耳鼓,一时竟轻轻鸣响。

    有裹羊皮袄的,穿军绿大棉袄的,穿呢子大衣的,还有极少数穿羽绒服的,脸上挣扎着,狰狞着,带着令人害怕的狂热、紧张、懊悔,仿佛世间百态,都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花市里。

    口音更是天南海北,从最北到最南,从最西到最东,都能听得见。

    不算宽的街道,已被人流彻底占据,两侧全是店铺,夏天时摆到外面,冬天怕冻,花都在屋里。

    许非随便挤进去一家,见架子上摆着数十盆君子兰,开花的少,绿叶的多。

    而柜台上,摆着一盆盛开的细叶君子兰,花是橘红色,与碧绿光泽的叶片搭配,更衬托得鲜艳动人。

    一个男人攥着一沓钞票,额上青筋暴起,甚至连肌肉都在抽搐,“有没有先来后到?我先看中的,我先看中的!”

    “可人家出价高啊。”老板笑道。

    “我,我再加两千!”男人喊道。

    “我加三千!”另个人也道。

    “五千!我加五千!”

    另个人愤愤的盯了一会,扭头离开,看来超出了自己身家。男子则大为得意,打开公文包,又掏出一沓钞票。

    最后的成交价是一万二,就那么摞在柜台上,周围人看的呼吸粗重,眼睛发红。

    男子急不可待的把花抱起来,走出店铺。

    许非好奇,也跟着出来,就见这一路上,甭管认识不认识的,只要瞧你手里有花,品相还不错,都要问一句:“出手么?”

    “出手么?”

    “七千!七千!”

    “一万卖不卖?卖不卖?”

    “一万二!”

    “一万五!”

    “一万八卖不卖?”

    男子仅走了几百米,价格就涨了三次,东头买的,西头卖了,两万二,净赚一万!

    许孝文眼睛瞪的溜圆,以往的认知被大大撕裂,“就这一小盆花能卖两万多?这特么不是花,这是金条啊!”

    “诶,君子兰现在就叫绿色金条。”

    许非亲眼瞧见,也是心中澎湃,“走,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说着,俩人离开红旗街,到了清华路的花市。

    这里也是人山人海,满目疯狂,而在一家店里,许非看到了一盆大花君子兰。这个品种叫“抱头和尚”,就是叶片呈饭勺状,叶尖向中间靠拢,好像抱头一样。

    早在50年代,春城一个木工师傅吴鹤亭培育出了一盆花,后来这盆花转到护国般若寺的普明和尚手里。

    普明莳养后,花长的特别好,叶片宽,短,尖圆,斜立向下略为弯曲,又向上翘。株形美丽,座似莲盘,花如孔屏颇不一般。

    后来传到民间,人们就将此品种叫“和尚”。而抱头和尚,便是和尚与其他品种杂交出的新品。

    许非看了半天,店主的这盆花是好,但也没好到那种程度,结果人家标价多少?

    八万!

    因为店主声称,这是春城最好的抱头和尚。

    他瞧着这盆花,不由心中一动,隐隐琢磨出一个想法。

    …………

    当晚。

    许非坐在床上,满床都是往期的各种报纸,新闻类型也是应有尽有。

    “某机关技术员的弟弟,贪恋哥哥家君子兰,上门抢夺,导致口角,打晕兄嫂后,将嫂子塞入炕洞,致其死亡。”

    “某市检察院的方姓检察官,听闻满城绿色金条,便纠结兄弟,全员持枪,驾越野吉普,夜奔春城。

    然而消息走漏,车刚出城,春城警方便接到电话,全城严阵以待,劫匪刚到养花大户门前便陷入包围。”

    这个某市,其实就是鞍城,一个检察官这么干你敢信???

    还有一则消息引起了许非的特别注意。

    “养花大王郭丰义成立了全国第一家君子兰花卉公司,市农工商领导争相来贺。”

    这个郭丰义他很有印象,因为自己还是个小策划时,曾跟当地的君子兰协会联合办过一次展览,专门查了海量资料,其中多处提到郭丰义。

    “倒是个入手点。”

    许非沉吟思索着,白天里的思路愈发成形。

    “咣!”

    “砰!”

    正此时,许孝文去澡堂洗澡回来,嘴里骂骂咧咧,“什么特么破地方,洗一半水凉了,差点没冻死我!”

    他揉着半干不干的头发,往床上一坐,“小非,这花咱们怎么卖啊?白天看那一圈,算是开眼了,小小一盆花还能整出这么多事?真是庙小王八多!”

    按照老爹原本的想法,能卖个几千块钱就知足了,结果来了一瞧,别说几千,几万的都有!咱的花不比人家差,凭什么不能卖高价?

    人嘛,都这个心理,利益动人心。

    “我明天得搬出去,您先住着,首要任务看好这几盆花。”

    “那你呢?”

    “我去找个人,还有我得用个假名字,免得留手尾。”

    “哎,这我懂,以前闯江湖的时候我就用过假名,叫什么来着,哦……”

    许孝文一拍大腿,“王石!”

    “噗!”

    许非一咧嘴,“您是怎么个思路起的这名?”

    “评书门四大祖师爷啊,柳敬亭、王鸿兴、双厚坪、石玉昆,我特喜欢王、石两位。”

    行吧,您爱叫啥爱叫啥。

    “那你小子换个啥名?”

    “我么……”

    许非,小非……顾小飞?哦不不,他连忙摇头,“您合王、石,我就合那两位,就叫柳庆厚吧。”

第四十八章 柳理事

    斯大林大街,百货商场。

    这是春城最著名的一家商场,而前阵子发生的一件事,又让它更爆炸了几分:养花大户郭丰义租下整整一层,创立了全国第一家君子兰公司。

    他以前是个工人,很早就开始养花,自己还培育出了新品种,叫凤冠这家公司也叫凤冠花卉公司。

    郭丰义是个较有头脑的家伙,开张那天,别出心裁的搞了一场记者招待会,轰动东三省。市里领导亲自祝贺,参观的人挤爆了斯大林大街,最后只能每隔十分钟放进去一批。

    在这个时期,养花大户才是全城的核心人物,时常贵宾宴请,出入都有秘书,接触的全是领导和外商。

    “郭总,有个京城的客人想见您。”

    “京城?”

    这日,难得在办公室闲坐的郭丰义听到秘术汇报,不由一怔,天南海北的客人都见过,但京城的还真不多。

    “请进来!”

    “好的。”

    不一会,秘术引着一个年轻人进屋,高高的个子,衣着体面,戴着眼镜,手里拎着公文包,肩上还挎着一个,蛮斯文的样子。

    “郭总,久仰久仰……这是我的名片。”

    年轻人递过一张小卡片,郭丰义眨眨眼,这东西只在港商手里见过,内地很少有人用。

    接过一瞧,写着:京城君子兰协会(筹备组)理事,柳庆厚。

    他招呼对方坐下,又拿起一盒红盒的人参烟,“抽烟么?”

    “哦,人参烟,久闻大名!”

    年轻人说话文绉绉的,接过一颗,自己也摸出一盒京城卷烟厂的金建牌香烟,“您试试这个。”

    这货自然是许非,他第二天就搬出招待所,找了家私营旅店,又花了很大功夫包装一番。

    “怎么,京城也想养君子兰了?”

    郭丰义点上烟,随口问道。

    “都是响应号召,上月刚组建了中国花卉协会么……”

    “你等会儿,国内有这个协会?”他满脸诧异。

    “郭总,您养花是好手,但政策消息太滞后了!”

    许非扶了扶眼镜,笑道:“上个月1号,在陈副总的倡议指导下,刚刚创建了中国花卉协会。她还多次提到你们的君子兰,说你们这项工作搞的好,小小一盆花也能起到建设两个文明的大作用……我今天过来呢,就是观摩学习的。”

    陈副总,就是提出“大力发展花卉事业”的那位大领导,曾亲临春城花展。可以说,君子兰能有现在的火爆,多亏有她老人家背书。

    这位神仙,春城可谓无人不知,郭丰义立时重视起来,又听对方道:“各大花市我都逛了一圈,果真名不虚传,算开了眼界。”

    他似觉着有点累,把挎包放在沙发上,露出黑乎乎的照相机,“听说郭总是首屈一指的养花大王,今天就厚着脸皮过来瞧瞧,想参观参观贵公司。”

    “哎,太客气了,这东西想看就看,没啥紧要的。”

    郭丰义此刻没事,索性亲自陪着对方参观。

    整整一层的百货商场,空间极大,有几间是办公室,其余区域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君子兰,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自己培育出的新品种,凤冠。

    叶片非常短小,在两侧一片叠着一片向上生长,极有层次感,花从中间生,看着就像古代的凤冠一样。

    而又有一盆最优,叶具质感,花开的也最为鲜艳,令人难以移睛。

    郭丰义见他连连赞叹,非常得意,问:“柳理事,我这凤冠怎么样?”

    “您是行家,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来的都是朋友,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呃,那我就说说……”

    许非是真懂,指着那盆花道:“先看整个株形,圆润如扇面,无长短叶,好!

    再看叶片,脖短且收得急,每片叶10公分左右,宽厚得当,手感滑润,坚硬不康,光泽蜡亮照人,叶脉凸起粗壮,这是标准的‘麻脸’,好上加好!”

    郭丰义一惊,这是行家啊,说的全在点上。外行看花,内行看叶,评价一株君子兰的优劣,重点是叶片,并非花漂不漂亮。

    他顿时又重视了几分,道:“柳理事养的什么花?”

    “我拾人牙慧,比不了您自己栽培,我养的是黄技师。”

    黄技师,听起来不太正经,其实是六十年代,春城生物制品研究所的一位黄永年技师培育而成的品种。

    “君子兰传入民间几十年,主要有国兰和rb兰。国兰的油匠、胜利、和尚、染厂都是长叶,后代子孙也讲究个叶长肥厚。短叶目前还比较少,我参观各地,郭总的凤冠算是独一无二,十优俱全。”

    “哪十优?”

    “圆短宽厚硬,花亮蹦腻挺,此为短叶十优。”许非笑道。

    咝!

    郭丰义从未听过此种说法,反复琢磨着这十个字,愈发觉得精辟他当然没听过,这是1995年才提出的观点。

    “哎呀,柳理事真人不露相!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的学问,回去谈,回去谈!”

    他态度瞬间热情起来,又回到办公室,招呼秘书上好茶,道:“今天见了高人,赏个面子,中午务必留下吃饭。”

    “客气,客气,我一会还想拍几张照片,您……”

    “好说,我安排个人陪同,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郭丰义头脑灵活,注重每一个机会,当即又问:“柳理事下来考察,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不知还有什么指点?”

    “这个么……”

    许非顿了顿,方道:“我们都是爱花的,归根结底是为了君子兰的事业发展。我逛了一圈,发现红火归红火,但太过散乱,缺乏组织,也没有挑起大家的全部热情,简单说,就是营销不足。”

    “营销?”

    “就是宣传,推广,吆喝。”

    “哦哦!”

    郭丰义又学到个新词,问:“那您想怎么个,呃,营销法?”

    “其实也简单……”

    许非笑了笑,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通,见他有些犹豫,道:“郭总考虑一下,要是有心合作,明天我再过来详谈。”

    (晚上还有。)

第四十九章 花王大赛

    12月29号,天冷的厉害。

    林三裹着大棉袄,抱着个箱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街上。他是附近县城的工人,本名不好听,在家排行老三,久而久之就成了林三。

    他响应政府号召,也养了两盆花,最近家里钱紧,又临近年关,便想着进城碰碰运气。

    一路打听,好容易摸到了红旗街,发现并没有传说中的摩肩接踵,反而形成了一股人流往外走。

    “大哥,这花市不开了?咋都出去了?”他拦住一位询问。

    “那边搞活动呢,哎你别拽着我!”

    对方一扒拉,忙不迭的闪人。林三又往里一瞅,花市竟显得有些冷清,心下合计,索性跟着人群一起。

    不多时,到了斯大林大街。

    这里才是人山人海,挤得跟个沙丁鱼罐头一样,四处寒风都被遮挡,居然还暖和了一点。

    林三奋力挤过几个人,便再也抢不进去,只得站在外围观瞧。只见百货商场门前,空出了一小块场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拿着麦克风道:

    “我叫郭丰义,可能不少人知道我。我养花有十来年了,从一文不名到小有成绩,现在还有了自己的花卉公司,可以说,我是亲眼看着君子兰事业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如今政府大力支持,君子兰成了市花,还要出口赚外汇。我看到这个环境啊,也是心情澎湃,我有今天,离不开很多人的帮助……为了庆贺新春,也算回馈家乡父老,为君子兰事业做点贡献,我特意邀请了两位行业专家,举办一次花王大赛。

    从今天开始,为期四天,大家自愿报名参赛,我们做出评判。到第四天,我们将前面选出来的比较优质的君子兰,再一起竞赛,最后决出前三名。

    第一名,花中状元,也就是我们的花王!我私人奖励一万元!

    第二名,花中榜眼,奖励五千元!

    第三名,花中探花,奖励三千元……”

    嗡嗡嗡!

    林三已经听不清说什么了,耳朵边全是铺天盖地的喧嚣,自己也是一股热血向上冲。

    一万块钱啊,自己一个月工资五十块,一年五百,二十年才能够!

    他只觉眼前灰蒙蒙的,那话音似乎落了地,人群仿佛静止片刻,随即突然启动,疯了一样往前奔涌。

    他推着前面人,亦被后面人推着,双脚近乎离地,也跟着向前移动,然后又静止下来。

    乱糟糟不知发生了什么,林三竟觉得有些热,把大棉袄的扣子扯开,呼呼灌进去的仍是热气。

    等了好久好久,他终于排到跟前,刚要进大门,却被人拦下。

    “报名参赛么?”

    “啊!”

    “先交五块钱报名费。”

    “五块钱?!!”

    林三差点跳起来,五块钱够自己吃好几天了,他有心想走,却见旁边几个人已经掏钱进门,心里也转念一想。

    自己的花不错啊,万一拿了状元,可是一万块奖金!他还没意识到别的价值,只盯着这个,狠了狠心,交钱进门。

    进去之后又是排队,只是多了好些栏杆,用绳串着,人为的隔成三排。

    他晕晕乎乎的跟着队伍走,前面只剩几个人时,方见堵头摆着张桌子,坐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桌上还有个名牌。

    “丙级,没有下一轮参赛资格。”

    “啥玩意?老子养了大半年的花,你就给个丙级?”

    一个光头猛地跳出来,大声嚷嚷,“你特么算什么狗屁专家,就是蒙人骗钱的,老子不玩了,五块钱给我!”

    光头凶神恶煞,随时要干架的样子。

    那年轻人特别斯文,笑道:“我们没强迫你报名,都是自愿的。你们既然来参赛,我作为评委就要公平公正。花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如果你的花不够品级,我却给了甲等,那才是蒙人骗钱,是对别人的不公平。”

    “说的对,自己花不行瞎吵吵什么?”

    “快滚犊子,别人还排队呢!”

    “出去!”

    “出去!”

    大家一呼应,光头也怂了,抱着那盆破花愤愤离开。

    很快轮到了林三。

    “你好,我看看你的花。”年轻人笑道。

    “啊,哦哦!”

    他连忙打开箱子,捧出一盆君子兰。

    “保暖措施做的不错,是个爱花的。”

    年轻人先点评了一下木箱,然后才细细观察,“您这是大胜利,养几年了?”

    “两年多,头年没开花,今年才开。”林三的声音都在抖。

    “叶片中宽,短尖,光泽蜡亮,手感滑润,脉纹较窄,凸起明显,花大鲜红整齐,品相上佳……”

    他点点头,拍了张奇怪的红纸片上去,“甲等,可以参加下一轮,先去那边登记。”

    林三仍是懵逼状,抱着花去旁边桌子,郭丰义的一个员工负责登记,用尺子细量。

    “林有蛋,x县xx街xx号,大胜利一株,叶长70,开花六朵……”

    “收好这个,过几天来参加决赛。”

    “哦哦!”

    林三这会才搞明白,原来甲等的才能参与最终评选,又看了看卡片,莫名的冒出专业两个大字。

    他走出大厅,外面寒风一吹,清醒了不少,可随即又被几个冲上来的人吓到。

    “几等几等?”

    “评了几等?”

    “甲,甲等。”

    “有红纸没有?”

    “有……”

    林三抖出那张红纸片,那几人眼睛一亮,顿时抢的不可开交。

    “五千,五千卖我吧!”

    “滚犊子,人家甲等你就给五千?我出一万,一万!”

    “一点诚心都没有,我出两万!”

    两万!

    他又是一抖,当即就想脱口而出,卖了。但不知怎地,往常不太灵光的脑袋忽然转了转,我要是拿个状元,哦不,我就算拿个探花,也不止两万块钱吧?

    “不卖不卖,我还选花王呢!”

    他强忍着冲动,走下台阶,又被一个人截住。

    “你好,我是《君子兰报》的记者,你是刚参加完评选出来么?”

    “呃对。”

    “那你能说说感想么,感觉怎么样?”

    “感觉……”

    短短半天功夫,林三已经历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阵仗,在心里缓了缓,竭力镇定道:“感觉特别好,里面有三位专家,都很亲切,也很有本事,给了我一个甲等。”

    “那我能看看你的花么?”

    “行啊。”

    他又把花捧出来,周围人呼啦啦涌上,七嘴八舌的议论。

    “这大胜利年头短,但品相真不错,难怪给甲等。”

    “里面专家挺靠谱,我的给了乙等,我还不服,人家细致白牙的给我讲。”

    “给我看的是个年轻小伙,叫柳什么,人家可真专业,反正我是服了。”

    “哎,我的也是柳专家,京城来的一点都不摆谱,态度超好。”

    “咔嚓!”

    记者抓拍了这张照片,又给林三单独拍了一张。

    他半辈子就照过两次照,手足无措,僵硬无比。而待记者走后,林三又不急着回家了,干脆在商场徘徊着,看看还有什么热闹。

    …………

    “我跟一些人比,算有点经验,但跟很多老前辈比,我还是个新人。但既然搞了这次花王大赛,也就厚着脸当个评委。

    我介绍一下旁边两位,这位应该都认识,杨宗海先生。”

    哗哗哗!

    底下人纷纷鼓掌,杨宗海也是赫赫有名的养花大户,被郭丰义拉过来充场面。

    “这位是柳庆厚先生,别看年纪轻,学问可大,我专程从京城请来的。”

    哗哗哗!

    大家之前不认识,但现在认得了,不少人还被点评过。

    郭丰义不愧是个人物,头一回办活动,但适应的非常好,“今天上午有三百多人报名,下午继续。我们也没什么事,就借着中午休息的机会开个小讲座,讲讲怎么判断君子兰的好坏。”

    春城十大花市,每天40万人流量都在买花卖花,但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还找几个专家给你开讲座。

    大家把一楼占的满满登登,站不下就挤在外面,贴着大玻璃听。男女老少,鸦雀无声,脸上全是压抑着的狂热与疯狂。

    看着这场面,饶是郭丰义见过大风大浪,也不禁内心激动。

    柳理事说的对啊,这市场看着红火,但散乱不堪,缺乏组织。大家都清楚,好花卖的高,劣花卖的低,但好和坏怎么来评定?谁说了算?

    他接受提议的时候还没完全领会,现在明白了:最先挑头的,就是说了算的!

    (晚上还有……)

第五十章 疯狂的君子兰

    “花王大赛火热开场,郭丰义再造传奇!”

    “甲等花当场卖出三万元,花王最终能否破纪录?”

    “首日近千人报名,再次挤爆斯大林大街!”

    ……

    春城的这个新年,因为花王大赛而彻底火爆起来。

    经过第一天的试探和酝酿,第二天直接疯了,天还没亮就有人窝在商场门口占位置,等开门之后,数量更是翻了一倍。

    五块钱的报名费,对普通人家很重要,但在这帮炒花的人眼里,压根就不算事。尤其是某些炒家,人家拿的是公款。

    以前买卖,没有规则,但花王大赛的出现,打破了以往的散乱无序,好像突然有个人站出来告诉你,这盆就是好的,这盆就是坏的。

    游戏迅速被众人接受。

    因为有郭丰义和杨宗海坐镇,本身就代表了权威性,再加上这个新奇有效的规则……不玩可以,但谁不想玩?对他们来说更是机会,花五块钱就能让自己的花升值百倍。

    于是乎,大赛中的甲等、乙等、丙等,直接成了判断一盆花的价值标准。

    从第二天开始,商场门口也挤满了人,口音天南海北,每出来一位就冲上去询问。

    不说甲、乙、丙,只说上头贴的纸片,那叫红标、蓝标、黄标。黄标少人问津,价格不过两千;蓝标马马虎虎,价格不过万;红标争相开价,有些人忍不住眼前利益,或没信心争夺前三,遂当场卖掉。

    一万,两万,三万……最高的一盆已卖到了十万!

    还有些收获蓝、黄标的,不出商场,直接上楼,跑到冰箱柜台把花一放。

    “我要台冰箱,用这个换!”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接受现金。”

    “啥?你们经理呢,把你们经理叫来。”

    经理来了也一愣,好在商场领导早有吩咐。

    “能不能换?能不能换!!!”

    购物者拍着柜台,满眼血红。

    “可以,当然可以!快去,带这位先生看看冰箱,要最新产的!”

    旁有围观者,见状也纷纷效仿,找到彩电摩托车等区域。商场顿时出现了奇景,一盆盆花给出去,一台台精美家电搬出来。

    甚至附近省市的人听闻消息,也拼命往这边干,以便在大赛结束之前掺合一脚。

    春城,整座城市似乎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的,不可抑制的井喷状态。

    ……

    当夜,一家高档饭店的包间里。

    许非三人忙了一天,累的不行,好容易撑到结束,便由郭丰义做东,来此小聚。

    只见他取出两个信封,笑道:“这是报名收入,按照事先约定,给两位的分红。”

    许非捏了捏厚度,约莫一千块钱,想想也差不多。对方出人,出场地,还出一万八的奖金,所以分的最多,而按这种人流量,最后还能剩一点。

    当然了,郭丰义要的也不是钱,是名声和在花卉界的地位。他身体疲惫,精神却极其亢奋,这大概是自己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花王大赛能办成这个样子。多亏你们二位帮忙,来,我先敬一杯!”

    当!

    三人碰了一杯。

    杨宗海饿坏了,紧吃了一阵才抹了抹嘴,道:“老郭,咱们认识十年了,我也不跟你整虚的。早上有个人找我,让我保盆花。”

    “谁找你?”

    “这能跟你说么,说了也没用,反正你同不同意吧?”

    “他啥意思,要拿花王?”

    “那可不敢,前三就行。”

    许非听了,道:“那我也直说了,我也想保盆花。”

    “哦?”

    郭丰义没有丝毫气愤,人家大老远过来,帮你出谋划策,肯定得有点利益追求,都在预料之中。

    他抽着烟,半响道:“实不相瞒啊,昨天晚上就有人跟我打过招呼,这人我惹不起,柳理事别看你是京城来的,估计你也惹不起。他也要前三,你们也要前三,只要花好,没问题。但如果人家的花也好,我们可怎么评,评的不服众,我名声就坏了。”

    “这事儿简单。”

    许非扶了扶眼镜,笑道:“解释权在我们手里,怎么搞都无所谓。状元、榜眼、探花您嫌少,无非名额不够,那咱们再来个十二钗可以吧?绝对可以啊!

    不够再来个三十六天罡,可以吧?再不够,三千佳丽行不行?问题是死的,脑子是活的,总有办法协调。

    名额有限,那就扩充呗,这就叫分猪肉。”

    “……”

    还特么能如此操作啊?郭丰义和杨宗海大眼瞪小眼,最后端起酒杯,“柳理事,啥话不说了,来干!”

    饭局结束,许非一个人回住处。

    晃晃悠悠在路上走着,冷不丁几个家伙围过来。他还以为是劫道的,正准备开溜,却见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慢慢靠前,满脸堆笑。

    “柳理事,后天多关照。”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他顿觉手里一沉,多了个纸包,再看那几人废话没有,抹身就走。

    许非面色古怪,回到旅店先把纸包打开,里面码着一摞钱,还有一张纸条和一个刀片。

    纸条上是一株君子兰资料,略显熟悉,正是自己今天看过的。

    “啧,有点玩大了。”

    他砸吧了下嘴,倒也不慌,又给老爹打了个电话。

    “爸,你明天再去报名,把剩下那盆花卖了,价高者得。”

    “不能等花王了,现在不少人盯着呢,我估计政府也要插手了,咱们能挣多少是多少。”

    “你再去火车站看看,明后天的票都买两张。哦对了,你明天再换个装扮,别让人认出来,好歹也是个小角儿……”

    啪!

    老爹挂了。

    …………

    第三日,下午。

    许孝文顶着帽子,戴着口罩,腿一瘸一拐的走进百货商场。他昨天来过一次,把品相不太好的三盆花拿来评级。

    两盆是丙,卖了四千块,一盆是乙,卖了九千块。

    饶是来了两次,但当他进到里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形象大变,稳如一座老泰山般坐在那里,还是忍不住想踹丫一脚。

    他慢慢悠悠排着队,一会到了柳理事跟前,就见对方打量了一会,笑道:“这株有点意思,黄技师很多,但这株胜就胜在最标准。

    您看这叶鞘呈楔形,叶尖似剑,主脉纹大稀疏,侧脉横纹尤稀,明显隆起一个‘田’字。叶面润脂腊亮,黄中透绿,不错不错。”

    旁边的郭丰义一听,就晓得这是他要保的花,也给捧了个场,“确实不错,黄技师叶容易养,花还这么好的不多。”

    那边杨宗海也来了句,“你看这花瓣上如着金粉,这会没太阳,要是阳光充足的时候,放在底下一照就像金星一样,会非常好看。”

    嗡嗡嗡!

    三位专家统一称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面的探头探脑都想瞧瞧。其实这株的品相也就是比较好,但架不住夸啊!

    一时间,就有几个哥们冲外面摆手势,外面pia窗户的也表示收到。

    许非拿过红标,贴在盆上,许孝文又去登记,用了第二个假信息。这年头就这点好,对身份的概念太模糊。

    许孝文抱着箱子往出走,一路上别人眼神都不对了。三位专家的表现只能说明一件事,这盆花会是花王的有力竞争者!

    当他出来时,足有十几个人冲过来。

    “大哥,两万卖么?”

    第一个人刚说一句,就被轰走,跟着价格直线飙升,“我出五万!五万!”

    “六万!”

    “八万!”

    “十万!”

    十几个人围着,小场子如火炉烧水一样沸腾,很快升到了十万。

    每人呼吸都有点重,春城自有君子兰交易以来,最高纪录是十四万,花王大赛这里,最高纪录就是十万。

    “十万啊大哥,你不考虑考虑?”

    “大哥你给句话啊!”

    开价的急三火四,许孝文就是不吭声,只不断摇头。其实他连脚指头都在抖,但自己强忍着,老爹走南闯北,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他觉着还有空间!

    “十万还不行?”

    “大哥您稳的住,我顶不起。”

    当即,五六个人散去,剩下的也不叫价,硬憋着许孝文。

    许孝文还真不理,一瘸一拐的继续走,走的慢,那帮人心里跟猫抓一样,肠胃都搅在一起的难受。

    终于有个人忍不住,跑上前,“十二万!我出十二万!”

    “还不行,那你说,到底多少?”

    “……”

    老爹终于停下来,伸手比了个数。

    (这几章出现的数据和小事例,不要觉得荒谬,都是当年真实发生的。)

第五十一章 收尾

    第三天下午,商场关门之后,许非就回到了旅店。

    他摘下眼镜,狠狠洗了把脸,几颗痣瞬间消失,鼻梁也粗了一些,然后重新梳了梳头。这一饬,跟之前俨然两个人。

    他连房都没退,直接从后门走人,来到许孝文的住处。

    许孝文也早搬离招待所,找了家旅馆,他进门就问:“晚上车票买了么?”

    “买了。”

    “那我们连夜走,花卖了多少?”

    “十五万!”

    “十五万?”

    许非惊着了,他以为卖个十万顶天了,结果老爹很给力啊,没白跑江湖。

    “四盆花,一共十六万三!”

    老爹掀开箱子,来时抱着花,回去装了一箱子钱。

    十几万的纸钞散堆在里面,视觉冲击力是相当疯狂的,爷俩盯着一张张票子,呼吸都有点粗重。

    过了一会,许孝文忽地骂道:“你小子偷着乐去吧,亏得老子陪你过来!”

    “是啊,亏得是您过来。”许非深有同感。

    在这个工资仅有几十块钱的年代,十几万足以让很多人变得丧心病狂,许孝文之所以坚持过来,就是担心这点。

    好比古代的倒斗,通常爷俩一伙,而且儿子必须在下面寻宝,老子在上面拽绳。这是最安全的模式,如果反过来,结果就不一定了。

    对许非来说也一样,在这件事上,除了许孝文他谁也信不过。

    …………

    第四天一早。

    林三天没亮就从县城出发,骑着车,顶着寒风,抵达了百货商场门口。当然他并不孤独,还有很多很多人守在那里。

    等了好久,太阳出来,总算暖和了一点。大家聚在一起,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盛事,花王大赛最终决选。

    经过三天发酵,不仅全城人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某些群体的怨气也达到了顶点。

    七点钟左右,郭丰义带着人到来,进去迅速布置。等九点钟的时候,当工作人员把几个花篮摆到外面,大门敞开时,现场气氛骤然火热。

    “进去了!进去了!”

    “别挤啊,大决战了,都有点脸面!”

    众人自动排起队,林三抱着自己的花,跟亲命一样。

    “哎哎,你们谁啊?”

    “卧槽,还动手!”

    “啊啊!”

    刚进去几个人,后面的队伍突然混乱,吵杂叫骂不绝于耳。

    林三只觉被一大股人推着,踉跄跑到旁边,只见新来了一伙人马,面色不善,堵在门口喊:“郭丰义,你特么给我出来!”

    “怎么回事?”

    郭丰义出来一瞧,脸色阴沉,好多人都认识,正是花市里的那些店主。

    “你特么搞这个破活动,把我们生意都挤兑没了,连个屁都不放?”

    “我们今天就来讨个说法!”

    “对,讨个说法!”

    “做生意,各凭本事,你们留不住客人关我什么事?”

    “放屁!当初你起家,还是我借你的二百块钱,现在翻脸不认人?我告诉你,没这么便宜的事!”

    “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不然你也别想选花王!”

    这帮人没拿武器,啥也没干,就往大门口一戳,无人敢进。

    杨宗海凑过来,问:“老郭,怎么办?”

    “柳理事来了么,他点子多,兴许有办法。”

    “没啊,以前都挺准时的,今天还没到。”

    “给那旅店打电话。”

    杨宗海去了,不一会跑回来,“旅店说人找不着了!”

    “艹,这是见状不妙,跑了!我就知道那小子没安好心!”

    郭丰义一拳头锤在门框上,心中愈发焦急,正在此时,忽见大街上开来一辆车,呼啦啦下来几位爷。

    “让一让,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我们来解决问题的。”

    堵门的那帮家伙竟也不敢拦,几人大大方方走到门前,领头的一位回过身道:“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不是个好办法,关键是解决问题。大家要是信得过我,先回去,我这就跟郭总商量,今天之内,一定给你们一个答复。”

    “……”

    这位正是市里的某位领导,主管花卉这摊事,大伙都熟。众人互相瞅了瞅,撂了几句场面话,稀稀拉拉的散了。

    郭丰义进到办公室,上来就喊冤,“我委屈啊,我好好做生意又没犯法,他们凭什么来捣乱?”

    “行了老郭,他们是没权利,但你也办的不地道。”

    领导半开玩笑的埋怨,道:“你看看,这多好的活动啊,正是推广君子兰的良好契机,各方各面都应该投身进来,齐心协力。大家一起干,总比你一个人扛着强,我看你是养花大王养久了,谁都瞧不上眼了。”

    “我哪敢啊,原本就想搞个活动,庆祝新年热闹热闹,真没想到弄成这样。”

    “还是思想上不成熟。”

    “是是,不成熟!”

    郭丰义边点头边暗骂。

    领导敲打够了,才奔正题,“外面那么多人,都是养花户,弄不好可能动荡君子兰产业,别说你,我都担不起,你说现在怎么办?”

    “这个……”

    郭丰义急的直冒汗,然后就想起前天吃饭,柳理事讲的分猪肉。

    他一下子福至心灵,道:“他们闹,无非是客人被我抢走了,那我把他们也吸纳进来,不就没事了么。”

    “怎么个吸纳法?”

    “咱们,咱们把活动延长几天……”

    郭丰义脑筋急转,半辈子都没这么聪明过,道:“让花市选出几位代表,参与到我们的专家团里,政府再派些人过来,然后在状元、榜眼、探花之下,再设个十二衩评选。最后的花王大赛,也可以放在花市举办。当然,这些都是我初步想法,还得靠您主持大局。”

    嚯!

    领导惊喜万分,如此一来,就平衡了各方关系,谁也不好意思再挑事儿。而且还把活动规模扩大,影响力也会更强。

    “老郭你可以啊,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领导拍了拍他肩膀,又给了个甜枣,“咱们市正响应号召,在筹备君子兰协会,将来必定有你一席。哎对了,你们不是有位京城来的专家么,刚好我们交流交流。”

    “他,他临时有事回去了。”

    郭丰义当然不能说跑了,那这活动的性质就说不明白了。

    “回去了?有联系方式么?”

    “有张名片。”

    “筹备组?”

    领导接过一瞧就直皱眉,“搞了半天是个筹备组理事,那就没必要了。”

    郭丰义不是政府人员,不懂其中道道。

    所谓的君子兰协会,理论上是民间组织,但由于国内没有真正的民间组织,必须得挂靠官方,而且一把手必须是体制内的,副手就无所谓,理事更无所谓。

    何况还是个筹备组,都没正式成立。

    于是乎,这场花王大赛在濒临崩溃的档口又拐了个弯,团结了更多的朋友,朝着更大更疯狂的道路上一去不回。

    在历史上,君子兰热也未就此停止,又持续了半年之久。

    这年头没人懂得搞经济,都在摸石头过河,见着一个新鲜东西,还能带来效益,那就试一试。比如在君子兰热的同期,金陵的锦鲤也被炒到了一百元一条,滇南的普洱茶也开始大幅涨价……

    政府的本意是发展君子兰产业,但市场和人性的疯狂大大超乎预料,甚至达到了一种再不制止,就将无法挽回的局面。

    于是1985年初夏,先是《吉省日报》连发数评,质疑君子兰热潮。再是《人民日报》发文怒问:春城市民的人均收入多少?我们国家的人均收入有多少?花卉何以天价?直言君子兰是虚业!

    审判日在当年的6月1日到来。

    市政府发布严令:机关、企业和事业单位不得用公款买君子兰;各单位的领导干部养植君子兰只准观赏,不准出售;在职职工和党员,不得从事君子兰倒卖活动……

    眨眼间,身价数万的一盆花几毛钱都卖不出去,泡沫终于化为虚无。

    (晚上还有。)

第五十二章 开店

    “大爷!”

    “嗯。”

    小小的书房内,戴着眼镜的单田芳正伏案疾书,见许非进来随口应了声,跟着继续码字。

    许非有啥客气的,拿起一个柿饼就啃,又见案头摞着几张写好的稿纸,上写:

    “于和于九莲,绰号横推八百无敌手,轩辕重出武圣人

    简介:是普渡、雪竹莲的亲师弟,袒护徒弟夏遂良(因而自刎于崖边),坐镇东海小蓬莱碧霞宫,身边有八大护法。

    夏遂良,绰号金灯剑客

    简介:听信昆仑僧谗言,三教堂暗算白云剑客,三仙岛设摆七星楼陷害众英雄,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最后被总门长、长发道和三侠五义剁成肉泥。

    龙云凤,绰号飞天魔女

    简介:持闭月羞光扫魔剑,在徐良回乡葬父之后偶遇,心性一起教给徐良剑术,并叫徐良以后答应他杀一个人。后在八卦山金灯阵杀掉昆仑僧、古月和尚,又被夏遂良杀死。

    特征:笑的比哭还难听。”

    “哈!”

    许非乐了,这页纸上居然是各个人物设定,接着又看,却是《白眉大侠》的开头。

    他学过评书,知道行内术语,观众听着好像挺简单,嘴唇一碰巴拉巴拉的说,其实大有学问。

    比如开脸儿,是指人物的外形描绘,好的开脸儿会让人物鲜活有力。

    摆砌末,指讲故事的场景。

    拉典,指在书中引入典故讲解。

    书胆,指评书的主人公。

    书筋,指正面诙谐搞笑的人物。

    柁子,指书中的**和重要章节。

    就像稿纸上写的:“此人身高八尺,溜肩膀,两条大仙鹤腿,面如紫羊肝,小眼睛,鹰钩鼻子,菱角嘴,最显眼的是长着两条刷白刷白的眉毛。”

    这种开脸儿,就叫活灵活现,观众一下就有印象了。

    许非翻完一摞纸,发现单田芳的创作格外严谨,故事背景、人物设定、兵器、武功排名,人物关系等等,事先就安排的明明白白。

    写好这些之后,再写故事的主体部分。

    哎呀,大爷就是早生了几十年,不然搁到后世,怎么着也是个白金大神。

    他在这边yy,单田芳那边也完成了一个回目,直起腰动作动作,笑道:“都看完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就是催更啊!”

    “催什么?”

    “就让您快点写,这书啥时候能完稿?”

    “少说也得半年,怎么,你有事?”单田芳挺奇怪。

    “没事儿,就急着想看。”

    许非放下稿纸,一屁股坐在小沙发上,又问:“哎大爷,这书写完之后,版权是不就在您手里了?”

    “版权又是什么物件?”

    “就是著作权,证明这书是您,呃……”

    他砸吧了下嘴,妈蛋的国内现在还没有著作权法呢,说早了。

    这货一番操作,给单田芳弄的挺懵,问:“你小子今天古古怪怪的,是不有什么事,有事千万得跟我说。”

    “哎呀真没事,我就来串串门……行了,我妈还等我吃饭呢,我回去了啊!”

    许非站起身,在单田芳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惊慌遁走。

    1985年1月初,天照旧寒的厉害,没风,干冷干冷。

    他骑着自行车,穿过这座灰扑扑的城市,又去陈小旭家里坐了会,然后才拐进熟悉的胡同,跟邻居们打着招呼,温文有礼。

    任谁也想不到,就在一个礼拜之前,这位众人眼里的“能拍电视剧的”上进青年,亲手操纵了一盘多大的牌局。

    许非的性格其实很复杂,有些时候非常对立,既疯狂野蛮,又温和细腻,既粗犷奔放,又多愁善感。

    而这些东西又很好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接触愈深,愈觉得此人五官英俊,长的帅气。

    因为俗话说得好,好看的皮囊就是好看,有趣的灵魂爱哪哪去!

    “铃铃!”

    许非按着铃近了家门口,抬眼就见张桂琴在那里等候,抄着手,脸冻得发紫。

    他快蹬了几下,奇道:“妈,你干嘛呢?”

    “等你回来啊,你去了老半天,我还以为被劫走了。”

    “这大白天的谁劫我啊?”

    “那可没准,咱家现在多危险呐,你真的注意点。”

    许非一脑袋汗,自从爷俩把一箱子钱带回家之后,老娘就有点魔怔,连自己拉个屎,她都得在厕所外面转三圈,生怕掉沟里。

    简称被迫害妄想症。

    俩人进了屋,他跟坐在炕上的许孝文对视一眼,都表示很无奈。

    张桂琴唠叨着准备开饭,端上来一盆白菜,还有一盘腌萝卜,没了。

    “我昨天不是买了半斤肉么?”许孝文在盆里划拉。

    “不过年不过节的吃啥肉,怕别人不知道咱家有钱?”老妈理直气壮。

    “……”

    许非也瞅了瞅,白菜就算了,汤面上只飘着那么一丁点的油花,看着都可怜。

    这不行啊!

    他想了想,问:“妈,你现在还教课么?”

    “教,不过现在进团的少,学生也没剩几个了。”

    “那你一天都干嘛?”

    “在团里待着呗。”

    “那您干脆别干了,自己开家店吧。就开小饭店,早上兼卖早点,雇两三个人,也不算资产阶级复辟。店面不用太大,五六张桌子,加装修加人工都用不了一千块钱。”

    “开,开饭店?”

    张桂琴觉得话题转的略快,迷糊道:“我在团里挺好的。”

    “好什么啊?您现在又不上台,又没有学生带,成天去那儿嗑瓜子啊?您才四十岁,别活的跟个老太太似的,得焕发第二春。”

    “呸,别乱说,啥第二春!”

    张桂琴扭过头,告状道:“你看,你也不管管?”

    “哦,我觉着小非说的有道理。”

    “老许你没发烧吧?”老妈睁大眼睛。

    “我发什么烧,你现在一个月几十块钱,挣得没意思,开个店还能活动活动,你没觉着最近又胖了?”

    “啊,我胖了?”

    老妈好歹是个舞蹈演员,连忙捏捏肚子。

    许孝文以前看不上所谓的“歪门邪道”,但去了趟春城之后,想法有明显改变。

    许非特喜欢这种家长,肯成长,肯进步,而不是抱着自己的老观念跟别人死磕,容不得子女说半点错,淘汰于社会也不自知。

    张桂琴还是很担心,道:“咱家现在本来就不安全,再开个店,不是更让人惦记着?”

    “你一天老瞎琢磨什么啊?钱都存银行了,有啥不安全的,再说也没人知道!这么多钱也不能放烂了,该花就得花。

    你要实在不放心,歌舞团先给你办病休,工商那边我也有朋友,整本个体户执照不算啥难事。”

    “……”

    张桂琴被俩人围攻,心思也开始浮动,“那,那我就先试试。”

    …………

    夜深时,外面终于刮起了北风。

    针鼻大的洞斗大的风,东北这边的习惯,必须把所有的窗户缝用纸糊上,不然能冻死。

    张桂琴躺在炕上,听着窗外肆虐的北风,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扒着门瞅瞅儿子,见许非睡得正香,又回到坑上。

    “哎!哎!”

    “唔!”

    许孝文被捅醒,迷迷糊糊道:“大半夜不睡觉干啥啊?”

    “别睡了……”

    她扳过丈夫的脸,低声道:“你觉不觉着,小非跟以前差太多了?”

    “那咋了?”

    “啥咋了!我老感觉有点害怕。”

    “啧,女大十八变,就不许咱们孩子成长么?”

    许孝文被搅合的睡不着,道:“他以前窝在这地方,能见过啥世面?自打去年去了京城,你看看,眼界开阔了,想法也多了,现在书还不离手,我白天还见他拿本鉴定古玩的书看。

    以前他有这心思么?说明孩子长大了,明白自己得干出点事业。做人没有梦想,跟缺少本章说的小说有啥区别,都是咸鱼一条。

    再者说,变没变又怎么着,总归是咱们儿子。”

    “……”

    张桂琴想了半天,重新躺下,“也是,总归是咱们儿子,睡吧。”

第五十三章 喜来乐

    2月,京城的年味越来越浓。

    这年代的春节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儿,只有在这几天,孩子才能得件新衣裳,大人也可以放松放松,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吃顿好的。

    说是好,其实也没什么,八十年代的食物还很讲究时令,有啥吃啥,不像后来,冬天也能啃着西瓜草莓洋柿子。

    陈小旭和张俪刚逛完街,手里抱着个纸包,里面装着几根大糖。

    学名叫灶糖,腊月二十三供给灶王爷的,实际也是人吃。用黄米和麦芽熬制而成,很粘,长条的叫关东糖,也就是大糖,扁圆型的叫糖瓜。

    “这大糖真贵,几根就要一块钱。”

    陈小旭穿着带花的大棉袄,戴着手套,还是冻的哆哆嗦嗦,“去年在家里买,才一毛钱一根,哎,你们那边吃么?”

    “我们倒不叫大糖,叫麻糖,都是一大块的,买的时候用凿子敲下来。”

    张俪穿着军大衣,顶着雷(防和谐)锋帽,帽耳朵在左右翘着,一点形象都木有。

    她见陈小旭冻的不行,便把帽子摘下来,戴到妹妹头上,“你看你,一个北方人比我还怕冷,还是身体不好,平时叫你跑步就偷懒。”

    “跑步多累呀,我最怕累了。”

    陈小旭只觉脑袋上一沉,热气便被扣在了里面,不由笑道:“果真是宝姐姐,对我最好了。”

    “你别嘴甜,等他回来了看你跑不跑,到时候我可不帮你说话。”

    “少拿他来压我,我又不怕他。”

    “哟!”

    “哼!”

    俩人同时皱了皱鼻子。

    这年头,京城二环以外都叫蛮荒之地,更别提这个地界,都快到郊区了。她们又走了好长时间,才看到一栋破烂烂的筒子楼,便是《红楼梦》剧组驻地。

    他们去年九月下江南,拍了很多外景,主要取景地是江浙的古代园子,还有魔都淀山湖风景区。

    这个风景区在1980年开工,也是仿照大观园而建,于1988年全部竣工,1991年改名为魔都大观园在京城大观园建好之前,这里承担了相当重的拍摄工作。

    剧组在外面跑了半年,刚刚回京,又租下香山干休所的一个篮球场,搭建影棚拍室内戏,每年九万块钱。

    资金已经很紧张了,住不起招待所或宾馆,任大惠便托关系,找了这么一栋筒子楼。

    四五人一间房,男的一个厕所,女的一个厕所。冬天北风一刮,呼呼跟鬼叫一样,取暖靠小煤炉,一屋一个,每天有戏的,起大早跟车去摄影棚,没戏的就窝在屋里干呆。

    这里要说下背景,自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经历过多次通货膨胀,1985年便是一次。

    通货膨胀率为8.8%,物价有所上涨。而最厉害的一次是1994年,物价涨幅高达21.7%。

    究其原因,一是财政赤字,二是各方面都需要大笔投资,三是老百姓收入增加。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印钱。

    所以甭看都是八十年代,你拿80年的物价和89年的物价比,完全是两个世界。

    却说陈小旭和张俪回了筒子楼,正赶上下午开会。剧组现在有一百多人,根本没地方,就挨屋传话。

    “我们过几天放假,大年初五开始工作,有戏的先回来,没戏的可以多待几天。火车票都留好,剧组照例报销。”

    任大惠站在屋里,专门点名,“张俪,年后第一阶段全是你的戏。你虽然跟了半年组,但感觉提升不大,趁这段时间好好琢磨琢磨。”

    “这是周汝昌先生的电话,有什么不懂的就去请教。”王扶霖也递过一张卡片。

    “您放心,我一定尽快找到状态。”

    待俩人走后,张俪抿了抿嘴,然后看拍摄计划表。

    初六就有自己的戏,但还剩七八天就过年了。她家在巴蜀,算上来回坐火车的时间,根本呆不了多久。

    何况宝钗这个角色,自己还真有挺多不懂的地方。

    “张俪,吃饭了!”

    陈小旭忽地推门进来,见她傻愣在原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在考虑,春节回不回家。”

    “当然得回去了,春节必须跟家人在一起。”

    “可我现在任务太重了……”

    她细细思量了一会,道:“我一会就给妈妈打电话,说我不回去了。”

    “你爸妈能同意么?”陈小旭感觉不可思议。

    “我跟他们讲清楚,应该会理解我的。”

    张俪显示出非常独立的一面,很快做了决定。

    陈小旭听了,反倒纠结起来,“过年大家都走了,就剩你一个人……嗯,我想陪你的,但有件事得回去解决……”

    她是个恋家的,喜欢跟父母在一块,犹豫道:“那我,我初四回来陪你。”

    “哎不用了,你好好陪陪叔叔阿姨,我自己没事的。”

    “什么没事,就这么说定了。”

    ………………

    “放这边,放这边,靠墙,哎对!”

    “那个不用轻拿轻放,那是假花,挂窗户上就行!”

    “哎呦,小心点,那玻璃可是真的。”

    乱糟糟的屋子里,许氏一家搬桌搬椅,挂花擦玻璃,正忙着装饰饭馆。

    这一个多月,许非一直在跑开店的事,找了两间平房,地段还可以,外间较宽敞,刚好摆桌子,里间较小,刚好做后厨。

    由于条件所限,不可能完全按照后世风格,但也尽量耳目一新。

    进门便是个曲尺形的柜台,后面靠墙,墙上钉了几排架子,用来摆酒水饮料。另边是五张桌子,桌上有菜单和酱醋辣椒的小碗。

    屋中央有炉子,炉筒子高挺,又拐了弯怼到窗户外面。墙也是新刷的,四白落地,还除了异味。

    里面厨房有灶,一大一小。

    这年头食物资源少,品种也少,若是什么都卖,进货都会令人头疼。经营范围越简单越好,许非在饺子和馄饨之间徘徊了很久,最终选择了馄饨。

    这东西容易做,用料简单,冬天热汤带水,夏天加点面凉拌,非常适合起步。

    半年租金,装修,人工,还真没超过一千块钱。妈蛋的,许非各种柠檬,一千块钱开家馄饨店,上特么哪儿说理去!!!

    门上已经挂了招牌,用红布蒙着。眼瞅着过年,万事俱备,只待春节后开张。

    张桂琴一开始扭扭捏捏,真忙活起来比谁都积极。一位中年舞蹈演员,衣食不愁,丈夫疼人,儿子争气,除了抱孙子就没啥念想。

    这种人很容易枯燥,尤其登不上舞台,慢慢心气就没了。

    如今呢,一下子有了新念想,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大包大揽,还亲自起了店名,单田芳手书的。

    原本想叫吉祥馄饨,但被许非果断制止,说着一些难懂的话,什么“侵权”“举报”“404”之类,引得爹妈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后来还是许非贡献了一个,朗朗上口,印象深刻。

    “喜来乐馄饨店。”

第五十四章 初二

    这是许非在鞍城度过的第二个春节。

    与去年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仍是从雪堆里拽出整鸡、整鱼和大块猪肉,自己拿斧头咣咣剁。

    窗根底下,也仍是一地的黏豆包和冻梨,邻居张家还是拿锯拉,咔嚓咔嚓一起干木匠活。

    其实在上个月家里就买了台冰箱,100升,要600块钱,贵的要死。张桂琴舍不得用,有东西冻的时候就插上,没东西就把电拔了。尤其现在冬天,天然制冷,不比冰箱差多少。

    唯一不同的,就是烟酒档次上来了。

    许孝文每次去演出,回来都不空手,对方单位送的礼物得用车拉。鞍城曲艺团现在肥的流油,去哪儿都站c位。

    年三十儿晚上,一家三口照旧看春晚。

    今年的导演还是黄一鹤,因为去年有国庆大阅兵,有美国奥运会,他就觉着这么大的国家,还在室内办春晚太寒酸,于是脑洞一开,搬到了工人体育场。

    结果晚会变成了一场大灾难,没有对讲机,灯光失控,调度完全失灵,拖了6个小时才结束。

    朋友们,寒冬腊月啊!

    晚会上有个小品叫《拍电影》,陈老师和老茂搭档,陈老师穿着白布褂子,挽着裤腿,冻的跟三孙子似的。

    观众哈哈大笑,许非只觉得佩服。

    除了这种敬业精神,主要是节目构思。小品作者就是上面两位,他们事先考虑到了天气因素,又把这种因素巧妙的加入到作品里,成功制造了包袱。

    后世总有种说法,陈老师是第一代小品王,赵妈是二代目,本山叔是三代目。特别是一代目和三代目各有拥趸,经常吵得不可开交。

    许非很喜欢本山叔早期的作品,像《相亲》、《红高粱模特队》、《我想有个家》之类。要内容有内容,要社会现实有社会现实,还贼逗乐。

    而陈老师的创作,从小品到电影再到话剧,他一直都非常中意。

    这位是真正做喜剧的,能明显看出有戏剧结构在里面,比如《警察与小偷》,就是运用了戏剧中一个非常典型的技巧:身份互换而产生的自我认识错乱。

    话说回来,本届春晚结束后,被观众斥之为“质量低下”、“杂乱无章”。

    一麻袋一麻袋的信件寄到央视,以至于央视不得不在《新闻联播》中向全国人民道歉,简直绝无仅有。

    其实许非看还好了,主要在电视机前没压力,只苦了现场观众,要在寒风中坚持六七个小时,真叫一夜风流。

    ………………

    许家的亲戚少,初一拜完年,初二就没事了。

    下午时分,外面飘着雪,刚扫完的院子又铺了厚厚一层。

    许孝文去找朋友喝酒,张桂琴坐在炕上织着毛衣,许非也偎着炕桌,读那本跟朱家借的《古玩鉴赏》。

    刚翻了几页,就听外面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门一开,一个娇脆的声音道:“婶儿过年好!”

    跟着又是个稚嫩点的女声,“婶儿过年好!”“非哥哥过年好!”

    “哎,小旭小阳来了,快来坐!”

    张桂琴连忙招呼,又从兜里摸出两张五块的,“给你们压岁钱。”

    “谢谢婶儿!”

    没有一通撕扯,你争我夺,“哎呀给孩子的,给孩子的”,陈小旭大大方方接过来,还按着妹妹的头,又行了个礼。

    “家里都挺好的吧,你妈忙啥呢?”

    “都好,家里有客人,我妈让我们先过来,她一会再来。”

    陈小旭应了声,又伸长脖子想瞅瞅那书页,“你看什么书呢?”

    “名家名著。”

    “哟,那有什么感想?”

    “感想可深了!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吃人二字。”

    “哦,鲁迅的书。”

    “不,是滚开的书。”

    “那又是谁?”陈小旭奇道。

    “哎,那个不重要,你啥时候回来的?”

    许非挪了挪屁股,给让出一个位置,姑娘却没上来,反道:“你现在有事么?”

    “干嘛?”

    “出去溜达溜达。”

    “……”

    许非瞧了瞧她,下地穿衣,俩人出了门。

    走在街上,细雪纷飞,行人稀少。陈小旭呵出一口气,轻轻搓了搓手,白嫩的手背上有一点红。

    “我在京城只觉得冷,回来更寒,反倒不觉得冷了,真奇怪。”

    “没啥奇怪的,你在那边呆上几年,也不……”

    许非说着话,忽然感觉不太对:伊双手握着,很自然的搭在身前,微低着头,步子特别小。

    身上是一件碎花小袄,梳着两根辫子,雪花落了又散,散了又落,睫毛也特别长,颤巍巍的。

    “你现在走路怎么这样?跟古代闺秀似的。”

    “有么?”

    她瞅瞅脚下,道:“我没觉得,一直就这么走呀。”

    “拉倒吧,你以前比我迈步都大!不过也挺好,尤其这胳膊,林黛玉走路肯定不摆胳膊,说明时刻带着戏呢。”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一点没觉着你在夸我。”

    俩人斗了几句嘴,陈小旭脸上也带了点笑意,又走了一段,忽道:“他今年也回来了,上午刚见了面。”

    “谁?哦。”

    许非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们说什么了?”

    “我说……”

    她抿了抿嘴,一直低着头,“我说你不用吊着我,我也不会赖着你,散就散了,从今以后两不相干。

    “你真这么说的?”

    他十分诧异。

    “这么说怎么了?”

    她忽地抬起眼。

    “没什么,就是有点意外。”

    许非看着那双黑亮的眼睛,似连雪花都没了进去,“我以为你会哭哭啼啼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姿态,真的很好,不枉费我一番教诲。”

    “呸!还真拿自己当许老师了。”

    陈小旭啐了一口,道:“我那会儿就觉得他成熟,会照顾人,也有才华,现在却……”

    她摇摇头,到底不愿讲出什么坏话,只道:“对了,节后有你的戏。”

    “王导给我打电话了。”

    “我初四回去。”

    “那么早?”

    “宝姐姐没回家,自己在京城,我放心不下。”

    “哦,那一起走吧,我也是早两天晚两天的。”

    “嗯。”

    (晚上还有……)

第五十五章 香盘与笔筒

    初四一早,俩人就到了京城,又辗转俩小时,才找到那栋神奇的筒子楼。许非看得直咧嘴,估摸着到香山片场的距离,自己也得在这住了。

    楼里空空荡荡,风一吹嗡嗡作响,感觉楼板都在抖。陈小旭带着他上三楼,穿过又长又窄的过道,停在一户门前。

    “咚咚咚!”

    “谁?”

    “我呀!”

    里面先是一阵忙乱,才听得脚步近前,“吱呀”一声露出张俪的圆脸。

    “天啊,你还真回……”

    她见着妹妹惊喜万分,跟着一瞥,这份惊喜又溢了几丝出来,“你也来了。”

    “你自己干什么呢?”

    陈小旭拎着大行李挤进去,见炉子里烧着煤球,通红通红的,一口小锅摆在桌上,热腾腾冒着白气。

    “哟,煮面条呢,连点油香都没有。你别告诉我,这几天都吃这个过来的?”她凑近闻了闻,不太敢恭维。

    “面条方便,省的煮饭烧菜了,你们吃了么?”

    “……”

    陈小旭往床上一坐,没言语,而是看向某人,“许老师,你不表示表示?”

    “这会没有馆子开门吧?”

    许非想了想,忽道:“哎,地坛今年办庙会,肯定有好吃的,要不咱们去逛逛?”

    “好呀,你租那房子不也在地坛旁边,逛完正好去瞧瞧。”

    “可我都煮好了……”

    张俪见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定了,不免头疼,“我就不去了,还看剧本呢。”

    “吃饱了才有力气研究角色,快点穿衣服!”

    陈小旭拉着她,硬给套上外套,张俪没办法,只得跟着出门。

    三人往楼下走,许非见她腿脚有点不利索,问:“你腿怎么了?”

    “没事,就摔了一跤。”

    “好端端怎么摔了?”

    “我初一去周汝昌先生家里,半路差点跟公交车撞上,还好没出事。”

    啧!

    俩人同时露出不省心的表情,“大年初一你去人家里干嘛?”

    “还空着手去的吧,周先生没给你压岁钱么?”

    “我也是后知后觉,太不好意思了,先生还留我吃饭呢,我就像个小偷似的急忙逃走了。”张俪想起来只觉好笑,没有半点孤苦伶仃的抱怨。

    却说仨人走了好一段,才乘公交车到了地坛公园。

    地坛庙会是京城最早恢复的,正是从今年开始办,此后年年不落。附近的雍和宫人满为患,排着队进去烧香。公园里人也不少,一个个裹着大棉袄,冻得鼻涕直流,但那也高兴。

    因为娱乐节目太少了。

    许非走进去,只见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假花,算有那么点节日气氛。宽敞处搭了几个台子,有戏曲表演和旧时的天桥艺人在耍弄绝活。

    主要是小吃,庙会专门请了很多老字号,什么东来顺、白魁老号、馄饨侯、茶汤李等等,一家一个棚子,设施简陋,热火朝天,算是美食一条街的雏形。

    仨人挨家吃过去,先来烧羊肉打底,寒冬腊月啃顿羊肉最暖和不过,尤其张俪天天吃草,一大块裹着油香的羊肉进肚,瞬间活了过来。

    吃完羊肉,又来碗热汤馄饨调和。

    馄饨侯是京城一绝,皮薄如纸,就是把皮放在报纸上,能看到上面的字。肉馅讲究用前臀尖,七分瘦三分肥。一碗馄饨,10个皮为一两,再包一两馅,加一起为二两,不差分毫。

    汤是大骨头汤,花6个小时熬制,汤口儿味浓,不油腻,上面飘着紫菜、香菜和虾皮儿,一碗浇下去,只觉人间美好。

    许非固然抱着偷师的意思,也是满满的幸福感。

    没错,吃到好吃的东西,那种食物与舌尖味蕾的纠缠,那种生理与心理的满足,就是会让人感到幸福,让人忍不住想笑。

    而吃完了馄饨,最后拿碗茶汤收尾。糜子面调成面糊,用开水冲熟,撒红糖、白糖和糖桂花,算饭后甜点。

    这一通下来,仨人都腆着肚子圆鼓鼓的。

    住处距离很近,刚好走着消消食,待到了小四合院,许非带着二人进去。

    “啪啪啪!”

    “啪啪啪!”

    他扣着门环,喊道:“大娘在么,大娘!”

    “哟,这么早回来了,好多天没见,你这可……真够水灵的!”

    大妈走出来,瞧着俩大姑娘直愣神,“你小子真人不露相啊,这得多大福分?”

    “您别瞎说,都是我朋友,过来玩玩。”

    “朋友……”

    大妈一副看透了的样子,“朋友好啊,多玩会儿啊。”

    许非不理她,打开自己的小屋子,里头跟冰窖一样,赶紧把煤炉引着,才慢慢有了点热气。

    俩人都第一次来,比想象中的要丰富很多。

    “你自己弄这么多家具干什么,还是房东留的?”

    陈小旭左瞅瞅右瞧瞧,一屁股坐在某张圆凳上,“这凳子真旧,干嘛不扔了?”

    “是挺旧,你坐这个是清朝的,你坐那个是明朝的……”

    哎呀,许非这个舒坦,总算把这个逼装出来了。

    结果俩姑娘毫无反应,睁着大眼睛看他,意思是“那又怎么了?”

    丫瞬间没劲,“屋里的东西都是我收的,一共九十七件古玩,不过只有十八件是比较好的,比如这……”

    “你先别说,让我们猜猜。”

    陈小旭站起身,装模作样的踩了一圈,鬼使神差的直奔那张禅椅,往上一坐,感觉很不舒服,又无师自通的屁股一挪,整个人盘腿上去。

    “我喜欢这椅子,好像参禅用的呢。”

    她双掌合十,笑道:“你们看我像不像出家人?”

    “狗屁出家人,快敲敲木头。”

    “啊?”

    “快点敲敲木头。”

    许非攥着她手,在椅子上敲了敲,又给拎了下来,“大过年的,少说不吉利的话!”

    陈小旭简直莫名其妙。

    张俪也转了一圈,见架子上摆着几个鼻烟壶,遂低头瞧去,接着就瞥到一只蓝料的,一对男女正在侧方位停车,不由小脸一红,咬着嘴唇道:“你怎么,怎么连这东西都收藏?”

    “什么,我看看。”

    陈小旭凑过去,脸蛋也是一红,“呸,果真不是好人!”

    “封建了不是,这叫艺术啊……哎,你们什么眼神,又不是我画的,耍流氓也是古人耍流氓,我可是正直善良,勤劳肯干……”

    许非越说越没底气,只得把那鼻烟壶塞进抽屉。

    陈小旭哼了声,拿起白铜烟嘴又放下,跟着拿起牛衔如意,“肯定有这个。”

    “对,那是明代的镇纸。”

    “这个也是吧?”张俪摸了摸书桌。

    “嗯,这是清早期的黄花梨家具。”

    “呵,你还不是随便玩的,以后要做收藏家么,就像那个民国公子张伯驹,哎……”

    张俪眼睛一亮,小心的拿起那件松花石雕菩提叶香盘,笑道:“这件好看,什么石头做的?”

    “松花石,长白山产的,号称凝如膏脂,细如肌肤,扣之如铜,声脆悦耳。”

    “是么?”

    张俪贴过耳朵,屈指一弹,传出一声宛如敲在铜器上的清脆,“果真声脆悦耳。”

    她又弹了几下,抚在手里不断打量,“我感觉这件最好。”

    “有眼光,这是最贵重的两件东西之一,哎,你喜欢哪……”

    许非转头询问,却见陈小旭坐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件东西,正是那个笔筒。

    细长白嫩的手指在竹面上轻轻摩挲,似在感受着斑驳的纹理和跨越百年的古韵风雅。

    “你喜欢这个?”

    “嗯。”

    陈小旭歪了歪头,“它好像有灵性的,我觉着这件最好。”

    (44章也进去了……)

第五十六章 戏

    大年初五,家在京城的工作人员率先复工,初六拍摄,零零散散拍了些宝钗的室内戏。到三月出头,大部分人都回来了,剧组重新运转起来。

    许非挺新鲜的,开拍半年了,自己才第一次进组。由于香山摄影棚太远,住不了出租房,只得住在筒子楼里。那楼板薄的跟纸片一样,北风一刮,四面通透。

    同时他也知道了剧组的各种待遇,工作人员的工资按月发放,演员先不给片酬,每人每天一块二的伙食费,每月八块钱的床板费,就是住宿补贴。

    所谓的伙食费和床板费,都是任大惠统一筹配,比如住宾馆的时候,吃饭在宾馆吃,伙食费直接跟宾馆对接。

    比如现在住筒子楼,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就能发到演员手里。但由于很多人家庭条件不好,这一块二都舍不得花,顿顿啃烧饼。

    那省下来的钱,自然全扔在制作里头。等《红楼梦》拍完,最后一统计,演职人员的酬劳占比才20%。

    跟现在刚好相反……

    上午,香山摄影棚。

    这是某干休所的一个篮球场所建,已经搭起了各个场景,主景是贾母的正屋,以及正屋外间。

    像黛玉初进府,跟贾母一帮人吃饭团聚,还有元春省亲,召见贾母和贾政等等,都是在这个摄影棚拍的。

    许非今天没戏,也跟着过来瞧瞧,在棚里到处乱转,赞叹不已。

    有邓云乡先生全程跟组,细节上做到了最大努力,从桌椅板凳,花纹雕饰,甚至一盏灯的挂法都有讲究。

    他就瞧见在屋角立着一只一人高的大瓷瓶,忍不住伸手摸摸,“好家伙,这是……哦,假的啊!”

    他摸了摸,居然是纸糊的,外面刷上漆,根本看不出来。

    “别看是假的,知道谁糊的么?”兼职道具师的侯昌荣凑过来。

    “谁啊?”

    “那可是当年给吴佩孚糊纸人纸马的老师傅!”

    “……”

    许非听的直愣,给吴佩孚糊的,又不是给你糊的,你骄傲个什么劲儿?

    不过他也理解,在这种团队呆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生出一种集体荣誉感和职业成就感,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道具师。

    剧组那边还在准备,黛玉先化好了妆,溜溜达达走过来,忽地塞给他一个东西。

    “给你。”

    却是一盒磁带,写着“东京之夜”,一个小姑娘穿着健美裤,蝙蝠衫,顶着爆炸头,以完全不同于时下社会的一种风格,在封面上肆意张扬。

    “张蔷?”

    “嗯,昨儿逛街买的,现在都听她的歌,你也听听。”

    “你听了么?”

    “我春节前就买了一盒,早听过了。”

    “哦,那我还得弄个录音机,谢谢啊!”

    嘁!

    陈小旭白了他一眼,又溜溜达达的走了。

    不多时,那边准备ok。

    这场戏是说,元春省亲后,回宫赐下很多东西,黛玉与三春相同,唯宝钗与宝玉的相同。其中有一个红麝串子,宝玉想看看,宝钗就从胳膊上褪。

    然后宝玉就有了那句十分著名的内心os:这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许还得摸一摸……

    《红楼梦》创造了“意淫”二字,这句话大概就是“意淫”的最好诠释。

    王扶霖把宝黛钗叫过去,开始讲戏,“内容你们肯定熟悉,我不多说了,主要说几点,首先是宝玉,看到宝钗的膀子,要表现出一种痴迷,带点傻气的感觉。宝钗呢,自然要含羞带怯。黛玉又在后面咬帕子,要有一种戏谑看戏的感觉,这个分寸要把握好。”

    “咱们先过一遍镜头……”

    摄像李尧宗也道,“宝玉和宝钗坐在这,我会从宝玉后面移过去,张俪你要注意,我会给你个特写,表情一定要稳。”

    “好了,准备了。”

    “都安静,安静!”

    “开始!”

    戏里的时间是晚上,桌上点着三根红烛,还有精致的香炉。宝玉和宝钗各坐一边,光线昏暗,映在脸上影影绰绰。

    若是单凭烛光拍,那没个看,得在棚内打着灯,专门调成这种晕黄黄的色调。

    李尧宗半路出家,但对摄影很有想法,给《红楼梦》的基调就四个,工笔重彩。简单说,颜色浓厚鲜艳,人物清晰细致,宛如一帧帧照片。

    所以他给的都是平光,平光拍出来的东西,画面非常柔和精致。

    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因为主流都是电影的摄影手法,讲究“阴阳脸”、“立体感”。但这种平光,却恰恰符合了这年代的电视机特征尺寸小啊,反而看的更清晰。

    只见宝玉瞧着宝钗腕上的红麝串子,问:“这是娘娘给的那个?”

    “嗯。”宝钗点头。

    “给我瞧瞧。”

    “停!”

    王扶霖盯着监视器,觉着这条还行,但又拍了一条备用,就算过了。

    紧跟着,东方文樱坐到椅子上,露出一条胳膊,上面戴着红串子。

    因为原著里写:“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就是说宝姐姐又胖又壮,胳膊粗,拿下来费劲。

    张俪的胳膊瘦,东方文樱就特委屈的当了把手替。

    这条拍完,又继续拍下面的情节。

    “准备了!”

    “开始!”

    宝钗把串子褪下来,递过去,结果宝玉只怔征看着,一时失了神。

    她手悬在半空,没见回应,便抬眼去瞧,一下看到对方的痴样,不由有些害羞。

    “停!”

    王扶霖喊了停,道:“张俪,你先要疑惑,然后再含羞,刚才的表情有点木,再来。”

    “开始!”

    “停!”

    “疑惑演出来了,含羞的感觉不太对,再来。”

    “停!”

    “停!”

    一连拍了好几条,都不理想。王扶霖也不急,早被一帮孩子虐出来了,想当初拍黛玉乘船进京,足足等了大半天,才等到她的眼泪自然落下。

    “张俪,你这个含羞的表情很不自然,而且没看出人物关系。

    这个阶段,宝钗对宝玉没有男女之情。你看书上写的,‘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姻缘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所以这个人物关系,就是一个大家闺秀,被男子盯着自己的胳膊看,而感到羞怯,明白么?”

    “嗯,我明白。”

    “那你自己好好揣摩揣摩,大家先休息一会吧。”

    一时间,众人散去歇息。

    张俪坐在椅子上,满脸不安,连手指都在抖。

    欧阳安慰了几句,不见成效,只得请李颉老师过来。李颉经验丰富,知道这帮孩子经历少,有些东西难以领会,便道:“还记着在培训班里,我让黛玉背着你走路么?”

    “记着。”

    “我说想体验背人走路是什么感觉,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身尝试一下。现在也一样,脑筋别死,要举一反三。

    你长这么大总有害羞的时候吧?回忆回忆当时的感情,然后代入进去。”

    “代入……”

    张俪垂下头,轻轻咬了咬嘴唇。

    ………………

    许非跟工作人员借了一台录音机,找个地方坐下,撕开磁带盒,小小声的听歌。

    上辈子,张蔷火的时候他才刚出生,等到了听歌的年纪,她早就不火了。

    这年代的歌都是没有性别的,男的唱也行,女的唱也行,各种伟光正。张蔷的声音非常特别,带着点矫揉造作的可爱和性感,简直石破天惊。

    首张专辑《东京之夜》,卖了250万张,《害羞的女孩》卖了420万张,《星期六》卖了400万张。在明年,她会成为首位登上《时代》周刊的华人歌手,被评为“全球最受欢迎的女歌手第三名”。

    截至1992年,张蔷发行了27张专辑,销量超过2000万,然后便退隐复出,声势大不如前。

    “星星向我眨眼睛,说我真是幸运,有个聪明的小伙子,他默默对我含情……”

    许非看着歌词单,一边跟着轻哼,旋律简单,通俗易懂,后世有个词专门形容,叫口水歌。

    他刚听了几句,忽见张俪从主摄影棚过来,“你原来在这儿躲清闲。”

    “随便听听歌,你怎么不去跟老师请教请教,有把握了?”

    “还没有。导演总说我的感觉不对,李颉老师教了我一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他怎么说的,我帮你参详参详。”

    “他说……”

    张俪看了看他,适才的紧张感消褪了几分,却莫名的不愿与他讲李颉那些话,一时间,又不知自己为何跑出来。

    她眼波流转,不知看向何处,只得转向那录音机,“这是谁的歌?”

    “张蔷啊。”

    许非稍微放大了一些音量,歌声愈发清晰。

    “星星向我眨眼睛,说我真是幸运。有个聪明的小伙子,他默默对我含情,看我们甜甜蜜蜜心相印,那河水的令的令唱不停,祝我们永永远远不分离,相爱又相亲……”

    “这歌真有意思。”

    张俪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也第一次听。其实你应该多听听音乐,尤其紧张的时候,可以让自己放松,再不行就用我教你那个深呼吸。”

    “深呼吸?我还真给忘了,罪过罪过。”

    “哟,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原来躲在这儿听歌……”

    陈小旭慢悠悠的溜达过来,手里还捏着帕子,往人家肩膀上一搭,笑道:“宝姐姐,好听么?”

    “挺好的。”张俪莫名有点慌乱。

    “嗯,昨儿问你,你还不喜欢,这会儿又好听了,你要真喜欢,我也送你一个。”

    她甩甩帕子,拧身走了。

    “我,我也回去了。”

    ……

    俩人回到摄影棚,休息时间已过。

    王扶霖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试试吧。”

    “那好,大家准备了。”

    “安静安静!”

    张俪见众人各就各位,顿时又紧张起来,想着当初在培训班,许非交给自己的深呼吸法,连忙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颇有节奏感。

    如此几番,似乎真安稳了不少。

    “开始!”

    随着一声喊,她微微侧着身,左手心里托着一串红珠,红嫣嫣的珠串衬着皮肤,在灯光下像抹了一层薄薄的雪脂膏子。

    “给你。”

    “……”

    宝玉看着那手腕,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只是痴了。

    李尧宗扛着摄影机从宝玉身后绕过,紧跟着一个大特写,正钉在宝钗脸上。只见宝钗疑惑的抬起头,那一双杏目流连,竟似千斛明珠,美不胜收。

    好!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这才是真正的工笔重彩美人图。

    “……”

    宝钗见宝玉的浑浑痴态,连忙又垂了眼,右手的帕子一紧,轻轻贴着脸颊,似红了腮,羞了雪,西山的日头,落了那棵圆明园大槐树的槐花……

    她只得把串子放在桌上,起身要走。

    这是个长镜头,李尧宗跟着移动,画面向左一偏,只见黛玉穿着那件水红领印花褙子,一只脚蹬着门槛,嘴里咬着手帕,正瞧着二人笑。

    宝钗微微一顿,道:“妹妹禁不得风吹,怎么站在风口里?”

    “我在屋里的,只听外面一声叫唤,便出来瞧瞧……”

    黛玉慢慢的往前移步,一边将帕子绕着绕着,直缠到了手背上,不看宝玉,只看宝钗,眼中丝丝缕缕的似笑似谑,“原来是只,呆雁。”

    宝钗装作无事,连忙回身寻找:“呆雁在哪儿?我也看看。”

    “哎。”

    黛玉双手一搭,把她轻轻按在椅子上,嘴里慢悠悠的像含了颗蜜饯,又软又甜又酸:“我一进来,它就飞了,飞了……”

    啪!

    手里的帕子不经意一挥,正甩在宝玉眼睛上。

    宝玉“哎哟”一声,捂着眼睛喊疼。

    黛玉这才转过身,毫无诚意道:“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才指给她看,不想失了手,我看看,还疼么?”

    宝钗见状,再坐不住,又起了身。

    “好!”

    饶是内敛如王扶霖,也忍不住喊了声好。李尧宗更是惊喜万分,约莫是开机以来最出彩的一场戏。

    这一段长镜头,宝玉的痴态,宝钗的羞怯,黛玉的精致戏谑都表现的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这四个字太难了,多一分则过,减一分则薄,须得准确拿捏住这种小女儿家的心思,才能表现出来。

    “刚才太好了,这个感觉就对了,就是我想要的钗黛。”王扶霖道。

    “张俪不错,慢慢也找到状态了。”任大惠接道。

    在旁边观看的邓云乡也连连称赞,一时间把张俪弄的不知所措。好容易大家散了,去准备下一场戏,她才缓缓找个地方坐下。

    “……”

    她摸了摸心口,也觉着非常奇妙,更主要的是自己可以沉下来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惶惶不安。

    “刚才演的真好,我倒真拿你当宝钗了。”

    “别恭维我了,你可比我好多了。”?

    张俪让了个位置,又拿手帕给陈小旭擦了擦有点花掉的妆,道:“哎,今天结束早,我们去市场逛逛?”

    “好啊,我也想买点水果,顺便……”

    陈小旭忽地靠过来,笑道:“再买盒磁带,宝姐姐喜欢听歌呢。”

    “你……”

    张俪脸一红,索性伸出手,捏住她的脸蛋,“你再笑我,我就撕了你这张嘴。”

    “呀,饶了我,不敢了,不敢了!”

    陈小旭只觉脸蛋微痛,跟着那两只手又在肋下挠弄,直接倒作一团。

    (据说“两味爷”被注册了,神奇。)

第五十七章 改剧本

    跟《西游记》一样,《红楼梦》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只有一台摄影机。拍摄进度极慢,一个月大概能拍一集。

    后期任大惠又去借了两台,稍稍加快,一个月能拍一集半。

    剧组开机半年,按剧本的内容来讲,顶多拍了两成。因为外景不好搞,各种等风等云等鸟儿飞过。

    就像湘云醉眠芍药丛,剧组第一年去杭城西山公园芍药圃踩点,第二年专门赶在花期过去,结果那年冷,很多花都没开,只得扎了好些纸花。

    相比之下,室内戏就非常好掌握。

    许非进组近一个月,就见证了黛玉进府见贾母,以及元春省亲回家等经典场面,算还了自己对这部剧的念想。

    然后,便轮到许老师上阵了。

    三月的夜晚还是很冷,炉子上烧着一壶水,灯泡在头顶摇摇晃晃,那是从外面挤进来的风。

    许非裹着大棉袄,双脚岔开伸到炉子边烤火,手里捧着厚厚的剧本。

    他上辈子对娱乐圈极熟,对剧组运作也不陌生,对演技流派也头头是道,但自己真的没拍过戏。

    既然没尝试过,就得低下姿态,虚心学习,剧本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标注。

    即将拍的这场戏,是讲贾府被抄,一干人被关进狱神庙。贾芸托了倪二的路子,冒充一个狱卒进来探监狱神庙外景在泰山拍的,牢房在摄影棚。

    其中就有很多他觉得拧巴的地方,比如这段:

    “狱卒打扮的贾芸一下跪在了宝玉面前,哽咽着:叔叔!

    宝玉一把抱住贾芸:你怎么到这来了?

    贾芸急忙站起来,抹了抹眼睛,把宝玉拉到摆满酒菜的桌旁:叔叔,请坐下!

    宝玉困惑不解地看着贾芸,慢慢坐下。

    贾芸擎起酒杯,强笑笑:叔叔,先前在家的时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没个机缘,今儿……

    说着又哽咽起来。”

    瞧着拧不拧巴?这俩人完全各说各的,语言逻辑压根不挨着!所以他在旁边写了一大段,准备跟导演沟通沟通。

    再比如这句:

    “贾芸:叔叔放心!我虽说没读过什么书,可还知道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

    申包胥哭秦庭,许非不懂,专门去查了查,得知是《春秋左传》的一则典故。

    申包胥是楚国大夫,楚昭王十五年,伍子胥助吴攻破楚国。申包胥赴秦国求救,秦哀公拿不定主意是出兵还是不出,申包胥便哭秦庭七日,终救昭王返楚。

    可以说,许非把剧本研究的通通透透,可越通透,问题就越多。他是三十年后的思维和审美,看这个年代的影视人物逻辑,总觉着有点呆瓜。

    “唉!”

    他读着读着,拿起笔又添上一句,忍不住摇了摇头,随手按下旁边的录音机。

    没错,许老板是谁啊?腰缠十几万的狗大户,录音机说买就买!而且买来不为听歌,专为拍戏。

    先自己念遍台词,用机子录下,然后重放,听听哪里不对。如此反复,自然就能提高。

    这招还是跟秦海路学的,嗯,这孩子现在才七岁……

    话说后世的演员,一般分为三个类型:

    第一种,理性大过感性,以秦海路、老段、冯元征为代表。

    第二种,感性大过理性,以前期的青哥、周公子、参加《极限挑战》之前的孙洪雷为代表。

    第三种,瞎几把演,以杨寿天、杨天宝、百花居士、电鳗为代表。

    所谓理性演员,都是纯粹的技术流,案头工作做的极为丰富,能将剧本吃到最透。拍一部戏四个月,前期准备可能就得三个月。

    等到了现场,一看是哪场哪场戏,上来就能演,而且稳准狠。

    对角色的控制力极强,善于设计,这个设计不是贬义,是一种表演技巧。

    比如《白鹿原》里,秦海路兼任表演指导,李沁有个咬手指的动作,秦海路就让她一根一根咬,最后说你咬小拇指的时候,那个弧度和姿态是最好看的。

    这就是一种设计。

    许非虽然很帅,但自问木有靓仔青的灵性,达不到临场发挥的程度,只得做做案头工作。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水开了半天,一直在叫。

    他提起水壶,倒进一个搪瓷缸子里,又往怀里一抱,权当热水袋,手里攥着剧本走出门去。

    到了隔壁家,轻轻敲门。

    “谁啊?”

    门一开,露出欧阳的胖脸,表情挺意外,“许老师,有事儿么?”

    “过两天就拍咱俩戏了,我想再跟导演请教请教。”

    “哦,那你等会啊!”

    欧阳本身就娃娃脸,小虎牙,可爱挂的,现成天又在女孩子堆里混,显得愈发温软。他回去披了件衣服,一起跑到王扶霖房间。

    王扶霖见他们俩在一块,便晓得为戏来的。

    “王导,没打扰您吧?”

    “没有,我还没休息呢,你们后天就拍了,准备的怎么样?”

    “倒是对了几遍戏,这不请您过过目么?”

    “哦,那你们先演一段瞧瞧。”

    许非遂指了指剧本,欧阳点点头,之前也排过一次。

    俩人稍稍拉开距离,许非先背对着,然后从怀里摸出搪瓷缸子,假装是食物,慢慢放在桌上。

    欧阳则满脸疑惑,问:“你是……”

    他转过身,唤道:“宝叔!”

    “你……是谁?”欧阳愈发惊异。

    “宝叔,是我!”

    “芸儿?”

    “叔叔!”

    许非说跪就跪,扑通一声矮下身,语带哽咽。

    “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欧阳连忙把他扶起。

    许非站起身,把对方拉到桌旁:“叔叔,请坐!”

    二人坐下。

    许非又道:“先前在家的时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没个机缘,今儿……”

    他忽地顿住,二人相顾无言。

    王扶霖在旁看着,疑惑的扶了扶眼镜,“演得挺好的,有什么地方不理解么?”

    “……”

    欧阳当然没有,只瞧着某人。

    某人转过头,“导演,您就没觉着挺别扭么?”

    “前面贾芸跟小红还了帕子之后,就没再出场,书里没介绍他后来干什么,剧本里也没写。隔了这么长时间,贾芸又冷不丁冒出来了,还假作狱卒来探监,我觉得这个过程得给观众一个交待。

    而且您看,宝玉明明问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贾芸不答,偏让他坐,跟着还说‘之前在家的时候’云云,明显答非所问,逻辑上也不通。

    人家问了,起码得回一句,我现在干什么,听到贾府被抄,就走通关系来看你,这样才合理啊。”

    “……”

    一番话听的欧阳直愣,还有点害怕,像黛玉啊,宝钗啊,湘云啊都是老实孩子,导演让怎么演就怎么演,根本无人异议。

    王扶霖也是一怔,随后才记起来,这小子可是帮忙补全过探春线的!

    而且此话听着有理,他本就是个虚心的,便问:“还有别的么?”

    “还有这里,宝玉回忆起贾芸给他送白海棠,还念了黛玉的诗。您看贾芸的反应,‘仿佛被感染了,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贾芸是重情重义,但不代表他对谁都重情重义。他是贾家五房,生活贫苦,对贾府那帮禄蠹再了解不过,能有什么感情在里头?

    还有这首诗,他可能都没见过林黛玉,自己也说读书不多,结果听了首黛玉诗,竟会闪动着泪光……这有点太穿凿了。”

    “狱神庙整场戏,都在刻意营造一种悲凉的气氛,但其实不符合人物设定。宝玉可以悲凉,贾芸为什么要悲凉,动不动就流下泪来?

    他只有三个地方应该黯然,一个说及宝玉现状,一个提到母亲过世,一个说起小红境况。

    我觉着这样才对,这才叫世情通透,恩怨分明。”

第五十八章 缺了点东西

    王扶霖没怎么看过《红楼梦》,所以在开拍之前专门花了一年时间读书,然后才敢出来筹备。

    与少红大师比,王导绝对是专家,但其实也没有那么专精。比如他后来参加的一些节目和采访,每一次都把黛玉进府的年龄说成十一二岁,但实际是六七岁。

    想想就不可能嘛!十一二岁了还跟宝玉睡在碧纱橱里,玩闹呢?

    还有这个剧本,周领将八十回之后的内容,写的还算通顺合理。就因为王导没理解,觉得可有可无,删掉了很多重要内容。

    原本应该有十五集,结果只拍了六集,以至于潦草匆忙,毫无逻辑。

    当《红楼梦》播出之后,这六集受到了狂风暴雨般的批评,当时评论界一片倒痛骂,都以为是拍失败了。

    谁成想过了三十年,87版倒成了经典,并且有一帮子脑残粉,完全无视缺憾的吹捧。

    周汝昌有句诗叫“首尾全龙第一功”,几乎每次都被拎出来充门面,却从未有人提到前面还有一句“朱楼搬演多删落。”

    实事求是,87版很经典,但也有很多不足,以至于当年饱受批评的周领非常不理解,“人心这么善变么?艺术的标准都死了么?”

    其实不是人心善变,只是时间过的太久。

    当人们怀念过去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将美好放大。好比我们怀念从前,也总是说,唉,那时候真好啊……

    更何况,还有那么一部满脑袋贴着黄瓜皮儿的10版做衬托。

    话说回来,周领这会还在剧组里,邓云乡也参与进来,周汝昌先生也写了几封信,研究要不要修改,怎么修改。

    因为许非提的意见,都直指命脉。

    比如贾芸救宝玉,总感觉缺少一个主要理由。

    他认宝玉当爹,是为了攀关系,送两盆白海棠,是为了讨好,但就因为这种交情,而达到舍命相救的地步么?

    其中定有一个核心因素,周领琢磨许久,才在前面加了一句:宝玉对贾芸说,“改明儿我去跟凤姐姐说说,许了你跟小红的亲事。”

    诶,这样就顺了。宝玉和凤姐许了他们的婚事,虽然由于抄家,贾芸没来得及跟小红成亲,但恩情有了。

    这两个“善于钻营,注重现实利益,有上进心,同时又重情义”的人,才会探庵救人。因为人性都是复杂的,没有谁会那么单一。

    诸如此类的细节推敲,几人删删改改,最后拿给王扶霖看。

    王导也松了口气,还好贾芸是个小配角,多句话少句话的事儿,不然拍摄进度又得受影响。

    …………

    “滋啦!”

    大勺烧热,加宽油,倒进去半盘切好的肉片。

    猛火舔着铁锅底部,带来强烈的油温,这些油包裹着肥瘦相均的肉片,在炒勺的翻动下迅速蜷缩、变色,脂肪的香气得以充分释放。

    侯昌荣颠了几下,将肉倒进盘中,开始做下一道菜。许非忍不住尝了一口,眼睛发亮,“侯哥,手艺可以啊,不做大厨可惜了。”

    “不许吃道具!”

    侯昌荣把肉抢过来,吩咐道:“那个食盒递我。”

    许非乖巧的递过食盒,见他装入四盘菜,一盘炸馒头,又切了几个咸鸭蛋进去。

    贾芸探监,带了些菜肴,便是这几盘菜,由兼职道具师侯昌荣主勺。这位帅哥也是神人,长得好看,手特别巧,烧的一手好菜,还会唱戏,简直完美!

    其实许非对他的印象,最早来自黄梅戏电视剧《孟丽君》,韩再芬主演,他在里面演皇上。

    然后便是《都挺好》,演朱丽的爸爸。

    说起来他跟苏大强同岁,怎么形象差距就这么大呢?当然品味没法比,毕竟大强只喝手磨咖啡。

    侯昌荣装好食盒,刚要递给对方,想想还是自己拎着保险点。

    许非撇撇嘴,跟在后面上了一辆很旧的大客车,抬眼见陈小旭和张俪也在,奇道:“你们今天有戏么?”

    “没呀,我们去看热闹。”

    “看什么热闹?”

    “当然是那个什么都懂什么会的许老师,到底是怎么拍戏的。”陈小旭道。

    “嗯,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光说不练的主儿……”张俪道。

    俩姑娘说完,没来由的笑作一团,仿佛真的很好笑。许老师却很郁闷,还真没啥信心。

    不多时车辆启动,嘎吱嘎吱的到了香山。

    许老师开始化妆,穿了身狱卒衣裳,他皮肤很好,不用扑厚粉,只是得稍微成熟一些贾芸比宝玉要大几岁。

    欧阳就特惨,披头散发,留着胡茬,脸上脏兮兮的。他演宝玉起初惶惶不安,越演越有自信,不仅下了苦功,还慢慢总结出一套方法。

    比如跟黛玉对戏时,心里不断暗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喜欢你……如此自然而然的反映到外在,便有了宝玉看黛玉的那种又痴又干净的眼神。

    许非很快化完妆,独自到棚内转了转,见里面有床,铺着破草席,还有张桌子,墙壁上画着恶鬼阴卒,虽是搭景,也有些可怖。

    所谓狱神庙,是设在监狱里的一种庙堂,供奉狱神。罪犯刚押入,或起解赴刑前,都要祭拜一下。

    不过后世有个癸酉本《红楼梦》,指出狱神庙应为岳神庙。岳的繁体字与狱字相近,由于传抄错误或虫蛀等原因,才变成了狱神庙。

    一字之差,就是两个意思,岳神庙可是供奉山神的。

    开拍之前,王扶霖照旧把演员叫过去,道:“这场戏你应该比我熟,我不多说了。主要准备时间少,别紧张就行,我们慢慢来。”

    许非和欧阳走了几遍位,确认差不多了,遂进行试拍。陈小旭和张俪站在角落,满是兴奋和期待,等着看许老师装逼or出丑。

    原版的贾芸吴小东同志,则双掌拍下,就算打了板,“开始!”

    只见许非拎着食盒,没有背过身,而是低着头取出一盘盘菜肴。

    “你是……”

    欧阳坐在草席上,满腹狐疑。

    “宝叔!”

    许非抬头,一把摘掉帽子。

    “芸儿?”欧阳大为惊讶。

    “宝叔!”

    跪的动作没有删,这叫大礼。许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被欧阳一把扶住,“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听闻贾府被抄,便求倪二哥走通了牢头,这才能进来……”

    “停!”

    王扶霖看着不太对,琢磨了一下,道:“许非,你表情太过平静了,看不出有情绪在里面,再放开一点。”

    “明白了导演。”

    缓了两分钟,继续试拍。

    “宝叔!”

    许非再次跪倒,神色激动。

    “停!”

    王扶霖喊道,“这次又太过了。”

    “停!”

    “停!”

    “停!”

    试了几次,现场人都瞧出来了,许非特别用心,但不知怎么地,明显没进入状态。就是说,没进入贾芸这个角色,看着很干。

    “哎,你说他到底行不行?”陈小旭也担心了。

    “肯定行,平时一套一套的。”

    “那可说不好,指不定就是个银样枪头。”

    俩人有些急,却也帮不了忙。

    许非更是糟糕,明明准备的非常充分,台词一遍遍的对着录音改进,表情一遍遍的对着镜子练习……怎么一到现场,就变得干涩,不顺畅,似乎缺了点东西。

    他摇摇头,自觉不能再继续,索性喊,“导演,能不能给我点时间?”

    王扶霖也不强求,对这帮孩子都习惯了,道:“那调换一下顺序,琥珀鸳鸯过来,先拍你们的。”

    (看很多同学不知道寿天的梗,就是拍新红楼时,大幂幂接受采访,说没读过晴雯的判词,主持人就拿来判词让她读,然后就念成了“寿天多因诽谤生”,而且霁字还不认得,嗯,连主持人也不认得……)

第五十九章 芸哥

    “唉,拍戏比投机倒把难多了!”

    许老师发出如此感叹,退到一边独坐。

    那边琥珀和鸳鸯上来,王扶霖喊开始,鸳鸯便往地上一倒,几个狱卒用破被裹了抬出去,琥珀扒着牢门哭喊:

    “鸳鸯姐姐!”

    “鸳鸯姐姐!”

    演了一遍就过了,琥珀脸上挂着泪,根本停不下来。

    这场戏非常简单,鸳鸯不甘受辱,在牢中自尽,琥珀就哭。若按照艺术分析,这里得包含好几个层次,她既是哭鸳鸯,也是哭自己,更是哭贾府大厦倾塌。

    琥珀没演出那么多层次,小姑娘就是哭,但哭的真好。

    沉实,不轻浮,一看就有东西在里面。

    “啧!”

    许非看了颇为触动,好像知道自己缺什么了。

    演员拍一场戏,必须得有一个支撑点,简单说就是节奏感。先是内在节奏,即心理变化,然后反映到外在节奏,即台词和肢体。

    像后世的键盘表演艺术家,常常说,哎呀,这段戏垮掉了!所谓垮掉,其实就是节奏崩了,支撑点没了。

    “……”

    许非正琢磨着,忽见那俩姑娘轻手轻脚的凑过来。

    “你不要紧张,我第一次拍戏,也是耗了大半天才哭的。”陈小旭难得的安慰起人。

    “我也是,试了好久才合格。”张俪亦道。

    “啊?”

    许老师愣了愣,跟着摆手:“我没事儿,让我自己想想。”

    他抹身走远了。

    张俪还想跟过去,被陈小旭一扯,“不用跟着,他能解决。”

    此处是香山的某个干休所,在半山腰,环境清幽。三月末还是很冷,少许的树发了嫩芽,大部分仍是光秃秃的。

    许非出了摄影棚,在周围胡乱转悠,越想越对,自己缺的就是一个支撑。这种支撑来源,是对剧本和角色的理解通透,以及本身的表演水准。

    理解,其实是很主观的,理解不同,表现出来的东西也不同。

    比如《水浒传》浔阳楼题反诗,李雪健和张涵予演的完全是两个宋江。新版那叫一个悲情慷慨,怀才不遇;旧版则是猥琐腹黑,酒后猖狂。

    这便是对人物的理解差距,难说对错,但呈现出的效果有目共睹。

    许非就非常喜欢旧版,包括那几句诗,都是一个大长镜头,李雪健自己在墙上写的,那字歪歪扭扭,笔画中都带着几分醉意。

    同样的,对贾芸这个角色的理解,他跟王扶霖也不太一样。

    贾府被抄,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唯贾芸敢来探监。尤其后面,贾芸为了找北靖王救宝玉,单枪匹马千里跋涉,还遭遇过狼群当然这些都没拍。

    “这能表现出什么呢?”

    “胆气!”

    “果断!”

    “不由分说,千金一诺!”

    许非坐在石头上,捧着自己的剧本,标注的字数跟内容都差不多。他看着看着,脑袋就像被人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一下子就通透了。

    贾芸对贾府本就没感情,犯不着陪着宝玉期期艾艾,怀念过去,他来就是探望宝玉,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救人!

    …………

    “许非呢?许非呢?”

    摄影棚里,王扶霖一连声的找人,有人道:“好像往山上去了,可能还没准备好。”

    “哦,那凤姐过来,再拍你一场。”

    邓洁连忙过来,准备开拍。

    任大惠在旁边看着,心下担忧,这要是拖个十天半月,可影响整体进度,毕竟外景那边都是看花期的。

    他摸着没剩几根毛的头顶,不免有些后悔改剧本,结果摸了两下,忽觉胳膊碰着个人,扭头一瞧,“老戴,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

    “临时决定过来看看,听说你们剧本又改了。”这人正是戴临风。

    “贾芸的戏改了一点。”

    “效果怎么样?”

    “卡着了,那小子出师不利,正闹心呢。”

    “年轻人要多给机会,但如果实在不行,那就按原来的拍。”

    “嗯,我明白。”

    棚内忙碌着,许非其实已经回来了,悄默声找到侯昌荣,“侯哥,给我把刀。”

    “你要干什么?”对方吓了一跳。

    “我说狱卒的佩刀。”

    “哦,我还以为你想不开了!”

    侯昌荣从道具箱里翻出一把刀,那货又晃晃悠悠离开,继续上山。

    “支撑点找到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构建。我可当不了体验派,那就只得借助道具和技巧了。”

    许非走出好远,找了个僻静地方,自己都觉着自己忒平静,“我这不是仗义探庵,是特么贤者时间,得先把情绪带起来。”

    他摸了摸黑色刀鞘,刷的一抽,刀是真刀,没开刃,从体校武术队借的。薄薄的铁片,一斤多点,抡起来哗啦哗啦直响。

    他紧紧握着刀,冲着空山大喊一声。

    “有点放不开……”

    许非顿了顿,跟着又喊,音量加大,第三声又加大,然后到处撒野。

    人在大喊大叫,或者剧烈运动时,身体会分泌出某种物质,情绪也会随之激烈。后世的表演作坊,基本都会用这种方法调动情绪,以《演员的诞生》里的刘老师为典型。

    至于现在么,嗯,基本等同于精神病。

    ………………

    剧组早上来的,忙了大半天,日头已经渐渐偏斜。摄影棚内,能拍的已经拍完了,许非还不见人影。

    “去找找!”王扶霖耐不住了。

    几个人应声行动,侯昌荣刚要上山,却见一个人远远下来。

    穿着一身皂衣,大红领子和大红长襟,戴着帽子,帽沿也是一圈红,帽尖高挺,颇似黑白无常戴的那种勾魂高帽。

    左手自然摆动,有力且富于节奏,右手稍稍往后,手腕微翻,扶着腰间的佩刀。

    侯昌荣看着此人,莫名觉着十分和谐,光秃秃带着点绿色的空山,一个古代人走下来,看不清脸,但应是冷峻严肃的。

    “侯哥!”

    许非到了近前。

    “导演找你呢。”

    “嗯,我这就回去。”

    他擦身而过,侯昌荣再一瞧,那握着刀把的手很紧,腰板也挺得笔直笔直。

    他回到摄影棚,王扶霖见了也有点异样,却又形容不出,“怎么样,还能拍么?”

    “找着点感觉,再试试吧。”

    “好,就再试几条。”

    “准备了,准备了!”

    现场又忙碌起来,凤姐、鸳鸯等人都拍完了,围在旁边观瞧。戴临风和任大惠站在角落,另有钗黛二人窃窃私语。

    欧阳也担心着,宽慰道:“别着急,今天不行就明天来。”

    “嗯。”

    许非笑笑,各自站好位置。

    “准备!”

    “开始!”

    设定场景是雨夜,光线昏暗,牢房内更是阴冷凄凉。欧阳坐在草席上发怔,衣衫破旧,眉目凄然。

    许非本应马上放菜的,他没有,左手拎着食盒,右手仍扶着刀把,站位站的稍远些,从镜头外走过来,微微垂着头。

    他走到桌前,打开食盒,这才取出几盘菜肴。

    “你是……”欧阳满腹狐疑。

    “宝叔,是我。”

    他摘掉帽子,抬起头。

    “芸儿?”

    “宝叔!”

    扑通!许非直挺挺的跪倒在地,语调稍稍上抬,目光透出几分强烈。

    “芸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欧阳连忙搀扶,结果对方的膝盖刚刚直起,一只大手便伸过来,反倒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缓缓让自己就座。

    “宝叔,请坐。”

    本是宝玉扶贾芸,转眼成了贾芸扶宝玉,这一退,一进,欧阳完全是懵逼的。

    只见许老师也坐到对面,斟了两杯酒,道:“宝叔搬离园子后,我便筹了些银钱,做些小本生意。前阵子听闻贾府遭逢大祸,便四处打听,托了倪二哥的门路,才充作狱卒进来探望。”

    他把酒递过去,自己也举起一杯,轻轻往前一送,叹道:“在家的时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没个机缘,今儿倒有缘分,不想竟在这种地方。”

    “……”

    欧阳默然不语,其实节奏已经全乱了,但导演没喊,只得继续演,表情倒真带了些愣怔和痴傻。

    过了片刻,他才语带哽咽,勉强道:“自遭家难以来,亲朋故旧,躲之惟恐不及。老太爷、老爷当日提携了多少人,桃李门墙,绛帐春风,如今却……唉,没像贾雨村那样恩将仇报、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

    许非一言不发,给斟酒,给夹菜,夹起各色菜肴,不断往他面前的盘子里堆。

    欧阳哀叹了一会,忽道:“还记得吗?那回你送来的白海棠。”

    “当然记得。”

    “那时候,园子里的姐妹们都在,第一次结诗社,海棠诗社,咏白海棠……”

    “宝叔!”

    这里欧阳要念黛玉的海棠诗,结果还没出口,就被对方打断。

    “怎么改了?”吴小东低声道。

    “再看看。”王扶霖一眨不眨的盯着场中。

    戴临风则扶了扶眼镜,他也读过剧本,有点好奇这小子会怎么处理。

    只见许非刚吐了两个字,便似听到什么动静,猛地站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欧阳愣了几秒钟,反应也算快,这是跳过念诗,直接演到隔壁的鸳鸯被抬走。

    他也连忙起身,双手抓着小窗栏,泣道:“鸳鸯!”

    “……”

    许非眉头微皱,转过身来,又停步,打量着此间牢房。

    灯影幽暗,四面破旧泛黄的墙壁,上画恶鬼阴卒,在一晃一晃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狰狞。

    “宝叔!”

    他大步过去,一把拉着木然的对方,“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已经想好了,找几个朋友救你出去!”

    “你,你要真想救我,只有一个办法。”

    欧阳已然在跟着节奏走,也亏得他下过苦功,还能记着台词,“北静王爷任侠尚义,恤弱扶孤,一般落拓才士来到京师,尚且能生馆死殡。咱们家和北静府世世交好,断无不救之理!只是王爷去年奉旨视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有法子就好,天明我就走,去找王爷!”

    许非构建了半天情绪,一直绷着这股劲,到此刻终于释放出来。

    只见他紧攥着佩刀,五根手指修长有力,青筋迸露,这是借助的手段,也是贾芸的胆气,“叔叔对我有恩,我虽没读过书,可还知道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

    那腰身挺得笔直,似又往上拔高了几分,借着昏暗的幽光,晃着墙壁上的恶鬼,一只只一条条,青面獠牙,张牙舞爪,跟着却似被一个身影碾在其上,狰狞驳落,俯首垂地。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那语调不高,字字有力,自得男儿气概。

    “叔叔请放心!管他千里万里,我定找到王爷,救你出来!”

    “呀!”

    陈小旭忍不住低呼,连忙捂住嘴,跟张俪对视一眼,俩人心有灵犀,“往日,往日怎不见他这般样子?”

    戴临风更是惊喜,这个处理太新鲜了!仿觉着不是贾芸,可仔细想想,又正是贾芸。

    “……”

    欧阳的手在桌底下抓着衣服,完全不知如何演了,索性顺着这个呆愣劲,“可,可你走了,你母亲如何是好?”

    许非一听,缓缓松开刀把,重新坐下,“她已经过世了。”

    “啊?什么时候?”

    “叔叔搬出园子不久。”

    “我对不住你,我……”

    “不,叔叔那时正病着,我怎好劳烦。”

    “那你一个人怎么发送的?”

    “多亏了小红,把她的体己全给了我。”

    “小红?她现在……”

    “她……”

    许非摇摇头,满腔慷慨化作儿女情长,自己闷了一杯酒,吁出一口长气。

    (八、四十四章放出来了。)

第六十章 打算

    “临时发挥了一下,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你刚才演的真好。”

    试拍结束后,许非第一时间跟欧阳说了声,欧阳也没在意。

    王扶霖那边却没正式开拍,而是跟周领几人商议起来。这年头的影视剧作品,还带有样板戏的某些特征,尤其翻拍名著,更讲究一板一眼,拿腔拿调。

    没有演技的概念,更别提演员自行发挥。许非这么一弄,跟剧本不符,但效果不错,几人犯了愁,讨论半天才决定再来几条。

    天蒙蒙黑了,大家很累,精神状态却十分兴奋,苦等不怕,怕的是白等。

    许非刚才走了一遍,正式拍摄时感觉更好,更顺畅。而欧阳有了经验,应对的也不再那么生硬。

    最后戴临风拍板,就这么拍!在不违背原著原则的基础上,观感最重要。

    “停!”

    “好!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当王扶霖终于喊出这一声时,许非身子一晃,有点虚脱的感觉。

    这段戏的节奏感颇具起伏,贾芸来探监,起初是激动,随后平静,然后毅然果敢,要去找北靖王,最后提到母亲和小红,又变得悲伤。

    母亲死了,小红是贾府奴婢,被发卖掉其实这会已经被倪二救了,但贾芸不知道。

    其中的细微变化,非常消耗精力。许非是个嘴炮啊,第一次上战场啊,已经算超水平发挥。

    “上车上车,别落下啊!”

    “落下就得住干休所,自己掏钱,听说二百块钱一宿,二百块钱一宿。”

    任大惠站在车门口跟众人打趣,明显也轻松许多。许非上了车,自动自觉的跑到最后一排,挨着陈小旭坐下,里头是张俪。

    “给你。”

    陈小旭递过一只橘子。

    “你今天怎么这么贤惠啊?”许老师一惊。

    “宝姐姐买的。”

    “哦,我说你也没这好心。”

    他吃了几瓣,青皮橘子嚼在嘴里非常酸,但汁水饱满,足以让味蕾得到冲击,疲惫的精神也稍稍振作了点。

    “你就这一场戏么?”张俪问。

    “嗯,再来就得到外景了。”

    “那你还在剧组么?”

    “不一定,我现在也没啥事,来回跑呗。你俩哪天没戏,咱们去琉璃厂逛逛。”

    “琉璃厂才没意思,我想看电影,听说有个《木棉袈裟》挺好的。”陈小旭道。

    “电影有啥可看的,要看就看录像,哎……”

    许非忽然反应过来,忙道:“不行不行,录像也不行。”

    “录像怎么了,都说好看呢。”

    “那都是录像厅,龙蛇混杂,啥人都有,哪有小姑娘去的。”

    京城的录像厅从今年初开始就越来越多,通过不法渠道从港台引入一些功夫片武侠片,通宵播放,极受欢迎。

    还有某些找不着住处的,花极少的价钱就能在里面对付一宿。

    由于来路不正,也不懂得审片审美,大部分都是烂片。像李小龙、成龙、洪金宝等人的作品,得几年之后才能看到。

    许非不提还好,一提倒把俩姑娘的兴趣勾起来了,一个劲询问。

    “哎呀,那都是盗版的,粗制滥造,画面模糊,演技生硬,还没彩也香老师自然呢,看着没意思。”

    “彩也香是谁呀,听着不像中国人。”陈小旭好奇宝宝。

    “一个东瀛表演艺术家……哎,这些都不重要,总之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他好说歹说,才算安抚住对方。

    …………

    许老师首次亮相获得成功,自己心里也落了一块大石。

    剧组要在京城呆到夏季,然后赶花期拍外景,所以他又没事了,恢复了京城闲人的生活。

    许家现在总资产有小二十万,父母知道他要闯事业,都很支持,但现在不是闯事业的好时候,还得等一等。

    这日,俩姑娘没戏,便约了欧阳和许老师一块去看电影。为啥带上欧阳呢?因为两男两女不那么显眼……

    看的是《木棉袈裟》,去年上映,现在还在放。香港内地合拍,主演是于荣光。

    说来神奇,于荣光演过不少好电影,但始终觉着不红。因为缺少观众缘,不是明星脸,老让人记不住。

    看完电影,四人又到许非的出租房玩耍。

    欧阳进了黄金屋,见到那一件件古玩大为惊叹,总算让许非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没办法,有些事就得男人和男人玩,女孩子真的不在一个频道上,反之同理。

    陈小旭不顾许非禁止,又跑到那张禅椅上,盘腿一坐,可能真的很舒服。

    张俪则看了看架子,没添什么新物件,倒是多了一堆杂志。

    “你买这么多书做什么?”她奇怪。

    “哎,正好!”

    许老师叫过三人,将杂志散在床上,一本本摆好。

    有影视类的《大众电影》、《大众电视》。

    有体育类的《健与美》、《新体育》、《武林》。

    有科普类的《飞碟探索》。

    有社交成长类的《演讲与口才》。

    有妇女之友类的《读者文摘》、《知音》。

    有故事类的《今古传奇》。

    有纯文学类的《收获》、《花城》、《十月》、《当代》。

    十几本杂志整整齐齐,许非问:“你们猜,哪本销量最高?”

    “《大众电视》吧,这个最火了。”欧阳道。

    “才不是,现在文学热,应该四大名旦(指四本文学期刊)卖的最好。”陈小旭道。

    “我倒觉得是《知音》,我买过一本,还挺好的。”张俪道。

    “……”

    许非笑笑,拿起《知音》道:“这个今年一月才创刊,创刊号就卖了40万。”

    “《大众电视》,最高发行量是九十六万,平均销量是二十几万。”

    “四大名旦虽然火,但受众是固定的,学生、知识分子和业内人士,文化稍低一些的人根本不爱看。”

    他又拿起《今古传奇》,道:“这个1981年创刊,现在发行量过百万。”

    “《读者文摘》,也是81年创刊,当年月发行量三万,今年达到了数十万。”

    “体育类瞧着热闹,其实销量中规中矩,因为受众也很固定。”

    “最高的其实是这个……”

    他拎起《大众电影》,“1982年,有一期卖了947万册,这是影视类杂志的世界纪录。”

    “947万!”

    仨人大为惊讶,跟着又听对方问,“要是只许你们选一本,而且一个月只能看这一本,你们选哪个?”

    陈小旭思量片刻,选了读者,欧阳也选了读者,张俪仍然偏爱知音。理由相似,这两本通俗易懂,耐读性强,可以反复看,最适合打发时间。

    “啧!”

    许老师做了个小调查,若有所思。作为后世人,他当然清楚妇女之友的魅力,但自己可不想搞一个妇女之友啊,不过倒可以借鉴借鉴。

    而他这番意图,那仨人自然也瞧出来了。

    陈小旭和张俪都想询问,又瞅了瞅欧阳,还是暂时憋着。

    (晚上还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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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83开始介绍:
一个有点怀旧的故事。……………………书友群新群:6132-710-86从1983开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从1983开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