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蕲水寻子
一桅白帆兜住猎猎劲风,摧动在万顷波浪中跳跃的轻舟,顺江而下。
上了年纪的艄公解开蓑衣、摘下斗笠,朝半圆形的船棚中喊道:“客官,雨停了,出来看看江景吧。您们看这江水涨得多快,好像一夜之间就把这大江填满了、撑大喽。”
沈清、陈文祺闻言,双双走出船舱。放眼望去,波涛汹涌的长江像一条褐色的巨龙,翻滚着、咆哮着,一泻千里。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江水似乎不甘束缚,一波接着一波地向两岸冲击,矮小单薄的江堤在浪涛的拍打中一阵一阵地战栗。
久居北方的沈清,何曾见过如此壮观的大江大水?一时看得惊心动魄,向艄公问道:“船家,每年的这个季节,这江水都是如此之满吗?”二十年前沿着巴河追赶落入水中的沈霁,曾经与长江有过一面之缘,因此他知道有枯水季节与丰水季节之分。
“这个季节年年都要涨水的,只是没有今年这样涨得猛。”艄公双手紧握舵柄,不时修正船头的方向,以躲避迎头拍来的巨浪。
“从这里望去,这江水似乎高出地面不少啊,如果江堤决口,岂不是房屋倒塌、田地被淹?”沈清忧心地问道。
陈文祺接过话头,说道:“是啊,一到丰水季节,这江水便高出田地甚至村庄,两岸的百姓对它是既爱又怕啊。”
正说话间,一股激流横冲过来,将船头打偏。艄公向两人招呼道:“两位客官站稳喽,这巴河水冲出来劲道还挺大的呢。”
“巴河?已经到巴河了?”沈清一看,昔日那条河窄水缓的巴水现在是河面辽阔、浪高水急。
“船家,请你靠岸一下,我要在这里下船。”沈清说道。
船家听了,忙掉过船头,在离巴河西岸不远处将船靠到岸边。
“义父,我陪您上去。”陈文祺见沈清在船上颤颤巍巍,连忙上前扶住他。
“贤侄你就不必了,早些回家吧,免得你爹娘等得焦急。”沈清故意说道。
“那怎么可以?义父来到此地,等于到了我家,再怎样也得让小侄尽尽地主之谊吧。再说了,我也想凭吊一下那位赵欣叔叔,自然要陪义父上岸了。”
陈文祺的话正中沈清下怀,他不再客套,任由陈文祺搀扶上岸,沿着水将及顶的河堤溯流前行。当年的战场已被滔滔河水淹没,那载着襁褓静静流淌的小溪亦变成浊浪滔滔的大河,奔腾着一路向南,汇入大江。恍惚中,沈清仿佛看见巨浪中翻滚的蓝色襁褓,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似要攥住那即将被巨浪吞噬的包袱。
“义父,不可。”陈文祺一把拉住沈清。
沈清从幻景中惊醒,双腿一曲,跪在堤顶之上,口中喃喃低呼:“师弟霁儿”
良久,陈文祺扶起沈清,劝说道:“义父,我们回船吧。”
沈清悄悄抹了一把泪水,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船上。
艄公扳转船头,往江中划了十数丈远,躲过巴河冲出的潮头,再折转向东,艰难地冲过巴河汇水口,又前行了几里地的光景,忽听艄公指着远处说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么?怎地岸上站了许多的人?”
沈清、陈文祺转身一看,北岸江堤上,黑压压地站着不少的人。未等他们看清,船已渐行渐近,岸上有声音依稀传来:“喂,文祺哥,是你吗?”
陈文祺听出是族弟陈文祚的声音,始知是族人来迎接自己(在武昌江边码头上,正巧遇见一个正欲乘船回家的邻村熟人,许是他报的信),忙走上船头挥臂高呼:“是我文祺回来啦。”
话音未落,船已靠岸,陈文祺向沈清说了一句:“义父,您慢慢下船,我先上去跟他们打声招呼。”言毕纵身一跃,几步抢上河堤,见除了爹爹和五叔之外其余的都是平辈,便先与爹爹和五叔行了大礼,然后又与一干族兄族弟相见。族中少年哪管他什么状元、将军,均与他嬉笑拥抱,如儿时一般。陈瑞山、陈祥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闹成一团,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闹了一阵,陈文祺见一旁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娴静少女,以为是邻村跟来瞧热闹的,忙上前与她们打招呼。及至细细一看,方才认出都是族中姐妹,便诧异地问道:“文姐、文、文妹妹,你们也来了?你们这穿戴的……”
陈文抿嘴一笑,问道:“文祺哥,好不好看?”
“好看。可是……”
“文祺哥,托您这个大状元的福,我们现在能够穿红戴绿的了。”
“托我的福?这是为何?”陈文祺一时没有明白。
文、文两小“咯咯”地笑着,没有作声。陈文轻轻打了她们一人一下,嗔道:“就知道疯。”然后对陈文祺说道:“去年县令大人亲自领着几个官差来庄上,索要叔公的亲书笔迹,暗中说了你在京城的情况。送走了县令大人之后,叔公担心官府暗中派人来察看本庄是否真的忌红,同时又高兴族中出了个状元,便将族中几位长辈喊到一起商议,将这不成文的禁忌给废除了,同时鼓励族中女眷常穿红色衣服,以应对官府的私访。于是,我们就光明正大地着起了红妆。”
“‘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尊叔公舐犊之爱可谓精细入微,着实令人感动。”紧跟其后上岸的沈清听了非常感动,情不自禁地说道。
陈文祺猛然省悟到自己光顾高兴,却将义父冷落了许久。便将沈清拉到陈瑞山跟前,说道:“爹爹、五叔,这位是沈将军,是孩儿义弟的爹爹;义父,这是小侄的爹爹、五叔。”
“陈兄、五叔(南方的习惯比作晚辈的称呼),冒昧打扰。”沈清向两人抱拳道。
“贵客,贵客,请到家去说话。”陈瑞山连忙还礼,热情地拉着沈清,并肩向陈家庄走去。
陈家祠堂,张灯结彩,祠堂两厢走廊上,一字排列着数十张八仙桌,族长陈南松忙前忙后,亲自打点这百年难逢的“荣归宴”。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之后,便是族长陈南松致辞、陈瑞山答谢等仪式,然后便是族人相继敬酒祝贺、陈瑞山父子逐席回敬,直到午夜时分,众族人才在意犹未尽中各自归家。
陈瑞山亲自动手,为沈清收拾了一间客房,待沈清洗漱完毕之后,与沈清道了一句“晚安”,便领着陈文祺欲要离开。
沈清急于解开心中的疑团,又怕陈瑞山精力不支,两难之下试探着问道:“今日文祺贤侄衣锦荣归,在下委实高兴,刚才在席中又多饮了几杯,此时毫无睡意。陈兄若无别事,我们老哥俩可否再闲聊一会儿?”
陈瑞山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客人有话要说,当下毫不犹豫地答道:“沈将军如有兴致,老朽乐意奉陪。”说完让陈文祺先回房歇息,又回房中与闻氏打过招呼,端了茶水、点心,来到“客房”,为沈清斟上一盅茶,落座后主动搭话:
“听口音沈将军不像南方人,仙乡何处?”
“在下是山西平阳府绛州人氏。”沈清接过陈瑞山递过来的茶盅,抿了一口香茶。
“绛州?那不是薛礼的家乡吗?怪不得沈将军如此英雄。”
沈清连连摇手,认真地说道:“陈兄过誉了。在下虽与薛仁贵同乡,但无论韬略、功夫还是建树,在下是自愧不如、难以望其项背。”
陈瑞山笑了笑,将话题转到江南:“沈将军可是第一次来江南吧?”
沈清正愁不好开口询问,这句话给了他一个机会,于是说道:“这已经是第二次啦,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在二十年前呢。”
“啊?沈将军二十年前来过此地?”
“是啊,不过那次的经历,真是不堪回首啊。”
“却是为何?沈将军可否见告?”陈瑞山隐约感到,这可能就是沈清要与他彻夜交谈的主题,便主动问道。
果然,沈清微微点头,神情黯然地说道:“不瞒陈兄,在下冒昧邀请陈兄秉烛夜谈,便是有关这段经历的事情。”
陈瑞山强按不安,极力平静地说道:“沈将军请说。”
沈清迟迟没有说话,仿佛在回忆那段经历。良久,他才缓缓说道:
“那是成化八年初春,我岳父因病致仕告老还乡,带着在下夫妇及刚满周岁的小儿、师弟俩夫妇和尚还年幼的小舅子一行八人,行至大崎山下,遭遇仇家的截击。岳父岳母舍生挡住仇家,掩护我们六人逃跑。因仇家人多势众、武艺高强,岳父岳母双双战死,我们师兄弟五人带着小儿逃至巴河岸边,因无船可渡,亦被仇家追上。”沈清顿了顿,似在极力平复情绪,然后接着说道:“当时我身背襁褓,束手束脚,为了身后的小儿不致伤害,始终处于守势,与那仇家周旋。那恶贼丧心病狂,刀刀都向小儿身上招呼,我左躲右闪,终究被他觑了个空,将小儿挑落在河中……我将仇家赶跑之后,顺着河水一路寻到长江边上,未见小儿的踪迹。”
说到此处,沈清的眼窝开始发红,颤抖着双唇不能成声。他双手捧起面前的茶盅,借着喝水来掩饰心情的激动。
陈瑞山此时更是心潮难平。眼前的这位沈将军,特地来到陈家庄寻找失散二十年的儿子,绝对不是巧合。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想着揭开祺儿的身世之谜,并且在祺儿进京赴考之时,还特地让祺儿戴上玉凤凰以寻找机缘,但这“机缘”真的出现时,他竟犹豫起来。难道含辛茹苦地养大成人、如今更是功成名就的祺儿,从此就要远走高飞、认祖归宗?不!这个秘密除了老妻和五弟,再没有第四个人知情,只要我们三人不说,任何人都没法夺走祺儿。这个念头一闪,陈瑞山的双颊不禁有些发烫,心里随即自责不已:陈瑞山啊陈瑞山,枉你自诩道德治家、信义做人,事到临头却如此不堪。祺儿找到了亲生父母,我该老怀深慰才是,怎地还暧昧不明地盘算做那欺天诳地之事?
这时,沈清似乎窥破了陈瑞山心思一般,自言自语似般说道:“二十年来,小儿的生死始终萦绕于怀,多少个晚上半夜梦回,枕边总是湿漉漉的一片。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想知道小儿是生是死、是否平安。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从此就了却了对他的牵挂,即便不再相见也了无遗憾了。”
陈瑞山本是一个胸怀磊落之人,突如其来的“寻亲”使他心生不舍也是人之常情。此刻他的心已经平静下来,沈清的话音刚落,他便问道:“沈将军谈到这些,而且又再到江南,莫非发现了令郎的线索?”
“在下发现了当年放在小儿身边的一些物件。”
“那是什么?”
“一爿雕刻有凤凰的玉璧和一册剑谱。实不相瞒,这两件东西是在令郎陈将军身上看见的。因此在下冒昧前来,想请陈兄为我答疑解惑:陈兄捡到那个襁褓时,小儿他是……”沈清不忍说出“是死是活”,只把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陈瑞山。
陈瑞山神情漠然,嗄声说道:“不错,那个襁褓是我兄弟所捡。想当年,我老来得子,却在他不满百日时一病夭亡。那日申时时分,我与五弟一起将亡故的小儿草草埋葬,烧了些纸钱,收拾工具正待回家,五弟不经意地朝河中望了一眼,远远望见上游淌来一个包裹,正缓缓向岸边靠近。五弟便跑到河边,用挖锄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勾到岸上,发现里面竟是一个婴儿。只见他双眼紧闭,嘴唇发乌,浑身冰凉……”
“啊”沈清一声惊呼,打断了陈瑞山的回忆。
陈瑞山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愣愣地看了看沈清,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向沈清问道:“沈将军可还记得那襁褓的颜色?”
沈清心情沉重,呐呐地答道:“是一个蓝色印花包袱。陈兄,小儿果真就……就……”
如果说玉璧和剑谱是在祺儿身上发现说明不了什么,但一语能够言中当年包袱的花色,足以证明他是祺儿的亲生父亲。陈瑞山不再疑惑,当下说道:
“沈将军不用忧心,孩子虽然不哭不动、浑身冰凉,但尚有微弱鼻息。我与五弟见此,急忙抱回家中,为他换下早已湿透的襁褓、衣服,让老妻暖在怀中,不久孩子便苏醒过来。”
“这么说,令……郎便是……是……”沈清一时语无伦次。
“不错,祺儿便是沈将军的亲生儿子。”陈瑞山平静地说出真相。
“我的亲生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沈清喃喃地说道,两行泪珠顺颊而下。忽然长身而起,走到陈瑞山的跟前深深一揖,哽咽道:“多谢陈兄搭救、抚养小儿,在下夫妇没齿难忘。”
陈瑞山急忙还礼:“沈将军客气了。沈将军请小坐片刻,我这就去……”
口里说着话,人已转身向房外走去。
沈清知道他的用意,急忙拉住陈瑞山,恳切地说道:“陈兄,且听我说。在下此来寻子,只是想知道小儿最终的下落,放下二十年的牵挂。今日已知他不仅活在人间,而且还如此优秀,于愿足矣。这点小秘密,就留在我们的心中,从此不再提起,让祺儿他一如平常地生活吧。”言语间,已将“霁儿”改作了“祺儿”,由此可见他是出自内心。
陈瑞山闻言十分感动,亲生骨肉相见却不能相认,那将是一种什么感受?自己也曾经历过失子之痛,将人心比自己,不能再让别人重复自己的痛苦。
“沈将军高义愚兄心领了。我夫妻得祺儿承欢膝下,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天伦之乐,已是苍天赐给我们莫大的福分了。今日既有祺儿亲生父母的信息,如要昧着良心当着没事发生一般,岂不让我们后半辈子终日不安?什么都别说了,愚兄这便去将祺儿唤来,让你们父子相见、一家团圆。”
陈瑞山一席话,让沈清一时难以反驳。见陈瑞山转身欲去,又将他拉住,说道:“陈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不过现在时已四更,也不急着这几个时辰,便等到天明再说吧。”
陈瑞山想想也有道理,便说道:“也好,就请沈将军早点安歇,天亮之后我带祺儿过来,你们父子相认。”说罢端起茶具向门外走去。
“陈兄。”沈清将陈瑞山送到门口,说道:“二十年来,我从未睡过一次囫囵觉,今日有了祺儿的讯息,我想今晚能够睡个好觉了,故此希望陈兄不必急着带祺儿过来。”
陈瑞山理解地说道:“沈将军你就踏踏实实地睡吧,愚兄晚点过来便是。”
陈瑞山回到自己的卧房,见一灯如豆,闻氏还在灯下飞针走线。
“祺儿他娘,你怎地还未歇息?”陈瑞山轻轻走到闻氏身后,关切地问道。
闻氏闻言,放下手中的针线,仰头问道:“沈将军果真是祺儿的生身父亲?”
陈瑞山暗里一惊,口中却说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闻氏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你也不必瞒我了,你我夫妻几十年,你这神色都告诉我了。”
“是啊,他便是祺儿的亲生父亲。”陈瑞山不再隐瞒。
闻氏低下头,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又拾起针线继续未完的女红。
陈瑞山看着难受,劝慰道:“你也不必难过,祺儿能够找到亲生的爹娘,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也知道这个理儿,只是心里……心里……不好受。”闻氏说完,双目已是泪如雨下。
陈瑞山强忍眼泪,将闻氏扶到床边坐下,替她擦去眼泪,温言说道:“快别这样。天一亮我们便让祺儿他们父子相认,你可不能露出半点伤感啊。来,我们合计合计如何送祺儿回家。”
夫妻两人在房中一边互相劝慰、一边打理陈文祺“归家”的行装,不知不觉就到天色微明。
“笃笃”,门外传来陈文祺的声音:“爹、娘,孩儿给您们请安。”
陈瑞山一边朝闻氏使眼色,暗示她擦干眼泪,一边打开房门,“祺儿,怎不多睡一会儿?快进来。”
“爹爹,这不还有客人在嘛,若是晚了,岂不怠慢了客人?走吧,爹爹,我们去陪沈将军。咦,娘,您怎么哭了?”陈文祺连忙走到闻氏身边,拉着母亲的手问道。
“没有,娘眼里可能进了一粒沙子。”闻氏慌忙掩盖道,可是听了儿子这句话,越发的心酸,情不自禁地抽搐起来。
“娘,您怎么了?爹爹,我娘她……”陈文祺慌了。
陈瑞山这时反而很平静,他坐在房中圆桌旁边,向陈文祺一招手,说道:“你娘她没事。祺儿,来,坐下,爹爹有话对你说。”
“爹爹,您……”陈文祺仍然拉着母亲的手,迟疑着没有放开。
闻氏轻轻抽出手,对陈文祺说道:“祺儿,去吧,你爹爹有话要对你说。”
“爹爹,我们先去见沈将军吧,迟了会怠慢人家的。”陈文祺走到圆桌旁边,向陈瑞山提醒道。
“无妨,沈将军他说要多睡一会儿,迟些过去无妨的。你先坐下,听爹爹说。”
陈文祺无奈,只好搬了一把椅子,挨着爹爹坐下。
“祺儿,你可知道沈将军是什么人?”
“什么人?他如今是湖广都指挥使司佥事啊。爹爹问这干什么?”陈文祺大惑不解。
陈瑞山摇摇头,说道:“不,爹爹是问沈将军他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噢,他是祺儿的义父呗。”与沈灵珊结拜的事情,陈文祺早已向二老禀明。
陈瑞山仍是摇摇头,说道:“不,他是你比义父还要亲的亲人。”
比义父还要亲的亲人?莫非爹爹已经知道我和沈姑娘的事了?自那日在长江边与沈灵珊吟罢改过的《听雨》后,陈文祺就一直思想着如何向爹娘提及此事并央媒下聘,现在爹爹一说,他反而不好意思承认。陈文祺俊脸一红,口里说道:“爹爹,义父就是义父,哪有比义父还要亲的?”
陈瑞山怕突然一说,陈文祺一时难以接受,便迂回说道:“祺儿,你可知沈将军他为何要与你同来此地?”
陈文祺道:“应该是为了寻人来的吧?那日我听义父义母他们说话,才知他们的儿子被梁德挑落河中,至今没有音讯。”说到这里,陈文祺心里电光一闪,心里那个疑问似乎有了答案,“是了,爹爹,祺儿正想问您,您给祺儿的玉璧和剑谱是怎么回事?义父他好像认识这些东西,而且这玉璧与祺儿结义的兄……弟戴的那块极为相似。莫非这本是那襁褓里的东西,被爹爹您捡到了?”
陈瑞山点点头,说道:“祺儿说的不错。”
“这么说,那孩子他已经淹……死了?”陈文祺边说便从脖子上取下“凤璧”,心情沉重地说道:“沈将军他爱子没了,这玉璧也该还给他罢。”
“不,祺儿,你猜错啦,那孩子……他并没被淹死。”
“没死?”陈文祺一听,高兴得跳起来,拉住陈瑞山的手说道:“爹爹,您知道那孩子的下落?走,我们快跟沈将军说去。”
“祺儿,那孩子他不是别人,就是你呀。”陈瑞山一咬牙,说出了实情。
陈文祺一听,如遭雷亟,身子一软,瘫倒在座椅上。那日沈清为他疗伤发现了玉璧,并与沈灵珊的“龙壁”合二而一,他就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大半年来,他猜测了多种可能,唯独没有往自己的身世上去猜测。自打记事以来,爹、娘、五叔乃至族人对自己呵护备至、关爱有加,即便少年伙伴偶起争执也从未有人提到自己的身世,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捡”来之人?
莫非……?爹爹一向急公好义,当年捡拾襁褓的时候,发现襁褓中的婴儿已死,这才将玉璧、剑谱保存下来。今日沈将军前来寻子,既不能推说不知,亦不能告知“死讯”,便索性将我当成沈将军当年失散的儿子告诉了沈将军,以免他夫妻痛苦一定是这样。
“爹爹,祺儿知道您是怕沈将军伤心,才故意将祺儿当作他失散的儿子,是吧?”
陈瑞山摇摇头,动情地说道:“儿啊,爹爹固然有恻隐之心,但怎会将自己的儿子送与别人?你的确是沈将军当年被梁德挑落河中的那个小沈霁啊。你进京赶考时,爹爹让你戴上玉璧、剑谱,就是希望机缘巧合,使你有朝一日与亲爹娘相认啊。”
陈文祺本是无比聪颖之人,看到母亲一旁悲伤欲绝的神情,已知爹爹所言不虚。但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流着眼泪呜咽道:“我不信,我不信,这不是真的。”
“不信什么呀?”话音未落,陈祥山一步跨进门来。
“五叔,您来得正好。祺儿是娘亲生的,是不是?”陈文祺一把拉住五叔,满怀希冀地问道。
陈祥山闻听一惊,又见大哥神色黯然,大嫂更是哭的泪人一般,不知发生了何事。他楞楞地看着大哥陈瑞山,没有回答侄子的问题。
“老五,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你不妨再给他说一次。”
“大哥,您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您怎么对祺儿说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来了?”陈祥山埋怨道。
“老五啊,你可知沈将军是谁?他便是祺儿的生身父亲哪。”陈瑞山将昨晚与沈清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陈祥山这才明白过来,笑了一声说道:“这是好事啊。祺儿、大嫂,你们哭什么呀,找到了亲生父母,祺儿岂非又多了几个关爱他的人不是吗?”
“话是那样说,祺儿认了亲生父母,此后再也不能时时和我们在一起了。”闻氏抽抽泣泣地说道。
“咳,您道祺儿还是三岁小儿啊,整天和您在一起?如今他是朝廷中人了,即便没有找到亲生父母,也不能与们日日相伴的。要小弟说,祺儿自小和您们在一起,承欢膝下十几年,您们也该知足了。倒是人家亲生父母,这二十年人家可是含着泪水过来的,没有一天的欢乐呢。”陈祥山有意如此说,以排解大哥大嫂的抑郁情绪。
陈文祺听五叔一说,顿时想到亲生爹娘这许多年痛不欲生的日子是如何熬过的,一股亲情油然而生。他擦干眼泪,走到双亲面前“噗通”跪下,说道:
“爹、娘,生身之恩、养育之恩,没有轻重,更没有亲疏。今日既知生身父母,祺儿自当相认。但二老的养育之恩,祺儿没齿不忘。从此以后,祺儿生,陈姓不改;死,埋入陈氏坟山。若爹娘答应,祺儿这便随爹爹去见亲生父亲;若不答应,祺儿便斗胆不从。”
闻氏一听,顿时转悲为喜,一把拉过陈文祺,柔声说道:“答应,答应,为娘就怕你改姓了呢。”
陈瑞山一瞪闻氏,说道:“你倒是高兴了,人家沈将军夫妻呢?这事从长计议。时候也不早了,祺儿,我们先去客房。”说毕拉着陈文祺,与陈祥山一道向客房走去。
客房房门紧闭,陈瑞山上前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低声喊道:“沈将军,睡醒了吗?”
连喊三遍,无人答应,陈瑞山轻轻用手一推,房门应声而开。
房中,床上卧单抻得平平整整,盖单叠得方方正正,不见沈清的人影。
三人猜想他可能晨练去了,正要出门寻找,忽见桌上放着一张对折的宣纸,展开一看,是沈清写的留言:
“陈兄:在下俗务在身,请恕不告而辞。昨晚与兄所谈之事,就让我俩尘封在心底,永不再提。谢谢您们的热情款待。沈清。”
第七十七回 造化弄人
“小姐,陈公子来了。”蕊珠急匆匆地跑进沈灵珊的闺房,对沈灵珊喊道。
沈灵珊正在房中研究“戢刃剑法”下半册“凤谱”。听说义兄来了,心中顿时欣喜万分:原来他与我一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沈灵珊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妆容,然后走出闺房,对站在院子中的义兄喜悦地打招呼:“大哥,你来了!”
陈文祺凝视着沈灵珊如花的笑脸,心里隐隐作痛。曾几何时,两人燕侣莺俦、情投意合,虽未曾海誓山盟,却相信情比金坚。而今,两人血脉相通,姻缘已绝。两情相悦的曾经,只能带来锥心的疼痛,痛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强忍伤怀,迎着沈灵珊走了几步,神情不自然地说道:“姗……妹,我来……”
姗妹?沈灵珊心念电转,大哥一向方正持重,对我持之以礼,口口声声称我“沈姑娘”,今天却改叫“姗妹”,莫非他已向父母禀明,今日前来践行那日长江岸边“京国多年情不改,只听春雨忆江南”的承诺?想到此,沈灵珊芳心狂跳,羞红了脸问道:
“大哥莫非是找我爹娘来的?”
“正是。”
“是……是说大哥你自己的事儿?”沈灵珊忍不住探问道。
陈文祺惊异地问:“你知道了?”
沈灵珊羞涩地一笑,低声说道:“我猜的。”说罢俏脸又红。
陈文祺见她笑逐颜开的样子,心里好生难过:难道她不似自己,以为亲哥哥比那……关系更令人高兴?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否则见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于心何忍?于是坦然说道:
“姗妹既已知晓,便随为兄一道去见爹娘吧。”
沈灵珊心想,你倒是自信得很哩,亲事未提便称起“爹娘”来了,若是爹娘不允,看你如何下台?
她含羞带嗔地说道:“你这人真是……,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哩。”说罢双手捂面,扭身进了闺房。
陈文祺一愣,想了想,便转身向韩梅住的房中走去。
女孩儿面嫩,自然羞于听人当面提亲,但内心极是想听到个郎对父母说的那句话。当陈文祺走远后,沈灵珊又踅身走出闺阁,蹑手蹑脚地悄悄跟至父母的房外,想听陈文祺如何向爹娘开口。
却说沈清在陈家客房留下纸条,悄无声息地离开陈家庄。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爱子,他的心情总算舒展一些。然而父子相见不能相认,心中不免有些许缺憾和怅然。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再次走到巴河岸边,回到当年与妻儿、师兄弟生离死别的故地,凭吊故去的师父、师娘和师弟赵欣夫妇。盘桓良久,这才觅了一条小船,溯江而上,回到武昌的家中。这个时间与陈文祺回来时也就是前脚差后脚的光景,此时刚与韩梅说出陈家庄寻子的情景。
韩梅听说爱子尚在人间、并且就是自己极为熟悉和喜欢的陈文祺,不禁又喜又悲。正靠在丈夫的肩头啜泣,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转瞬来到房中。沈清、韩梅两人抬头一看,正是二十年来魂牵梦萦的爱子来到面前。两人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陈文祺双膝一曲,跪倒在跟前,悲悲戚戚地喊道:“爹、娘在上,不孝孩儿给二老磕头。”说完手掌触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韩梅此时心潮澎湃、泪流满面,走上前将尚未起身的陈文祺紧紧地揽入怀中,声泪俱下地说道:“霁儿……我的霁儿,娘想你想了二十年,你……你总算回来了。”说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娘,孩儿不孝,让您牵挂了。”陈文祺此时也是激动万分,他反手紧紧抱着韩梅,尽情地感受缺失了二十年的母爱。
陈文祺进房下跪、喊出一声“爹、娘”,房外的沈灵珊如闻惊雷,耳际边“嗡嗡”作响,她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前的“义兄”便是昔日被梁德贼子挑落河中的襁褓自己的嫡兄。她来不及为当年的襁褓平安在世感到怡悦、为爹娘找到失散已久音讯不明的儿子感到高兴,心里陡觉一阵刺痛,脸色一变,“哇”的一口鲜血冲口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无声地流淌,人随之瘫软在地。良久,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拂开眼前凌乱的秀发,趔趔趄趄地向自己的闺房走去……
房中,沈清等三人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谁都没有察觉到室外发生的事情。
“霁儿,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你。”韩梅扶起陈文祺,让他紧挨自己坐下。
“师兄,你还不知道呢,当初我一见霁儿,心里就怦怦直跳,恍惚中觉得这孩子就是我们的霁儿,今日果然就应验了。”韩梅扭头对沈清说道。
“是啊,当初一见他,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仔细一看一想,原来是有点师兄的影子,当时我心里还很奇怪呢。”门外一个声音说道。
“你呀,就是事后诸葛亮。当初为何不说?”韩梅嗔怪地向门外说道。
“呵呵,”笑声未落,韩明一步跨进房来,“还说,当初真想对您说呢,只是怕惹姐姐您伤感,小弟才拼命忍住的。”
“舅舅。”陈文祺忙起身跪倒,向韩明磕了一个头。
“呵呵,快起来。”韩明扶起陈文祺,双手在他臂膀上一拍,笑吟吟地说道:“我说我们怎么这么投缘呢,原来是嫡亲的甥舅啊。”
“霁儿,快搬椅子给舅舅坐下。”韩梅已经开始“使唤”起陈文祺了。
陈文祺搬过一张椅子,请韩明坐下。韩明又端详了陈文祺半天,感慨地对沈清、韩梅说道:“一别二十年,原以为……,谁知我外甥不仅平平安安,而且还如此优秀,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沈清深有同感,叹道:“是啊,假若当年没被梁德那厮挑落河中,祺儿跟着我躲躲藏藏,别说读书习武,能否健健康康的成长都很难说呢。祺儿,你养父母对你恩重如山,你可别忘了他们啊。”
陈文祺此次回家,一来是与亲生父母相认,二来也有件事情与他们商量。一听说到这个话题上,便说道:“爹爹、娘,孩儿有个愿望,恳请二老成全。”
“什么愿望?只要爹娘能做到的,决无二话。”沈清想也不想便表明了态度。
“适才爹爹也讲到,养父母对孩儿的再造之恩,孩儿没齿难忘。他两位老人家膝下无子,含辛茹苦养育孩儿二十年,如今年事已高,后嗣无望,孩儿情愿……仍如往日一般,继承陈家香火……您们看……”
陈文祺艰难地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我道多大的事情?”沈清怕儿子为难,连忙截住他的话说道:“爹爹在陈家庄不辞而别,就是为了不想让这件事扰乱陈家和你的生活啊。二十年来,爹娘只想知道你的音讯下落,如今见你平平安安,于愿足矣。祺儿你有这等想法,才是我沈清的好儿子。没话说,爹爹支持你。”
听了爹爹的话,陈文祺大为感动,他抬眼望望韩梅,既怕母亲伤心,又怕母亲不允。
韩梅轻咳一声,绷着脸说道:“若要娘成全,你须答应为娘一件事情。”
陈文祺垂首道:“孩儿恭听母亲教诲。”
“姓沈姓陈由你自便,可有一条,你须早日成婚,给娘多生几个孙子,他们一半姓陈、一半要姓沈。”说完再也绷不住,“噗哧”一声娇笑起来。
“娘”陈文祺俊脸绯红,连忙转移话题:“舅舅都还没成婚呢,您就取笑起孩儿来了。”
“他呀,哼他是存心要让老韩家绝后了。”韩梅不满地说道。
“哎呀,怎么说着说着说到我的头上了?”韩明的脸也红起来。
韩梅面色一端,说道:“我说明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这做舅舅的不早日成家,让霁儿他们怎么办?”
韩明也认真地说道:“姐,不是弟弟不愿成家。只是这多年来,父母的大仇未报,弟弟哪有成家的心情?再说了,这些年师兄、霁儿双双音讯全无,我若成婚,扔下姐姐孤孤单单,您叫小弟于心何忍?”
韩梅闻言不胜唏嘘,愧疚地说道:“明儿,姐拖累你受苦了。”
“你我姐弟,谁拖累谁呀?”韩明朗声一笑,“现在好了,姐您一家终于团聚;梁芳兄弟也得到应得的报应;剑谱秘密已经知晓,只要我们勤学苦练,加上文祺,这剩下的仇人也该引颈就戮了。你弟弟我呀,是该考虑韩家香火的事了,否则,怎对得起死去的爹娘和韩家列祖列宗?”
韩梅欣慰的点点头,称赞道:“这还差不多。你早日完婚,我们也好早点操办霁儿的婚事。”
沈清这时笑着说道:“师妹且慢操心他们的婚事。既然要成全儿子的心愿,你也不要‘霁儿’‘霁儿’的,要改口叫他祺儿了,就让‘沈霁’这名字成为过去吧。”
韩梅莞尔一笑,说道:“祺儿就祺儿罢,只要他认我这个娘,叫什么都行。”
沈清“呵呵”一笑,又向陈文祺问道:“祺儿,皇上此次准假时间不长,你有什么打算?”
“孩儿其实也没有什么打算,就是要去一趟师父家,拜谒一下师父、师娘,然后在武昌、黄州分别住一段日子,陪着四位爹娘。哦,娘,您知道孩儿的师父是谁?”
“是谁?难道为娘也认识不成?”
“岂止是‘认识’?娘不是还在他家住过几天吗?”
“你是说,恩公?”沈清狐疑地问道,见陈文祺点点头,忙说道:“如此说来,爹爹也要陪你走一遭,专程去叩谢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是啊,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别说报答他老人家,就连面谢的机会都没有,我这心里一直是愧疚的很哩。既然要去,那就图早不图晚,你们爷儿俩明天就动身。”一听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是儿子的师父,韩梅又是惊喜又是激动。
“娘,孩儿还是留在家里先陪您几天吧。师父那里晚几天去无妨。”陈文祺怕母亲伤心,说道。
“傻孩子,你有这份孝心娘很高兴。但你师父那里不能耽搁,要尽早去才是。你怕娘孤独是吧,这不是还有你妹妹吗。咳,真是,说了半天的话,怎把珊儿给忘了?春红,快,去把小姐叫过来。”
“是,夫人。”
不一会儿,丫鬟春红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道:“夫人,小姐她不在闺房。”
“不在?到哪儿去了?蕊珠也不在?”
“蕊珠也不见人影。”春红回答。
“这丫头,又跑出去了。”韩梅不在意地嘀咕了一句。
“夫人……”春红欲言又止。
“春红,有什么话你就说呀。”
“夫人,听栓儿说,他隐约听到过小姐在房中哭泣。”春红小心翼翼地说道。
“好生生的她怎么哭了?”韩梅对沈灵珊疼爱有加,一听女儿在房里哭泣,顿时心疼不已,紧张地问道。
沈清心有所悟,问道:“祺儿,你回来时可曾见过你妹妹?”
“见过。”
“你对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呀。”陈文祺想到沈灵珊刚才那种羞涩的样子,知道她误解了自己回家的“目的”,以至听到自己是她的嫡兄,这才伤心落泪。但,这事如何向二老明说?
陈文祺明白,韩梅却是越发糊涂了,她白了丈夫一眼,说道:“两个孩子一直都很要好的,祺儿怎会让妹妹委屈伤心?”
“师妹你难道不知……”沈清见春红在侧,改口吩咐道:“春红,你带栓儿去找***她们,找着了她便尽快回来。”支走了春红,才继续说道:
“师妹,珊儿会不会是因为……”沈清朝陈文祺望了一眼,没有接着说下去。
“因为什么?因为找到了哥哥此后就冷落了她?”韩梅笑着说道,他这才知道丈夫为何着急,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唉,师妹这一高兴啊,便什么都不当回事了,沈清心里想。他干脆对陈文祺说道:“祺儿,珊儿可是你的亲妹妹啊,从今往后,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知道吗?”
“孩儿谨遵爹爹教诲。”陈文祺眼睛一红,涩声答道。
看见外甥露出伤感的神色,韩明心里难受,便对韩梅说道:“姐……”
韩梅知道弟弟想说什么,点点头似喜似怨地说道:“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虽然这是件极好的事情,可怜珊儿这孩子得知自己的身世,又不知如何伤心哩。”
沈清着急女儿遭遇不测,根本没听到韩梅说什么,他着急地对韩梅说道:“师妹,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先找到珊儿要紧。”
韩梅神情轻松地说道:“没事,珊儿这孩子的性情我最清楚,她只是一时难受,过一会就好了。趁她不在,我跟你们说件事,大家参详参详如何对珊儿讲。”
沈清、陈文祺听的摸不着头脑,正想发问,只听韩梅问道:
“祺儿,你妹妹因何而哭,你知道吗?”
“孩儿……孩儿……”陈文祺声音凄切,一时哽咽难言。
韩梅心疼地揽过儿子的肩膀,柔声说道:“傻孩子,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呢。”说完,她对沈清说道:“师兄,前几日你问到二师兄和雪妹的时候,有件事情还没来得及说与你知道。”
“什么事情?”沈清满脑袋想着两小的事情,韩梅忽然又提起师弟夫妇,令他十分不解。
“雪妹的死,固然与她悲伤过度、思念成疾有关,但她的直接死因却是产后大出血。”
“你说什么?”沈清大吃一惊:“你……你是说师弟和雪妹他们有……有孩子了?”
韩梅微微点头,长叹一声说道:“就在二师兄与雪妹完婚的第二个月,雪妹就怀上了二师兄的骨血,只不过时间不长、雪妹也没有经验,她自己不知道罢了。二师兄被邬云杀害后,雪妹一直不吃不喝,非要跟随二师兄一起去,后来发觉身怀有孕,这才断了想死的念头,一心一意要为二师兄生下赵家的骨肉。不曾想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时候……”
韩梅的眼前,又出现了当年的情景
这一日晚饭后,夏雪与韩梅、韩明坐在一起闲话家常,夏雪忽然感到肚子悠悠阵痛,便回到房中坐了一会儿恭桶,疼痛仍无改善。韩梅是过来人,算算日期猜测是快要生产了。于是一面支派小韩明速去将稳婆请来(平日已经打听清楚稳婆的住处并带韩明认了路),一面将夏雪扶上床,为她褪去衣服,平卧待产。
稳婆来后,告诉夏雪要随着阵痛的节拍,使劲催生。然而,夏雪因赵欣的死打击很大,身体孱弱,哪里有力气配合分娩?这样一直疼痛了两日三夜,才在第三日的清晨生下了腹中的婴儿,原本被分娩耗尽了体力的夏雪,又出现大出血,虽百般救治也未能挽回她的生命。
“这么说,珊儿是赵师弟的骨肉?”事情已经很明白,沈清还是追问了一句。
韩梅点头说道:“这么多年来,除了思念霁儿、寻找师兄之外,珊儿的身世也一直困扰着我和明儿。不告诉她真相吧,二师兄、雪妹他们难免会责怪我们;告诉她真相,珊儿她怎么受得了?我真是希望她能够快快乐乐的生活一辈子啊。”
沈清、陈文祺听后默默无语,伦理的包袱刚刚放下,赵欣的凄惨家事又像巨石一样压上他们的心头。
“只是现在,祺儿与珊儿不仅阴差阳错地结拜,而且又两情相悦,这件事也不用纠结了。但如何告诉珊儿的身世,我还真的没想好。珊儿这孩子原本多愁善感,早先听到赵欣叔叔、夏雪阿姨的悲惨遭遇,已是伤心得不行,若让她知道两人是她的亲生父母,那还不痛不欲生?唉!”韩梅不无担忧地说道。
沈清虽然心痛师弟雪妹,但卸下了困惑他大半年的伦理包袱,心里总归轻松了许多。见妻子忧心忡忡,便说道:“无论对珊儿的打击多大,也要告诉她事情真相,这样对赵师弟、雪妹也是个交待。而且夏叔那里,女儿女婿的死讯不能总是瞒着他老人家,如果得知珊儿是亲外孙,也算是对老人家有点安慰。”
陈文祺也赞同爹爹的主意,对韩梅说道:“娘,爹爹说的是,告诉妹妹的身世,相信她能挺得住的。孩儿还有个想法,待孩儿进京的时候,便带妹妹一起去,让她与外公相认。”
“嗯,这主意不错。要不然,夏叔问你赵叔和雪姨的事情,你还不知如何告诉他老人家哩。”沈清点头表示同意。
韩梅点点头,对陈文祺说道:“祺儿,你妹妹的身世比你还要凄凉,以后可要好好地待她啊,决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
“孩儿谨记母亲教诲。”陈文祺未料到与沈灵珊的事情竟然如此自然的水到渠成,心里顿时一阵轻松。但随即又自我谴责一番,毕竟姗妹父母双亡,自己怎么会暗自高兴?想到沈灵珊得知亲生父母的消息,还不知如何承受,陈文祺的心立时又沉重下来。
“老爷、夫人,我们找遍了最近的几条街巷,没有找着小姐她们……”这时,春红、栓儿双双走进来,向沈清、韩梅等人说道。
陈文祺一听大急,当下也顾不得矜持,起身向沈清、韩梅说道:“爹爹、娘,孩儿再去找找。”
“也好。找着找不着,一定早些回来。珊儿恐怕只想外出散散心,说不定一会儿就到家了。”韩梅嘱咐道。
“知道了,娘。”话音未落,陈文祺已经奔出数丈之外。
此时已是暮色苍茫,陈文祺顾不得路人异样的目光,运起轻功极速向渡船码头奔去。当年码头送行,两人依依惜别,沈灵珊暗中相送鸳鸯绢巾,何尝不是定情信物?在陈文祺的潜意识中,码头应该是“失恋”中的沈灵珊最为怀念、也是最可能要去的地方。
但,陈文祺扑了个空。暮色笼罩的江面上,船只稀少,渡船早已停航,码头上空无一人。江水在微风的催动下,轻轻地拍击着堤岸,那涛声如诉如泣,令人徒生愁思。
陈文祺未作太多的停留,转而向附近的“仙客来”饭庄奔去。这里是他与她萍水相逢的地方,当然也值得回忆与流连。
时间并未改变一切。“仙客来”饭庄一如当年,排列整齐的桌子、把酒言欢的客人,热闹之中不乏嘈杂。最里面临窗的桌子边,坐着两个彪形大汉,酒酣耳热之际,双方或拳或掌、吆五喝六,正沉醉于猜拳斗酒之中,与陈文祺定格在心中的那个画面大相径庭。
依然,此处没有伊人的倩影。
望山门外的小径、东湖之滨的贡院、“聚缘旅馆”的客房、东湖深处的磨山乃至郝怀空置的宅院……陈文祺找遍了两人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没有沈灵珊的踪影。看看夜已深,陈文祺记起母亲的嘱咐,心想说不定姗妹此时早已回转家中。于是不再寻找,发足往家里狂奔。
“祺儿,你一人回来的?”沈清站在大门外,向陈文祺身后望去。
陈文祺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姗妹并未回家。
但他犹抱一线希望,下意识地问道:“爹爹,妹妹可回家了?”
沈清一听,便知儿子并未找到女儿,一颗悬着的心更加紧张起来,他一把拉住儿子,来到卧房。
正在房中翘首以盼的韩梅,一见父子二人进门,便知女儿没有下落,此时方知沈灵珊出了问题,顿时泪流满面,大放悲声:“珊儿,你到哪里去了?”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蕊珠回来了。
“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她……她不见了。”蕊珠此时是一身的汗、一脸的泪。
“别慌,慢慢说,是怎么回事?”沈清安慰道。
“小姐说,少爷今日认祖归宗,说不得要在家住个十天半月,可这大热天的没有换洗的衣服怎么行?便要我陪她出去买布缝衣。这样我们便去了草埠门外那家布庄……”蕊珠一边哭一边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在裁缝铺等了很久,不见小姐过来,便去布店找她,也不见小姐的人影。我怕在路上错过,又跑回裁缝铺。就这样两头跑了很多次,都没找着。”
韩梅一听女儿失踪,立时大哭不已。
陈文祺心里更是难受,毕竟姗妹是为了自己的事才失踪的。他紧张地向蕊珠问道:“蕊珠,你可曾问过别人见没见过小姐?”
“问过。布庄掌柜的说那时正帮小姐选布料,小姐突然说要出去一会,此后就再也没见回转。”
“其他人呢?有没有见过小姐的?”
“没有。”
“爹、娘,我再出去一下。”不等爹娘答话,陈文祺已经消逝在夜色之中。
“师弟,偌大的武昌城,单靠我们几个人只怕有点势单力薄,可否请府中捕快协助寻找?这事发生在你的治下,也算不得假公济私。”沈清对韩明说道。
“好,我这就回府,尽数差遣捕快连夜搜寻。”韩明答应一声,迅速转回武昌府衙。
然而,沈清、陈文祺还有众多捕快找遍了武昌城每个角落,没有一点与沈灵珊有关的任何消息。几天后,韩明只好让捕快停止寻找、继续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寻找沈灵珊的事,就指望沈清、陈文祺父子两人。这个时候,陈文祺也顾不得回陈家庄陪同二老,也无暇前去拜谒师父师娘,成天漫无目标地穿行于武昌城的大街小巷以及郊外乡间,期盼奇迹出现。
忽忽已过月余,沈清、陈文祺假期已满。沈清因在湖广都指挥使司任职,没有离家之虞,所以就按时去湖广都指挥使司报到上任。陈文祺担心沈灵珊的安危,不顾父母亲的百般劝说,执意留在家中继续寻找沈灵珊的下落。他向皇上写了一份折,恳请皇上延假半年,俟找到妹妹后即刻回京赴任;又给恩师刘健写了一封书信,向他详细述说了自己和沈灵珊的身世,请恩师在皇上跟前多加斡旋,争取皇上的恩准与体恤。
第七十八回 河坡遇恶
却说沈灵珊趔趔趄趄地走回闺房,仆倒在床上泪流不止。蕊珠从未见过小姐如此伤心失态,顿时慌了手脚,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劝慰也毫不见效。欲要去请夫人前来劝解,又被小姐死死拉住,只好坐在一旁陪着小姐一同流泪。
沈灵珊哭过一阵,情绪慢慢平复,翻身靠在床榻之上。
“小姐,您……您怎么了?是谁让您委屈了啊?难道是陈公子?”蕊珠见小姐止住哭声,转忧为喜,小心地问道。
沈灵珊擦了擦腮边的泪水,摇头说道:
“傻丫头,谁能给委屈你家小姐受?我只不过……只不过,唉”说着眼睛又红,嘱咐蕊珠,“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对我爹、我娘不要提起刚才的事,知道吗?”
“知道了。小姐,您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有什么喜事啊?既然是喜事,那……小姐您刚才又为何如此伤心呢?”蕊珠实在是想不明白。
沈灵珊勉强一笑,说道:“大哥……你知大哥他是什么人?”
“陈公子?他……不是小姐您的心上……”
沈灵珊伸手捂住蕊珠的口,急忙说道:“别胡说,他……是我的亲哥哥。”说完眼睛又红。
“什么?陈公子他……居然是您的哥哥?就是二十年前失散的那个……那个……沈霁?”蕊珠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小姐缘何悲伤。
沈灵珊默默地点了点头,尽管强装笑脸却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伤感。
看到小姐强颜欢笑的样子,蕊珠心里难受至极。小姐对陈公子用情有多深,只有自己知道。她不知怎样才能分担小姐的痛楚,只是下意识地说道:“这不是真的,天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情?一定是老爷他们搞错了。”说到此突然眼神一亮,试探地说道:“小姐,要不我们试试滴血认亲吧,说不定真的是搞错了呢。”
沈灵珊摇摇头,说道:“不必了,他的确是我的亲哥哥。”
蕊珠望着沈灵珊挂满泪痕的俏脸,心疼地说道:“小姐,您……怎的如此命苦?”
沈灵珊展颜一笑,自我安慰地说道:“其实,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哥哥也很不错哦。特别是我爹、我娘,多少年来哥哥生死不明,今天却突然好好地回来了,他们该是何等的欣慰啊。”说完似有所思,对蕊珠说道:
“去,帮我打盆水,我要洗把脸。”
蕊珠打水回房时,沈灵珊正在妆台前梳妆。她接过蕊珠递来的脸帕,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又让蕊珠帮着补了补妆,然后说道:
“走,我们出去一下。”
蕊珠不知她要做什么,愣愣地望着她说:“小姐,天色不早呀,这个时候出去干嘛?”
沈灵珊站起身,边走边说道:“哥哥今日认祖归宗,我这做妹妹的,总要送点什么东西祝贺一下吧。你去不去?不去我就一人走了啊。” 说话间人已走出侧门。
“小姐,等等我。”蕊珠忙不迭地倒掉洗脸水,跟着追了出去。
“小姐,您准备给陈公子啊,少爷买什么礼物啊?”蕊珠一路小跑赶上沈灵珊,气喘吁吁地问道。
“哥哥这次回来总要住个十天半月吧?而且爹、娘与哥哥二十年不见,肯定也要给他添置点东西。你说,应该是什么?”
“衣服?对,衣服。眼下又是大热天的,没有衣服换洗肯定不行。小姐,我猜的对不对?”
“嗯,还算聪明。”沈灵珊捏了一下蕊珠的鼻子说道。
蕊珠想了想,建议道:“小姐,草埠门外那家布庄布料齐全一些,而且旁边还有一家裁缝铺,不如我们就去哪里?”
“好。”
草埠门是武昌城的北门,出了草埠门便到了长江岸边。两年前送陈文祺他们赴京赶考,便是经由此门下到码头去的。走出草埠门,沈灵珊怔怔地看着汹涌的江水。当日的码头,已经被暴涨的江水淹没在水底,过往的船只,现在都是停靠在半坡上临时搭起的跳板旁边。
望着来往如梭的舟楫,沈灵珊的心情怅然若失。两年前与大哥在此依依惜别,尚有未来还可期待、还能憧憬,而今却物是人非……
“小姐,走呀,再不赶紧点,待会儿天就黑了。”
蕊珠的话,将沈灵珊从幻景中拉回现实,她收回眺望码头的目光,对蕊珠说道:
“蕊珠,你看裁缝店在左,布庄在右。如果等我们买布转来,说不定裁缝铺已经关张了。不如这样,你去裁缝铺,对他们说要即刻做两件衣服,请他们晚点关门;我去布庄买了布后,马上就去你那边。”
蕊珠一想有道理,便点头道:“好,我在裁缝铺等您。您可要快点啊。”
“放心吧,我买好布很快就来。”
蕊珠走后,沈灵珊来到不远处的布庄,对掌柜的说明要买几块布料。因不知一件衣服究竟用布多少,便将大哥的身材向掌柜的详细描述了一番,请掌柜的根据大哥的身材,选择三套衣服的布料。
正等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沈灵珊凝神谛听,嘈杂声中夹杂着男子的呵斥声、女子的嘤嘤啼哭声。
沈灵珊哂然一笑,心想这又是哪家大人在管教孩子。正思想间,呵斥声越来越严厉、啼哭声越来越酸楚。沈灵珊皱皱眉,小孩淘气是天性,大人管教也应该,可也不能恣意打骂呀。本待前去劝解,又想到人家管教自己的孩子,与己何干?遇着个明理的人尚还无妨,若是个不明事理的主儿,岂非自讨没趣?沈灵珊打消了出去的念头,继续在布庄里转悠。但人的性情大抵一样,越是想放下的事儿就越无法放下。沈灵珊虽然没出去,却更加注意外面的“动静”。只听到那隐隐约约的呵斥声、啼哭声经久不歇,沈灵珊开始有一丝怒气,心想气头上打她两下还情有可原,这样无休止地打骂,难不成要把孩子打死?难道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想到此处,沈灵珊突然一激灵,莫非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不行,我得去看看。
沈灵珊抬头向布庄掌柜看看,只见他正在帮自己挑选布料,似乎没有听见外面的声响,便对掌柜的说了一句:“掌柜的,您继续挑,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说完闪身出了布庄,循着声音走下去,只见不远处的河坡上稀稀落落的站着一些人,呵斥声、啼哭声便是自那里传出来的。沈灵珊加快脚步,很快走到跟前。只见人群围着的圈子中间,一个紫衣少女正在哀哀啼哭,她的周围,四个猥琐的男子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其中一人呵斥道:
“你你个大胆的小贱人,竟敢偷我们老大的东西?还不快些拿出来?要我们动手搜吗?”
原来不是大人管教孩子。
“大叔,这是怎么回事?”沈灵珊指着圈子中向身旁一个人打听道。
“说是这女孩子偷了那人的钱……”
“呸,什么偷钱偷东西,那是他们想生事找的借口而已。”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男子低声插话道。
“他们?你是说围着女孩的这几个人……”沈灵珊大感意外。
精瘦男子想是心中不平却又无可奈何,不待沈灵珊说完,便抢着说道:
“这几个人都是这草埠门外的地痞流氓,带头的名叫赵四。他仗着是县衙捕快班头的大舅子,纠集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小流氓,在此地欺男霸女、欺行霸市。上面那些店铺,每月都要向他交纳‘保护费’,晚交一天就要翻倍。这还不算,但凡他看中想得到的,他非要变着法子搞到手。这不,今天那女娃儿从码头上下船,想是不大认识路,便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被这几个流氓看到了,其中一个叫狗儿的流氓对赵四说,老大,都说没有您办不成的事儿,今儿小弟有件事您能帮我吗?赵四洋洋得意地说,什么事,老子包给你办妥。狗儿说,您看河坡上那个女的,很有些姿色,小弟想……。赵四嘻嘻一笑,骂道,你这小子看上她了?行,老子在她身边走一下,就说她偷了老子的钱袋,她必不承认,你便拿她去见官。狗儿有些失望,说道,见官?那岂非……赵四往狗儿头上甩了一巴掌,说道,长着这个东西专用来吃饭的?说是见官,那是糊弄旁人的。你拉着那女的是去了衙门还是去了你的床上,谁还跟着看?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原来是这样。”沈灵珊顿时怒火中烧,决定要伸手管管这不平之事。
这时,那叫狗儿的扑到女孩身边,欲要动手,却被赵四一把拉住,狗儿有些愕然,问道:“老大,您改主意了?”
赵四点点头,附在狗儿的耳边说道:“不错,改主意了。这妞儿长得如此标致,若是让你……那不是暴……什么物来着?所以老子跟你说,得手以后,老子要先……拔第一筹。听见没有?”
狗儿一愣,旋即会意,便色迷迷地向那女孩说道:
“你说你没偷,那就让我搜一搜,如果不在你身上,便让你走。”
那少女羞红了脸,下意识地抓紧身上的衣服,哀求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偷你们的钱。”
“偷没偷,只有搜过才知道。”话音刚落,“狗儿”已经趋近女孩,伸手就要撕扯她的衣袖。
“住手!”沈灵珊娇叱一声,挥掌向“狗儿”劈去,同时顺手一带,将那少女拉到自己身边。
有人出来“管闲事”,“狗儿”不禁大怒,挥拳就朝沈灵珊打来。及至看清“管闲事”的是个美丽得令人头晕的女子,高扬的拳头竟是落不下来。只见他喉结上下一动,暗中吞了口唾沫,两眼直直地望着沈灵珊,口中叫道:“老大,您……您瞧,仙女下凡……”
“不错,这小妞真是美得像仙女。狗儿,滚一边去。”赵四挥挥手,让“狗儿”退到一旁,然后踱到沈灵珊面前,色迷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嘻嘻”笑道:“嗯,够标致。你要替她出头?”说着指了指少女。
“正是。”
“你想怎样替她出头?”
“让她走。”
“让她走?然后呢?你代替她留下来?”
“可以。”
赵四一听大喜过望,立刻说道:
“好,本公子答应你。你”赵四指着少女,“可以走了。”
“老大,不可,您答应过我的。”狗儿急道。
“答应了就不能改回来?”赵四的无赖嘴脸暴露无遗。
沈灵珊回过身,对那少女说道:“妹妹,你走吧。”
“姐姐,你……”
“我没事,你赶快走。”
“姐姐,您小心。”少女说罢,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赵四欣赏猎物般地望着沈灵珊,暧昧地笑道:“小美人,本公子卖了你个天大的人情,你准备如何感谢我呀?”
沈灵珊看看天色已晚,不欲与他嗦,反问道:
“你说呢?”
“要我说?”赵四故意朝天上看了看,说道:“此时天色已晚,不如陪哥几个喝一杯,然后……”说到此,朝另外几人挤眉弄眼地淫笑起来。
沈灵珊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羞得俏脸绯红,当即骂道:“无耻至极。让开,别自找没趣。”说罢转身欲去布庄。
“想走?你以为老子的人情那么容易买?狗儿,你们几个将这贱人带到老子的房里去。”赵四凶相毕露,恶狠狠地说道。说完将头一昂,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没走几步,耳听身后传来几声闷哼。赵四开心地想道:哼,小妞儿不自量力,还想出头替别人管闲事。别说你一个柔弱女子,就是一彪形大汉,他们三人一伸手,还不照样乖乖就擒?可惜你那柔嫩的肌肤还不……呃,可别让狗儿他们先占了便宜:“狗儿,你们要敢趁机揩油,当心你们的狗命。”
嗯?怎么没人回答?他停下脚步,转身一看,那美女气定神闲地站在场中,自己的三个同伙或躺或蹲,面露痛苦之色。
“哟嗬,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难怪敢强自出头哇。”赵四走回原地,双手一捋原本挽起的衣袖,“老子陪你玩几招。”说罢身子微微右侧,抬起左脚一个侧踹,直击沈灵珊腹部。
赵四能够成为三人的“老大”,便是仗着有点“功夫”。他的姐夫是捕快班头,除了倚靠“官府”这个后台之外,拳脚上也有一点真功夫。赵四暗中缠着姐姐,要她让姐夫教自己“两手”。那班头人品原本就差,乐见小舅子“有点出息”,便不遗余力地教了他几招擒拿术。赵四学了几招后,手心发痒跃跃欲试,几次与人约战,竟是大获全胜。从此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便用武力降服了几个小流氓,收为帮凶,仗着姐夫的势力,在这草埠门一带横行霸道,至今未遇敌手。
可惜他今天的运气不好。
与两年前相比,沈灵珊的武功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正宗的“戢刃剑法”还是刚习不久,但十二招二十四手拂穴掌却是练得炉火纯青,加之在凤凰城大半年的修炼,她的“易髓功”已经达到六层,足可列入一流高手。反观赵四之所以至今“未遇敌手”,并非他“功夫”了得,而是背后的势力:有他姐夫罩着他。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在小老百姓眼中,捕快就是官府,谁没事去招惹它?然而沈灵珊没有这样的顾忌,甚至可说还有“优势”。此时她的心里,还对舅舅和江夏知县吴维的“不察”怀着强烈不满。
因此,无论武功、“后台”,赵四都不占上风。当然,他本人并不知道。
赵四的左脚堪堪踹到,沈灵珊运掌如刀,向他脚腕处的昆仑穴劈下。如被击中,即可致他半身**,失去再战之力。
赵四这才知道眼前的女子虽然貌美如花,武功也非泛泛。急忙收腿后退,躲过一击。
拂穴掌法的目标均在人的躯干之穴。因此沈灵珊不容赵四有喘息之机,随即如影随形,使出二十四手拂穴掌,向赵四的周身要穴拍去。
赵四始知对方拳脚功夫远胜自己,不由有些胆怯,欲要罢手停战,一来丢不起这个面子,二来心里还有所恃。于是,他一面喊道:“狗儿,你几个快去县衙,叫我姐夫快来”,一面转攻为守,虚与委蛇。自忖你一个女孩儿多大力气,等到你筋疲力尽时,老子即便不能擒住你,也能拖到援兵前来。
他边招架边打坐如意算盘,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擒住眼前这少女,然后……
可笑他危急之中还做着春梦,殊不知沈灵珊内力源源不断,竟是越战越勇,若不是怕拿捏不准分寸误伤了他的性命,只怕早已将他制服。听到赵四的喊叫,遂鄙夷地笑道:“别说叫你的姐夫,就是江夏知县吴维来,本姑娘也不惧。”口里说着手上未停,见狗儿几个翻身要逃,便向赵四虚攻一掌,身形一转,“啪啪啪”连击三掌,封住了他们的环跳穴,可怜几个人刚刚站起,便呆立当场。
若论沈灵珊的涵养,别说是堂堂七品知县,就是寻常村夫布衣,断不会直呼其名。她因不满吴维疏于管教属下、又要当场立威以震慑赵四,故此“托大”指名道姓。她这一无心之举,大大地挫了赵四的锐气,又见一招制服狗儿等人,赵四立时怛然失色、无心再战,他朝沈灵珊虚晃一拳,觑个空当拔腿就跑。
“想走?没那么容易吧?”刚才赵四说过的话,这会儿又从沈灵珊口中说出,真是现世报、来得快,“你们不是要去县衙吗?好,本姑娘就陪你们走一遭,去会会你那个姐夫还有县太爷吴大人。”
赵四急于逃走,身后露出破绽,被沈灵珊追上,一掌拍在尾闾穴上,当场萎顿在地。
沈灵珊暗叫侥幸,抬头看着围观的人群说道:“哪位掌柜的店铺里有绳索,劳烦将这几个恶人捆了,随我见官去。”
众人你望我我望他,竟无一人响应。沈灵珊心一沉,这些店铺还怕赵四他们日后报复啊。
正在为难之际,先前那个精瘦男子走到赵四跟前,说道:“姑娘别误会,这些人都是过路的行人,上面那些店铺的东家怎敢来此看热闹?我虽熟悉这里的情况,但并不在此做生意,不怕这厮的。”说罢解下自己的腰带,将赵四捆了个结结实实。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桀桀大笑道:“陈文祺呀陈文祺,阎王爷要你的命,谁也挡不住啊。哈哈”
大哥?大哥找我来了?沈灵珊松开抓住赵四的手,游目四顾,喊道:“大哥,你在哪儿?”
只见人影一闪,两个獐头鼠目的老者来到场中,手摔足踢,将赵四、狗儿等人悉数扔出圈外,其中一人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四个公的降不住一个雌儿,还在这里丢人现眼。滚!”
“你们是谁?怎的放走了那几个恶贼?”沈灵珊叱道。定睛细看,觉得其中一个老者好生面熟,可一时不记得在何处见过此人。
“嘿嘿,小女娃儿,那几个人有什么好玩的?来来来,老夫带你找你大哥去。”话未落音,两人同时动手,伸手向沈灵珊抓来。
沈灵珊正在脑中搜索那个似曾相识的老者,不防两人偷袭,待到惊觉时,两人的掌风已经袭到面门,百忙中疾退两步,躲过两人合力一抓。两个老者大感意外,不禁“咦”了一声,复又出掌向沈灵珊拍来。
沈灵珊感到掌风凌厉,知道两人武功了得,便运“易髓功”于两臂,以二十四式拂穴掌凝神以对。奈何对方功力太强,又是两人联手,不到五十招,双手曲池穴被制,顿时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沈灵珊,喝退围观的人们,大步朝码头奔去。码头上,一个手持折扇的老者拉着一艘小船正引颈相望,一见两人夹着沈灵珊跑来,忙顺过船尾,跳到船上,顺手接过沈灵珊。后面两人一人抓住一边船艄,于跃上小船之际,伸脚猛力一蹬,小船像离弦之箭,向下游激射而去。
第七十九回 贼踪侠影
“东城无树西起风,百折河流绕塞通。河上驱车应昌府,月明偏照鲁王宫。”
元人杨允孚UU小说的“鲁王宫”,坐落在漠南达里诺尔湖西南岸边的平滩上。至正二十八年,元顺帝孛儿只斤妥帖睦尔被朱元璋赶出大都之后,几度北撤,辗转苟安于此,“鲁王宫”一度成为北元的“帝都”。大元风流云散之后,这里成了鞑靼部落达延汗巴图蒙克的汗廷所在地。
时间倒流回几个月前
这一日,不甚宽敞的大殿中,“小王子”巴图蒙克高高在上居中而坐,在他右侧的阶下,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古稀老者。老者的右侧,依次站立着殷风、邬云、鲍雨、单雪、韩冰、严霜等六个“金帐武士”。在他们对面上首,坐着小王子的次子、右翼三万户济农乌鲁斯博罗特,他的左侧,亦是站立着身穿蒙古装束的文武大臣。兵败逃回的阿尔木、阿克苏匍匐在地,正跪在“小王子”面前。
“小王子”脸色铁青,眼睛瞪着跪在面前的两人,恨不得喝令推出斩首,犹豫再三,这才冷冷地说道:“你俩起来吧。”
阿尔木、阿克苏暗中长吁一口气,朝上面磕了一个头:“谢大汗。”起身站过一旁。
乌鲁斯博罗特瞟了对面的老者以及殷风等人一眼,站起身向“小王子”说道:“父汗,此次宁夏一战,阿巴海等数十员猛将以及几万精兵战死,乌力罕将军被擒,灵州、静州、平罗三城得而复失,难道就这么认了?”
“小王子”将手一摇,恶狠狠地说道:“此仇不报,誓不罢休。不过……”
“父汗顾忌什么?儿臣愿带兵光复三城。”
“不。我国原本兵微将寡、粮草不足,宁夏一役,我们大伤元气,所以暂时不可轻举妄动。”
乌鲁斯博罗特年少轻狂,怎能忍住这口恶气?但父汗说的不错,现在起兵确实不宜。于是将气撒在对面的几个人身上。他气咻咻地说道:“哼,说什么年送黄金万两帮助夺取宁夏诸卫,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只可惜几十万两黄金被人暗中瓜分了。”
“济农大人,你别在那里指桑骂槐,谁分黄金了?”“岭南八凶”中的老五鲍雨,性情暴躁,听乌鲁斯博罗特含沙射影指责自己兄弟分了黄金,不禁大怒,戟指反问道。
“你敢说送给梁芳的黄金没有分给你们?哼,当年胸脯拍得咚咚响,说什么只要舍得黄金,保证能得几座城池。黄金倒是舍了几十万两,城池呢?在哪里?” 乌鲁斯博罗特索性翻脸,大声反诘道。
“济农大人,此话不是您这样说的。早在二十年前,灵州、静州、平罗三城不是被你们占领了吗?若非你们得陇望蜀,要与大明解除宗藩关系,写下一纸交还三城的承诺,何至弄到这种结局?”邬云的话绵里藏针,将乌鲁斯博罗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得陇望蜀怎么了?解除宗藩关系怎么了?成吉思汗的子孙难道还要仰人鼻息、对你们汉人俯首称臣?若非你们弄的那个眼线传递假情报,我军何至于一败涂地?”阿克苏既要进一步推诿兵败脱逃之过、又想趁机讨好乌鲁斯博罗特,于是朝邬云抢白道。
“这也不能全怪我们吧?只怪陈文祺那厮太狡猾。”邬云有点心虚,连忙辩解道。
“哼,还不知在哪里弄个白痴来糊弄我们,反说姓陈的狡猾。” 乌鲁斯博罗特缓过一口气,这时揶揄道。
“你……”
“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小王子”喝住了双方,扭头对那老者说道:“国师,梁芳帮我们得到静州等城池不错,我们也为此送出了二十万两黄金。可他弄的那个韦坚实在可恶之极,害得我损兵折将、丢城失地。现如今,我们城池没有城池,黄金没有黄金,只有他梁芳,不损一根毫毛。你说,他应不应该给个说法?”
原来这个老者便是他们的“国师”。
“国师”欠了欠身,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要梁芳给什么说法?请大汗明示。”
“国师,对本汗来说,二十万两黄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本汗之前倾囊相送,不就是为了得到几个城池吗?如今这几个城池没了,而且是他梁芳荐人不当所致。因此,他可不能若无其事般坐拥二十万两黄金吧?”“小王子”仍然语焉不详。
“老夫明白了,阿云。”
“弟子在。”邬云跨出一步,对“国师”躬身行了一礼。
“你与阿冰走一趟吧。给阿芳带个话,这次大汗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他有天大的责任,可不能在皇宫里享清福啊。就说老夫的意思,要么设法与大汗再弄几座城池,要么吐出大汗的黄金,否则的话,便将他的头割下带给老夫。”“国师”说完,扭头看了“小王子”一眼,见“小王子”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
“是。老七,我们走。”
“慢。”“小王子”叫住正要出殿的邬云、韩冰。
“大汗有何吩咐?”
“小王子”瞥了一眼坐着的国师,又依次看了一遍殷风等“岭南八凶”,冷冷地对邬云、韩冰说道:“宁夏一战,本汗不仅丢失了三座城池,还损兵数万、折将几百。可你们几个金帐武士毫发无损,本汗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失望。”说到这里,国师和殷风等人显得非常尴尬。殷风正要开口辩解,无奈“小王子”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本汗不为己甚。这样吧,乌力罕将军被俘至今不得回国,此去中原,你们设法将他救回,以赎前愆。”
“这……”邬云心里“咯噔”一下,眼睛望向“国师”。乌力罕被大明所擒,势必打入囚牢重兵看守,以二人之力,要想救他出来,堪比登天还难。
“国师”见“小王子”给邬云两人加了这个任务,已知他对自己和“岭南八凶”产生怨忿。心里打着算盘,口里却说道:“阿雪,你也随二师兄他们一起去吧,到中原后相机行事,务必救出乌力罕将军。”
“是……”
邬云还欲再说,国师挥了挥衣袖,低声喝道:“大汗金口已开,废话少说。”邬云似乎对国师颇为忌惮,当下不敢吱声,带着单雪、韩冰离开鲁王城,一路晓行夜宿,向大明京城而来。
虽然其时严冬已过、暖春早至,但塞北依然是大雪纷飞、冰封千里,因此邬云等三人的脚程不是很快,等到他们潜入京城时,已是春末夏初。
梁芳在京城的宅邸,邬云是知道的。当年梁芳的两封密信失落后,便是邬云跃上梁芳宅邸的屋顶并故意弄出声响,将梁芳引入郊外的小树林的。
邬云等三人轻车熟路,找到梁芳的宅邸。到门前一看,却让他们大吃一惊。只见宅门紧闭,门上交叉贴着盖有顺天府朱红大印的封条。经向路人询问,才知梁芳通敌事发,家产被抄,人也已经贬至南直隶闲住去了。
“二哥,这趟差事可不是一般的棘手啊。梁师兄东窗事发,贬去南直隶,说是‘闲住’,又与坐牢何异?让他再弄几座城池?哼哼,简直是痴人说梦。而且他的家被抄,几十万两黄金也是吐不出来了。您说怎么办?”单雪向邬云嘀咕道。
邬云还没答话,韩冰接口道:“这件事倒不是很难办,难办的是如何将乌力罕救出来。”
“老七你有办法?快说来听听。”单雪高兴地问道。
“师父不是说了吗?要不弄几座城池,要不吐出黄金,不然的话,割下他的头带回去便是。”韩冰若无其事地说道。
敢情所谓的国师便是“岭南八凶”的师父岭南老怪!
单雪还以为他真有什么高招,听他一说,当下气得眼睛一翻,骂道:“亏你说得出口,你真能对自己的师兄下得去手?”
“师父不是这样说的么?”韩冰犹自不服,争辩道。
“蠢才,师父他是说给小王子听的。”单雪斥道。
邬云挥手制止两人的争吵,说道:“好了,你俩不要抬杠了。南直隶是要去一趟的,虽说不能真的要了梁师兄的人头,可也要向他讨个说法,没的他在那儿享清福,害得咱哥儿们四处奔波、餐风露宿,还担心着回去如何交差。真正棘手的是救乌力罕,他现在顺天府的大牢里关着,怎么救?你们说说看。”
二人听罢,一时做声不得。
见两人不说话,邬云继续说道:“硬闯大牢不仅救不出人,咱仨还可能搭进去。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办法?”单雪问道。
“明日散朝的时候,咱们绑他一个王公大臣,然后与他们交换乌力罕。”
“好,这办法可行。”韩冰想都不想,拍掌赞同。
“好什么好?”单雪瞪了韩冰一眼,说道:“朝中一品二品大员出门回府禁卫森严,别说绑架,恐怕近身都难。没有禁卫的小官,绑了也无用。”
邬云似乎早已想到这一层,等单雪说完,这才说出自己的计划:“的确如此。不过有一人虽然品级不高,但眼下风头正劲,绑了他,大明朝廷肯定同意交换。”
“这人是谁?”韩冰问道。
“莫非是……陈文祺?”单雪猜测道。
邬云瞟了一眼韩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老七你可要向你六哥学着点,多用用这里不吃亏。”然后问道:“老七,你说说看,绑架陈文祺行是不行?”
韩冰被邬云说了两句,不敢贸然开口,想了想说道:“您不是说了吗?陈文祺的品级不高,进进出出都是只身一人,绑架他自然容易得多;而他眼下风头正劲,朝廷很看重他,若他被绑,那皇帝老儿必然不舍,所以同意交换的可能性很大。”
“嗯,孺子可教也。”邬云赞了他一句,又补充道:“即便那皇帝老儿不肯交换,咱们将陈文祺带回‘鲁王宫’,小王子恨他入骨,咱们这‘差’十有**就算交了。”
三人计议一番,决定暂且放下梁芳的事情,先将陈文祺“解决”了再说。可再一打听,陈文祺也已离开京城,回乡度假去了。好在黄州府与南直隶均在长江中下游,相隔不是很远。于是三人离开京城,南下直奔湖广。
这一日黄昏,三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汉口。见夕阳快要西下,邬云与单雪、韩冰一商量,决定临时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去黄州府。其时,汉口只是陕西商人经汉水改道长江的一处聚集场所,集镇规模远不及对岸的省治武昌。因此三人下到江边,乘了渡船来到南岸。
三人中,韩冰从未到过江南,虽然年龄一大把,却是见啥都感到稀奇。刚一下船,忽听韩冰指着远处说道:“老二、老六,你们看,那里围着一些人在干嘛?哎呀,是一个女孩儿。”
“老七,不要大惊小怪的行不行?我们还是少说话、少惹事,免得被人发现。”单雪低声说道。
韩冰被单雪抢白了几句,虽然不敢还嘴,可眼睛仍是努力地往那边张望。走了几步,又兴奋地低声说道:“老六,又来了个女娃。哟,怎么打起来了?”单雪正要呵斥韩冰,忽然邬云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别作声”,然后凝神望着那打斗的情景。
“难道是他?”看了一会儿,邬云疑云顿生,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是谁?二哥,您认识那边的人?”单雪问道。
“不,应该不是他,他怎会是个女子?”邬云没理单雪,仍旧在那里自说自话。
“二哥,什么他、她、它的,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听听。”韩冰说道。
邬云收回目光,望了望单雪、韩冰,说道:“那日在肤施县酆家屋前,我和老四遇见杨羡裕的两个徒弟和一个少年公子,双方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后来陈文祺赶到,从我俩的手中救下了他们。那少年公子一见陈文祺,便叫他‘大哥’,陈文祺也称那少年公子‘贤弟’。”
“那又怎么啦?”韩冰不解地问道。
邬云将手向人群中一指,说道:“我怀疑这女子就是那个少年公子。”
韩冰“嗤嗤”一笑,揶揄道:“二哥真会想象,敢将女子想象成男人。”
乌云正色道:“不,当时我就好生奇怪,两人手牵手握住不放,大男人怎会恁地亲热?看来应该是此女妆扮的。咦?你们看,此女的武功招式与当日那个少年公子极为相像。呵呵,若真的是他,要擒住陈文祺便不费吹灰之力了。”
“大哥有何妙计?”单雪问道。
乌云思忖了片刻,说道:“这样吧,你俩偷偷上去,故意喊出陈文祺的名字,看那女子有何反应。若他充耳不闻,便是为兄看走了眼,你俩便悄悄地退回来;若是她有反应,必是陈文祺的情侣无疑,你们便趁她不防,将她捉住。我下去租艘小船等候你们,捉住了她便连夜走人。有她在手,不怕陈文祺不乖乖就范。哼哼!”
“此计甚妙。老七,咱们走。”单雪一挥手,与韩冰两人向人群跑去。
此时,沈灵珊一掌制服了赵四,正与那个精瘦男子将他捆绑。韩冰大叫一声“陈文祺啊陈文祺”,果然听到沈灵珊接口问道“大哥,你在哪儿?”
单雪、韩冰二人大喜,趁沈灵珊神思恍惚之际,一袭得手。两人架着沈灵珊飞快地跑到码头,早有邬云在此接应,三人将沈灵珊捆绑结实,丢在船舱之中,然后拿起备用的木桨,将小船划得像离弦之箭,向下游疾驰而去,瞬间超过了许多船只。
一见是邬云,沈灵珊发指眦裂,本是雍容闲雅的她,这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邬云,你这老贼、小人、无耻之徒,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还不说,还趁人不备暗算偷袭,真是丢了你八辈祖宗的脸了。”
“女娃儿,别说的那么难听啊,谁暗算偷袭你了?我们这不是请你一起去见你‘大哥’嘛。”自从领受“小王子”救出乌力罕的“任务”之后,邬云一路上惴惴不安。虽然与单雪、韩冰共同设计绑架陈文祺交换乌力罕,心里并无十足的把握。如今捉住了他的爱侣,以此为钓饵,不怕陈文祺不上老夫的钩。因此他的心情无比畅快,加之船在江心也不怕有人知道,遂任凭沈灵珊百般叫骂,仍是不急不恼。
沈灵珊的叫骂,惊动了刚刚被他们超越的那艘船上的客人。
船上,除了年轻的艄公之外,便是一个布衣长衫、唇边蓄有三绺白须的七旬老人。
“船夫,划快点,跟着前面那艘小船。”老人手指前面向年轻的艄公说道。
“老人家,他们划得太快,怕是跟不上呢。”年轻艄公加劲划了几桨,两船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无可奈何地说道。
“船上有备用的……桨吗?”老人显然对船桨不太熟悉。
“有,在船舱下面,您掀开船板就看得到。”
老人掀起船板,果见里面有两支小桨。老人抽出其中一支,将船板还原,然后对年轻艄公说道:“你把好方向。”说罢将小桨插入水中,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小船像被人猛力推动,瞬间蹿出丈余。年轻艄公大喜,忙以桨代舵,掌控着小船行进的方向,望那前面的小船冲去。
距离越来越近,按照两船的速度,不到盏茶功夫便可追上邬云他们。这时,年轻的艄公感觉船速慢慢降了下来,便不解地问道:“老人家,怎的不追了?”
“不必追上,跟着他们就行。”
“跟着他们?那……要跟到什么时候?”年轻艄公问道。
“跟到他们靠岸为止。”
年轻艄公有些犹豫,问道:“谁知他们在何处靠岸?若是他们要去九江怎么办?”
“那就跟到九江呗。” 老人淡淡地说道。
“老人家,您不是要去黄州府的吗?再说了,小的家里还有事情啊,今晚还要赶回去的。”年轻艄公急道。
说话间,两船的距离逐渐拉开,老人使劲划了两桨,口里说道:“事急从权嘛。前面船上那个女娃儿分明被绑架了,咱不能不管吧?老夫多付你船资便是。”
年轻艄公似乎有些害怕,说道:“小人家里实在是有事啊。再说了,前面船上有好几个人呢,您老人家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依小人看,咱还是别管闲事了。”
老人闻言怒道:“胡说。习武之人,原本就要扶危济困、打抱不平,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倘若那女子是你的妻女,你救还是不救?”
那年轻艄公被骂,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敬佩地说道:“老人家教训的是,小子就陪您跟下去。”
老人转怒为喜,从怀中取出一只十两的银锭,放在船舱,说道:“船资先给你,免得等会来不及。”
年轻艄公连连摇头,说道:“老人家,小人哪能收您这么多银子?还是按先前定的船资给吧,也算小人跟着您做了一回行侠仗义的好汉。”
老人笑笑,说道:“无妨,你就收着。”
年轻艄公担心地问道:“老人家,前面船上有三个人呢,而且看样子比您还要年轻一点,到时候您一人对付得了吗?”
老人摇摇头,说道:“那三个人老夫全认识,是江湖上臭名远扬的恶人,不仅比老夫稍稍年轻,武功也很厉害。若他们联手,老夫的确没有胜算。何况一打起来,还要维护女娃儿的周全。说实话,今日还真有些棘手呢。”
“这可怎么办?小人又不会武功,不然的话小人与您联手,事情就好办许多。”年轻艄公着急地说。
老人眼神一亮,说道:“你若愿意帮助老夫,倒也无须武功。”
年轻艄公爽快地答道:“您要小人如何做,请吩咐。”
老人低声与他说了几句,年轻艄公听后连连点头。
朦胧中,年轻艄公忽见前面的小船开始向左行进,忙低声对老人说道:“老人家,他们似要靠岸了。”
“啊?这是哪里?”
“我看看老人家,巧了,他们也要去黄州。”年轻艄公兴奋地说道。
“好,待会儿就按刚才说的办。”老人手上一紧,小船飞快地破浪前行,不大一会,紧挨着前面的小船靠了岸。
老人将小木桨一扔,腾身而起,离船上岸。
“哎,我说老人家,您这船资给的不对吧?”见老人下了船,年轻艄公在后面喊道。
老人头也不回,说道:“哪里不对?不是说的二十文吗?”
“二十文?您记错了吧,先前明明说好了五十文的。快补上三十文。”年轻艄公跳下船,望老人身后追来。
老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道:“说好五十文?好,就算五十文,老夫身上只有二十文,剩余的等老夫有钱时给你。”
“想赖账?没门。前面的大爷,帮小的拦住他,我要抓他见官。”年轻艄公边追边喊。
老人假装跌跌撞撞地跑到邬云等人中间,趁拉着沈灵珊的韩冰瞧热闹之际,突然挥掌向他拍去。夏夜虽没有白天热,却也不凉,但韩冰被老人的掌风一拂,竟浑身一抖打了个寒颤,随即手上一轻,沈灵珊被老人夹在腰间,已蹿出一丈多远。
“站住!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韩冰大喝一声,拔腿便追。邬云、单雪见状,也迅速赶了上来。
老人停住脚步,一把扯断沈灵珊身上的绳索,低声对她说道:“娃儿,顺着此路往前跑,不要转弯,我一会儿与你会合。”
说完转过身冷哼一声:“邬云,去年你差点没把我徒儿打死,老夫今日要与你算算这笔账。”说完朝他们背后喊道:“师弟,快点过来,堵住退路,别再让他们漏网了。”
邬云一听大惊失色,此人武功高深莫测,合自己三人之力也未必能赢,现在他师兄弟二人同时现身,自己三人岂是敌手?正准备招呼单雪、韩冰快跑,猛的灵光一闪:不对,若他师兄弟二人在一起,为何只有他一人现身,莫非有诈?
趁邬云等人患得患失之际,老人转身就跑,却见沈灵珊依旧伫立当场,“娃儿,你怎的没走?快跑。”边说边抓住她的胳膊,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待到邬云明白过来,已是追悔莫及,身在异乡地形又不熟,便打消了追赶的念头。心里恼怒那年轻的船夫,转身来到江边要找他的晦气,无奈他的小船已到江中,正溯流而上,要追为时已晚。
第八十回 山中巧遇
老人带着沈灵珊向前狂奔了数里,看看身后并无响动,便慢慢停住脚步。
喘了口气,老人问道:“娃儿,你怎么遇上了那几个恶人?他们这是要带你到哪里去?”
沈灵珊听老人将“岭南八凶”叫做恶人,料想今日碰见了救星。但毕竟萍水相逢,自己与“岭南八凶”之间的恩恩怨怨不说为好。她拢了一把散乱的秀发,向老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岔开了老人的问话:
“前辈相救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呵呵,娃儿你千万不要‘没齿难忘’,我老人家不过是适逢其会、举手之劳而已。老夫的姓名么,不说也罢。只是老夫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那几个恶人为何要绑架你?”
沈灵珊摇摇头,含糊地答道:“我也不清楚。”
“哼,是了,‘岭南八凶’无恶不作,胡作非为何须什么理由?”老人停顿了一会,问道:“你应该不是此地的人吧?天色已经很晚了,你可有去处?”
夜色茫茫,沈灵珊心里焦虑无比。爹、娘不知自己的下落,肯定非常焦急,此刻一定在武昌城中到处寻找。不行,我得尽快回去,以免爹娘挂念。主意打定,屈身向老人说道:
“前辈,我……我要回家。您老人家的搭救之恩,容来日相报。”说罢转身向来路走去。
老人急忙抓住沈灵珊的胳膊,说道:
“不可。”见沈灵珊愕然的样子,忙松手问道:“你家在哪儿?”
“武昌城。”
老人眉头一皱,说道:“娃儿,可知你现在何处?”
“听那几个恶人说,要到黄州府去,莫非这里就是黄州?”
“正是。你想想,黄州府离武昌城一百多里地,现在又是黑夜,如何能够回家?再说了,如果此时那几个恶人还没离去,你这不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我爹娘不见我回家,该急死了。”沈灵珊焦急地说道。
“娃儿,着急也没用啊。就算老夫答应送你回家,此刻也没有船过江呀。不如老夫带你到我师弟家去暂歇一晚,明日再送你回家好不好?”老人慈祥地安慰道。
沈灵珊想想别无他法,而且黑灯瞎火人生地不熟的,只好点头答应。
老人见沈灵珊同意,又问道:“娃儿,会骑马吗?”
“会。前辈,难道还要骑马?”沈灵珊不解地问道。
“嗯。我师弟的家在北面的大崎山,离此地也有百余里哩,如果步行的话,只怕要走到天亮哟。走,我们先去城里弄两匹马。”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黄州城。经人指点,得知附近一家名叫“坡仙缘”的客栈,为了方便住店的客人出行,特地养了几匹好马,租给有需要的客人骑行。
老人一听大喜,按照那人指引路线,与沈灵珊一起来到“坡仙缘”,按店家的规矩付了二十两银子的押金,到马棚各选了一匹马,一前一后往北而驰。大约奔跑了个把时辰,便到达目的地。
“师弟、师妹,开门。”
一个低檐茅顶环状建筑的小院落不显眼地坐落在在崎山深处的山坡上,老人走上前扣响院门门环,压着嗓子喊道。
“师兄?您怎么这么晚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传出来。
东厢房一间房中,倏然亮起灯光,接着便有开门的声音。几乎在同时,西厢房也透出了亮光。
“吱呀”院门刚刚打开,一个人影大步走出来,紧握着老人的双手,惊喜地说道:“师兄,您来了,快进屋。咦,这个娃儿……是谁?”
“她呀,是愚兄在途中救下来的。娃儿,咱们进去。”老人也显得很高兴,与沈灵珊招呼一声,便拉着“师弟”的手,率先走进院子。
正厅门口,同时出现两个手端灯烛的女子,大老远异口同声地向老人喊道:“师兄。”
“呵呵,都把你们惊动了。”老人乐呵呵地笑道,又将沈灵珊拉到前面,“来,娃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师弟,这是我们的师妹。她(右边女子)是我弟妇,她(左边女子)是拙荆。师弟、师妹,这是我从‘岭南八凶’邬云等人手中救下的女娃儿。”
“小女子沈灵珊见过各位前辈。”沈灵珊对着几人施了一礼。
“别多礼,快进屋。”右边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咦,这不是师侄祺儿的‘义弟’吗?”左边女子突然说道。
沈灵珊闻言仔细一看,说话之人可不就是在宁夏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发婆婆竺依云吗?顿时惊喜不已:“师伯母?(沈灵珊随着哥哥陈文祺叫的)您老人家怎么到江南来了?”
竺依云指着右边的女子说道:“这不,到我妹妹家来小住几日。”
沈灵珊已经猜到右边女子是谁,竺依云一说,她便转身对竺伴云重新施了一礼,恭敬地说道:“灵珊拜见师娘。”
竺伴云早就听姐姐谈到过陈文祺与沈灵珊的事情,这时见到沈灵珊,当然格外高兴,她一把拉过沈灵珊,仔细地看了一回,啧啧称赞道:“嗯,祺儿好眼光,娃儿好标致、好端庄。”
沈灵珊知道竺伴云话中的意思,眼圈一红,幽幽地说道:“师娘,他……是我的胞兄。”
“胞兄?”众人大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为好。竺伴云省悟过来,拉着沈灵珊,说道:“大家都别站着,进屋说话。”
几人来到堂屋坐定,沈灵珊重新见过哥哥陈文祺的师伯杨羡裕、师父柳慕风,在竺伴云的催促下,将陈文祺的身世向他们详细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惊诧不已,对他们兄妹俩的奇特际遇既高兴又惋惜。
看看时候不早,竺伴云姐妹去厨房为杨羡裕和沈灵珊煮了面条,随后打扫了一间空房,安置沈灵珊歇息。
这天夜里,沈灵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哪里能够睡得着?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微明,沈灵珊悄悄起床,她知道爹娘肯定是一夜无眠,决定尽快返回家中。为了不惊扰几位前辈休息,准备悄悄地下山。她在房中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可以书写的东西。正无计间,忽然想到了唇脂(相当于现代的口红作者)。于是,她在房中找到一块木板,用唇脂写道:
各位前辈:晚辈回家了。近日我将随爹爹一起,前来叩谢大恩。
写完,将木板平放在桌上,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来到院中。深吸了一口山中的空气,一股清新湿润的味道沁入心脾,顿觉神清气朗。她轻轻地走近院墙,忽见那栅栏状的院门虚掩着,院外似闻轻微的声响。她走出院子,循声凑近一看,原来是杨、柳两老正在院侧的空地上切磋功夫。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沈灵珊无声一笑,正待悄悄离开,柳慕风喊住了她:“沈姑娘,怎不多睡一会儿?”
沈灵珊走上前,向杨、柳两老请了安,答道:“晚辈怕爹娘挂念太久,想尽快回去,为免吵扰前辈们,这才蹑足而行。不想您们比晚辈还早……”
柳慕风朗声大笑,说道:“我们一把年纪了,觉少。走,回家,你师伯母和师娘已经做好了早饭,吃完再走不迟。”
“师伯母和师娘……她们也都起床了?”沈灵珊腼颜问道。
“你别在意,我们平时都是这样。”柳慕风怕她不安,忙解释道。
正说话间,竺依云手拿着沈灵珊留言的木板,急匆匆走出来,一见沈灵珊人还在,长吁了一口气,连连说道:“还好,还好。”然后略带责怪的语气对沈灵珊说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急忙要走?师伯母还有话要对你说哩。”
“师伯母有话请说,晚辈洗耳恭听。”沈灵珊躬身说道。
竺依云似乎难以启齿,正犹豫时,跟在身后的竺伴云说道:“我姐姐呀,她是要与你娘争闺女呢。”
杨羡裕白了妻子一眼,说道:“师妹你真会奇思妙想,不怕人家娃儿嫌你老?”说完,眼睛望着沈灵珊,显然,他也赞同妻子的想法。
沈灵珊何等乖巧?马上屈膝跪倒,说道:“女儿给义父、义母磕头。”说罢向杨羡裕、竺依云夫妇磕了几个头。
竺依云笑嘻嘻地拉起沈灵珊,不无得意地向夫君说道:“如何?珊儿没嫌我们老吧?”
“那是珊儿怕你没面子,不答应不行。”杨羡裕笑着与妻子“抬杠”。
沈灵珊嫣然一笑,“不是,不是,能被义父义母抬爱,那是珊儿的福分。说实话,先前我还一直羡慕寒香姐姐哩。呃,义母,寒香姐姐她可好?”
“她呀,女大不中留,嫁人了。”竺依云嘴里埋怨着,脸上却是满满的慈爱。
沈灵珊惊喜地问道:“她和任师兄成婚了?哎呀,没赶上喝她们的喜酒。”
“没喝成她们的喜酒,不久就可以吃她们的喜蛋了。”竺伴云这时插话说。
“喜蛋?”沈灵珊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义母,寒香姐姐她有喜了?”湖广一带的风俗,谁家生了小孩,“九朝”(小孩出生的第九日)时要煮些鸡蛋,将蛋壳涂上红色,分送给亲友,以示喜庆。
竺依云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哎呀,那可要给没出生的外甥准备一份礼物,不然的话,那小子长大后会说我这小姨忒小气。”沈灵珊高兴地说道。
“哟,真是的,我这一高兴,倒是忘记了一件事。”竺依云一拍前额,不好意思地说道。
“什么事?”竺伴云问道。
“礼物。既然认了女儿,做长辈的总要送个见面礼吧?只是……这次出来,身上什么都没带呢。”竺依云为难地说道。
“义母,别……我不是……”没成想一句话弄得自己想讨礼物似的,沈灵珊十分尴尬,想要解释又不知如何才能说明白。
“珊儿,这不关你的事,哪有长辈见了孩子不送点礼物的,只是义母暂时没有,等以后再补吧。”竺依云拉着沈灵珊的手说道。
“这还不容易?姐,你跟我来。”竺伴云拉过姐姐和沈灵珊,要往院里去。
“且慢。”杨羡裕说道:“珊儿岂是世俗女儿?要给礼物,就要与众不同。”
“如何不同?难道你有?”竺依云不解地问道。
“我当然有。”杨羡裕转向沈灵珊,问道:“珊儿,昨晚你说在邬云偷袭你之前,制服了几个地痞无赖?”
沈灵珊不知义父为何问到这事,茫然点头道:“嗯。”
“这么说,你学过功夫?”
“自小娘教了女儿一点,还有就是……”沈灵珊望了望柳慕风,说道:“哥哥教了我一套掌法。”
杨羡裕说道:“哦?先将那掌法练来看看。”
“义父……”沈灵珊怕在他们面前献丑,扭捏着不愿出掌。
“珊儿,怕什么?你就胡乱耍几招。”竺依云鼓励道。
沈灵珊无法,便将十二招“拂穴掌”从头至尾演练了一遍。
杨羡裕看罢,捻须微笑;柳慕风则摇头大笑不已。
“人家说不练的……”沈灵珊面红耳赤,钻到竺依云怀中委屈地说。
柳慕风止住笑,说道:“珊儿你别误会,这套掌法你练得够好的了。我之所以摇头,是笑我自己胡乱编的小把戏,竟也被你练得像模像样。”
“真的?”沈灵珊转羞为喜。
“真的,师父怎会骗你?”
“珊儿,你娘教你的是……”杨羡裕又问。
“剑招。”
杨羡裕望了一眼柳慕风,柳慕风会意,立刻自房中取来一柄短剑,递给沈灵珊,“来,试几招。”
沈灵珊不再羞涩,接过短剑,将七招四十九式戢刃剑法舞了一回。因破解的正宗剑招尚未记熟,因此时而停顿,时而干脆使出原先被篡改的招式,一趟剑招演练下来并不流畅。
这次杨羡裕师兄弟没有发笑,而是神情肃然,似对戢刃剑法格外看重。
沉默了一会,杨羡裕问道:“珊儿,义父问你几个问题,若方便就说,不方便说的话,你也不要怕义父不高兴,不说就是。”
沈灵珊点点头,她知道武林中人最讲究门户之事,像杨羡裕、柳慕风这等宗师级高手,更在乎自己的名声,不愿被别人指责觊觎别门别派的功夫,因此事先有此一说。
杨羡裕斟酌了一会,问道:“你娘教你的这套剑招,可是家传剑术?”
“正是。据说是我娘的远祖周侗所创,名叫‘戢刃剑法’。”
“‘戢刃剑法’?”杨羡裕与柳慕风异口同声,心里暗叫惭愧。江湖中人推崇我师兄弟一代剑宗,却如此孤陋寡闻,竟不知江湖上还有这种剑术。
“昨晚你说,你哥哥自小生死不明,直到最近才与你们相认?”
“是呀。可以说就是昨天的事儿。”
“这么说,你哥哥还不会这个‘戢刃剑法’了?”在朔州道上,杨羡裕曾亲眼见过陈文祺使用“刀剑双杀”与黎远他们过招,与沈灵珊刚才所使的“戢刃剑法”有异曲同工却又不尽相同,故他有此一问。
谁知沈灵珊说道:“哥哥不仅会,而且还是正宗的‘戢刃剑法’。”
一句话,把杨羡裕、柳慕丰两人说得莫名其妙,“你刚才演练的难道不是正宗的”?
沈灵珊见两人不解,便将前因后果简单对两人讲了一遍,最后特地为陈文祺开脱道:“师父,哥哥是在天牢中闲得无事才练这戢刃剑法的。没有事先征得师父的同意,哥哥他一直耿耿于怀,还准备这次回来向师父负荆请罪的。”
“呵呵,师父没有那么多的门户之见,怎会怪罪于他?”柳慕丰摇摇手,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去了
杨羡裕接着他的思路问道:“珊儿,你说那剑谱中还有速成的内功心法,你可练过?”
沈灵珊点头道:“在凤凰城的日子,哥哥指导我专门修习了几个月。”
“现在大约有几层功力?”
“这个……我不知道。”
“来,珊儿,你用全力与我对上一掌。”杨羡裕双腿微屈,伸出右掌。
“这……”沈灵珊望了柳慕丰一眼,犹豫着不敢出手。
柳慕丰笑道:“别怕,你全力施为便是。”
沈灵珊知他们功力深厚,便不再犹豫,全力拍出一掌,只听“篷”的一声,杨羡裕退了半步,沈灵珊则“蹬蹬蹬”退了五、六步之多。
“嗬,周侗前辈所创功法果然奇妙,珊儿只修习了几个月便有此成就,假以时日,必有大成。”杨羡裕啧啧称赞。
这时,站在一旁的竺依云说道:“师兄,你说有礼物送给珊儿,就赶快拿出来呀?干嘛老是考校她的工夫?”
杨羡裕哈哈一笑:“师妹你忒也性急,我考校珊儿的功夫,便是想着送她什么礼物合适。珊儿,送你金银珠宝太过俗气,义父原本打算传你一套剑法,但你家传的‘戢刃剑法’并不比义父这套剑法差,我就不在圣人门前掉书包了。这样吧,你内功还不错,我便将‘寒冰掌’传给你,作为我与你义母送给你的见面礼。”
“义父,使不得,珊儿收受不起。”沈灵珊急忙推辞。武林中人视绝学如生命,宁可失传也不轻易传人。义女毕竟不是亲生女儿,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而且沈灵珊可说是周家剑法的传人,照规矩是不能传授本门派武功的。
“有何收受不起的?刚才你师父不是说过吗?我们没有那么重的门户之见。”见沈灵珊还要推辞,杨羡裕便故意将脸一沉,“莫非你想让义父生气?”
“那……女儿恭敬不如从命。”沈灵珊终于松口答应。
终于可以把“礼物”送出去了,杨羡裕这才转“怒”为喜,说道:“这‘寒冰掌’法博大精深,当年你师公教我时,足足用了三年时间,都不算登堂入室。你冰雪聪明,又有内功基础,应该可以事半功倍,但要熟练掌握‘寒冰掌’的功法要诀,也须几个月的时间。我这次来,本是要接你义母回家的,既然机缘巧合使你我父女两人相遇,我就再叨扰师弟、师妹几个月,不知师弟、师妹嫌不嫌打扰?”
柳慕风大喜:“看师兄说的,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若不是……”柳慕丰自知差点失言,偷偷看了竺依云一眼,“我们原本就是一家。”
“是呀师兄、姐姐,不如索性定居江南,我们还像从前那样,该有多好。”竺伴云怕姐姐尴尬,连忙说道。
“以前那都是我的不是,大家多多包涵。江南这地方我很喜欢,也舍不得妹妹和珊儿。师兄,不如我们暂且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竺依云大方地说道。
杨羡裕“呵呵”一笑,说道:“既然你们都愿意,我没话说。”
沈灵珊心系爹娘,想到学习“寒冰掌”需要数月之久,便向义父说道:“义父,我想先回趟家里,向爹娘禀告一声,以免他们着急。”
“珊儿,不就是怕你爹娘找不到你着急心焦吗?我认识一个贩卖鲜鱼的小贩,名叫段铭,是武昌城的人。他每日早晨要从武昌运鲜鱼来黄州,转给本地摊贩售卖,下午又返回武昌。你可写上一封平安书信,我去黄州还马的时候托他捎给你舅舅,省得来回奔波。”柳慕丰说道。
沈灵珊一想也好,自己回去只不过是怕爹娘着急,并无别的事情。如今义兄成了自己的亲哥哥,虽然也想着他,可毕竟不是那种儿女情分的思念;爹爹也回到了娘的身边,娘也少了牵挂和寂寞。不如就在这大山之中潜心学艺,也免得回去徒添伤怀。于是到书房给爹娘写了一封信,交给柳慕丰托人带去家中,此后便跟着杨羡裕学习“寒冰掌”法,并在杨羡裕、柳慕丰两人的指点下兼习“正宗”戢刃剑法(凤谱在离家时带在身上)与“易髓功”。由于一门心思钻研武功,又有竺依云、竺伴云两姐妹亦母亦友终日相伴,沈灵珊渐渐淡去了“失恋”的伤感,除夜深人静时偶尔思念母亲、忆及与陈文祺相识以来的点滴往事外,对这大山中静谧而又充实的生活,她已经渐渐习惯甚至有些留恋。
但始料不及的是,那个为她捎信的段铭,恰巧在那日归去的途中,失足掉下长江,消逝在滔滔江水之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封平安家书随之永沉江底。就在她快快乐乐地隐居山中练习武功时,沈清、韩明和陈文祺等人日以继夜地奔走于城中街巷、乡间小径,疯狂查找她的下落;母亲韩梅终日以泪洗面,两眼望穿……
第八十一回 受命招讨
就在陈文祺发疯似地寻找沈灵珊之际,这天,沈清从都司衙门带回一个客人。
“秦将军,您怎么来了?”陈文祺一见来人是秦宗,立刻热情地上前与他打招呼。
“陈将军,末将冒昧打扰,还请海涵呐。”秦宗知道陈文祺心情不甚好,没像往常那样诙谐戏谑,表情肃然的与陈文祺见礼答话。
“秦将军是路过还是……”
“末将奉马文升马大人之命专程前来向陈将军传旨的。” 秦宗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陈文祺一听,忙摆上香案,面北而跪。秦宗自怀中请出圣旨,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据奏,湖广黄州府境内,暴民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兹敕命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为招讨使,克日率兵招讨。钦此。弘治四年九月十六日封。”
陈文祺磕头谢恩后,自秦宗手中接过圣旨,请秦宗入座用茶。
“陈将军,马大人让末将带话,圣上在陈将军告假期间又传旨领兵招讨暴民,实在情非得已,希望陈将军理解。”
陈文祺摆摆手,说道:“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请陈将军明言。”
“武昌城与黄州府一衣带水,我等并未听闻那里有暴民起事的消息;家父在湖广都司供职,也未接到暴民滋扰地方的报告。即便有一些小小的摩擦纠纷,也不至于惊动皇上啊?”
秦宗似乎早已料到陈文祺有此一问,点头说道:“陈将军果然是一语中的。您看皇上的圣旨,‘湖广黄州府境内,暴民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这几句话都是‘据奏’,皇上仅仅只有一句话:‘兹敕命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率兵招讨’。看这‘招讨’二字,足见圣意也存疑惑。因此对那方浩钰是讨伐还是招抚,全凭将军决断哩。”
听了这话,陈文祺虽然心里有了底, 但还是有想不通的地方:
“一个‘据奏’就能让皇上下旨征讨,看来这奏章不是一般人所写啊。即便如此,皇上为何不敕令地方就地解决,却指名在下领兵招讨?”
“这个嘛听马大人说,方浩钰不仅武艺高强,而且精通阵法。黄州府三次派兵清剿,均未能攻破他的阵型。而皇上对陈将军早前识阵破阵记忆犹新,恰好陈将军正在湖广休假,于是,皇上就……”秦宗指了指案上供着的圣旨。
尽管这个理由说得过去,陈文祺仍然觉得整个事情有些怪异,想了想又问道:
“还有,有句话说出来您可别见怪,朝廷不是有专职传旨官吗?怎么偏要劳动您的大驾?”
“这个末将倒是清楚。将军不是要从湖广都司那里调兵吗?马大人让末将来的意思,不光是代为传旨,而且要末将与湖广都司先行沟通,办好调兵手续,省得陈将军多费周章。而且还特意叮嘱末将,看看湖广都司知不知道此事。”
“马大人为何在意都司知不知道这件事?难道这是圣意?”
“我想应该是吧。”秦宗含糊地答道。
“都司王大人应该不知道此事吧?不然的话,他能瞒着我?”沈清插言道。
“不仅都司王大人不知此事,王大人派人去布政司探问,布政使陶鲁陶大人也不知此事呢。”秦宗说道。看来他已经与都司王大人先行见过面了。
这么大一件事情,是何人越过行省都、布二司径直“通天”?他为何要这么做?皇上既然差人查询都、布二司,说明皇上也心存疑虑。既然心存疑虑,怎不敕令湖广都、布二司详查具奏,却匆忙下旨招讨?陈文祺心里疑问重重。
秦宗终究是一个代传圣旨的人(他是受兵部尚书马文升之命前来传旨的,如果是皇上直接让他传旨,还算得上是钦差),很多事情恐怕也不清楚。因此陈文祺不再多问,只默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秦宗又从怀中掏出皇帝的调兵诏书,交到陈文祺的手上,告诉他凭此诏书可到湖广都司调集兵士五千、将领十员。
次日,陈文祺暂时中断寻找沈灵珊的下落,前往湖广都司调兵遣将,以尽快招讨方浩钰。
湖广都司都指挥使王德文焚香跪接了调兵诏书,对陈文祺说道:“陈将军,黄州卫有兵员五千六百人,刚好够皇上的调兵之数。为了避免兵马粮草来回折腾,就请将军就近到黄州卫提兵如何?”
“如此甚好,末将原本就有此想法。”
二人一拍即合,王德文甚为高兴,忙去取了调兵虎符,交与陈文祺。
“多谢王大人,末将这就前往黄州卫,争取尽快结束招讨,早日归还兵符。”陈文祺向王德文和在场的都司其他官员施过礼后,转身欲走。
“陈将军且慢。” 王德文在身后喊道。
陈文祺转过身,问道:“王大人还有何吩咐?”
“听说那方浩钰不仅骁勇善战,而且还诡计多端,陈将军可要多加小心才是。”王德文关心地嘱咐。
“多谢王大人提醒,末将一定倍加小心。”陈文祺感激地说道。
“呃这样吧,沈将军”
站立一旁的沈清走到王德文跟前,应道:“大人,属下在。”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如你辛苦一趟,给陈将军当个副手?”
儿子领兵打仗,沈清自然有些担心,王德文这一说,自然正中下怀。沈清连忙拱手敬礼,谢道:“多谢大人成全,末将决不辱使命。”
辞别了王德文,父子二人出了都司衙门,回到家中与韩梅说明了原委,决定明日去黄州卫提兵征讨方浩钰。韩梅虽着急沈灵珊,但知皇命难违,又见夫君陪同爱子一道出征,心里稍安,便率春红、蕊珠连夜为父子两人打点行装,一直忙到夜深。
次日一早,沈清、陈文祺父子两人身穿便装、肩背行囊,雇了一艘小船顺江而下,不多时便到了黄州码头。上岸以后,根据事前的计议,沈清前往黄州卫提调兵马、安排辎重,陈文祺则去黄州府衙门,查问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究竟怎么回事以及此前清剿方家寨的情况。
黄州知府莫仁兴年逾五旬,身材修长而又瘦骨嶙峋,唇下蓄着一绺山羊胡须,在尖尖的下颌映衬下,显得有些许滑稽。
陈文祺向莫仁兴说明了来意,莫仁兴听罢久久没有出声,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在陈文祺身上转个不停,脸上似有不豫之色。
“莫非知府大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也罢,本将军就不打扰了。”陈文祺虽然涵养甚好,但也有性格,见莫仁兴像对待犯人般审视自己,微感不悦,转身便向外走。
“陈将军请留步、留步……”莫仁兴一见陈文祺要走,连忙起身拦住,半是解释半是致歉地说道:“本府见将军年纪轻轻当此大任,有点惊讶而已,是本府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请海涵、海涵。陈将军请坐、请坐。来呀,看茶。”
“茶就不必了,还是请知府大人说说方浩钰的情况吧。”陈文祺回身坐下,淡然说道。
“此人哪,是典型的暴民、暴民。”莫仁兴想都不想,脱口说道。
“啊?何以见得?”
“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这还不算,他竟纠合族人摆起大阵,公然与官府为敌,若非暴民,谁能这样?”莫仁兴慷慨激昂,以问代答。
与“据奏”如出一辙,看来那奏章是此人递上去的。但他缘何不向顶头上司湖广布政使司禀报,却越过行省直接通到朝廷某人呢?陈文祺此时顾不得思考这个问题,他要先搞清楚方浩钰究竟是如何“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的,师出不能无名。
“哦?他是如何‘蛊惑愚众’、又是如何‘啸聚山林’?抢了谁**小?滋扰了什么地方?莫大人可否详说一二?”
“这……罄竹难书,罄竹难书啊。待将军将此人捉拿归案、本府严审之后,一定将其罪行昭告于众。”莫仁兴闪烁其词。
陈文祺颇感意外:“莫大人的意思,本将军将方浩钰捉拿后要移交给莫大人审理?”
“难道朝廷不是这个意思?当然啦,若将暴民悉数诛灭,便没有审问的必要了。”莫仁兴依然是以问代答。
“呵呵,好!好!”陈文祺不置可否,“呵呵”一笑,“便请莫大人差遣一人带路,本将军去会会那方浩钰。”
“差遣一人?不,不,本府尽遣兵房人手随将军进山,将军只负责破了那厮的阵型,至于捉拿人犯嘛,就不麻烦将军了,还是交给本府兵房的人去办吧。”
“什么?莫大人请再说一遍。”陈文祺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莫仁兴的意思。
“本府是说,本府兵房所有人马都随将军进山,俟将军破阵之后,便去捉拿人犯归案。”
虽然陈文祺涵养不错,这时也不禁有几分薄怒。此人究竟是狂妄还是无知?本将军堂堂一个御封招讨使,难道是来帮你破阵的?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好像手上握着什么“王牌”?就算你有什么王牌,难道还能压得住我怀中的圣旨?
陈文祺压住火气对莫仁兴说道:“莫大人,本将军奉旨讨逆,只对皇上负责。莫大人既然要什么人犯,要么你亲自带人前去捉拿,本将军这就回京缴旨;要么本将军率兵招讨,什么人犯就劳烦莫大人上金銮殿向皇上要去。告辞。”说罢抬腿就往外走。
“陈将军请留步、留步。”莫仁兴急忙拉住陈文祺,语气软了下来:“下官词不达意、词不达意,恳请将军海涵、海涵。那方浩钰不仅公然对抗朝廷,而且他还纵子抢夺**,父子尚还负案在身,若不追究他们的罪责、还受害人一个公道,下官如何对得起治下的百姓?恳请将军成全。”
莫仁兴软语相求却并未让步,使陈文祺大感意外。他想了想便模棱两可地说道:“阵未破,说这些为时过早。本将军嫉恶如仇,最见不得有人横行乡里、欺良霸善,如他父子确是劣迹斑斑,定不教他逍遥法外。但是贵府兵房的人,恐怕用不着,莫大人还是留着维持治安为好。”
“也好,也好。”莫仁兴以为陈文祺答应了他的要求,更怕惹恼了陈文祺,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当下将兵房经承叫来,吩咐他带路进山。
黄州府与黄州卫都是在黄州城的同一条街道上,相距不足里许的路程。陈文祺在黄州府没有得到有关方浩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不愿就这样盲目的提兵前去征讨。因此他放缓脚步,有意与身边这位姓闻的(刚才听莫仁兴说)兵房经承聊起“家常”。
“闻经承”
“陈将军,小的承受不起,您还是叫小的文礼吧。”
“闻礼?闻礼而后知礼,知礼而后效行。这名字取得好,是本府蕲水县人氏?”
文礼咧嘴一笑,说道:“蕲水巴河有个闻家湾,闻家是个望族,所以很多人以为我是闻家湾人。其实小的是江西庐陵人,姓氏与闻家湾的闻姓同音不同字,小的是文武的文,并非闻达的闻。”
“江西庐陵?那里可是前朝名相文山先生的家乡啊。难道你与文山先生……”
“文山先生是小人的远祖,小的是他老人家的九世孙。”
“啊,英烈之后,失敬失敬!”陈文祺由衷地说道。
“唉,可惜小的不成大器,倒是愧对先人了。”文礼有点自惭形秽。
“千万不要这样说,这知府兵房经承,肩负一方百姓的平安,也是了不得的。”陈文祺宽慰道。
“咳,‘百万貔貅扫犬羊,家山万里受封疆。男儿若不平强寇,死愧明溪莘七娘’。”文礼摇摇头,以乃祖文天祥的题诗作答。
陈文祺故意说道:“足下虽无机会去边关杀寇,可也在黄州府‘平暴’呀。贵祖若泉下有知,也是很‘欣慰’的吧?”
文礼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二人私下闲聊,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说吧,即便说错什么了,在下只当没听见。”陈文祺鼓励道。
文礼字斟句酌地说道:“大明立国两个甲子,除偶有边患,可说是时和岁稔、国泰民安,哪里有许多‘暴民’?即便有那么几个‘暴民’,那也是官逼民反,而且反的是地方官府,并非朝廷。小的职责所在,难以避免直面那些‘暴民’,然而,在向他们挥舞刀剑的时候,小的每每忐忑愧疚、于心不安哩。”
听了这番直抒胸臆的话,陈文祺认为此人颇有正义感,便直接问道:“难道方浩钰也是如此?”
“方浩钰为人其实不坏,或者说人很侠义、和善。大崎山山高路远,时常有长途跋涉忍饥挨饿的过路客人,只要被他遇见,他都会施以援手。陈将军您说,有这样聚众剪径的‘暴民’么?”说着说着,文礼慢慢没有了顾忌,说话不再模棱两可。
陈文祺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他不是‘滋扰地方’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滋扰地方?不错,莫大人在山上骂战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但小的从未听说方浩钰在哪里‘滋扰’过,若真有其事,莫大人还不差兵房的人前去镇压?”
“那抢夺**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的倒不清楚,莫大人他没有告诉您?”
陈文祺摇摇头,没有回答。莫仁兴对方浩钰的“罪行”语焉不详,文礼则是间接否定。他有一种直觉,这个黄州知府“有问题”。
正沉思中,身后的文礼提醒道:“陈将军,黄州卫到了。”
与爹爹沈清会合后,陈文祺向爹爹介绍了去黄州府的情况,然后说道:
“爹爹,看来我们需要改变一下计划。”
“祺儿你的意思……?”沈清问道。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方浩钰那几个罪名未必属实,我意以招抚为上,何须五千人马来回奔波?不如爹爹就在黄州卫按兵不动,祺儿只身前去方家寨查明情况后再予定夺。”
沈清沉思半晌,说道:“你说的虽有一定道理,但也太过冒险。这样吧,爹爹带一名百户率领本部人马与你一同前去,以防不测。”
陈文祺不便过于坚持,便让黄州卫镇抚使率领大部人马原地待命,让一个名叫冯斌的百户率领属下百余名士兵向方家寨进发。
不久,队伍进入大崎山山脉。眼前的山梁粗犷而冷峻,漫山的针叶松在秋风中摇曳不停却依然翠绿,呈现出一种不屈的凝重;幽深的峡谷之中,升腾着舒缓飘逸的氤氲山气,如同轻纱帷幔,在西斜的阳光横照下,显得妩媚而娴静。
方家寨坐落在大崎山山谷之中,陡峭的山势形成一道天然的防御屏障。一行人马来到大寨跟前,只见寨门紧闭,不闻人声,只有隐约可闻的蝉鸣和鸟唱,毫无开战的征兆。
忽然,一阵急促的锣声从寨内传出,接着有人高喊:“莫仁兴又带人来了,赶快结阵。”紧接着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喝令声,伴着灰尘向空中弥漫,先前的幽静瞬间被喧嚣声打破。
在沈清的示意下,冯斌策马上前,隔着寨门喊道:“里面有人么?”连叫三声之后,只听“吱呀呀”一阵响动,寨门半开,从里面闪出十余个手持刀剑的山民。当先一人,是一个不施粉黛却俊俏无比的中年女子,美目顾盼间,带着淡淡的冰冷和浓浓的敌意。
“你们是谁?此来何意?”那女子冷冰冰、硬生生地连发两问,尽管语气不善,那声音依然如黄莺出谷、清脆悦耳。
冯斌向陈文祺、沈清两人一指,说道:“这位是朝廷招讨使陈将军,这位是湖广都司佥事沈大人,奉旨……”
陈文祺翻身下马,截住冯斌的话,向那女子一抱拳,说道:“敢问夫人,方浩钰方寨主可在?”
女子一听面红耳赤,含羞带怯地叱道:“谁是‘夫人’?本姑娘还待字闺中哩。”
看这女子年近三十,因此尊她一声夫人,孰料人家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陈文祺不免有些尴尬,连忙说道:“在下口不择言,请……请姑娘莫怪。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身后一个壮汉粗声喝道:“不许无理。我们浩玲大小姐的芳名岂是你能打听的?”
话一出口,众人忍俊不禁。女子瞪了他一眼,低声嗔了一句:“豆渣脑壳。”复又转身对陈文祺说道:“不错,本姑娘贱名浩玲。”
“不知姑娘是方浩钰方寨主的何许人也?”陈文祺礼貌地问道。
方浩玲见他态度和善,不似前几次莫仁兴那般杀气腾腾,面色稍霁:“方浩钰是我大哥。”
“原来是方姑娘,幸会。方姑娘,可否请令兄出来一见?”
“我大哥病了,不方便见客,有什么事跟本姑娘说一样。”
“姑娘,事关你们全寨的安危,你当得了这个家?”冯斌一旁插话道。
“当得了当不了,本姑娘自有分寸,不劳阁下提醒。” 方浩玲回呛了一句。接着手指远处百余名兵士说道:“你们带这么多人上山,不就是‘奉旨平暴’么?本姑娘就代表我大哥说一句:随时奉陪。”
“你们这是存心要与朝廷为敌了?” 冯斌喝道。
方浩玲杏眼圆瞪,高声驳道:“我方家寨的人足不出崎山,这叫与朝廷为敌?倒是你们官兵,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到门前,口口声声要铲平山寨、诛灭暴民,这是为何?如硬要说‘为敌’,那是朝廷非要将我方家寨视为敌人。”
“方姑娘口齿伶俐,在下佩服。不过,有人说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难道这是空穴来风?”陈文祺见不着方浩钰,有意将话挑明,欲看方浩玲如何辩解。
谁知方浩玲听此既不惊奇亦不恼怒更不辩解,反而嗤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要怎么说便怎么说吧。”
“难道不是如此?”
“是与不是,咱小百姓说了能算?别废话了,要打便打,不打请回,本姑娘没兴趣在这儿与你们磨牙。” 方浩玲说罢,向同来的十数人一挥手,“回寨!”
“方姑娘,请留步。”陈文祺急喊。
方浩玲转过身,冷冷地问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方姑娘,听你的口气,分明含着不满。不如说来听听,或许在下可为贵寨化解这场冲突?”
方浩玲“咯咯”一笑,说道:“本姑娘见你比那莫仁兴斯文一点,才与你多嗦几句,你以为本姑娘就信了你?自古至今,只见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不见当官的为民请命。这种惺惺作态,尊驾就免了吧。”
“方姑娘,话可不能这样说。官官相护在下不能说没有,但古往今来亦有许多爱民如子的清官廉吏。例如本朝的况钟,勤于政事,忠于职守,除奸革弊,为民办事,深得百姓的爱戴,不是被百姓称为‘况青天’吗?”
方浩玲冷哼一声:“可惜阁下不姓况,也不见得是‘青天’。本姑娘不习惯与官家打交道,失陪。”说完带着一帮人转身朝寨内走去。
“方姑娘,要不,在下与你大哥谈谈?”陈文祺在背后喊道。
方浩玲头也不回,说道:“悉听尊便,只要你有本事进得去。”说完对身后的那些人说道:“‘客人’来了,咱也不能把人家拒之门外,把寨门打开。”
半掩的寨门“吱呀呀”全部打开,越过寨门,见寨前空地上,旌旗蔽日,数百个身着劲装短靠的山民井然有序地排列,形成一个特别的阵型。
陈文祺让士兵们原地不动,自己与沈清、冯斌骑马来到阵前观看。
早在永乐八年,太宗朱棣得神机枪炮法,并在军队中特置神机营,开启了世界上火器部队的先河,大明军队也成为世界上最早也最为先进的枪炮部队。有了火器之利,当然无坚不摧,那些赖以克敌制胜的古老阵法在火枪、火炮面前不堪一击。因此永乐以后,军中将领渐渐疏于对阵法的关注与研判,这也是阿巴海摆出车悬阵后无人能识的缘故。
但由于火器、**制造极为困难,神机营作为明军的一个兵种,仅仅编制在京城禁卫军三大营中,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地方卫所并无火器部队。
因此,当方家寨摆出阵型之后,即便是正规军队在没有火器的情况下缺乏破阵的能力,更何况知府衙门中的游兵散勇?以故黄州知府莫仁兴率本府兵房的治安兵多次进剿,虽无人伤亡,却也不能越过雷池一步。
三人在阵前来回走了两趟,遂停止观察,退出寨门之外。
沈清虽出身将门,但因爹爹、师父早逝,青少年时以习武练功为主,对阵法并不精通。现在虽然陪同儿子在阵前走了几遭,但眼中只见旌旗、山民,并未看出什么名堂。这时向陈文祺问道:
“祺儿,你可看出这是什么阵型?”
“对呀,陈将军,这是什么阵法?实不相瞒,在下也是看的一头雾水。”冯斌紧锁眉头说道。
“爹爹,冯兄,你们看,此阵型状若‘线子筢’(鄂东南一带用来绷撑缠绕纺线的工具,呈8字形状作者注),名为‘冲轭阵’。此阵呈线形态势,在山地中移动较快,而且在行进中,任何一个方向来的敌人都会同时面临两个侧翼的兵力攻击,因此杀伤力很强,也不容易攻破。”陈文祺在地上边画图形边向沈清和冯斌讲解。
“如此说来,此阵是没法破了?” 冯斌有些不安地问道。
“此阵当然也有缺陷。由于阵型比较复杂,阵型发动后,各个环节疏于联络,主持阵型的将领难于指挥,不易形成统一的步调。因此需要长期的训练才能保证阵脚不乱。也就是说,只有训练有素的步兵才能运用好这种阵型,像这种临时凑合的阵型,要破除并非难事。”
“既然此阵能破,末将这就召集部队,一鼓作气将这个什么‘冲轭阵’给端了。” 冯斌说着站起来,就要率部属攻阵。
“慢。”陈文祺一把拉住他,说道:“我还没说完哩。此阵最大的优势,能同时迎战前、左、右三方来的敌人,属于山地防守阵形。”
“防守阵型?您是说……”冯斌显然没有弄懂陈文祺的意思。
“这就是说,方浩钰摆下这个‘冲轭阵’,只是用于防守他的寨子,并不是用于‘滋扰地方’的。”沈清插话解释道。
冯斌似有所悟,试探着分析道:“陈将军的意思,是不是说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的罪名不实?”
陈文祺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至少有待查实。”
冯斌听罢不以为然,说道:“在下冒昧直言,方浩钰摆阵的目的,虽是拱卫山寨的安全,但与他‘抢夺**、滋扰地方’并不冲突。说不定他见官军前来清剿,才临时龟缩在山寨之中,等官军一退,他照样出去打家劫舍、兴风作浪。”
“冯兄的分析不无道理。所以皇上下旨,命我率兵招讨。若方浩钰果是暴民,势必将他绳之以法、为民除害;若他并非暴民,自然还是招抚为要。无论如何,方家寨的人并非个个罪大恶极,不管方浩钰是否暴民,这阵中的山民多为无辜百姓。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了杀戒。” 陈文祺耐心地说道。
沈清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是自然。即便方浩钰真是暴民,能够劝他放下武器、改恶从善,也是功德一件。不过他们似乎对官府成见很深,不愿对话,这却如何是好?”
“爹爹,孩儿想回趟陈家庄。”
“回陈家庄?”沈清不解陈文祺要回陈家庄的用意。
陈文祺蹲下身,拿起一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阵型,对沈清说道:“爹爹您看,进入‘冲轭阵’后,这两个侧翼的‘兵士’便会同时对入阵者进行夹击。若不顾对方的生死,自然可以放手一博。但若不想伤及对方同时保证自身的安全,必须要‘恰到好处’地消解两个侧翼的攻势。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要从此阵顺利穿过,以一人之力实难兼顾腹背安全。五叔深谙阵法要领,所以孩儿想请五叔出马,与孩儿一起闯阵。”
沈清与冯斌对望一眼,愧疚地说道:“可惜爹爹不懂阵法,也只好如此了。”
陈文祺见爹爹没有异议,便站起身说道:“事不宜迟,孩儿这便连夜赶回陈家庄,明日午时之前返回。在此期间,请爹爹和冯兄约束好属下,不可轻举妄动。”
得到两人的应承之后,陈文祺扳鞍上马,望山下疾驰而去。
第八十二回 崎山双姝
掌灯时分,陈文祺快马赶回陈家庄。陈瑞山夫妇一见儿子回家,喜出望外。
陈瑞山伸手接过陈文祺手中的缰绳,交给景星牵去饮水喂料。转身向陈文祺问道:“祺儿,从武昌到黄州,不是要坐船吗,怎地骑了马回来?你妹妹可找着了?”
见问到沈灵珊,陈文祺顿时神情一黯,摇摇头说道:“爹爹、娘,姗妹还没有任何音讯。”
陈瑞山眉头一皱,有点不快地说道:“没有找到?没有找到继续找啊,你跑回来干什么?”
“爹爹,孩儿是从大崎山回来的。”陈文祺解释道。
“啊?你到师父家去了的?”
“没有。孩儿奉旨领兵到大崎山招讨暴民,遇到了困难,想请五叔前去助孩儿一臂之力。”
“你说什么?奉旨招讨暴民?大崎山哪儿有什么暴民?我们这里怎么没有听说过?”陈瑞山惊诧地问道。
“这个?也许是还没有传过来吧?”
“祺儿,大崎山离我们陈家庄不过百余里地,真有什么暴民闹事的话,早就搞得人心惶惶的了。哪能连远在京城的皇上都知道了、咱这本州本府的人都不知的道理?”陈瑞山还是不太相信。
“这事是有点蹊跷,不过他们在寨子前摆下了大阵,正与官府作对哩。”
“民不与官斗,这个道理连三岁的孩童都懂,谁吃饱了没事做与官家作对?只怕是官府欺人太甚,官逼民反哩。孩子啊,爹爹让你读书习武,是希望你保国安民,如果用来对付百姓的话,这书不读也罢,这官不做也罢。”陈瑞山有些激动地说道。
这时,陈祥山刚好来到堂屋,听说陈文祺率兵平暴、还要请自己前去帮忙,便接着大哥的话说道:“祺儿,以往五叔什么事情都由着你,可今天这件事的确做得不妥,别说五叔不会去帮忙,便是你自己,只怕还须掂量掂量,可不要拿了朝廷的俸禄就忘了根本啊。”
“爹爹、五叔,您们教训的极是。祺儿哪能忘记您们一贯的教导?正是因为担心乱杀无辜,这才回家请五叔出马的。”陈文祺便将事情的原委以及自己的打算向爹爹和五叔详细讲了一遍。
陈瑞山、陈祥山两人听罢,才知错怪了陈文祺。陈祥山一消除疑虑,马上对那阵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将陈文祺拉到自己的房间,共同推演闯阵之法,直到深夜。
翌日清晨,叔侄两人快马加鞭,不到午时便赶到方家寨前。沈清、冯斌正引颈相望,一见两人回来,便迎了上来。
陈祥山、沈清两人寒暄了几句,马上便言归正传。
“祺儿,要不要陪同五叔先看看阵型,商量个万全之策,明日再进阵如何?”沈清问道。
“不必了,此阵再普通不过,昨晚我与祺儿推演了两个时辰,一切不在话下,我们这便进阵。”陈祥山抢先答道。
沈清见陈文祺在一旁频频点头,知道他们主意已定,便对二人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阻拦你们了。但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你们要分外小心、确保安全。闯过闯不过,天黑之前一定要出来,否则的话,我便率兵掩杀进去。”
陈文祺说道:“按理说,孩儿与五叔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应该能够闯出此阵,但出阵后能否见着方浩钰或者见着方浩钰谈的如何,这个时间不好确定。这样吧,如果听到一短一长的啸声,你们便领兵冲进去。”
计议已定,陈祥山、陈文祺解下佩剑,赤手空拳来到“冲轭阵”前。陈文祺气沉丹田,扬声叫道:“在下二人欲见贵寨方浩钰方寨主,未带武器经过此阵,还望行个方便。”
说完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动静,便与陈祥山双双向前踏入阵门。
就在两人踏进阵中的那一刻,一阵疏密有致的鼓声骤然响起,只听“呀”的一声,原先纹丝不动的队列像剪刀一般向两人“剪”来。陈祥山与陈文祺成竹在胸,按照早已推演的方法,背靠背微侧上身呈“人字”雁行姿态向“剪刀”口最窄处冲去。就在双方甫要接触之际,一阵密集的锣声传来,面前的“士兵”队列急速后退,身后的“士兵”队列迅速合拢,一眨眼形成一个方向完全相反的“剪刀”,向两人的背后“剪”到。两人不慌不忙,身形一转,又形成一个新的“雁阵”向来处的“剪刀”口最窄处冲去。顿时,阵内锣鼓声交响,“剪刀”时开时合,陈祥山、陈文祺两人不断变换方向,始终向“剪刀”口即将闭合的地方出击,身形越来越快,锣鼓声也随着他们的身形急促的转换,渐渐地失去了从容,节奏感大不如前。不多时,已有部分“士兵”颠倒了“闻鼓出击,闻金退兵”的概念,原先进退有据的队列开始凌乱。两人一见时机成熟,不再躲闪腾挪,伸指向早已认准的几个带“兵”小头目肩窝点去。几人被点中“中府穴”后,顿时气滞血淤、头晕身麻,行动滞凝。失去调度的队列瞬间大乱,调度进退的锣鼓声也随之寂灭。
叔侄两人正准备冲出阵型、进入寨子寻找方浩钰时,忽见面前杂乱的人群迅速往两边一分,瞬间让出一条通道。
陈祥山笑着对陈文祺说道:“不错,这个方浩钰是条汉子。”
“何以见得?”陈文祺反问道。
陈祥山朝人们让开的通道努努嘴,说道:“你看,阵型一破,他就让出大道请咱们进寨,这还不豪爽吗?”
陈文祺正要说话,忽见一人手持长刀,大步流星地自阵外而入,边走边喝道:
“呔,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来破我的阵法,莫非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陈文祺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寨外见过一面的方家小姐方浩玲。于是抱拳遥施一礼,说道:
“方姑娘,在下陈文祺,这位是家叔陈祥山,冒昧进阵,祈望海涵。”
方浩玲转脸向陈文祺上下瞧了一阵,微皱蛾眉问道:“你是谁?你认识本姑娘?”
陈文祺哑然失笑,这个方家大小姐虽然貌美无双,记性却是不敢恭维,昨日见面今天就忘了,遂提醒道:“咱们昨日在寨门外见过面的,方姑娘难道忘了不成?”
方浩玲怒道:“胡说!本姑娘昨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整天都呆在屋里,怎地在寨门外与你见面来着?”
“咦?”陈文祺实在不明白这方家大小姐为何矢口否认昨日的事情,而且语气神态也与昨日大为不同。正要详询,只听“方浩玲”一声暴喝:“咦什么咦?你们闯乱了本姑娘的阵法,是要付出代价的。看刀!”话音未落,手中长刀平端,望陈文祺、陈祥山两人腰间砍来。
百忙中陈祥山对陈文祺说道:“祺儿退开,让五叔陪她走几遭。”
陈文祺退出圈外,说道:“五叔,拿捏住分寸,可别伤人。”
陈祥山笑道:“这还用你教吗?”边说边向前跨出一步,单掌一立磕在刀柄上,将已近腰际的长刀荡开,笑嘻嘻地对“方浩玲”说道:“看你长的花容月貌,应该在闺房里头相夫教子才对吧,怎地跑出来打打杀杀的?完全没个淑女的样子。”
陈文祺发现五叔犯了和自己同样的错误,来不及阻止,心想他也要遭到“方浩玲”的呵斥了。
果然,“方浩玲”一击不中,又被他嗤笑,越发地气极,娇叱道:“休得胡言乱语!本姑娘还是黄花闺女,哪有什么夫相子教?”
陈祥山一愣,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尚未成婚,当下解嘲似地说道:“是了,哪个男人敢娶一个成天舞刀弄枪的女魔头?不过,在下……”
“方浩玲”柳眉倒竖,截口喝道:“闭住你的臭嘴。你弄坏本姑娘阵法的账还没算,又来占本姑娘的便宜,真要讨打不成?也罢,本姑娘就赏你几刀。”说完长刀一竖,向陈祥山头顶砍到。
陈祥山“呵呵”一笑,说道:“‘冲轭阵’都没有难道在下,何况区区一羸弱娇娃?只是我平生不与女子过招,这却如何是好?好吧,我不动手,看你能奈我何?”说毕双手一负,在方浩玲的刀光幻影中游走起来。
“方浩玲”见他不还手,不好太过相逼,手中的长刀便缓了一些。但口中犹自强硬,当听到陈祥山说“冲轭阵”没有难倒他时,便将樱桃小口一撇,满含不屑地揶揄道:
“真是无知者无畏,你知道此阵的威力有多大?若非见你们放着大部队不用,空着双手来闯阵,便有十个你这样的人,也早被剁成肉泥了,此时还能容你在这里大吹法螺?”
“方浩玲”此言不虚,能够记入兵书之中的“冲轭”大阵自然不可小觑,尽管是山民们临时“凑阵”,若是竭尽全力,合陈祥山、陈文祺两人之力,也决非如此轻易地破了。但要说陈祥山对阵型“无知”,那可是大错特错。
陈祥山听了她的话,又是“嘿嘿”一笑,说道:“‘冲轭阵’固然厉害,那也看阵中兵将是不是那个事,”他用手团团一指,“似这等……哼哼……”
“方浩玲”见他面露轻蔑之色,不禁怒道:“这等什么?这等‘乌合之众’是吧?好,就让你看看这等乌合之众的手段。来呀,重……”
“方姑娘,别,别……”陈祥山见她要重新发动阵势,连忙摇手劝阻。
“怎么?怕了?”“方浩玲”心知重摆阵型并无胜算,陈祥山出言劝阻,她便见好就收,但口中兀自强硬。
“怕?哈哈哈”陈祥山大笑,一个“铁板桥”避开“方浩玲”斫来的长刀,继续说道:“大小姐,请恕我直言,排兵布阵不比单打独斗,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阵型如非中规中矩,人再多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
“方浩玲”一愣,反诘道:“你说本姑娘这个‘冲轭阵’使得不规矩?”
陈祥山一边躲避她的长刀,一边说道:“差了不止一点点。”
方浩玲将嘴一揪,不服气地说道:“哪里差了?若非不忍心伤了你们,本姑娘将阵势真正发动起来,你便知它是不是中规中矩的了。”
“井蛙之见。”陈祥山酷爱阵法,难得遇见“知音”,他见“方浩玲”亦谙此道,不免见猎心喜,早已忘了陈文祺邀他来此的初衷,向“方浩玲”“指点”起阵法来:“孙子曰:‘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故尔列阵须先治兵,要使士兵做到闻鼓出击,闻金退兵,步调一致;变阵时是直击还是迂回,要靠阵中领兵看中军旗予以调动,不能自行其是。适才闯阵时,你见我俩身形变快,便加快擂鼓鸣金的节奏,意图以快打快,殊不知你手下的‘兵士’并未受过正规且长期的训练,根本做不到‘闻鼓出击,闻金退兵’的要求,以至自乱阵脚。与其说此阵是我们叔侄所破,还不如说是姑娘自己所破更为妥切。”
“方浩玲”亦是喜好阵法,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山野草民从未受过正规训练,能够让他们按位排列、闻声而动已是十分不易,要做到乱军之中进退有序却比登天还难。但陈祥山这番“高论”,竟让她有遇见了“知音”之感,“你……你也懂阵法?”
陈祥山闲庭信步般继续游走,似谦虚似自豪地答道:“略知一二。”
“方浩玲”正待要说什么,忽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来:“姐姐,你们这是打架呢还是捉迷藏?”
站在圈外的陈文祺举目一看,一位与打斗中的“方浩玲”毫无二致的美艳女子自阵外而来,口里说着话,螓首却向陈文祺微点,显然是在与他打招呼。
陈文祺用手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眼花,这才明白此前认错了人,后来的这位才是昨日见过一面的方浩玲。便向她笑着点点头,算是还礼。
“浩琴,住手吧。人家若是还手,你只怕早已落败了。”方浩玲身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越过众人,来到圈子旁边,对之前的“方浩玲”说道,原来她叫方浩琴。
方浩琴对陈祥山并无敌意,早就不想“打”下去,只是女人家对面子看得重,一时没有适当的台阶可下,故尔强撑着不肯歇手。此时听中年人一说,顺势借坡下驴,将长刀舞了一个圆圈,收势伫立在中年人身旁,口里还不忘交待一句“场面话”:“若不是哥哥劝阻,本姑娘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陈祥山“哈哈”大笑,故意说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在下感佩在心。”然后向中年人一抱拳,问道:“尊驾就是方浩钰方寨主?”
中年人不卑不亢地答道:“此处既无寨,哪来的寨主?山民方浩钰,与族人住在此山中苟且求生。大人此来,却是为何?”
陈祥山显然不习惯这个称呼,他茫然地向陈文祺望了望,猛然省悟方浩钰是与自己讲话,便尴尬地说道:“方壮士见笑了,我与你一样,是本府陈家庄的普通百姓,哪是什么‘大人’?”
“哦?既然尊驾也是山野草民,又为何甘做朝廷爪牙、来此作萁豆相煎之事?”方浩钰的话中明显含着不满。
陈祥山一听哭笑不得,他摊开双手对方浩钰说道:“方寨主,在下叔侄空着双手进阵、任凭令妹挥刀狂砍而不还手。请问,天底下有这样的‘萁豆相煎’吗?算了,我也不辩解了。这位是在下的侄儿,他才是主角,你同他说去吧。”说完转身走向被点中穴道的那几个山民,替他们解穴去了。
方浩钰被陈祥山问得一窘,但心中对官军的抵触与反感犹在,听说旁边这个年轻人才是“主角”,便向陈文祺微微拱手,不甚友善地说道:“草民方浩钰见过陈大人。敢问陈大人,您率大军来到深山,意欲何为?”
陈文祺本来是要查清方浩钰是否真的是“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现在听方浩钰言语之间咄咄逼人,便反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请问方寨主,此地是否大明之地?”
这一问,端的厉害,若方浩钰摇头否认,那可就是“谋反”了。
方浩钰不是傻子,他没有丝毫迟疑,张口答道:“当然是。”
陈文祺一笑,说道:“既是大明的疆土,朝廷军队为何不能到此?”
方浩钰不料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言辞如此犀利,仅仅两句话,便落入他的彀中。他欲辩不能,只好缄默不语。
陈文祺见他不作强辩,心想此人还算理智,与想象中“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的暴民似乎不大一样。但人不可貌相,决定再“逼”他一下,看他如何反应。
“方寨主莫忘了后面还有一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王师到此,方寨主作为大明子民,不箪食壶浆犒劳官兵倒也罢了,反而摆出‘冲轭’大阵欲与官军相抗。在下倒要问问方寨主,你意欲何为?”
方浩钰无意“造反”,但眼前的情形的确在与朝廷大军“作对”,对于陈文祺的“逼问”,他想了想说道:
“古人云,民不与官斗。方某再怎么愚钝,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但有人欺上门来,家园眼见不保,敢问陈大人,如是您遇到这种事,您该如何自处?”
陈文祺听他话中之意,并非有意对抗朝廷,而是事出有因。不禁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不欲与朝廷为敌,能招抚总比兵戈相见的好。
陈文祺正色说道:“皇上圣谕,敕封本将军为招讨使,率兵前来招讨。‘招讨’者,或讨伐、或招抚也,足见皇上对尔心存宽宥,并非要赶尽杀绝。只要方寨主放下刀枪、撤去阵型,不再与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不再对方家寨用兵。方寨主意下如何?”
方浩钰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方浩玲跨前一步,向陈文祺说道:“陈将军,我方家本就无意与朝廷为敌,只是不满昏官莫仁兴所作所为。在自己的家门口摆个阵型,没有碍着别人,陈将军何必苦苦相逼、要我们撤去阵型呢?倒是将军带来的人马,陈兵寨外,对我方家虎视眈眈,令我等草民不安啊。”
“方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本将军奉皇上圣谕,负有招讨之责,自然要作两手准备。今见各位言行之中,并非存心与朝廷作对,才打算网开一面,只‘招’不‘讨’,以免伤及无辜。倘若你们不撤去阵型,难道要本将军在这大阵之中招抚你们?”
“招抚招抚,我等山野草民与世无争,原本就在这山里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有何“抚”要“招”?”方浩玲激动地说道。
“是呀,你以为我们愿意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我们这是被你们官家逼上梁山的。你若打算骗我们撤去阵型,然后将我方家大小一网打尽,那是休想。”方浩琴接着说道。
这时,陈祥山回到陈文祺身边,见他脸色不好,唯恐他一时发怒要走极端,便低声说道:“祺儿,看他们兄妹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只是对咱还信不过,你可不能妄开杀戒啊。”
“五叔,祺儿何尝不是这种想法?但他兄妹如此强硬,他们这是自寻死路啊。”陈文祺无奈地说。
“祺儿别急,待五叔再去开导他们几句。”陈祥山轻轻拍了拍陈文祺的肩头,然后走到方家兄妹跟前,抱拳团团一揖,说道:“方兄、二位方姑娘,陈某和你们一样,也是村野草民,想与你们说两句肺腑之言。我想你们和我一样,都愿意平平淡淡地过安稳日子,哪怕这日子过得有些贫贱也罢,只要不是走投无路,绝对不会轻易得罪官府。如今搞成这样的局面,相信你们非常的痛苦与不安。”几句话说得方家三兄妹频频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但不管怎样,那十六个字的罪名还背在你们身上,也许那是别人强加之罪,但如不澄清,何能还你们的清白?如果你们真心不愿与朝廷作对,就要配合我侄儿将此事搞个清楚明白,以绝后患。如果你们拒不撤阵,你叫他如何帮你?请几位三思。”
可能同是布衣草民的缘故,陈祥山一席话,让方家兄妹陷入沉思,但事关方家寨的安危,一时不敢轻易作出决定。陈祥山知道他们内心纠结,便索性说道:
“方兄、二位方姑娘,我说句不大中听的话,你们这个阵型,对付黄州府兵房的那些游兵散勇也许有效,但在训练有素的官军面前,恐怕不堪一击。而且这件事已经惊动了朝廷、皇上,难道你们真的准备拿鸡蛋往石头上死磕到底?”
这不是威胁而是事实,方家兄妹自然明白。
“方壮士,在下已经说过,只要不与朝廷作对,朝廷绝对不对方家寨用兵。至于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只要不是蓄意谋反,本将军必尽力维护方家寨的周全。”陈文祺进一步“交底”,以彻底打消他们的顾虑。
“哥……”
方浩玲叫了一声,那眼神方浩钰一看就明白。他思忖了片刻,然后对方浩琴说道:
“浩琴,冲陈大人的金面,将阵撤了吧。”
“哥……”
“别说了,撤阵。”方浩钰沉声说道。
方浩琴不敢再辩,撅着嘴向场中的山民喊道:“大家散了吧,一会儿都去祠堂前吃饭。”
山民们听了,欢呼一声,顷刻间走了个一干二净。
等候在寨门外的沈清,眼见夕阳即将没入山巅,仍然不见寨内有任何动静。正焦急时,突见寨门大开,寨内阵型不见,忙带着冯斌跑进寨中,见陈祥山、陈文祺两人衣冠齐整,神色从容,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五叔、祺儿,你们……”话未说完,双眼定定地盯着方浩钰,惊异地问道:“您是……?”
方浩钰此时也是惊诧不已,几乎与沈清同时开口:“你不是……?”
只一瞬间,两人齐声说道:“正是……”
方浩钰“哈哈”一笑,对沈清说道:“二十年不见,想不到你老兄竟成朝廷中人了,今日带兵来捉拿方某,真是造化弄人啊。”
沈清恭恭敬敬地向方浩钰施了一礼,说道:“公是公、私是私。二十年来,在下无时无日不记挂恩公的大德。原以为此生难寻恩公的踪迹,谁知天从人愿,教在下今日遇见恩公。在此,沈清谢过恩公昔日相救之恩。”
“唉,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当年救人之人如今反盼人救,真的可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啊。”方浩钰边还礼边自嘲地说道。
陈文祺这才知道,眼前的方浩钰,便是二十年前在巴河岸边出手救回爹爹一命的大恩人,便走上前一躬到地,恭敬地说道:“方老伯在上,请受晚辈一拜。”
“陈大人,使不得。您……”方浩钰见陈文祺如此恭敬地向自己行礼,而且称呼也变了,十分不解。
“呵呵,恩公有所不知,他乃在下的犬子。”沈清笑着解释道。
“原来如此,真是虎父虎子啊。只可惜今日你我势不并立,不能把酒言欢。”方浩钰遗憾地说。
“方兄,新皇即位之后励精图治,申命令以修庶务、节费用以苏民困,是个爱民如子、颇有作为的明君。大家同为大明的臣民,何苦要与朝廷搞得势如水火呢?”沈清趁机规劝道。
“唉,方某再怎么愚昧,也不至于蠢到与朝廷为敌呀,这都是那昏官莫仁兴给逼的。”方浩钰苦笑着解释。
“方兄,如若你真的有冤情,不妨直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方浩钰点点头,说道:“好。请各位里屋坐,容方某申诉冤情。”
“好,大家进屋说话。”陈文祺身为“主帅”,见己方几人全都望着自己,便打了个招呼,率先举步前行。
陈祥山走到陈文祺身旁,小声说道:“祺儿,此间事已了,接下来的事儿,五叔也帮不上忙,我就回去了。”
陈文祺尚未答话,方浩钰走过来说道:“陈兄弟何必着要走?你看天色已晚,不如在寒舍歇息一晚,明天再走如何?”
“多谢方兄盛情挽留,但家兄在家翘首盼望,在下如不回去,恐家兄焦急。就此告辞!”
第八十三回 罢战息兵
方浩钰将陈文祺等人请进堂屋,因沈清、陈文祺、冯斌三人是官家身份,便请他们于上首坐定,自己兄妹坐在下首作陪。
奉茶之后,陈文祺轻“咳”一声,说道:“方老伯,论私,您于我家有大恩;但我奉皇上圣谕,前来公干,因此不敢因私废公,请老伯理解。”
方浩钰知道他要说到正题,便率先转换“角色”,起身背门而立,躬身说道:“草民方浩钰,恭听陈大人垂询。”
“方壮士请坐。”陈文祺不再称他“老伯”:“据地方奏闻皇上,称方壮士‘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而方壮士适才言道,是有人上门相欺、家室不保,故尔奋起自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方奏闻?哪个地方奏闻?”方浩钰有些激动,愤慨地说道:“这只怕是莫仁兴那昏官的一面之词吧?”
“不管是何人之词,‘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不会是空穴来风吧?”冯斌帮腔道。
方浩钰两边腮帮子动了动,看得出是在极力压抑心中的愤怒。他朝冯斌冷笑一声说道:“自古至今,人们都相信无风不起浪。若方某说这十六个字与我毫无关系,尊驾是不相信的了?”
“方……壮士,你就说说如何与你毫无关系,事实胜于雄辩嘛。”虽然是公事公办,沈清或多或少夹杂了一点私人情感,真心希望方浩钰能够辩白对他的指控。
方浩钰明白沈清的意思,转脸朝他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说道:
“方某以及族人,世代深居此山,除偶尔下山赶集,可说足不出户,这算啸聚山林吗?至于抢夺**、滋扰地方,更是颠倒黑白、一派胡言。”方浩钰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借以平复一下情绪,接着说道:
“这事要从两年前说起。两年前,新皇登基重开科考,两个小儿因错过了童试,没有资格赴考秋闱。但科举废弃多年,如今适逢其会,两个小儿便央求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方某架不住他们软磨硬泡,便同意他们下山去省城看看。可不到两日,两人竟然半途而返,而且还……还带回一个女孩。
我方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书香之第,但家规家教还是极严的。方某一见,心中不快,责令两个小儿说清原委,否则家法侍候。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此女为躲避恶人逼婚有家难回,独自在外开茶馆谋生,不意又被恶人发现行藏,指使恶奴砸了她的茶馆,要将此女绑架回家。两兄弟路见不平,便出手相救。无奈那恶人身揣定亲契约,旁人难管他们的‘家事’。正骑虎难下之中,幸遇高人布局,诱使那恶人与此女对簿公堂,经县太爷公断废了婚约,从此恢复自由之身。”
这不说的是钟离姑娘吗?原来方浩钰竟是方俊杰兄弟的爹爹?陈文祺大是惊异,不禁“啊”了一声。
方浩钰见陈文祺神色有异,便中断了讲述,问道:“陈大人怎么了?”
陈文祺迅速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方壮士请继续讲下去。”
“是。废了定亲契约,女孩打算回家与久别的亲娘团聚。但因路途遥远,更怕此女孤身上路再遇不测,小儿哥俩征得女孩同意后,将她带上山暂歇一晚,准备次日再送她回家。
非是方某自夸,两个小儿虽然不成大器,但他们的人品如何方某心里还是清楚。对他们这番说辞,当时就信了大半。但事关门风,方某不敢大意,又让两个妹妹将女孩带到一边温言询问,才知哥俩在县衙仗义执言,帮了此女一些小忙,女孩对他们是千恩万谢,极力证明并非是他们强掳上山。方某这才转怒为喜,叫两个妹妹安置女孩在她们的闺房歇息。而就是这一晚,事情并未像方某想象的那样发展……”
陈文祺暗想,那年乙科放榜之后,自己有幸中了解元,方彦杰携了钟离岚来陈家庄赴宴还银,那时他俩已经订婚,想是就在这天晚上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的吧?他不动声色,听方浩钰继续讲下去:
“谁知经过一夜的相处,两个妹妹与女孩竟是非常投缘,对她喜爱有加,并得知此女对小儿子也是芳心暗许。于是,两个妹妹一早便将实情告诉了方某,劝说方某答应这门亲事。
适才方某说过,我方家世代深居此山,除偶尔下山赶集,可说足不出户、与世无争,因此也从不指望子孙后辈成龙成凤,更没有什么门第之见。听两个妹妹一说,又见此女举止端庄,方某心里自然愿意。但此女上有高堂老母,必须征得老人家的俯允。于是方某让小儿趁护送女孩回家之机,当面征求乃母的意见,若老人家同意,便央媒登门作伐,择日下聘订亲。可两个妹妹对此安排不以为然。言道,若将女孩送回家中,难保先前与她有婚约的那人不会与她纠缠,果真如此,那便是又将此女送进了狼窝。不如将女孩暂留上山,直接请个冰人前去提亲。若她母亲没有意见,便将老人接上山来,请老太太做主定了两人的亲事,择个良辰吉日洞房花烛,岂不更好?方某想想不无道理,便放手让她们主持操办。接下来,一切都顺顺利利、尽如人意。不曾想去年端阳节那天……”
“大哥你喝口水,我来说”方浩琴见哥哥神情激动,张着口说不下去,接着说道:
“那天,我家宴请亲朋乡邻,为侄儿举办婚礼。正热闹时,山下来了两个人,自称是黄州府的马快,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捉拿人犯。我一听,火气直往头顶上蹿,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要赶在人家办喜事的时候拿人,岂不是存心要让人添堵?我拦住两人,问道,敢问官爷,您知道新郎官为何头戴大红状元帽吗?其中一个马快答道,不知。不知?就算你自己没结过婚也见过你爹娘成婚吧?(尽管气氛凝重,堂中众人听了她这句“浑话”,还是禁不住掩口暗笑)结婚那是‘小登科’,新郎官如同状元及第。古人云:婚姻之礼,上承宗藩,下继后世,乃诸礼之本,故君子重之。难道你们知府大人不是君子不成?随便闯进人家婚礼上捉拿什么人犯,岂非欺人太甚?
另一个马快冷笑一声,阴恻恻地说道,如果新郎本是个抢夺**的暴徒呢?也值得‘君子重之’?
你说什么?你说我侄儿是抢夺**的暴徒?有何凭据?我当时真是怒不可遏。
那马快白眼一翻,冷冷说道,凭据当然有,不过要在公堂上才能拿出来。赶快叫出你侄儿与那女子,乖乖跟咱们一起下山。不然的话,休怪咱俩动粗。
这两人如此嚣张,气得我恨不得与他们拼命。当时我就还了一句狠话:你敢动手,姑奶奶就让你们下不了此山。
两个快马有恃无恐,掣出腰刀,说道,你如胆敢与官家作对,本差便连你一齐拘走,不由分说便要闯进洞房抢人。当时直把我气的……咳……咳……哎呀,不说了,想起来就冒火。哥你接着说吧。”方浩琴粉脸涨得绯红,激动得也是说不下去。
方浩钰接着说道:“别说是我妹妹,当时看到这个情势,方某也是怒火中烧。欲待发作,但想到在小儿子的新婚大喜之日,如果发生争斗,岂不是要让他们一辈子晦气?于是强压怒火,挡在两个快马的身前,温言对他们说道:今儿是犬子的良辰吉日,恳请两位官爷法外开恩、成人之美。官爷若肯赏光,便请坐下来喝一杯喜酒,若官爷公务繁忙,便请即刻下山。三日之后,方某保证携犬子去府衙大堂质证。若证实犬子确系抢夺**,任凭官府处置,方某毫无怨言。
谁知两个快马将方某的软语相求当成软弱可欺,伸手将方某一推,喝道,三日之后?三日之后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再去公堂有什么意义?让开,今日必要抓人犯归案。
这时,正在接待宾客的小儿听见堂前喧闹,撇下来宾来到前堂,听说自己是强抢**的人犯,顿时啼笑皆非,对两个马快说道,两位差爷莫非搞错对象了吧?在下现在是与人家青头姑娘拜堂成婚哩,她怎么变成‘**’了?
两个马快一见小儿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嘿嘿一笑,说道,跟你拜堂的那女子,虽然尚未成婚,却与别人订有定亲契约,难道不是别人的妻子?你来的正好,叫上那女子,跟我们下山吧。
方某觉得其中误会甚多,想了想对他们说道,老夫这尚未拜堂的儿媳此前的确与人有过定亲契约,但在两年前经官废止。两位差爷可到黄冈县向知县杜大人一问便知。若杜大人证明没有此事,您二位再来带人不迟。
两人都进洞房了还不迟?少罗嗦,这就跟我们一齐下山。两人说罢,揪住小儿就往外面走。
方某忍无可忍,遂与妹妹出手夺下两人的兵刃,将他们赶下山去。此后莫仁兴便以方某啸聚山林、聚众造反的罪名,几次三番兴兵上门,口口声声要捉拿‘暴民’归案。不得已之下,方某这才在家门口摆下阵型,以防莫仁兴进山抓人,并非存心与朝廷作对。还请各位大人明察。”
听了方浩钰的申辩,结合此前莫仁兴对方浩钰所谓“罪行”语焉不详和黄州府兵房经承文礼的看法,陈文祺已基本确定这场冲突系一场诉讼官司而起,所谓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的罪名根本就不能成立。至于钟离岚与司徒蛟的婚约,业经黄冈知县杜平判定废除,“抢夺**”更是子虚乌有。照理,莫仁兴受理方家“抢夺**”的讼状之后,差人传唤当事人到堂质证,合理合法、勿庸置疑。但他却违反断案常识,越过传唤程序直接拘拿当事人,并在“拘人”遇到抵抗、进退不得的情况下,越过合法渠道(上级布政使司)直接上书朝廷某位要员,由此惊动皇上直接下旨招讨,实在匪夷可思。
但无论如何,这场由一桩诉讼案件引发的“战争”,不能视作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更算不上“滋扰地方”,因此不能将之作为“暴民”进行征讨。
想到此,陈文祺说道:“方壮士和方大小姐刚才讲明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虽未得到他方的印证,但在下身为御封招讨使,愿意相信方壮士以及方家上下光明磊落、所言非虚,更相信方家寨并不愿与朝廷和官府对立。这起原本应在公堂质证的诉讼官司,因地方官府处置失当,致使事态逐步升级,过错不在方家。因此,只要方壮士从此罢战息兵,在下定当具奏皇上,撤销所谓‘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等项指控,不知方壮士意下如何?”
方浩钰沉默了一会儿,抱拳说道:“多谢陈大人对方某以及家人的信任,方某也极愿遵从陈大人的意见,卖刀买牛、躬耕陇亩,平平淡淡过自家的日子。但如莫仁兴三天两头前来找碴,搞得我方家人人自危、阖户不宁,为求自保,方某不可能不做些无奈之举。”
“方壮士大可不必担心。当今圣意,别说是黄州府,就是湖广布政使司,也不敢违抗。不过,这‘抢夺**’之指控,还须方二公子到堂听讼,在下不能越俎代庖。”
“陈大人,您说了半天,还是怀疑方家‘抢夺**’了?”方浩琴听了,大失所望,言语中隐含不满。
陈文祺看了方浩琴一眼,耐心地说道:
“方大小姐,在下对钟离姑娘的事情略知一二,并未认为你们‘抢夺**’。但黄州知府莫大人并不知情,即便知情,现在有人一纸诉状告到衙门,身为朝廷命官如不查办,就要依告状不受理律论罪。你们作为当事人,此前不仅没有到堂应诉,反而驱赶公差、武力抗官,依据大明律,此乃‘常赦所不原’之‘恶逆’重罪……”见方浩琴欲出言申辩,陈文祺将手一摆,说道:“且听在下说完。因官府擅改传唤方式,强行拘人,乃致你等仓促间采取过激行为,其情可原、其罪可宥。所以在下承诺具奏皇上,此前之事一笔勾销、不予追究。但事涉讼案,不可以不到堂质证。这一点,还请方大小姐理解。”
方浩琴“嗤”笑一声,说道:“陈大人这番话真是左右逢源、滴水不漏。我们犯下‘恶逆’重罪,承蒙你奏请皇上宽宥,按理说应该谢你脱罪之恩。但我方家为何要驱赶公差、武力抗官?还不是莫仁兴那昏官偏袒原告、不分青红皂白对我们兴师问罪所致?你既知我家侄媳并非‘**’,就应该主持公道,秉公而断,还她一个清白之身,缘何还要我们去那昏官的公堂之上接受什么‘讯问’,这不明摆着要将我侄儿、侄媳送入虎口吗?”
冯斌一旁听了,起身说道:“方大小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陈将军奉旨招讨,进山后未动一刀一枪,而且还将四项罪名统统开脱,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令侄陷入官司,须由有司衙门质证之后作出裁决,陈将军身为带兵招讨将领,并无断案职责,方大小姐怎可强人所难?”
方浩琴正要起身反驳,方浩玲暗暗将她一拉,低声说道:“姐,委实如此,你就不要说了。”
“妹妹,你怎如此天真?莫仁兴那昏官接到状纸就上山抓人,摆明了要跟咱们过不去,上了公堂哪里容得咱们申辩?彦儿和那丫头不去便罢,只怕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方浩琴埋怨妹妹道。
“方大姑娘无须太过顾虑,就算黄州知府有意偏袒原告,存心为难你们,那也是此前的事情了。现如今这事惊动了皇上,你们想想,黄州知府他还敢一手遮‘天’?”沈清插言说道。
在沈清、陈文祺、冯斌三人中,方家兄妹自然最“相信”沈清,听他这一说,想想也有道理,而且事已至此,除了对簿公堂,别无选择。沉默许久的方浩钰这才勉强说道:“我等愿遵陈大人处置。”
“难得贤兄妹深明大义。罢战息兵,既是地方之幸,也是方家之幸啊。”陈文祺赞了一句,“今日天色已晚,在下带来的人马还须在山前逗留一晚,请几位谅解。”
“方某理解,既已罢战息兵,你们便是方家寨的客人。浩玲,安排酒菜犒劳官军,再叫人收拾几间上房,供几位大人歇息。”方浩钰不卑不亢地说道。
“多谢方壮士浓情厚意。军营之中,食宿都有,就不麻烦各位了。就此别过。”陈文祺向方浩钰等人抱拳致谢,率先走出大门。
沈清走到方浩钰跟前,握住他的手歉意地说道:“方兄,不曾想我俩在这种场合下重逢。公事为大,私谊也只好暂放一边,待此间事了,他日再携犬子登府致谢。”
沈清辞别方浩钰,回到临时的营帐中,陈文祺正伏在小几上书写奏章,见爹爹回来,便搁笔于砚,问道:“爹爹,这招讨的事情如此处置,是否妥当?”
“妥当。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如果不撤销,说不定会激起更大的民变哩。能够做到不动一刀一枪便让方家罢战息兵,皇上闻奏必定龙颜大悦。”
“爹爹这一说,孩儿就更踏实了。”陈文祺双手拿起刚写的奏折,对着尚未干透的地方吹了吹,然后交到沈清手上,说道:“爹爹,明天下山以后,请您去黄州卫交割一下调兵事宜,将调兵兵符带回都司核销。王大人那里,待孩儿回家之后再去当面致谢。这份奏折请爹爹送交驿站加急传送进京,以免皇上焦虑。”
“祺儿,你不和我们一道下山?”沈清诧异地问道。
陈文祺摇摇头:“归还了兵符、送出了奏章,孩儿这次‘招讨’也算告一段落了。姗妹到现在还音信全无,孩儿想趁假期还有些时日,在这周围再找找。”
“你妹妹怎会跑到这大山中来?祺儿,你是有事瞒着爹爹吧?”
陈文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爹爹,既然被您看出来,孩儿也不隐瞒了。钟离姑娘的定亲契约早在两年前经黄冈知县杜平废除,有案可查。即便当年杜平系误判、错判,也不应牵扯到方家头上,然而莫仁兴却给他们安了个‘抢夺**’的罪名,甚至扬言要将方家上下‘悉数诛灭’。这不有些不合常理吗?所以,孩儿想看看其中到底有什么‘鬼’。”
沈清明白儿子怕自己担心,便说道:“匡扶正义、扶危济困,乃英雄本色。只是现在与方家这层关系,你要当心瓜李之嫌,别授人以柄。”
“爹爹提醒的是,孩儿一定注意。爹爹若无其它吩咐,孩儿这便下山,先去会会黄冈县令杜大人。”
“你去吧,千万小心。”沈清嘱咐道。
陈文祺辞别了爹爹,来到文礼的临时营帐中。文礼一见陈文祺到来,忙起身相迎,躬身说道:“陈将军还未歇息?”
“还没有。我们外面去走走?”陈文祺答道。
文礼知道陈文祺有话要说,便跟在他身后出了营帐。
陈文祺放缓脚步,等文礼走到自己身侧时说道:“下午方浩钰撤阵之后,文兄为何不进去?”
文礼苦笑一声,答道:“在下随莫大人率兵数次讨伐方家寨,方家上下早将在下视为仇人,我若进去,反为不美。听冯百户讲,方家已经同意罢战息兵了?”
“嗯。”
“还是陈将军厉害,兵不血刃便令方家撤阵休战。这样多好,省得两败俱伤。”文礼由衷地说道。
“方家人如果知道文兄对他们的看法,必不将你视作‘仇人’了。”陈文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文礼借本朝开国元勋刘基的对联来表明心迹。
陈文祺笑笑,转入正题:“当今皇上宽厚待人、体恤民生,在下秉承圣意,对方家寨尽可能进行招抚,所幸不辱皇命。请转告你家莫大人,方家寨已经撤去阵型,罢战息兵。此后如未奉圣旨,不可再兴兵方家寨。至于方家涉及的诉讼官司,我已劝告方家积极应诉,请你家莫大人按照程序,传讯当事人到堂质证,切不可动辄拘人,再启事端。”
“是,在下一定将陈将军的话原原本本转告莫大人。”
第八十四回 夜访杜平
二更的梆子刚刚敲过,一条淡淡的人影出现在黄冈县衙门外。他,正是星夜下山的陈文祺。
夜深人静,衙门紧闭。陈文祺转到县衙后院,但见院墙里外用黄泥抹得坚硬光滑,墙顶以两片琉璃瓦人字形覆盖以遮蔽风雨。院墙高达丈余,但对习武之人来说并不算什么障碍。陈文祺有“易髓功”绝技,甚至无须调息,足尖往墙上一蹬,轻松蹿上高墙,然后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县衙院内。
甫一落地,一道劲风当头扫到。陈文祺不明形势,先求自保,一个“懒驴打滚”,躲过一击。
“什么人?”随着一声呵斥,两道寒光一上一下,向刚刚站起的陈文祺面门和腰间分别袭来。
陈文祺不慌不忙,左手立掌如刀,越过将及腰间的寒光,切到对方的脉门之上,那人顿觉一条手臂酸麻不已,五指一松,“当啷”一声钢刀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右手变掌为爪,叼住另一个持刀人的手腕。
直到这时,陈文祺才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出面前两人一身的衙役装束。
“不可莽撞。在下不是歹人,是来拜访杜大人的。”陈文祺低声警示。
被拿住手腕的衙役使劲拔了几下,没有挣脱陈文祺的五指,气呼呼地说道:“既是拜访?如何不从大门进来,反要逾墙而入?”
“这深更半夜的,不逾墙而入难道还要击打鸣冤鼓请你们升堂不成?”陈文祺嘲讽道。见被他打落腰刀的衙役要俯身拾刀,便用脚尖一挑,抢先将刀握在手中。
“杜大人有病在身,不方便见人。”那衙役又说道。
“有病在身?正好,我去探望一下。”陈文祺松开双指,让那衙役收回腰刀。左手倒转刀柄,将手中腰刀还给另一个衙役。
两人钢刀在手,又要举刀进击。陈文祺喝道:
“谁敢动手,莫非嫌命长了不成?”
两个衙役自忖双方武功悬殊,不约而同地缩回腰刀。其中一人说道:“要我们不动手也成,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我们也不追究你擅闯县衙之罪,就当今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大言不惭。有罪无罪等见了你们杜大人再说吧。”陈文祺冷笑一声。
“杜大人不管事了,黄冈县如今是娄子通娄大人说了算。”
“你说谁?娄子通?黄冈县令换人了?”陈文祺惊诧地问道。
“杜大人生病,娄大人代掌县衙,这县令迟早是要换人的。”
陈文祺心里嘀咕,杜平生病、娄子通代掌黄冈县,这得多重的病呀?不管怎样,见着杜平就知道了。于是温言向两个衙役说道:
“不管谁掌县衙,我就是来拜访杜大人的。麻烦两位官爷,带我去和杜大人见上一面。”
“不行。娄大人交待,未经他点头,无论是谁都不能与杜大人见面。”一个衙役想都不想,断然说道。
杜平好歹是一县之主,见谁不见谁难道还须娄子通点头才行?这不是没有自由了吗?陈文祺满腹狐疑,伸手扣住那衙役颈窝处的天突穴,沉声说道:“杜大人现在何处?带我去见他,若说半个不字,我现在就废了你。”
“轻……轻点,小人不敢。”那衙役痛得龇牙咧嘴。
“不敢就好,前面带路,若敢耍花招,当心性命。”陈文祺减了点力度,又朝另一个衙役望了一眼,“你也是。”
两人怵他武功高强,哪敢言语?遂一前一后,将陈文祺带到西厢一间房前,停住了脚步。
“在这间?”陈文祺问道。
两个衙役点点头,没有说话。
“委屈你们一下。”陈文祺伸指在两个衙役身上疾点数下,封住他们的几处大穴,然后将他们抱到不远处的柴房藏了起来。
“笃笃。”陈文祺曲起手指,在门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谁呀?”半晌,屋内有了反应,声音有气无力。
“杜大人,蕲水陈家庄陈文祺冒昧探访。”
室内沉默了一下,说道:“老朽有病在身,不方便见客。”
“杜大人,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嘛。俗话说,好汉不打上门客。在下趁夜前来,有事请教,大人怎忍心避而不见?”
“你我素不相识,谈何请教指教?尊驾还是请回吧。”室内冷然说道。
陈文祺心想,看来不亮明身份,他是不肯开门的了。
“杜大人,在下翰林院带俸学士陈文祺,请不吝赐见。”
屋内杜平闻言一惊。虽然陈文祺早已通报姓名,但因听说是“蕲水陈家庄”人,以为不过是邻县一乡民,故此拒绝相见,哪知竟是三元及第的庚戌科状元陈文祺!
杜平连忙披衣下床,燃着了灯烛,随之“吱呀”一声,将房门打开。
陈文祺没有急于进门,站在原地向杜平抱拳施礼::“在下夤夜打扰,还请杜大人见谅。”
“哎呀,失敬、失敬,陈大人快请进屋。”杜平侧过身子,将陈文祺让进房中。
两人坐定之后,杜平面有愧色地说道:“寒夜无茶,请恕杜某怠慢之罪。”
适才听两个衙役言道,杜平因病未能视事,由娄子通暂掌黄冈县衙,不知何故。杜平既如此说,正好给陈文祺一个释疑的机会:
“灶房就在左近,杜大人何不呼唤杂役煮些热茶端来,驱赶一下凉意?”
杜平苦笑一声,说道:“若是在以前,何须陈大人吩咐?只是今非昔比,杜某无能为力啊。”
“啊?”陈文祺假装不知,惊诧地问道:“怎么,杜大人驱使不动他们了?”
杜平长叹一声:“非也。杜某身罹疾患,知府莫大人命我离职调养,黄冈县现由娄子通代掌。杜某不在其位,怎好再惊动他们?”
果然与莫仁兴有关!陈文祺赞叹一声:“杜大人怀刑自爱,在下佩服。却不知杜大人身患何疾,竟至不能视事?”
杜平苦笑一声,说道:“不痛不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一不寐之症而已。莫大人体恤下属,非要下官离职调养,于是就这样赋闲了。”
听得出,杜平话中隐含不快。
“这种病啊?听说上了点年龄的人或操劳过度的人都有此疾哩,但它不影响视事的吧?”陈文祺故意问道。
“可不是?在下患不寐症多年,何曾耽误过县衙的事情?”杜平语气中明显透着不满。
“那为何莫大人忽然要杜大人离职养病?”陈文祺“好奇”地问道。
“这也是下官想知道的问题。算了,不说这个了。状元公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哦,杜大人还记得两年前经大人判的那桩定亲契约案吗?”
“状元公怎么也关心这件事情?”杜平以问代答,显然这件事他印象很深。
“‘也’?杜大人是说,除在下之外,还有人来与杜大人说过此事?”
杜平避而不答,反问道:“状元公夤夜造访,是专为此事而来?”
陈文祺知道他心有顾虑,而自己也不知杜平对于此件事是何立场,想了想说道:“杜大人多久没有视事了?”
杜平一愣,怎么突然又问到这个了?但还是据实答道:
“去年端阳节之前几天吧,算下来一年零四个月了。”
“哦。杜大人可知道方家寨‘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这件事?”
“方家寨‘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请恕下官孤陋寡闻,委实不知。”杜平摇摇头,一脸的困惑,他不知陈文祺要告诉他什么?
“喔,在下没说清楚,方家寨就是方俊杰、方彦杰兄弟的寨子。方俊杰、方彦杰两兄弟杜大人还记得吧?”
“记得,不就是那年定亲契约案的讼师吗?状元公是说,方家兄弟‘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
“简单说吧,黄州府莫大人上奏朝廷,称方家‘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惊动了皇上,因此,皇上下旨敕令在下率兵前来招讨。”
“你?陈大人不是在翰林院行走吗?为何又……?”杜平更是惊奇,皇上竟然差一个文弱书生率兵打仗!
陈文祺也不说破,含糊地答道:“圣意难猜啊。在下率兵前往方家寨,方知所谓‘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是因一桩诉讼案件而起,莫仁兴莫大人处置失措,导致官民对立。在下秉承圣意撤销了对方家‘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等项指控,唯有这‘抢夺**’事涉杜大人当年所判的定亲契约案,故特来与杜大人一晤。”
杜平这才明白陈文祺夤夜造访的来意,便问道:“状元公想知道什么?老朽知无不言。”
“钟离岚是否‘**’,杜大人应该清楚。”陈文祺这句话,是想试探杜平的态度。
杜平被莫仁兴莫名其妙地“赋闲”一年多,早已是怨气满腹。听了陈文祺这句话,想都不想说道:“钟离岚与司徒蛟的定亲契约,经下官在公堂上当众废除,司徒蛟也收回了当年的订亲彩礼二十两纹银,何来‘**’之说?倒是他司徒蛟,状告方家抢夺**,证据何在?”
这一问,正是陈文祺夜访杜平的目的所在。
“杜大人,可否回忆一下莫大人让你离职养病的经过?”
杜平看了看陈文祺,觉得此人的思维有异于常人,说着说着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他不明白正说着定亲契约的事情,为何突然转到自己离职养病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来。
不明白归不明白,想到陈文祺既然调查莫仁兴,那就肯定未与莫仁兴沆瀣一气,而且又是奉旨办事,说不定是自己复职视事的一个大好机会,因此很乐意配合陈文祺,向他详细地讲述了那日的经历:
去年四月底的一天,杜平按惯例上衙“点卯”之后,回到书房处理公事。忽然县衙前站班衙役来报:“大人,知府莫大人已经进了县衙。”
杜平闻言急忙起身,准备赶到衙门前迎候。哪知未曾出门,莫仁兴便进了书房。
“下官杜平参见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未曾远迎,请大人恕罪。”杜平连忙躬身参见顶头上司,请莫仁兴坐到自己刚才坐的座椅之上。
“给莫大人上茶。”
不用杜平吩咐,早有下人端上两盅香茶,分别放在莫仁兴、杜平两人的面前。
莫仁兴拿起茶盅呷了一口茶,打着官腔问道:“杜大人,忙什么呢?”
“回大人,职下正在清查本月的赋税入库、解缴情况。”杜平恭谨地答道。
“哦。”莫仁兴心不在焉地漫应了一声,随后说道:“杜大人,本官日前接到一纸诉状,所诉事项可是与杜大人有关哩。”
杜平一惊,是何人将什么事情告到自己的头上了?继而一想,自己在这黄冈县任上,虽然说不上厘奸剔弊、成绩斐然,却也不至于作奸犯科、欺凌百姓,有什么怕别人告的?于是坦然说道:
“何事与职下有关?请大人指教。”
“两年前,杜大人是否判过一桩定亲契约的讼事?”
杜平一听是这件事情,原本有点忐忑的心情顿时一阵轻松,答道:“没错,那是弘治二年秋天的事。”
杜平将当时判案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判决后,双方当事人均无异议。不过,不久前当事人之一的司徒蛟找到卑职,声言自己在朝廷有一个大有来头的靠山,若是替他将此事翻案改判,他保证让卑职加官进爵。哼哼,我杜某人熟读圣贤之书,尚还知羞识廉,怎会作此贪赃枉法的勾当?当场一阵痛斥,将他驳了回去。怎么,难道在下官这里碰了壁,又告到莫大人您那里去了?”
莫仁兴一听,明白杜平这番话的意思,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杜大人,你这案子判的大错特错。”
杜平听他指责自己判错了案,不禁心生反感,当下不服气地说道:“双方当事人一个愿退定亲之礼,一个收回了当年的聘金,并在公堂之上签字画押,卑职这才判决定亲契约作废。怎的大错特错?请大人指教。”
莫仁兴见他顶撞自己,面色一沉,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自古至今之婚姻通例。司徒蛟也好,钟离岚也罢,只能遵从父母之命,怎能自作主张毁约退婚?这岂非大不孝之罪?而杜大人不遵例律、不循祖制,对他们的荒唐行为不仅不予制止,反而推波助澜。你说,这不算大错特错?”
莫仁兴的训斥,激起了杜平读书人的执拗脾气,他涨红了脸反驳道:“说到孝道,古人赵岐在《孟子注》中说,‘于理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司徒风趁人酒醉朦胧之时,诱他签下女儿的定亲契约;钟离震酒醒之后,方知铸成大错,多次表达悔亲之意。倘若司徒蛟对这样的父母之命‘阿意曲从’,岂非‘陷亲不义’?卑职根据两个当事人的要求作出判决,既成全了当事人的心愿,又不致使司徒蛟‘陷亲不义’。卑职何错之有?”
“杜大人,你在本府面前引经据典,言下之意,本府不知孔孟之道了?”见杜平要反驳,伸手一按,换过一副面孔,息事宁人般说道:“罢了罢了,你我之间不必争论。司徒蛟一纸诉状告到本府,本府不能不受理。故此,请杜大人将此案的卷宗调出一阅。”
上司调阅案卷,没有理由不从。杜平命主簿取出案卷,送到莫仁兴面前。
案卷其实很简单,只有一张定亲契约和一张有双方当事人画押的笔录。莫仁兴却看的很仔细,特别是那张定亲契约,翻来覆去地不知看了多少遍,似乎要在其中发现点什么。
杜平在旁百无聊赖,张口打了个呵欠,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端起面前的茶盅慢慢吹着浮在茶水上面的几片茶叶。
莫仁兴见状,放下手中的案卷,眼望杜平问道:“杜大人又是打呵欠又是端茶盅的,莫非嫌本府久坐了?”
杜平一听顿觉尴尬,心想只有上司“端茶送客”的规矩,哪有属下“端茶”送上司的道理?连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卑职因夜间睡眠欠佳,因此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失礼!失礼!”
莫仁兴饶有兴致地问道:“杜大人因何事夜不成寐?莫非是为百姓操心而宵衣旰食、夙夜在公?”
杜平脸一红,答道:“卑职确有此心。不过睡眠不好另有原因:卑职患有多年的‘不寐’之症。”
“哦?”莫仁兴一直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关心”地问道:“多年的‘不寐症’?难道没有延医诊治?”
杜平摇摇头,说道:“不知看了多少郎中,可就是治不好这个病。”
“巧了,本府认识一个郎中,擅治‘不寐症’,待我差人请他过来与杜大人开个药方,看是否有效。”莫仁兴热心地说道。
杜平急忙推辞:“区区小事,不劳大人费心。再说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种病症对生活也无大碍。”
莫仁兴正色说道:“哪里话?属下有事,上司关心一下份属当然。何况晚上休息不好,就会影响到白天的公干,怎么会是小事?”说罢朝门外喊道:“娄子通”
话音未落,一个人走进了二堂。杜平一看,正是本县县丞娄子通。
“大人。”娄子通走到莫仁兴跟前施了一礼。
“杜大人患有多年的‘不寐症’,你为何不报与本府知晓?”他扬手止住待要辩解的娄子通,“本府命你亲自去将本府认识的黄郎中请来给杜大人瞧瞧。还有,杜大人的家眷不在县衙,无人贴身照料,自今日起,你按照黄郎中所开药方,亲自服侍杜大人吃药,不可假手旁人,听清楚没有。”
“是,大人。”直到这时,娄子通才转头看了杜平一眼。
“使不得,使不得。”杜平急忙摇手辞谢,“县衙尚有杂役,不敢劳驾娄兄。”
“呃,说什么劳驾不劳驾,杂役做事毛里毛糙,怎教人放心?这事就这么定了。还有,杜大人治病期间,就不要视事了,省得影响药石的治病效果。”莫仁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杜平一听,急忙说道:“那怎么行。偌大一个县衙,征税纳粮、教化百姓、听讼断案、劝民农桑、灾荒赈济、兴学科举,凡此种种,怎能没有主事的人?”
莫仁兴白眼一翻,“哼”了一声:“谁说没有主事的?娄子通,在杜大人治病期间,你代掌黄冈县衙,小事由你处置,大事报告本府裁决。”
杜平一听就这样剥夺了自己的职权,心里气愤,便据理争辩道:“莫大人,杜某虽然官低职微,却也是朝廷的命官,即便有什么过失,大人也只有上折弹劾的权力。这‘离职’的处分,大人恐怕无权作出吧?”
莫仁兴唇角动了动,扯出一丝干笑,说道:“杜大人休要激动,本府完全是为了你好,并非罢你的职夺你的权。一俟杜大人病愈,便可重新视事。说真心话,本府还指望着杜大人的鼎立支持哩。”说完不再理会杜平,转而向娄子通说道:“娄子通,你听明白了吗?”
“大人,这……”娄子通似乎有顾虑。
“这什么?哦,我知道了。”莫仁兴用手指敲敲桌子,朝门外喊道:“来人,传黄冈县主簿、六房经承、三班班头。”
门外无人答应。
莫仁兴面露不愉之色,质问杜平:“怎么?你这黄冈县不受本府的辖治吗?”
如果知府直接号令属县的经承、班头,朝廷还要县令干什么?杜平心里充斥着鄙夷与不满,口里却向门外说道:“没听见吗?知府大人传唤主簿、六房典吏和三班班头呢,还不快传?”
“是,大人。”门外立时有了回应。
不大一会儿,黄冈县的主簿、六房典吏和三班班头等十数人来到二堂。莫仁兴作势“咳”了一声,望着众人说道:“杜大人奉公如法、殚精竭虑,以至积劳成疾,患上不寐之症。本府为体恤下属,许其离职调养、专心治病。自今日起,由县丞娄子通代掌县衙,尔等务要听从娄大人差遣,诸事亦向娄大人禀报,不得以任何事由打扰杜大人。听明白了吗?”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杜大人早衙时还神采奕奕,怎么忽然间就要离职养病?于是纷纷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杜平,竟无人回答莫仁兴的问话。
眼看莫仁兴恼羞成怒就要发作,杜平怕连累了众人,连忙勉强说道:“各位,本县的确身体欠佳,这才向府尹大人提出离职养病。你们就按府尹大人说的办吧。”
众人虽然还有疑虑,但既然杜平也如是说,便齐声答道:“是。”
“赵亚。”
“大人。”门外走进一个带刀衙役,对莫仁兴躬身答道。
“你带几个弟兄留下来,负责杜大人的安全,不准任何人打扰杜大人治病。”
“是,大人。”
说到这里,杜平长叹一声:“就这样,杜某被限制在这个小院内一年有余,除了娄子通和赵亚带的几个衙役外,再也没有接触任何人。唉,想不到老朽一个无意间的呵欠,竟招来莫仁兴的软禁,真是岂有此理!”
“我看未必,即便杜大人当时不打那个呵欠,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陈文祺说道。
“陈大人,你是说……”
陈文祺摆摆手,打断杜平的话:“杜大人,娄子通后来真个为你请来郎中治病了?”
杜平点点头,说道:“这倒是真的。当天,娄子通便将那个黄郎中请到县衙,为老朽切脉问诊之后,开了一副药方,说是坚持服用一段时间,必定有效。送走郎中之后,娄子通亲自为老朽买药煎药,每日辰、未、戌三个时辰准时送到房间,一年多来,从未间断。”
“这一年多时间,都是娄子通亲自为你煎药、送药?”
“嗯,从未假手他人。”
“杜大人服药之后,感觉如何?”
杜平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若说睡眠吧,倒也改善许多,服药之后,挨着枕头便能入眠。不过……精神反不及从前,口、舌、手脚时有麻木之感,想是久不活动身体功能减退的缘故吧。”
陈文祺拉过杜平的左手,将食、中、无名三指分别按在杜平手腕的寸、关、尺部位,约有盏茶时间方才松手。
“陈将军也会切脉?请问在下的脉象如何?”杜平急切地问道。
“还好。”陈文祺语焉不详地答道,然后问道:“杜大人与你这位县丞共事多长时间了?关系如何?”
“娄子通?他原是黄州府检校,前年腊月改任本县县丞的。下官与他共事不长,关系尚可吧。”
检校?县丞是正八品的朝廷命官,府衙的检校却是一个不入流的职位,从检校一跃而为县丞,莫非此人有些能耐?
陈文祺心里暗想,口中却问道:
“既然‘不寐’之症状好转或消失,为何还在继续服药?杜大人难道没向知府大人提出复职视事的要求?”
“提过,但……”
正说话间,突然“哐啷”一声,房门被人踢开,紧接着一个阴沉的声音说道:“将刺客给我拿下。”
第八十五回 无案可稽
正说话间,房门“哐啷”一声被人踢开,只见被陈文祺点了穴道的两个衙役领了数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明晃晃的腰刀,闯进房中,手指陈文祺叫道:
“娄大人,就是他。”
在点穴道时,陈文祺想到秋夜气温较低,不忍两个衙役长久受凉,而且自己与杜平交谈不会太久,故此只轻轻点了两个衙役的昏睡穴,拿捏着一个时辰之后便可自解。哪知一念之仁给自己带来麻烦,两个衙役醒转后,飞快地跑去报告了娄子通,这才引来娄子通带着在县衙值夜的捕快前来抓人。一进门,娄子通不由分说,就叫“把刺客给我拿下。”
杜平连忙挡在陈文祺身前,说道:“娄兄不要误会,他是杜某……”
娄子通截住杜平的话,冷冷地说道:“杜大人不必惊慌,谅这小蟊贼挟持不了大人您。”说完对众衙役喝道:“还不动手?”
“且慢。”陈文祺将杜平往旁边轻轻一推,走到娄子通的跟前,问道:
“尊驾就是代掌黄冈县的娄子通?”
“大胆,你敢直呼本……人的大名?”
“呵呵,姓名本是用来呼叫的,尊驾既然不欲人直呼,何必取名?”
“大胆蟊贼,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快?最好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阁下这是要留客?深更半夜的在下正无处可去,按理说县衙确是休憩的好地方。不过在下琐事缠身,今儿就不劳阁下款待,待我办完事后,定来与阁下一会。”
话音一落,站在室内的捕快们徒觉一股大力撞来,不由自主地往两边一退,让出一条通道,昏暗中一道身影一闪而过,眨眼间已到院中,待娄子通等人随后追出时,早已不见了陈文祺的身影。
娄子通返回杜平的房中,向杜平“关心”地问道:“杜大人,那刺客没伤着您吧?”
杜平摆摆手,谎称道:“没有。他并非刺客,是……是下官的远房亲戚。”陈文祺临走前,利用“传音入密”向杜平说了两句话,其中一句是嘱他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吗?”娄子通疑惑地说道:“那是本……人唐突了。既然是杜大人的亲戚,在下也不再追究了,杜大人还是早些歇息吧。”说罢手一挥,对众衙役说道:“我们走。”
来到院中,娄子通叫过原先那两个衙役,将手往杜平住的房间一指,低声吩咐道:“警醒一点,他有什么动静,立即报告。”说完张口打了个呵欠,与几个捕快分头离去。
翌日天明,黄冈县衙里一如往常,该“点卯”时点卯、该升堂时升堂,守门的依然守门,巡查的依然巡查,仿佛昨夜未发生过任何事情。娄子通还是在辰、未、戌三个时辰准时将汤药送到杜平的房间,亲自服侍他喝下,然后离开。
冬至短、夏至转,此时寒露已过,夜色来得比较早。娄子通第三次送来汤药的时候,已是金乌西坠,暮色渐浓。
杜平喝完碗里最后一口药汤,向娄子通称谢道:“多谢娄兄。”
娄子通接过杜平手中的空碗,说道:“杜大人不要客气,在下告辞了。”说完转身走出房门,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绕过西厢房,娄子通来到一间上锁的偏房门前,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左右一瞧,见四处无人,便闪身进入房内,反手关上房门。
房中陈设很简单,只有一桌一柜一铜炉,铜炉上放着一只瓦罐,想来这便是他专为杜平煎药的地方。
娄子通走到桌前,将手中的药碗倒扣在桌上,转身捧起铜炉上的瓦罐,出门到偏房后面的一个扬凼(当地方言,倒垃圾的土坑,垃圾在坑内腐烂之后可作肥料作者注)旁,拾起凼边的一把铁锨,刨开垃圾,将瓦罐中的药渣倒出,再以旁边的垃圾覆盖。做完这一切,才将瓦罐捧回偏房放好,锁门而去。
娄子通前脚走,陈文祺后脚就从西厢房墙后转出来,迅速下到扬凼中,用铁锨慢慢刨开覆盖的垃圾,一堆药渣显现在眼前。
他拾了一根短棍,仔细地拨弄翻看,似在辨认药方配伍。药材经过三次煎熬,几乎都已酥烂,短棍一拨,立刻分裂成碎粒。忽然,陈文祺眼睛一亮,扔下手中的短棍,伸手拣出一片形状完好的药材,仔细瞧了一会儿,又撩起衣襟擦了擦药片上的污垢,送到舌尖舔了一下,皱着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跳上扬凼,潜出县衙。
午夜,杜平睡意朦胧之中,忽觉房中有动静。他睁开眼睛一看,一个人影站在床前,正弯腰轻轻拍打着床沿。杜平一惊,正要叫喊,只听人影轻声说道:“杜大人,是我。”
杜平一听是陈文祺,心里一松,吐出一口长气,说道:“吓死我啦。”说罢便要起身点亮灯烛。
陈文祺一把将他按住,说道:“不必起来,我们就这样说几句话。”
“陈大人请讲。”
“杜大人,从明日起,你不可再喝娄子通送来的汤药。”陈文祺轻声交待。
“为何?”杜平惊问道。
“照我说的做,我保证杜大人的精神会一天比一天好。至于为什么,以后自然明白。不过,不能让娄子通他们知道你没有喝药,如何瞒过他,你自己想办法。”
杜平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
“杜大人,当年你废除了钟离岚与司徒蛟两人的定亲契约,那张契约现在何处?”陈文祺虽然几乎确定那定亲契约就在司徒蛟身上,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已经封存在县衙的黄册库里了。”
“除那张定亲契约外,本案还有什么证据留存?”
“还有司徒蛟和钟离岚两人画押的质证记录。”
“就这两样?”陈文祺似乎不信。
杜平点点头:“就这两样。状元公想要什么?”
“杜大人,当年你废除定亲契约时没有判词吗?照理说,这判词不仅应同佐证一同留存备查,而且还应誊抄给当事人收执啊?”
杜平赧然说道:“当时双方同意了调解方案后,书吏便将画了押的质证记录呈给老朽,老朽信手将打好腹稿的判词写在质证记录的反面,待宣读完判词,司徒蛟和钟离岚他们都迅速离开县衙。老朽见调解圆满结束,一高兴,也没顾上让书吏重新抄写判词。”
陈文祺一听暗暗叫苦,果然不出所料,当事人手中并没有判词。不曾想杜平的一个疏漏竟然失去了关键证据。
“状元公,你打算与莫仁兴打官司?”见陈文祺半天没说话,杜平关心地问道。
“在下并非当事人,如何能打这个官司?我只是在寻找佐证而已。”
“老朽当年亲自办的案,自然是最有力的证人,何须另找什么佐证?”杜平信心满满地说道。
“杜大人愿意出面作证,那是再好不过。但莫仁兴老奸巨猾,若对大人的证言不予采信,大人你待如何?”
杜平闻言一窘,暗想空口无凭,那老贼必然抵死不认,便对陈文祺说道:“既然如此,状元公便将那案卷取出来吧。老朽虽然离职年余,可主簿他们这些人还是肯听招呼的,老朽写个字据,你拿着趁夜去找主簿,让他将案卷取出来。”杜平极希望方家胜诉,这样一来,自己复出的机会就大了,因此他热情地给陈文祺献计献策。
陈文祺心道,到如今还不知道莫仁兴为何让你离职养病?口里却说:“晚了,那宗案卷只怕早就摆在黄州府书房的案上了。”
杜平初时不解,细细一想,方始明白莫仁兴“软禁”自己的原因,一时又气又恼,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文祺看看窗外,已有丝丝的晨曦透入房中,便站起身向杜平辞行,“杜大人,请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天色微明,早起的人们又开始忙碌新一天的生计。
陈文祺心里有事,出了县衙之后,信步向郊外走去。黄冈县的质证记录与判词,是废除钟离岚与司徒蛟定亲契约的关键证据,而莫仁兴让杜平离职养病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毁灭这个证据。陈文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他根本没打算去县衙的黄册库查看“验证”。
但是,失去了这些书证,方彦杰、钟离岚如何与司徒蛟对簿公堂?就算杜平肯出庭作证,除非双方当事人共同承认,否则,这种孤证是不可能被作为断案依据的。
怎么办?
自从科考以来,陈文祺可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沈灵珊被绑架、居庸关遇暗杀、酆烨的荒唐合约、郭村的无头命案、战静州、收“三卫”、还有在息风岭独战岭南三凶,等等,每桩每件不是凶险至极就是茫无头绪,但他都能镇定自若、从容应对。然而今天,他头一回有了一筹莫展的感觉。
当然,陈文祺从未想过放弃。这不仅关乎钟离岚、方彦杰他们个人的命运,而且还要揭穿莫仁兴与司徒蛟之间的肮脏勾当,为朝廷、更是为百姓剪恶除奸、厘剔宿弊。他边走边在记忆中搜索前人智断的经典案例,走着走着,忽然驻足片刻,继而快步来到江边码头,雇了一叶小舟,溯流而上,很快消失在江面的薄雾深处。
……
武昌城高观山南麓,座落着一处庞大的建筑群,其中遍筑宫殿楼阁以及水榭庭院,屋宇亭台朱漆鎏金,气势恢弘;周围垒石为城,城开四门,其中南面正门上方的城墙上镌刻着三个鲜红大字镇楚门。这处占了大半个武昌城的所在,便是大明皇朝二十六王府之一楚王府。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朱元璋册封六岁的皇六子朱桢为楚王,十一年后,十七岁的朱桢离开京城就藩武昌,开启了六房一脉对楚地的统治。经过百余年的世袭罔替,这座媲美皇宫的王府,其主人已是第五任楚王朱均。
朱均入主楚王府,可谓幸运中的幸运。
大明开国之初,太祖朱元璋为确立子孙的特殊身份与地位,对皇室实行封藩建制,将二十六个儿子册封为亲王,并规定册立亲王的嫡长子为世子,作为王位的继承人,世袭罔替;亲王如无嫡子,则庶子按长幼次序承嗣王位。
六房一脉,传到第三任楚王时,就早早印证了太祖爷的“先见之明”。太祖曾孙朱季,以庶长子的身份于正统四年承袭王位,做了第三任楚王。可不到四年时间就撒手西去,因身后并无子嗣,其弟朱季嗣位做了第四任楚王。遗憾的是,尽管妻妾成群,在朱季掌管楚王城的十九年中,众多的王妃、夫人们也未给他留下子嗣,与乃兄朱季如出一辙,身后止留下一座偌大的王府和空寂的王座。
既无子嗣,自然还是兄终弟及。依照长幼次序,楚王的桂冠轮到了先王朱孟烷的庶三子朱季头上。可不知何故,朱季依然在他的东安郡王府安之若素,并未入主楚王宫。就这样,楚王位一空就是三年,直到成化元年,身为东安郡王朱季庶一子的朱均,才坐在满是灰尘的王座之上。
由郡王摇身变为亲王,朱均且喜且惊。也许是得之不易,入主王府二十多年,他始终深藏若虚为人谦和,上不干预朝政,下不凌驾地方,与帝系以及地方官吏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这日晌午时分,朱均正在楚王宫后花园漫步赏花,只见侍童手拿一张拜帖匆匆跑来,一边喘气一边禀告:“王爷,王府外有人求见。”说罢,双手将拜帖呈到朱均的面前。
朱均接过拜帖,只见上面写着: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湖广蕲水陈文祺叩拜。
陈文祺?朱均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得很,但一时又记不起来是何人,便问那侍童道:“此人多大年纪?他还说什么没有?”
“回王爷,那人大约二十左右,他说两年前在琼林会武宴上见过王爷。”
“是他?”朱均一下子记起来了,这不就是在琼林会武宴上侃侃而谈“三元及第”的那个新科状元吗?听说他识破了鞑靼人的阵型、赚回了二十年前被鞑靼人抢去的河套三城,难怪皇帝封了他个翰林院带俸学士之外还封了个将军哩。可是,本王与他话都没说上一句,今天他来干什么?
“王爷,见还是不见?”侍童见王爷久久没有出声,小心地问道。
“见,引他到存心殿稍候,本王这便过去。”朱均说完,不紧不慢地走出后花园。
“微臣陈文祺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陈文祺匍匐于地,向朱均施拜君臣大礼。
“陈将军请起,看座。”朱均不无客气地说道。
陈文祺谢过之后,在朱均的下首一张椅子上欠身就座。
“王爷,微臣冒昧拜谒,恳请恕罪。”落座后,陈文祺首先客套了一句。
“无妨,本王正闲得慌,巴不得有人来说说话哩。”朱均宽厚地笑了笑,接着说道:“陈将军当日在琼林会武宴上吟诗作对、口若悬河,本王印象颇深,而且欣赏得很呐。”
陈文祺拱手说道:“王爷谬赞。微臣当日口不择言,妄评太宗老皇爷,还请王爷恕罪。”
对陈文祺来说,那次琼林会武宴实在是不堪回首。此时听朱均旧事重提,便顺口“检讨”了一句。
朱均并非四房的后裔,而且陈文祺也是实话实说,故当日听到陈文祺那番话后,并未如四房系的亲王们那般激愤。现在见陈文祺有些拘束,便摇手说道:
“陈将军说的是大实话,何罪之有?”说完这一句,改口续道:“琼林会武宴后,本王便离京返回了王府。后来听说鞑靼济农阿巴海呈贡时摆了一个怪阵,满朝将领竟无一人能识,幸有陈将军识阵破阵,才保得天朝的威严,真是英雄出少年哪。”
“哪里哪里?自从太宗爷得神机枪炮法,并在军队中特置神机营之后,那些古老的阵法已是不堪一击,谁还去研究这种无用的东西?也是微臣少时见猎心喜,碰巧看过那个‘怪阵’,这才误打误撞捡了个漏。比起那些文韬武略、能征惯战的将军们,微臣实在不值一谈。”陈文祺谦逊地说。
“人道年少轻狂,看来并非尽然。陈将军有如此胸襟和见识,难得,难得!”朱均夸赞道。
陈文祺有点窘迫,赶快转移话题:“王爷,微臣无事不登三宝殿。”
朱均这才省起陈文祺来王府拜访必是有事,遂歉然一笑,说道:“是啊,本王倒是忘了。陈将军此来何事?快说来听听。”
“王爷,皇上传来圣旨,敕令微臣就近调集兵马,招讨暴民方浩钰……”
不待陈文祺说完,朱均诧异地问道:“湖广出了暴民?陈将军来见本王,莫非湖广都司不肯调兵?”
“非也。湖广都司王大人倒是爽快,将黄州卫兵员悉数交由微臣调遣。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难道那个方浩钰十分强悍,你们打不过人家?”朱均紧张地问道。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那倒不是。算上老幼病残,方家寨也不过数百人,哪里敌得过朝廷的虎狼之师?微臣虽带了百余人马上山,但并未与他们交战,而是兵不血刃地劝服方浩钰罢兵休战了。”
“这是大好事啊,陈将军为何还……”朱均疑惑地看着陈文祺,神情间颇有不解。
陈文祺朝朱均拱拱手,欠身说道:“王爷,微臣此番奉旨招讨方浩钰,查知地方奏折对其指控多有不实,而且在微臣晓之以理后,他便主动撤去阵形,遣散山民,愿意罢兵休战。故此,微臣撤销了他‘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三项不实的罪名。因这‘强抢**’一条,事涉诉讼纠纷,要走诉讼程序,是以微臣责成方家不日前去黄州府出庭应诉。”
朱均见陈文祺说到此处止住不言,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奇怪了,陈将军大老远到王府来,就告诉本王这个事?没有别的意思?”
“皇上敕令微臣招讨方浩钰,自然是要微臣对方浩钰的四项指控一一查明处分,如今微臣出脱了他的三条罪名,却留下‘强抢**’一条悬而未决,如黄州府处置不当,办成冤案或激起民变,那便是微臣之罪了。”
朱均怔怔地望着陈文祺,久久没有吱声。原先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渐渐隐去,最后面色一沉,“哼”了一声说道:“陈文祺呀陈文祺,不料你入仕不到三年,便变得如此圆滑世故,真是枉读了圣贤之书啊。”
陈文祺知道朱均为何生气,但心里的想法不便直说,只能见机行事,设法让楚王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离座躬身说道:
“微臣如何圆滑世故?恭请王爷训教。”
朱均再次“哼”道:“难道不是?想当初在琼林会武宴上,你陈状元布衣尚未换成朝服,就敢直陈太宗老皇爷的‘不周’。现在呢?说话吞吞吐吐、语含玄机,你以为本王听不明白?你对黄州府有怀疑,却又不明说,于是打哑谜让本王来猜,是也不是?”
陈文祺一听,机会来了,于是躬身答道:“王爷英明。黄州府尹莫仁兴确有许多反常之处,此案交由他办,结果不容乐观。但这仅是微臣的怀疑,并无真凭实据,故此不敢在王爷面前妄言,请王爷恕罪。”
听了陈文祺的解释,朱均脸色和缓了一些,但仍然没有完全释怀:“既然信他不过,为何不自己问案决断?你是御封的招讨使,有这个权力啊!”
“禀王爷,微臣与方家以及此案有一点瓜葛,依照大明律,理应回避。”说罢,将方浩钰救爹爹沈清和设计解除司徒蛟与钟离岚的定亲契约等事情向朱均说了个大概。
朱均听后,神情方始恢复,他示意陈文祺坐回原位,捻须说道:“黄州府信不过,你自己要避嫌,那么此案……呃,陈将军,那你应该去布政使司衙门啊,跑到本王这里干什么?”
“微臣只是奉旨办事,与布政使司没有交集。以微臣这个品级,哪能在布政使司说上话?而且湖广布政使司对黄州府出现‘暴民’的事情毫不知情,黄州府敢于越级上奏,一定有人背后支持,再说上级衙门也不会无故干预下级办案的。所以微臣只能觐见王爷。”
朱均哑然失笑,说道:“陈将军你这是问道于盲找错人了。这事要放在以前,自然没有问题,可现在本王是没法帮你啊。”
朱均说的没错。在开国之初,分封在各处的藩王,确实兼有节制卫所、奉令征伐之任,但“靖难之役”后,藩王的军政之权渐被剥夺,到如今已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了。
陈文祺当然知道这些,遂恭谨地说道:“区区小事,怎敢惊动王爷大驾?微臣此来,仅是向王爷奏闻此事,恭请王爷稍稍关注即可。微臣既奉圣旨,自当尽心竭力,为朝廷分忧。”
朱均听了,这才知道陈文祺到王府的真实意图。他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呵呵”一笑,说道:“陈将军赤子之心,可赞可佩。黄州府离此不远,那里的风吹草动,本王应该知道的。”
陈文祺闻言大喜,心道不虚此行,又与朱均小声交谈了几句,便离座告退,迅速离开了楚王府。
第八十六回 知府问案
却说黄州知府莫仁兴送走陈文祺后,顿时如释重负,轻松无比:方家寨这个烫手的山芋终于抛了出去,自己再也不用亲自带领兵房的那些能吃不能用的家伙上山拼命了。他不担心陈文祺能不能破那个怪阵,破得了阵,便捉拿方家父子升堂问罪;破不了阵,朝廷自会增兵进剿,轮不到本府操那份闲心。他信手拿起案头的那张略显黄旧的信笺,忽又眉头紧皱,想到陈文祺那句模棱两可的话,开始发愁起来:倘若陈文祺破阵之后,不将方家父子移送本府,这个官司如何了结?
这日“早堂”之后,他又回到书房,眼睛盯着案上那张“定亲契约”,心里却在想象山上官军久攻不下那奇阵的情形,转而又想到自己的官帽……正意马心猿之际,忽然书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顿时心中极为不快: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经禀报就闯进来?正要开口呵斥,抬头一见来人,心中的邪火瞬时化为乌有。
“莫大人,您好悠闲啊。”司徒蛟摇摇摆摆地跨过门槛,走到莫仁兴的书案前,手指在案台上敲击了几下。
“公子您来啦?快请上坐。”莫仁兴对着司徒蛟点头哈腰,忙不迭地起身让座。
司徒蛟走到座椅跟前,并没有落座,他伸手在座椅靠背上拍了几下,语带双关地说道:“这可是莫大人您的官椅,本公子如何敢坐?”
“哪里哪里,老朽坐哪把椅子,还不是公子您一句话?”莫仁兴卑微地答道。
司徒蛟得意地一笑,大言不惭地吹嘘道:“那倒也是。”随即话音一变,沉声说道:“莫大人,您要换官椅,本公子可是费尽心思跟您跑路。可我要的人在哪?莫大人,您可别忘了,这椅子换大还是换小,本公子一句话而已。”
莫仁兴脸色变了几变,随后挤出笑脸说道:“是,是,公子千万不要动怒,您吩咐的事情老朽可是牢记在心、夙夜不忘。这一年多来,老朽丢下府衙所有刑名钱谷的杂事不管,一心操办公子吩咐的事情,您不都看见了?”
司徒蛟冷“哼”一声说道:“说的好听,一年下来只操办我的事情,可办的咋样?到现在连那贱人的汗毛我都没见着一根。”
“若非方老贼大逆不道公然跟官府作对,老朽早将那贱……咳……尊夫人请回公子府中了。”莫仁兴嘟哝着说。
“你呀,也就这本事了,到头来还得本公子去调兵遣将。呃,不是说朝廷派兵来了吗?”
“是,早几天已经上山了。”
“哦?知不知道带兵的将领是谁?可别又是一个怂包就好。”司徒蛟乜了莫仁兴一眼。
莫仁兴老脸一红,悻悻地答道:“是……是一个名叫陈文祺的将军。”
“你说谁?”司徒蛟“腾”的一下站起身,语气急促地问道。
“是一个名叫陈文祺的将军带兵上山。”莫仁兴以为司徒蛟没听清楚,重复了一句。
司徒蛟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口中说道:“坏了,这下全完了。……这老东西办事怎这么不牢靠?”
莫仁兴以为他骂的是自己,连忙分辨道:“司徒公子,这事不能怪老朽啊,他可是皇上钦定的人哩。”
司徒蛟瞪了莫仁兴一眼,闷声说道:“谁怪你来着?我是说我那……”
司徒蛟虽然粗野,却并不傻,说到此处连忙打住。
莫仁兴这才知道他说的是谁,心里一松,凑近司徒蛟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这陈文祺带兵上山,怎么就坏了?是不是他一个文弱书生,根本就不是方浩钰的对手?”
司徒蛟怪眼一翻,教训般地说道:“你懂什么?别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手上还真有一点功夫。‘岭南八雄’厉害不厉害?本公子亲眼见他与老六单雪斗了百余招没分出胜败。”陈文祺一招夺下自己大刀的那段故事他没好意思说。
莫仁兴喜道:“既然是如此厉害的人物,方家父子岂不是手到擒来?公子为何说‘坏了’呢?”
司徒蛟没好气地说道:“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骗我到县衙告状、让杜平那狗官废了本公子与小贱人定亲契约的那个人。他与方俊杰、方彦杰兄弟狼狈为奸,你想他会不会捉拿方彦杰?”
“是他?”莫仁兴颇感意外,随即说道:“那又如何?皇上敕令他带兵讨伐,他敢抗旨不遵?只要他破了阵,本府便立马锁了方家父子升堂问案。不出几日,本府包公子能够搂着尊夫人睡觉。”说完淫邪地笑了起来。
本已垂头丧气的司徒蛟,听莫仁兴一说,立即转忧为喜,挺身站起来,一脚踢开身后的座椅说道:“好,只要您办成了这件事,本公子就设法给您换把官椅。”
正说着话,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急促响起。只见人影一闪,兵房经承文礼急步跨进书房,向莫仁兴躬身说道:“大人,属下回来了。”
莫仁兴没有立即问话,他绕到文礼身后,探头往书房门外望去。
文礼莫名其妙,随着他的目光也扭身回头,见门外空无一人,狐疑地问道:“大人,您……”
莫仁兴打断文礼,问道:“只你一人回来的?”
“回……?大人您问的是回府衙还是回黄州城?”文礼一时不解,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莫仁兴没好气地反问道:“有何不同?”
“禀大人,上山讨伐方浩钰的兵马全都撤回了黄州城,属下便也跟着回来了。只不过他们都回了黄州卫,只属下一人回到府衙。”文礼不知知府大人究竟要问什么,索性馆子里端菜和盘托出。
莫仁兴皱皱眉,不快地说道:“本府不关心谁回谁没回,只想知道官军是赢了还是输了。”
“回大人,官军与方家寨并没有开战。”
“没有开战?莫非姓陈的看到那个阵型棘手,未战先怯了不成?”自己数次带兵征伐都是铩羽而归,如果陈文祺一举攻破方家寨,岂非证明自己太过无能?但若是连朝廷的正规军队都拿不下方浩钰,又如何能将钟离岚摆平?因此莫仁兴听到这个消息,既是高兴又是失望,那种患得患失的复杂心情旁人是无法体会的。
“禀大人,并非如此。那日上山,陈将军在阵前转了一转,识得那阵名为‘冲轭’,他令带兵上山的百户冯斌按兵不动,自己赤手空拳闯进阵中。不久,只听一阵锣声响起,原先排列在阵中的山民一哄而散,那‘冲轭阵’就这样消失了。”
莫仁兴像听到神话一般,张着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旁的司徒蛟插嘴问道:“那姓陈的人呢,难道也消失了?”
文礼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他是何等身份,遂向莫仁兴问道:“大人,这位……”
“哦,那个……文礼呀,究竟是陈将军将那个冲……轭阵破了,还是那个冲……轭阵将陈将军给杀了?”莫仁兴支支吾吾地把文礼的问话搪塞过去。
文礼见莫仁兴对那人的身份讳莫如深,不免满腹狐疑,思考着要不要当着此人的面将陈文祺的话告诉知府大人。
“大人,属下长途跋涉大半日,有些口渴了,属下回去喝点水,再向大人禀报山上的情况。”文礼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文礼,”莫仁兴一手拉住文礼,一手端过自己的茶盅,递到他的面前:“来,这盅茶本府一口未动,你将就喝了,然后快给本府说说山上的情况。”
文礼见他没有让那人回避的意思,愈加猜不透此人的身份,只好说道:“既如此,属下先禀告情况,回去再喝。”
“也好,你说罢。”
“其实,陈将军也未破‘冲轭阵’,方家也没把陈将军怎么办,是方浩钰听从陈将军的劝告,主动撤去阵形、罢兵休战的。”
莫仁兴心里“咯噔”一下,望了望司徒蛟,难道真如他所料?口里却问道:
“这么神?陈将军说了些什么,方浩钰如此相信他?”
文礼未及回答,一旁的司徒蛟冷“哼”一声,说道:“姓陈的与方家两个小贼臭味相投,早已结成一伙,方浩钰对他那还不是言听计从?”
文礼望了望莫仁兴,奇道:“陈将军与方浩钰的两个……儿子有交情?没听他们说啊?”
“你傻不是?这还用说吗?看他们的神色举止就知道了。”司徒蛟无所顾忌地说道。
司徒蛟出言不逊,文礼心中十分不快,但又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不敢冒然顶撞,便没好气地说道:“在下跟随陈将军上山两日,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见方家二少出现过,怎么能够看见他们之间的神色举止?”他对此人心生反感,怕他生事,干脆将沈清与方浩钰两人的关系隐去不提。
莫仁兴怕两人越说越僵,忙说道:“好了,你们说的这些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陈将军是如何发落他们的。文礼,方浩钰、方彦杰父子抓获了没有?什么时候移交本府?”
“禀大人,陈将军以为对方浩钰的指控稍微严厉了一些,因此已经奏请皇上,撤销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等项罪名。”文礼婉转地说道。
“你是说,陈将军没有将他们绳之以法?”莫仁兴有些泄气。
“没有。陈将军说,只要方家从此安守本分,便不再追究他们的刑责。”
司徒蛟一听,双手连击书案,咬牙切齿地嚣叫道:“岂有此理!姓陈的,老子要去京城告你个徇私枉法之罪。”
“公子稍安勿躁。”莫仁兴劝住司徒蛟,转向文礼说道:“适才那句话怎么说?再说一遍。”
“哪……哪句话?”
“奏请皇上那句。”
“哦。陈将军已经奏请皇上,撤销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等项罪名。”文礼重复说了一遍。
“‘等项’?这等项之中也包括‘诱拐**’?”莫仁兴不解地问道。
“那倒没有。哦,陈将军要属下转告大人,方家寨已经撤去阵型,罢兵休战。此后如未奉圣旨,不可再兴兵方家寨。至于方家涉及的诉讼官司,他已令方家务于三日之内前来知府衙门应诉,请大人按照程序,秉公而断,切不可动辄拘人,再生事端。”
莫仁兴一听松了口气,这陈文祺总算识趣。只要案子转到本府手中,那就由本府说了算。他仿佛看到自己官服上绣的飞禽,已经由云雁换成了孔雀(本朝官服制度:四品绯袍,绣云雁补子,三品绯袍,绣孔雀补子)。
心里高兴,口中却责备文礼:“这么重要的事不知道先说吗?说那么多废话干嘛?”说完手一挥,“没你的事了,去吧。”
“属下告退。”文礼不知他为何生气,尴尬地笑了笑,躬身退出书房。
“姓陈的果然怕了我们。什么狗屁‘蛊惑愚众、啸聚山林’的?姓陈的要撤就撤罢,只要问方家小贼个‘诱拐**’之罪,就能让他坐穿牢底。罢了,老子这次就放姓陈的一马,不去告他了。莫大人,您赶快升堂,本公子已经等不及了。”司徒蛟自找台阶自转弯。
“来人,命三班班头各负其责,明日卯初点卯,卯正升堂问案。”
“升堂”
“威武”
站班衙役拖长尾音的堂威声在寂静的黎明传出很远,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一年多未见知府衙门升堂问案,这一连串的“堂威”激起了一些人的好奇心,片刻功夫便有十数人来到府衙门前,探头探脑地想看“热闹”。
把门的衙役一面抵住大门,一面粗声驱赶欲挤进公堂的人群,府衙大门在双方的推搡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仿佛在大声**。
莫仁兴见此情形,将公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高声喊道:
“来呀,将无关人等乱棍轰走。”
“等等。”坐在公堂上的司徒蛟摇手说道:“莫大人,我看这些人并无恶意,何不敞开大门,让他们旁观一下?”
莫仁兴一愣,此人一贯胡作非为、狂悖无道,今天怎么发起善心来了?
司徒蛟自然不是出于“好心”。打这场官司,不仅要重新夺回钟离岚,更要一雪方彦杰的夺“妻”之恨。今天的官司方彦杰肯定是输,如果当堂有更多的人看到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带枷发配的狼狈样子,该是多么畅快!
莫仁兴虽然不知司徒蛟的心思,但只要能够哄得他高兴,怎么样都行。听罢司徒蛟的话,便令把门的衙役敞开大门,任由众人在堂外旁观。
“来呀,带被告上堂。”
“威武”
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将方彦杰带上公堂。
“堂下何人?何方人氏?报上名来。”莫仁兴冷冰冰地问道。
“草民方彦杰,本府黄冈县永宁乡人氏。”方彦杰面色平静,直立堂中,大声答道。
莫仁兴惊堂木一拍,喝道:“方彦杰,见了本府,为何不跪?”
方彦杰毫不畏惧,扭头左右一看,答道:“大人,公堂之中这么多人,为何独要草民一人下跪?草民不服。”
两旁的站班皂隶纷纷变脸,怒喝道:“我等是衙门公人,凭什么要陪你一起下跪?”
衙门外的“旁观者”也悄悄议论起来:这人莫非有些痴呆?你一介草民,见官是要跪拜的,怎能与衙门中人攀比?
方彦杰置若罔闻,既不反驳,亦不下跪,只在那里“嘿嘿”冷笑。
莫仁兴正愁没有借口煞他的锐气,见他拒不下跪,又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叫道:“方彦杰,你藐视堂规,该当何罪?来呀,将方彦杰拖下去责打十棍。”
“大人息怒,我有话说。”这时衙门外一人高声叫道。随着话音,这人已经跨过门槛,站到了方彦杰的身边。
莫仁兴狐疑地看着来人,问道:“你是何人?要说什么?”未知来人的底细之前,他极力克制没有发作。
“草民方俊杰,是方彦杰的胞兄。”
莫仁兴见他没有什么“来头”,而是跟自己作对的方家人,马上面色一变,喝道:“与本案无关人等,不得滋扰公堂。来人,给我乱棍打出去。”
方俊杰甩开推搡他的皂隶,说道:“大人,不是说我弟弟‘诱拐**’吗?草民也曾参与其事,怎说与本案无关?”
“哥,快退出去,你不用管我。”方彦杰急忙阻止,他不愿兄弟二人都卷入这场莫名其妙的官司。
莫仁兴转怒为喜,方俊杰呀方俊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可别怪本府判你连坐之罪。于是喝道:
“你既然参与其事,便与方彦杰一样,同是被告,还不快快跪下?”
“大人,草民兄弟不是不肯下跪,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还请大人指教。”
“那点不明白?”莫仁兴不耐烦地问道。
“适才升堂之时,草民听大人喝叫‘带被告上堂’,草民没听错吧?”方俊杰问道。
莫仁兴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有心不答,但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承认。
“没错,那又怎样?”
方俊杰没有理会,继续问他:“大人又说,草民‘既然参与其事,便与方彦杰一样,同是被告’,这不错吧?”
“没错,你俩兄弟共谋,当然都是被告。”
“那就奇怪了,大人既然升堂问案,为何只传被告上堂而不见原告的踪影呢?”
“方俊杰、方彦杰,瞎了你们的狗眼吧?老子不是在这儿坐着吗?”司徒蛟以为方俊杰兄弟故意藐视自己,气咻咻地吼道。
方俊杰没有理会司徒蛟,仍然不露声色地向莫仁兴说道:
“大人,您还未回答草民的问题呢。草民兄弟既为被告,总得要知道是谁告的吧?”
莫仁兴伸手一指司徒蛟,“他不是说了吗?司徒公子就是原告。”
“如果他是原告,草民就更想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敢问大人,大明律法是否规定,只要是原告,就必然有理;但凡是被告,就必定有罪?”
“胡说。无论被告原告,自然要经过质证才能断定谁有理谁无理、谁有罪谁无罪,否则的话,何须升堂问案?”莫仁兴怒道。
方俊杰扫了一眼司徒蛟,正色说道:“若如大人所说,质证之前,原告和被告就要一视同仁吧?缘何在大人这里,原告、被告的待遇竟是如此大相径庭,难道黄州府不是大明朝廷的衙门?”
衙门外的众人长嘘一口气,这俩兄弟并不傻呀,绕来绕去,硬是将知府大人绕了进去,且看知府大人如何对付。
“这……”莫仁兴尴尬之极,老脸一红,指着司徒蛟嗄声说道:“来人,撤去座位。司徒蛟,堂下回话。”
“你……?”司徒蛟忿然作色,瞪了莫仁兴一眼,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刚走出两步,忽然转身一脚踢倒座椅,怒气冲冲地走到公堂左侧。
“威武”
两边皂隶见他撒泼,高喊堂威,手中的杀威棒捣在地上发出山响。衙门外的旁观者一阵躁动,有人小声说道:“这小子要倒霉了。”
一丝愠怒的表情,在莫仁兴脸上一闪即逝。他隐忍不快,挥手止住皂隶们的呐喊,朝堂下说道:“原告被告,分列两侧回话。”
“大人,草民无须下跪了?”方彦杰故意问道。
“罢了,站着回话罢。”莫仁兴知道司徒蛟非但狂妄,更是无知,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信口胡说,遂假作宽容地说。
谁知方彦杰并不买账,故意大声说道:“敢问大人,原告故意踹翻座椅,算不算咆哮公堂?”他恨透了司徒蛟和莫仁兴,要利用这个“插曲”令两人难堪。
司徒蛟戟指怒道:“方彦杰,小爷就咆哮公堂了,你能怎么着?”
方彦杰冷笑一声:“我当然不能怎么着,倒是要看看知府大人怎么着。”
这时,衙门外的“观众”开始议论纷纷:
“这人竟然承认自己咆哮公堂,难道他不怕挨板子?”
“知府大人怎么如此好的脾气?任凭这个人胡来也不生气?”
“说不定这人与知府大人关系非同一般呢?或者此人大有来头?”
“无论如何,咆哮公堂是要得到惩罚的,否则……”
听见众人的议论,莫仁兴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暗骂司徒蛟愚蠢至极。在这一刻间,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鬼迷心窍,与这厮混到一起。但既上贼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他向司徒蛟使个眼色,然后拿起惊堂木一拍,语带双关地喝道:“大胆司徒蛟,竟敢在公堂上放刁撒泼,不让你挨几板子,你怎知这里是知府衙门?”
司徒蛟哪里知他用意,双眼一瞪,叫道:“莫……大人,你还真的要……”
莫仁兴怕他说漏嘴,截口说道:“住口。本府念你年轻不谙世事,且是初犯,二十大板暂且记下,若敢再犯,新账旧账一起算。”
方彦杰见他雷声大雨点小,正要再烧一把火,方俊杰轻轻一碰他的胳膊,悄声说道:“彦弟,适可而止。”
莫仁兴正担心方家兄弟继续发难,见他们不言不语,方始嘘了一口气,对司徒蛟说道:“原告司徒蛟,你告方彦杰诱拐**。本府问你,他是如何诱拐**的?且从实道来。”
“回大人,八岁那年,钟离岚的爹爹钟离震与家父司徒风约定,将其女儿钟离岚许给草民为妻,并立下定亲契约。不料在三年前,草民去钟离家提婚,发现钟离岚已经离家出走。草民四处寻找,才知钟离岚已被方彦杰诱骗到他家,并于去年成婚。无奈之下,这才告到官府,恳请大人为草民作主,严惩诱拐**、伤风败俗的方彦杰、方俊杰兄弟,发还草民未过门的媳妇钟离岚。”司徒蛟口若悬河,说的头头是道,显然早已打好腹稿。
“空口无凭,你说钟离岚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可有凭证?”莫仁兴假戏真做。
“有。”司徒蛟变戏法般从身上掏出一张纸,送到莫仁兴的案前,“这是家父与钟离岚的爹爹钟离震共同立下的定亲契约,请大人过目。”
莫仁兴装腔作势地将那张不知看过多少遍的定亲契约从右到左“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将那张纸一扬,向方彦杰兄弟说道:“方彦杰,司徒蛟告你诱拐他的未过门媳妇钟离岚,你有何话说?”
“大人,钟离岚与草民成婚时,已与司徒蛟解除了婚约,司徒蛟指控草民诱拐**,纯属诬陷。恳请大人明察,并按律问他诬告之罪。”方彦杰申辩道。
莫仁兴又对方彦杰扬了扬定亲契约,说道:“司徒蛟告你诱拐**,有定亲契约为证;你说钟离岚与你成婚时已与司徒蛟解除了婚约,可有证据?”
“这……”
方俊杰见弟弟一时语塞,接口说道:“大人,司徒蛟的爹爹司徒风趁钟离岚的爹爹钟离震酒醉之际,诱骗他立下定亲契约,虽是事实,但钟离震醒酒后十分后悔,找到司徒震情愿退回彩礼,解除婚约。无奈司徒震拒不答应,因此,钟离震一气病倒,不久便一病身亡。钟离岚为抗婚离家出走,被司徒蛟找到强行逼婚,我兄弟二人恰好遇见此事,便即阻拦。司徒蛟强带人不成,便诉至黄冈县衙,希望官府能够为他做主。黄冈县令杜大人问明情况,又见钟离岚宁死不从,便从中劝解,说服司徒蛟同意解除婚约,接受钟离岚退回的定亲彩礼。因此,杜大人当堂判定定亲契约作废,解除了两人的婚姻关系。若说证据,杜大人便是人证。”
“胡说!若是经过黄冈县判定定亲契约作废必定当堂销毁此定亲契约,或在定亲契约上面注明‘作废’的字样,为何这定亲契约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司徒蛟身边?而且,杜大人如当堂判定定亲契约作废,为何你们手中没有判词?可见,所谓黄冈县判定定亲契约作废之词,完全是你等凭空捏造,不足为信。”
“大人,当年杜大人当堂判定亲契约作废时,草民兄弟就在现场,并非捏造事实欺骗大人。至于为何未将定亲契约当堂销毁或注明作废,你们官府如何处理,草民不得而知;而这定亲契约又为何回到司徒蛟身上,恐怕只有莫大人您和杜大人还有司徒蛟心知肚明,草民兄弟何以知晓?”方俊杰据理力争。
莫仁兴勃然变色,指着方俊杰、方彦杰怒道:“胡说。分明是你兄弟编造谎言,现在不能自圆其说,反将污水泼向官府,简直岂有此理。来呀,将方俊杰、方彦杰拖下去,每人赏二十大板。”
“昏官,你这是要屈打成招么?”方彦杰大声骂道。
“啪”莫仁兴将惊堂木拍得山响,喝道:“大胆方彦杰!你竟敢咆哮公堂、辱骂朝廷命官?再加二十大板。”
方彦杰狂笑一声,抬手指着悬挂在公堂之上的匾额,说道:“前面有人咆哮公堂,没见板子侍候;本公子骂你一句昏官,就要再打二十大板。昏官,这‘公正廉明’四个字,你配吗?”
莫仁兴不理不睬,向行刑皂隶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拖下去与我打?”
第八十七回 张机设阱
“且慢!”只见衙门外的人群往两边一分,陈文祺身穿绘着熊罴补子的五品常服,快步跨过门槛,来到堂前。
“陈将军,您怎么来了?”莫仁兴不由自主站起身,问道。
陈文祺朗声一笑,答道:“莫大人,在下谨奉皇上圣谕,前来招讨‘暴民’。慑于天威浩荡,方浩钰愿意罢兵休战、卖剑买牛。念他平日为人宽厚、尊崇仁义,并无劣迹,在下拟呈奏朝廷,撤去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的罪名。唯有这‘诱拐**’之指控,尚未作出定论,故在下奏请皇上恩准延宕数日,督促地方审断后再回京缴旨。因此,在下今日前来公堂旁听大人问案。”
奉旨督办,这理由就是王公侯爵、一品大员也无法拒绝,何况一个小小知府?莫仁兴一听,躬身说道:“微臣谨遵圣谕。”扭头吩咐衙役:“为陈将军设座。”
两个衙役抬来一张红漆太师椅,置于公堂左侧上首,莫仁兴不无谦恭地说道:“请陈将军入座。”
陈文祺微微一笑,大步走到太师椅前,从容落座。
待陈文祺入座后,莫仁兴向他说道:“陈将军,下官继续问案了。”
“继续,您继续。”陈文祺点点头,说道。
莫仁兴停顿了一会儿,似在回忆刚才审到哪儿了。沉思了片刻,对行刑皂隶喝道:“还不动手?”
“且慢。”陈文祺说道。
莫仁兴颇感不悦,压住不满问道:“陈将军,怎么了?”
陈文祺故意问道:“莫大人,被告适才说什么来着?这个定亲契约,两年前经黄冈县杜平杜大人判定废除了?”
“他们是一派胡言,陈将军切勿相信。”莫仁兴断然否定。
“是吗?莫大人怎如此肯定?难道是黄冈县杜平大人亲口所言?”陈文祺不信似地又问。
这自然不是一句废话。若莫仁兴简单地回答“是”或者“不是”,接下来便会让杜平上堂质证。莫仁兴自然不傻,当下“嘿嘿”一笑,捻须说道:
“子虚乌有的事情,杜大人如何知晓?”
陈文祺手指方俊杰兄弟,笑道:“话虽如此,但若杜大人亲口否认,看他俩还有何话说?”
“这……”
陈文祺甫一出现,司徒蛟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见莫仁兴招架不住,忍不住开口叫道:“姓陈的,我是当事人,黄冈县什么时候判过我与钟离岚的定亲契约?你最好不要偏袒方彦杰,否则……”他一时没想好否则要怎样,便打住不说。
陈文祺向司徒蛟投来一瞥,又转向莫仁兴问道:“莫大人,他就是原告?”
莫仁兴点点头:“是,他便是原告,司徒蛟。”
陈文祺转向司徒蛟,问道:“司徒蛟,你认识本将军?”
这句问话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如司徒蛟点头承认,接下来便要追问两人在何时、何地认识的,如此一来,势必要说出功夫茶楼相遇以及大闹陈家庄等事情,这无疑承认了他与钟离岚在黄冈县对簿公堂的事实。
司徒蛟早已领教过陈文祺的口才,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陈文祺这一问,他立即心生警惕,决定高挂“免战牌”,于是摇头答道:“不认识。”
司徒蛟要“免战”,陈文祺可不答应。又问道:“既不认识,你怎知本将军姓陈?”
司徒蛟瘪了瘪嘴,不屑地答道:“刚才莫大人不是称你‘陈将军’吗?”
“莫大人称我‘陈将军’,你可是称我‘姓陈的’。”陈文祺转向莫仁兴,“莫大人,他这有没有蔑视朝廷命官的意味?”
莫仁兴心里暗恨,口里斥责道:“司徒蛟,你再敢对陈将军不敬,本府决不轻饶。”
陈文祺做好做歹地摇手道:“罢了,罢了,本将军不与他一般见识。莫大人,您继续问案吧。”
莫仁兴被他隔三岔五的打断,一时不知如何再往下问。想了想,向方俊杰、方彦杰兄弟喝道:“方俊杰、方彦杰,司徒蛟告你们诱拐**,有定亲契约为证。你等说定亲契约已然废除,却是空口无凭。谁是谁非已经一清二楚,你等最好还是及早招认,莫教皮肉受苦。”
方俊杰兄弟齐声说道:“大人,草民手中虽无凭证,但定亲契约业经黄冈县令杜大人判定废除的确是事实。若大人不信,可让杜大人出堂作证。”
莫仁兴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九口不离原词。杜大人贵为一县之尊,怎能与你作此荒唐的证人。看来,不用大刑你等是不招了。来呀,给他们各赏二十大板开开窍。”
“哈哈哈,可笑啊可笑。”忽然,一阵笑声从衙门外的人群中传来。
“何人滋扰公堂?”莫仁兴喝道。
“威武”两旁的皂隶配合着高喊堂威。
人群分处,一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少年大步走进公堂。只见他身穿鸦青色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金色镂空镶边,腰系一根暗红绸带,手持一把象牙折扇,步履轻松,姿态优雅。一个身穿玄色对襟外套的中年人紧随其后,似乎是少年的随从。
少年行至公堂正中,见陈文祺身子一动似要站起,便不经意似的摆摆手。陈文祺只好微微躬身,坐在椅子上没动。
见此情形,莫仁兴不禁一阵嘀咕,此人什么来头,陈文祺对他如此……转念一想,那又如何,只要不是布政使陶鲁陶大人到来,这里还不是唯我独尊?
“你是何人?敢来扰乱公堂?来人,将此人叉出去。”莫仁兴的语气并不严厉,似乎有点底气不足。
“莫大人好大的威风。”少年神色不变,依然笑吟吟地说道:“适才司徒蛟踢翻公堂座椅,公然与大人叫板,也不见莫大人如此生气。在下好意来提醒大人,你怎如此激动?”
莫仁兴瞪眼说道:“本府为官二十余载,要你提醒什么?”
少年展开折扇,摇了摇,从容说道:“呵呵,在下担心莫大人忘了大明刑律第五卷第七十九条是怎么说的?以故特来提醒。”
大明刑律十一卷共一百七十一条,其律文结构和量刑原则莫仁兴还是大致清楚的,但若说哪卷哪条是什么,倒是真的对不上号。少年这一问,饶是莫仁兴想破脑壳也无从知道。他顾不得刚刚说过“要你提醒什么”,随口反问道:“第五卷第七十九条是怎么说的?”
“既然莫大人忘了,在下告诉你也无妨。大明刑律第五卷第七十九条:‘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笞五十’。莫大人如若不信,可找来大明刑律查看。”少年停顿了一下,见莫仁兴没有吱声,接着说道:“适才听原告被告各执一词,一说经黄冈县杜大人判定解除契约,一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其实无论谁说的对,莫大人大可不必在此费尽心机:如若已经黄冈县判定解除契约,被告‘诱拐**’的罪名便为不实;如若黄冈县从未受理此案,便要遵照大明刑律,自下而上陈告,不可越诉。因此,将此案发回黄冈县,让杜大人来审此案便可。莫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莫仁兴想不到这少年如此熟谙刑律,而他这个令自己非常被动的二难推理,实在没有理由反驳。他暗中急剧地思考,终于想到一个“理由”。
“你怎知本府不知‘越诉’的规制?本府不妨告诉你,司徒蛟呈递诉状时,恰逢黄冈知县杜大人患病不能署理县衙公务,故而才转投知府衙门的。司徒蛟,你说是不是这样?”
司徒蛟再愚笨,也知莫仁兴这话是向着他的,连忙点头道:“是的,当时县衙里没人管事,草民才将状纸投到黄州府的。”
“哦?那么请问,你去投了几次状?怎知县衙无人管事?”少年问道。
“几次?那可记不清了。反正听衙役讲,杜大人因为离职养病,得有很长时间不能署理公务。”司徒蛟为证明自己不是越诉官司,便顺着莫仁兴的意思胡诌一番。
少年转问莫仁兴:“莫大人,司徒蛟说的可是事实?”
“若不然本府会受理他的诉状?”莫仁兴不耐烦地反问,当然,这也间接地肯定了司徒蛟的说法。
少年正色说道:“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一州一县何尝不是如此?莫大人,既然黄冈县长期无人视事,您作为顶头上司,为何不向上级衙门禀报?”
莫仁兴反问道:“你怎知本府没向上级衙门禀报?”继而一想,自己堂堂一个从四品知府,怎么被这小子质问来、质问去的?遂拍着惊堂木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知府衙门指手画脚?是你问案还是本府问案?来人,将此刁徒拖下去责打二十大板,逐出公堂。”
“威武”随着震天的堂威声,立即涌上四个衙役,将那少年团团围住。
“谁敢动手?”随着一声大喝,又从衙门外走进十余人。为首一人,身穿绯色绣有锦鸡补子的常服、头戴一顶藏青色儒巾、足穿一双薄底灰色毡靴,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来到公堂。
莫仁兴正要发威,再一细看,立时大惊失色,连忙走下公堂,双膝跪在来人面前:“卑职参见大人。”
来人无暇理会莫仁兴,而是朝那少年躬身拱手道:“下官参见世子。”
“陶大人不必多礼。”敢情此人正是湖广布政使陶鲁陶大人。
世子?莫仁兴又是大惊。能称之为“世子”的,那可是王储。难道他便是当今楚王的嫡长子朱荣?想到这一层,莫仁兴不禁冷汗涔涔,连忙移动双膝,跪到朱荣跟前,口中说道:“下官不知世子驾临,多有冒犯,恳请世子恕罪。”
朱荣与陶鲁互相还礼之后,才对莫仁兴说道:“不知者不罪,莫大人起来吧。”
莫仁兴不敢起身,眼睛望向陶鲁。
陶鲁低声喝道:“还不多谢世子?”
莫仁兴如获大赦,连说几声“多谢世子”,这才站起身来。
陈文祺这时才走过来,向朱荣和陶鲁一一施礼,因陈文祺奉旨办事,陶鲁等也不敢怠慢,彼此之间客气了几句。
陶鲁向躬身站在自己面前的莫仁兴问道:
“莫大人,黄冈县杜大人离职养病可是事实?”
“是……是事实。”莫仁兴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说你已经向上级衙门禀报过了?本官怎么不知?难道也是直接禀报到朝廷某人了?”陶鲁冷然问道。
任谁都能听出陶鲁这个“也”字的意思,看样子他对莫仁兴越级禀报“匪情”十分地不满。
“卑……卑职以为杜大人只是微恙,修养三五日便无大碍,故尚未禀报布政使司。谁知他……”
莫仁兴话未说完,陶鲁断喝一声:“时到今日,你还敢谎言瞒上?”
说罢,将朱荣引至陈文祺刚才坐过的座椅前面,恭敬地说道:“请世子屈驾暂坐于此,下官僭越了。”
朱荣微微抱拳,说道:“陶大人不必过谦,您尽管行事。”
陶鲁又命随从搬来三张座椅,一张置于朱荣的下首,另外两张于右侧摆放。
“陈将军,你也请坐。”
陶鲁请陈文祺在朱荣下首的座椅上落座之后,便走向正中的公案,眼睛在公堂扫视了一遍,然后沉声说道:“来人,请黄冈县令杜平上堂。”
原来在此之前,陶鲁在黄冈县衙见过了杜平。
莫仁兴见杜平来到公堂,知道软禁杜平的事已经败露。当下双膝一软,跪倒在公堂之上:“卑职是真心为杜大人的病情考虑,没有别的意图,恳请大人明察。”
陶鲁手一抬,说道:“起来吧。”他将手指指设在右侧的两张座椅,示意莫、杜两人坐下,接着说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暂时放着,先把他们的官司给断了。杜大人”
“卑职在。”
陶鲁指了指司徒蛟、方俊杰兄弟,问道:“他们三人,你可认识?”
杜平朝几人看了看,躬身答道:“回大人,此人名叫司徒蛟。两年前,他因一纸定亲契约来县衙告状,去年初,他又因定亲契约找过卑职,因此,卑职对他印象较深;至于他俩……卑职也有印象,在两年前司徒蛟来县衙告状时,他俩也在现场。”
“如你所说,你曾判过定亲契约案了?”陶鲁问道。
“判过。当时,司徒蛟、钟离岚都在笔录上签了字画了押,所以卑职当堂判定定亲契约作废。”
“笔录何在?”
“回大人,在县衙的黄册库里。”
“速速派人取过。”
不大一会,黄冈县主薄气咻咻地跑来,匍匐在陶鲁面前,惶恐地说道:“大人,小人有罪,那笔录不见了。”
“笔录不见了?怎么回事?难道黄册库失盗了?”陶鲁问道。
“没有。黄册库只有一个门进出,并无窗户,但门锁好好的没有撬动的痕迹,而且所有卷宗都在,只有这个定亲契约案的卷宗不见了。”主薄小心翼翼地答道。
“既然没有失盗,那一定是有人拿走了。你仔细想想,除你之外,还有谁进过黄册库?”
“按照规矩,除小人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黄册库。只是……只是……”主薄望了望莫仁兴和杜平,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不要怕,本官为你做主。”陶鲁给他打气。
“娄子通娄大人进去过一次。”主薄小声答道。
“娄大人进去过一次?”陶鲁饶有兴趣的问道:“他为何要进黄册库?”
“回大人,去年杜大人因病不能视事,娄大人代理县衙。那天早晨,娄大人‘点卯’之后说近几天要轮流到各房巡查,让六房和三班管事的与手下打打招呼,如果见谁玩忽职守,定要严加处分。第二天娄大人便巡查到黄册库,他让小人打开黄册库,进去转了转,然后就走了。”
“你有没有跟进去?”
“娄大人巡查黄册库,小人自然要陪同。”
“从进去到出来,你都跟着吗?”陶鲁问得很仔细。
主薄沉思了一会,似在回想当时的情景,然后说道:“小人陪同娄大人进去不久,忽听外面有人大叫‘哎哟’,紧接着又是‘哐啷’一声,小人忙跑出黄册库一看,原来是娄大人的随从蒋三一不小心将脚崴了,在跌倒的时候碰倒了小人的茶碗。就在小人过去搀扶蒋三的时候,娄大人也跟着出了黄册库,记得当时他还责备了蒋三几句。”
陶鲁大致明白了什么回事,高叫一声:“传娄子通。”
“娄子通参见大人。”
“免了。娄子通,黄冈县黄册库中定亲契约案的案卷,是不是你拿走了?”
娄子通装作糊涂,说道:“大人,什么定亲契约案的案卷?下官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拿它何用?”
“娄子通,你也是见识过问案的人了。现在说出来可比以后查出来要好很多,你别错过了机会。”陶鲁严正地说道。
“大人,下官委实不知什么定亲契约案的案卷,您叫我怎么说?”娄子通咬牙说道。
“你进入黄册库不久,蒋三就在外面崴了脚,难道真就这么巧?”陶鲁冷笑道。
“大人,蒋三什么时候要崴脚,下官如何知晓?”
“好,好。你既不说,本官也不勉强,且站过一旁吧。”陶鲁知道没有真凭实据,他一定不说实话,便转向杜平问道:
“为何当事人手里没有判词?”
杜平一听,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声答道:“卑职一时疏忽,未及让书吏誊抄判词给他们。”
陶鲁冷哼一声,冷冷地说道:“尽是一些尸位素餐之徒。起来吧,以后再跟尔等算账。”又问方俊杰兄弟,“你们可还记得判词是怎么说的?”
“记得。”方俊杰兄弟俩齐声答道。
“杜大人,你与方家兄弟各自写出判词,两下对照,若写得一致,也能证明定亲契约案确经黄冈县断过;若写的不对,说明你们所言不实,本官定不轻饶。你们想想,敢不敢写?”
三人毫不犹豫:“敢!”
“好。来人,拿两副笔、砚来。”
判词不长,杜平和方俊杰两人一挥而就。
“莫大人,请你当众念念。”
陶鲁发了话,莫仁兴不得不遵从。他先拿过杜平写的判词,当众念道:
“‘钟离退还彩金,司徒同意废约;双方各得其所,自此再无瓜葛’。”
又拿过方俊杰手中那张:
“‘钟离退还彩金,司徒同意废约;双方各得其所,自此再无瓜葛。’”
一字不差。
“原告,你还有何话说?”陶鲁望着司徒蛟问道。
司徒蛟所恃的是定亲契约在手,方家兄弟手里却是无凭无据,因此料定官司必胜。现在陶鲁让杜平与方俊杰分头写出判词,大是出他意外。急切间彷徨无计,只将眼睛向莫仁兴睃来。只见莫仁兴正襟危坐,眼睛平视,两手的食指弯曲着勾在一起,轻轻地拉动着。
司徒蛟灵光一现,已知莫仁兴的意思,忙说道:“回大人,若真是两年前的判词,他们如何记得如此清楚,竟然一字不差?显然是他们事先串通好的。恳请大人明察。”说完,忐忑不安地等着陶鲁等人的质问。
不曾想陶鲁“哈哈”一笑,说道:“此言不无道理。但你说他们事先串通,可有证据?”
“大人,这本是件没影子的事情,他们却杜撰出什么判词,而且竟是一字不差,您觉得合理吗?要说证据,”司徒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才是证据。这张定亲契约一直在草民手里,杜大人何时判过作废?”
“说来说去,你还是说黄冈县从未判过你那定亲契约?”陶鲁故意问道。
“本来如此。”
“也罢,既然黄冈县从未判过你那定亲契约,便将你的诉状发回黄冈县审断,如何?”
司徒蛟双手乱摇,急道:“不可。他们早已串通一气,草民请求大人让他回避。”
“照这么说,只有黄州府来断了?”
司徒蛟正要点头,方彦杰高声说道:“黄州府与司徒蛟才是早已串通一气的,草民请求黄州府回避。”
陶鲁怒瞪双目,指着莫仁兴、杜平两人斥道:“尔等果然为的好官,一桩简简单单的定亲纠纷,让尔等搞得官威尽失。”
正说着,只见朱荣那个随从疾步来到朱荣身后,附耳说了几句。
朱荣眉头一挑,失声问道:“你说的当真?”
“小的不敢肯定。”
陶鲁见他主仆两人神色不对,便关心地问道:“世子,您们……”
“哦,陶大人,您可记得两年多前王府那桩库银失窃案?”朱荣问道。
“怎么不记得?王府的库银被窃三千两,盗贼至今还逍遥法外呢。世子如何突然提起此事?”
朱荣对那随从说道:“你与陶大人说说。”
“是。”那随从转向陶鲁说道:“陶大人,王府库银失窃之后,一直是怀疑系省城盗贼所为,因此久未破案。不料今日在这黄州府隐隐约约看到那盗贼的影子。”
“哦?此案未破,本官始终不能释怀。您且说说,那影子在哪?”陶鲁激动地问道。
“大人,无凭无据,在下不敢乱指。”
陶鲁一拍脑门,说道:“是本官性急了。既然窃贼可能在黄州府,那好办,莫大人”
“卑职在。”
“你速将知府衙门的捕快悉数派出,挨家挨户给我搜查赃银。还有,通告各县衙门尽数差遣捕快协同查找,三日之内,务必破获此案。”陶鲁有些兴奋。
“大人,这……”莫仁兴似有顾虑。
陶鲁不快地问道:“怎么?有难处?”
莫仁兴赶快说道:“不是。大人,已经两年有余,只怕盗贼早已将赃银脱手,查找只怕不易。”
“这个你放心。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况初时风头正紧,那盗贼定会隐匿不动,等过几年避过了风头,他才敢脱手。”陶鲁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还有,寻常大户富户,也有几千上万的银两放在家中,如何辨别赃银?”
“这个容易。”那随从说道:“王府的库银底部,均有‘王示’二字的印记。”
“王示?”
那随从以为莫仁兴不解,说道:“对呀,王示。这批库银王爷原本是为犒劳戍边军准备的,因此熔铸时便在银锭底部拓上‘王示’二字,意思是王家赐予的银两。”
“既有印记,那便好办。卑职这就去差派捕快,并修书通告各县。”莫仁兴为在布政使大人面前图表现,起身匆匆离去。
陶鲁与朱荣会心一笑,朝堂下说道:“杜大人,黄冈县是重点,你速回县衙,差遣捕快火速搜查赃银。”
“是,大人。”杜平声音响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有布政使大人这句话,自己就算是复职了。
“娄子通,即日起,你不再在黄冈县衙门办事,暂回家等候,随时听传回话。”
娄子通一脸的惶恐,朝堂上叩了几个响头后飞一般地离去。
“司徒蛟、方彦杰、方俊杰,你等先回家暂候,待本官破了赃银案,便来断你们的官司。去吧。”
第八十八回 不打自招
司徒蛟、方彦杰、方俊杰三人虽心里不安,但布政使大人已然发话,哪里还敢争辩?连忙唯唯诺诺叩头告退。出了府衙,三人恨恨地互相瞪了一眼,转身分道扬镳。
按下方家兄弟不表,单说司徒蛟会齐等候在府衙不远处的狐朋狗友、家丁喽后,一言不发,径直走上那条回家的大路。
此时已是金乌西坠,这些狐朋狗友、家丁喽在衙门外相候大半日,早已是喉焦唇干、饥肠辘辘。原指望司徒蛟出来后带他们胡吃海喝一番,现如今见他毫无此意,而且脸色难看至极,只道他输了官司心情不好,没人好意思上前与他搭话,只好忍饥挨饿跟着他默默上路。
司徒蛟的心情的确不好,而且自从与钟离岚废除定亲契约以后,心情从来就没有真正舒畅过。这倒不是因为钟离岚貌美如花难以忘怀,而是钟离岚背约逃婚令他“颜面尽失”。而这一切,全拜方家兄弟和陈文祺所赐,因此司徒蛟发誓要挽回颜面。他先从最“恨”的陈文祺开始,纠集了几个上不了台面的文人骚客、并攀附上“岭南八凶”之一的单雪,准备在陈家贺宴上大闹一番,让陈文祺当众出丑。不料当日在陈家庄,“文”斗不过小小的书僮,“武”又被耄耋老人一招吓退,落得个铩羽而归。所幸进京后意外得知姑父是当今“国丈”,通过姑母司徒燕软语相求,姑父张峦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春风得意的陈文祺投进诏狱,总算帮他出了一口恶气。但钟离岚终归投入别人的怀抱,仍然令他耿耿于怀,他决心仰仗姑父这个大靠山来它个倒转乾坤。
虽然在杜平那里碰了壁,但由县丞娄子通牵线与知府莫仁兴搭上关系,“倒转乾坤”计划正在一步步展开,若不是方家武力抗官,小美人钟离岚早已是温香软玉抱在怀了。为了不惊动湖广布政使司和湖广都司,在莫仁兴的策划下,给方家安了四大“罪名”,八百里加急送到寿宁侯府,请国丈张峦设法调集兵马,前来捉拿“暴民”方浩钰父子。但人算不如天算,朝廷的兵马来倒是来了,可领兵的竟是死对头陈文祺。这还不算,今日公堂上不仅来了王府的世子,更来了知府大人的顶头上司布政使陶鲁,久不视事的杜平也重新履职,如此一来,这“乾坤”只怕倒转不来。
想到此,司徒蛟禁不住顿足捶胸,将陈文祺、钟离岚、方家父子乃至莫仁兴等人逐个骂了一遍。骂着骂着,忽然停了下来,右手在胸前捏了捏,接着伸入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笺纸,哈哈笑道:“铁证在本公子手中,别说是布政使,就是当今皇上,也得认账。小贱人哪小贱人,过几天看少爷我怎么收拾你!”瞥眼看见一干狐朋狗友、家丁喽们惊愕地望着自己,似乎醒悟般地说道:“哦,各位想是饿了吧?走,找地方喝酒去。”
众人一听此言,顿时欢呼一声,足底生风,向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奔去。
酒过三巡,见司徒蛟心情向好,身旁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司徒兄,您与嫂夫人的案子结了吗?”
司徒蛟将杯中酒往口里一倒,“咕噜”一声咽下去,这才答道:“没有,不过快了。”
“为何今日未断?该不会生出什么变故吧?”那人又问道。
司徒蛟白了那人一眼,“乌鸦嘴!证据就在本公子手中,能生什么变故?今日是发现了两年前偷盗楚王府库银的线索,官府要挨家挨户搜查赃银,故此没工夫审理本公子的诉状。”
“挨家挨户搜查?噢,哪家没有几两银子,他能分的清谁是赃银谁不是赃银?”又一人质疑道。
“你道官府和你一样傻?”司徒蛟瞪了那人一眼,“那库银底部有印记的。”
“印记?什么印记?”
“铸有‘王示’二字。”
“‘王示’?什么意思?”那人追问道。
“你的名字叫霍狗娃,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个记号嘛。”司徒蛟卖弄地说道。
话音刚落,与司徒蛟对面而坐的那人朝桌上“啪”的一掌,失声叫道:“哎呀不好。”
“怎么?你家银子上有这两个字?”众人齐齐盯着他问道。
那人面色一红,赧颜说道:“非也。可库银失窃了两年,那盗贼只怕早已将赃银转手了。如果盗贼是本府本县人,那银子几经转手,说不定我等手中就有带‘王示’二字的银两哩。”
经他一说,众人顿时紧张起来,若然如此,被官府搜出自家带有印记的银两,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碗筷,急于回家检视银两。
司徒蛟心里也在打鼓。是啊,这银两出出进进的,万一自家真有那种带有“王示”印记的银两,那可是百口莫辩了。见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敢走,便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扔,说道:“回家。”众人如蒙大赦,一阵鼓噪,各自择路而奔。
司徒蛟遣散家丁,独自回到卧房,将家中成锭的银两统统端到桌上,一一检视。没有发现什么印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下地。他将银锭收藏好,正准备上床歇息,忽然想起两年前钟离岚归还的二十两银两,它们会不会有印记?随后立即否定,那可是爹爹多年前送给钟离岚家的定金,哪会是失窃的库银?及至躺在床上,又有些不托底。于是翻身起来,自那隐密处取出那包银锭,顾不得拂去灰尘,急不可耐地解开包袱,将十只灰中泛黄、毫无光泽的银锭摊在桌上。
司徒蛟抓起一只银锭,翻转到底部一看,顿时“嗡”的一声,面色随之大变:“王示”二字,赫然刻在银锭底部!
他将手中的银锭一扔,又抓起一只银锭,同样有“王示”的印记。他不死心,将剩余八只银锭逐个查看,依然如前,每只银锭的底部都刻有相同的字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司徒蛟一屁股跌坐在椅上,脑内如万马奔腾、轰鸣不已。若是被官府发现,那可是百口莫辩,一旦定罪,就是死路一条。怎么办?
他怔怔地望着桌面,那些元宝仿佛变成一只只斑斓猛虎,张着血盆大口向自己扑来。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找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挪开床榻,挥锹便挖。床底泥土早已硬化,锹头又已锈蚀,司徒蛟更是终日游手好闲,根本不知铁锹如何使用,因此一锹下去,只有一道白印。情急之下,他挥锹一阵乱斩,不大一会儿功夫,头上便冒出腾腾热气,双手也已血迹斑斑。
忽然,他“哐”的一声扔掉铁锹,仰天狂笑起来,口中自言自语道:“这原本是钟离岚的银两,我为何要藏?待我将它送至官府,让小贱人去对官府说吧。”说着抢到桌前,将元宝拢入包袱,提了便走。刚要跨出门槛,念头一转,“……不对,若小贱人一口咬定这不是她归还的银两,这盗贼之名岂不是着落在自己的头上了?万万不可鲁莽,再仔细想想。对,不能让官府知道此事,一者这银两究竟是归谁所有难以分辨,搞不好引火烧身;再者即便坐实了小贱人是盗贼,官府一刀把她给砍了,本公子没机会亲手**她,总是出不了心中的闷气。”
主意打定,他又走回房内,弯腰拾起铁锹,望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了不到一寸深的土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何不将银两埋到后山去?这样就算官府他日发现,也不至于赖到我的头上。
司徒蛟将床挪回原处,一手提着银两,一手握着铁锹,趁黑向后山摸去。他有意多走几步,选了一处离自己家较远、土质松软的地方,不顾手掌伤痛,急急挖了一个尺余深的土坑,将银两连同包袱丢进坑中。
正要铲土填埋,忽然眼前一亮,土坑周围霎时亮如白昼。
司徒蛟抬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十余个公门中人,手持火把,将自己团团围住。
“你是何人?在此掩埋什么东西?”当头一个公人,语气严厉地问道。
“没……没什么,家里……养的狗狗得……伤寒死了,怕……染上人,就趁黑埋了。”司徒蛟心念电转,情急之中信口编了个谎言。
“狗子死了?打开看看。”公人似乎不信。
司徒蛟故作害怕,危言说道:“官爷,不能打开,人若染上就没救了。”
那公人“嘿嘿”一笑,说道:“是吗?本官爷偏就不信邪。”说罢,探手提起坑中的包袱,用力一抖,十锭元宝散落在地上。
又一个公人俯身捡起一只银锭,略略一瞄之后,送到当头那个公人面前,“班头,您瞧。”
班头将包袱往那公人手中一塞,说了句“包起来”,然后面对司徒蛟问道:“这就是你家死去的狗狗?”
“官爷,不是……”仓促之中,司徒蛟欲要申辩又不知从何说起,没等他支支吾吾地说完,班头低喝一声:“本官爷只负责搜查赃银,你若有话,明天公堂上说去吧。”说完扭头吩咐手下:“将人绑了,回衙交差。”
众人携了“赃银”、簇拥着司徒蛟下了山梁,转上大道,星夜向黄州城赶去,不到五鼓,便已到了黄州府衙。
司徒蛟又来到了知府衙门的公堂上,距昨日离开府衙不到六个时辰。
陶鲁轻击一下惊堂木,沉声喝道:“司徒蛟,果然是你偷了王府的库银。其余二千九百八十两库银何在,还不快快招来?”
司徒蛟颤声答道:“大人,草民冤枉。草民从未去过楚王府,这银两不是草民偷盗的,请大人明察。”
“没有去过楚王府?那这银两从何而来?”
“回大人,这二十两纹银是钟离岚还给草民的,您若要知道库银的下落,请审问钟离岚便是。”
“什么?”陶鲁微感诧异,“这些银锭是钟离岚给你的?她为何给你许多银两?你从实讲来。”
“这……”
“啪”陶鲁一拍惊堂木,喝道:“什么这这那那的,快讲!”
“恳请大人恕罪,其实……其实杜大人确曾断过草民与钟离岚的定亲契约案。杜大人讲,只要草民同意废除定亲契约,他便让钟离岚退还我爹爹当年的订亲彩礼。于是,钟离岚就……就将这些银两还给了草民。”
不料陶鲁听罢勃然大怒,申斥道:“大胆司徒蛟,公堂之上岂能容你信口雌黄!昨日你矢口否认黄冈县断过此案,不过一天的功夫,现又自承是杜大人劝你收了钟离岚二十两纹银。莫非是见盗窃库银之事败露,想嫁祸于人?”说着语气一转,“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了,来呀,大刑侍候。”
司徒蛟双手连摇,大呼道:“冤枉啊大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杜大人可以作证。”司徒蛟转向杜平叩头道:“杜大人,求您为草民作证,这二十两纹银的确是钟离岚还给草民的。”
杜平淡淡地说道:“司徒蛟,你不是病急乱投医吧?本县怎知这银两是谁的?”
司徒蛟急道:“杜大人,那日在县衙公堂上,您亲眼看见钟离岚将这包银两还给草民的。”
“在县衙的公堂上?”杜平似乎要找回昨日的面子,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没事你们跑到县衙的公堂去干嘛?”
“大人,昨日……昨日是草民混账,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杜平摇摇头,悠悠地说道:“司徒蛟,就算本县作证,这银两也是你爹爹送给人家的呀。”
司徒蛟早已有数,立即说道:“大人,我爹爹送她银子时王府的库银尚未失盗哩,这显然不是我爹爹原来的银两。”
杜平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言之有理。”然后站起身朝陶鲁施了一礼,说道:“陶大人,司徒蛟说的没错,当初他与钟离岚在县衙公堂,为那定亲契约纠缠不休,卑职见钟离岚执意不愿下嫁司徒蛟,便说服司徒蛟收回他爹爹当年所赠订亲彩礼,废除定亲契约。在得到司徒蛟同意之后,钟离岚便将这些银两退还给司徒蛟。这一切是卑职亲眼所见,决无虚言。”
司徒蛟闻听心里一松,连声说道:“确是如此,确是如此。”
谁知陶鲁面色一沉,对杜平斥责道:“杜平,枉你为朝廷命官。本藩问你,你既断过定亲契约案,可有质证记录?那判词又在何处?定亲契约为何还在司徒蛟手中?问案讲究真凭实证,你难道不知‘孤证不立’的道理?”
“这个……”杜平顿时语塞,站立当场尴尬无比。
司徒蛟见杜平的证词没有作用,一时大急,脱口说道:“大人,那质证记录和判词在……”
话没说完,莫仁兴截口喝道:“司徒蛟,你不要无中生有、百般抵赖,若是痛快承认了盗窃库银之事,说不定王爷侯爷们一高兴,便脱了你偷盗之罪;若是信口胡说,落个构陷的罪名,只怕没人救得了你。”说罢正好与司徒蛟四目相对,忙眨了眨眼睛。
陶鲁乜斜了莫仁兴一眼,语带双关地说道:“莫大人,你别着急。他若敢胡言乱语,那可是直接与皇家作对。论辈分,别说楚王爷他老人家,就是世子,也是当今万岁爷的皇叔,他的话连皇上都得听几分,有哪个不要命的臣子敢置喙?”
司徒蛟岂不知两人话中有话?姑丈张峦虽然贵为国丈、侯爷,但未必就压得住王爷。若是坐实了偷盗库银之罪,说不定没等姑丈张峦知晓,自己的人头就被砍下。他不敢拿小命开玩笑,当下说道:
“大人,草民不敢胡说。那质证记录和判词就在莫大人的书房里。”
此言一出,公堂上下一阵骚动。
“啪”
“肃静!”陶鲁不怒而威,眼睛盯住莫仁兴,沉声问道:“莫大人,他说的可是事实?”
莫仁兴“噗通”一声跪在公堂,呐呐地说道:“卑职一时糊涂,误听娄子通的谗言,恳请大人从轻发落。”
陶鲁命人至莫仁兴的书房取来案卷,又命衙役将娄子通拘传到堂。
娄子通还待狡辩,一见陶鲁亮出定亲契约案的案卷,情知事已败露,当下面如死灰。
经过讯问,莫仁兴、司徒蛟、娄子通三人对串通帮助司徒蛟翻案之事供认不讳,方家寨强抢**案自然也无须究诘。
陶鲁与朱荣、陈文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唤当班衙役:“传方俊杰、方彦杰兄弟到堂。”
“草民方俊杰(方彦杰)叩见各位大人。”
“免了,起来吧。”
“谢大人。”
陶鲁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经查,司徒蛟与钟离岚之定亲契约,已于弘治二年经黄冈县判定废除,有质证记录和判词为证,当事人司徒蛟亦无异议。本藩裁定:原告对方彦杰、方俊杰强抢**的指控不实,现予撤销。”
方氏兄弟一听,顿时欣喜万分,急忙匍匐在地,叩头谢恩:“草民方俊杰、方彦杰叩谢青天大人。”
陶鲁抬手示意他俩站起来,接着说道:“原告司徒蛟,明知定亲契约已经官府废除,仍贿买朝廷命官、状告他人强抢**,犯诬告罪、贿赂罪,依律二罪并处,枷号两月、流三千里、加役三年。”
话音刚落,两名衙役奔至司徒蛟身后,为他戴上五十斤重的枷锁,连扯带拽地向衙门外走去。
“什么青天大人?如此断案,我不服!”司徒蛟便挣扎便厉呼道。
“回来。”陶鲁看着回过身的司徒蛟,说道:“本藩为官数十载,断过的大小案件不计其数,还从未有过‘不服’之人。你贿买官家、诬告他人,罪证确凿,本藩依律而判,你且说说,为何不服?”
司徒蛟一梗脖子,说道:“司徒某人因罪获刑另当别论,缘何盗窃库银的重犯却逍遥法外?”
“哦?你是说这个?”陶鲁与朱荣相视一笑,“也罢,本藩便给你一个交待:所谓王府失窃库银,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事。”
此言一出,不仅司徒蛟,堂上莫仁兴以及众多衙役均是大吃一惊。
“子虚乌有之事?莫非你们偏袒钟离岚那小……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成?”司徒蛟愤然说道。
这时朱荣笑道:“王府谨遵祖训,并未从事四民之业,只凭岁供禄米以供王府上下生活所需,何来偌多库银?”
“既然如此,为何谎称库银失窃?”司徒蛟哪里肯信?
“若非如此,你怎会承认定亲契约被废之事?”陶鲁亦笑着说道。
“诓我?”司徒蛟瞪着两眼气呼呼地说道:“你们竟使这种阴毒的招式诱供?”
陶鲁面色一沉,说道:“古人云,遇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干戈。若不以此法逼你道出真相,方氏一家以及钟离姑娘岂不是冤沉难雪?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还不服么?”
“不服,我还是不服。”司徒蛟不甘心这样的结局,“那银锭底部,明明镌有‘王示’的印记,若非王府的库银,寻常百姓家焉能称之为‘王’?”
陶鲁一意要让司徒蛟心服口服,不厌其烦地说道: “‘王示’并非‘王’府。本藩教你明白:此去往东清淮门外十里铺,有一爿小店,名曰‘瑞祥典当行’,每隔一段时间,那当铺便将平日所赚碎银熔铸成银锭,并取‘瑞祥’二字的偏旁镌于锭底,以作印记。这便是‘王示’银锭的来历,至于当铺为何取名‘瑞祥’,那就要请教陈将军了。”
“又是你?”司徒蛟这才明白又是陈文祺暗中搞鬼,哪里还有心思管它当铺取名?只是切齿恨道:“姓陈的,咱俩没完。”
陈文祺朗笑一声,答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司徒蛟,你怙恩恃宠、恃强凌弱,终究要遭报应。就算没有我,你同样会是如此下场。奉劝你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别为你姑母招来不测之祸。”
陶鲁一拍惊堂木,喝道:“司徒蛟,你竟敢威胁朝廷命官?信不信本藩再赏你几十大板?”说罢手一挥,命令两个衙役:“愣着干什么?把他押下去。”
押走司徒蛟,陶鲁对方俊杰兄弟说道:“方俊杰、方彦杰,你们给令尊带句话,虽然此次官府处置失当,陈将军也奉旨劝得你们罢兵休战,但武力抗官总是不妥。若非当今皇上爱民如子,你方家寨只怕不能独善其身。往后遇有此类事情,可诉至官府排解,万不可私用武力、斗狠地方。”
“草民谨记大人训诲。”方家兄弟连连答应。
“好了,你们下去吧。”
“谢大人。”
方家兄弟一走,莫仁兴、娄子通顿时惴惴不安,不知陶鲁如何发落。见陶鲁将目光移向自己,双双跪倒在地。
陶鲁轻“哼”一声,说道:“尔等身为朝廷命官,如何与司徒蛟沆瀣一气、诬陷良善?”
莫仁兴用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俯首说道:“大人,卑职一时糊涂,受了娄子通的蛊惑,他说只须毁去黄冈县的定亲契约案卷,定了方彦杰强抢**之罪,将钟离岚判还司徒蛟,司徒蛟便可请他姑父为卑职请旨升职,布政使司的三品官位任卑职挑选。卑职没禁住诱惑,犯下大错,请大人责罚。”
“布政使司三品官职任凭你选?哈哈哈”陶鲁怒极反笑,又向娄子通问道;“娄子通,你如此不遗余力地为司徒蛟说话,又帮他抽出卷宗,所为何来?”
娄子通亦是冷汗涔涔,嗫嗫嚅嚅地说道:“大人,小的知罪。那日司徒蛟找到杜大人,许以五品之职请其为他翻案,不料被杜大人怒斥赶出县衙。小的一时官迷心窍,便与司徒蛟言道,若能让小的升职五品,小的可帮他劝说知府大人促成此事。司徒蛟大喜,拍着胸脯答应了小的,于是……”
“于是尔等三人狼狈为奸,罗织罪名、欺压良善、挟私妄奏、蒙蔽皇上?”
两人匍匐在地,战战兢兢,不敢申辩。
陶鲁望了杜平一眼,继续说道:“还有,尔等竟敢私囚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莫仁兴急忙说道:“杜大人的确有恙在身,卑职出于关心,才让他离职治病的,并非是囚禁杜大人,请大人明察。”
“关心?杜大人所患何病,为何让他离职一年有余?而且还不许他离开后院?”
“这个……,杜大人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卑职没法让他视事。”莫仁兴辩解道。
陶鲁嘲讽道:“杜大人的病久治不愈,其中原因恐怕只有你与娄子通知道吧?”
“卑职委实不知。”
陶鲁拍案而起,戟指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陈将军,将那东西拿出来让他瞧瞧。”
陈文祺从袖中取出自县衙后院洋凼中捡到的那片药材,送到莫仁兴的眼前:“莫大人,这个东西你可认识?”
莫仁兴看了看,摇头答道:“不认识。”
陈文祺又送到娄子通的眼前,问道:“娄大人,你总该认识吧?”
娄子通脸上掠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低头说道:“不……不认识。”
陈文祺直起身,不再说话。
“来呀,传林耀上堂。”
“草民林耀叩见大人。”
陈文祺走到林耀身边,手举那片药材问道:“林掌柜,你仔细瞧瞧,那人可在这公堂之上?”
林耀将公堂上的人逐个看了看,然后指着娄子通说道:“他,就是他。从去年起,他前后来小店四次,所以草民印象很深。”
“大人,我说,我说。”不等陶鲁发问,娄子通急忙说道:“都是……是莫大人让小的这么做的。”
“娄子通,你别血口喷人,本府什么时候让你在杜大人药中加这乌头的?你有证据吗?”莫仁兴怒道。
“莫仁兴,你……”娄子通大急,但确实拿不出任何证据。
陈文笑道:“莫大人,你怎知这东西是‘乌头’?而且是在杜大人的药罐里找出来的?你这可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哩。”
莫仁兴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当下面色惨白。
杜平起身走到陈文祺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药片,疑惑地问道:“我这一年多身体不适,难道与它有关?”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此乌头专治阴疽疮漏、沉寒痼冷之疾,医家视之为回阳救逆第一品。但它毒性极强,稍不注意,极易引起中毒。故而用此药时必先行炮制,而且须将此药单独煎炼一段时间,再与其他药材共煎,才能去除毒性。那日在下与你把脉时,发现脉象沉微细弱,大人又诉‘精神不及从前,口、舌、手脚时有麻木之感’,便怀疑大人有中毒之嫌,于是暗中查看了洋凼的药渣,发现了这片几乎完整的乌头。从药材煎炼的形状看,这乌头不仅事先没有炮制,而且还后于其他药材煎炼,因此毒性尚存,大人日服三次,自然出现了慢性中毒的症状。”
杜平一把抓住娄子通的衣领,咬牙骂道:“你这贼子,我与你无冤无仇,平日待你也不薄,为何反要害我性命?”
娄子通说道:“杜大人,小的只是奉命延缓大人复出视事,决无相害之意呀。否则,就不是如此剂量了。”
杜平欲待不信,瞧见陈文祺微微点头,知他所言不假,便松了他的衣领,恨恨地回归原坐。
陶鲁见两人供认不讳,便大喝一声:“来人,撤去他二人的乌纱、官服,押入大牢,待本藩奏明皇上之后,移送有司衙门议处。”
押走了莫仁兴、娄子通,陶鲁薄责了杜平几句,命他仍回黄冈县照常视事;又命随行的布政使司右参议吴仁思留下暂时署理黄州府事务。最后走下公案,欠身向世子朱荣说道:
“下官俗务在身,打算便即返回武昌。世子是在此盘桓几日还是……”
不待陶鲁说完,朱荣长身而起,笑道:“在下完成了使命,也要回府向父王交差了,你我还是结伴而行吧。”
陈文祺见两人要走,恭敬且真诚地说道:“世子纡尊降贵,滞留此地多日,在下深感不安;陶大人应机立断、法不阿贵,在下更是敬佩。在此,文祺谢过世子、陶大人。”
“呵呵,此案圆满得结,主要靠你陈将军行针步线,我等不过照计而为罢了。” 朱荣谦虚地说。
陶鲁拍了拍陈文祺的肩膀,笑道:“陈将军不必客套,咱们都是为朝廷做事,应该如此。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偕同朱荣向停在衙门外的官轿走去。
强抢**案尘埃落定,沈灵珊的一颦一笑马上浮现在陈文祺的眼前。他决定先回一趟陈家庄,再去大崎山拜望一下师父师娘,然后不惜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把沈灵珊找回。
正行走间,忽听身后有人喊道:“陈兄,请留步。”
第八十九回 氤氲使者
陈文祺回头一看,只见方俊杰、方彦杰两兄弟正向自己奔来。
“二位方兄,是你们?陶大人已经撤销了对你们的指控,这喜讯怎不速速回去禀告令尊大人知道?却在黄州城逗留?。”
方彦杰边喘气便说道:“若非陈兄鼎力相助,方家怎能全身而退?虽说大恩不言谢,我兄弟也不能不辞而别吧?”
陈文祺笑道:“方二公子直爽过人,今日为何也俗气了?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快去快去,还不知钟离姑娘呃,现在应该称嫂夫人了在家多么着急哩。”
方彦杰闻言顿时面红耳赤,方俊杰连忙上前解围:“多谢陈兄关心。实不相瞒,这次我兄弟到知府衙门打官司,家父特地让我们携了信鸽前来,每日要与家里传书一次。刚才我们一出府衙,便将这喜讯传回家了。”
“呵呵,难怪两位兄台不急不躁,原来早有安排啊。”陈文祺赞叹道。
“陈兄,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路,是要回家么?”方俊杰问道。
“正是。不怕二位见笑,在下离家有些时日,有些想念爹娘他们了。”
方俊杰笑道:“人之常情,有什么见笑的?不过陈兄,你看时近正午,不如吃了饭再走,如何?”
“是呀陈兄,我们很久没见了,今儿你就赏光留下,咱们边吃饭边叙叙旧?”方彦杰也诚恳相邀。
陈文祺不忍拂他们的好意,点头说道:“在下却之不恭,便依二位兄台。”
两人听他答应,不由大喜。正好不远处有一酒家,方彦杰向掌柜的要了一间雅座,点了两三样精致小菜,三人边吃边聊了起来。
“陈兄,你我三人今日能够在此喝酒谈心,实在是老天对我方家的眷顾啊。”方俊杰感概地说道。
“方兄何出此言?”陈文祺一时没有理解方俊杰的意思。
方俊杰解释道:“假若皇上不是钦点陈兄带兵‘招讨’方家寨,换了另外哪个将军,只怕是不问青红皂白,上得山来便挥兵掩杀。铁骑之下,我们这些山民那堪一击?多半要成刀下冤魂。我兄弟即便侥幸逃脱,此时只怕是亡命天涯,哪能与陈兄在此把酒言欢?”
陈文祺这才明白方俊杰的意思,连忙摆手道:“方兄言重了。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所以旨意是‘招讨’,‘招’在前、‘讨’其后。何况,只要稍有正义感的人,怎会随便向平民百姓刀枪相向?”
“话虽如此,可我听说,那日陈兄上山以后,我姑姑她们可不太友好,换作别人,那还不恼羞成怒?而陈兄屯兵不动,与尊叔父赤手空拳闯阵,这份情义,在下父子当铭记终生。”
方彦杰啧啧一叹,接着乃兄的话说道:“是啊,陈兄和尊叔父也的确了得,我姑姑煞费心血摆下的大阵,竟被你们轻易地给破了。”
陈文祺俊脸一红,摇手说道:“哎呀两位方兄,你们就不要高抬在下了。若非你姑姑宅心仁厚有意放我们一马,我们叔侄就算侥幸闯出大阵,浑身上下还不得血肉模糊?”
方俊杰不意他面皮如此之薄,连忙转换话题:“呃陈兄,当日既知我兄弟便是方家寨的人,你为何不与家父说破这层关系?不然的话,我姑姑她们断然不会说出许多无理的话来。”
“是啊陈兄,当时我和我哥还有岚妹就被爹爹锁在暗室中。若陈兄说出‘功夫茶楼’中的事,我爹爹肯定会放我们出来与陈兄相见的。”方彦杰附和道。
陈文祺微微一笑,说道:“在下何尝不想见见两位方兄?但当时在下身负皇命,不便叙旧,在那种场合相见反而不好。这个还请二位见谅。”
方俊杰连忙说道:“哪里哪里,我们只是觉得让陈兄和伯父露宿山野,心里有愧哟。”
陈文祺摇手道:“两位方兄不必自责。军人嘛,餐风露宿那是再平常不过了。想我们在宁夏收复失地的那段日子,哪天不是被甲枕戈、数着星星渡过漫漫长夜的?就算当时与两位方兄相见,我们也不能丢下百多名兵士不管不顾自己去享受吧?而且……那晚在下并没有露宿山岗。”
“哦?那陈兄……”
陈文祺笑道:“在下在黄冈县衙与杜平杜大人说了大半晚的话,然后在黄州城郊外打坐了两个时辰。”
方俊杰愧疚地说道:“陈兄为了我家的官司,昼夜……”
陈文祺赶快截住方俊杰,说道:“方兄又来了,这不是小事一桩么,何足挂齿?”
“哥,你就别说了。大恩不言谢,我们记在心里就好。”方彦杰性情直率,他为陈文祺斟满酒,端起酒杯说道:“陈兄,我敬您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还是方二公子爽快。”陈文祺举起酒杯,与方家兄弟碰了碰,一饮而尽。
“说真的,这次那昏官将证据悉数毁灭,我兄弟是有口难辨哪。若非陈兄请来布政使陶大人和王府的世子,假借库银失窃大案,令司徒蛟不打自招,我方家只怕要冤沉海底了。”
方彦杰见哥哥难以放下,赶快转移话题,向陈文祺说道:“陈兄,若说请动陶大人尚还说的过去,毕竟他治下发生的事情惊动了皇上,他不能袖手旁观;可楚王府的人素来不管地方的闲事,陈兄能惊动世子的大驾,当真匪夷所思。你是如何办到的?”
陈文祺笑道:“在下是沾了‘奉旨招讨’的光,皇上的金面王爷和世子不能不买。”
方俊杰竖起大拇指,开玩笑似地说道:“陈兄足智多谋,不仅请得动王公大臣,还请得动家中长辈。听家父说,若非尊叔父那番话,他们只怕没那么容易答应罢战息兵的。”
“说到这里,在下突然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彦杰犹豫地望着陈文祺。
方彦杰向来直爽,这时突然如此,令陈文祺大感意外,当下说道:“方二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那日阵中,尊叔父对阵法的一番高论,我姑姑是佩服得很,事后多次提及此事。”方彦杰望了望哥哥,犹豫着说道:“我想,请……尊叔父有暇时,上山来指教一下我姑姑。”
方彦杰见哥哥没有表示反对,暗里松了口气。
陈文祺听罢,心想我五叔酷爱阵法,这多年来不仅没有用武之地,而且鲜有赏识之人。如果知道有人愿意与他切磋心得,不知如何高兴。想到这里,便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五叔同样爱好阵法,若能与你姑姑共同切磋,那是再好不过,这事我替五叔应承下来了,随时奉召。”
方彦杰望了乃兄一眼,试探地说道。“只是……在下担心陈兄当不了尊五婶的家。”
“呵呵,我‘五婶’啊,还不知在何方呢。”
方彦杰听姑姑详细讲过那日阵中的情况,自然也知道陈祥山说的那句半真半假的话,因此他假装吃惊地问道:“难道尊叔父尚未娶亲?”
“然也。”陈文祺心中一动,隐隐约约地感到方彦杰问话的“深意”。
果然,方彦杰闻言喜上眉梢,举杯向陈文祺:“那……我姑姑……哦,在下就替姑姑先行谢过。”
既然知道方彦杰的意思,自然不能让人家开这个口。陈文祺抿了一口酒,说道:“在下冒昧问个问题,两位方兄若能说便说,若有不便,便罢了。”
“陈兄不必客气,请说。”
陈文祺端起酒杯,站起来说道:“在下先敬二位一杯。若这问题唐突了,便请恕罪。”说完一口喝干杯中酒。
方俊杰见他如此慎重,当下不敢怠慢,亦喝干杯中之酒,说道:“陈兄,你我知交非一日,没什么唐突不唐突的。你尽管问,我兄弟知无不言。”
陈文祺敛容说道:“那日阵中,家叔出言有些许不逊,冒犯了你们姑姑。而姑姑的回答,则令在下不解,特此向二位求证。”
“我姑姑她说了什么?”方彦杰抢着问道。
“当时她呵叱家叔道,‘休得胡言乱语!本姑娘还是黄花闺女,哪有什么夫相子教?’因此在下冒昧请问二位兄台,不知你们姑姑是名花有主还是待字闺中?”
方彦杰听他有此一问,暗中大喜,答道:“既然陈兄下问,我便坦言相告,姑姑她们确是待字闺中。只因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两位姑姑是我爹娘拉扯长大。也许是经常跟着家父习武的缘故,我们这位大姑姑自小就迷上了阵法,甚至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到了及笄之年,爹爹对她谈起婚嫁之事,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提出一个条件:无论何人,只要闯过她摆下的阵型,便任由爹爹做主。否则,就算潘安再世、沈万三重生,恕不考虑。”
“这倒是与家叔毫无二致。”陈文祺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接着问道:“后来呢,就没有闯阵的人?”
“说来惭愧。最初几年,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自恃有些身手,前来闯阵提亲。但却无一人能够破阵而出。久而久之,人们都知晓这阵难破,便敬而远之,没人再敢上山了。”方俊杰半是遗憾半是自豪地说。
“那阵型……”
方彦杰忙接过陈文祺的话头,说道:“那阵型并非像日前的‘冲轭’阵法,而是……阵图,我不懂阵法,可能这说法不准。总之它不是那种以兵士站立排列、队形能够千变万化的阵型,而是用旗幡按不同方位插放,使人辨不清方向的迷宫。我曾经进去过一次,别看阵外风和日丽,可进去之后,却是愁云惨雾、阴气森森,方向不明、乾坤混沌,真正是令人不寒而栗。亏得姑姑一直跟在我身后,见我害怕,连忙将我带出阵外。陈兄可听说过此阵?”
陈文祺笑了笑,答道:“略有耳闻。在下有个想法,请二位兄台帮助参详参详。”
“什么想法?”两人异口同声。
“若二位不嫌高攀,在下欲请家叔前来试试。”
方彦杰一拍大腿,举起酒杯说道:“陈兄与在下是不谋而合。来,咱俩满饮一杯。”
陈文祺端起酒杯,与方彦杰的酒杯碰了一下,眼睛却望着方俊杰。
方俊杰“呵呵”一笑,说道:“陈兄说哪里话来?我兄弟虽与尊叔父缘悭一面,但据说尊叔父不仅器宇轩昂,而且武功超群,更为难得的是行而有义、交而有礼,有一副侠义心肠。我姑姑在下也不妄自菲薄虽然有男儿般的豪爽气慨,但亦不乏女性的温柔,针线女红样样不差。若果如我等所愿,他们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如此说来,咱们仨晚辈就当一回氤氲使者?”
三人相视而笑。
陈文祺一口喝干杯中酒,起身抱拳说道:“在下先行告退。三日之内,我叔侄二人上山闯阵。”
“一言为定,我们在大崎山恭候二位光临。”
辞别方家兄弟,陈文祺离开酒楼,快步向陈家庄走去。
“爹、娘,祺儿回家了。”距家门还有老远,陈文祺便迫不及待地大喊起来。
陈瑞山和闻氏夫人双双走出大门,喜出望外地迎接爱子归来。
闻氏习惯性地拍拍儿子身前后背衣服上的“灰尘”,爱抚地说道:“祺儿,饿了吧?你陪爹爹说会儿话,娘去炒两个菜,待会儿和你爹爹、五叔喝两盅。”
“娘,我还是刚吃的午饭哩,您先歇会儿。”陈文祺拉着闻氏的衣袖说。
“娘不累。”闻氏摸了摸儿子的头,喜滋滋地望后面灶房去了。
“祺儿,来,这里坐。”
陈文祺搬了张凳子,坐在陈瑞山的身侧。
“祺儿,听你五叔说,这次上大崎山,没动一兵一卒就让方寨主罢战息兵了,你做的对呀。”
“祺儿不敢居功,是爹爹教导有方。”
陈瑞山笑笑,又关心地问道:“方家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虽然有些棘手,多亏王府的世子和布政使司陶鲁大人亲自出马,总算圆满地结了案。”陈文祺将前后经过择其要点向爹爹讲述了一遍。
陈瑞山感慨地说:“这世上若多些如陶大人这样的好官,咱百姓就少遭几多孽哟。”
爷俩说了一会儿话,陈文祺问道:“爹爹,五叔呢?这大半天怎不见他的踪影?”
陈瑞山叹了口气,说道:“他呀,自打从大崎山回来以后,就没有多少言语,要么闷着头干活,闲下来就捧着个《八阵总述》翻来覆去地 看,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问他什么也不说。唉”
谈起陈祥山,陈瑞山马上现出愁闷的神情。
陈文祺一听,立刻明白了五叔的心思。他笑着对爹爹说道:
“爹爹不要发愁,祺儿兴许能治五叔的心病。”
“心病?你说你五叔他有心病?”陈瑞山疑惑地问道。
“祺儿猜想**不离十。”陈文祺信心满满地答道。
“他成天没心没肺的,何来什么心病?”陈瑞山不太相信。
“爹爹您先别急,待祺儿请五叔出来再说。”
陈瑞山见爱子回来,心里高兴,又好奇弟弟有什么心病,起身说道:“我们还是到你五叔房里去谈。”
陈文祺点点头,搀着爹爹进了陈祥山的房中。
“五叔,祺儿向您请安。”
“哟,祺儿回来了?大哥,您坐。”陈祥山放下手上的书,起身同爷俩打招呼。
陈文祺捡起五叔放下的书本,故意说道:“五叔,您对阵法已经是融会贯通了,还捧着这《八阵总述》研读不已,莫非您要析毫剖厘、自创阵法不成?”
“哪里?闲着无事,打发时间而已。”陈祥山淡淡说道。
陈文祺见五叔果然是没精打采的样子,便有意挑起话题:“五叔,祺儿这次奉旨招讨方家寨,回家来您怎么不问问这事办得怎么样了?”
“有你这么能干的侄儿,肯定办得好哇,何须多问?”陈祥山敷衍着回答。
陈文祺瘪瘪嘴,故意说道:“就算您不关心祺儿的事,也不问问方家怎么样了?”
陈祥山果然有些兴趣,问道:“方家怎么样了?”
“经查,所谓方家寨‘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完全是空穴来风,因此祺儿向皇上奏本,将这几项指控给方家撤销了。”
陈祥山“嗤”的一声:“在大崎山就已知道,用得着你回来饶舌?”
“还有,方家的官司也打赢了,‘强抢**’的罪名也洗脱了。”
“这结果倒是不错。还有呢?”
“没了。”
“没了?”
看到陈祥山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陈文祺暗笑不已。
“祺儿,你说你五叔……”陈瑞山见儿子一味的与陈祥山说闲话,便提醒道。
陈文祺朝爹爹眨了眨眼睛,对陈祥山说道:“五叔,这趟差事办下来,您可是帮了祺儿的大忙。祺儿寻思着想送五叔您一份大礼。”
陈祥山摇摇手,说道:“咱俩叔侄之间,说什么帮忙不帮忙、送礼不送礼的?你这是当了官,要与你五叔我生分起来了?”
“不,不,不!五叔您别误会。这份大礼呀,祺儿我又不花一分一两银子,只是牵……总之,您若知道这礼物是什么,只怕唯恐祺儿不送了。”陈文祺故意卖着关子。
“切!无论什么东西,五叔都不稀罕。”陈文祺在家时,与陈祥山的关系甚为密切,两人偶尔也会“忘记”辈分,相互捉弄一下对方。陈祥山以为侄儿又在捉弄自己,故此不屑地说道。
陈文祺见五叔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好奇,便换个话题说道:“您不稀罕就算了。五叔,有人摆了个奇阵,声言无人能破,您要不要出手试试?”
一丝兴奋的神色在陈祥山脸上一闪即逝,他摇摇头:“没兴趣。”
果然“病”得不轻。
“唉,这可被方大姑娘说中了,那阵不仅无人能破,而且无人敢试。”陈文祺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说什么?是方大姑娘摆的阵?她又摆阵干什么?”陈祥山一把抓住陈文祺的手,连珠炮般地问道。
陈文祺朝陈祥山呲牙一笑,说道:“您又‘没兴趣’,问它作甚?”
陈祥山一愣,随即说道:“我现在又有兴趣了,不行么?”一句话,倒把一旁的陈瑞山逗笑了,指着他说道:“在晚辈跟前耍赖,丢人不?”
陈文祺极力忍住笑,说道:“行,行。听方家兄弟说,方大姑娘用了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摆了一个奇阵。她摆这个阵啊,就是希望有人破了它。不过人家说了,若谁破了此阵,她便”
“她便什么?”陈祥山紧问一句。
陈文祺咧嘴一笑,“她便……以身相许。五叔,您现在还有没有兴趣?”
陈祥山听罢,两道浓眉向上一扬。他没有回答陈文祺,下意识地抓过《八阵总述》,漫无目标地翻看。
陈瑞山这时问道:“祺儿,你是说方家大小姐他列阵招亲?”
“是的,爹爹。”陈文祺收起戏谑之心,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向陈瑞山、陈祥山两人说了一遍。
陈祥山的婚事让陈瑞山操碎了心,听说有这样一桩好事,他一拍大腿,喜道:“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这孩子,也不早说。”说罢看着陈祥山,问道:“老五,你意下如何?”
陈祥山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陈瑞山失望地问道:“怎么?难道你也闯不过那个阵?”
陈祥山闷声答道:“那倒不是,能不能破阵要看过再说。”
“着呀。”陈瑞山一拍大腿,说道:“那就去看看啊,你不是对阵法很有研究吗?”
陈祥山摇摇头,没有做声。
“不去?”
陈祥山点点头。
陈瑞山不高兴了,瞪着双眼问道:“为什么?你看不上人家?”
陈祥山又摇摇头。自从下山以后,方浩琴的身影就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甚至憧憬着……但他觉得自己除略通一点既不能养家又不能糊口的武功、阵法之外,其他一无所长,怎配得上眉目如画、小家碧玉的方浩琴?故此连日来怏怏不乐。
陈瑞山见他闷声葫芦似的,急道:“到底是为什么,你倒是明说啊?”
见哥哥追问,陈祥山不由自主地向他袒露了心迹:
“大哥,非是小弟我看不上她。人家方大小姐花容月貌、出尘脱俗,怎看得上你弟弟我这种村野俗人?”
陈瑞山方知弟弟的心思,释然说道:“我说老五啊,你想多了吧?人家方大姑娘既然列阵招亲,肯定就不在乎未来的夫婿是雅人还是俗人。再说了,咱是村野之人不假,可哪点俗了?你不是一身武功满腹韬略吗?”
陈祥山被兄长训斥了几句,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展开了紧锁的眉头,待要点头答应,忽又摇头说道:“武功韬略又不能当饭吃。横竖不能去,省得让人看不起。”
陈文祺知道五叔患得患失,便将方家兄弟对他的评价复述了一遍,末了说道:“五叔,您不要自惭形秽。在人家方大小姐的眼中,您可是品行俱佳、潇洒倜傥的真君子。那日在阵中,我见方大小姐对您就颇有好感。您下山之后,她还几次三番地念叨着您。她如看不上您,何必将您挂在嘴边?”
陈祥山眼睛一亮,忙问道:
“祺儿,此话当真?”
陈文祺瘪瘪嘴道:“信不信由您。”
陈瑞山在一旁察言观色,见陈祥山一扫郁闷之色,这才知道他的“心病”所在,于是高兴地问道:
“怎么样?老五,明日便去闯阵如何?”
陈祥山红着脸低头答道:“小弟全凭大哥安排。”
“好,好,好。”陈瑞山连说三声“好”,离座而起,左手牵了陈文祺,右手拉着陈祥山,“走,今天咱三人去畅饮几杯。”
闻氏夫人早将酒菜办好,听到这个消息,竟是喜极而泣,说道:
“这下好了,五叔成了家,我们对陈家祖宗也好交待了。来,我给你们把酒斟上,祺儿,你今天也破个例,陪你五叔喝两杯。”
陈祥山抢过酒壶,说道:“大嫂,祺儿不能喝酒,我也只饮小半杯,待会儿我与他还要参研参研阵法。”
陈瑞山见状,暗中一笑,亦不勉强他们,自顾自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
第九十回 以阵作伐
山梁上的针叶松,被晨雾轻轻地缭绕着,像身穿绿色裙钗的美女披着雪白的薄绢,在晨风中摇曳起舞。除了微风摇动树枝发出细微的婆娑声,山间的清晨鸦默雀静、鸡犬桑麻。
“得,得”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划破了山中的静谧。一红一白两匹骏马飞驰而来,转眼跃上山岗。不远处,薄雾中的山寨依稀可见。
陈文祺轻带马缰,不安地说道:“五叔,我们忒早了一些吧?说不定人家连门都没开呢。”
陈祥山勒住马,与陈文祺并辔而行,答道:“古人云,‘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你既已答允人家,就须守信。若姗姗来迟,别人会说我们心不诚的。”
“哼,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心里怕是想早些见到我那……”
“找打!”陈祥山举鞭作势要抽陈文祺,脸上却挂着微笑。
渐行渐近,陈文祺提醒道:“五叔,那旗幡阵的闯阵要诀都记清楚了,别临阵失手啊。”
“放心,不出一个时辰,你五叔就出来了。”陈祥山信心满满地说道。
可令他俩没想到的是,甫一进门,一盆凉水兜头而至。
“陈兄、五……叔,你们来啦?请进屋说话。”方俊杰、方彦杰兄弟在门口接着陈文祺他们,脸上带着尴尬,语气也显得不太自然。
两人被引至堂屋坐下,奉茶以后,方俊杰无话找话似的说道:“陈兄,你们好早啊。”
陈文祺朝五叔望了一眼,那意思是“怎么样,我们来早了吧”。陈祥山略显尴尬地答道:“陈家庄距此不远,我俩快马加鞭,不过两个时辰而已。方……公子,是否我们来早了些,惊扰了你们的清净?”
方俊杰急忙摇手道:“没有,没有。我们……我们早就起来了。”又对方彦杰说道:“彦弟,你陪五叔先喝点热茶暖和暖和,我和陈兄说两句话。”
见方彦杰会意,方俊杰便将陈文祺领到堂屋侧边一个厢房中,未及落座,就不安地说道:“陈兄,事情搞砸了。”
一听事情有异,陈文祺有些吃惊,但他很快淡定地问道:“莫非姑姑不同意?”见方俊杰没吱声,便笑了笑,宽容地说道:“这没什么。姑姑不同意,说明他们两人没这个缘分,强迫不来的。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可见提亲遭拒的事情很平常,彼此不介意好了。趁没有惊动大家,我叔侄就此告辞。姑姑那儿,请代我们表达歉意。”说完就要出门。
方俊杰一把拉住陈文祺,说道:“陈兄请留步。我姑姑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不太清楚。可我爹爹和二姑,则是很中意这门亲事。为此,两位姑姑前天还大吵了一次。不如你们稍坐片刻,我去禀告家父一声再作打算?”
陈文祺一听事有蹊跷,复转身坐下,说道:“方兄,先别忙着告诉令尊。你姑姑态度不明朗?”
“是呀,原先她是答应的,可昨天……她又……”
“她又反悔了?”
“也不是反悔,咳,到底是怎样,我们也不清楚。”
“这样,请方兄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一说,我们共同参详一下。”
方俊杰一向佩服陈文祺察事之明,见他没有贸然离去,心里安定了不少,便将这两日的情景简单说了一遍:
那日自黄州城回到家,已是暮色沉沉。兄弟俩先到爹爹方浩钰房中请了安,禀告了打官司的经过。小坐了一会儿,兄弟俩记挂着与陈文祺商量好的事情,便向爹爹告退,径直来找姑姑方浩琴。
“姑姑,我们回来了。”在门外,方彦杰就高声喊了起来。
方浩琴、方浩玲姐妹俩的闺房紧挨在一起,听他一喊,两人都跑了出来。方浩琴笑骂道:“你这两个小鬼,磨磨蹭蹭的这时才回。只知道官司打赢了,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你们是成心吊姑姑的胃口了?”
方彦杰走到方浩琴身前施个大礼,调皮地说道:“侄儿这么晚回来,还不是替姑姑您办事去了?姑姑您不奖赏我们倒也罢了,怎地还要责怪我们?”
方浩琴屈起手指,在方彦杰头上轻轻一敲,笑道:“我奖赏你个栗壳。来,说说看,你们替姑姑办什么事?”
几人走进方浩琴的房中坐定,方彦杰看着方浩琴说道:“姑姑,侄儿想孝敬您不知如何孝敬。思谋着姑姑爱好阵法,便给您请了个高人陪您切磋切磋。”
方浩琴瘪了瘪嘴,不屑地说道:“论阵法,比你姑姑高明的人不多吧?你莫是带人来偷姑姑的艺吧。”
“姑姑您这么自负?前不久还被人家说得一愣一愣的,人家还来偷您的艺?”方彦杰笑道。
“你说的是‘他’?”方浩琴美目一亮,旋即发现有点失态,脸上立即腾起红云。
“他?他是谁?”方彦杰故意打趣。
“讨打。”方浩琴扬起右手。
“别,别。我说,是他,是他。”方彦杰夸张地抱着头,一旁的方浩玲、方俊杰忍俊不禁。
方浩琴似不相信,看了看方俊杰。
“姑姑,彦弟说的没错。从知府衙门出来,我俩正好碰见陈兄哦,就是陈将军我们聊到了他五叔,知他五叔也痴迷阵法,我俩便越俎代庖,央陈兄请他五叔上山一趟。”
方浩琴知道方俊杰稳重踏实,他说的话必定不假,当时就掩盖不住心里的高兴,急忙问道:“陈将军他答应了吗?”
“我们是一拍即合啊。”方彦杰话里有话。
这时方浩玲在旁悠悠地说道:“陈将军答应了不等于他五叔也答应了,他五叔答应了也不等于他五婶答应了。”
方浩琴一听,笑容马上从脸上消失。
“二姑,侄儿办事您还不放心?听陈兄说,他五叔一定会答应,至于他五婶嘛”方彦杰用眼角睃了睃方浩琴,见她一副紧张的神色,便“哈哈”一笑,“还不知在何方呢。”
方彦杰说完,又附在方浩玲耳边低声说道:“我们与陈兄已经约定,三日后他五叔上山闯阵。”
方浩玲有些意外,问了一句“真的么?”见方彦杰庄重地点点头,便起身出门而去。
方浩琴被蒙在鼓里,又见妹妹不声不响地离去,便问道:“你们说什么?”
方彦杰正要回答,方浩钰与方浩玲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你两个小子,这么大的事情,不先禀告为父,竟敢私自做主?”方浩钰人未坐下,便虎着脸训斥两兄弟。
方俊杰、方彦杰两人一直为这件事兴奋着,见爹爹训斥,当即起身而立,准备接受爹爹的责罚。
方浩钰缓了缓语气,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你姑姑们说两句话。”
弟兄二人退出姑姑的房间,心里忐忑不安,方知这事做的太过草率,顿时焦虑着急起来。他们着急的不是父亲如何责罚自己,而是既与陈家叔侄约好,若爹爹或姑姑不同意此事,后日他们来了怎生是好?
两人心神不宁地挨到初更,悄悄来到二姑姑方浩玲的闺房打探消息。
“二姑,爹爹他还在生气吗?”方彦杰怯生生地问道。
方浩玲笑吟吟地说道:“你爹爹高兴都来不及,他为何要生气?”
“真的?”方彦杰高兴得跳起来,郁闷之色瞬间消失。
“嘘。”方浩玲指指方浩琴那边,说道:“姑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你爹爹还说如果此事办成,还要奖赏你们呢。”
“哎呀,这太好了。”方彦杰喜形于色。
“二姑,大姑她……没意见吧?”方俊杰问道。
“你大姑说,‘长兄如父,全听大哥安排。’你说有没有意见?”
“姑姑会不会只是顺从爹爹的意思而勉强答应的?”
自从爹爹一顿训斥,方俊杰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姑姑的终身大事岂是自己这个晚辈能够决定的?虽然爹爹没有意见。可如果姑姑本不中意、碍于“长兄如父”这层原因曲意顺从,那不等于是自己害了姑姑?因此他要知道姑姑对这门亲事的真实态度,如果姑姑很勉强,就算要到陈家负荆请罪,也要设法退掉这桩亲事。
方浩玲明白方俊杰的心意,遂“咯咯”笑道:“看来没有白疼你们,知道为姑姑着想了。我告诉你,傍晚你爹爹走后,你大姑就拉着我将那摆阵的旗幡全都换成崭新的不说,还将原本应该是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改作三千零七十二面。你说大姑她是什么意思?”
“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改作三千零七十二面?为何?”方彦杰不明所以。
方浩玲白了他一眼,笑骂道:“枉你自负聪明,这都不明白?自然是将最能迷惑人的旗幡给拿掉了啊。”
“哦,我知道了。”方彦杰恍然大悟,“姑姑是怕陈家五叔闯不出阵,而有意为之的。”
“既然都知道了,还赖在这里干什么?睡觉去吧。”方浩玲娇嗔道。
见爹爹、姑姑心里高兴,方俊杰、方彦杰两人悬了半天的心一下子归了位,当夜睡得踏踏实实,一觉醒来竟已日上三竿。这时钟离岚急步回到房间,推搡着迷迷糊糊的方彦杰说道:“彦郎,快起来,两位姑姑不知为何吵起来了。”
方彦杰翻身而起,边穿衣服边问道:“为了何事?”
“不知道,你快去吧。”
方彦杰来不及洗漱,赶到方俊杰的房里,拉起他便往姑姑住的地方跑去,大老远便看见方浩玲双手抱住方浩琴,口中说道:“姐,不许乱来,快回房去。”
方浩琴边挣扎边说道:“放开我,我要把阵型拆了,从此死了这份心。”
“姐,昨天还说得好好的,为何一夜之间你就变卦了?”
“昨天考虑得不周全,算我胡说的,行不?”方浩琴扭头大声说道:“大哥,对不起。”
方浩钰坐在方浩琴的房门槛上,面色倒也平静。听方浩琴一喊,起身走到她的身旁,劝慰道:“浩琴,大哥知道你的心意。可凡事总要分个轻重缓急、有先有后吧。昨天你还说‘长兄如父’,怎么大哥的话你也不听了?”
“大哥,其他所有的事都依你,唯独这件事,请恕妹妹不能从命。”方浩琴坚决地说道。
方浩钰被他一噎,半天不能说话。于是打起感情牌:“浩琴,我们的爹娘去世得早,大哥把你们拉扯大,你说容易么?现在你都这么大了,还想赖在家里,难道你要守着大哥一辈子?”
“妹妹能赖,我怎么就不能赖?大哥您莫偏心。”方浩琴不为所动。
“姐,你为何总是扯上我?你若如此,自今儿起,我便没有你这个姐姐,你也没有我这个妹妹,你看着办。”方浩玲说完,松开抱住方浩琴的双手,气咻咻地回房去了。
方浩琴一愣,望了哥哥一眼,紧跟着进了妹妹的房间。
方浩钰望着方浩琴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时,见两个儿子在不远处,便走近说道:“大人的事,你俩别掺和,该干啥就干啥去。”
“爹爹,明天……怎么办?”方彦杰小心翼翼地问道。
“明天?”方浩钰眉头打结,沉吟了半晌,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再说吧。”
方俊杰一口气说完,然后望着陈文祺,希望他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陈文祺没说什么,起身对方俊杰说道:“方兄,我们出去吧。”
“陈兄,你看这事……”方俊杰端坐未动,焦急地问道。
陈文祺返身拉起方俊杰,边走边说道:“没事,我们外面说去。”
方俊杰不知他如何打算,只好随他来到堂屋。
陈祥山正在堂屋等得不耐,一见他俩出来,忙问道:“你们偷偷地说了些什么啊?”
陈文祺一笑,将方俊杰方才说的话择其要点对陈祥山说了个大概。
陈祥山听后脸色一变,起身说道:“祺儿,我们走。”
“走?到哪里去?”陈文祺明知故问。
“自然是回陈家庄啊。既然方姑娘不中意,我们也不能勉强人家。”陈祥山的脸色有点难看。
“五叔,如果方姑姑不中意,那她为何还巴巴地去换新的旗幡?而且还少插了许多?”陈文祺反问道。
“昨天她不是又要将阵型撤了吗?”
“是啊。正因为这样,我们不能一走了之。依祺儿看,先同方伯父见个面,若方姑姑确实不同意,我们再走不迟。”
陈祥山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表示同意。
方俊杰见状,忙说道:“二位请稍坐,我去禀报爹爹。”
没过多久,后面响起脚步声,人未出来,一个洪亮声音先传过来:“不知贵客光临,多有怠慢,老朽失礼了。”
话音未落,方浩钰在方俊杰的陪同下,来到堂屋。
“陈兄弟、陈……公子,犬子不懂礼数,让你们久坐了,老朽这厢赔罪。”方浩钰说罢,庄重地向陈祥山、陈文祺二人各施一礼。
陈文祺慌忙还礼,口里说道:“方伯父不必如此,在下不敢承当。”
彼此客套过后,依次入座。陈祥山急于解开谜团,抱拳说道:
“方兄,在下仰慕令妹方大姑娘钟灵毓秀、剑胆琴心,欲高攀与之结为秦晋之好。听闻方兄不落俗套、以阵作伐,故不揣冒昧上山闯阵,不知方兄是否俯允?”
方浩钰“哈哈”一笑,说道:“陈兄弟不嫌舍妹资质浅陋、荆钗布裙,足见对她的抬爱,老朽那是快心遂意呀。按理说,以陈兄弟的人品武功,这阵不闯也罢。但人而无信必贻笑天下,既然以阵作伐,若陈兄弟不去闯一闯,难免贻人口实。好在陈兄弟精于阵型,要闯出此阵想必易于反掌。不如便去走个过场?”
陈祥山本想以话语套出方浩琴的真实想法,哪知方浩钰若无其事,暗示自己认可这门亲事。他不知方浩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将眼看着陈文祺。
陈文祺笑道:“五叔,承蒙方伯父不弃,亲口允了您和方姑姑的婚事。这闯阵嘛,方伯父说了,不过摆摆样子而已,您便进去走一遭如何?”
陈祥山还在犹豫:“不过方兄,在下虽然心仪方大姑娘,但也须两厢情愿才是。若方大姑娘对在下并不属意,在下宁愿失望而归,也绝不会勉强方大姑娘。”
方浩钰欣赏地看着陈祥山,由衷地说道:“推己及人,难得陈兄弟有如此胸襟,妹妹她没看错人。请陈兄弟放心,老朽怎会让自己的亲妹妹受委屈?”
听方浩钰如此说,陈祥山有了底,便说道:“方兄如此厚爱,小弟定当竭尽全力,闯过此阵。”说完,随方浩钰来到摆阵之处,稍微观看了一下阵型,便举步向正南方位的“杜门”走去。
刚要踏入“旗幡阵”,忽听一声娇喝:“且慢!”
陈祥山回头一看,身着嫩黄色天鹅绒齐膝裙、外套一袭粉紫色短披肩的方浩琴已走到面前。只见她温雅秀美中带着几分英气,双眸虽含情脉脉,俏脸却冷若冰霜。
她的身后,跟着妹妹方浩玲。
方浩琴向陈祥山裣衽一礼,婉言说道:“陈……五哥,此阵不闯也罢。”
陈祥山误以为方浩琴已然答应两人的婚事,闯阵这一环可以省略。便说道:“多谢方姑娘浓情厚意。但既然以阵作伐,这道手续是不可少的。待我去去就来。”
方浩琴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便微摇螓首说道:“小妹的意思,陈五哥你不能闯阵。”
陈祥山这才知道她的意思,顿时脸一热:“不能闯阵?这是为何?哦,我知道了,在下一个村夫俗汉,既无沈万三之财,亦无潘安之貌,自然难合方姑娘的心意了。既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下这便告辞。”说罢转身欲走。
方浩琴在他身后怒道:“陈祥山,你把我方浩琴看做什么人了?”话没说完,两行泪珠顺颊而下。
“五哥请留步。”方浩玲拦住陈祥山,“姐姐是何心意,何必妄自揣度?五哥既敢上山,难道就不敢闯阵么?”
“我……”
方浩玲一使眼色,说道:“去呀。”
陈祥山心中一动,当下不再说话,一纵身跃入“杜门”,瞬间消失不见。
方浩琴在阵外犹自喊道:“即便你闯出阵来,也不作数。”
陈祥山虽然听到,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依然按闯阵要诀一路走下去。
此旗幡阵虽名为阵型,实则是一幅“八卦方位图”。方浩琴以旗代石,用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结成八阵,八阵中的每一阵都由六小阵组成,八阵加中军总共六十四个小阵,与《周易》别卦的六十四卦相合。阵中阴风阵阵、雾霭蔽日,耳旁可闻隐隐雷声,眼前不辨东西南北。
八阵图由黄帝初创之五阵逐步演化,至三国诸葛亮最终形成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等八阵图法,整个阵型是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端的是变化万千、厉害非常,据说至今无人可破。但此阵的厉害之处是“变化万千”,而以旗幡代替兵士列阵,等于抽去了“变化”这个阵之灵魂。而且闯阵不同于破阵,只要牢记要诀,顺着固定的路线走出阵图,并非难事。
今日逢庚午,天干之庚属阳之金,地支之午属阳之火,是火克金。陈祥山只须于正南的“杜门”进入,直扑正西之“死门”,引火克金。尔后折转正东,经“生门”、过“休门”,自正北方位的“开门”而出即可。
陈祥山行走的不快,甚至可说是缓慢至极。这并非他被幻景迷惑难辨路径,反倒是每每行至关键地方,原本该有的障碍统统不见,迷局变成了坦途。陈祥山这才明白方浩玲要他“不要妄自揣度”的暗示,更为方浩琴对自己的良苦用心而感动。自然,他不再怀疑方浩琴对他的“心意”,但更加急切地想知道方浩琴拒绝自己的原因。他决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与方浩琴共同承担、共同进退。想到此,陈祥山加快脚程,片刻功夫,便跃出“开门”。
等候在阵外的人,一见陈祥山出阵,纷纷喝起彩来。方浩琴紧蹙的秀眉松了开来。但在须臾间,薄薄的寒霜又罩住了俏脸上那一丝喜色。
方浩钰爽朗一笑,说道:“恭喜陈兄弟顺利出阵。俊儿、彦儿,快去置办酒菜,大家中午畅饮一杯。”
“是,爹爹。”
“二位方兄,等等我。”陈文祺向陈祥山丢个眼色,转身随方家兄弟走回院内。
陈祥山向方浩钰施了一礼,说道:“承蒙方兄错爱,小弟幸不辱命。”随后来到方浩琴跟前,一揖到地,低声说道:“多谢方姑娘成全。”
方浩琴面色一红,转身以背对着陈祥山冷冷说道:“阵既已闯,恕不留客,你下山去吧。”
方浩钰喝道:“浩琴,你怎么不懂事?大哥我刚吩咐置办酒菜,你却赶人下山。”
陈祥山故意说道:“方兄息怒。在下是该下山了,方姑娘这是催着在下回去置办聘礼,择吉日前来下聘哩。”说完作势要走。
“回来。”方浩琴粉面通红,低声叱道:“谁催你下聘了?我已说过,管你闯阵不闯阵,都不作数。”
“浩琴”方浩钰真的动了怒,喝道:“越说越不像话了。长兄如父,这亲事大哥定了,不许胡闹。”
方浩琴小嘴一撅,断然说道:“万事由得大哥,只这件事,请恕小妹不能从命。”
“姐……”
“不要说了,我意已决。”方浩琴截住方浩玲,转头向陈祥山说道:“小妹眼前还不想许字,还请陈兄见谅。”
陈祥山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浩玲涨红着粉脸截口说道:
“你不是催着我嫁人吗?好,好,好,大哥,请您今日就央媒上山,只要是尚无家室的男子,无论何人,妹妹我都从了,省得在家碍着姐姐。”话未说完已是泫然欲泣。
见妹妹伤心,方浩琴双眼一红,颤声说道:“妹妹你说什么呀?我何曾说你碍着姐姐了?”
“不是吗?我若不嫁人,难道要我每日面对着你内疚、抱愧不成?”
姐妹俩言来语去,陈祥山听出了一点眉目,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他向方浩钰说道:“方大姑娘的意思,在下隐约猜出几分,方兄能否细说一二?”
方浩钰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就坦言相告吧。二十八年前,家母以四十岁的高龄,生下两个妹妹后不幸去世,爹爹悲伤过度,不久扔下我们兄妹三人也撒手人寰,她们刚过门的嫂子便承担起抚养她们的责任。眼看到了碧玉年华,我夫妻开始张罗她们的婚事。浩琴那时正醉心于算法阵图,提出列阵招亲的愿望。因爹娘早逝,是我夫妻不忍见她受委屈,便答应了她的要求。孰料十余年来,应试者虽然不少,却无一人能够闯出此阵。而这一来,妹妹浩玲的婚事便也耽搁下来。一直以来,浩琴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妹妹,因此决心要与妹妹为伴,等到妹妹出阁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所以浩玲才有刚才那一说。虽然事出有因,但浩琴妹妹太不懂事,还望陈兄弟海涵才是。”
陈祥山走到两姐妹跟前,端严庄重地行了一礼,说道:“贤姐妹重情重义,在下感佩至极。但这并非无解之局,倘若方大姑娘不嫌在下是粗野村夫,可允我先行下聘,待浩玲妹妹情有所归、花落名家之时,在下再来迎娶,岂非两全其美?”
一席话说得方浩琴芳心愉悦,但她不忍意中人陪着自己计日以期。便柔声说道:“陈兄不嫌小妹蒲柳之姿,小妹何幸如之。然易求无价宝,难有心郎。况我姐妹已近而立之年,韶华不再,浩玲妹妹何时能够得遇良缘尚未可知。故此,小妹不能拖累陈兄。”
“方姑娘此言谬矣。贤姐妹正当花信之年,何言‘韶华不再’?浩玲妹妹品貌端庄、蕙质兰心,但凡耳闻目睹的青年才俊,谁不心向往之?只不过这里如世外桃源,人迹罕至,乃至‘月老’不知、‘红娘’不晓。待在下返回陈家庄,知会冰人牵线搭桥,相信登门提亲之人将如过江之鲫、趋之若鹜。”陈祥山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接着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浩玲妹妹一时知音难觅,又何言‘拖累’于我?说句实话,在未见到方姑娘之前,在下从未想过这成家之事,即便等姑娘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决无二心。”
这一番表白,只把方浩琴、方浩玲两姐妹说得娇羞无限,双双低垂螓首不敢仰面视人。方浩钰“呵呵”一笑,问道:
“浩琴,你若再不答应,岂不辜负了陈兄弟的一片苦心?”
方浩琴含情脉脉地偷偷瞧了陈祥山一眼,声若蚊蝇般说道:“听大哥的便是……”
话未说完,拉着方浩玲飞一般跑回闺房。
“哈哈哈。”方浩钰高兴地拉着陈祥山,改口说道:“走,兄弟,咱哥俩喝一杯去。”
方俊杰、方彦杰兄弟正陪着陈文祺闲话,一见爹爹拉着陈祥山进来,忙起身说道:“爹爹、陈五叔,酒菜已备好,快快请坐。”
“俊儿、彦儿,你们该改口叫‘姑父’了。”方浩钰喜形于色。
方俊杰、方彦杰一听大喜,连忙走到陈祥山面前,匍匐在地叫道:“小侄见过姑父。”
陈祥山双手扶起两兄弟,尴尬地说道:“贤侄不要多礼,快快请起。在……姑父来的仓促,未及带什么见面礼,容他日补上。”
陈文祺含笑解围,上前与方浩钰重新见礼:“恭喜伯父。”又转向陈祥山,“恭喜五叔。”
“同喜,同喜。”方浩钰笑容可掬,向方彦杰说道:“彦儿,上酒菜。”
“是,爹爹。”
方彦杰答应一声,正待转身,忽听后面传来惊恐的叫喊声:“彦郎救我!”
“岚妹”方彦杰大叫,却没有动步,眼睛急迫地望着方浩钰。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看。”方浩钰挥手说道。
话音未落,方彦杰早已腾身而起,很快消失在门后。
陈文祺一拉方俊杰,对方浩钰和陈祥山说道:“伯父、五叔,我和方兄也去看看。”
等陈文祺、方俊杰两人赶到时,方彦杰已像被困的狮子,在卧室周围没头乱闯,口里不住地喊着:“岚妹,你在哪里?”
陈文祺四周一瞧,见卧室后墙的窗户大开,忙纵身跳出窗外,隐隐约约望见远处的山梁上有三两个奔跑的人影。遂凝气长啸一声,高声叫道:“钟离姑娘。”
“陈……公……子……快……救……”声音若有若无,陈文祺运功凝神谛听,勉强听出是钟离岚的声音。
“方兄,她们在前面。”陈文祺丢下一句话,运起轻功,大步流星向前面的人影扑去。
此时正值午后,光线明亮,前面的人影虽目之能及,距离至少在两里开外。山梁上树木错落不齐,影响了奔跑的速度。饶是如此,陈文祺脚底生风,身影如烟一般穿林而过,前面的人影越来越大。
“钟离姑娘,别怕,我来也。”陈文祺边跑便喊,既为钟离岚壮胆,又对凶徒造成压力。
“陈文祺,有种你便来追小爷,小爷保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前面的凶徒亦以语言回应。
“司徒蛟?”陈文祺不禁脚下一顿,“他不是被流放了么?为何在此地出现?而且,他既抢了人,便应躲避藏匿才是,缘何还出言挑衅、自曝行踪?还有,他的家在大崎山下东侧,这会儿如何南辕北辙往西北深山中跑去?莫非……”
“陈兄,她们在哪?”方俊杰、方彦杰两人气喘如牛地追上来,方彦杰大老远就焦急地问道。
陈文祺伸手一指,答道:“喏,就在前面不远。不过……”未等陈文祺说完,方俊杰“蹭”的一声在身边掠过,瞬间蹿出丈余。方俊杰怕弟弟有失,紧跟着追了下去。
陈文祺担心方家兄弟的安危,来不及多想,遂运起“易髓”轻功,须臾间赶在方家兄弟前面,往前面的黑影扑去。
眼见黑影越来越大,渐渐已看清两人架着钟离岚连拽带拖往前奔跑。陈文祺大喝一声:“贼子,放了钟离姑娘。”
前面二人应声而停,其中一人“嘎嘎”一笑,嗄声说道:“陈文祺,你来得正好,老夫找你多日了。”
陈文祺一见此人,失声说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