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狼狈为奸
却说邬云等三人连蒙带抢将沈灵珊强掳到黄州府,满以为可籍此逼陈文祺就范,再将陈文祺“换”回乌力罕,就可返回大漠交差。谁知半路杀出个杨羡裕,硬生生将到手的沈灵珊给夺了过去。气急败坏之余,邬云想以三人之力,去陈家庄强行绑架陈文祺,然而单雪一听连连摇头,说是陈家庄人多势众,且离黄州府不远,搞不好人没绑来反将自己三人搭了进去。邬云思虑再三,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决定先去南京会一会师兄梁芳,看看形势再做打算。
三人在黄州城住了一晚,次日偷偷潜入陈家庄打探了一回,听说陈文祺并不在家中,便到江边码头雇了一艘乌篷船,顺风顺水,不一日就到了南直隶。经辗转打听,方知梁芳被贬至南直隶闲住一段时间之后,朝中大臣憎恨梁芳黩乱朝政、里通外国,不仅保得一条狗命,而且还在江南坐吃享福,便联名向皇上奏本,将他拘禁下狱。邬云等原本没抱什么希望,见他落得如此下场,反倒暗自高兴:既然他的家产被抄,人又已经下狱,咱也没法讨还黄金、割他头颅,这差事就算交了。只是如何从天牢中救出乌力罕?这可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儿。三人住在南京城的客栈里日思夜想,始终不得其法。这天,单雪对邬云说道:
“二哥,小弟以为,要救出乌力罕,还得从陈文祺身上下手。”
“你不是说陈家庄人多势众,不好下手的吗?”邬云反问道。
“在他家里动手肯定是不行。小弟寻思他假期差不多快满了,这小子自恃功夫了得,喜欢独来独往,我们可以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候着他,或在半道偷袭,或在客栈动手,谅他防不胜防。”
邬云听后默不作声,低着头自顾自地沉思。
“哎呀二哥,你还想什么哪?我看六哥的主意不错,咱就在陈文祺回京的半道上打他个措手不及。”韩冰催促道。
邬云抬眼看了看两人,说道:“主意是不错。可不知陈文祺的假期到何时为止,设若他已经回到京城,咱在半道上岂非白等?”
“这好办啊,咱们就先到黄州府打探一下他的行踪,若他假期未满,便到半道等他;若他已回京城,咱们就去京城相机偷袭,岂不是两全其美?”韩冰挠挠头说道。
邬云将眼盯着韩冰,半天没做声。
韩冰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说道:“二哥,我说错了么?好,好,好,就当我没说,您说怎么办?听你的。”
邬云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精钢折扇,朝韩冰的头上轻轻一敲,咧嘴笑道:
“你这脑袋还可以嘛。走,回黄州府。”
韩冰闻言,喜不自禁地说道:“哪里,哪里,全是二哥开导的好。”
说着,三人结了房费,依旧去码头上雇了一艘乌篷船,溯江而上,不多时日便到了黄州码头。
此时长江已到枯水季节,水位几乎降到江底,原来的码头已经高悬在十数丈外的头顶之上。三人离船上岸,沿着干涸的河床徒步往河堤上爬。
正行走间,忽见两个公差模样的壮汉,推搡着一个披枷带锁的囚徒从对面走来。那囚徒步履踉跄,口里兀自向两边架着自己的公人说道:
“两位军爷,您们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你不是大崎山脚下崎山里的一个小混混吗?终日游手好闲什么事不好玩?却偏偏要去诬告别人强抢**,这下可好,女人没挨着,反把自己流放到勐宛去了。”左边一个公人嘲笑道。
“仁兄你可别小看这个小混混,他的靠山有多硬你知道不?”右边一个公人说道。
“切,不就是当今国丈嘛?那又怎么样?陶大人还不是照样判他枷号两月、流三千里、加役三年?他那国丈姑父远在千里之外,要救他那是鞭长莫及。”左边公人嘴一撇,讥讽地说道。
“我看呀,咱们还是小心伺候着吧。说不定那国丈爷哪天知道了,向皇上讨个圣旨将他的罪名赦免了,咱就算不沾光也不能让他对咱们心生怨艾哩。” 右边公人说道。
说着说着,已经走到邬云等人面前,正要擦身而过,忽然单雪张嘴“咦”了一声。
“六哥,怎么了?”韩冰问道。
单雪停下脚步,返身望着几个人的背影,答道:“这囚犯我认识。”
“您认识那个囚犯?”韩冰好奇地问道:“没搞错吧?六哥你怎会认识他?”
单雪摇摇头,说道:“没错。此人名叫司徒蛟,是陈文祺的死对头。那年我还同他一起大闹了陈文祺的解元宴,若不是柳慕风那老儿现身,陈文祺当初非伤在我手上不可。”
久不做声的邬云这时插言问道:“老六,你说这囚犯是陈文祺的死对头?”
“是啊,他亲口说的。”
“他的姑父果真是当今国丈?”
“这个……小弟就不知晓了,他没说过这事。”
邬云沉思了一会,对单雪、韩冰说道:“走,跟下去。”
“二哥怎么对一个囚徒感兴趣了?”单雪不解地问道。
邬云摆摆手,没有解释,远远跟着两个公人和司徒蛟。下到江边,早有官船在此相候,两个公人押着司徒蛟进了船舱,随后解开缆绳,一前一后两个船夫用撑篙将官船撑离江岸,在斜阳中两人各自荡起双桨,逆流而上。
“二哥,我们还跟不跟?”见官船逐渐驶入江心,韩冰着急地问道。
“阿冰,去,雇只船来。”邬云慢悠悠地说道。
不大一会,韩冰雇了一只小船,向邬云说道:“二哥,江边只有这只小船。”
“行,我们上去吧。”话音一落,邬云已经跃上船头。
“几位客官,您们要去哪里?”船家是一五旬老者,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看样子多半是韩冰连恐带吓强雇的。
邬云用折扇指着官船说道:“跟着那艘官船。”
“跟……跟着那船?那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啊?”船家惶恐地说道。
“让你跟你就跟,嗦什么?”韩冰恶声喝道。
“客官,小……小的船小,到……到了上游江窄浪急,容易翻船的。”船家带着哭腔说道。
邬云不想节外生枝,伸手拦住将要发作的韩冰,缓和语气对船家说道:“船家,依官船的速度,此去武昌城会到什么时候?”
船家朝官船望了一会儿,答道:“差不多一更天吧。”
“那好,你只要跟到武昌城就行。”
船家见他说话比韩冰和气,又只须送到武昌城,心下稍安,“可是,小的一人划船,跟不上官船啊。”
邬云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别‘可是’‘可是’了,你尽力划便是。”
船家见他焦躁,哪敢多说?只好打起精神,向前划去。渐渐地,前面官船的影子越来越小,邬云见船家满头大汗,确已尽力,便对韩冰说道:“阿冰,你帮他一把。”
韩冰前后一看,见前面小舱中有一只舀水瓢,便拿起它往江水中一插一划,小船顿时往前一蹿,随即滴溜溜打起转来。那船家经验丰富,急忙以桨为舵,重新修正方向。韩冰一人一瓢,竟将小船摧得如离弦之箭,向前疾驰而去。不多久,前面的船影越来越大,船桨划水的声音渐渐清晰可闻。
“老七,悠着点儿,不要太靠近。”邬云嘱咐韩冰。
果如船家预料,约摸一更的时候,两船到了武昌城附近。只见前面官船慢慢向岸边靠拢,看来是准备在武昌城歇息一宿再走。
邬云等人打发走船家,悄悄跟踪两个公人来到距离岸边不远的一家客栈。等他们住下之后,找掌柜的要了对门的那间客房,饭后洗漱完毕,便在床上盘腿打坐。
“二哥,您准备怎么着?我们不去找陈文祺了?”韩冰憋了大半天,这时小心翼翼地问邬云。
邬云睁开眼,没有回答韩冰的问话,却对单雪说道:“老六,待会儿你去对面房间,将那小子带到这里来。注意,别惊动了那两个公差。”
“是,二哥。”
韩冰见邬云没理会他,便尴尬地挠挠头,识趣地打坐去了。
过了一会,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三更了。单雪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走到对面房间门前,用匕首拨开门闩,进入房中。房内漆黑如墨,只听见如雷的鼾声和辗转反侧摇动床铺的吱呀声。单雪听声辨位,已知发出鼾声的必是两个公人,便伸指点了两人的昏睡穴。又向发出吱呀声的床上摸去,触手一阵冰凉。单雪暗喜,顺着冰凉的镣铐捉住了司徒蛟的双脚。司徒蛟心事重重本睡不安稳,朦胧中感觉双脚被人抓住,正待叫喊,忽然膻中穴一麻,顿时人事不知。
单雪将司徒蛟抱到自己的房间,解开被封的穴道。这时邬云早已燃亮灯烛,司徒蛟一见两人并不相识,惊恐地问道:“你们是何人?要干什么?”
单雪从他的身后走过来,问道:“你不认识老夫了?”
司徒蛟定睛一看,马上转惊为喜,说道:“前辈,原来是您?他们是……”
“哦,这位是老夫的二师兄,他是老夫的七师弟。司徒蛟,你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前辈,说来话长……”司徒蛟简略地向单雪等人述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邬云听罢冷冷地说道:“此去勐宛,路途遥远,看你这披枷带锁的,只怕还未到那地方,小命就玩完了哩。”
司徒蛟何尝不知,但毫无办法,这时听了,便连连哀告:“前辈救我,前辈救我。”
邬云有意说道:“司徒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犯了如此重罪,你教老夫兄弟如何救你?”
“我姑父是当今国丈,只要前辈出手解救,我到了姑父的府上,就没人敢动我了。”
邬云冷冷地说道:“可问题是,你与老夫无亲无故,老夫如何要救你?”
司徒蛟以为他是贪图钱财,眼前保命要紧,当下毫不犹豫地说道:“前辈,您若救我性命,我必重金酬谢。”
谁曾想邬云一摇头,不屑地说道:“重金?老夫用不着。”
司徒蛟见他不为金银所动,颇感失望。但他不死心,说道:“只要前辈相救于我,我便做牛做马,甘为前辈效劳。”
邬云“桀桀”一笑,说道:“也不要你做牛做马报答,只须帮老夫救出一人便可。”
司徒蛟一听暗暗叫苦,自己命在须臾,能救何人?
“前辈,您看我都这样了,我哪里还能够救别人?”司徒蛟苦着脸说道。
“你当然救不了谁,可你姑父不是当今国丈吗?让他救个人那不是小事一桩?”
司徒蛟这才明白他的意图,于是问道:“要救谁?怎么救?”
“乌力罕,现人在京城的天牢里。”
“乌力罕?”司徒蛟从来没听见这个名字。
“对,此人是蒙古国的金帐武士,去年被俘后就一直关在刑部大牢之中。”
司徒蛟一听心中叫苦,既是两国交战的俘虏,而且又关押在刑部大牢里,必是朝廷重犯。姑父虽贵为国丈,却没有理由劝说皇上释放此人哪。他权衡许久,最终还是嚅嗫着说道:“前辈,这……这恐怕棘手得很。”
“有什么棘手的?”韩冰双眼一翻,说道:“你姑父不是皇帝的老丈人吗?他找皇帝保个人出来,皇帝还不卖他老丈人这个人情?”
司徒蛟怯怯地说道:“话虽如此,可这个乌……乌……”
“乌力罕。”
“对,乌力罕,是敌国的战俘,即便皇上要放他,也要向满朝文武说明理由。如果大臣们都反对,皇上也是不好办的。”
韩冰不知个中厉害,邬云还是略知一二的,见司徒蛟如此说,才知道自己将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才好。
这时单雪说道:“司徒蛟,不能救出乌力罕,帮我们捉住陈文祺也行。依你看,你姑父如果宴请陈文祺,他会不会去?”
听说要捉拿陈文祺,司徒蛟暗道,这哪是帮他们的忙?分明是他们帮自己的忙啊。他极力按捺内心的窃喜,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个嘛官场上的人虚伪的很,就算背地里仇深似海,表面上还是保持着一团和气。我看,只要姑父出面相请,陈文祺不会不去的。”
单雪望了望邬云,见他没有反应,便对司徒蛟说道:“那好,到京城以后,我们先找一个地方,然后你请你姑父秘密将陈文祺约到那里去,其余的事情就不要你管了,如何?”
“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司徒蛟大包大揽,一口答应。
韩冰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道:“你小子如果想蒙骗我们,先想想自己有几条命再说。”
“小的哪敢蒙骗各位前辈?再说,这位单前辈知道的,我与陈文祺势同水火,巴不得现在就杀了他,前辈们要捉拿他,等于是帮了我的大忙哩。” 司徒蛟连忙实话实说。
“这倒也是,老七这个顾虑实在是多余。二哥?”单雪望着久未出声的二师兄邬云。
邬云点点头,说道:“好吧,天一亮,我们启程去京城。”
司徒蛟见邬云点头应承,松了一口气。但他刚刚脱困,便又有了非分之想, “小的还有一事相求,请前辈一并成全。”
韩冰一听火大,沉声喝道:“你小子还得寸进尺了啊,命都给你救了,还想咋的?”
司徒蛟被他一喝,低下头不敢做声。
单雪问道:“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钟离岚落入方彦杰之手,小的实在是不甘心。几位前辈如能出**回那贱人,小的没齿难忘前辈的恩德。”司徒蛟说完,暗中看了邬云一眼,他知道在三人中,邬云才是做主的。
“想的倒美……”韩冰一听又要发作。
“阿冰,”单雪止住韩冰,附在邬云耳边低声说道:“二哥,依我看,便送他个顺水人情,替他将那女子抢回来。当年我在陈家庄发现,陈文祺对那女子很是在意。若到京城之后,司徒蛟的国丈姑父请不动陈文祺,便以那女子作诱饵,将陈文祺‘钓’出来。”
邬云略一思考,觉得此计可行,便点点头,“好吧,老夫就发一回善心,帮你夺回那小美人。”
司徒蛟闻言大喜,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感激涕零地说道:“多谢前辈。”
“好了,起来吧。老六,送他回房。”
“前辈,不是说好了么?怎地又……”司徒蛟刚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
“你不必害怕,老夫自有安排。”邬云不耐烦地挥挥手。
送走司徒蛟后,邬云小声对韩冰说道:“阿冰,你去江边官船上……如此如此。记住,别惊动了船家。”
“二哥,何必这么复杂,不如现在就……”韩冰以手作刀,望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你懂什么?快去!”邬云斥道。
韩冰再不敢言语,起身开门而去。
翌日天刚破晓,两个公人起床洗漱完毕,胡乱吃了早饭,便押着司徒蛟登上官船,继续逆流而行。
行不多久,官船已过武昌城,两岸人烟渐渐的稀少。这时,忽听船家惊恐地喊道:“不好,船舱进水了。”
官船顿时一阵骚动,人们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船身就倾斜着慢慢下沉,船家赶快摘下船桨、掀起船板,扔到江里,大声喊道:“快,跳下去,扶住船板。”说完两个船家率先弃船,跳入江中。两个公人保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司徒蛟?一前一后跳到江中,抓着船桨极力向岸边挣扎。
一叶小舟飞快驶来,在即将沉没的官船上救下司徒蛟,然后循着江水里的呼救声,抽去船家和公人手中的船板、船桨后,掉转小船,箭一般顺水而去。
为了避人耳目,邬云等人在黄州城外寻了一个客栈,将就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便让司徒蛟带路,望大崎山而来。
赶到方家寨时,正值午饭之际。四人趁机偷偷入寨中,绕到方家大宅的后面,意外发现陈文祺竟然也在。韩冰大喜,便要跳入院内将他拿下。
邬云急忙将韩冰拉住,低声骂道:“愚蠢至极。这些山民彪悍得很,若被他们缠上,双拳难敌四手,岂不惊走了陈文祺?”
“那您说怎么办?”韩冰瞪着眼问道。
邬云四下里望了望,心生一计,说道:“趁他们吃饭之时,老六带着司徒蛟去后面将钟离岚抢出来,然后顺着这道山梁跑下去,见到有两段松枝呈十字交叉摆放的地方停下来,我和阿冰就在那附近埋伏。记住,一定要弄出一些声响,将陈文祺引过来。”
说完,便与韩冰转身离去。单雪带着司徒蛟,悄悄来到院后,钟离岚正在房里飞针走线,绣着一个大红缎子的肚兜。
面对美人美景,司徒蛟心里是爱恨交织、五味杂陈。他一掌拍碎窗格,“嗖”的一下跳入房中。钟离岚大惊之余,见是司徒蛟,立刻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退了几步,口里惊恐地说道:“司徒蛟,你要干什么?”
司徒蛟上前两步,轻薄地说道:“我要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来接你回去拜堂成亲呀。来,先让本少爷亲亲。”说话中趋近钟离岚,撮嘴往钟离岚的香腮上凑去。
“啪”的一声,钟离岚本能地给了司徒蛟一个耳光。
“小贱人,竟敢打我?”司徒蛟恼羞成怒,拦腰抱起钟离岚往窗外一扔,单雪单手一托,将钟离岚扶住。
“彦郎救我!”钟离岚惊恐莫名,连忙高声呼救。
司徒蛟跳出窗外,与单雪一左一右,架起钟离岚便跑。
眼见陈文祺越追越近,单雪拦腰夹着钟离岚,向司徒蛟说道:“放手,加快速度。”
跑不多久,果见前面摆放着两段十字交叉的松枝,已知邬云他们正在附近。单雪将钟离岚交给司徒蛟,停住脚步向已追至身后的陈文祺说道:“陈文祺,你来得正好,老夫找你多日了。”
“是你?”陈文祺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这是第一次见到“岭南八凶”,而且眼前这个单雪,正是杀害外公、外婆的凶手之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陈文祺压住满腔怒火,厉声说道:“单雪,就算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我俩的账,待会儿再算。”说罢,转头对司徒蛟喝道:“司徒蛟,赶快放了钟离姑娘,下山向官府投案,或可减轻你的罪行。若你执迷不悟、一意孤行,等待你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
“姓陈的,死到临头了还管别人的闲事?最好跪下来向小爷我磕几个头,小爷再向前辈美言几句,让你落个全尸。”司徒蛟有恃无恐地说道。
这时,方俊杰兄弟已然赶到,方彦杰边跑边喊:“岚妹,你怎么样?司徒蛟,赶快放了她,否则我将你碎尸万段。”说话间已扑到司徒蛟身前,伸手就要夺过钟离岚。
司徒蛟左手将钟离岚往身后一带,右手握拳向方彦杰面门打来,口中喝道:“方彦杰,你这是找死。”
方彦杰见司徒蛟的拳头袭到,忙沉肘立掌,切向司徒蛟的脉门。
“都给老夫住手。”一个阴沉的声音在陈文祺等人的背后传来。
陈文祺一惊,转身一看,认得是多次与自己交手的邬云杀害外公、外婆的元凶。另有一个陈文祺并不认识、与邬云年纪相若的老者,与邬云站成犄角之势。
杀亲之仇、祸国之恨,还有酆家屋前助桀为虐强抢民女的往事历历在目,陈文祺一时血脉偾张,他一改平日的温雅,指着邬云骂道:“邬云老匹夫,你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今日本公子必将用尔的人头,来祭奠我外祖的英魂。”
说完运气于掌,蓄势待发。
邬云展开精钢铁扇,故作悠闲地摇了摇,说道:“陈文祺,当日在息风岭被你侥幸逃脱,让你多活了些时日。今日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处,你认命吧。”说罢合拢精钢扇,一招“锥心刺骨”向陈文祺胸前的步廊穴刺来。
陈文祺不敢大意,“蹬蹬蹬”疾退几步,避过精钢扇挟雷裹电的一击。然而,身后却退到司徒蛟站立之处。
司徒蛟双手挟持着钟离岚,正凝神注视着方彦杰兄弟的动静,以防他们突然袭击抢回钟离岚。此时见陈文祺仓皇退到自己跟前,背后空门大开,不觉大喜,遂单手抓住钟离岚,腾出右手“呼”的一拳,朝陈文祺背后腰间的命门穴槌来。这一拳势大力沉,若被他捣实,轻者脊椎受损,重则半身截瘫。
方俊杰兄弟一见大惊,但距离甚远,欲出手相救已然不及。
第九十二回 骤遇强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陈文祺蓦然一个旋步转身,左手曲肘撞开司徒蛟袭到的重拳,右掌一记“饥驱叩门”结结实实地印在司徒蛟的期门穴上。司徒蛟的功夫与陈文祺相比,本是霄壤之别,何况又是猝不及防?挨了陈文祺这一掌,身子顿时像断线的风筝,向后飞出二丈有余,半空中“哇”的一声,喷出几口鲜血,随即萎顿于地、昏死过去。
方俊杰兄弟见此,总算松了一口气。
其实陈文祺这一招本是有意而为之。在见到邬云等三凶之后,陈文祺意识到今日将有一场恶战。虽然在凤凰城伤愈之后,自己的武功精进了不少,“易髓功”也差不多达到八层的境界。但眼前三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以一人之力再战三凶,虽不致似当日息风岭独战殷风等三人那般凶险,但要战而胜之那是绝无可能;加之司徒蛟挟持着钟离岚,方家兄弟难免投鼠忌器,必不敢放手一博。因此,他假装不敢硬碰邬云的铁扇仓促后退,伺机接近司徒蛟,趁他注意力分散之时,将他重创并解救出钟离岚。这样,不仅司徒蛟失去再战的能力,方家兄弟也可联手困住三凶中的一人,自己以一敌二,当不致落败。
但当双方势均力敌而且又是短兵相接之时,很难做到算无遗策,何况己方实力稍逊于敌方?
话说陈文祺一掌震飞司徒蛟之后,方彦杰箭步冲出,将被司徒蛟带着踉跄后退的钟离岚一把搂入怀中。正要退回原处,眼前忽然一暗,一只手裹着劲风向方彦杰肩头抓来。
方俊杰自然也没闲着。在弟弟抢步上前解救钟离岚的同时,方俊杰始终跟在他的身侧。这时见单雪向弟弟偷袭,连忙平伸折扇,直戳对方的劳宫穴。
单雪怪笑一声:“粒米之珠,也放光华?”左手立掌切向方俊杰的脉门,伸出的右手没有任何停滞,依然抓向方彦杰的肩头。
百忙中方彦杰将钟离岚向外一推,沉肩错步往后疾退,只听“嗤啦”一声,左手衣袖被单雪扯下半幅。
“彦郎,你……”钟离岚焦急地喊道。
“我没事。岚妹,你快跑。”方彦杰一边喊一边掣出宝剑,挽了一朵剑花,向单雪的面门搠去。
“跑,往哪里跑?”在一旁掠阵的韩冰横跨一步,挡在钟离岚的身前。
“老七,捉住那个雌儿,看他们还敢动手不?”正在与陈文祺激斗的邬云喊道。
韩冰咽了一下口水,说道:“二哥,这可是您吩咐的呀。”说完张开双手向钟离岚扑来,口里淫邪地说道:“来,小美人儿,让七爷抱抱你。”
“无耻。”方彦杰大怒,撇开单雪转身向韩冰扑去。
陈文祺暗暗叫苦,原计划自己以一敌二、方家兄弟联手缠斗一人,己方或有侥幸胜出的机会。可现在变成一对一的打斗,自己固然可胜邬云,但方家兄弟根本不是单雪、韩冰的对手。唯一的希望,便是他二人能够多坚持几个回合,待自己打败邬云之后,再去施加援手。
陈文祺不再多想,拔出随身携带的“画影剑”,分花拂柳、移花换柳、花光柳影、柳折花残,四招连绵不绝,招招攻向邬云的要害,宝剑在充盈的真气催动下嗡嗡作响。
邬云纵横江湖数十年,何曾遇见过如此凌厉的剑招?急忙打开精钢扇,一边上抵下挡,一边向后疾退。奈何“画影剑”如疽跗骨、如影随形,剑气始终缠裹在身上,令他几乎难以喘气。
陈文祺得势不饶人,蓦的变换剑招,使出戢刃剑法“觥筹交错”一招,变剑为刀,望邬云的面门劈来。
正在这时,忽听方彦杰闷哼一声。陈文祺扭头一看,韩冰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柄宝剑,剑尖戳进方彦杰的手臂,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袖。另一处,单雪一双肉掌上下翻飞,早将方俊杰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时单雪正拍出一掌,直取方俊杰头顶的百会穴。
陈文祺一看形势危急,来不及多想,硬生生收回攻出的剑招,飞身赶到方彦杰身边,一招“推杯换盏”将韩冰逼退两步,紧接着“画影剑”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半弧,剑尖斜指,戳向单雪的手腕脉门。
单雪正准备骤施杀手将方俊杰击毙,忽见“画影剑”正在自己的手掌下方,若继续下击,势必将手掌戳出一个大窟窿。但此时撤掌已然不及,忙伸出左手,双掌向拢一合,欲以双手夹住陈文祺的来剑。
可惜单雪过于托大,殊不知陈文祺的内力已经远超自己,这时以一双肉掌来夺他的宝剑,简直是做贼盗黄连自讨苦吃。只听陈文祺冷哼一声,将“画影剑”一抖一绞,剑锋似狂风中的柳枝颤抖不已,瞬间将单雪的双掌划了数道伤口,顿时鲜血淋漓,若非邬云及时赶到,陈文祺的剑尖再往前送出五寸,单雪的印堂便要大开天窗。
这几下说来很长,实则只在弹指之间。陈文祺逼退韩冰之后,转而来解方俊杰之围,那边韩冰一退即进,再次挥剑杀向方彦杰。方俊杰此时已经摆脱单雪双掌的笼罩,一见弟弟又陷于苦战,忙将折扇一并,向韩冰腰间的章门穴搠去。韩冰不敢大意,一边撤剑格挡,一边挥掌向方俊杰的面门击来。方俊杰见目的已经达到,便缩回折扇,与方彦杰会合在一处,一剑一扇,与韩冰斗在一团。
陈文祺见他兄弟两人联手缠住了韩冰,虽然守多攻少,但暂时还可以勉强自保,便沉下心来对付邬云。论单打独斗,邬云不是陈文祺的对手,早在酆家屋前,陈文祺以一敌二,与邬云、嵇电二凶打了个难解难分。 现在邬云凭一把精钢铁扇单挑陈文祺的“画影剑”,恐怕走不出五十招之外。
陈文祺左手捏个剑诀,右手“画影剑”一抡,口中喝道:“邬云老匹夫,你勾结阉党奸,附逆鞑靼异族,残杀朝中大臣,强抢民家良女,恶行累累、罄竹难书。今日本公子要报国仇、雪家恨,替天行道。”说着“刷”的一剑,望邬云的心口刺来。
邬云铁扇一展,使出“关”字诀,一招“闭户关门”化解了陈文祺的攻势。
“来而不往非礼也。看招!”邬云大吼一声,铁扇一合,一招“拨云撩雨”顺着将收未收的剑身,向陈文祺的虎口“劈”来。
陈文祺冷笑一声,力贯五指,“画影剑”不退反进,使出一招“傍花随柳”,亦是贴着邬云的扇骨向前削去。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画影剑”虽比寻常宝剑短了少许,但比邬云的精钢扇略长,如两人的招式使实,邬云便先有断指之虞。邬云知道厉害,连忙撤招自保,向后疾退两步。
不容邬云喘气,陈文祺踏进两步,施展“刀剑双杀”的招式,连刺带劈,将邬云逼得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双掌受伤的单雪扯了衣襟包扎住流血的伤口,正待跃出抢回呆立在远处的钟离岚,见邬云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加上痛恨陈文祺绞伤自己的双掌,便改变主意,绕到陈文祺的身后,一招“力劈华山”,直捣陈文祺的灵台穴。
陈文祺在与邬云打斗之中,早就提防着在一旁疗伤的单雪,因此并未使出全力,以备单雪的突然袭击。这时瞥见单雪悄悄移动,已知他的意图,不等他掌风及身,身体向左微侧,右手一招“柳烟花雾”,幻出一片剑影逼退邬云,左手使出一招“鱼游釜中”,拍向单雪身前的膻中穴。
单雪不虞偷袭被陈文祺察觉,仓猝之中改变去势,与陈文祺对了一掌。原以为自己的内力在陈文祺之上,哪知双掌一触,顿时一股大力撞来,裹住的伤口再次崩裂,血如浆出;脚下更是摇摇晃晃,“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拿桩站稳。
虽然吃亏不小,却因此缓解了陈文祺的攻势,邬云长吁一口气,问道:
“老六,你怎么样?”
单雪重新包扎住伤口,咬牙说道:“我不要紧。”
“那好,先联手放倒他再说。”
陈文祺“哈哈”一笑,讥讽道:“慢说是二‘凶’,便是三‘凶’、四‘凶’一起上,本公子照样奉陪。”说罢 抡圆“画影剑”,将邬云、单雪两人笼罩在剑气之中。
且说方家兄弟以二抵一,勉强与韩冰斗了二三十合,身形渐滞招式渐乱,眼见不敌。
方彦杰关心钟离岚的安危,高声喊道:“岚妹快跑。”
“不,彦郎,要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钟离岚坚决地答道。
“愚蠢。快回去喊爹爹。”方彦杰怒道。
钟离岚这才意识到要去搬救兵,忙擦干泪水,顺着来路跑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
百忙中方彦杰循声一望,原来是司徒蛟苏醒过来,见钟离岚要逃,正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钟离岚身后紧追不舍。
司徒蛟虽受重创,但对付毫无武功的钟离岚绰绰有余。方彦杰见此形势万分着急,但被韩冰的凌厉剑气所困,根本无法抽身相救。眼见司徒蛟与钟离岚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方彦杰发指眦裂,松开被韩冰牢牢粘住的长剑,转身向司徒蛟扑去。
韩冰本已将剑气圈住了他兄弟二人,哪容他全身而退?方彦杰弃剑转身,背后露出空门,韩冰毫不迟疑,手中长剑挽出一朵剑花,向方彦杰的魂门穴奔去。
“彦弟小心。”方俊杰此时也是强弩之末,加之韩冰的长剑去势如电,自己根本来不及援救,急忙出声示警。
方彦杰已然转过声,听到哥哥的喊声,已知危险将至,然而未及躲避,身后衣衫已传出破裂的声音……
再说陈文祺的一柄“画影剑”,上下翻飞、忽刺忽劈,在内力的催动下“嗡嗡”作响,邬云、单雪两人使出浑身解数,仍是守多攻少。正在紧要关头,忽觉眼前一亮,不见了陈文祺的人影。及至抬头一看,只见陈文祺头下脚上,锃亮的剑尖闪着寒光正对着韩冰的百会穴直搠下来。
“老七,头上危险。”邬云高声示警。
韩冰的长剑已经洞穿方彦杰的衣服,剑势尚未停歇,听到邬云的叫声,韩冰抬头一看,只见一点寒星劈面而来,近在咫尺。韩冰大惊失色,慌乱中下意识地将头一偏,接着一阵剧痛直入心扉那点寒星正落在锁骨正中的“缺盆穴”上。
韩冰尚未收回的长剑,几乎在同时也没入方彦杰后背寸许,瞬时鲜血涌出,衣衫尽染。方彦杰一日之中两次受伤,加之打斗中气力耗费殆尽,此时鲜血一出,人便昏死过去。
“彦弟。”方俊杰惊呼一声,将方彦杰抱在怀里,急忙为他止血裹伤。
邬云在高声示警的同时,双足一蹬,与单雪一道飞快地抢到韩冰的身边,意欲撞开韩冰,再施杀手打击尚在半空中的陈文祺。但仍然慢了半步,等他们赶到时,陈文祺的剑尖已经深深刺入韩冰的“缺盆穴”。陈文祺见邬云两人双双赶到,伸手往韩冰头上一按,借势倒跃出一丈开外。
话分两头。司徒蛟尽管步履踉跄,但与钟离岚的距离越来越近。看着钟离岚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他忍痛加快追赶的脚步,堪堪伸手可及,便向钟离岚猛扑过去。
突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劈面而至,司徒蛟躲避不及,正中面门,感觉一阵麻痒,倒是不太疼痛。他抓过那团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把半枯半绿的松针。
“司徒蛟,是你?”
司徒蛟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人,似曾相识。再一想,记起那年在陈家庄见过此人一面陈文祺的五叔陈祥山。
原来方浩钰与陈祥山见陈文祺与方家兄弟等人久久没有回转,心里着急,便循着后山的小路往下追赶,远远望见钟离岚在仓皇奔跑,后面有人紧追不舍,另一边一个老者正挺剑向方彦杰的后背刺去。方浩钰大急,双足一点,疾步向方彦杰奔去,边跑边向陈祥山说道:“兄弟,岚儿交给你了。”
陈祥山答应一声,眼见司徒蛟将要扑住钟离岚,情急之中,伸手往地上一薅,抓起一把松针,飞快地扎成一团,向司徒蛟劈面打去。
钟离岚一经得救,返身跑到方彦杰身边,换下方俊杰,将方彦杰紧紧抱住,连声叫道:“彦郎,你怎么样?”
方彦杰见爱妻安然无恙,欣慰地答道:“我没事。”
方浩钰、陈祥山两人到来,场中局面顿时改观。单雪抱着废了武功的韩冰,单掌按住他肩胛上的伤口,以减缓流血;方浩钰、方俊杰父子以及钟离岚,亦围着方彦杰,分别为他的臂膀和后背包扎止血;陈祥山对付刚刚苏醒的司徒蛟,自然不在话下。
陈文祺心中大定,仗剑对困兽犹斗的邬云喝道:“老贼,纳命来。”言毕左掌右剑,向邬云攻去。
邬云与陈文祺激斗半日,气力早已不支,又见韩冰、单雪双双受伤,心萌去意。他一边用扇见招拆招,一边往单雪、韩冰身边移动,同时撮口长啸一声(这是“岭南八凶”平日约定的“风紧扯呼”暗号),暗示单雪掩护韩冰逃跑。
这时陈祥山已将司徒蛟制服,与方浩钰双双赶到,一前一后将单雪、韩冰的退路堵死。
单雪怕堵在韩冰肩胛上的手掌一经松开,韩冰便会血尽而亡,只好以一只右掌,勉力与方、陈二人周旋。若论功夫,方、陈联手至多能与单雪交手百招,百招之外必输无疑。但现在单雪半蹲半立,左手又不能离开韩冰的肩胛,没法进退腾挪。因此,甫一交手,单雪便险象环生,十余招之后,一只胳膊已是鲜血淋漓。单雪情知今日难逃一命,遂大声喊道:“二哥,你赶快走,别管我们。”
方、陈二人正待擒住单雪、韩冰,忽见一只黑黝黝的大手疾如雷电,望胸前拍来。两人大惊,身前并未见到人影,这只大手从何而来?忙立刀横切,砍向面前的手臂。
只听“当”的一声,刀口卷刃,那只黑黝黝的大手却若无其事,“啪”、“啪”两声,方、陈二人胸口如遭雷亟,双双闷哼一声,仰面跌倒。
方俊杰惊叫一声:“爹爹、姑父。”正要趋近查看二人的伤情,只听一人阴森森地说道:“你也睡下吧。”
却说陈文祺见邬云已是强弩之末,正要施展杀手将他制服,忽听五叔那边声音不对,急忙舍了摇摇欲坠的邬云,纵身赶来,那只黑手正要拍上方俊杰,连忙力贯掌心,迎着黑手拍了上去,只觉触手冰凉,坚硬如铁,那黑手被陈文祺一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立时缩了回去。
只听邬云兴奋地叫道:“大哥、老五、老八,你们来了?”
陈文祺抬眼一望,只见前面站着四个老者,除邬云外,来的三人陈文祺个个认识。陈文祺心里“咯噔”一下,“岭南八凶”远在大漠,今日怎么都回中原了?但面上不动声色,不等对方开口,陈文祺朗声一笑,指着为首一人说道:“殷风,你那‘赤兔马’哪去了?难道二姓家奴终究不及三姓家奴、将‘马’还回去了?”不等殷风搭话,又指着严霜讥讽道:“手下败将,安敢腆颜再来?看来没被本公子打怕?”又转向邬云左侧那人,“阁下想是五‘凶’鲍雨了?当日你那鞑靼主子阿巴海打赌在旗杆上取玉,原来是籍着阁下这只能屈能伸的黑手?既然这‘手’能被主子看重,今日本公子索性帮你将另外一只也换了。”
“陈文祺,今日你势单力薄,竟然还能夸夸其谈,老夫实在佩服你的定力。你信不信?老夫只手也能将你废了。”鲍雨怒目说道。
“老五,稍安勿躁。”殷风喝住鲍雨,“我等纵横江湖几十年,与一个刚出道的黄口小儿斗口,没的折了身份。且让他逞一时口舌之快,待会儿教他想说都没机会。”听殷风这意思,他可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陈文祺冷笑一声:“身份?呵呵,你们也配讲身份么?尔‘岭南八凶’身为炎黄子孙、大明子民,不仅不思报国恤民、扶危济困,反而背宗忘祖、认贼作父、献城资敌、残害同胞,尔等连做人的资格都不够,还大言不惭地谈什么身份?若你们硬要一个什么身份,本公子就送你们一个:衣冠禽兽。”
“陈文祺,你找死!” 鲍雨被骂得暴跳如雷,欲待动手,又不知老大作何打算,扭头看了看殷风,等待他发话。
“小子,你够狂。老夫的忍耐有限,你就划出道儿来吧。”殷风眼中凶光一现,解开缠绕在腰间的流星锤,阴沉沉地说道。
“划出道儿?稀奇了,‘岭南八凶’凶残狠毒,人性全无,何曾讲过江湖规矩?车轮战还是并肩子上悉听尊便,本公子奉陪到底。”
善战者不怒。眼见处于绝对劣势,己方数人受伤,逃是没法逃掉的,因此陈文祺百般叫骂,想激起对方的怒火。
“陈兄,我与你共同进退。”方俊杰察看完方浩钰和陈祥山两人的伤情,走到陈文祺身边低声说道。他对“岭南八凶”早有耳闻,今日六“凶”齐聚,此战九死一生、凶险无比,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武功帮不了陈文祺,但依然义无反顾,要与陈文祺同生共死。
陈文祺感激地看了方俊杰一眼,亦是低声说道:“方兄,他们的目的在我,与你们无关,你带令尊他们赶快离开此地。”
“那怎么行……”方俊杰欲要坚持。
不等方俊杰多说,陈文祺截口说道:“方兄,你若想帮我,便带令尊、五叔他们远离此地,别让我分心。”
方俊杰一听顿时语塞,自己的武功与对方相差太远,若动起手来,恐怕真的会拖累陈文祺。于是不再坚持,只低低嘱咐了一句:“陈兄小心,我在外边为你掠阵。”说完与钟离岚分别扶起方浩钰、方彦杰和陈祥山,退到三丈以外的地方观阵。
“陈文祺,后事交代完了吗?”殷风猫捉老鼠似的问道。
“废话少说,来吧。”陈文祺长剑一挽。
“老八,咱俩先去会会他。”息风岭一战,殷风已知陈文祺武功绝高,自己一人决非对手,便想自己和严霜联手先与陈文祺斗上一阵,消耗他的体力,然后伺机擒杀。
殷风、严霜两人一锤一鞭,均是软中带硬的长兵器,覆盖面积大,相距太近反而缚手缚脚。因此两人一前一后,站在离陈文祺八尺远近的地方,遥相呼应,对陈文祺形成夹击之势。
陈文祺的“画影剑”,长仅三尺二寸,只适用于近身搏杀,在与长兵器对峙时,显然处于劣势。
但陈文祺毫无惧色,殷风的流星锤、严霜的霹雳鞭,都曾见识过。它们固然能够纵打一线、横扫一片,但招式的收放之间毕竟涩滞,远远没有刀剑轻灵。在顶级高手眼中,收而再放的那一瞬间,便是乘虚而入的绝佳时机。因此,他没有随着殷风、严霜一道游走,面向南方站在圈内,双目微闭,蓄势以待,准备在那“一瞬间”骤然出击。
说话间,殷风、严霜两人大喝一声,同时发动攻击。只见锤如流星向胸口激射、鞭似灵蛇往颈间缠绕,挟雷带电,来势汹汹。
陈文祺不慌不忙,以左脚脚跟、右脚脚尖为轴,将身体旋转向东往后一仰,躲过一锤一鞭中路的攻势,在距地面尺许时,足尖用力一点,头南足北呈平躺姿势“滑”向严霜,手中长剑高举过顶,戳向严霜的下腹。
严霜长鞭一击落空,劲道已衰,正待抡鞭再扫,见面前寒光袭到,连忙横跨一步,消解了穿肠之厄。
陈文祺一招得手,怎肯让他从容拉开距离?左掌反手往地上一拍,整个人随之站起,右手长剑自下往上一撩,剑尖直指严霜腋窝的极泉穴。此时,严霜的霹雳鞭已是用之不得(两人近于贴身搏斗)、弃之不能(鞭尾套索系于手腕),只能以单手与陈文祺周旋,且战且走。
再说殷风见陈文祺紧贴着严霜,急忙绕到陈文祺身后,正要抖出一招“毒蛇吐信”偷袭他的背后,却见陈文祺足尖一点,绕到严霜的身侧。殷风怕误伤严霜,不敢贸然出锤,只得再次向陈文祺身后移动。怎奈陈文祺身处圆心,他的身形移动一分,圈外的殷风便要移动几尺,眼见严霜已被陈文祺逼得手忙脚乱,无奈之中,殷风扔掉流星锤,赤手空拳上前解围。严霜赢得一丝喘息之机,连忙解下手腕上的套索,亦以一双肉掌对敌。
殷风、严霜两人浸润武功数十年,除了各自的成名兵器了得,拳脚功夫亦非等闲。两人挥拳拍掌,向陈文祺一阵猛攻,招招不离陈文祺身上的要害之处。
陈文祺宝剑在手,自然不惧两人“隔空打牛”的拳掌。他将师门绝技“垂柳舞风剑”法源源使出,或削或刺、或挑或撩,数个回合之后,便逐渐占据上风。
正酣斗间,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都这样了,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阿云、阿雨,并肩子上,将这小子除了。”
陈文祺循声一看,一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的古稀老者不知何时来到场外。
“师父,您怎么也来了?”邬云一见,忙趋到老者身边,惊喜地问道。
老者面色一寒,没有吭声。
鲍雨见邬云尴尬至极,忙低声说道:“二哥,师父见你们迟迟不归,担心你们失手,便将四哥留在汗廷,带着我们回来寻你们。适才听见你们的啸声,便循声赶过来了。”
老者“哼”了一声,厉声说道:“还磨蹭什么,难道要为师亲自动手?”
邬云、鲍雨听了,不敢多说,转身便向场中扑过去。
这一来,场中形势徒变。在四个顶尖高手的合击下,陈文祺不仅先机尽失,而且感到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忙将“易髓功”提到八成,遍布真气于四周,同时将“画影剑”舞得像风车一般,护住全身要害。岂料四“凶”步步为营,不断进压力,将陈文祺的剑芒越压越小,眼见就要冲破陈文祺的罡气,联手施展最后一击。
陈文祺感觉身上的内力在一点一点的消失,握剑的手也在慢慢松弛。但他大仇未报,不甘心这样空着手去见外祖和姗妹的父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残存的真气慢慢汇聚于握剑之手,眼睛从四“凶”身上逐个滑过,然后紧盯着邬云,缓缓扬起“画影剑”,准备使出搏命绝招“奔流到海不复回”,与害死外祖的元凶同归于尽。
蓦然,圈外传来一声娇叱:“以多欺少,真不要脸。”
第九十三回 双剑合璧
话音甫落,一道红色的人影投入圈中,手中长剑连刺带劈,将严霜逼退,随即一把拽住陈文祺,跳出圈外。
四“凶”正要追击,抬头一看,顿时面色一变,不约而同后跃退几步,站在矮个老者身边。
却说陈文祺正待施展搏命绝招,突然听见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顿时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地问道:“姗妹,是……你?”
“哥,是我。”沈灵珊含泪应道。
两人久别重逢,抛洒的都是思念的泪水,但个中滋味却是迥然不同。陈文祺久寻沈灵珊不着,心意渐冷渐灰,原以为伊人生死不明、今生后会无期,却不料她竟活生生的来到跟前,大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而沈灵珊自从得知陈文祺的身世、爱郎成了自己的胞兄,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失落与哀怨,虽然有意离家躲避,却难以挥去对他的思念,今日一见,既是高兴,又是委屈与惆怅。
“姗妹,这么久你……”
“哥,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沈灵珊打断陈文祺,指着不远处的“岭南八凶”,切齿说道:“但这些都是杀害外公、外婆和赵师叔、雪姨的元凶巨恶,天教他们送到此地,今日我们先为外公、外婆和赵师叔、雪姨报了仇再说。”
陈文祺沉浸在与沈灵珊重逢的喜悦之中,现在听沈灵珊一说,突然意识到危险,连忙松开牵着沈灵珊的手,急切地说道:
“姗妹,今日敌众我寡,还不是报仇的时候,你快带五叔他们离开此地……”
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劲风扑面而来,陈文祺与沈灵珊未加防备,一时脚下虚浮,身形摇摆不定。
“岭南老怪,枉你身为一代宗师,竟出手偷袭晚生后辈,真是自甘下流。”随着话音,背后一股柔风“托住”两人,面前那阵劲风随之冰解云散。
陈文祺猛一回头,见杨羡裕、柳慕风以及竺依云、竺伴云四人站在不远处,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一时说不出的惊讶与喜悦,连忙跪倒在四人身前,激动地说道:“徒儿叩见师伯、师伯母、师父、师娘。”言毕“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杨羡裕和柳慕风走上前,各自握住陈文祺的一只手臂,顿时一凉一热两股真气顺着经脉缓缓流入陈文祺的体内,并慢慢融合在一起,向周身各处要穴游走。一个周天之后,陈文祺感到全身舒泰、真气充盈,脸色也恢复了红润。
“孩子,起来吧。对面那老怪惯于偷袭晚辈,咱可别着了他的道儿。”杨羡裕故意大声说道。
“杨羡裕,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打架无好拳,分什么辈分?待会儿你们还不照样向老夫的徒儿动手?”矮个老者陈文祺这时才知他便是“岭南八凶”的师父岭南老怪阴森森地说道。
杨羡裕哂然一笑,说道:“岭南老怪,对待你等这种江湖败类,本无什么江湖道义可言,但若我师兄弟联手,恐怕尔等到了森罗殿也是不服。好,今日便成全你,只要你老怪不动手,老夫师兄弟便作壁上观,你这些‘小怪’有什么招数尽管向他兄妹使出。若他兄妹不敌,老夫便让你们全身而退;若你这些‘小怪’本事不济,今日说不得要为国除奸、为武林除害。”
“师兄,不可……”竺依云、竺伴云姐妹欲要阻止。
杨羡裕回首笑道:“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岭南老怪暗中高兴,心想若依杨羡裕所言,别说己方人数大大占优,就是武功,我这几个徒弟纵横江湖数十年,哪个不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你那两个刚出道的小娃儿就算有三头六臂,谅也不是敌手。
“杨羡裕,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别耍赖才好!”岭南老怪敲钉转角说道。接着走到单雪身边,俯身察看了一下韩冰的伤势,然后向单雪问道:“你可能再战?”
“师父,能。”单雪答道。
岭南老怪点点头,低声向殷风等人说道:“对面几人,与我们不共戴天,今日一战,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那两个小贼,充其量就是步履轻盈、招式灵活,你们不必急于建功,先耗尽他们的内力,然后相机击杀。”说到此处,岭南老怪面色一沉,冷冷地说道:“你等出道多年,按理说一人对付他俩绰绰有余,现在你五个齐上,简直就是用牛刀杀小鸡。若是不胜,别说他们不饶,就算侥幸逃脱,为师一样要取你们的性命。去罢!”
“是,师父。”殷风等人齐应一声,各自掣出兵器,下到场中。
沈灵珊毫无惧色:“哥,当年这些恶人千里追杀,也是五人之数,外公、外婆双剑合璧,杀靳雷,残嵇电,伤邬云、单雪,将五个恶人杀得落花流水,用的还是篡改过的戢刃剑法。今日你我兄妹联手,必要取了他们的首级,为外公、外婆还有赵师叔夫妻报仇雪恨。”
既然师伯放言让自己兄妹两人对付五“凶”,想必自有道理。因此陈文祺不再说话,与沈灵珊并肩而立,两支长剑在夕阳的照射下,折出冷峭的寒光。
“上。”殷风大喝一声,五“凶”瞬间发动,腾挪跳跃之间移形换位,迅速形成对陈文祺、沈灵珊的包围之势。
陈文祺、沈灵珊两人背靠着背,与五“凶”周旋了片刻后,沈灵珊娇叱一声:“戢刃剑法。”
两人招式一变,分别使出“鸾谱”和“凤谱”所载七招四十九式。说也奇怪,虽然两人的每招每式大不相同,但两支长剑伸缩之间,却有意想不到的互补作用。但凡武功招式,进攻时必然疏于防守,防守时必无法展开攻击。因此在打斗中,进攻方往往留有余地,不敢全力出击,以防招式用老回救不及。沈灵珊、陈文祺两人虽各自习练戢刃剑法多时,但双剑合璧还是头一遭。几个招式使出,方知剑谱记载的“双剑合璧威力大增何止数倍”之奥妙所在,心中狂喜,便依剑招全力施为,毫无进攻时出现空门的防守之虞。不过因为两人初次联手,出招的速度、换招的时机、攻击的方位等等配合还不够默契,攻守转换时还略显生涩。
殷风等五“凶”本对岭南老怪“不必急于建功”的告诫暗暗不服,心想合己方五人之力,放眼整个武林只怕鲜有人接得下十招。就算眼前两小武功超群,二十招之内必要了他们的小命,何须“先耗尽他们的内力,然后相机击杀”?此时见陈文祺、沈灵珊双剑合璧,攻的气势如虹、杀气森森;守的密不透风、安如磐石,特别是那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怪招迭出,更是令人猝不及防,方知师父所言不虚,遂沉下心来,守住身上的要害,偶尔攻出一招半式,以不断消耗两小的内力。
岭南老怪以及殷风等五“凶”自以为谋无遗策,那知却百密一疏。这招“耗”字诀不仅没有耗费两小多少内力,反而通过“喂招”给他们提供了磨合的机会。百招以后,陈文祺与沈灵珊已经将彼此的招式融会贯通,双剑的配合几能达到彼倡此和、桴鼓相应的境地。
这时,鲍雨一只黑手向沈灵珊劈面抓来,陈文祺低声说道:“姗妹,上。”随即长啸一声,“画影剑”抡出无数个圆圈,将沈灵珊周身护住,沈灵珊不退反进,挥剑如刀,娇喝一声“着”,血光乍现,一只手臂应声而落,接着一声凄厉的嚎叫,鲍雨拖着尚未缩回的黑手,倒纵出圈外,跌倒在尘埃。
“姗妹,小心。”
沈灵珊从未伤人至见血,今日不虞这戢刃剑法厉害如斯,竟亲手将鲍雨的一只手齐臂砍下,顿时呆了一呆。就在这一瞬间,邬云的铁扇挟着风声向沈灵珊的颈部平削过来。陈文祺一面示警,一面撤下正与单雪的长箫纠缠在一处的“画影剑”,往邬云持扇的手腕斫去,及时解了沈灵珊的断颈之厄。然而与此同时,单雪的长箫不偏不倚戳中陈文祺的“腰眼穴”。所幸陈文祺在撤剑的同时施展移穴换位的功夫,将穴位移动了几分,才没有大碍。饶是如此,半边身子仍然**不已。他连忙运气冲穴,归正穴位。
“哥,你没事吧?” 沈灵珊深悔自己分神连累哥哥受伤,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陈文祺若无其事地应道。
听着鲍雨不停地哀嚎,殷风、邬云、单雪、严霜四“凶”又惊又怒,不约而同向陈文祺、沈灵珊两人猛扑过来。
陈文祺、沈灵珊在五“凶”的合击之下,一招重创鲍雨,立时胆气徒增。见四“凶”齐齐扑到,两人长剑一挽,向最近处的邬云刺去。
单雪一见邬云遇险,急忙蹿到两人的身后,举箫疾点陈文祺、沈灵珊的身后要穴,以解邬云之危。
陈、沈二人心意相通,攻击邬云本是虚招,正当邬云急速后退时,两人倏然转身,双剑齐出,分袭单雪的喉间与下腹。
单雪手中长箫招式已老,回挡不及,只好向后疾退。
说时迟那时快。话说殷风、严霜见陈、沈两人追击邬云时,身后现出空门,心中大喜,飞快地抖出流星锤和霹雳鞭,欲将两小力毙当场。哪知单雪救兄心切,亦是窥准两小身后的空门举箫来袭,恰好挡在锤、鞭与两小之间。殷风、严霜暗叫不妙,急忙沉肘收锤(鞭)。谁知锤、鞭的去势未消,单雪又迎头撞到,一锤一鞭重重击在他的身上,顿时口吐鲜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殷风、严霜一招误毙同门,心中又惊又怒。欲对两小重新发起攻击,又怕再次误伤对面的邬云。而且五人已去其二,对方招式实在怪异非常,这样继续下去,难免会被对方各个击破。想到此,殷风向严霜低喝一声:“缠上去比拼内力。”说完,与严霜双双抛下流星锤和霹雳鞭,双掌将内力源源拍出。对面邬云一见,亦是收起精钢扇,提起八成内功,向两小身上拍出。
三人数十年的修为,其内力何等雄浑?在三股劲风的合击下,两小的长剑竟似在盈尺之地,凭空受阻。正当陈文祺暗暗焦急之时,忽听沈灵珊在耳边说道:“哥,冰火交融。”
陈文祺脑子一片空白,随口应道:“可我只会‘烈焰掌’啊?”
“哥,你尽管使出‘烈焰掌’,快!”沈灵珊顾不得解释,还剑入鞘。
陈文祺闻言,将“画影剑”插入剑鞘,双手一抡,随着沈灵珊一声娇喝:“冰火交融”,开声吐力,双掌向外一推。
霎时间,场内热浪翻天、寒流覆地。殷风、邬云、严霜三人丹田以下如同掉进冰窖,寒冷彻骨,双脚僵硬麻木;丹田以上却又似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火烧火燎,痛彻心扉。
殷风、邬云、严霜三人立时窒息,“蹬蹬蹬蹬蹬”连退五步,仰面跌倒。
陈文祺、沈灵珊两人头一朝见识“冰火交融”的威力,站在场中老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这时黑影一闪,岭南老怪飘身上前,双掌齐出,分别抓向陈文祺、沈灵珊两人的肩头。两人出剑不及,眼看对方的铁爪就要抓上肩头。
“岭南老怪,你这是咎由自取。”随着杨羡裕一声大喝,两股劲风一左一右向岭南老怪袭来,只听岭南老怪闷哼一声,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顿时毙命。
杨羡裕、柳慕风两人大感意外,惊诧道:“这个老怪不可能如此不济事啊?难不成二十年前受了重伤迄今未愈?”
按照岭南老怪的功夫,即便杨羡裕与柳慕风两人联手,打败他也要在百招开外。但因陈文祺、沈灵珊两人连伤自己五个弟子,岭南老怪既气急败坏又惊恐万状,紧急中打算将两人一举擒获,一者为弟子报仇,二来也可作为全身而退的“人质”,因此一上来就不留后手,志在必得;杨羡裕和柳慕风两人则始终注视着岭南老怪的动静,见他向两小偷袭,生怕救之不力两小吃亏,便各自使出绝招分袭岭南老怪身侧。
总之双方出手都是全力施为、不留余地,故此一招之间便要了岭南老怪的老命。
“师父”殷风等人齐声惊呼。
鲍雨的断臂仍然血流不止,神情间痛苦万分,见岭南老怪命归地府,便向身边的邬云哀求道:“二哥,师父走了,您就给小弟一个痛快,让我随师父他老人家去吧。”
邬云看了看鲍雨,然后双眼一闭,手中精钢扇往前一送,直插鲍雨的心脏,鲍雨闷哼一声,惨叫嘎然而止。
“老二,你……”殷风怒目喝道。
邬云徐徐睁开眼,望着殷风惨然一笑,说道:“大哥,各位兄弟,我陪师父去了。”说完倒转折扇,往胸口猛的一戳,折扇没入胸腔,外面仅留寸许,再看邬云,已然断气。
沈灵珊、钟离岚等女孩儿何曾见过此等血腥场面,顿时娇容惨白、晕晕作呕,忙伸手蒙住双眼。
陈文祺疾步上前,飞快地点了殷风、韩冰、严霜三“凶”的穴位,以防他们自戕。
至此,当年迫害并追杀韩慎夫妻的四大恶人邬云、靳雷、鲍雨、单雪以及梁德全部翦除,元凶梁芳虽然苟活人世,却要在大牢了结残生,下场亦是可悲。
陈文祺、沈灵珊双双跪在地上,向外公、外婆的埋骨处遥遥磕了几个头,悲声喊道:“外公、外婆,赵师叔、雪姨,杀害您们的仇人已经得到了报应,您们可以含笑九泉了。”
竺依云、竺伴云姐妹走过去,扶起长跪不起、泪流满面的两小,柔声安慰道:“孩子,大仇得报,应该开心才是,你们就不要伤心了。”
陈祥山、方浩钰父子等人经柳慕风运功揉穴,业已行动如常。这时方浩钰插话道:
“是啊,没想到你们功夫这么好,能够亲自手刃仇人,你们外公、外婆泉下有知,不知如何高兴哩。”
“可不是?‘岭南八凶’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大师兄还与岭南老怪打赌,让这两个小娃儿对他们五个,老身还真的捏了一把汗呢。”竺依云嗔怪地白了杨羡裕一眼。
杨羡裕高深莫测般地说道:“正因为他们个个都是绝世高手,老夫才敢与岭南老怪一赌。”
众人不知他话中的玄机,俱都拿眼望着他。
杨羡裕有意冲淡两小的悲伤,故意说道:“文祺、珊儿,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陈文祺答道:“师伯,我说不好。也许正因为他们个个武功高强,单打独斗才是他们的强项。”
“对。他们的武器长短不一,若是围攻,他们一定是舍长就短、缚手缚脚。”沈灵珊补充道。
杨羡裕看了看竺依云,赞许地说道:“如何?他们两个还是有些见识罢?殷风、严霜两人一鞭一锤,适于远战,而邬云、单雪、鲍雨是短兵器,适于贴身打斗。若他们五人齐上,不仅不能全力对付文祺、珊儿,而且还要时时提防误伤自己人,功夫自然打了折扣;若他们单独出击,那更是不堪文祺、珊儿的双剑一击。这几个月,我专门研究了珊儿的家传剑法,结合文祺在西北官道上使出的剑招,知他俩的剑法同出一源,攻守互补,双剑合璧威力甚大。且珊儿的‘寒冰掌’已有小成,与文祺的‘烈焰掌’一阴一阳,不是老夫自视过高,接得下‘冰火交融’一击的人,在当今武林还不多见。”
钟离岚上前拉住沈灵珊的手,亲热地说道:“妹妹人俊功夫也俊,与恩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沈灵珊双颊一红,泫然说道:“姐姐休要乱说,他是我的胞兄。”
钟离岚已经从方彦杰口中得知真相,这时忍不住说道:“妹妹难道不知……”
陈文祺在旁大急,连忙“咳”了一声,向钟离岚使了个眼色。钟离岚吐了一下舌头,住口不言。
“哥,你……?”沈灵珊不解地瞟了陈文祺一眼。
“哦,我是说,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今日怎会与师父他们一起出现?还有,你怎么会‘寒冰掌’?”陈文祺迅速转移话题。
沈灵珊一愣,茫然问道:“哥,不是告诉你们了吗?这些日子我在师父这里跟着义父练功啊。”
陈文祺一头雾水,说道:“什么告诉我们了?谁是你的义父?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灵珊见他一无所知的神态,百思不得其解。便将如何被邬云等人所擒、如何被杨羡裕所救、如何拜竺依云为义母、义父如何送‘礼’等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义父见我的‘寒冰掌’练得有点模样,而且寒香姐姐快要临盆,便决定返回西北。今日我是一来送送二老,二来离家太久想回去看看……爹娘,便与义父义母同行。行到此处不远,忽闻两声长啸,便循声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恰好遇见了你们。”
“是这样啊。”陈文祺高兴地说道:“如此一来,我俩那是同门师兄妹了。”
沈灵珊啐道:“谁跟你同门师兄妹了?义父传我‘寒冰掌’,是作为见面礼送给我的,并非是传授弟子的。”
陈文祺讪讪一笑,忽而正色说道:“姗妹,你也真是,既然打算住在师父家练功,也该传个信家里吧?这几个月来,我们把武昌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着你,你知道爹娘他们急成什么样了?”
沈灵珊听他埋怨,遂委屈地说道:“谁说没有带信给家里?难道舅舅没告诉你们我在师父这里?”
“舅舅?舅舅如何知晓你在何处?时至今日舅舅他还着人到处寻找你哩。”
沈灵珊愕然说道:“舅舅不知我在何处?这就奇怪了。”转头向柳慕风问道:“师父,那封信您不是交给段铭捎到武昌府了么?我哥他们怎会不知?”
“不错,祺儿。珊儿那封信是师父交到段铭手上的,当时还反复叮嘱他务必要送到武昌府,亲手交给知府大人。你舅舅怎会不知?” 柳慕风一旁答道。
方浩钰插言说道:“自古侯门深如海。知府衙门虽然没有王侯府邸禁卫森严,可段铭这种贩夫走卒要见到知府大人谈何容易?只怕他还没到衙门跟前便被轰了开去。”
“这倒也是。当时老夫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柳慕风自责了一句,随后说道:“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该将信交给衙门中的公人、请他代为转交吧?”
“大家不要在这里猜测了,”杨羡裕说道:“我们这不正好要去黄州城吗?找到那个段铭问问便知端的。”
柳慕风点点头,转向陈文祺说道:“祺儿,既然家里没有接到信,你爹娘肯定非常着急。这样吧,你随我们一道下山,赶快带珊儿回去。”
“是,师父。”陈文祺转头对陈祥山说道:“五叔,我就不回陈家庄了,请您向爹娘说一声。”
陈祥山未及答话,方浩钰走上前,向杨羡裕、柳慕风团团作个揖,恳切地说道:“今日天色已晚,莫如在寒舍将就一晚,明日再走也不迟。不知前辈们肯不肯赏光?”
杨羡裕看了一眼竺依云、竺伴云,爽快地说道:“既蒙盛情相邀,那便叨扰一宿罢。”
方浩钰大喜,遂就近砍了几条野藤,将殷风等人绑了,命方俊杰架起司徒蛟,钟离岚搀着方彦杰,领着一行人返回方家寨。
……
夜色渐浓,山峦墨绿色的轮廓融进黑色的夜幕,渐渐地天地一色。山里的夜说到就到,显得格外急促,松、石、鸟、虫已经沉睡,除了微风轻轻地吹拂、远处偶尔几声狗吠,清冷的深山一片寂静。
白天剧烈打斗的地方,除了隆起的一座硕大的新坟之外,此时一如平日。一只尚未归巢的寒鸦,飞落在新坟上寻寻觅觅,大概是想趁歇憩之机顺便捎回明日的早餐。突然,寒鸦似乎受到了惊吓,“扑棱棱”展翅而起,在新坟的上空盘旋了两圈,然后投进岗下的密林。
新坟顶上的土开始簌簌滚落,渐渐地裂成一条豁口,静等了片刻后,猛然“嘭”的一声,泥土像喷泉般四散迸出,紧接着一条灰色的影子从坟中跳出,向四周望了一阵,然后如青烟般向北飘逸,瞬间消失在夜幕中。
第九十四回 灵山祭拜
晚饭后,沈灵珊踱到陈文祺的客房门前,正要敲门,听见房中传出对话声。只听陈文祺说道:“五叔,您是怎样说服方家姑姑的?”
“什么说服啊?浩琴姑娘觉得是她的原因才耽误了浩玲姑娘的婚事,所以坚持要等浩玲姑娘有了归属后才考虑自己的事情,无论谁劝都没用。”陈祥山带着无奈的口气说道。
“既然浩琴姑姑没有同意,为何方老伯要方俊杰兄弟改口称您姑父呢?”陈文祺不解地问道。
“谁说她没有同意?”陈祥山不高兴地反问道。
只听陈文祺叹了口气,说道:“五叔,我被您说糊涂了。”
“这种事你小子什么时候明白过?”陈祥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既然她要等妹妹,那你五叔我便陪着她等好了。等到浩玲姑娘找到如意郎君后,我再来提亲,岂非两全其美?”
陈文祺这才恍然大悟,但又不无担忧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浩玲姑姑要找到好的归属只怕一时也不容易呢。”
“瞎说。浩玲姑娘美丽端庄、女中豪杰,谁娶了她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怎会没人前来提亲?”
“您说的这些都不错。可五叔您想,一般男子到了弱冠之年便已成婚,近‘而立’之年尚未成婚的,只剩下一些品貌不佳或身残有病的男子。您想,这些人浩玲姑姑她看得上吗?总不能让她去做小妾或填房吧?”
“你小子诅咒她不是?难道有才有貌的未婚中年男子一个都没有?”陈祥山不服气地反问。
“有也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哩。”陈文祺直通通地说道,毫不顾及陈祥山的感受。
“那也认了。反正浩琴姑娘等她妹妹到什么时候,我就等她到什么时候。”陈祥山坚决地说道。
沈灵珊听了大为感动,联想到自己却又是说不出的神伤。她抹干挂在腮边的泪水,敲开了陈文祺的房门。
“五叔,还没睡呢?”沈灵珊强装笑脸与陈祥山打招呼。
“哟,灵珊姑娘啊,快进来。”陈祥山热情地让出座椅。
“不了,五叔。”沈灵珊客气地答道,然后又对陈文祺说道:“哥,我想出去走走。”
陈祥山明白沈灵珊的意思,赶快对陈文祺说道:“祺儿,陪你妹妹出去走走,屋里头确实有些闷。”
陈文祺站起身:“五叔,您先歇息吧,不要等我了。”说完就随沈灵珊出了门。
新月如钩,高高挂在西天,在星星的簇拥下发出微弱的光线,堪堪照亮山间的小道。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氛围。
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别后重逢,两人都有一种紧紧相拥、忘情倾诉的冲动,但在理智的约束下,两人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静静地坚守这种无言的气氛,默默地感受彼此的气息。
行至一处山脊上,沈灵珊面朝西南,喃喃说道:“娘,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一句话说完,已是泪流满面。这是思念爹娘的泪,更是失恋后伤心的泪。
陈文祺站在她身旁,看着她怛伤悴的样子,心痛至极。失恋与失去亲人两种伤痛,无一不是痛彻心扉。他想告诉她真相,但医好了失恋的创伤,却撕开了失去双亲的创口,她是否承受得住?
这时,沈灵珊已经抹去泪水,转身对陈文祺说道:“哥,说吧。”
“说?说什么?”陈文祺假装不懂。
“你不让人家钟离姑娘说,到底想隐瞒什么?难道对自己的妹妹都不能说么?”沈灵珊哀怨地问道。
“呃……不是想对你隐瞒,是……姗妹,明日一到家,娘就会对你说的。”陈文祺犹豫着答道。
“那好,我不勉强哥。我这就回家。”说完,转身便走。
陈文祺急忙将她拉住,着急地说道:“这个时候,江上一只船都没有,你怎么回家啊?”
“那你难道让我一夜无眠?”沈灵珊跺脚说道。
陈文祺无奈,说道:“好,你坐下来,听我慢慢给你说。”
陈文祺将沈灵珊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坐在她的身边,拉过她的一双纤手,紧紧握在自己的双掌中。
沈灵珊心中一热,浑身一颤,想将手挣开却又不舍。
“姗妹,其实,我俩并不是亲兄妹。”陈文祺字斟句酌。
从陈文祺的表情看,沈灵珊早就预感这个即将说出来的秘密与自己有关,但听哥哥这样说,还是大吃一惊:“这么说,你其实不是那个落在河中的小沈霁?”
陈文祺缓缓摇下头,继续说道:“不,我正是那个沈霁。”
沈灵珊抽出被陈文祺紧握住的手,摸了摸陈文祺的额头,半是关心半是嘲讽地问道:“哥,你没发烧吧?怎的说起胡话来了?既然你是货真价实的沈霁,那我俩不是亲兄妹是什么?”
“其实你……你……”陈文祺欲说还休。
“其实我什么?快说呀!”沈灵珊急道。
陈文祺一咬牙,脱口而出:“其实你并非娘所亲生。”
沈灵珊脑中“嗡”的一声,陈文祺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眼前的松、眼前的山、眼前的星星月亮不停地晃动。事先纵有千种假设、万般疑惑,沈灵珊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并非母亲韩梅所生。
陈文祺扶住晕晕欲倒的沈灵珊,急切地低呼:“姗妹,你没事吧?”
沈灵珊竭力镇定情绪,牙关哆嗦着问道:“如非娘所亲生,那生我之人是……谁?”
“雪姨。”
沈灵珊没有感到意外,反而有些漠然,喃喃地说道:“我娘是雪姨,雪姨是我娘。”说完,秀目一闭,大滴大滴的泪珠顺颊而下。
陈文祺正不知如何劝解,沈灵珊突然站起身,复又双膝跪地,大喊一声:“娘”以头触地,失声痛哭不已。
良久,陈文祺抹干自己的泪水,走近沈灵珊,轻抚她的后背说道:“姗妹,不要太过伤心了。你爹娘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你快乐,你就别让两位老人家担心了。”
“是呀,沈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吧。”这时一群人走过来,说话的是方家二小姐方浩玲。
原来,众人见陈文祺、沈灵珊两人久出未归,担心出现意外,便结伴出来寻找。
沈灵珊见惊动了许多人,连忙止住悲声。泪眼朦胧中她挣扎着站起身,刚要迈步却双脚不听使唤,打了个趔趄。陈文祺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谢谢各位长辈关心,我……没事。”在陈文祺的搀扶下,沈灵珊勉强向众人衽敛了一礼。
方浩玲见她这般光景,上前挽住她的臂膀,婉转说道:“沈姑娘自省城而来,姑姑却是未出此山半步。沈姑娘若是不嫌弃,今夜就到姑姑房中歇息,顺便向姑姑介绍一些省城的逸闻轶事,好让姑姑也开开眼界,如何?”
沈灵珊知她心意,而且话又说到这份上,便点头答应了她。
长夜漫漫,陈文祺几乎一夜无眠。他担心沈灵珊忧伤过度,哭坏了身子。五鼓刚敲,他便悄悄起床,顾不得洗漱,就悠悠踟蹰到方浩玲的住处,在门外徘徊等待。及至天刚破晓,房内有了动静,陈文祺不敢贸然进屋,便在门外“咳”了一声。
“谁?”屋内传出方浩玲的询问声。
“方姑姑,是我,陈文祺。”
房门“吱呀”一声,方浩玲探出头叫道:“陈公子,这么早?快请进。”
陈文祺歉然一笑,随方浩玲走进房中,见沈灵珊半躺在床上,面色无比憔悴。忙趋近关心地问道:“姗妹,你怎么样?”
“哥,我没事。你很早就在外边吧?”沈灵珊心疼地问道。
“还说没事?昨晚翻来覆去的就没睡个囫囵觉,看你这脸色苍白的。”方浩玲接话道。
“真的没事。哥,既然你都起来了,就去向义父、师父他们说一声,我们就早点回家吧,省得爹娘记挂。”沈灵珊边说边下床,但是足下虚浮、步履踉跄。
方浩玲赶紧扶住,担心地说道:“长途跋涉的,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啊?”
陈文祺也劝说道:“是啊,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不在乎这一两天。我看你还是在方姑姑这里调养两天,等好一点再回家。”
“方姑姑、哥,我真的没事,不过是昨天与那些恶人打了一架,力气稍微差了一点。等到了船上打坐一下,就好了。”沈灵珊坚持道。
陈文祺伸指搭上沈灵珊的脉门,确信她所言非虚,便点点头,算是答应。
方浩玲急了,将陈文祺拉到门外,低声说道:“她一个女儿家,路上有事你们男人又不便照料,若她一人的时候出了问题怎么办?”
“这……”陈文祺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执意要走,终归不能强留。岚儿怀身带孕也不方便,”方浩玲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样吧,我陪同你们去趟武昌城。”
说完不等陈文祺答应,返身回到房里,对沈灵珊说道:“你既然要走,姑姑也不拦你,姑姑送你回家。”
沈灵珊急忙摇头,说道:“使不得,这么远的路程,哪能让方姑姑动步?您就放心吧,我保证没事。”
“你这孩子,姑姑在这深山中整整待了二十多年,不曾见过外面的大世界。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借口,想去省城见见世面,难道你忍心拒绝?”方浩玲故意说道。
沈灵珊明知这是个托词,但的确不好拒绝,于是说道:“既然姑姑都这样说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哥,你去收拾吧,我和方姑姑妆扮一下。”
陈文祺赶紧跑到师父和师伯的住处,向师父师娘、师伯师伯母请过安,又回到房中,草草洗漱一下。
众人用过早点,与方浩钰父子客套了一番,便各自背起行囊,准备下山。
“咦,怎么不见珊儿?”竺依云问道。
陈文祺答道:“师伯母,她正在盥洗,一会儿就出来。”
“这孩子,突然知道了身世,心里难受,昨晚一定没有睡好。”竺依云心疼地说道。
“祺儿,珊儿自幼失恃失怙,以后疼她的人只有你了,你可得好好待她一辈子啊。”竺伴云说道。
一句话说得陈文祺满面通红,低着头呐呐地答道:“是,师娘。”
众人见了,禁不住掩口而笑。
正说笑间,只见沈灵珊轻盈地走出门来。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年约二十七、八,丰姿奇秀的公子。只见他目似朗星,鼻如悬胆,长眉若柳,面比潘安,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众人都觉此人有些眼熟,但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
沈灵珊与陈文祺相视一笑,随后对杨羡裕说道:“义父,我们走吧。”
到了黄州城,众人径直来到黄冈县衙,将殷风等一干人犯交给杜平。尔后去大街上寻找段铭,这才知段铭溺于江中,大家不免叹息了一回。
送君千里总有一别,陈文祺、沈灵珊为杨羡裕夫妻雇了一辆高大宽敞的双辕马车,柳慕风夫妇、沈灵珊和陈文祺等人将竺依云、杨羡裕扶上马车,彼此掬了几捧热泪、互道一番珍重,目送马车向西北方向而去;陈祥山与柳慕风夫妻客套了一番,也独自东回陈家庄。
师徒刚刚一聚又要分手,陈文祺看着师父雪白的须发,鼻子一酸,噗通跪倒在柳慕风、竺伴云的身前,磕了几个头,含泪说道:“师父、师娘,徒儿不孝,不能侍奉二老膝下,于心不安。”
柳慕风“呵呵”一笑,伸手扶起陈文祺,替他抹去眼泪,说道:“这回呀,你可是帮了师父、师娘的大忙哩,师父、师娘心里舒坦得很啊。”
陈文祺一愣,问道:“师父,徒儿帮了师父什么忙?我为何不知啊?”
“你呀,”柳慕风笑着说道:“我们能和你师伯、师伯母在一起融洽、快乐地过上这段日子,还不是你的功劳?若说孝心,这就是最大的孝心了。好了,我们走了,你们早些回家吧,免得你爹娘挂念。”
送走了柳慕风夫妻,陈文祺到江边码头雇了一艘乌篷船,扶着沈灵珊坐进船舱。船家将船撑开,吆喝一声“客官,坐稳喽”,在后艄荡起双桨,顶着激浪向上游慢慢划去。
沈灵珊与陈文祺久别爹娘,归心似箭。见船行实在太慢,陈文祺来到后舱,问道:“船家,可还有桨?”
船家答道:“有。”猜到陈文祺要帮自己划船,接着笑道:“客官您歇着吧。我在这长江上上下下行船几百趟,手上的劲道早就练出来了。逆水行舟虽然慢了点,但力气还是有的。”
陈文祺笑道:“我们离家久了,想早点到家哩。与其说是帮您,不如说是帮我们自己啊。”
船家见他如此说,便拿出备用的船桨,套上桨桩后插在船首左侧,又向陈文祺详细讲解了操作要领,嘱他慢慢模仿。
陈文祺暗里一笑,心道自己从小在江边长大,这划船的技巧早已熟练于心。但他没有说破,只说了一句:“船家,您把好方向。”
说罢手上稍微用力,只见乌篷船往前一蹿,接着向右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船家也被夹在两腿间的舵杆一别,差点摔倒。
“客官您好大的手劲。”船家一边惊叹,一边松开手中双桨,两手把住舵杆,修正方向。只见陈文祺的单桨在浪中翻飞,将乌篷船催得向上游飞速驶去。
不多久,船到武昌城码头,一行三人回到家中。竟日倚门相望的韩梅一见爱女回家,顿时喜极而泣,沈灵珊一头扎进母亲的怀中,泪流不止。
“娘,儿子回来老半天,您视而不见,是不是有点偏心啊?”陈文祺打趣地说道。
韩梅放开沈灵珊,抹了一把腮边的泪水,笑嗔道:“什么偏心了?你走丢一回试试,看娘是不是一样的?咦,这位公子……”
沈灵珊连忙拉了方浩玲的手,来到韩梅身边,说道:“娘,这是方姑姑,方家寨的二小姐方浩玲。”
韩梅拉过方浩玲,笑吟吟地说道:“哎呀,原来是恩公的妹妹。您看,咱娘俩光顾高兴,都把客人给怠慢了。来,妹妹,快请坐。”说着,将方浩玲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口里犹自称赞道:“妹妹这一妆扮呀,世间的男子只怕都自愧不如了。”
方浩玲听她一夸,立时粉面通红,又见她热情和善。原先一点忐忑一扫而尽:“小妹冒昧打扰,请姐姐多多包涵。”
“娘,方姑姑见姗妹身子不适,担心她在路上无人照顾,便不顾路途遥远,亲自送她回家了。”陈文祺解释道。
“哎呀,妹妹您这……教我们如何承受得起呀,姐姐这里多谢了。”说着,韩梅站起身向方浩玲衽敛一礼。
“使不得,使不得。”方浩玲还礼不迭,连忙扶着韩梅坐下。
“珊儿,你如何不好?”韩梅谢罢方浩玲,回头问道,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娘,我没什么。”沈灵珊依偎在韩梅的臂膀上,若无其事地答道。
“娘,我和姗妹与‘岭南八凶’打了一架,可能气力上有点不济,再加上……娘,雪姨的事孩儿告诉姗妹了。”陈文祺怯生生地说道。
韩梅听罢,一把揽住沈灵珊。
“珊儿,是娘不好,娘不该瞒着你。”韩梅低头摩挲着沈灵珊的秀发,呜咽着说道。
“娘,珊儿不怪您。只是……只是……我好想……”话没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韩梅泪如泉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此时,自己能做的,便是任她在怀中尽情的哭上一场。
良久,沈灵珊渐渐止住哭泣,抬头说道:“娘,我想去祭拜一下我爹娘。”
“好,娘陪你一起去。”
“娘,您就别去了,我自己去就行。”沈灵珊的情绪慢慢平复。
“娘,路远,又要上山,您还是在家里吧,我陪姗妹去就行。”陈文祺也劝道。
韩梅不再坚持:“那好吧,让蕊珠一起去,路上有个照应。”
“姐姐、沈姑娘,我也去给这位不曾见面的姐姐烧烧纸钱。”方浩玲觉得恰逢其时,于情于理应该去祭奠一下沈灵珊的生母。
“方姑姑,您……”沈灵珊正要阻止,但觉方浩玲将自己的胳膊紧紧一握,便改口说道:“谢谢方姑姑。”
沈灵珊领着方浩玲回到自己的闺房,见到蕊珠之后不免又流泪一番。沈灵珊让蕊珠取出原先改扮的行头,扮成一个少年公子,让蕊珠提着香纸和供品,与陈文祺、方浩玲一同前去夏雪、赵欣的墓地。
灵山,位于武昌城西长江南岸边,古称黄鹄山、黄鹤山、石城山,前朝又称长寿山,本朝正式定名灵山,亦称金华山。因南宋诗人陆游的《入蜀记》中写此山“缭绕为伏蛇……”,故民间习惯称之为“蛇山”。三国时期,吴国黄武二年筑夏口城于其上,晋太康元年复立县于此,因此山上除署寺宫祠外,还建有多处楼阁亭台,有“鄂之神皋奥区”的美称。
当年,韩梅姐弟在武昌城举目无亲,夏雪不幸离世,却没有她的安葬之地。幸有韩明的塾师古道热肠,辗转托人找到当地一个袁姓望族,在灵山的半山处买了一处墓地,才将夏雪顺利下葬。韩明外任武昌知府以后,请人将墓地重新修葺,从大崎山取出爹、娘和二师兄赵欣的遗骸,一并葬于此处。
“爹、娘,不孝女儿给您们磕头。”沈灵珊泪流满面,恭恭敬敬地在爹娘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抚着爹娘的墓碑,诉说道:
“爹、娘,当年追杀您们的五个恶人,被外公外婆当场杀死了一个,梁德贼子里通外国,半年前被朝廷斩首。剩下几个恶人,女儿和哥哥也取了他们的狗命。大仇得报,您们也该含笑九泉了。”
“爹、娘,去年,女儿在宁夏边关见着外公了,只是我们没有相认,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您们的消息。他老人家已经回到京城,女儿和哥哥已经商量好,过几天就去京城,接他老人家来武昌城养老,我们会替您们尽孝的,您们就放心吧。”
陈文祺跪下磕了三个头,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师叔、雪姨,我是霁儿。姗妹她并不孤单,爹、娘都很疼爱她,不久外公也会来陪着她,而且……而且……霁儿会呵护她一辈子,不让她受苦,请您们不要担心。”
方浩玲烧过纸钱,来到赵欣夫妻的墓前肃立鞠躬,肃然说道:“两位未曾谋面的哥哥、姐姐,你们虽然被恶人所害、英年早逝,但如今恶人都得到了报应,你们也可以瞑目了。你们面前的两小,女貌郎才、彼此爱慕,将来必是世间少有的如花美眷,愿你们保佑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说完,伸手扶起沈灵珊,劝道:“沈姑娘,头也叩了,纸也烧了,你也不要太过悲伤,我们下山去吧。”
沈灵珊本是触景伤情、肝肠寸断,先是被陈文祺的誓言说得心暖如春,这时又被方浩玲一说,顿时娇羞无限。此时她燥红着脸不敢抬头,只低声吩咐道:“蕊珠,收拾一下,我们回去吧。”
陈文祺帮着蕊珠收拾完供品,起身对沈灵珊说道:“姗妹,你陪方姑姑先回去吧。时间还早,我到楚王府和都司衙门去一趟。”这次崎山招讨,楚王府和湖广都司可说是鼎力相助,陈文祺早就打算前去致谢。
沈灵珊抬头看了看天,确然不晚。想到方浩玲一路相送,到了省城也应该陪她到处走走,便点头说道:“哥,你去吧。方姑姑,黄鹤楼就在这灵山上面,要不我们去逛逛?”
“黄鹤楼?就是那个‘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那座楼?”方浩玲颇感兴趣地问道。
“正是。这座黄鹤楼啊,原来不过是用于望守戍的‘军事楼’,自从晋灭东吴、三国一统之后,它便变成了‘游必于是’、‘宴必于是’的观赏楼,来武昌城不到黄鹤楼,等于没有来过省城哩。方姑姑,既然已经上山来,何不顺便看看?”陈文祺帮腔说道。
“好。我是乡巴佬进城,处处都觉得新鲜。既然你们说值得一看,那便上去看看。”方浩玲爽快地答应。
于是,陈文祺下山前去楚王府,蕊珠因有供品拖累,只好极不情愿地拎着回家,沈灵珊则领着方浩玲择路上山。
话分两头。单说沈灵珊陪同方浩玲上山游览黄鹤楼,正行走间,忽听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叱骂声、哭泣声。
“沈姑娘,你听,下面是什么声音?”方浩玲停下脚步问道。
沈灵珊听了一会儿,不经意地答道:“大概是哪家夫妻在吵架吧。”
方浩玲所住之处,山峦起伏,山民只能根据山势筑屋而居,单门独户者居多,因此难得见到邻居吵架。这时听了心生不忍,犹疑地说道:“要不,我们去劝解劝解?”
沈灵珊笑道:“方姑姑,夫妻吵架是寻常事,说不定没等我们走到,人家夫妻就和好如初了哩。走吧,我们还是欣赏风景去。”
方浩玲想想也是,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灵珊往山上走,两耳却刻意地听着山下的动静。只听那争吵声愈来愈大,哭泣的声音更显得凄凉无助。方浩玲欣赏黄鹤美景的心情荡然无存,她拉着沈灵珊的衣袖,说道:“沈姑娘,走,我们看看去。”
两人“蹬蹬蹬”迅速跑下灵山,只见半山腰一间屋前聚了不少人,似乎在围观什么。
方浩玲、沈灵珊分开人群,挤进去一看,一条壮汉正拽着一个身穿布衣长衫、年龄五十开外的儒生。儒生身旁,一个粉妆少女紧紧拉着他的衣襟,正在哀哀哭泣。
沈灵珊一看少女,大是惊诧:是她?
第九十五回 陈年借据
沈灵珊记得,眼前的粉妆少女正是当日在草埠门外河坡上被赵四诬为偷钱的女孩。
这时,一个衣着光鲜的老者喝道:“欠债还钱,天公地道。枉你熟读圣贤之书,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儒生怒道:“无中生有。吾何曾向汝借过钱来?”
“白纸黑字,岂是你抵赖得了的?你若不认账,我们官府评理去。”衣着光鲜的老者一挥手,壮汉二话不说,拖着儒生便往外走。
儒生足蹬门槛,一边抗拒一边说道:“吾不欠汝,何须官府理论?”无奈壮汉孔武有力,饶他百般挣扎,还是被壮汉拽出门外。
“爹,您不能去。”粉妆少女抱着儒生的一只手臂,亦被带出门外。
门外围观之人虽多,却无人出面劝解。
沈灵珊、方浩玲有心调停,却又不知原委。而且老者的话甚有道理,既然双方起了争执,也只好请官府评判,为何这儒生不肯相从?
这时,那少女见拉不住爹爹,上前抓住壮汉的手张嘴便咬。壮汉勃然大怒,将她猛力一推,少女踉跄几步,仰面便要跌倒。
方浩玲来不及多想,箭步上前将那少女扶住,沉声喝道:“这位兄台,对付一个弱小女子,未免下手太重吧?”
壮汉双眼一瞪,粗声说道:“你不见她要咬我?”
方浩玲一想也是,情急之下力气大了点也说得过去,便不再与他争辩,转身对儒生说道:“这位大叔,听您二位言来语去,他说您借钱未还,您说不曾借过他的钱,是吧?既然双方争执不下,理当请官府来评判呀,为何您不愿与他一起去见官呢?”
儒生愤然答道:“公子,汝真以为公堂上‘明镜高悬’?吾如随他见官,乃自坠陷阱也。”
“欠钱不还,又不去见官,你到底想如何?行,赵蟠,将那女娃带回去,让他拿钱来换人。”老者吩咐壮汉。
壮汉赵蟠松开儒生,抓住少女的臂膀,拖住便走。
“爹”少女惊恐莫名,扭着身子喊道。
“怎么?你们竟敢绑架?难道没有王法了?”儒生一急,顾不得“之乎也者”,大声喝道。
沈灵珊走到壮汉身边,伸手在壮汉手肘处一拂,那壮汉顿觉一条臂膀酸麻不已,五指一松,放开了那少女。
“这位大叔,您一面疑官家不公不法,一面又指责别人不遵王法,岂非自相矛盾?在这武昌城中,有江夏县、武昌府,还有湖广布政使司,难道没有一个衙门是‘明镜高悬’?若您真个有理,何惧见官?似这样纠缠,何时是个头?”沈灵珊连劝带激。
“见官也行,只是不去江夏县。”儒生说道。
“江夏县怎么了?你身为江夏县的子民,难道吴大人就管不了你的事?”这时,从人群外走进两个捕快,为首一人虎背熊腰,太阳穴高高鼓起,看来有一身横练功夫,刚才说出那番话的就是此人。
老者好似遇见救星,连忙说道:“你们来得正好,这个酸儒借钱不还,你们官府要与老夫主持公道。”
“什么,借钱不还?”领头的捕快皱皱眉,转向儒生问道:“果有此事?”
“他信口雌黄,哪有此事?”儒生答道。
领头的捕快又转向老者,问道:“你说他借钱不还,可有证据?”
“有。”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张微微发黄的纸,双手递给捕快,“喏,这是他亲笔写的借据。”
捕快看了“借据”一眼,向儒生问道:“借据都在人家手里,你还有何话说?”
儒生昂首说道:“这不是在下写的。”
捕快看看老者,又看看儒生,说道:“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走,去县衙请吴大人评判。”
“不,我不去江夏县。”
捕快瞪着儒生,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还真的以为吴大人管不了你?带走!”
旁边那个捕快一听,立即架住儒生。
“爹”
“你也去。”捕快一把拉住少女,分开人群,往外便走。没走两步,前面有两个人挡住去路。
“你们是何人?竟敢妨碍本差爷公干?还不与我让开!” 领头的捕快瞪着双眼,气势汹汹地说道。
“敢问差爷,您这是作何‘公干’?”沈灵珊忿然问道。
“你没带眼睛?看不见吗?”捕快气咻咻地答道。干捕快十余年,所到之处,谁不是敬而远之?今日竟有人公然挡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领头的捕快差不多要发作了。
沈灵珊似乎没有注意到捕快的神色变化,淡淡地说道:“看差爷这身装扮,想是衙门的捕快吧……”
话没说完,旁边那个捕快截口说道:“算你还有点眼光,他就是县衙捕快班头阎鹤阎爷。”
沈灵珊假装吃惊地说道:“呀,原来是阎班头?失敬失敬!”
阎鹤鼻子“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说道:“既知是本班头,还不让开?”
沈灵珊“嗤”的一笑,佯作惧怕般说道:“我让,我让。”抬脚正要退到路边,忽又站回原处,“哦,我想起来了,捕快的‘公干’不就是缉拿人犯吗?敢问阎班头,他们父女所犯何罪?”
“这……”阎鹤一时语塞,又恼沈灵珊捉弄自己,不禁怒道:“本差爷的事,你管的着吗?”
沈灵珊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在下一介草民,自然管不着捕快‘大人’,可大明律阎班头,大明律管的着你么?他们两人因事争吵,不过是民间纠纷,民不告,官不究。你们强押他父女去县衙,遵的是大明律哪一条哪一款?”
“是啊,这种事情捕快怎么能当犯人拘呢?”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质问。
讨债的老者见阎鹤下不了台,忙出来解围:“老夫要钱他不还,让他去官府评理也不去,换作是你们该怎么办?他们(指着两个捕快)不过是主持公道,何错之有?”
方浩玲怕把事情闹僵,温言说道:“老伯,若他确实赖账不还,你可诉至官府,只要官府立案,自会传他到堂质证。倘若传他不到,才可拘传。这二位差爷的确操之过急了。”
“那好,老夫这便告官去。”说罢领着壮汉去县衙告状。
阎鹤放开少女,向同伴说了句“我们走”,悻悻地离开现场,临走时狠狠地瞪了沈灵珊一眼。
沈灵珊拉过少女,轻声问道:“小妹妹,你还认识我吗?”
少女面色一红,抽出被沈灵珊握住的手,摇头说道:“我不认识公子。”
沈灵珊这才省起自己是女扮男妆,这少女怎么认识?心里暗地一笑,又说道:“哦,是在下唐突了。大叔,您有借据在人家手中,怎可赖账?若是实在拿不出钱,本……公子身上有点散碎银两,”说着自袖中摸出几块碎银,“您看够不够?”
儒生看也不看,将递到面前的银两推回去,说道:“多谢公子倾囊相助。然吾与他素不相识,何来赖账之说?”
沈灵珊、方浩玲两人大吃一惊,不认识?那借据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假的?那老者的目的是什么?
方浩玲劝说道:“老人家,你们既然素不相识,而今他拿着借据来讨债,你就不想搞清楚是什么事情吗?听在下劝一句,你还是去官府讨个说法吧。”
儒生倔犟无比,梗着脖子说道:“要去,吾也不去县衙。”
“这又是为何?”方浩玲耐心地问道。
少女插言道:“那老……老伯伯对爹爹说,如果不还钱,就要县衙里来人捉拿爹爹去坐牢。他说,县衙里头有他家的人。”
原来如此。
“大叔,去哪里不去哪里,现在只怕由不得您了。那老伯已去县衙告状,不要多久便要传您到堂质证,您若不去,那是真要拘人的。而且大明律有规定,‘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不能越级称诉的。”沈灵珊解释道。
“如此说来,那朝中有人的岂非为所欲为了?这是什么律法?”激愤之下,儒生又顾不得“之乎者也”了。
沈灵珊笑道:“也不尽然。大明律还有‘听讼回避’的规定,只要大叔提出县衙中某人与那老伯有关系,便可要求某人回避。”
方浩玲附耳赞道:“沈姑娘还精通律法啊。”
“可是,吾并不知何人与他有干系啊。”儒生为难地说。
话音未落,忽见一衙役装束的汉子手举“执”字签子,来到众人面前,问道:“谁是舒莘?”
“吾便是。”
“奉江夏县吴大人令,传舒莘即刻前去县衙公堂质证。舒莘,吴大人已经在堂上等着呢,这便走吧。”衙役说道。
舒莘想起刚才沈灵珊说过“传讯不到便可拘人”的话,无奈地摇摇头,随着那衙役走了。
“爹。”少女边追赶边喊。
“芸儿,你看好家,爹爹去去就回。”舒莘吩咐道。
少女哪里肯听,依然紧追不舍。
沈灵珊拉住少女,说道:“姑娘,你爹爹如没事,你去不去都无妨;如你爹爹有事,你去了不也搭进去了?这样吧,你跟着我们暗中去县衙看看,可千万别出头。”
一行人尾随传讯的衙役来到县衙。正要进门,却见阎鹤双手把门,喝道:“县太爷问案,你们跟进去干什么?”
“这本是民间纠纷,又不是什么刑名大案,如何不能旁听?”方浩玲争辩道。本朝例制,县衙审理一般案件是允许百姓旁听的。
“是呀,我们只是旁听而已,又不扰乱公堂,为何不能进去?”喜欢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
旁观众人纷纷攘攘,情绪高昂,喧闹声传进县衙惊动了县令吴维。吴维皱了皱眉头,高声喝道:
“阎鹤,让他们进来。”
阎鹤极不情愿地移开双手,侧身让众人进了公堂。
“舒莘,赵友德状告你欠债不还,可有此事?”吴维开始问案。
“大人,学生与他素不相识,何来欠债之说?”舒莘以问作答。
吴维自案上拿起一张纸,问道:“你们素不相识?这张借据你作何解释?”
“什么借据?学生不知。”
“好,本县让他告诉你。”吴维转脸向老者问道:“赵友德,舒莘说与你素不相识。本县问你,你家住何处?”
“回大人,草民家在草埠门外通青山。”
“通青山在城北,灵山在城西,两处距离不近呢。你是如何认识舒莘的?”
“回大人,舒莘原本家住通青山,我们两家早先是邻居。”赵友德张口就说。
“满口胡言,吾何曾住过什么通青山?”舒莘涨红着脸说道。
“舒莘,不可插话。”吴维拍了一下惊堂木,向舒莘提出警告。尔后继续问道:“这张借据是怎么回事?”
“那年,舒莘来我家,说是家中拮据,生活不支,乞我借他五贯钱。当时我家并不宽裕,但念他可怜,而且又是乡邻,便挤出两贯铜钱借予他,这张借据便是舒莘当时所写。”
“无稽之谈、无中生有、无妄之祸、无法无天,大人您可要明察啊。”舒莘急得喊道。
“舒莘,不可咆哮公堂。”阎鹤喝道。
“赵友德,借据的日期是天顺三年,迄今三十余载,为何时至今日才来索债?”吴维质疑道。
“回大人,舒莘借钱后不久,举家迁往他处,不知所踪。这些年来,草民寻遍武昌府,才在灵山脚下找到他。”赵友德对答如流。
“你……”
“舒莘,不要干扰吴大人质证。”阎鹤截住舒莘。
“但舒莘并不承认向你借钱,你如何证明借据的真假?”
赵友德“嘿嘿”一笑,说道:“借据是真是假,大人核对一下笔迹不是清楚了?”
吴维一忖,扭头叫道:
“来人,纸笔侍候。”
片刻后,一个衙役端来笔墨和宣纸,吴维吩咐:“舒莘,你写几个字本县看看。”
“写什么?”
“写……”吴维将公案上的借据递给那端纸笔的衙役,说道:“你照这个念给他听。”
“是。”那衙役念道:“借据。今借到赵友德铜钱两贯,按每月一百文计息。此据,舒莘。天顺三年七月六日。”
“这……学生并未借他银钱,如何能写?”舒莘将毛笔一放,愤然说道。
“让你写你就写。只是核对一下笔迹,又不是真的借据,你怕什么?”吴维说道。
舒莘无奈,复又拿起毛笔,掭了一下墨。
“子虚乌有,子虚乌有。”舒莘边写边说。写完将笔一扔,说道:“大人请看,学生的笔迹与它相同否?”
吴维接过衙役呈上来的两张“借据”,左右看了一看,然后嘴角一挑,将两张“借据”反过来说道:“你自己看看,有何不同?”
呈现在堂下众人眼前的两张借据,笔迹如出一辙,难辨真伪。
舒莘顿时惊愕无比,连连说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笔迹高度的相似,倒令沈灵珊起了疑心。她向吴维说道:“大人,草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县大人问案,禁止闲人喧哗,否则逐出公堂。”阎鹤高声喝道。
沈灵珊原本不愿与他嗦,但见他三番几次吆五喝六,忍不住讥讽道:“阎‘官差’,今日又是把门又是喝堂威的,你究竟是快班班头还是皂班班头?你不觉得此时你与草民一样,都是‘闲人’吗?”
在州县衙门,皂、壮、快三班衙役各司其职:皂班值堂役,快班司缉捕,壮班做力差。阎鹤是快班衙役,“把门”“喝堂威”自然不是他的职责。
吴维任职江夏县,一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是因为武昌城藏龙卧虎,不仅有知府衙门、行省衙门,还有都司衙门、按察司衙门,甚至还有楚王府、郡王府,随便出来一个人可能都比自己的品级高得多。此时听沈灵珊语言犀利,又觉似曾相识,怀疑她并非普通的市井小民,他扬手制止阎鹤,向沈灵珊说道:
“这位公子,你是……”
沈灵珊怕他忆起两年前“水煮铜钱”的事情,赶快说道:“大人,草民初次上县衙公堂,不知问案的规矩。若是不能说话,草民不说好了。”
“你有何话,说来听听。”
“谢大人。大人,常听人言,‘字如其人’。但就算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写出的字并不完全一样。就像颜真卿在写《祭侄文稿》时,‘悲情所至笔凝噎,无心作书化血泪’,其字全然少了平日的淡然谨慎。此借据如确为舒莘在天顺三年所写,当时的他正值弱冠之年,多少会有一些虚浮和稚嫩,应该写不出如此苍劲、沉稳的书法。还请大人详察。”
吴维听“他”所言似有道理,一时又不知如何“详查”,只好将此疑问抛给赵友德:“赵友德,你怎么说?”
“大人,这完全是强词夺理。试问,这借据如果不是他所写,又怎么能够与他的笔迹如此一致?”赵友德倒是成竹在胸,立时反驳道。
“这倒也是。”吴维点点头,向舒莘说道:“舒莘,若你拿不出其他证据,本县可要宣判了啊。”
“大人,没借便是没借,学生又有什么证据?”舒莘无力地申辩道。
沈灵珊暗中说道:“这吴知县怎地如此心急,那么多的疑点都没排除就要宣判?”
方浩玲低声向沈灵珊说道:“沈姑娘,单从笔迹看,的确不像假的。”
“但这舒莘迂腐木呐,也不像说谎啊。”沈灵珊说道。
方浩玲不知沈灵珊心有疑虑另有原因。舒莘的债主姓赵,家也在草埠门外,捕快班头阎鹤的一举一动也好似全向着他,她怀疑这与当日在河坡欲行不轨的赵四有关,但一时又没有办法查证。眼看吴维在公案上奋笔疾书,接下来便要当众裁决,情急之下,沈灵珊悄悄将“芸儿”拉到县衙门外,掏出一方手帕,指着远处的知府衙门(江夏县衙与武昌府衙在同一条街上,而且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一家漕运粮仓)对“芸儿”说道:“快,你将这手帕送到知府衙门,交给知府大人,若他要问什么,你实话实说就行。”
她知道舅舅久寻自己不着,见到他当年买给自己的手绢,必会赶来县衙。
“芸儿”知道事关自家清白,接过手绢撒腿便向知府衙门跑去。
沈灵珊信步返回公堂,只听吴维正在宣读判词:“经查,舒莘于天顺三年七月向赵友德借钱两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本县裁定借据有效。自天顺三年七月至弘治四年冬月,共三十三年又四个月,根据当年双方约定月息一百文,应付利息四十贯,加上原借本金两贯,舒莘应偿还赵友德本息四十二贯,限一月内付清。退……”
“大人,学生不服,我要去知府衙门申诉。”舒莘激愤地喊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威武”当值衙役高喝堂威,将舒莘挡住。
“知府大人到”县衙外传来守门衙役的喊声。
沈灵珊一听,忙对方浩玲低声说道:“方姑姑,我内急,去去就来。”说完一转身,躲在人群的后面。
吴维正要出门迎接,韩明已经来到公堂。他顾不得理会吴维,眼睛在人群中扫视了一遍,随后向“芸儿”问道:“在哪里?”
“刚才还与这位公子站在一块,怎么不见了?”“芸儿”手指方浩玲,茫然地答道。
韩明正要开口向方浩玲询问,却见舒莘猛地在跟前一跪,说道:“学生冤枉,恳请大人明察。”
韩明一愣,向赶过来施礼的吴维问道:“吴大人,你这是在升堂问案?”
“是,大人。”吴维垂手答道。
“呀,是本府唐突了。”韩明对跪在身前的舒莘说道:“起来说话吧。喏,今儿是吴大人升堂,有何冤屈便对吴大人说,他会秉公而断的。”又转身对方浩玲说道:“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浩玲一家长住深山,与官府鲜有接触,特别是经过“啸聚山林”的指控后,更是对官府敬而远之,而且对“知府大人”尤为反感。此时这位知府大人主动邀自己“借一步说话”,心里老大不自在。初来乍到,两人又是萍水相逢,而且彼此身份悬殊,有何话说?当下委婉推辞道:“大人,您还是先办公事吧。吴大人的案问完了,这位大叔正要去知府衙门申诉呢。”
众目睽睽之下碰了个“软钉子”,韩明有些尴尬。但见眼前这位公子不像凶恶之徒,对沈灵珊的担心放下了大半。一听事主未出县衙便要去知府衙门申诉,甚觉蹊跷,转身向吴维发问:“申诉?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是这样……”吴维请韩明到公堂一侧,将借据纠纷以及问案经过说了一遍。
“吴大人,你糊涂啊。既然舒莘辩称与赵友德素不相识,你为何不详查?”韩明听完,不悦地说道
“大人,卑职以为,舒莘此言不足采信。不然的话,赵友德手中的借据从何而来?”
“难道就不能伪造?”
吴维将公案上的两张借据呈给韩明,说道:“大人请看,这张是赵友德保存的借据,这张是舒莘适才所写,两个字迹完全一样。若是两人素不相识,赵友德又如何能够伪造出舒莘的笔迹?”
韩明接过借据,仔细看了又看,最后还边看边踱起步来。忽然,韩明大步走到吴维跟前,“吴大人,这借据是伪造的。”
“大人,您何以肯定它是伪造的?”吴维吃惊地问道。
韩明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公案后坐下,朝堂下扫视了一番,这才问道:“谁是原告?”
赵友德匍匐在地,答道:“回大人,草民赵友德。”
韩明点点头,“嗯”了一声:“站起来回话。谁是被告?”
“学生舒莘见过知府大人。”舒莘说罢就要下跪。
按照例制,秀才见了七品知县,不用下跪行礼,但知府均为从四品或五品,那还是要跪的。
韩明手一抬,说道:“免了,就站着回话吧。”
韩明手举两张借据,不动声色地说道:“原、被告,你俩因借据而起纠纷,原本不算什么大事,但如其中有触犯大明律法之嫌,则另当别论。当然,如果你们主动说明情况,就算有违律法,本府可以既往不咎。故此,本府在后面的质证当中,希望你们能说实话,以免自误。你们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大人。”两人齐声答道。
“好。赵友德,你说你与舒莘两家曾经是邻居,而舒莘则坚决否认。这事要查不难,只须找到其他邻居一问便知……”
“大人,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除了草民和他,当年的邻居去世的去世、搬家的搬家,已经找不到人了。”赵友德急忙说道。
“是吗?这么巧?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还有人在,任他搬往何处,官府自会找到他的。不过”韩明笑了笑,说道:“些须小事,本府不想费此周折,权当你所说是实。”
“谢大人。”赵友德鞠躬作礼。
“大人,这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能相信他。”舒莘急道。
韩明不急不恼,温言说道:“夫子稍安勿躁。待本府问完话,许你申辩。”
“还有,”韩明继续向赵友德说道:“这两张借据,字迹完全一样。本府对书法理解甚浅,但亦知字如其人的道理。试问,一个人历经三十余,字迹怎能毫无变化?”见赵友德欲要申辩,摇手说道:“本府知道你想说什么。的确,这只不过是按常理揣度,如要硬说没有变化,本府亦无从反驳。因此,本府权当这张借据确为舒莘所写。”
“谢大人。”赵友德开始有些得意了。
“大……”
“舒莘,难道忘记本府刚才说的话了?”韩明依然笑容可掬。
“还有,”韩明又抖了抖借据,说道:“这借据所用之纸,虽然有些泛黄,但要查明它是三十年前所造还是最近所造,亦是不难。”
赵友德一听,脸上现出一丝的不安,吴维亦是面现窘色。
韩明假装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总之,这借据纠纷,可查疑点甚多,但要查实这些,需要时间。只要你如实回答后面三个问题,前面这些本府不再追究。你看如何?”
“谢大人,草民一定如实回话。”赵友德下意识地擦了擦额上的汗迹。
“好。第一个问题,你确定这张借据是天顺三年所写?”
什么时候写的与借据真伪有何关系?赵友德心里嘀咕,堂下旁听的百姓也大惑不解。
“回大人,确是天顺三年写的。”赵友德不知韩明问话的意思,但也不能否认借据上的日期,索性点头认定。
韩明追问道:“为何如此肯定。”
赵友德似乎早有准备,脱口说道:“回大人,草民记得很清楚,天顺三年五月至九月,湖广境内普遍大旱,粮食歉收,故此米价大涨,舒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向草民借钱的。”
韩明点头首肯道:“不错,本府虽未亲历那场大旱,然武昌府府志确有明文记载,‘天顺三年,武昌各县均遭大旱,粮食歉收,饥民无数’。如此说来,你这是实话?”
“草民句句是实,不敢欺骗大人。”赵友德似乎被韩明的肯定所鼓舞,毫不犹疑地答道。
韩明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确定当时借给舒莘的是铜钱而非金银、宝钞?”
此话一出,堂下听众窃私语,只听有人低声说道:“先前几个问题那么重要,他放着不查,现在却问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看来这知府大人还是嫩了点。”
方浩玲附和地向沈灵珊说道:“真是的,前面几个问题一查便知真假,偏偏被他放弃了,现在问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恐怕没用。”
沈灵珊相信舅舅不会无的放矢,遂低声笑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赵友德可不是这样想,他觉得韩明的问话大有玄机,但他无论如何猜不透借铜钱与借金银、宝钞有何不同?而借据上明明写着“借铜钱两贯”,若说不是铜钱更为不妥,于是硬着头皮答道:
“回大人,是铜钱没错,草民亲手交给他的两贯钱。”话虽如此,却不知后果如何,赵友德的头上竟是冷汗涔涔。
“大人,这事年代久远,赵友德他一个乡下人,年纪又大,许多事情只怕记得不清,若让他回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恐怕他乱说一通,于质证不利。”见赵友德有些招架不住,阎鹤沉不住气,赶紧为他解围。
韩明刚才还是和颜悦色,一听此话,顿时满面乌云,峻声问道:“你是何人?未经本府允许,缘何薄唇轻言、扰乱公堂?”
吴维在一旁赶快说道:“大人,他是敝县快班班头阎鹤。”
韩明怒气未消,厉声斥道:“吴大人,贵县问案的时候,衙役都可随意插话?有这个规矩么?”
一句话问得吴维面红耳赤,遂恼怒地向阎鹤一挥手,暴喝道:“还不与我滚!”
方浩玲悄笑道:“这个知府与莫仁兴倒是大不一样,对百姓脸软心慈,对治下却严厉得很。”
沈灵珊抿嘴一笑,没有做声。
将阎鹤逐出公堂,韩明面色稍霁,又继续向赵友德说道:“赵友德,本府这两个问题,你是否如实回答,自己心里清楚。本府再问你一个问题,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免得后悔。”
赵友德此时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当下咬牙答道:“大人,草民说的句句是实,恳请大人明察。”
方浩玲疑惑地对沈灵珊说道:“这个知府大人问出什么来了?不会是诈他的吧?”
沈灵珊虽然同样有疑惑,但她相信舅舅不会是虚张声势。
“自洪武爷开始,本朝曾经几次禁用铜钱。赵友德,本府问你,朝廷最近一次恢复铜钱流通,是在哪一年?”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原来,朝廷为了推行大明宝钞,不仅停止铸造铜钱,还先后于洪武二十七年、正统十三年禁用铜钱交易,直到天顺四年才恢复铜钱流通,而铜钱的铸造迄今仍未恢复。
韩明此前所问借据时间和所借是否铜钱,为的是敲钉转角,不让赵友德有辩解的理由。
赵友德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原以为这个局设的毫无破绽,谁知百密一疏,竟忘记了朝廷曾经禁用过铜钱这档子事儿。仔细一想,天顺三年铜钱尚未解禁,那时如将铜钱外借,岂非违反朝廷禁令、触犯大明刑律?
赵友德“噗通”一下跪在公堂,连声说道:“大人,我招,我全招认。”
第九十六回 婉拒良缘
韩明收起笑容,厉声斥道:“赵友德,本府给你多次机会,你却不知珍惜。你以为瞒过了本府,便万事大吉,为何不知‘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若再敢虚言诳语,本府定不轻饶。说,这借据是怎么回事?”
赵友德磕头如捣蒜,将伪造借据的经过一五一十交待出来。
原来,赵友德正是赵四的爹爹。那一日,赵四眼睁睁看着沈灵珊被人绑上小船,顺流而去,又是高兴又是惋惜。回头再找原先那个小姑娘(芸儿),却是遍寻不着。因贪恋人家姑娘美色,更重要的是要找回“面子”,便吩咐手下几个小流氓分头查找“芸儿”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果然在灵山脚下发现了“芸儿”的行踪。赵四大喜,当即带着那几个小流氓要去抢人,正巧被赵友德撞见。赵友德老来得子,对赵四百般溺爱娇宠,但知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其罪不轻,死活不准赵四“胡来”。后架不住赵四寻死觅活地软磨硬泡,便让女儿将在县衙的捕快女婿阎鹤找回家商量办法。阎鹤眼珠一转,给老丈人出了个主意,这“芸儿”的爹爹是个落魄的秀才,以替人代写书信、帖子为生,家境贫寒,如果找到合适的借口,说他家欠您巨债,他若还不起,便可名正言顺地要他女儿来家打工抵债。这样就算诉至官府也没问题。赵友德一听,连连摇头,说是咱家并非大户人家,积蓄无几,哪有许多钱借给旁人?阎鹤又献一计,本金不多便连本带息一起算。赵友德听罢大喜,连连夸赞姑爷头脑灵活。刚高兴了一会儿,忽又想起空口无凭,必须要有借据才行。阎鹤说这个早已想好,我认识一个人,此人是梁山上那个圣手书生箫让的后人,只要有某人的真迹,他便临摹得天衣无缝。于是,赵四让手下两个小流氓假装不识字,去请舒莘代写借据,骗得舒莘的笔迹,花了五百文请那箫让的后人伪造了这张借据。
“大人,以上所言句句是实。草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恳请大人念草民老迈昏聩,从轻发落。”
沈灵珊见案情大白,低头对“芸儿”说道:“好了,没事了,等着你爹爹一起回家吧,”说完,一拉方浩玲,“方姑姑,天色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吧。”
方浩玲站着未动,低声说道:“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倒要看看这知府大人如何处置他们。”
“哎呀,方姑姑,如何处置他们迟早会知道的。”沈灵珊不由分说,拉着方浩玲出了县衙。
“唉,可惜了,知府大人现在可能正在宣判呢。”方浩玲边走边回头张望。
沈灵珊抿嘴一乐:“方姑姑,您是关心知府大人怎样发落还是关心他们怎样被发落?”
“这不是一样吗?”方浩玲奇怪地问道。
“当然不一样啊。关心知府大人怎样发落呢,主要是看知府大人的心是狠还是善;关心赵友德他们怎样被发落呢,主要是看他们的下场如何。区别大着哩。”沈灵珊心情见好,娇笑着说道。
方浩玲一时无语,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关心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两者都有点吧。”
“嗯,我来猜猜吧。”沈灵珊俏声说道:“这知府大人呢,心不算狠毒,虽然嫉恶如仇,但他多半会念赵友德年高体弱,更因为讹人钱财未遂,六十杖的惩戒可能会减到二十杖;至于那捕快班头吧,估计下场堪忧。”
“堪忧?如何堪忧?”
“据说这知府大人治下特严,这件事阎鹤又是‘造意’者,多半在县衙混不下去了。”
方浩玲笑着打了沈灵珊一下,说道:“好似你便是那知府大人,说的有模有样的。”
“您不信?走着瞧。”沈灵珊高深莫测地说道。
方浩玲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认真地说道:“此前对官府许多误会,今日旁听这个堂审,才知你哥哥那日说的话有些道理。”
沈灵珊问道:“我哥他说什么来着?”
“你哥哥说,‘官官相护在下不能说没有,但古往今来亦有许多爱民如子的清官廉吏。’”方浩玲将当日与陈文祺的对话向沈灵珊说了一遍,又感慨道:“像这个武昌知府,我看他算是个好官。”
“何以见得?”沈灵珊故意问道。
“你看他在质证的时候,明知赵友德句句谎言,他也不急不躁,更不像那个吴知县一样时不时将惊堂木拍的山响,始终是和颜悦色温言相问。”
“有理不在言高嘛。”
“但他对那个捕快班头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严厉得很哩。”方浩玲感慨地说。
“看样子方姑姑对官府的看法改变了许多呀。”沈灵珊正想取笑她一句,突然想起那晚在陈文祺门前听到的对话,心里一动:方姑姑未嫁,舅舅未娶,两人年纪相当,才子佳人,岂非天生一对? 一念至此,暗中兴奋不已,决定相机行事,为两人牵线搭桥。
“沈姑娘,你在想什么?”
沈灵珊极力忍住心思,装作无事般说道:“没什么。方姑姑,到家了。”
韩梅正在着急,见她俩安全回来,而且沈灵珊眉宇间也不见离家时的悲伤,这才转忧为喜。
“娘,爹爹和哥他们回来没有?”
“回来了,正等着你们哩。哦,你舅舅还没回来。”
“娘,我们先去换下衣服,这套行头别扭死了。”不等韩梅说话,沈灵珊拉着方浩玲一溜烟跑回了闺房。
两人换回裙钗,来到堂屋。沈灵珊一见沈清,忙扑过去,叫了声“爹爹”,沈清抚住沈灵珊的双臂,昵爱地说道:“珊儿,你总算平安回来了。这几个月可把爹娘急死了。”说着说着,眼角竟涌出泪花。
沈灵珊眼圈一红,忙将方浩玲拉过来,说道:“爹爹,这是……”
话未说完,沈清双手抱拳,对方浩玲说道:“方姑娘,还要劳烦您送咱家珊儿回来,实在不好意思。”
方浩玲急忙还礼,说道:“沈大哥,言重了。”
“怎么?你们认识?”沈灵珊惊诧不已。
“何止是认识?方伯伯还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哩。”陈文祺走过来,将大崎山招讨的经过向沈灵珊说了一遍。
沈灵珊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在方家寨时的情形,只是当时自己心有旁骛,没加留意而已。
方浩玲来家,作为主人,沈清免不得要与方浩玲客套一番。趁这个时间,韩梅拉过沈灵珊,从头到脚认真端详了一遍,慈爱地说道:“珊儿,你离家几个月,可把娘急坏了。”
“娘,女儿也想您啊。”沈灵珊亲昵地说道。
看着女儿水汪汪的眼睛红扑扑的俏脸,韩梅仿佛回到了当年,情不自禁地将女儿搂到怀里,用脸摩挲着她的秀发,仿佛怕她又离家而去。
沈灵珊见爹爹、哥哥和方浩玲一齐望着她们母女,红着脸从韩梅怀里挣脱出来,向韩梅嗔道:“娘,女儿都这么大了,方姑姑看着笑话呢。”
方浩玲忍住笑,说道:“没有没有,姑姑羡慕都来不及哩。”
“爹爹,开饭吧,饿死了。”沈灵珊借故转移话题。
“你舅舅还没到家哩,稍等片刻吧。”沈清含笑说道。
话未说完,只听门外韩明大声喊道:“姐,珊儿有消息了,珊儿……咦,你怎么在家?”后面一句,是问沈灵珊的。
“舅舅,您回来啦?珊儿想死您了。”沈灵珊跑到韩明跟前,拉着他的衣袖,娇声说道。
“你这丫头,这些日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害得你爹娘担心不说,舅舅和你哥就差把这武昌城翻个个了。”韩明高兴地“埋怨”道。
“好了,不说这个了。舅舅,您还记得爹爹的救命恩人吗?”
“当然记得,大崎山的方壮士啊。你怎么问起这事来了?”
沈灵珊将韩明拉到方浩玲身边,指着方浩玲说道“舅舅,这位就是方伯伯的二妹,方浩玲姑娘。方姑姑,这是我舅舅。”
韩明抱拳说道:“方姑娘,幸会。”
方浩玲站起来,朝韩明衽敛一礼,大方地说道:“方浩玲见过舅老爷。”
相互客套后,大家依次就座。因沈灵珊离家几月刚刚回来,又有客人在座,一家人边吃边说,甚是热闹。
“珊儿,这几个月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韩明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吧。”沈灵珊喝了口汤,将当日的前后经过简要地述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段日子让你们操心了,对不起!”
“回来了就好。再说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韩梅生怕女儿委屈,忙宽慰道。
韩明想到在他的治下竟发生白日调戏女子的事情,他不能不管,便向沈灵珊问道:“珊儿,那些被你制服的小流氓你还认识吗?”
“知道他们的头儿。”
“谁?”
“赵四。”
“赵四?”韩明与方浩玲几乎异口同声。
听到方浩玲失口惊问,韩明颇感诧异:初来乍到的,她也知道赵四?
心下疑虑,不免朝方浩玲多望了几眼。
沈灵珊“噗哧”一笑,故意说道:“舅舅,您没见过大美女吗?为何总是偷偷瞧着方姑姑?”
此言一出,不仅韩明大窘,方浩玲更是羞得满面通红。
韩明吭吭哧哧地说道:“哪里?我只是觉得在哪里见过方姑娘,所以……所以……”
沈灵珊抿嘴一笑,有意提醒道:“方姑姑还是初次来武昌,您在哪里见过?难道是在……衙门?”
“对,对呀,就是在江夏县衙,我们还说过话来着。”韩明完全记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公子。
“在县衙见过还说过话?”方浩玲初时一愣,突然认出这不就是那个知府大人吗?赶快离座重施一礼,说道:“民女见过知府大人。在县衙多有唐突,请大人海涵。”
“哎哟,使不得。”韩明忙不迭地站起身,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在家里哪有民女、知府?方姑娘不嫌弃的话,请叫我韩大哥就好。”
“是呀,妹妹,你我两家这样的渊源,就像一家人,说什么民女、知府的,别太生分了。快请坐下!”韩梅起身将方浩玲扶回座位。
方浩玲不意高坐公堂的知府大人,此时竟与自己同坐一桌,共进晚餐,不免有些拘泥。沈灵珊伶俐过人,哪里看不出来?便设法缓和气氛。
“舅舅,后来那几人您是如何处置的?”这是方浩玲想问的问题。
“阎鹤是公门中人,造意讹财,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逐出县衙,杖一百,徒一年,流三千里;知县吴维治下不力,罚俸半年;箫子建帮人伪造文书,除追回非法所得之外,罚银十两。”
方浩玲侧身对沈灵珊耳语道:“这么重啊?”
“自作自受。”沈灵珊接着问道:“那赵友德呢?”
“打了十杖,放他回家了。”
“这等恶人,岂非太便宜他了?”沈灵珊不平地说道。
“那么大年纪,十杖也够他受的了。何况讹人未遂,就算给他一次教训吧。”
“您别忘了他的儿子赵四,那可是个流氓无赖哩。”沈灵珊提醒舅舅。
韩明一笑,说道:“正是怕那小子暗中又去欺负人家女孩,就记了赵友德五十杖在案,如今后不严加管教,发现他有不端之处,不仅要从严惩处,还要追加责打五十杖。”
“舅舅,您这招高明。将板子举到他的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打下来,那赵友德岂非时时刻刻胆战心惊?”沈灵珊高兴地说道。
韩明掏出手绢,递给沈灵珊,笑道:“让一个小姑娘送方小手帕,便将堂堂知府唤到县衙升堂问案,我家珊儿也高明啊!”
韩梅啐道:“你们舅甥俩就互相吹捧吧,也不怕浩玲姑娘见笑?”
“才不会哩,是吧?方姑姑。”沈灵珊看了一眼方浩玲,见她正偷偷瞟着韩明,心中暗喜,故意说道:“那吴知县将一张借据问得一塌糊涂,舅舅一下就看出了破绽,这不算高明?”
韩梅心下高兴,明面却“哼”了一声,说道:“人家兴家立业,一样不少。你舅舅呀,至今不知‘家’在何处,一点心思全用在这个‘业’上,再没点心得对得起谁?”
陈文祺怕舅舅难堪,连忙说道:“娘,舅舅他这样,还不是为了您?您可别怪舅舅啊。”
韩梅瞪了儿子一眼,说道:“话虽如此,现在情势不一样了,他还不是无动于衷?我说明儿啊,今年不算,就以明年一年为期……”
话没说完,韩明放下碗筷,站起来笑道:“我说姐,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弟弟我的头上了?你们慢慢用,衙门里还有事,我先告辞。”说完对方浩玲抱一抱拳,逃一般地离去。
沈灵珊莞尔一笑,说道:“娘,您总说这事,舅舅以后都不敢回家了。”
韩梅白了沈灵珊一眼,笑嗔道:“你舅舅是怕娘伤心,哪像你?没心没肺的。”
沈灵珊见方浩玲放下碗筷,顺势说道:“哎呀娘,您刚刚把舅舅骂走,又来骂女儿了。得,得,惹不起您躲得起您。”她站起身,指着陈文祺说道:“这里还有一个,您继续骂。方姑姑,我们回房。”
“噗哧”一声,方浩玲被她逗得大乐。
韩梅见沈灵珊逐渐恢复了平日神态,心里高兴,徉怒道:“这丫头,消遣起为娘来了。”
说着,起身将方浩玲送出门。
沈灵珊去而复返,将陈文祺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哥,你不觉得舅舅和方姑姑两人很合适吗?你探探舅舅和爹娘的口气,赶快来告诉我。”
陈文祺眼睛一亮,拍着头说道:“是啊,我怎没有想到?好,你等着。”
沈灵珊向爹娘留下个妩媚的笑脸,匆匆出了堂屋后面的小门。
“沈姑娘,大家还没有离席,这样走不太好吧?”方浩玲见沈灵珊出来,不安地问道。
“方姑姑,您是客人啊。您不离席,大家都要陪着,岂非要坐到天明?”沈灵珊夸张地说道:“而且,我们回去早点歇息,明天好早点出门啊。”
“早点出门?哪里去?”
“黄鹤楼啊。今天没去成,明天我们继续。”
两人回到房里,蕊珠端来热水,服侍两人盥洗完毕,又为她们泡了一盅香茶,沈灵珊有事要对方浩玲说,打发蕊珠先去睡了。
方浩玲抿了一口茶,对沈灵珊说道:“沈姑娘,多谢你的好意,明天我打算回去,黄鹤楼就不逛了。”
沈灵珊圆瞪着杏眼,惊问道:“方姑姑,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或者是我爹娘怠慢了您?您怎么突然要走?”
“看你,说哪里去了?”方浩玲拉过她的手,亲昵地拍了拍,说道:“来时不是说好了吗,把你送到家我就回去,我还多待了一晚呀。”
“方姑姑,您来省城一趟,什么地方都没陪您去,那多不好意思?”沈灵珊不免有些歉疚。
“怎么没去?不是去县衙听了堂审的吗?这可是让姑姑开了眼界啊。”
“那叫什么眼界啊?武昌城那么多好玩的地方都没去。”沈灵珊遗憾地说。
“好玩的地方到处有,可听官府问案姑姑这是平生头一回,不仅开了眼界,而且受益匪浅哩。”
“您受什么益啊?”沈灵珊不经意地问道。
方浩玲认真地说道:“以前吧,我们住在深山之中,从未与官府接触。自那莫仁兴出现以后,以为官府里都是一些不学无术、倚势欺人的卑鄙小人。今日方知官府里也有好官,而且当官的也不易,不仅要有恤民情怀,还要知识渊博、能言巧辩,否则的话,就像吴知县一样,案子问得一塌糊涂,害人害己。你说,这不是受益么?”
“照您看,我舅舅能不能算好官?”沈灵珊有意问道。
方浩玲顿了一下,说道:“沈姑娘,请恕我直言,仅凭听一次堂审便要我评价你舅舅是好官还是昏官有点不妥。但在公堂上,你舅舅对待原被告态度谦和、对治下却很严厉,应该不是做作而是习惯,他问案的精明也是吴知县难以企及的。据此看,他应该是个难得的好官,而且年纪还这么轻,今后前途无量。”
“哎呀,您给这么高的评价啊?我代舅舅多谢方姑姑。”沈灵珊笑着说。
“不过,在家里,他好像有些怕你娘?”不知方浩玲有意无意。
“不是怕,是……”沈灵珊想了一下,说道:“孝顺。”
“孝顺?”方浩玲有些奇怪沈灵珊用这个词。
“嗯,孝顺。”沈灵珊重复说道:“当年,外公外婆被那些恶人围攻致死,舅舅只有十岁,是我娘拉扯他长大。因爹爹失散、哥哥溺水、我的亲生爹娘亡故,当时我们三人相依为命,而且我娘还要承受着失去亲人的巨痛,可说艰辛无比。就这样一晃就是近二十年,爹爹仍然杳无音信,舅舅怕我们娘俩孤独,誓言不找到爹爹的下落便不成家,因此一耽搁就到了这个年龄。我娘怪自己连累了舅舅,一直心存愧疚。所以舅舅一听我娘提到这事,便找各种借口回避,以免我娘伤感。”
“哦,原来是这样。”方浩玲淡淡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私下谈论一个与己年龄相若男子的婚姻大事,毕竟有些不妥。
沈灵珊原本打算籍着这个话题,进一步试探方浩玲对舅舅的态度。见方浩玲不再吱声,一时不知如何往下说。
正犹疑之时,忽听门外有人“咳”了一声。沈灵珊一听,知道是陈文祺报信来了,连忙打开房门,叫了一句:“哥。”
只见陈文祺站在院子中,朝沈灵珊点了点头,一句话未说便转身离去。
沈灵珊知道舅舅没意见,心中大喜,便关了房门,转身回到原先坐的地方,解释似地对方浩玲说道:“是我哥。”
方浩玲取笑道:“没听他说话啊?难不成就为了来看你一眼?”
沈灵珊红着脸笑了笑,也不解释。斟酌了半天,向方浩玲说道:“方姑姑,我有句话想问您,若冒犯了您,请您念在我是小辈的份上,不要见怪。行吗?”
方浩玲见她说的如此慎重,便收起戏谑的神情,认真说道:“看你说的,即便说错了什么,姑姑也不会见怪的。”
“我……我想请姑姑做我的舅妈。”沈灵珊不知冰人如何作伐,心里所想脱口而出。
“腾”的一下,方浩玲脸上飞起两片红云:“沈姑娘,这玩笑开不得。”
沈灵珊急道:“方姑姑,我没开玩笑,这是我舅舅的意思。实不相瞒,我舅舅他对您可是一见倾心,他怕当面唐突,便要我向姑姑转告。”
方浩玲万万没有想到,沈灵珊要对自己说的竟是这个话题。在得知是她舅舅的本意之后,方浩玲心里顿起波澜,不,在一瞬间可说是怦然心动。
自从姐姐方浩琴坚持要等自己终身有托才答应出嫁之后,方浩玲便暗暗决定,为了姐姐的幸福,只要有人前来提亲,无论“他”是富贵贫穷、健康残缺、聪明愚钝、品貌俊丑,她都愿意穿上嫁衣,哪怕是给人填房也在所不惜。而今上天眷顾,竟让自己遇见一个如此丰神俊逸的男子,而且年纪相当(韩明三十,方浩玲二十八)、际遇相同(两人都是大龄未婚),可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旷世奇缘。不仅如此,虽然只是萍水相逢,方浩玲对韩明的印象相当不错,这不单是欣赏韩明皎如玉树临风的外表,更嘉许他博学睿智、谦逊良善的内在品质。假如有婿如此,夫复何求?
但方浩玲已经过了率性而为的“轻狂”时期,少女情怀已然不再。韩明的“官家”身份,让她望而却步,不敢允诺。曾几何时,她偷偷设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婿,或工或农或商都无所谓,但夫妻之间一定是相敬如宾、凤协鸾和。即便为了姐姐不择而嫁,“他”与自己就算不能夫唱妇随,起码也得相濡以沫、共挽鹿车。反观韩明,年纪轻轻官居太守,虽算不得封疆大吏,却也身份显赫(在方浩玲看来),与己太过悬殊。若与他成就因缘,姑且不论他对自己如何,自己也不愿接受那种夫荣妻贵、举案齐眉的生活。
“方姑姑……”沈灵珊的呼唤,惊醒了尚在沉思的方浩玲。
“哦……,沈姑娘。”
“方姑姑,您怎么半天不言不语?是恼了我么?”
方浩玲“噗嗤”一笑,伸手握住沈灵珊尚未缩回的柔荑,轻轻地拍了两下,说道:“哪能啊?姑姑为何要恼你?”
沈灵珊喜道:“这么说,姑姑是答应了?”无意中对方浩玲的称呼省去了姓氏。
方浩玲摇摇头,决然答道:“沈姑娘,谢谢你的好意。请转告舅老爷,说我方浩玲抱歉了。”
沈灵珊秀目圆瞪,愕然问道:“方姑姑,您……对我舅舅不……”
方浩玲截口说道:“沈姑娘,你别误会。尊舅父人中之龙,人品才华是无可挑剔的。”
“既是如此,方姑姑如何不肯俯允?难道方姑姑还有……”
方浩玲再次打断沈灵珊的话,委婉说道:“沈姑娘,你与你娘近半年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何必在此浪费时间?方姑姑今日有些累了,也想早点歇息。”
沈灵珊听她下了“逐客令”,心知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便起身说道:“方姑姑早点歇息,灵珊告退。”
沈灵珊走出房门,依稀看见院中伫立着几个人影,走近一看,原来是爹娘、舅舅和哥哥陈文祺四人。
几人无声地跟着沈灵珊走出院外。
“爹、娘,我……”沈灵珊的声音中明显的失望。
“珊儿,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了。”韩梅揽过女儿,慈爱地说道。
“舅舅,对不起……”沈灵珊望着韩明,一脸的愧疚。
韩明正要说话,这时沈清“呵呵”一笑,说道:“珊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事交给爹爹,保准做成。”
沈灵珊见爹爹大包大揽,先是一喜,随即泄气地说道:“爹爹,人家方姑姑瞧不上舅舅,您有什么办法?您可别让方伯伯强迫方姑姑啊,那样她会很伤心的。”说罢瞄了韩明一眼,心道,舅舅,您可别生气哟。
沈清摸了摸沈灵珊的秀发,赞道:“我女儿的心可真善良,爹爹怎会强人所难?”
“那您有什么办法?”沈灵珊口里不信,眼中却满含期待。
韩梅柔声说道:“傻丫头,你方姑姑哪是看不上你舅舅,她是担心你舅舅会欺负她。”
“我舅舅人那么好,怎会欺负方姑姑?您说是吧舅舅。”沈灵珊诧异地说道。
韩明笑而不答。
沈清说道:“珊儿,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懂。总之,这件事就交给爹爹,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去办。”
“什么事情?”
沈清神情一转,说道:“整整二十年了,你外公到如今还不知你爹娘的音讯,更不知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个外孙女儿。所以,你要迅即去趟京城与你外公相认,向他老人家禀告你爹娘的信息,并将老人家接回武昌城赡养。”
沈灵珊一听,悲从心起,泪挂腮边,哽咽着答道:“是,爹爹。女儿这便回房收拾行囊,明天就启程。”
“祺儿,路上好生照顾妹妹。”韩梅嘱咐道。
“娘,您们放心。”陈文祺答道。
第九十七回 云台请旨
次日一早,沈灵珊见挽留不住方浩玲,便与陈文祺两人将她送到码头,雇了一只单桅乌篷船,任由她回家去了。韩明有心送她一程,然因沈灵珊说破了那层关系,他甚至都不好意思现身,只在窗后默默目送方浩玲离去。而方浩玲虽然拒绝了亲事,当在沈家送行的诸人中独不见韩明的身影时,心中竟有些许失落,及至省悟过来,双颊未免浮现红晕,暗骂自己竟如此没有出息。
两小送走方浩玲返回家中,栓儿已将雇来的双辕马车牵到门口。在韩梅的叮咛声中,两人驾车启程,转眼拐入通向城北草埠门的正街。草埠门外的码头,有搭载马车的专用渡船。
两人晓行夜宿,不一日到了京城。沈灵珊与外公夏尧终于相认,爷孙俩抱头大哭了一场。二十年来对爱女的魂牵梦绕,等到的却是天人永隔的现实,这对垂暮的夏尧来说,无异于椎心泣血、天塌地陷。不过,女儿拼却生命留下了唯一的血脉,对夏尧也是一个极大的慰籍。一连几日,经过沈灵珊百般劝慰和绕膝承欢,夏尧渐渐止住悲痛,慢慢恢复了平静。
在此期间,陈文祺入宫觐见皇上,详细奏明了大崎山招讨的经过。朱佑樘甚感满意,对陈文祺嘉勉了一番,着他仍回翰林院,来日择机封赏。陈文祺去翰林院销了假,又到刘健府邸拜望了恩师,此后无事时便待在夏尧的府中,与沈灵珊一道陪着夏尧说话散心。
这日,两小陪同夏尧围着火炉喝茶聊天。见外公心情甚好,沈灵珊趁机说道:
“外公,京城虽然繁华,气候却不怎样,冬天不仅严寒,而且干燥得很。莫如南下湖广,在武昌城颐养天年,也好让您外孙女儿常伴身边尽尽孝。您老觉得如何?”
夏尧一听,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女儿夏雪和女婿赵欣的遗骨还埋在武昌城,自己确有去看看她们的心愿。但在江南定居,恐怕不太合适。陈文祺诰封武弁而又就职翰林,皇上的意图再明白不过,就是哪里有难处就会让他到哪里去。自己这外孙女儿与他成婚后,自然要夫唱妇随。倘若自己到江南定居,她该如何选择?
想到此,夏尧故意打着马虎眼:
“这武昌城哪,外公几年前曾经去过,我与祺儿也是那时初次认识。当时正值盛夏,那热浪啊是一阵接着一阵,热的人透不过气来。你外公真要去那边定居,还不把这身老骨头都烤焦了?”
沈灵珊娇嗔道:“外公,看您说的,江南的夏天热是热了点,也不过短短几天而已,那有您说的如此夸张?除了这几天,江南的春夏秋冬可是迷人得很呢。不然的话,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交口称羡呢?”
夏尧打趣道:“谁称羡了,你外公怎么从没听说?”
“没听说?外公,您听,江南的春:‘日出江花红似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的夏:‘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江南的秋:‘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江南的冬:‘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真正是四季如画哩。”
夏尧“哈哈”大笑,说道:“哎呀呀,祺儿你听,经珊儿这样一说,我若不去,倒是辜负了江南的美景啊。”
陈文祺帮腔道:“外公,江南物阜民丰、四季咸宜,确然是颐养天年的理想处所。接您老人家去武昌养老,不仅是我和珊妹的意思,也是家父母以及舅舅的企盼呢。”
夏尧敛起笑容,正色说道:“祺儿,珊儿的终身能够托付与你,外公于愿足矣。我已年逾古稀,来日不多,京城也好、江南也好,在哪里生活都是无可无不可。但你们想过没有,祺儿身为朝廷中人,随时都要候命而行。有朝一日珊儿于归之后,必当夫妻相守、彼此相扶。若我去江南定居,岂不成了你们的牵挂?所以我还是留在京城为好。”
“外公,这个您不必顾虑。就算哪天我和哥……”沈灵珊脸泛红晕,忸怩了半天“成婚”二字还是羞于出口,“也没打算离开武昌城,除了沈家爹娘之外,还有陈家二老,珊儿要替哥尽孝,侍奉四位老人家。再说了,我爹娘的坟墓还葬在灵山,逢年过节、清明大寒,也要为他们烧纸上香,我怎能撇下这许多、远离家乡?”
这些事陈文祺还真未曾想过,今日听沈灵珊一说,既感动又内疚。他情不自禁地抓起沈灵珊的纤手,将之握在手心,感动地说道:
“珊妹,我很惭愧,还没有想到这一层。若真如此,岂非太过委屈你了?”
沈灵珊被他一握,心旌摇动,又见外公在旁瞧见,更是娇羞不已,低眉说道:“哥,这是我的责任。”
看到这一幕,夏尧心里既高兴又难受。是啊,沈、陈两家双亲年纪渐大,两人上无兄下无弟,赡养的担子全压在他们身上,加上自己五位老人,都是他们的责任。祺儿若要应付“朝廷不时之需”,就注定要东奔西走、居无定所,怎能携家带口颠沛流离?两人即便成家,恐怕也只有一个在外尽忠、一个在家尽孝了。若自己坚持不去江南,岂不让他们两头牵绊?
夏尧思之再三,点头说道:“既是如此,外公就答应你们,明日面圣致仕,随你们下江南安享晚年。”
沈灵珊一听外公允诺,自然高兴,立即起身帮助外公收拣物事、打点行装,一俟皇上恩准外公致仕,便陪同外公返回武昌城。
翌日早朝之后,夏尧径直来到保和殿。保和殿的后门有一个不大的石阶,这里便是大臣们乃至市井草民耳熟能详的“云台”。朱佑樘即位以来,特定除早、晚朝外,每日两次在此地召见有关大臣议事,朝野均将之称为“平台召对”。
夏尧颤颤巍巍地正要对皇上行三跪九叩之大礼,被朱佑樘及时阻止:
“老爱卿,这会儿不是朝会,您就免礼吧。来呀,给夏爱卿看座。”
随侍小太监搬来一个锦墩,搀扶夏尧坐下。刚一落座,夏尧又立即站起来,朝朱佑樘躬身说道:
“皇上,老臣有事启奏。”
朱佑樘抬手虚按,说道:
“老爱卿有话坐着说罢。”
“谢皇上。”夏尧依言坐下,挺直身子说道:
“皇上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短短三年,朝野风清弊绝。兵部在马文升马大人的主持下,大力整肃贪贿怯懦、兵政废弛之顽疾,大明军威得以重振。然大明中兴之伟业如日方升、任重道远,亟需匡时济世之才。今老臣年届古稀,身体大不如前,辅佐兵部事务力有不逮。老臣思虑日久,今特面奏圣上辞去所任之职、褫还所封爵位,卸甲归田、以度余生。恳请皇上恩准。”
朱佑樘听罢,微显愕然。只见他龙体前倾,对夏尧说道:“老爱卿,正如你所言,我朝中兴大业方兴未艾,朕可是思贤若渴啊。老爱卿乃朝廷股肱之臣,国家用人之际,你怎忍心弃朕而去?”
夏尧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中感动,复又站起躬身说道:“皇上言重了。老臣区区一介武夫,沙场杀敌或可勉力而为,协理兵部则是有心无力,故窃居兵部侍郎之职,实乃尸位素餐矣。古人言道,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老臣致仕,不单为图个人清闲,更是腾位让贤啊。武库司郎中陆完,能文能武、年轻有为,若授其职,胜于老臣远矣。老臣赋闲之日,报国之心不泯,倘若边关有事,只要朝廷一纸宣召,老臣定当重新披挂上阵御敌。”
朱佑樘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老爱卿去意既坚,朕再挽留未免不近人情。也罢,”朱佑樘看了一眼不远处临时充当起居郎(负责记录的官员)的太监一眼,口宣旨意:“准兵部左侍郎、安西伯夏尧以本品致仕,食原俸禄。”
夏尧一听皇上松口应允,忙跪倒在朱佑樘面前称谢:“臣谢主隆恩。皇上,老臣孤身一人,没多少花销,俸禄还是减半吧。” 本朝例制,中央官员致仕后领原俸禄一半的养老金,故夏尧有此一说。
“老爱卿请起。爱卿年高德劭、功勋卓著,食原俸禄理所当然,老爱卿就不要推辞了。对了,您既是孤身一人,致仕之后有何打算?”朱佑樘关心地问道。
“多谢皇上垂询。当年亡妻在日,曾为老臣生下一女,取名夏雪。成化七年冬月,老臣奉先皇圣命挂帅戍边,临行之前,将小女托付给韩慎兄照看。次年春天,韩兄致仕回归故土,小女夫妇随同离京。不料途中被梁芳贼子勾结‘岭南八凶’追杀,小婿赵欣殒命巴河岸边。小女痛不欲生,怀胎十月,娩下赵欣的骨血后就撇下老臣、见她的娘亲去了。”夏尧说到这里,忍不住浊泪流淌。
朱佑樘不曾想到,自己这一问,勾起了夏尧痛苦的回忆,遂连忙岔开话题:“老爱卿节哀,那赵欣的骨血如今何在?”
夏尧用衣袖擦去眼泪,答道:“托皇上的鸿福,那孩子如今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且日前已到京城,与老臣相认了。”
朱佑樘龙颜一展,说道:“恭喜老爱卿爷孙团聚。有贤孙承欢膝下,老爱卿晚年也不至寂寞了。”
夏尧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皇上,女大不中留,老臣怎能为安度残年而不管她的幸福?”
朱佑樘“呵呵”一笑,说道:“老爱卿啊,难道你就不能招个入赘的外孙女婿?”
“皇上,老臣这个外孙女婿,身系三族传嗣,且要为国效力,如何能常留老臣身边?”
“哦?”朱佑樘颇感兴趣地问道:“此人是谁,竟如此奇特?”
“回皇上,他便是陈文祺。”
“哦?是他?这么巧?”朱佑樘似乎始料不及。
“是啊,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夏尧答道,随后将陈文祺的身世以及与沈灵珊相识的经过简单地向朱佑樘说了一遍,最后说道:
“皇上,他俩郎才女貌、情投意合,老臣恳请吾皇成全这段姻缘。”
朱佑樘瞪大眼睛不解地问道:“老爱卿何出此言?”
“皇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往今来这婚嫁之事须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陈文祺是陈、沈两家共同的儿子,您想,谁向谁提亲啊?眼见他两人年岁渐长,老臣心里着急呀,故此老臣恳请圣上成全。”
朱佑樘一听就明白了夏尧的意思:“老爱卿莫非要朕赐婚?”
夏尧拜道:“老臣异想天开,恳请皇上格外施恩。”
朱佑樘笑道:“朕捡个现成的红娘,何乐而不为?”说罢朝那临时充当起居郎的太监吩咐道:“代朕拟旨,赐陈文祺择日大婚。”
旨意一下,随侍太监马上就向殿外传话:“宣陈文祺面圣听旨。”
不多时,陈文祺奉诏来到云台,山呼过后,垂手站在夏尧的下首。他不知皇上此时宣召为了何事,转头望见夏尧正笑眯眯地瞧着自己,遂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宣旨吧。”朱佑樘对那太监说道。
那太监将写好的圣旨呈给朱佑樘过目以后,便清了清嗓子,尖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年已弱冠,正适婚娶之年,当择贤女与配。朕闻安西伯夏尧之外孙女沈灵珊品貌出众、温良敦厚、恭谨端敏且待字闺中,与陈文祺堪称天设一对、地造一双。为成就良缘,特许陈文祺、沈灵珊二人结为秦晋之好,并准带俸休假三月,以择良辰完婚。钦此!”
陈文祺一听,喜不自禁,连忙跪倒尘埃,口中呼道:“臣陈文祺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要知道,常人但凡婚嫁,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皇室中的亲眷以及极少数功臣的后代子弟,才能享受皇上赐婚的殊荣。
那太监走到陈文祺面前,双手托举圣旨,口里说道:“恭喜陈将军,贺喜陈将军。”
“同喜,同喜。”陈文祺郑重其事地接过圣旨,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
赐婚的圣旨已下,致仕的文书须经吏部会同兵部制定,不日也会下达,该要告退了。想到从此远离庙堂,过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此时夏尧不知是惜别还是向往,他谢绝了朱佑樘的劝阻,最后一次跪拜皇上:
“皇上恩典,老臣没齿难忘。今日拜别皇上之后,老臣便要随文祺他们下江南去了。老臣在京城的宅邸,请交有司衙门另作他用,以免荒废。”
朱佑樘不知夏尧此去湖广不再回京,以为他要与外孙同住,便不解地问道:“老爱卿,您不要府邸,将来住在哪里?陈爱卿在京城住在驿馆,并没有官宅啊?”
夏尧解释道:“皇上,老臣此去江南,就不再回京城了。”
“不回京城?”朱佑樘奇道:“老爱卿,您怎么把朕给说糊涂了?您要朕赐婚,不就是方便贤外孙照顾吗?陈爱卿洞房花烛之后,贤外孙是要随陈爱卿进京的,您怎么反到江南定居了?”
“皇上有所不知,文祺生身父母尚在武昌府,养父母亦在黄州府,他们两人成婚后,将要赡养五位老人。文祺蒙皇上眷顾,‘诰封武弁,就职翰林,以全朝廷不时之需’,自然是居无定所,哪能携家带口四处赴任?故尔他俩已经约定,成婚之后,只文祺一人回京,随时听候皇上差遣;珊儿她留在湖广,专心侍奉父母公婆,以尽儿女之孝。唯其如此,忠孝才能得以两全。”说到此处,夏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两人童年不幸,一个失恃失怙,一个骨肉分离,皆是失去父母之爱;而今奉旨完婚,却又不能长相厮守,可嗟可叹啊。”
后面这句话,在此时此地而发,显然不合时宜。虽然说者无心,难保听者有意。若皇上以为这是对朝廷的不满,就算当时不便治罪,君臣之间的嫌隙无疑是生下了。但夏尧是一介武夫,想到什么说什么,否则的话,也不会有当年发落边关、骨肉分离之事发生。
因此,陈文祺连忙接口说道:“外公,您老千万不要如此说。昔年霍去病将军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为了杀敌保国都不肯成家,令后人无比崇敬。今文祺蒙皇上赐婚,已是皇恩浩荡。能够舍小家而报国,是为臣子的荣幸,何嗟、叹之有?”
不过,夏尧所面对的君王,不是别人,而是被后人称之为“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明之孝宗皇帝”的朱佑樘。夏尧的这一席话,不仅没有让朱佑樘生气,反而在无意中引起了朱佑樘的共鸣。虽说如今贵为天子,朱樘的命运同样坎坷不幸,童年那段阴晦的时光令他难以忘怀。
成化六年七月初三日,母亲纪氏于冷宫中偷偷生下朱樘后,为躲避宠冠后宫的万贵妃的迫害,不得已将他托付给宫人张敏秘密抚养。可怜贵为皇子的朱佑樘,自小只能以米粉充饥,躲躲藏藏难见天日。就这样母子俩提心吊胆地生活了六年,才为父皇朱见深得知。当宪宗皇帝第一次见到自已那因为长期幽禁、胎发未剪而拖至地面的瘦弱儿子时,不禁泪流满面,感慨万千,当即颁诏天下,立朱樘为皇太子,并封纪氏为淑妃。即便如此,朱佑樘的境况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因此大祸降临。不久,母亲纪氏在宫中暴亡,宫人张敏亦吞金自杀。痛失母爱的朱佑樘在祖母周太后的仁寿宫内,才得以安全地活下来。悲惨童年的阅历,塑造了朱佑樘宽厚仁慈、仁孝恭俭的性格。即位之后,尽管万贵妃祸乱后宫、迫害母亲,但他以她是父皇的挚爱,并未为此大开杀戒,而是将对母亲的一腔思念与敬爱,倾注在皇后张氏身上。
“朕与皇后,情爱甚笃,同上起居,须臾不忍分开。他们新婚燕尔,本应浓情蜜意、相偕相伴才是。看来,朕封陈文祺武职却未曾带兵、授他翰林院学士亦无职责,让他‘应不时之需’确然不近人情。”
朱佑樘心里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他赞许地看了陈文祺一眼,褒奖道:“陈爱卿有如此胸襟,朕甚是欣慰。”又对夏尧说道:“老爱卿请起。今日君臣一别,相见可期。此去江南,您就放下一切,安心颐养天年,不必为子孙操心。为臣有辅佐君王治国之责,为君亦有兼顾臣工齐家之义,这句话你我君臣共勉之。”
夏尧一听,皇上这话里有话,心中暗喜,忙拉过陈文祺向朱佑樘行了大礼,退出保和殿。
两人行不多远,只见刑部尚书何乔新匆匆而来。夏尧停下脚步,主动向他打招呼:“何大人步履匆匆,是要去见皇上么?”
何乔新脚下不停,抱拳应道:“正是。下官有急事觐见圣上,不能和夏大人叙谈,请见谅。”说话间与夏尧、陈文祺两人擦肩而过,直奔保和殿去了。
“公务要紧,何大人请便。”说完,夏尧低低嘀咕了一句,“何事把他急成这样?”
“我看何大人不仅是着急,而且好像有些紧张呢。”陈文祺接了一句。
“紧张?有什么好……”夏尧的话未说完,只听背后又传来何乔新的声音:
“陈将军请留步。”
陈文祺闻言停下脚步,转身一看,何乔新去而复返,又急匆匆来到两人的跟前。
“何大人,您是叫我?”
“是啊,陈将军,可否移步随下官去刑部大牢看看?”何乔新急急说道。
“现在?”
“对,就现在。”
陈文祺正不知如何答应,只听夏尧“咦”了一声说道:
“何大人,您刚才还急吼吼地要觐见皇上,怎么又改变主意要去刑部大牢了?”
“是啊,下官刚才是急着去觐见皇上。可是一想,若皇上问话,下官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倒不如请陈将军去刑部大牢看看再说。”何乔新没头没脑地说道。
夏尧是又好气又好笑,嗤道:“我说何大人,平日看你精明干练的,今日为何颠三倒四的?您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何乔新苦着脸说道:“咳,关在刑部大牢中的乌力罕一早暴毙了。”
什么?乌力罕暴毙?夏尧与陈文祺两人一惊。
夏尧继而“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何事惹得何大人心急火燎的呢,原来是乌力罕死了。他死便死了,让鸿胪寺派个人送回大漠不就行了?”
何乔新一跺脚,气呼呼地说道:“夏大人哪,您这是不生孩子不知肚子痛啊。若小王子得知乌力罕死在我大明的牢中,他岂肯善罢甘休?”
宁夏一战,明军以较小的伤亡,不仅夺回了失去多年的三座城池,而且还斩杀敌军二万三千余人,俘虏六千余人,迫使敌酋万户长阿巴海自刎,活捉号称第一勇士的鞑靼猛将乌力罕。按之前的经验,鞑靼人兵败之后,必然遣使求和,以迎回战俘、赢得喘息的时间。然而此战之后,小王子却始终没有乞和的动静。如此一来,被押到京城关入刑部大牢的乌力罕成了烫手山芋,杀也不是、放也不是。直到此前不久,小王子才派了个“阿尔班尼阿哈”(蒙古语音译,意为“十户长”)送来书信,大意是蒙古国希望与天朝媾和,愿意南面称臣,一俟筹集到贡品,即向天朝进贡并重签宗藩协定。在此之前,请朝廷赦免乌力罕以及其他被俘将士,使他们早日回国与家人团聚,云云。
朝会上,文武大臣议论纷纷,多数人认为小王子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求和是假,要人是真,因此主张除非签了宗藩协定,否则不予理会。考虑再三,朱佑樘指示鸿胪寺答复蒙古国使者,为表示天朝与蒙古国重新修好的诚意,将蒙古国所有被俘人员立即遣返回国。但为安全与隆重起见,乌力罕应等蒙古国进贡使团来大明京城和谈时接回本国。现在乌力罕在大明监牢中暴亡,不仅给了小王子借机犯边的借口,而且还会在其他藩国造成负面影响。在自己的治下出现如此重大的事情,何乔新焉能不怕?
夏尧不以为然,忿然说道:“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他到五更?小王子不肯善罢甘休又能怎样?要打便打,还是老夫挂帅。”
何乔新苦笑一声,说道:“夏大人老当益壮,下官佩服。只是乌力罕究竟是怎样死的,下官都没搞清楚呢。若在皇上面前一问三不知,不管是掉乌纱还是掉脑袋,下官可承受不起啊。”
“您是说,乌力罕究竟是如何死的还不清楚?”
何乔新点点头没做声。
“何大人,您想让在下去查乌力罕的死因?”陈文祺这时问道。
“正是。”
陈文祺为难地说道:“何大人,在下虽略懂医术,但并不精通。若是刑部仵作未查出原因,在下只怕更让大人失望了。”
“陈将军,刑部仵作虽粗通医术,但不通武术。陈将军武术、医术兼备,故下官冒昧以求,还请陈将军不吝赐教。”何乔新诚恳地说道。
“何大人,您怀疑乌力罕之死与武术有关?”陈文祺惊异地问道。
何乔新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说道:“既然仵作查不出死因,何妨换个角度看看?”
夏尧接过话说道:“言之有理,祺儿,你就随何大人去一趟,就算一无所获,何大人必不会怪你。”
“正是,正是。”何乔新连声说道。
陈文祺不好坚持,便自怀中请出皇上赐婚的圣旨,塞到夏尧的手里。夏尧会意,将圣旨拢入袖中,自顾自回家向沈灵珊报喜去了。
第九十八回 金蝉脱壳
承天门南约里许远近,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街巷,名曰“贯城坊”,是本朝“三法司”的衙署之地,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自北而南依次排列其中。刑部大院坐西朝东,占据了“贯城坊”近一半的地方,大院的西南角建有一道高逾丈余的围墙,围墙正中开有一门,门楣上嵌着一块长约二尺、高约尺余的纯白玉石,上书两个遒劲的大字:监狱,这里便是俗称的刑部大牢。监狱分两个部分,靠近大院的部分用作狱卒办公活动场所,远端部分则用来关押犯人。两个部分之间又用两扇厚重的铁门隔开,铁门上另开一扇小门,用作平时进出的通道。
陈文祺在何乔新的带领下进了刑部大院,两人没作任何停顿,径直走到围墙下面紧闭着的、还算宽大的监狱大门前。把守大门的八个带刀狱卫见是刑部尚书,连忙躬身行礼,其中一个狱卫迅速将大门打开一条缝隙, 刚好够两人进入。
掌管监狱的“司狱”迎上来,未及开口,何乔新说了一句“前面带路”,司狱便将两人引到距离那铁门不远处的一间房前,朝门口两个带刀狱卫扬扬下颌。两个狱卫会意,一左一右将门推开。
何乔新正欲请陈文祺进去,忽然吃惊地问道:“乌力罕呢?”
“噢,乌力罕不见了?” 两个狱卫顿时紧张起来,抬腿便要进屋察看。
陈文祺双手齐出,拉住两个狱卫,说道:“不可进去。何大人,乌力罕的尸身原来是放在这间屋里?”
何乔新惊魂未定,点头说道:“是啊,就放在这屋里。怎么就不见了?”何乔新转头问两个狱卫,“本官走了之后,命你二人在此看守,在此期间,有没有什么人进去过?”
“回大人,没有。”
陈文祺松开狱卫,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我们进去看看。”
陈文祺让司狱和两个狱卫留在门外,自己同何乔新小心翼翼地进入屋内,沿着墙壁仔细察看。
屋子里,除了中间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块陈旧的松木板之外,没有任何一物。对门的那面墙上,开有一扇小窗,两扇窗门大开。陈文祺伸头看去,窗外是一窄小胡同,人迹稀少。
陈文祺紧锁眉头,质疑道:“何大人,这……”
何乔新又急又恼,解释道:“刑部大牢自启用后,数十年来,只发生过几次在押犯人猝死的情况,因此刑部大牢并没有单设的停尸房。由于大牢没有窗户,气味很难消散,如果有犯人死亡,就用这间房子作临时停尸之用。哪知这死人的尸体也有人盗?”
“何大人确定是有人盗走了乌力罕的尸体?”
何乔新听出陈文祺质疑,便指着窗户说道:“窗户大开,足以证明有人从这里偷走了乌力罕的尸身。”
“为何不能猜测是乌力罕诈死,趁无人之时从此窗脱逃了呢?”陈文祺反问道。
“诈死?”何乔新一顿,吸了口凉气,旋即摇头说道:“不可能。你看,这窗台上分明有两人的脚印,定是两个人里外接应,将乌力罕的尸体运走了。再说了,仵作通过察验,确定乌力罕死亡了,他又怎能复活?”
房中脚印甚多,不过都集中在房门到中间木板这一侧,应该是狱卒的脚印;而靠近窗户的那一侧、特别在窗沿上,确然只有两种不同的脚印,想来应该不是狱卒所留。
但,为何有人要偷乌力罕的尸体?偷去又有什么用?这是陈文祺不解的地方。他再一次仔细察看了屋内的每个角落,希望能够找到帮助破解疑问的蛛丝马迹,但室内一览无余,除脚印外,没有发现其它东西。
“何大人,无论是诈死还是盗尸,请你火速派人知会羽林前卫呼延达镇抚使,务要紧守城门,仔细盘查出城之人以及携带之物。”
陈文祺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准备出屋,在转身前下意识地朝木板瞥了一眼,突见板缝处颜色有异,连忙凑近一瞧,见有一半寸长短、红绿相间的东西嵌在缝中。陈文祺找一名狱卫借了佩刀,用刀尖顺着缝隙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挑了出来,仔细一看,是半片树叶,树叶的柄部残留着一小段草状的茎条。
奇怪了,草本植物怎会长出树叶?
陈文祺、何乔新两人看了半天,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陈文祺将半片“树叶”小心地收藏起来,与何乔新双双走出房间。何乔新一招手,早已等候在外的仵作小步跑了过来,在何乔新面前垂手躬立,等待何乔新的问话。
“你就是仵作?”问话的不是何乔新,而是陈文祺。
仵作并不认识陈文祺,听他发问,迟疑着没有回答。
何乔新说道:“这是陈将军,他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
“是,大人。”仵作应了一句,转身说道:“回陈将军,小的便是仵作。”
“请你说说查勘的经过。”
“小的是辰正开始查勘乌力罕尸体的。根据尸温推断,死亡时间应在卯时末辰时初,但小的查遍他的全身,并未发现任何淤痕和大的创口,口鼻无流血,瞳孔未见放大与缩小,嘴唇颜色也正常。所以排除了中毒、急病和外部击打死亡的因素。就是说,死亡原因不……明。”仵作字斟句酌地说道。
“有没有什么病症,既可以致人快速死亡、又在身体外部看不出什么变化?”
“这个……,小的做这行十余年,从未遇见过这种病例。按理说,任何一种病症,能够致人死亡便有一定的征兆,当然也不排除陈将军说的这种可能。因此……因此……”仵作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偷偷望了何乔新一眼。
“有什么话说出来便是,看本官干什么?”何乔新没好气地说道。
“因此,小的提出解剖察验,却……”仵作嗫嚅着,一副不敢讲的神态。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何乔新瞪了仵作一眼,转向陈文祺说道:“不错,他要求解剖乌力罕的尸体。但这事可大可小,我不敢擅专,故此没有答应。”
陈文祺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乌力罕是蒙古国的大将,未征得小王子或乌力罕家人的同意,贸然打开他的腹腔只怕麻烦更大。
陈文祺想了想,又问仵作:“你说乌力罕死于卯时末辰时初,而你查勘的时间是辰正,也就是说这中间至多一个时辰。你在查勘的时候乌力罕已经完全没有生命特征了吗?比如气息、脉搏?”
“气息全无,脉搏也……没有。”
看得出,仵作对于气息有明确的认定,而对于脉搏却有点迟疑。
“有就有,没有便没有,怎么要加个‘也’字?”陈文祺加重语气说道。
仵作有点慌乱,结结巴巴地说道:“小的在拿脉的时候,好似有那么一次感觉他的脉搏微微动了一下,时间极短,应该是小的的错觉。”
“就一下?”
“只有一下,而且很轻很快,几乎不能察觉。我想应该是错觉。”这次仵作回答得很干脆。
陈文祺心里一动,但随即摇摇头。
何乔新见他神色有异,问道:“陈将军莫非想到什么了?”
陈文祺也不隐瞒,说道:“听他所言,在下突然想起师父跟我提起过一门功夫,叫做‘龟息功’,这门功夫修炼到极顶,人就可以自由进入真定状态。”
“‘真定’状态?那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无知有灵,乃人真定’。进入真定之人,心息全无,唯有一丝灵知存于脐内中空之窍,久久不动,状若死人。”陈文祺回忆着师父当年说的话,“不过,心息全无只是传说,潜息到一定时间也是要缓一缓的。刚才仵作所说,有点像是潜息缓气时的情景。”
“这么说,乌力罕确然是诈死?”何乔新问道。
“不,这门功夫听说只有中原武林人士才偶有修炼,鞑靼人只怕未曾听说过。”
“那……”
陈文祺摆摆手,没让何乔新继续发问,他对仵作说道:“尊驾适才说,‘并未发现任何淤痕和大的创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发现乌力罕身上有小的创口?”
“是。那是一处米粒大小的伤口,似是擦伤,深浅程度刚及皮肤。不过看似新创,伤口周围微微有点发红,但绝对不至因此丧命。”仵作肯定地说。
陈文祺未予置评,只淡淡说道:“好吧,暂时没什么可问的。您再想想,想到新的情况请立即报告。何大人,我们去关押乌力罕的监舍看看?”
“走。”
何乔新示意仵作等人留在原地,让司狱前头带路,与陈文祺一同来到关押乌力罕的牢房。
因乌力罕是蒙古国的被俘将领,所以对他还算宽待。说是宽待,也不过是单独关押,并将地铺换成了高铺,另外增加了一几一墩,以让他“体面”进餐。除此之外,亦无别的东西。
铺上的被褥摺叠得整整齐齐,矮墩也置于几下,显然,在乌力罕死后,这里已经勘察了至少一遍。
陈文祺没有犹豫,依然如进入尚未勘察的第一现场,手举蜡烛细心地查勘。当然,刑部办案决非浪得虚名,一番查勘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陈文祺不死心,唤来两个狱卒,命他们将高架着的铺板拆下来,连同两条长凳、小几和矮墩一起搬到监舍门外。在昏暗的烛光下,忽然发现原先放置长凳四条腿的地面,有一处明显与其它三处不同。触手一摸,此处的地面显然蓬松得多。
陈文祺暗叫一声“侥幸”,请司狱找来一把匕首,顺着蓬松之处慢慢拨开浮土,果然挖出了几根不规则的竹片。经过一番拼接,原来是一个有盖的、而且带有夹底的竹筒,夹底上残留着一块小指甲大小乳白色痕迹,似为已经风干的某种汁液。
陈文祺心中一动,急忙张开十指正反查看了一番,见自己的双手没有创口,一颗心方始放下。
他在被褥上扯下一条布块,将那些竹片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然后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请您查一下近两天与乌力罕有过接触的都有什么人。”
何乔新虽然疑问重重,但他相信陈文祺这样做自有道理,便带着司狱亲自进行排查。不多一会儿,便将两日内有条件与乌力罕接触的五个狱卒带到陈文祺跟前。
讯问的过程比预想的更为顺利。五人虽然都是局促不安,但大都还算镇定,只有一人眼神闪烁、额上发潮。陈文祺朝他一指,说道:“你随我来。”
谁知那狱卒双膝一曲,说道:“不是我,我没帮他带东西。”
陈文祺哑然失笑,用手指着另外几人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您吩咐他们忙去吧。我俩和他谈谈。”
待那几人走后,陈文祺才对跪在地上的狱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冯六。大人,小的真的没有帮他带过东西。”
“冯六”
“小的在。”
“我说过是你帮着给他带东西吗?”陈文祺笑道。
“没……没说过?谢大人,谢大人,您真没有说过小的给他带东西。”冯六高兴地说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要问是谁给他带东西?”陈文祺语气严厉起来。
“这……这……”冯六顿时语塞。
陈文祺打开布包,将竹片拼成一个竹筒,举到冯六的眼前问道:“你可认识此物?”
“不……不认识。”冯六头上的潮湿霎时凝成汗珠,顺着脸颊流下。
何乔新怒道:“冯六,本官可没有陈将军那么好的耐心,你最好不要心存侥幸。”
“大人,我说,我说。”冯六急忙说道:“昨日傍晚……”
昨天傍晚,冯六收拾完餐具,想到几天没有换洗内衣,便向司狱请了两个时辰的假,回家洗澡换衣。刚进家门,忽听身后有响动,回身一看,一个身材不高的老者跟了进来。
“你……你进来干嘛?不见我家没有生火吗?要饭到别家去。”冯六呵斥了一句。
“桀桀……,要什么饭啊?我是给你送银子来的。”
“送银子我?有银子自己留着花吧。去,去。”冯六哪里肯信,伸手要将老者推出门外。
哪知一推之下,老者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两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随后又拿出一个竹筒放在银子旁边,说道:
“老夫知道你是刑部大牢的狱卒,专门负责与犯人送饭。明早你将此竹筒带去交给蒙古国那个叫乌力罕的将军,这锭银子就归你了。”
冯六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毫不迟疑地拒绝道:“不可不可,狱中禁止向犯人带任何物事。如被发现,我这条命可就不保了。”
老者将脸一沉,恶狠狠地说道:“你若不依死的更早,而且你这婆姨和娃子也得与你殉葬。”见冯六吓得脸色变白,又放缓语气,“何况,这竹筒里不过就是一碗鸡汤而已,又不是毒药,你怕什么?”
老者说完,复将那竹筒拿在手上,就着桌上的茶碗,倒出一些汤汁,一探手抓住桌下的花猫,将汤汁尽数灌入花猫的口中,对冯六说道:“若明早你家花猫死了,你便将这竹筒砸碎了,银子还是归你;若花猫安然无事,你便将竹筒带给乌力罕将军。这该可以吧?”
冯六见是一碗普通的鸡汤,心想带他喝了谅也无事,便点点头答应了他。
老者似不放心,威胁道:“你最好不要玩心眼。明日巳时,我在这里等你回话,否则的话……”老者将手抓住桌子一角,未见他用力,桌角已经成了碎屑。
冯六慌忙说道:“不敢,不敢,我一定带进去。”
“谁知……谁知……”说到此处,冯六“咚咚咚”向何乔新连磕几个头,带着哭腔说道:“大人,小的真的是无意,恳请大人饶命。”
何乔新喝道:“起来,陈将军还没问完哩。”
“冯六,你且说说那老者的年纪、身材、模样以及口音。”
冯六想了想说道:“那人年约七旬,五短身材,两眼深凹,下巴较突,声音沙哑,语音像是……”冯六看了何乔新一眼,没有说下去。
“你看本官干甚?有话就说。”何乔新喝道。
“有点像何大人的口音,但也不是很像。”冯六怯怯地说道。
“还有什么?”陈文祺紧张地问道,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老者右手的小指好像……好像短了一截。”
陈文祺心里一紧,果然是他?陈文祺使劲摇摇头,脑子清醒异常,不是在梦中。
不对,他明明已被师父和师伯击毙,而且自己亲手将他掩埋,怎会是他?
但是,冯六所描述那老者的特征,分明就是他。而他右手小指所断的一截,便是当年在西樵山被师父所伤。难道说……
陈文祺不敢往下想,在寒冷的冬日,他竟然与冯六一样,头上泌出细微的汗迹。
何乔新见陈文祺神色有异,走到他身旁问道:“陈将军,怎么回事?”
陈文祺强捺心情,拉着何乔新走出几步,低声说道:“何大人,这件事有些眉目了,我们找个地方谈?”
何乔新喝令将冯六囚禁起来,待后发落。然后偕同陈文祺回到刑部大院自己的书房。
甫一坐下,何乔新急不可耐地问道:
“陈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大人,在下推测,乌力罕被人救走了。”
“救?你说乌力罕没死?”何乔新瞪大眼愕然问道。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不错,他没死,是诈死。然后被人救走了。”
“谁?谁有这么大的神通?”何乔新吃惊地问。
“岭南老怪,现在的身份是蒙古国的国师。”
何乔新张了张口,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陈将军,这件事太过怪异,下官是一头雾水,别我问你答的了,你就完整地分析一下吧。”
陈文祺接过何乔新递过来的茶碗,抿了一口茶,说道:“乌力罕毫无征兆暴毙,仵作查不出死因,本身值得推敲;尸体被盗,更不合常理。因此在下怀疑,会不会是乌力罕久困大牢,欲以诈死脱身?结合仵作所言,我想到了‘龟息功’,但很快推翻了这个假设,因为鞑靼人绝对不会这门功夫。”
说着,陈文祺从怀中掏出那半片树叶,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后来,我在板缝中发现了它,更是迷惑不解。说它是树叶吧,它的叶柄连接的分明是草茎。这是什么东西?它与乌力罕的‘死’有没有关联?依然让人琢磨不透。及至在监舍中挖出竹筒,看到竹筒夹底中那块乳白色的斑迹后,我才想起了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毒王。”
“毒王?”
“对,毒王。当年师父传我解毒秘笈时,曾经说过,若论天下至毒者,不是断肠草、鹤顶红,也不是鸩酒、曼陀罗,而是‘见血封喉’,武林人俗称箭毒木。此木分泌乳白色汁液,其毒无比,如果人畜有伤口与之接触,立刻就会肌肉松弛,血液凝固,脉搏减缓,最后心跳停止而死亡,整个过程只在弹指之间。当我看到那个乳白色的斑迹后,差不多猜到这即是毒王‘见血封喉’,并且由此联想起那半片树叶,它是见血封喉的唯一克星红背竹竿草。但奇怪的是,见血封喉只生长于广东雷州府,而且极为稀少,它怎么会在京城出现?当冯六说出那老者的体貌特别是口音有点像何大人您,我瞬间知道了他是谁,而之前的种种困惑就变得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不过,在下仍有两……”
“等等。”何乔新打断陈文祺,“既然见血封喉如此厉害,乌力罕用了它焉有命在?陈将军为何断定他被岭南老怪救走了呢?”
“这就是在下仍有不解之一。见血封喉剧毒无比,他们何敢用于诈死?”
“所以,乌力罕必死无疑,绝对不可能生还。”何乔新断言。
“不,乌力罕绝对没死。第一,如您所言,这窗台上留下两个人的足印便是证明,岭南老怪在此地可没有任何帮手;第二,若乌力罕已死,如何处理他的尸体便是我朝的难题,岭南老怪大可不必将他的尸体带回大漠。”
何乔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这第二条尚且说得过去,第一条就有点武断了,陈将军如何断定岭南老怪没有任何帮手?”
“这就是在下不解之二了。差不多一个月前,在下师徒与岭南老怪在大崎山不期而遇,双方激战半日,他的六个徒弟三死三擒,岭南老怪也被在下的师父与师伯联手一击,当场死亡。在下亲手将他与他的三个徒弟埋葬在一起,按说绝无复生的可能,但他却偏偏又出现在京城。不瞒您说,到现在在下还是将信将疑哩。”
“希望呼延达把守的城门能够有所斩获,到时一切都明白了。”何乔新自言自语地说道。
陈文祺提醒道:“何大人不要想的太乐观。我想岭南老怪处心积虑救人,必事先想好了脱身之法,也许此刻他们已经离开京城、正在返回大漠的路上哩。何大人还是赶快去觐见皇上,早作应对罢。”
何乔新一听,苦笑着说道:“唉,是该去见皇上了。不知这一去,是凶是吉啊。”
陈文祺连忙宽慰道:“何大人不必如此悲观,岭南老怪何许人也?慢说是您,就是在下的师父、师伯这等**湖也被他骗过了。再说了,乌力罕原本就要遣送回去的,如今他自己跑了,岂不省事?”
“话虽如此,可如果小王子要人怎么办?”何乔新还是忧心忡忡。
“要人?简单啊。不错,朝廷先前说过,乌力罕等人要等你们的进贡使团来和谈时接回本国。但过了这么长时间,未见你们有什么动静,乌力罕他们思乡心切,朝廷好生不忍,于是就将他们放了。”
这不是耍赖吗?但是,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何乔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陈文祺送出刑部,随后赶着见皇上去了。
……
陈文祺推测的不错,正是岭南老怪救走了乌力罕……
陈文祺、沈灵珊双剑合璧,将自己的几个徒儿杀得没有招架之力,而更为厉害的杨羡裕、柳慕风随时蓄势而发。岭南老怪情知今日绝无逃生之机,便暗中咬破舌尖,含着一口鲜血扑向沈、陈二小,趁杨羡裕柳慕风两人的掌风袭到,张口喷出鲜血,运起龟息**倒地诈死。
良久,岭南老怪收功“出定”,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身上满是泥土,料想已被人掩埋。他凝神谛听了片刻,外面寂静无声,只听得偶尔一声鸦鸣,断定杨羡裕等人已经离去,便运起神功破土而出。
岭南老怪仇恨满腔,发誓要找机会报仇雪恨。但他知道,江湖虽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朝廷也断然不会放弃对自己的缉捕。若想报仇,还须借重小王子。乌力罕是小王子的心腹大将,若能将他带回蒙古,或许能够与小王子重修旧好。
打定主意,岭南老怪来到京城,准备将乌力罕救出。奈何刑部大牢看守甚严,毫无下手的机会。几日下来茫无头绪,想到自己冒险诈死保得老命,而今竟是走投无路。绝望之际,突然电光一闪,诈死?
岭南老怪大喜。
当年,岭南老怪始得“见血封喉”,如获至宝,但此物甚为稀少,为了“物尽其用”,他开始研究此物致人死亡的最小极限,为此不知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命。不过,岭南老怪的“研究”却大有收获:不仅知道了“见血封喉”的最低致死量,更发现了可令人进入“真定”的“诈死”量。
岭南老怪找来一截楠竹,加工双底竹筒,将“见血封喉”的汁液以及写有使用方法的纸条藏于夹底,胁迫冯六带进了监狱。次日,岭南老怪早早来到冯六的家,等候冯六带来的消息。当冯六恐慌万状地告诉他乌力罕的“死讯”后,岭南老怪迅速绕到小胡同,推开“陈尸房”的窗户(他事前已经打探到刑部大牢“陈尸房”的所在并作了暗记),用红背竹竿草解了“见血封喉”的剧毒,扶着乌力罕翻过小窗,按照事先计划的路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京城。
当陈文祺、何乔新在刑部书房分析案情的时候,乔装打扮的岭南老怪与乌力罕两人,正马不停蹄地赶往鞑靼汗廷“鲁王宫”。
第九十九回 狼烟又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数千年来,炎黄子孙过大年的热情始终不减。这不,虽然距离大年还有些时日,心急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往自家门上贴上了大红春联,一些临街商铺也是张灯结彩,春节的气息弥漫着整个京城。
屈指算来,朱佑樘践祚已近五年。几年来,铲除奸逆、重用贤良、废除苛法、轻徭薄赋、厉行勤俭、收复河山……,朱佑樘打了一系列中兴大明的“组合拳”,朝野风气一新、朝纲重振。但各地水旱蝗灾频仍,边境上异族骚扰不断,内忧外患使青年皇帝意识到,要达到皇曾祖“仁宣”时期的太平盛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他的心情远没有宫外的气氛那般喜庆、轻松。
距离上朝的时间差不多还有小半个时辰,朱佑樘早早就到了太和殿,殿侧偏房的书案上,摆放着阁僚“票拟”的奏疏和条陈,那都是朝会上需要“圣裁”的国之大事,须得先看看,心里有个“数”。此时,一道绯色蜀锦的奏疏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奏疏上写道:
“臣蒙天恩,超擢不次。夙夜祗惧,思图报称,盖未有急于请赈灾民、惩贪赃者也。去今两岁,湖广非旱即涝,禾稼歉收,里甲之穷民,十室九空,饥民嗷嗷,流民徒增。然非不颁赈恤也,而颠连无告者,则德意未宣;而侵牟者有以壅之,幽隐未达;而渔猎者有以阻之,上费其十,下未得其一。尤以黄州府久悬其位,吏治松懈,妄费之风甚于别府。臣忝督湖广,职当重私侵之罚、清出支之籍,然诞谩成习,臣焚膏继晷亦无补于事也。况越职以逞者,贻代庖之讥。由是,臣恳请吾皇选拔贤能,充任黄州府,以谳冒费之污吏、申民氓之积冤。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陶鲁谨奏。”
朱佑樘将奏疏读了两遍,随后陷入沉思。陶鲁这则奏疏,既是说的天灾,也是说的**。黄州府尹一职空缺时久,虽地方多次上疏陈情,吏部却是久拖不决。当然,并非是吏部有意延宕,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朱佑樘从奏疏下面抽出一张宣纸,这是前日朝会时来偏房小憩,因感身子疲倦而即兴写的两句诗:“习静调元养此身,此身无恙即天真。”当时因朝会未完,来不及想出后两句,遂半途而废。
朱佑樘拿起案上的狼毫,不经意地掭着墨。半晌,似有所得,提笔宣纸之上,一挥而就,续出后面两句:
“周家八百延光祚,社稷安危在得人。”
这时,五凤楼上的“官街鼓”声传进太和殿,朱佑樘竟似未闻。
“皇上,该临朝了。”随侍太监走过来,尖声提醒道。
朱佑樘放下朱笔,整了整头上的“翼善冠”,来到太和殿,接受群臣的朝拜。
山呼过后,照例是“有本启奏”。三省六部五寺两院的大臣们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条陈”照本宣科,然后接受同僚的意见、质疑、诘问与反驳,最后由皇上圣裁。大约一个多时辰,大臣们的禀奏不再踊跃,朱佑樘手一挥,随堂太监前行几步,喊道:
“吏部王大人、户部周大人、都察院闵大人、屠大人,随皇上云台议事,其余百官退朝。”
吏部尚书王恕、户部尚书周经、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右都御史屠,跟在龙辇后面来到云台。君臣坐定之后,朱佑樘命随侍太监取过陶鲁的奏疏,说道:“这是湖广承宣布政使陶鲁陶大人的奏疏,几位爱卿传看一下。”
很快,四人传看完毕,奏疏又回到皇帝的手上。
“此疏出自湖广,”朱佑樘扬了扬手上的奏疏,语气沉着地说道:“然而问题岂止湖广?天灾固重,**更甚!长此以往,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啊。故此,朕请四位爱卿来云台,就议四个字:赈荒惩贪。爱卿们说说看,该如何办?”
户部尚书周经抢先开口,毕竟四字中他独占两字:“皇上,弘治四年,全国各地虽频发灾害,但灾情均较轻微;唯开封河决、浙江洪患和湖广旱涝等三地灾情较为严重。为恤民安民,已拟停浙江织造一年,免湖广黄州、承天、德安、郧阳、宝庆五府税粮一年,免开封当年秋粮;同时饬命各相关州县开仓放粮,以济饥民。在赈济之中,确有‘侵牟’、‘渔猎’之事发生,户部虽派员巡回监督,但地广人少,更因职权所限,成效甚微。臣以为应加强稽察、大力治庸惩贪,方能刹住‘妄费之风’。”
朱佑樘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只将目光转到左都御史闵圭、右都御史屠两人身上。
“皇上,”闵圭接口说道:“周大人所言甚是,治庸惩贪都察院责无旁贷。弘治元年以来,朝廷大力整肃吏治,成效有目共睹。陶大人奏疏之弊,多系里甲所为。都察院虽设有十三道监察御史‘代天巡狩’,然人不过百余,且职属察纠内外百司的官邪、藩服州县以上官员,对于州县以下之小吏,虽可纠察,却力有不逮。请圣上明鉴。”
周经白了他一眼,说道:“闵大人这一说,倒是将这‘惩贪’二字推得个一干二净啊。”
闵圭苦笑一声:“周大人,下官也不愿推呀。偌大个国家、算上里甲这些小吏,那可是成千上万的官员哪,就算将这一百一十个巡察御史劈成两半,也顾不过来吧?”
周经还想抬杠,被朱佑樘拦住:“王爱卿,您可有话要说?”
王恕“咳”了一声,说道:“‘赈荒惩贪’四个字,表面上与吏部不沾边。但皇上召臣同来云台,想必自有深意。只是微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也罢,还是朕来说罢。”朱佑樘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孟子曰‘民为贵’。可民无食是为饥民,民无宿便为流民,民无食无宿久矣,则将为‘暴民’,朝廷不能视而不见哟。户部对湖广、浙江、开封三地灾情的处置,甚合朕意;然赈济灾民不可限于济其饥,还须助其宿,不使百姓流离失所。故此,请户部会同各州县认真排查摸底,尽快提出救助条陈。”
“臣遵旨。”周经躬身应道。
朱佑樘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望着闵圭、屠两人说道:“朝廷设风宪,所以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这几年都察院纠察百官、提督各道,亦可谓尽职尽责。目下里甲诞谩成习,当重点督查,严惩私侵,以保赈济之通畅、吏风之清纯。”
闵圭、屠两人同声说道:“臣等遵旨。不过,这人手……”
朱佑樘摆摆手,说道:“且听朕说。王爱卿,您可于三省六部五寺两院中,抽借一百名七品以下的官员,授以‘代天巡狩’之责,协同十三道监察御史巡察重点州县,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务期整肃吏治、端正政风。”
“臣领旨。”
“还有,”朱佑樘又扬了扬陶鲁的奏疏,问道:“黄州府这个‘重灾区’,您打算怎么办?人家可是上疏了几次哩。”
王恕一听,知道朱佑樘说的是黄州府尹的人选一事,顿时苦了脸,无可奈何地答道:“皇上,微臣手中无人可选啊。不独黄州府,全国二百一十个州府,空缺者十之一二哩。”
“弘治二年朝廷重开科考,不是遴选了一批英才吗?王大人怎地叫苦连天?”周经提醒道。
“咳,周大人,这不是选七品县令,是选五品、从四品府尹啊。这批进士入仕不到两年,总得一步一步擢升吧?”王恕叹道。
“王大人,朝廷用人之际,不宜墨守成规。如这些人中确有真才实学、这两年又有建树者,为何不能破格擢用?例如陈文祺,能文能武、功劳卓著,若非借金牌而杀刁辊父子,早就被诰封为从四品宣武将军了。若就任府尹之职,也不过平级任用吧?”一直没有开口的屠这时说道。
王恕深以为然,直言说道:“屠大人说的不错。不瞒您说,下官是真有这个打算,陈文祺是黄州府人,熟悉本地地理民风,若他赴任黄州府,定有不俗的表现。可他是皇上用来‘以全朝廷不时之需’的人,下官哪敢开这个口?”
屠的话,触动了朱佑樘。是呀,原来均按品级递选官员,以至人才断档、官位空缺。若是不拘一格,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一批德才兼备者充任到州府,确能缓解用人之困。至于陈文祺,那日夏尧云台请旨时,亦有放他外任之意,否则也不会对夏尧说出“为臣有辅佐君王治国之责,为君亦有兼顾臣工齐家之义”的双关语来。
听王恕自承不敢开这个口,朱佑樘笑道:“府尹缺额、思才若渴,这不正是‘朝廷不时之需’吗?王爱卿怎不敢谏言?”
王恕一听,皇上这是答应了吗?连忙起身说道:“这么说,皇上是恩准了?微臣这便回去拟旨。”说罢就要跪别。
“王爱卿,”朱佑樘叫住了王恕,说道:“屠爱卿言之有理,朝廷用人之际,不宜墨守成规。里甲之吏治,不能完全寄望于巡察御史,更要靠府县时时约束。黄州府之外,其余缺员的州府,亦可于现任县令、新科进士中遴选德才具优者破格擢用。”
“臣领旨。”王恕大喜。这几年在吏部尚书任上,最挠头的便是州府一级,人才匮乏、职位空缺,弄得他都不敢面对各地的布政使大人,好似欠了他们的债一般。
不独王恕,朱佑樘亦是愁眉舒展。打破论资排辈之陈规,何愁天下英才不归我用?几位大臣告退后,他突然想起,跨过年又是岁逢壬子,明年该开秋闱了。这可是一件大事,须早作准备才是。朱佑樘叫过随侍太监,吩咐他传旨礼部,着议壬子年乡试有关事宜,两日后云台召对。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内忧尚未消除,外患接踵而来。
这天,早朝刚刚结束,礼部尚书徐溥、礼部左侍郎张俊奉召来到云台,就明年秋闱的考试安排、考官人选等事项向皇上条陈。
君臣稍事寒暄,正要进入正题,忽听保和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的声音由远而近:“臣马文升有紧急军情禀报。”
不待朱佑樘宣召,马文升已经出现在云台。他对礼部诸官视若不见,对朱佑樘急切地说道:
“皇上,有紧急军情。”
朱佑樘不愧为大国之君,闻言依然神态自若、颇为冷静,先是向身侧的太监吩咐道:“给马大人看座。”随后才对马文升说道:“马爱卿,别急,坐下慢慢说。”
“臣谢皇上。”或许发觉自己失态,又或是受到皇上从容不迫的感染,马文升落座后,以衣袖擦了把汗,稳定一下情绪,奏道:
“启禀皇上,据辽东、蓟州、宣府、延绥、甘肃等镇总兵府传回的军情报告,鞑靼小王子借乌力罕失踪一事,派出使者在我暹罗、满刺加、占卑、胡马塔等藩属国大肆活动,诋毁大明朝廷,怂恿诸藩与大明解除宗藩关系,鼓动弱国结盟共同对抗大明……”
“岂有此理。”朱佑樘一拍座椅。
“据报,通过游说与诱迫,小王子已将鞑靼北部酋长亦卜刺引入河套一带活动,鼓动郭勒津部落旗主火筛率部出师漠南,在东起辽东、西至贺兰一线结成联盟,首尾呼应,相依日强,宁夏一战大伤元气的鞑靼人又死灰复燃。近日以来,他们西扰甘肃、东犯宣府、三入辽东,频频滋扰我九边重镇,边关守军防线过长,兵力分散,难以抵御鞑靼人集中兵力实施的闪击。”
朱佑樘见马文升住口不言,似在等自己“圣裁”,便问道:“马爱卿,兵部是何意见?”
“启禀皇上,太祖爷曾言,‘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中国者,不可不讨。朕以诸蛮夷小国,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为中国患者,朕决不伐之。惟西北胡戎,世为中国患,不可不谨备之耳’。北番之鞑靼、瓦刺、兀良哈等部落,藐视我大明威德,觊觎我大明疆土、掠夺我大明财物,屠戮我大明子民,对此等来犯之敌,当三军用命,虽远必诛之。然‘土木之变’后,边备废弛,北疆攻守易势。故微臣认为,目下加强北方之边备,对策有三:其一,依照洪武、永乐旧制,补充辽东各卫缺编兵额,以加强东线重镇之守备;其二,对延绥、甘肃、宁夏诸镇,实行‘三边总制’,统一西线防御,一旦有警,相互策应;其三,京畿重地,以捍御北虏者,惟大同、宣府二镇,以为藩篱。故应选调强将镇守中线,确保京都无虞。”马文升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唔,爱卿之言,甚合朕意。不知马爱卿是否已有总制‘三边’和镇守中线的人选?”
“禀皇上,南京太常寺卿杨一清,曾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陕西提学副使,在陕任职八年,时常考察边疆战事,曾抨延绥、宁夏、甘肃三地有警不相援之弊。此人雄才大略、娴熟军务,可授其陕甘总督,总制三边军务。”
朱佑樘思考了片刻,点头说道:“便依马爱卿之议,朕即着吏部拟旨。”
“谢皇上。大同、宣府二镇,乃京都屏藩要塞,不容有失。臣有一绝佳镇守之人选,不知皇上是否应允?”马文升试探地说道。
“既然是绝佳人选,马爱卿为何闪烁其词?说来听听。”
“翰林院带俸学士陈文祺,文武全才,威振夷狄,若着此人镇守中路要塞,北方蛮夷必闻风丧胆,帝京安全可保无虞。”
朱佑樘闻言,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马文升以为皇上对陈文祺的授职有些不妥,忙解释道:
“皇上,大同、宣府乃边防重镇,各设卫指挥使司,若陈文祺统领大同、宣府军务,至少应授正三品都指挥佥事之职。然陈文祺入仕不到三年,升迁过快,自然难以服众。臣拟依然封他从四品宣武将军,授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宣抚使,品级不高但却是代天巡守,应无不可。”
朱佑樘仍然摇摇头,说道:“朕并非思虑陈文祺的破格擢升有何不妥,而是刚刚已对他另有任用。”
一听陈文祺已经另有任用,马文升惊问道:“皇上,陈文祺他所授何职?”
“黄州府知府,刚好也是从四品。”朱佑樘微笑道。
马文升急道:“皇上,请恕微臣冒犯天威。陈文祺可是干城之将啊,戍边守土才是对他最恰当的任用,您可别大器小用啊。”
一旁的礼部尚书徐溥不乐意了,这时插话道:“马大人此言差矣。‘知府’者,‘知某府事’也。总理一府兵民之政,教化百姓、劝课农桑、旌别孝悌、赈济灾伤、赋役课税、平冤解讼,这些都何等重要?马大人怎能妄自尊大、独戍边守土之人方为‘大器’?”
马文升一听,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连忙向徐溥抱拳说道: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下官口不择言,请诸位大人海涵。陈文祺兼资文武,无论是经略地方还是戍边守土,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下官的意思,如今边备废弛、边报频闻,若使他统领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军务,或可保得社稷无忧、边塞安定,这个作用可比治理一州一府更大啊。”
马文升的话说得诚恳,实际情形也是如此,徐溥也就不为己甚,摇摇手说道:“马大人忧国忧民,令人感佩。倒是下官小心眼儿了,莫怪莫怪。”
朱佑樘见两人言归于好,甚是欣慰,适时说道:“各位爱卿都是朝廷的股肱大臣,文治武功朕是缺谁都不行啊。只是这中路镇守之将,马大人还须再选才是。”
马文升坚持说道:“微臣以为陈文祺确是镇守同、宣重镇的不二人选,请皇上三思。”
“只是……朕已经下旨,怎可收回成命?”朱佑樘为难地说道。皇帝金口玉言,说过的话都要记录在案,更何况是下了圣旨?这事看来难以改变。
哪知马文升兀自不死心,问道:“皇上,何时颁的圣旨?陈文祺可曾接旨?”
朱佑樘没有言声,向随侍太监望了一眼。
随侍太监会意,尖声说道:“马大人,圣旨是吏部前日代拟,司礼监昨日加盖的印章,这会儿圣旨应该在吏部或在去湖广的路上。”
马文升听罢,说道:“皇上,既是这样,圣旨还来得及收回。”
朱佑樘略显不悦:“马爱卿怎地如此执着?设若没有陈某其人,难道这大同、宣府便无人可守了?”
马文升似乎没有发觉皇上愠怒,据理说道:“若世间并无某人,自然另当别论。古人云,‘人尽其才’。既有陈文祺其人,便当尽其所用。知人善任、唯才所宜,是关乎国家兴衰存亡之所在,皇上不可不察啊。”
“可朕的旨意已下,怎能收回?”朱佑樘的口气有些缓和。
“皇上,只要陈文祺尚未接旨,微臣就有办法。”马文升自信地说道。
“什么办法?”
“圣旨照宣,可旨意是:诰封陈文祺从四品宣武将军,授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宣抚使之职。”
“你是说,更换旨意?” 徐溥问道。
“圣旨只有一道,哪有更换之说?”马文升认真地说道。
“啊?啊!” 徐溥初时一怔,继而明白马文升的意思,不由赞道,“马大人您这招高哇。”转而为马文升帮腔,“皇上,马大人公忠体国,您就恩准了吧。”
礼部主管仪制,既然徐溥没有异议,朱佑樘心下稍安,又思忖了半晌,才说道:“马爱卿,既然徐爱卿觉得此事并无不妥,朕便依你。但如你所言,圣旨只有一道,你明白吗?”
“微臣遵旨,若前道圣旨已宣,臣便另寻人选镇守大同。”马文升说罢,即在云台代拟了一道圣旨,请皇上审阅盖章后,携了圣旨回到兵部。
马文升着人叫来职方司郎中秦宗,问道:“秦大人,近日职方司可有要事?”
秦宗知道马文升有事差遣,便答道:“大人,并无特别要事,即便有事,敝司还有员外郎、主事都能独当一面。卑职随时听候大人差遣。”
马文升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目下有件非常紧要的事情,只有秦大人亲自出马才能办好,故此要辛苦你一趟。”
“大人请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马文升笑道:“死倒不必,只是有些辛苦罢了。”说罢将向陈文祺传旨的事情向他详细讲了一遍,末了特别交待道:“对陈文祺以及他的家人来说,圣旨只有一道,所以你务必要昼夜兼程,赶在传旨官将那道圣旨送交湖广布政使司之前,将之截下来,并去沈府”说到这里,马文升自怀中请出圣旨,交到秦宗手里,“向陈文祺宣读这道圣旨。”
秦宗将圣旨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起身说道:“卑职定不辱使命。时间紧迫,卑职这就上路。”
马文升将秦宗送到门口,叮嘱道:“记住,务必要赶在传旨官将那道圣旨送交湖广布政使司之前,将之截下来。否则的话……”马文升实在不愿意作这个假设,但不得不作万一之准备。他指着秦宗怀里的圣旨,沉声说道:“你便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悄悄地将它带回。”
秦宗拍拍胸脯,说道:“大人请放心,卑职一定赶在传旨官前头,将此事办的天衣无缝。”
秦宗万万没有想到,吏部尚书王恕因湖广布政使陶鲁多次催逼,正为迟迟不能选配黄州知府而发愁,此次得皇上恩准外放陈文祺赴任,便命传旨官八百里加急,披星戴月赶往湖广。尽管秦宗一路快马加鞭,怎奈晚了两日出发,终是追之不及,等他赶到湖广布政使司衙署时,布政使陶鲁已到沈宅主持赐婚大典去了。
第一百回 别妻戍边
却说沈灵珊得知皇上赐婚的消息,芳心大悦。几年来与陈文祺的痴情苦恋,一路走来跌宕起伏、聚少离多,更因为陈文祺身在仕途,令她常怀参商之虞。如今得蒙皇上赐婚,一段姻缘终于修成正果,教她如何不激动万分?又想到如果生身父母尚在,看到自己穿上嫁衣、即将成为**,该是何等的高兴?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泪洒衣襟。夏尧见她伤心落泪,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珊儿?”沈灵珊怕引起外公的伤感,不敢说实话,她擦干眼泪,无事般地说道:“没事,外公,珊儿是高兴。”
及至陈文祺勘破乌力罕失踪之谜回到夏尧的宅邸,两小因想到不久即成夫妻,一时竟是期期艾艾,不敢直视对方。
次日,陈文祺去车行赁了两辆带有轿厢的马车,装上夏尧不多的“家当”,离开京城,一路向湖广驰来。不一日,三人顺利抵达武昌府。
时隔多年,韩梅姐弟再与夏尧相见,已经物是人非,大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听完韩梅对当年的追忆,夏尧执意要去灵山看望女儿、女婿以及老友韩慎夫妻,沈清、韩梅无奈,只得陪同他一起上山。
白发人凭吊黑发人,此情此景,真个是让人惨不忍闻。夏尧伫立在女儿的坟前,无语凝咽。半晌,他蹲下身捧起一掬泥土,浇在夏雪的坟上,然后用手轻轻地拍实。那样子,就似拍着怀中沉睡着的女儿,不敢惊了她的梦。良久,他转到韩慎夫妻的合葬墓前,向老友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喃喃地说道:“韩兄,二十年不见,不想我兄弟已经天人永隔。为了国家,当年之事,我们无怨无悔。如今,梁芳兄弟和岭南八凶也得到了报应,您和嫂夫人可以瞑目了。”
回到家里,夏尧示意陈文祺请出圣旨,沈清、韩梅、韩明看了旨意,方才转悲为喜。
欣喜之余,沈灵珊依然想着数月来萦挂于怀的那件事,她将沈清拉到僻静处,问道:“爹爹,那事结果如何?”
沈清一时茫然,反问道:“那事?哪件事?”
沈灵珊睁大眼睛,不安地问道:“爹爹,您不会忘了吧?您可是作过保证的哩。”
沈清这才明白她问的是何事,遂轻松地说道:“你是说方姑姑的事吧?爹爹既然作了保证,你还不相信?”
沈灵珊喜道:“这么说,成了?”
沈清点头笑道:“嗯,成了。”
“爹爹,您真了不起。”沈灵珊赞了沈清一句,然后飞跑到韩明跟前,高兴地说道:“舅舅,恭喜恭喜,我有舅妈了。”她出生的时候,韩明才十岁出头,也是个孩子,因此两人既是舅甥又是朋友,关系特别融洽。
韩明羞赧地笑了笑,没有做声。
一句话提醒了韩梅,她向沈清说道:“是啊,师兄,方家允了这门亲事,明儿他们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要把他们的婚事给操办了?不然的话,外甥都成婚了,舅舅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怎么行?”
沈清为难地啧啧嘴,说道:“这事我其实也有考虑,只是有些棘手哩。祺儿和珊儿是皇上赐婚,并指定布政使司陶鲁大人主婚,日子不能拖延。若先办师弟的婚事,时间来不及;若办了祺儿珊儿的婚事再办师弟的婚事又于理不合。”
“这有何难?”夏尧“哈哈”一笑,说道:“就定在同一天,双喜临门岂不更好?”
“夏叔您这主意好是好,可依然不好办哪。祺儿自幼被陈家抚养,婚礼应当在陈家举行,届时我们送珊儿前去成亲。若师弟的婚礼同日举行,我师父师娘不在,我和师妹哪能离家?”
“唷,这倒是个问题。”夏尧挠了挠头,咂舌说道。
韩明这时开了口,说道:“夏叔、师兄、姐,您们就别为我的事操心了。祺儿珊儿是皇上赐婚,耽误不得,就择个吉日赶快办吧,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大家想想只能如此,便商定沈清与陈文祺先去布政使司征询陶鲁大人的意见,然后去陈家庄与陈瑞山共同操持婚礼的诸般事宜。
陈瑞山夫妇听说皇上赐婚,立时趴在地上望着京师的方向磕了几个头。当沈清提出在陈家庄举行婚礼的时候,陈瑞山却连连摇手,真挚地说道:
“沈老弟,如果媳妇是别人家的女儿,老哥我就痛快地请老弟您夫妻来陈家庄,共同为祺儿操办婚礼;可如今这媳妇是珊儿啊,若婚礼还在陈家庄举行,您二老将珊儿送过来,算什么事?这委屈您们能受老哥我还不忍看啊。”
“老哥哥,说什么呢?您们含辛茹苦将祺儿抚养成人,在家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婚礼还不应该?”沈清也是真诚地劝道。
“沈老弟,您就别劝了。布政使大人主婚,难道还要劳他动步到这僻远乡村来?您就让老哥哥我偷一回懒,到时我携家带口去吃个现成的喜酒,顺便逛逛武昌城,岂不更好?”又回头对闻氏夫人说道:“祺儿他娘至今都没去过省城,这回呀,你也去开开眼界,是不是?”
闻氏连连点头。
沈清见他如此说,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便将眼睛看着一旁的陈文祺,希望他说服陈瑞山。
陈文祺笑道:“两位爹爹,祺儿有个不情之请。既然祺儿有幸拥有四位爹娘疼爱,那就请求多置办一次喜宴。虽然陶大人谦逊地说无论在哪里都行,祺儿认为还是在武昌城举办婚礼为好,省得人家往返奔波;但陈家庄族人众多,还有一干亲戚,不可能都请去武昌城,自然要在陈家庄请大家喝酒。您们看”
“好极,好极。”陈瑞山、沈清两人击掌赞道。
于是,沈清与陈瑞山既不请术士也不抽签算卦,两人就着家中现成的皇历,选定腊月二十这一天,在武昌城为陈文祺、沈灵珊举办婚礼,三日后即腊月二十二再回陈家庄置办喜宴。
大事既定,陈、沈两人心里喜悦,让景星去当铺叫回陈祥山,就着闻氏夫人端上来的几样小菜,小酌起来。
席间,陈文祺向陈祥山问道:
“五叔,近些日子可曾上过大崎山?”
陈祥山知他问的是否去过方家寨,便摇摇头说道:“没有。”
“没有?那您知不知道浩玲姑姑的事儿?”陈文祺继续问道。
“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儿?”
“浩玲姑姑她已经找到意中人了。”
陈祥山精神一振,探身问道:“真有其事?”随即眼神一暗,语气沉重地说道:“莫非她为了成全姐姐,胡乱答应了人?”
陈文祺望着沈清一笑,说道:“才不是哩。此人哪,与五叔您比,差不了多少,与浩玲姑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陈祥山转忧为喜:“那就好,那就好!此人是何方人士?”
陈文祺收起戏谑之心,一本正经地说道:“不与您卖关子了,那人就是我舅舅。”
陈祥山喜道:“是你舅舅?哎呀,的确是天作之合。这谁牵的线,真个是独具慧眼啊。”
“五叔,既然浩玲姑姑有了着落,五婶她也该答应嫁给您了吧?”
一旁的陈瑞山高兴地对沈清说道:“我们这是亲上加亲了哩。”
沈清点头道:“是啊。我现在在想,既然您坚持祺儿他们的婚礼在武昌城办,能不能将他舅舅的事情一并办了,毕竟年龄也不小了。”
陈瑞山伸出筷子正要夹菜,听了沈清的话,又将手缩了回来,思索了一阵说道:“方家那可是孪生姐妹啊,怎能嫁一个留一个?何况嫁的还是妹妹?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得老五这事也得办了?”
沈清一听,发现问题来了,连忙说道:“陈兄莫怪,是我考虑不周。若我师弟与祺儿他们一并举办婚礼,五哥也得办吧?到时您们……咳,这事罢了,以后再说吧。”
陈瑞山放下筷子,说道:“不。沈老弟,老哥想沾一下您沈府的光,将老五的婚礼一并在武昌城办了。三场婚礼同时办,方家兄妹定然高兴,我这里也省事,只是要给您们添麻烦了。”
沈清闻言大喜,击掌说道:“好,好,好!陈兄如此说,那是将我们当一家人了,沈某何幸如之?陈、方、沈三家,只差方兄的意见了。要不,咱就不喝酒了,趁着天色还早,我俩这就启程上大崎山提亲去?”
“还等什么?走。”陈瑞山放下酒杯,拉起沈清就往外走。
“祺儿,你赶快回武昌城,告诉你娘、你舅舅,布置三间洞房,我俩去趟大崎山便即回来。”沈清边走边吩咐道。
陈文祺本打算跟着上大崎山,瞧瞧岭南老怪是否真的死而复活。但爹爹既然让回武昌城,而且相信岭南老怪十有**是诈死,瞧与不瞧没什么两样,便即作罢。
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沈宅内外张灯结彩。前门小院中,临时搭起了一座彩棚,彩棚正中供奉着皇帝赐婚的圣旨,左侧摆放着两张红漆太师椅,右侧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张条凳,正中铺着一块大红鸳鸯戏水地毯。
巳正时分,随着一阵喜乐自远而近,两乘八抬大红花轿来到院外,霎时鼓乐齐奏、鞭炮齐鸣,沈清、韩梅;陈瑞山、闻氏领着头戴状元帽、身披大红花的新郎陈祥山、韩明迎上前,拉着方浩钰夫妇的手说道:
“亲家,恭喜,恭喜呀!”
“同喜,同喜。” 方浩钰夫妇春风满面,愉快地应道。
陈祥山、韩明两人自轿中牵出头顶大红盖头的新人,率先站在彩棚正中地毯上;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同样是头戴状元帽、身披大红花的陈文祺,挽着同样是头顶大红盖头的沈灵珊走出大门,在蕊珠的引领下,走到舅舅韩明的身边稍后一点的地方站立。
因是皇上赐婚,而且又是三个婚礼同时办,沈清便请同是都指挥佥事的同僚顾俊为今日婚礼的司仪。
看新郎新娘都已就位,顾俊站到彩棚前面,高声喊道:“婚礼开始。请新郎、新娘的父母、兄嫂就座。”
沈清、韩梅,陈瑞山和妻子闻氏,方浩钰和妻子王氏等六人,依次走进彩棚,坐在右侧的条凳上。
“有请安西伯夏尧夏大人就座。”夏尧已经致仕,顾俊没有唱出他的官职。在栓儿与春红的搀扶下,夏尧亦到彩棚左侧靠下的太师椅上就座。上首一张太师椅,是留给陶鲁的。
“有请湖广布政使陶鲁大人主婚。”
陶鲁从里屋出来,走到夏尧跟前停下脚步,向他拱手道:“夏大人,恭喜,恭喜!”
夏尧忙站起身,还了一礼:“同喜,同喜!陶大人,让您费心了。”
“应该的,您请坐。”
陶鲁说完,转身自条案上捧过圣旨,清了清嗓子,说道:“陈文祺、沈灵珊听旨。”
陈文祺、沈灵珊走到陶鲁跟前,双膝跪下;其余主、客人等,均在原地跪着旁听。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年已弱冠,正适婚娶之年,当择贤女与配。朕闻安西伯夏尧之外孙女沈灵珊品貌出众、温良敦厚、恭谨端敏且待字闺中,与陈文祺堪称天设一对、地造一双。为成就良缘,特许陈文祺、沈灵珊二人结为秦晋之好,并准带俸休假三月,以择良辰完婚。钦此!”
陈文祺本在皇上面前已经接旨,但为了婚礼隆重起见,便再次由陶鲁宣读一遍。
“臣(民女)陈文祺(沈灵珊)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文祺、沈灵珊两人接过圣旨,站回原处。
宣读圣旨后,陶鲁转身对众宾客说道:“各位宾客,本藩奉皇上圣谕,忝为陈文祺、沈灵珊的主婚人,不胜荣幸之至。来到沈府之后,又见证了陈祥山与方浩琴、韩明与方浩玲两对新人喜结连理,实乃四喜临门哪。此不仅为沈、陈、方三家之盛事,亦是我湖广十六府之盛事,可喜可贺!”
顾俊低声提醒道:“陶大人,这里明明只有三桩喜事啊,您怎地说成了‘四喜’临门?”
陶鲁“呵呵”一笑,说道:“顾大人,您不知道,下官这里还有一喜哩。”说罢从怀里又取出一道圣旨,说道:“陈文祺听旨。”
陈文祺一愣,又听旨?来不及多想,只得又到陶鲁面前翻身跪下:“臣陈文祺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学术真醇,操持耿介,早奋身于甲第,继储养于翰林,以备国是不时之需。尔在急难之时,识阵图、收三卫、察奸佞、行招抚,其功甚笃。
制曰:朝廷重民社之司,求亲民之吏,以教忠励诚,敬之忱聿;且增秩易名,乃国家优崇之典。兹特诰封……’”
“陶大人,请……暂停……”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进彩棚。
陶鲁一愣,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读完一整句:“‘……尔为黄州府从四品知府……’。秦将军,是你?有何见教?”
“咳……陶大人,没……事,没事。”秦宗跺脚说道。迟来一步,终究没有将这个圣旨换下,回去如何向马大人交待?
“没事你打什么岔啊?本官在宣旨呢。”陶鲁嘀咕了一句,继续宣旨:“兹特诰封尔为黄州府从四品知府,掌一府之政令,尔宜服勤修职、靖献之忠,不负朕之所望。钦此!弘治四年冬月初三日。”
“臣陈文祺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文祺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回到沈灵珊身边。
“哥,皇上放你到黄州府了?真好。”沈灵珊偷偷拉了拉陈文祺的衣袖,喜滋滋地说道。原以为蜜月之后便要与爱郎离别,沈灵珊心里总有一丝的落寞。这下好了,爱郎任职黄州府,两人总算能够长相厮守了,这教沈灵珊如何不欣喜?
夏尧这才明白皇上“为臣有辅佐君王治国之责,为君亦有兼顾臣工齐家之义”的含义,心里暗自感激。
沈清、陈瑞山两对夫妻见爱子不仅高升,而且还在本地为官,这下既可为国尽忠、也能回家尽孝了,便齐齐上前,向陶鲁致谢。
“呵呵,各位要谢就谢皇上吧,下官不过代为传旨,不敢当啊。下官衙门里还有公务,就此告辞。”陶鲁与夏尧、沈清、陈瑞山、方浩钰一一道别,最后走到陈文祺身边,说道:
“陈大人,恭喜恭喜。往后黄州府就拜托给你了。”
陈文祺躬身说道:“文祺当竭尽全力,为朝廷和大人分忧。请恕文祺不便远送,陶大人慢走。”
陶鲁走后,陈文祺找到秦宗,抱拳说道:“秦将军,您怎么来了?”
“我……我来给陈将军贺喜啊。”秦宗心口不一地说道。话一出口,才省得自己并没有没有贺礼,忙找借口遮掩:“哎陈将军,在下行前仓促,来不及备办贺仪,请陈将军见谅。”
陈文祺一笑:“秦将军能来,足见高义,谈何贺仪?秦将军先请自便,待在下礼毕,再来与秦将军把酒言欢。”
在司仪顾俊的主持下,三对新人拜了天地、高堂(韩明、陈祥山两对新人父母已经过世,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当着宾客的面夫妻对拜了三拜,然后送入各自的洞房。
新人送入洞房之后,喜宴便正式开始。这个时候,新郎官照例要去宴席上与客人们逐席敬酒,以示谢意。
因沈清的关系,都司的同僚来了不少,他们单独围了一桌。兵部与都司关系密切,因此秦宗也在这桌就座。
陈文祺在爹爹的陪同下,提着酒壶走过来,为客人一一斟满酒,自己也满上一杯,双手举起,说道:“文祺今日成婚,承蒙各位大人前来捧场,真是感激不尽。在此,我敬大家一杯,表示谢意。”说完一饮而尽。
“沈将军,今日令郎新婚大喜,又荣升黄州知府,这可是人生至乐之时啊。来,我敬您父子一杯。”顾俊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向沈清和陈文祺说道。
沈清端起酒杯,说道:“顾将军,今日承您看得起,屈就小儿婚礼的司仪,理应我父子敬您才是。来,祺儿,咱爷俩共同敬顾将军一杯。”
“互敬,互敬!”顾俊爽朗大笑,干了一杯。
陈文祺走到秦宗身后,说道:“秦将军,今日您远道而来,在下感佩之至。来,我单独敬您一杯。”
秦宗站起身,伸手捂住桌上的酒杯,勉强笑道:“陈将军今日新婚,还是少喝一点吧。再说,在下许是长途奔波,已不胜酒力了。常言道,喜酒喝不尽,这杯酒……还是免了吧。”
望着眼前的秦宗,陈文祺想起了当年朔州道上的疯道颠僧,亦庄亦谐的他不应该是如此的颓唐、落寞,何况还是在别人的新婚大喜之日?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到此,陈文祺说道:“好,这杯酒留待以后再喝。秦将军,您长途跋涉定然疲惫。这样,我便带你去客房歇息。如何?”
秦宗推辞道:“您府上今日客多,我还是去寻一家客栈吧。对了,明日一早我即返京,到时就不到府上面辞了。”说罢向在座诸人抱拳施礼,起身就往外走。
陈文祺拉住秦宗的手臂,说道:“秦将军,您这不是骂我嘛?哪有千里迢迢来给人家道喜、主人反要客人住客栈之理?”
秦宗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向马文升交差的事,一时没有考虑周全,陈文祺这一说,方知确实不妥。便停身说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烦请陈将军随便找个床铺歇息一晚。”
“秦将军请随我来。”
陈文祺将秦宗带至一间客房,为他沏了一壶香茶,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说道:“秦将军,在下看得出来,您有心事?”
秦宗急忙摇手道:“没……没有,在下只是有点疲倦而已。陈将军,客人多,您去忙吧,我……要歇息了。”
陈文祺将座椅往秦宗身前拉了拉,坦言说道:“秦将军,您为人向来坦荡如砥,不该是今日这般模样。如您将在下视为知己,何不直言相告?”
“没有,真的没有,陈将军就别多心了。”秦宗的话明显勉强无力。
“宣读圣旨,是何等庄重之事,秦将军却在陶鲁大人宣旨之时,高声喧哗,阻止宣旨。难道秦将军不怕犯欺君之罪?”
“这……”
陈文祺不容他辩解,接着说道:“秦将军亲承专为给在下贺喜而来,却两手空空,说什么行色匆匆,来不及置办贺仪。难道秦将军是临时起意?”
“这……”
陈文祺决定再“逼”他一下:
“您我相交多年,彼此还算了解吧,在下最喜探究未知之事。您给在下留此悬念,岂不让我在新婚之日有如鲠在喉之感?”
秦宗一听,心里大感不安。低头权衡再三,这才说道:
“陈将军,我可以告诉您,但您要答应我,此事说过即罢,既不可放在心上,也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果然有事。
“我答应你便是。快说,何事?”
秦宗显然仍不放心,紧盯一句:“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哎呀秦将军,您就说吧,我啥时说过的话不算数?”
秦宗咬了咬牙,说道:“其实,我是来向陈将军宣旨的。”
此言一出,将陈文祺惊得离座而起,抓住秦宗的手急问道:“您也是来传旨的?圣旨何在?您如何不宣?”
秦宗此时反倒镇静下来,他将陈文祺扶到座椅上,然后说道:“应该说,我是为调换圣旨而来,但陶大人已然宣旨,我带来的圣旨便不可再宣。”说罢,将马文升嘱咐的一番话向陈文祺述说了一遍。
陈文祺伸出手说道;“秦将军,请出圣旨让在下看看是何旨意。”
“陈将军已知原委,那就忙去吧,圣旨不看也罢。”秦宗不想让他知道圣意,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秦将军,这‘鲠’依然在喉啊。”陈文祺指着自己的咽喉说道。
“唉!”秦宗无奈,自怀里请出圣旨,递给陈文祺。
陈文祺展开圣旨,只见上面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故元残孽巴图孟克、亦卜刺、火筛等联军漠南,扰甘肃、犯宣府、入辽东,频频滋扰我九边重镇、荼毒边民,实为中国之患。倘无诛伐,何以树我大明威德?尤以大同、宣府二镇,乃帝京之藩篱,宜选精兵强将镇守之。
制曰: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文才武功,卓尔不群,镇守中路,甚合朕意。兹特诰封陈文祺从四品宣武将军,授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宣抚使,代天巡守,号令三军。钦此!弘治四年冬月初五日。”
陈文祺看罢,方寸大乱。他完全可以依前所约,如无事发生,奉旨赴任黄州,做个太平知府,兼顾忠孝。但怎能推去“镇守中路”这个重托?
秦宗伸手夺过圣旨,郑重说道:“陈将军,记着先前的话,看过便罢,别让在下为难。”
陈文祺展颜一笑,起身说道:“那是自然。在下该走了,秦将军早点歇息罢。”
陈文祺回到洞房,沈灵珊依然端坐在床沿。望着大红盖头遮面的爱妻,往日的情景一幕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几年来,她对自己的柔情何尝不知?对相爱不能相守的幽怨何尝不晓?得知自己任职黄州府,她那一句“真好”,寄托了她的全部梦想与真情,我……难道真要让她失望?
陈文祺走到沈灵珊的跟前,轻轻揭下大红盖头。烛影摇曳中,她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妩媚、如此的琼姿花貌、如此的光艳逼人。
陈文祺心旌摇动,情不自禁地将沈灵珊揽入怀中。
“姗妹”
“哥”
沈灵珊娇躯一阵战,随后缓缓伸出玉臂,环抱在爱郎的腰间。
此时此刻,陈文祺的方寸复又大乱。
良久,陈文祺轻轻分开两人缠绕着的身子,坐在沈灵珊身侧,握住她的柔荑深情地说道:
“姗妹,愚兄何德何能,能蒙你如此厚爱?”
“哥,看你说的?妹蒙哥不弃,先结义为兄弟,后结之为连理,有此一回,足矣!从今以后,妹愿夫唱妇随,为哥举案齐眉,终生不悔。”沈灵珊伏在陈文祺的肩头,喃喃地说道。
陈文祺默然无语,心里充满内疚。过了一会儿,才柔声说道:
“愚兄怎舍得让你举案齐眉?我只要你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你过得幸福,便是对愚兄最大的安慰。”
沈灵珊“嘤咛”一声,复又靠在陈文祺的肩上。只见她杏眼迷蒙、娇躯无力,伏在陈文祺耳旁吹气如兰,“哥……,我困了……”
良宵苦短。
“喔喔喔”郊外雄鸡一声悠远的啼唱,将沈灵珊从睡梦中叫醒。她扭头一看,爱郎不在身边。
“哥,天还未大亮哩,你怎么起那么早?”沈灵珊睡眼惺忪,梦呓般地问道。
良久,没人应答。
沈灵珊突然惊醒,翻身坐起,眼睛扫遍了洞房,不见陈文祺的人影。
“这个老兄,新婚大喜的日子忘不了练功。”沈灵珊嘟囔着,披衣下床。正思忖着要不要和平日一样,前去与他一道练功,烛光中忽见桌上的茶盅压着一张纸,忙抽出一看,是陈文祺的笔迹:
“姗妹吾妻:
边情紧急,愚兄须快马兼程赶赴宣城。新婚燕尔,兄实不忍与妹当面辞别,遂以书代言,一诉衷怀:
昨秦宗将军来家,名曰贺喜,实则传旨也。兄遂得知,今之鞑靼者,狼子野心,以掳掠屠戮为乐,强抢汉地为荣。此时,我边城正污鞑虏之膻腥,边民正遭鞑虏之屠戮。古人云,‘将者,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故兄奉旨于边难之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国皆得其威。
愚兄奉旨戍边,忠则忠矣,然抛家别妻,其心戚戚:身为人子,难侍奉高堂,此为不孝;身为人夫,不相守娇妻,是为不义。但家与国,愚兄只能二选其一,尽忠而舍孝、义。非是愚兄爱名节、轻孝义,实是舍我一家之不圆,方得万家之团圆。由此,愚兄义无反顾。只等凯旋之日,再向爹娘、贤妹负荆请罪。爱你!兄文祺。”
一颗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滑落,正好滴在“罪”字之上,尚未干透的墨迹,被泪水一浸,逐渐发散,字迹随之模糊。
“哥,你何罪之有?若是不顾国难民艰,一心于卿卿我我,妹怎能爱你、敬你?”沈灵珊心里说道。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接着听见秦宗压低嗓子喊道:“陈将军,您起来了吗?在下怀中的圣旨是不是您换去了?”
“……秦将军,请稍候。”
沈灵珊拿过一条香巾,擦去脸上的泪花,对镜整理了一下妆容。尔走近房门,平静地拔开了门闩……
(全书完)
2019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