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回雁峰
幽径。
曲径通幽有人来。
燕狂行步伐轻缓,落地之声细微至极,借着林木半匿着身子,去的地方,却是之前的那处山神庙。
他细观良久,见无危险,这才朝其走了去,临的近了,庙里弥漫出一股扑鼻的恶臭,腐味冲天。
自离了石桥,他又修养了三两日,才将伤势恢复大半。
还不曾进去,行至门口,他就见一具灰白发臭的尸体被吊在空中,浊黄的尸水滴答滴答落着,似是受了千百次的鞭挞,浑身上下俱是血肉模糊的鞭痕,如一条条腥红色的蚯蚓爬满了全身,看的人不寒而栗,惊惧难言。
庙顶被掀去一片,阳光投过正好能落在尸体的身上,受飞鸟啄食,鼠蚁撕咬之苦。
正是白飞飞的娘,白灵。
即便在燕狂行看来,心头也是发寒,妇人双手被捆,高高挂着,垂下的脸上,眼耳口鼻俱被剜去,留下几个血淋淋的窟窿,隐能看见外翻的筋脉血管。
惨不忍睹。
身后马蹄声响起,许是瞧见燕狂行呆立庙外未曾进去,才赶了过来,白飞飞牵着马一双眼睛藏着不安和惊慌。
“娘!”
走到燕狂行身后,她亦是看见了挂着的尸体,神情先是一怔,继而惨变,口中发出凄厉的悲鸣,好似鹤唳般刺耳,作势就欲冲进去。
但却被燕狂行拦住了。
“先等等,那二人手段歹毒,说不定尸体上还做了什么手脚,你且退远些!”
燕狂行皱眉瞧着,手腕一抖,弯刀已被顺势掷了出去,飞旋中割断了绳索,“夺”的一声钉入一根木柱上。
“砰!”
尸体坠下。
燕狂行却是一把拽着白飞飞连同青狮暴退开来。
就见本来已死的尸体落地瞬间,浑身竟飞速鼓胀起来,七窍中似有火星窜出,如星火燎原,刹那间,那尸体仿佛血肉毛孔中都在喷涌出火苗,火苗暴涨开来,不下片刻,整个山神庙已是一片火海。
白飞飞瞧的娇躯颤抖,已是发不出声来。
也不知他们做了什么手段,这个火焰居然隐隐发绿,烧的快,熄的也快,转眼竟是将一切付之一炬,威力甚是惊人。
望了眼双眼空洞失神的白飞飞,燕狂行沉默着解下外衫,走到那一地焦灰旁,寻着之前尸体坠下的地方,裹起一捧骨灰。
等再寻那弯刀时,已找寻不见,想来已是融了。
接过骨灰,白飞飞死死的抱在怀里,话也不说,只是流泪不止,然后默然离去。
这几天,他不光疗伤,白飞飞更是将“幽灵秘籍”悉数告知,以全之前他和白灵做的交易,多半是不想欠下什么。
少女几个兔起鹘落已无踪迹,摇头一叹,燕狂行翻身上马,他目光落向那座山,眸子里似有光华流转,而后一定。
“走,我们上山!”
抚着马颈,疾驰而去。
时间过的久了,死的人多了,这路上也就愈发冷清了。
天空湛蓝,地上却一片黯淡。
远山近山更是枯黄无绿,不见翠色,让人心中凭添几分心悸。
路过那个集镇。
豆浆铺子还开着,青年仍旧只顾埋头和面,就是生意冷清的厉害,仿佛整个集市就剩他一人,一个活人。
只是见燕狂行过来才抬起了头。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青年问道:“你要上去了?”
燕狂行低眉一笑。“来都来了,不上去看看岂非遗憾。不过,我这马可否拜托你帮我照看一下!”
青年古井似的眼睛如有石子坠落,掀起波纹,看向黑马。
“好!”
青狮宛若意识到了什么,不停低头摩挲着燕狂行的脸颊。
安抚了一下青狮,就见燕狂行一面朝“衡山”大步流星奔去,一面纵声长啸:“我这就去见识一番天下高手!”
回雁峰,乃是衡山七十二峰之首,号称南岳第一峰,山路蜿蜒曲折,陡峭如削,怪石嶙峋,燕狂行一口气直奔出百多丈,这才缓下步伐,暗自警惕,拾阶而上。
很快,山路上他遇见了第一具尸体,胸口处有一剑伤,当场毙命,斜靠在山路上,歪着脑袋,早已发臭。
走到近前燕狂行顺势摘下他手中的朴刀,又往上去。
山路曲折,铺满了一层腐叶烂壳,加之先前连日的雨水,如今被太阳一烘烤,这山上林中便弥漫着一股味道,腐味。
又是一具尸体。
脸上嵌着几枚铁蒺藜,却是死于暗器。
燕狂行脚下不停,提刀而走,越往上,尸体也越来越多,死状更是千奇百怪,有的死于掌法被震碎心脉,有的死于拳法,胸口凹陷,有的死于毒,浑身呈一种极为诡异的紫青色,肿胀如球,有的更是尸首两分,死无全尸。
甚至他还看见几个同归于尽的。
江湖传闻,此役回雁峰上江湖高手不下两百余人,正邪齐聚,各自攻守同盟,凶险万分,然这路上他就见到不下百多具尸体,脚下山路渗着一种诡异的乌红,像是发黑发干的血。
山野寂静无声,既无人声,亦无鸟兽虫鸣之声。
“杀,杀,杀……”
豁然,燕狂行脚下一顿,但见一人披头散发浑身浴血,提着柄青锋神色癫狂的自远处山路拐角冲了下来,双眼赤红,疯疯癫癫,见到活人,他提剑便刺,剑尖似毒舌吐信。
“疯了?”
燕狂行见对方这般模样,墨眉一拧,手中朴刀一转,便迎了上去,剑走轻灵之变,刀走刚猛之势,这人剑法兴许不弱,可如今神志已乱,招不成招,剑不成剑,不过数招,便被他瞅准破绽卸去了长剑,击倒在地。
他正想发问,那想这个疯疯癫癫的人自地上踉跄爬起,嘴里怪叫嘶吼着,竟然直朝一旁的山路边缘冲去,一头跳下万丈沟壑,死无全尸。
燕狂行并未停留,他脚下再动,已是再次动身。
再往上,沿途的尸体反倒渐渐少了,只因剩下的多是真正的高手,就连死法都不同寻常,胸口中掌,背后衣衫炸裂,连带着身后的树木都印着掌印,这是何等功力,连燕狂行都不禁变色。
他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
天边的日头慢慢西坠。
017、夜色笛音
月近中天,
如霜月光洒下。
衡山之上,笛声响起。
一个老木的树杈上,有一人抱着刀,枕着树,望着月,听着笛。
这笛声可不如那些风尘地卖唱的女子吹的悦耳动听。
急促尖利,忽快忽慢,入耳听的人心血起伏,耳膜刺痛,宛若耳畔有一只恶鬼在凄厉吼啸,在这山壑间游走。
燕狂行裹了裹自尸体身上扒下的衣裳,寻着笛声瞧去,这声音离他不远,确实不远,他如今已快到峰顶,回雁峰顶,只要再去不到百丈,便可一窥天下高手。
而这笛声,正是自峰顶传来。
他目露异色,心头暗惊。
以功力驭笛声,竟能传出这般远,清晰入耳,此人修为实在难以想象,事实上自入夜以来这笛声他已不是第一次听了。
“莫非是那沈天君?”
燕狂行心中暗自猜测,强以云梦仙子他虽不敌,却也无这般震惊,云梦仙子虽强但总归是有限度的,可这笛声,竟让他生出一股深不可测的念头。
“也不对,沈家多是剑法,何来这般音杀之道!”
但念头一起便被他果断掐灭,他曾在保定城中远远见识过沈家子弟,所学所习多为剑法,其次是手上功夫,并无这般异功。
不仅是沈家不曾有,燕狂行回想江湖上的高手,亦是毫无头绪。
笛子,这等物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来做兵器的,倘若不是真正的大高手,那无疑嫌命太长了。
奇哉。
燕狂行狭长墨眉微蹙,眼中却像是藏着一团火,本还想着待天明再上,可听到这笛声后他却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去一窥这笛声主人的高低。
前世多是拳脚之功,哪怕修出内劲的人都是少之又少,何曾遇到过这般登峰造极的高手。
说去就去,念头一起,燕狂行已贴着老树自枝头一跃而下,在空中翻过两个跟斗,落地一瞬,身子一缩,似是泥鳅般窜入了树影中。
笛声绝非无由而起,何况这等凶险之地,一人功力即便再浑厚,也终究有尽头,用一丝便少一分,少一分,活下去的机会也就小一分。
那只有一个原因,笛声在杀人,隔了这般远已能令人心血起伏,恐怕笛声近处,那些人绝对是生死险境。
燕狂行脚下很轻,一口气提在肺腑不泄,奔出十几二十丈远,可陡然眼角忽见一泓寒光乍泻,那是剑光,剑光一现便如山间飞瀑激流,直刺燕狂行右肩。
几在一瞬,燕狂行脚下一顿,便如生生扎根在地,动若雷霆,止若青松,那一剑本是算准了他的去势,谁曾想兀的一顿,一剑竟是刺空了,贴面而过。
剑光划过一扇,并未收势,而是回削斩来,招招夺命。
燕狂行只来得及看见一条瘦高的身影,雪亮剑锋就已到了脖颈前。
但到了这里,剑锋却落不下去了。
只见燕狂行手臂豁然一抬,抬起了右手,带起了刀光,封住了长剑的攻势,挡在了面前。
“铮!”
火星溅射,金铁交鸣,刀剑碰撞。
二人一错而过。
可就在这时。
燕狂行耳边忽起一阵嗡鸣,刺耳至极,仿佛突如其来脑后受到一击重锤,令他脚下一个踉跄。
不光是他,那个剑客亦是如此。
二人嘴里不约而同发出一声痛哼。
那笛声。
原是笛声再起。
声音入耳,听着似是生锈的刀刮过石头,然后突转,变得尖锐,接着再转沉闷,如同听到了鼓声。
“咚咚咚……”
笛声中竟是听出了鼓声?
燕狂行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耳中如受针扎,接着竟有温热淌下,那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如雷霆似霹雳,仿佛压过了天地一切声音,成了唯一。
不对,这不是鼓声,这是他的心跳声。
双耳失声,他感受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心跳愈发澎湃,快急,似要跳出喉咙,跳出胸膛。
一瞬间,燕狂行只觉自己的心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住,狠狠地揉捏着,几快粉碎。
毫不迟疑,只见他当机立断运掌按在了自己的胸口,继而连点心脉数处穴道,气息一毕,砰然摔倒。
一旁的剑客更加凄惨,他喷出的可不光是血,和着碎烂的肉块,直挺挺倒地,当场气绝,眼睛里都在流出血来,月光下如两行血泪淌下,惨不忍睹。
气息虽毕,可燕狂行仍睁着一双明净的眼睛,寻常人认知中,一个人倘若没了气息定然会死,但他却没有。
那笛声已散,燕狂行意识渐复清明,然身体却动也不动,静静地趴着,望着面前剑客的死状。
“呼!”
终于,自他倒下之后,足足过了往常数十个呼吸后,燕狂行嘴里才徐徐带出一声气息,微不可闻,几近于无,这口气他呼了很久,很长。
一同吐出的,还有嘴角呕出的殷红,月光下如墨迹般触目惊心。
原来他气息未毕,而是延缓了呼吸的节奏,压低了心跳,龟息之法。
月已中天。
燕狂行就像颗石头般不动,他一边调动着体内的气息,一边思考着对策,应对笛声之策。
这笛声可当真惊世骇俗,竟是隔空以笛音伤人,不但能扰乱人的内息,更能震碎人的心脉,简直耸人听闻,莫非峰顶的皆是这般高手?
燕狂行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但趴着趴着,他眼睛却不动了,静静地越过面前的尸体望向山道一侧的林中,一颗树叉上,一条黑影上,迎上了一双似会发光的眸子。
那人也是趴着的,不,准确的说是藏着的,缩着身,敛着气息,与他做着同样的事情,动也不动,就像是与那棵树融为一体。
他是石头,那人是树。
那人也瞧见了他,目光相交。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更别说动了。
他们在干什么?
在等。
等谁?
他们因那笛声而敛气屏息,自然是在等那笛声的主人。
然后,杀他。
四目相对,一个明净,一个像是在发光,如同在无言的交流着什么。
如此凶险处境,没有人会拒绝多一个帮手,何况那人笛声实在太过可怕。
陡然。
燕狂行眼中那双发光的眼睛暗淡了下来,就似灭去的烛火。
同时峰顶上,一条身影破空掠来,身法犹如鬼魅,月光之下,似是鬼影般奔了下来,手中赫然握着一支玉笛。
“来了!”
018、吹笛人
来了。
笛声的主人下来了。
燕狂行伏在烂叶上,像是已经死去,气息消失,连同一双眼睛也缓缓黯淡下来。
身旁那个剑客仍睁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眼睑下两条蚯蚓似的血痕正自流下,看上去就好像直勾勾的望着自己。
死不瞑目。
他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那个疯子剑客,莫非是在笛音下侥幸得活的人?还有沿途无数死状怪异的尸体,其中大多七窍溢血,与眼前这个剑客的下场极为相似,甚至相同。
燕狂行心绪翻滚起来,一路上,这般死状的人可是五花八门,装束各异,不光是正道,连同那些苗疆异族都在其中,正邪之人不少都是一个死状。
莫非此人竟单凭一己之力,与正邪两道为敌?
怪了。
越想燕狂行心头越觉得奇怪,要知道这回雁峰上百来号江湖顶尖的好手可不是说着玩的,就算是七派掌门和沈天君联手都得十死无生,可这吹笛人竟然毫无遮掩,大肆屠戮正邪高手,如何不奇怪,不光是身份奇怪,就连武功都闻所未闻。
天底下何曾有过这般霸道的货色?
而且他早就觉得奇怪,虽说现在已离峰顶还有数十丈,但迄今为止,燕狂行居然没听到半点厮杀的声音,唯有笛声独占顶峰。
难不成、难不成都死了?
这念头一起,连他都觉得身子有些发冷,悚然。
不对。
不是全死了。
至少他还看见了活的,那树上藏着的人,想来绝非只有这一人,定然还有人如他们一般,匿去气息,要杀这吹笛人。
他更静了,心绪也慢慢平复了。
七派掌门,各路武林道高手都被逼的做这暗中袭杀的手段,此人是谁?怪不得一路上除了尸体和疯子便再无动静。
峰顶上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心绪平了,气息没了,连眼睛索性也如死了七八天,从土里挖出来的尸体般变得灰败。
因为,那人近了。
好惊世骇俗的轻功,燕狂行只能大概凭眼角余光飞快扫了一眼,就见山道上一人似脚不沾地,直直飘了下来,手中握着一截细长玉笛,在月光下泛着碧幽幽的光,青光。
可突然。
林中一侧,就见一抹剑光陡现,直扑那人。
果然还有别人。
牵一发而动全身,剑光一现,就见无数寒星点点如雨洒落,那是暗器。
飞刀,铁蒺藜,毒针,飞枪,飞镖……
有的没的,江湖上但凡有名有姓的暗器竟在这里见到了十多种。
无一例外,俱是朝那吹笛人打去。
“狂徒受死!”
厉喝之下,剑光抖动,在空中点出数十多剑花来,像是梅花绽放,震慑人心。
“蝼蚁!”
燕狂行就听一声轻语自吹笛人口中说出,清朗又带蔑视,听着竟似极为年轻。
暗器打来,剑光袭来,他不急不缓,手中玉笛一抬,纤长五指一动,玉笛已在月光下画出一轮青影,就似一轮青月。
青月如影,只见那些暗器居然被其以一股柔和力道牵引一转,硬生生的改变了方向,顺着玉笛,转了一圈,然后被送了回来。
暗器先至,剑光在后。
可剑光还未到,暗器却又回来了,且比先前更加恐怖,那袭杀的剑客见势口中蓦的一提气,发出一声厉啸,舍了攻势,身子再拔高一截。
暗器激射落空,打入一旁的木石中,火星四溅。
与此同时,林中再现杀机,只见又有人趁机出手。
“姓沈的,你再不出手,我们可就要搭在这里了,今天说不得定要将这孽障留在这里!”
那人语气沙哑,身形佝偻像是个驼子,双手食中二指虚扣,使得乃是鹰爪功一类的功夫,而且居然是个和尚,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
他身子一缩一纵,就如攀山跃涧的飞猿,灵动无比,更是快的惊人,转瞬已跃到吹笛人的头顶,身形直扑而下,欲要钳制住对方。
无人应他,但,却再有剑光现出。
燕狂行看见了,就是树上的那人,原本黯淡的眸子此刻再生夺目光彩,似是缀着两个星辰,身形快若闪电,他双足一蹬树干,人已携剑光斜飞而来,如离弦之箭,又似人剑合一,难分彼此,夜色刹那被剑光划开,划开一条十余丈长的豁口。
那是个男人,三四十岁的模样,一身白袍,束发微须。
他手持长剑,剑光似星河陡现,陡然一现,已是在十余丈外,直指那吹笛人的眉心。
与此同时,最先出手的那人同样出招再动,剑光一转,封其退路。
没了。
像是山顶高手就剩这三人。
难不成真的死伤殆尽?
三人同出,苦侯的时机终见效果,吹笛人身法受限,玉笛一横,如剑刺出,迎上的正是那最璀璨的飞来一剑。
同时抬左掌侧击拍出,对上的正是封他退路的一剑。
但头顶还有一人,那个驼子和尚,飞身落下,如猿猴抱树,双手竟然一改攻势,蹲坐在吹笛人肩头,抓向他的双眼。
“孽障,受死!”
和尚怒吼出口,声似雷霆霹雳,如同吹笛人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
“到底还是有些看头,也不枉我特意来此间走上一遭!”
吹笛人话语莫名,忽的一仰头,张口一吐,口中一缕白气瞬间打向头顶的驼子,那白气隐有轮廓,竟似一枚几寸长的小剑。
电光火石间。
四人一触即分,三条身影倒飞而出,吹笛人亦是踉跄后退,嘴角呕红,手里的玉笛上,多出一条细小的缺口,发髻已散。
而那出手的三人,却是滚翻在地,大口咳血。
最惨的是驼子,一只肉掌上多出个血淋淋的窟窿,被那人吐气化剑所伤,另一人长剑被一掌震碎,看其打扮,好像是个道人,伤势最轻的,要属最后动手的男人。
“嗯,不错,沈天君?你的乾坤第一指呢?”
吹笛人轻拭着嘴角血水,目光落向那个白袍男人。
原来,这男人竟是“九州王”沈天君,当今天下第一高手,可这吹笛人又是谁?
沈天君扶着身旁的驼子,沉声道:“阁下横空出世,大肆屠戮江湖高手,却不知所求为何?莫非是为那无敌宝鉴?”
“呵呵,无敌宝鉴?我本就无敌,何必再求无敌?倘若真要找个理由,那就算我是来杀你们的好了。”
吹笛人轻轻笑了笑。
他在笑,而他的脚边,则躺着两具尸体,一个七窍流血是名剑客,一个动也不动是个少年,尸体?或许他以为这是尸体。
也就在他发笑的时候,一抹刀光猝然自地上飞起,无声无息,快如奔雷。
与此同时,本来站定的沈天君再次出手,只见他双目陡然一凝,并指如剑,血肉上,竟是再现剑光,比之先前更加璀璨,也更加锋芒,难以形容的一指,剑指。
“乾坤第一指!”
019、不属于此间的人
刀光划过夜色。
一刀惊如鬼魅,自地上飞起,如惊鸿,似飞燕,不知是月光之故,还是刀身之故,这条刀光,亮的可怕,亮的近前吹笛人背后脊椎发寒,浑身汗毛一竖。
他与沈天君三人一番交手,身法变化,脚下腾挪,本就无定,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所退的地方,居然会有这样一条刀光在等他。
巧合么?
但现在看来是否巧合都已不重要了。
这刀光一转,削的是他的双腿。
任他轻功如何超凡脱俗,咫尺之距,又岂能躲开。
何况,有一剑指已指了过来,同时驼子,道人更是忍伤以犄角之势封他退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逃不走了,确实逃不走了。
刀光落下,长衫衣摆连同鞋袜便如纸糊的一样,刀口显现。
“龟息功!”
不知是惊是怒,吹笛人低沉开口,声若嗡鸣。
几在一瞬。
脚旁的枯叶上,一双眼睛飞快变亮,映着天上的寒月,闪烁着无法形容的寒光。
燕狂行紧抿薄唇,他与此人素昧平生,见都不曾见过,更别说有什么恩仇纠葛了,无仇无怨然动手却是杀招。
一路上,这样的人他杀了没有四十也有三十,大都没有仇怨,但当相遇的时候,他们便只能有一方存活。亦如此人先前之言,他所为便是为了杀他们,反之亦然。
上了这山,就得杀人。
燕狂行未曾起身,可手中刀势却随着恢复正常的气息更快更急。
然后他就看见,刀锋下的那双腿,那双腿上的裤子居然在飞快鼓胀起来,就好像内里涌动着风云,又似填了一大块棉花,肉眼可见的在变粗。
一刀砍下。
这一刀与往常剁向那些皮肉的感觉不同,就似真的砍在了棉花上,虚不受力。
燕狂行神情不变,他终于起身,半起的身子握着一把朴刀,刀身一转,刀刃却在向下,笔直朝下,刀尖已在吹笛人的右脚脚跟往上数寸的地方顺势一剜一挑。
也就在变招刹那,燕狂行面前便多出一股劲风,一条腿势如狂风扫来,扫向他的头颅。
那是一条左腿。
“啪!”
还未来得及收刀躲避,燕狂行只能趁着余力将朴刀抵在身前,耳边只听一声春雷似的炸响,他就见手中朴刀先是扭曲成一个恐怖弯弧,然后碎开。
刀身一碎,燕狂行就觉胸口一痛,人已似石子般滚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一颗老树上。
“哇!”
一口血水喷出。
当真是好浑厚的内力。
燕狂行强稳着身子站定,他受了一脚,可地上坠落的半截刀尖上面犹自挂着一团血肉,正是他挑出来的脚筋。
吹笛人亦是痛苦的低哼一声,他右脚已废,却还来不及喘口气,一根剑指几乎已在燕狂行倒飞出去的刹那到了他面前。
沈天君以指代剑,剑光却前所未有的璀璨,就似血肉在发光,剑气弥散令空气都多出一股骇人气机来,像是多了一把把刀子,宛如吸上一口五脏六腑便会被捅个通透。
难以形容的一剑,这一剑,竟已不拘泥于兵器,臻至手中无剑之招。
何况吹笛人右脚已废,且出手未还,正是旧力已毕,新力未生之际。
如流星划过长空,又似夜尽天明时那第一缕降下的晨光,沈天君一剑飞来,直刺吹笛人膻中,此乃人身要穴,更是死穴。
可是,如此一剑,却被挡住了,就连燕狂行见此惊人一幕也不禁生出头皮发麻之感,他从未见过如此剑招,生平所见最惊人的一剑,此刻却在那人胸前尺八之地被挡住了。
挡住这一剑的,是一截玉笛。
玉笛一端抵着剑指,一端被人拿捏在手。
但甫遇一瞬,相抵刹那,只见玉笛在剑指下寸寸碎开,如破开的竹子,再次逼近。
“噗!”
闷响再起,就似水中落入一颗大石,剑指洞穿了血肉,带出一蓬鲜艳的血花。
但在场几人无不变了脸色
因为这一指却未点在吹笛人的胸口,而是点在了一只肉掌之上。
“今天我要血洗回雁峰,杀尽江湖人!”
吹笛人右掌挡在胸前,挡住了这一指,伤一只手,终归好过身死。
冷笑中,他右掌一撤,无视掌心的伤势,在面前推了出去,澎湃一掌袭出,顿时激的满地枯叶飞卷,沈天君以掌相迎,人却瞬间被震飞出去,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重重摔倒在地。
一旁的和尚和道人也在此刻齐齐出手,一人捏爪扣来,一人运掌拍出,一左一右,同时出手。
“不堪一击!”
吹笛人右脚脚筋被挑,右掌掌心被穿,如此伤势,他竟浑然不受影响,立在原地,气息一沉,顿见脚下枯叶齐齐飞起。
树叶翻飞,非是毫无轨迹,而是如两条游龙般被他摄起,盘旋于掌下。
“去!”
沉声一喝,两条枯叶聚成的游龙已一左一右横飞了出去,撞向和尚和道人。
二人瞳孔一缩,专攻为守,可那一片树叶就似有千百斤之重,口中只有吐血的份,哪有招架之力。
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吹笛人提气运掌未落的时候,在他面露狂笑的时候。
一条黑影已飞窜到他的背后,黑影双手互摆了个古怪姿势,左手如虎爪掏心,右手五指关节爆响,作青龙探爪势,他双腿互盘形似虎踞龙盘,口中沉息屏气,如吞惊雷。
正是瞅准手机再次出手的燕狂行。
刹那间,只见他已贴上吹笛人的身后,双爪齐出,落其双肩,扭腰移步,整个人如弓弦紧绷,浑身蕴积无穷爆发力的肌肉都在随之颤抖。
与擒拿不同,不是扣入其中,就像是拨动琵琶般轻轻一点一拨,但见他双手十指轻动,吹笛人双肩就似炸开的豆粒,“噗噗”生响,衣衫内炸起血花,多出一个个血窟窿。
但就在炸出血花的同时,吹笛人脚下已在动,只见他面朝前,左腿却以超出常理的范畴向后如锥踢来,快如风隼。
燕狂行眸光闪烁,亦在同时,他双手已扣住了对方左臂筋骨,继而探爪收势。
夜色里就听一声愤怒的惨叫。
“啊!”
燕狂行缩着身子,暴退开来,脸颊上,一条被气劲划出的斜向伤口正外渗着血,这一脚,竟是如刀般锋利,差点斩去他的头颅。
“砰!”
空中,一条断臂抛飞坠落。
那是一条左臂,上面还见几颗冒血的窟窿。
接着,燕狂行就听到了一句话,一句惊怒非常的话,一句让他也勃然色变的话。
“形意拳?”
020、一块令牌
燕狂行刚刚站稳的身子不由一震。
他表情未变,但那双黑白分明映着寒月的眼睛却陡然一缩,身子亦是一缩,浑身肌肉绷紧,掌心发烫,一口气息屏在嘴里,竟似忘了呼吸。
而他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以及失态,全是因为那三个字。
“形意拳!”
因为他适才施展的招数,谓之“龙虎争霸”,正是形意拳中龙虎二形的合击之法。
他一身所学,除了“蛰龙功”外,便属“形意拳”最为精深,余者似八卦掌,风隼腿法之类要稍次之。一身拳脚之功,大半都得归于形意,这也是他前世所学的第一门武功,可惜武道末法,想要再进实在难如登天,这才有了后来的拜入百家,以求突破。
可这种武功此间无一人得知啊,而眼前这个神秘高手却一言道破他的手段,这如何让人不惊不震。
莫非,此人也与他一样?
他心头里闪过一个念头,那是他心底深藏了多年的秘密。
燕狂行是如此想法,吹笛人何尝不是如此。
寒月月光皎洁如霜雪,映出来的,是一张俊朗苍白的年轻脸庞,以及那双寒火似的目光,又惊又怒。
一个少年,正因为对方是个少年,他方才不曾放在心上,可就是这个少年,不但挑去了他的脚筋还断了他一臂,还有那手段……
“这武功你是从哪学的?”
吹笛人是个青年,身穿白月袍,。
可惜的是,他等不到燕狂行的回答了,任凭他武功如何的高,右脚已废,左臂已断,血水不要命的流淌下来,他的脸色慢慢变白,像是和那月光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加之沈天君连同那和尚与道人又如何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三人见其重伤,登时再次出手。
趁他病,要他命。
“死来!”
他们呈三足鼎立之势包围而来,俱是身负伤势,饶是如此,一个个也都豁命出手,誓要与这个吹笛人不死不休。
“哈哈……”
废了一条腿,断去一臂,吹笛人竟仍放声长笑。
只见他面色陡然涨红如充血,张口一吐,一条血箭霎时朝着一旁拾剑欲刺的道人飞去,先前仅凭气息便能洞穿驼子的手掌,如今吹笛人以血代气,血箭当真如箭,月色下就见黑影一闪,无声无息。
道人剑刚拾起,立觉眼前腥风扑面,忙抬剑去挡。
“噗!”
黑影一落,道人手中三指宽的铁剑剑身上已多出个明晃晃的窟窿,同时还有一朵血花自他胸口溅起。
非是只有这一击,吹笛人连吐三条血箭,分别打向三人,做完这一切,他视线一转,已落在了燕狂行的身上,眼中尽是冰寒杀意,恨到了极点。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单足一点,人已朝燕狂行扑了过来,分明是要亲手杀死这个几番重伤他的人。
深吸了一口气,燕狂行心头生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仿佛下一刻便要大劫临头。这般伤势,对方居然还有反扑之力,他口中吞气咽下,当机立断眼中冷芒乍现宛如做了什么决断,一瞬间,他口中发出一声低吟,痛苦的呻吟。
继而整个人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红润的有些诡异,像是回光返照,又似一刹那燃尽的柴火,很不自然,同时嘴里哑声道:“伤成这样还能动,那我就把你打碎,看你怎么动!”
他前世纵横天下,拳脚毙敌无数,又岂是易于之辈。
便在对方扑过来的瞬间,燕狂行浑身肌肉颤抖,毛孔中疯狂涌泄外渗着浑浊汗液,就见他双腿微曲,双脚如生根在地,同时一双手如老熊抱树,朝着扑过来的身影搂去。
平地起腥风,空中呜咽生响,如响惊雷。
“死!”
就算是与他一样又如何,既是以敌手的身份相遇,便注定要分个生死高低。
只见对方探出那只血淋淋的右手,直朝他胸口按来,燕狂行却不闪不避,整个人浑身蒸腾出一股热气,双臂一展,同时出手。
“嘭!”
他只觉胸膛一痛,一股逆行的热流瞬间冲出喉咙,站稳的身子朝后飞去。
但他也抱住了那人,双臂如精钢铁箍,拼着以伤换伤的打法,只在青年终于生出的惊慌中,豁命发力。
霎时间。
一连串黄豆爆裂的细碎声响噼里啪啦的自吹笛人身上生起,伤口处的血水如受大力挤压疯狂飚血,接着,他七窍也开始在冒血,连裆下也涌出血来。
“啊,痛煞我也!”
凄厉的痛嚎,响彻回雁峰。
吹笛人只觉得五脏都在粉碎,四肢百骸如没了知觉。
真的被打碎了。
但同时。
就见二人身子顺势飞出了蜿蜒山路,居然朝着一旁的万丈深壑坠去。
一条身影顾不得伤势,忙扑了过来,伸手欲抓,正是沈天君。
他肩头中了一击血箭,血水湍湍冒出,一张脸苍白无血。
可惜的是,燕狂行一身全力乃至短暂激发的潜力都耗在了这一击上,加之胸口受到重击,一口气息却是再难提起。
就见吹笛人与他,二人如老树枯藤,死死纠缠在一起,在空中滑出一道弧线,坠下山去。
皓月西沉。
不知不觉间,竟已快到卯时。
天地间弥漫起一股寒意,一股隆冬时节才有的寒意,枯草根茎上,覆着一层白霜。天光将露未露,将出未出,片片晶莹开始洋洋洒洒的飘散了下来。
又下雪了。
少女牵着自豆浆铺子里跑出来的黑马,在这昼夜交替的时辰,走在山林间,她看了看回雁峰,安抚着有些不安的黑马,却见马儿忽的竖耳,打着响鼻,朝一头的山壑中奔去。
同时发出一声声长嘶。
少女见状翻身纵到马背上,任由黑马沿着山壑奔走,最后停在了一处陡壁下。
陡壁如削,壁立万仞,光滑斜向的山崖上,爬满了一根根枯黄的滕蔓。
少女有些不解,可她目光开始扫视打量,只见那山壁中腰,两具纠缠的身躯,正挂在上面,摇摇欲坠。
迷迷糊糊中,燕狂行听到了马嘶声,他缓缓睁眼,入目是一张张着嘴,面容扭曲死灰的脸。
吹笛人,到底还是死了。
犹如一滩烂泥,浑身骨头尽碎,五脏更是变成肉糜自口中挤出。
但他现在也不好受,只觉得身子都快散架了,满身都是被山石挂出的血口。
艰难的移动着目光,燕狂行就见山脚下,一匹黑马正不停的对着他长嘶着,马背上还有个灰头土脸的乞丐,除了白飞飞又能是谁。
他挪动着身子,正欲松开怀里的尸体。
可就在这个时候,燕狂行就尸体的胸口像是在发光,发着碧光,透过了衣衫,青光莹莹,摄人眼眸。他下意识伸手探去,再拿出来,掌心已多了一块东西。
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
021、云梦再现
大雪。
飞雪如刀,地如砧板,人如蝼蚁。
……
木屋内。
燕狂行有些虚弱的靠坐在木椅上,许是这家主人走的太匆忙,很多东西来不及带走,屋里的摆设早已落了层灰,东西也算齐全,总比在外头受冻不是,如今衡山一代十室九空,多是这样的屋子。
他裹着件厚重的灰袄,坐着椅,看着雪,听着风,祛着寒。
半敞的衣襟里,火光中泛着铜色的胸膛上,一个乌红发黑的掌印正落在上面,掌印就似先按了层朱砂,又烙了遍似的,清晰可见,肿起的血肉高高浮起寸许,边缘尽是些蔓延如蛛网般的细小血管脉络,好骇人的一掌。
旁边还点着碳火,发红的焰苗在挤进来的寒风下“哧哧”摇曳着,像是一个人的笑声,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炉火旁白飞飞正煎着药。
乌黑的药罐子里,黑乎乎的药正“咕噜噜”冒着一个个气泡,然后裂开,散出刺鼻而难闻的味道。
燕狂行挣扎着欲起,穿着这么一身衣裳,他实在觉得有些难受,而且炙烤的太热,整个人很烫。
“太热了!”
他受伤了,动行困难,挣扎着然后低声开口,不知道是在自语呢喃,还是说给一旁的白飞飞听。
事实上,他就是说给白飞飞听的。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个女的攀着滕蔓将他自陡壁上摘下后,不但给他换了身衣裳,还给他身上大大小小十几二十条伤口挨个清洗了遍,然后还上了药。
现在他一说这话。
火炉旁那个正埋头煎药的少女,耳垂瞬间变得粉红,宛若天边的一团的红云,红到了脖颈,滚烫如火,红的让人看不见,确实没人看见,就连燕狂行近在咫尺都没发现。
她还是那副乞丐模样,蓬头垢面,红云自然被遮挡住了,加之炉火太旺,这火光便又把红云遮了个严实。
唯有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像是因为太热,又像是因为别的什么,那双好似江南春水的眸子,如今便真的如那一汪春水般,快要滴出水来。
好在只有她自己感受的到,她掩饰的极好,垂目煮药,像是没听到,燕狂行自然没有看见。
直等到药煎好了。
白飞飞一言不发,将那黑如浓墨,瞧的燕狂行心惊肉跳的药,倒在了碗里,然后又心惊肉跳的给他喝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白飞飞方才裹了件肥大的棉袍一人缩在角落里小憩起来。
窗外飞雪如幕,燕狂行出神的望着,思绪不禁飘得很远,似是每年他都能看见这么大的雪,而看见雪,他便不禁想起了一个人。
燕七!
这似乎是他唯一可以拿来想念的了。
至于把他扔在街角的亲生父母,他早就没了什么印象,他唯一记得的,只是冷,只有冷,很冷,冷的沁入骨髓,眼里只有白茫茫的雪,然后是燕七那张苍老和满是皱纹的脸。
不知不觉,他已出来数月了,自他出来闯荡江湖之后,也不知燕七过得如何?天寒地冻,留下的银子应该够他花销了吧,走之前他置办了很多东西,也顺便教了老头一些拳脚功夫,不求杀人,只求强身健体,自保即可。
想着,燕狂行长长呼出口气来。
但他却忽然有些异样,他感觉到很烫,胸口有些发烫,然后越来越烫,就似灰袄下,搁着一块渐渐烧红的烙铁,按在了他胸膛上。
烫的他也皱起了眉头,额渗冷汗,气息微喘。
他伸手去摘,可忽然又不烫了,就在那个东西入手的瞬间,不烫了。
燕狂行拿了出来,等看清之后,神情一怔。
手中,是一块令牌,自那个吹笛人身上取下来的令牌,通体碧如绿翡,古拙无华,映着火光,内里竟似有星辰斗转,如蕴藏着一片星空,夺目摄神,泛着莹莹青光,甚至,上面还沾着他的血迹。
即便他不懂玉,也知道这个东西绝对非同凡响。
刚才便是这件东西在发烫?
燕狂行心觉诧异,又有惊疑。
这令牌上,什么都没有,一片光滑,他用指肚下意识的摩挲着,心绪再起,想到了之前的吹笛人。
对方既然能认出他的手段,恐怕真的是与他一样的人,一样重新投生人间的人。但是,对方的手段,他却认不得,他前世横行天下,所遇的功夫高手中也绝没有这样的手段!
难道,不一样?
他心中不免有些迟疑。
外面天色渐暗。
可风雪却不见半点弱下来。
望了眼雪,听着传来的似鬼哭神嚎般的风声,他又长出了口气。
陡然,燕狂行身子一僵,右手猛的一顿,目光陡凝,他神情也变得有些僵硬,有些古怪,仿佛遇到了一件生平最是难以理解,甚至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事。
怪事。
目光垂下,又落在了那个令牌上,上面的血,不见了,不光是血不见了,还浮出几个字来。
看着那几个字,燕狂行愣住了,他神情发愣,眼瞳却在骤缩。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狭长的墨眉忽而一拧,眯眼看向窗外的雪中,同时把那块令牌重新放到了怀里。不光是他,白飞飞也睁开了眼睛,睁眼的一瞬,人已轻灵的窜到燕狂行身旁,扶着他。
雪中传来了幽幽的歌声,女子的歌声,婉转悦耳,动听的紧,像是民间野史里头,那些狐妖鬼魅用来勾人魂魄的曲子。
但燕狂行情愿对方是狐妖鬼魅,至于唱的什么曲子他已无心去听,因为,这声音他认得,在他看来,此时此地,歌声的主人比什么狐妖鬼魅更可怕。
云梦仙子。
那个女人居然寻了过来。
白飞飞忙扶起燕狂行出了屋子,一旁便是马圈,青狮正嚼着干草。
对方来的很快,只有一人,但杀他们,足够了,甚至很轻而易举。
歌声犹在风雪中,脚步声却已到了近处。
“怎么?这是要和你的小情郎私奔么?呵呵,那男人现在就只剩一颗脑袋可以转了,我倒还要谢谢你们,他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往后身边就没有别的女人了,作为感谢,我就勉为其难,杀了你们吧!”
女人妩媚笑着,前一刻还浅笑嫣然,声音柔和动听,但最后一句,就似冰刀子刮过耳畔,森寒的可怕,杀机毕露。
马圈外,一条曼妙身影撑伞独立,一身白裙几乎都快融入雪中,若非有那双寒星似的眸子。
“受伤了?呵呵,好的很!”
见燕狂行一副虚弱的模样,云梦仙子轻笑连连。
喝过药,燕狂行的气息已平复了许多,他按下白飞飞扶着的手,那只手很小,犹在微微发抖,甚至他都能感受到她发急的心跳,还有一抹掩饰极深的害怕,因而,他的手也抖了一下。
大敌当前,逃已是逃不了了,燕狂行幽幽叹息一声,像是有些复杂,有些怅然。
“天意!”
然后。
“你就如此肯定能杀我们?”
他同样在笑,但他脸上并无半点笑意,一双眼睛同样也冰寒了起来,映着雪中撑伞的女人,就像是一汪万年无波的寒潭。
杀意同现。
云梦仙子目光闪烁,细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披头散发,浑身药味,穿着件厚重灰袄的少年,相信只要不是瞎子,任谁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人绝对是重伤之躯。
可她就见燕狂行的气息慢慢在变化。
少年张望了眼外面的风雪,淡淡道:“好,果真是好一个江湖,龙蛇鱼虾俱在其中……”
说着话,燕狂行目光一定,他走出了马圈,这第一步,他口中气息一屏,面上闪过痛苦,眉头扭作一团,身上传出噼啪脆响,如骨头开裂,嘴角滴出血液。
第二步,气息吞咽,他身上热气蒸腾,似血液沸滚,面色已多出抹不正常的红晕。
第三步,他脚下积雪融化,浑身伤口再次迸裂,口中气息逆流,直冲心脉。
云梦仙子瞧着他的古怪变化先是目光微凛,而后娇声笑着:“小子,敢情你才是不要命的,居然以重伤之躯使出逼迫潜力的法子!”
燕狂行屏息不语,三步之后,他一连再踏四步,脚下如巨石砸过,积雪无不粉碎,落地分金。
他踏了七步,也只是七步,重伤之躯这已是极限,若再逼迫,恐怕未等毙敌就已血尽而亡。
十数年来,他从未使过这个法子,而今,却是一而再的使用,杀那吹笛人的时候他用过一次,如今战云梦仙子他再用一次,他若不用,这二人一马,都得死。
而代价。
风雪中,就见燕狂行那张还有些稚嫩的脸上,额角飞扬的发丝,便在这七步的过程中,飞快染出一抹银霜般的雪色,那触目惊心的雪色,宛若那些油尽灯枯的老人才会长出来的颜色。
就在第七步落下。
“轰!”
脚下雪浪滚滚。
舍生忘死一战。
燕狂行头也不回的对着白飞飞轻声道:
“退远些!”
022、战云梦,纵马坠瀑(武林外史暂结)
夜。
飞雪已停。
寒月当空,积雪深厚。
很静,静的万物蛰伏,没有一丝声音,除了那仍旧呼啸刮着的北风,在这雪地上盘旋不去,穿过山林,荡遍四野。
月光照亮俗世一角,映出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厮杀。
“轰!”
一条身影自幽暗中爆飞而出,狠狠地砸在雪地上,将积雪犁出两条黝黑的沟壑,像是扭曲的黑蟒,蜿蜒飞向远处,浑身溅满了雪花。
燕狂行脸上没有表情,许是身子已经麻木,他已做不出表情来,倒飞出去不多远,他单掌一按,一颗如斗大小的石头登时满布裂纹,多出个清晰的掌纹。
借着反冲之力,他翻身稳住身子,然后抿了抿嘴里的腥咸,扭腰出腿,右脚已凌空踢出。
“砰!”
霹雳似的炸响响彻荒野山林。
本已碎裂的巨石瞬间飞了出去,冲飞向一块雪地上的阴影处,发出一声可怕的碰撞。
与巨石碰撞的是一只玉手,一只染血的玉手。
玉手一掌拍出,雪浪滚滚,激起层层涟漪,狠狠拍在大石上,本就已多出一道掌印的石面顷刻间再多一道,而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玉手的主人是一个白衣女子,但现在,白衣染血,不知燕狂行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血,云梦仙子早已没了初时的绰约风姿,散乱的青丝在风中起伏,脸颊冷若霜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骇人杀意。
巨石碎裂的一瞬二人同时再起。
凌空扑出,一者气机刚猛霸烈,一者轻灵如燕,瞬间向着对方扑杀上去。
云梦仙子道:“好啊,那丫头竟然连幽灵秘籍也舍得给你!”
燕狂行不曾应她,跺地分金,脚下积雪碎裂,人已掠了出去,一双手捏爪翻飞,爪影霎时横布眼前,像是摄魂般的鬼爪,骇人锐疾的爪风刺的人门面生疼。
云梦仙子则是飘飘然掠起,右手如揽似拨在身前画出一圆,周遭飞雪俱是被她这轻轻的一揽一拨牵引了起来,离了地面,转瞬间化作一颗凝实的雪球,旋即隔空推来。
看似出手轻灵,仿佛不沾染半点烟火气,可实则那雪球横飞击出的同时似化作金铁,压的空气都在呜呜怪响。
“砰!”
燕狂行怎会生退,他飞身直迎,双手将雪球悍然撕碎,人已扑出雪幕,势若猛虎的朝云梦仙子抓去。
但是,这女人却不愿与他硬抗,像是先前吃过几次亏,现在她仗之精妙绝俗的轻功,竟是在躲在避,还有在熬在等。
燕狂行这等逼迫潜力的法子绝对不会支撑太久,何况还是重伤之躯,她在等燕狂行耗尽催发出来的潜力,熬到他等下,就像是荒漠里凝视着那些山穷水尽之人的秃鹫,只要对方等下,它们便会扑上去。
而现在,燕狂行的境地无异就是快要陷入山穷水尽的地步。
叹了口气。
“到底不亏是当世绝顶人物,眼光不可谓不毒辣!”
先前战那个吹笛人的时候,他催发潜力后尚未缓和恢复过来,而今再催,难免有几分心有余力不足的感觉,何况还是重伤之躯,所建之功要比先前弱上些许,这女人吃了几次亏看样子分明是打定注意拖死他。
还真是憋屈啊!
“咳咳……”
宛如已伤及肺腑,燕狂行嘴里呛咳不止。
他这法子,乃是“蛰龙功”所有,平日里以内息蕴养五脏为主,寻常人一口气不过片刻之间,可是,依照着这门法子,随着时日愈久,他的五脏便会强于常人,一口气可抵寻常人十数口,乃至数十口,数百口,神妙非凡。
但倘若逆行,气息逆流,冲击心窍,便可令早已强横的五脏,爆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不动则已,一动就似蛰龙出世。
而这力量来源于何处?不过是过度压榨自己身躯中的元气,精力,于刹那间释放。
这十数年来,他为了避免重蹈前世覆辙,便一直以此法打熬身躯,积蓄精力,留作保命之用。但先前在回雁峰上几乎已是耗去,如今再催,这耗的就真是命了。
“看来,今天你不杀我是不会死心的!”
长呼出一口气,燕狂行忽然露出一抹比哭还要僵硬难看的笑来。
云梦仙子闻言笑的花枝乱颤:“错了,我不是杀你,我是要杀你们!”
她那双妩媚的眸子看着燕狂行的同时顺带扫向他身后,白飞飞正牵着马俏生生的立在雪地上。
“这里离回雁峰并不远,先前,我曾上过一次山,沈天君和那驼子以及道人可都在呢,倘若他们知道了云梦仙子只是诈死,你说会作何感想!”
说话的不是燕狂行,而是白飞飞,她声音落在雪中,如寒梅绽放,煞是清绝,淡然,不畏死亡的淡然。
先前燕狂行曾大概给她讲过山上遇到的人,除了那个吹笛人,其他的都有言语,现在她一出口,云梦仙子的脸色不由一变。
她与柴玉关布下这个弥天大局,凭空捏造出莫须有的“无敌宝鉴”,便是为了引天下武林人来争抢,好坐收渔翁之利,倘若此事败露,下场注定凄惨无比,逃不过千刀万剐之刑。
念及于此,她心神不由为之一紧,分心他顾,自然而然的多出了几分迟疑与忌惮。
然就在她心神一分的刹那,一道骇人黑影如恶虎过涧,已横扑过来,双掌势若推山,力若万钧,横着身子直击六七丈,狂乱的发丝下,是一双发红发烫的双眼,正是燕狂行。
等云梦仙子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双肉掌已到身前,平地卷起可怕腥风,挤的地上的雪齐齐浮起,眼前一片苍茫。
“嘭!”
一声沉闷声响如惊雷炸起。
白飞飞就见那团飞扬的雪花中,两道身影各自倒飞而出,云梦仙子飘然急退,可是人在空中,嘴里便大口咳出血来,将那娇嫩红唇染的更加鲜艳,血水溅在白衣上,染的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燕狂行则是凌空跃飞而起,身子倒翻出几个筋斗,落在马背上,嘴里急促道:“走!”
说罢,一把抓起白飞飞,纵马欲走。
可那云梦仙子却如何肯放过,她强忍着伤势,竟然凌空袭来,如一道鬼魅身影,似乘风踏雪,直扑那个马背上的少年,离得尚有一段距离,遥遥已是探出一掌。
青狮尚未跑出多远,那一掌便已隔空拍了过来,虚空生劲,飞雪中凭空多出一道飘忽掌印,眼看就要拍在燕狂行的背心,却见白飞飞不发一言,居然挡了上去。
一掌正中后背,燕狂行刚闻风转过头去,立见一口热血正面喷在脸上,还有一双飞快黯淡下来的眸子。
“快走!”
虚弱的声音,犹如蚊虫,白飞飞的身子瞬间软倒了下来。
雪夜中。
“驾!”
黑马狂奔疾驰,身后,一抹鬼影紧追不舍。
也不知跑了多久,燕狂行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慢慢自四肢涌起,而白飞飞,早已昏迷了过去。
就连青狮也传出了剧烈的喘息,可那个女人还在,仿佛要追他们到天上地下。
终于,远处传来了轰隆声,像是战车使过,又似滚滚雷鸣,在夜色中震耳欲聋,越来越近。
那是瀑布声。
一条巨大的江河断去了他们的去路。
扶着白飞飞,燕狂行又伸手抚过青狮满是汗液的马颈。
“罢了!”
他呢喃了一声,旋即目光一沉,口中沙哑道:
“青狮,别停!”
身后云梦仙子也早已追的筋疲力尽,她气息剧烈而急喘,但是,前面的两人一个昏迷一个只怕也过了催功的时辰,只要追上去,杀他们便不费吹灰之力。
事实上,她之所以如此舍命追敌,为柴玉关报仇只是其次,她怕的是“回雁峰”一事,若被这二人泄露出去,到时候当真是天下之大再无她容身之处。
听到轰隆,她放声长笑,天助我也!
如今且看看这两个人如何再逃!
然,一声不知是振奋还是恐惧的长嘶自前方传来。
云梦仙子拼着最后余力紧追了上去,却见惊人一幕,皎洁的月光下,只见一匹神俊黑马在长嘶中跃空而出,跃出了陆地,跃到了空中,跃到轰隆的源头,滚滚江河之上,身下,是千百丈洪流冲击的瀑布,声势骇人到了极点。
她清晰的看见,马背上的那个少年依稀回望了过来,平静的眸子像是要将她这个人牢牢的印在脑海中,旋即,紧抱着怀里昏迷的身躯,与那黑马坠入深渊似的洪流中。
云梦仙子迎风而立,立在江岸边上,江风吹扶着她的衣衫,瞧着深不见底的可怕瀑布,她拢了拢脸颊的青丝,妩媚道:
“便宜你们俩了!”
说罢,扬长而去。
023、走路的少年,马车里的人
秋色,秋黄,秋叶,映着一条萧瑟且孤单的路,落叶满地,枯黄中犹带着一抹未去的绿意,两侧的树枝上,依稀可闻蝉鸣。
路上有马蹄声。
那是一匹黑马,一匹走的很慢的黑马,甚至比那些驽马都要慢,之所以慢,是因为它受伤了,两条前腿中的左边这条不正常的屈伸着,前膝受伤,正裹着药,看着一瘸一拐的,像是个喝醉的醉汉。
它虽然慢,却也没人赶它,甚至马背上更没人骑它,只有个人牵着它,缓步慢行。
牵马的是个赤脚少年,一言不发,一张脸沉默,平静,坚毅,宛若是铜浇铁打的一样,直着身子,一步步的走着。
他裹着件难看笨重的灰袄,袄身上,不知是泥渍还是墨渍,亦或是干枯的血渍,黑褐色的斑驳痕迹宛若一块块烧伤后的疤痕,令本就难看的灰袄变得更加丑陋。
他的脸很白,宛若在水里浸泡了十天半月后的那种白,白的看不见丁点血色,白的人心慌,不光是他的脸。
萧瑟秋风拂过,拂起他额角的发丝,也是白的,如银霜白雪,如柳絮般掺杂在那头略显杂乱的青丝中,有的是一缕,有的是一片,零零散散,竟然比那乌黑的青丝还要多,占据了头顶的大半,在风中扬起。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背着个人。
原来,他背上有个人。
“咳咳……”
呛咳声起,这声音来自背后,虚弱,疲惫,无力……
直到这个时候,少年一直如青松般挺直的身子才微微曲了一些,弯腰前倾,像是要让背后的人气息再顺些。
背后这人,是个少女,若说少年像个逃荒的难民,那这个少女便像是个乞丐,蓬头垢面,身上同样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袍子,正伏在少年的背上,紧蹙着眉头,双目紧闭。
她睡着了,气息若有若无,即便满是泥垢,也不能掩饰那张脸的苍白,与少年的白不同,她的脸,是一抹病态的白,如重病在榻多年的病人。
确实生病了,睡梦中,她口中低低梦呓道:“冷,好冷,娘,我好冷啊,身子都快冻冰了……”
风寒入体,好在比之前暖和了很多。
她不光是病,还有伤,对江湖人而言,病痛终归有药可医,但伤,特别是重伤,绝非简单的药石能医的。
“咳咳!”
少年也咳了起来,喉咙里如卡着一柄柄锋利的刀子,每咳一次,那刀子便将他血肉割开一次,咳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沙哑的让人揪心。
他咳出的是一口血,但那血却浓稠如痰,凝聚成块,被他艰难的吐在了风尘中。
确实很艰难,仅仅是几声呛咳,便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令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起来,像是不断抽动的风箱,剧烈的喘息着。
虽然很艰难,但少年的脸仍旧是那副平淡模样,不知是感受不到五脏几快撕裂的痛楚,还是早就习以为常。
痛又如何?
再痛,终归不是死,再痛,他也到底还是活下来了,只要没倒下去,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别丢下我……飞儿会乖的……别丢下……”
耳畔响起的虚弱话语,令少年一直前进从未断绝过的步伐顿了一顿,哪怕先前那剧烈的呛咳他脚下也依旧沉稳如一,但现在,他停了下来。
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在喘息,少年深深呼出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天空,看了看周遭。
秋风萧萧,落木飘摇。
他抚着蹭过来的马儿,死水般的眸子终于有了色彩,一抹柔和的笑。
紧了紧少女身上的宽大袍子,给她喂了点水,少年嘴里又呛咳着牵着马朝前方走去。
“唏……”
孤单的路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马嘶声,车轮声,还有同样的呛咳声。
一驾马车自少年走过的路上赶了过来。
那马车可当真奢华,车驾八角竟是分以绿玉,红翡,玛瑙,象牙镶嵌雕成,挡风用的帘子都是品相极佳的明珠串成,最后是车驾,连用的木头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这样的一辆马车,只怕在地跑一圈便会引来无数人心疼。
透过珠帘,隐隐可见马车里坐着个人,那个人,也在咳嗽,咳的同样肝肠寸断。
而赶车的,则是个魁梧高大的汉子,生的相貌堂堂,一双虎目精光内敛,体魄强壮威猛,双手手臂散发着一种黝黑发亮的光泽,紧紧的拿捏着缰绳,就好像死都不会松开。
“咳咳!”
“咳咳!”
……
同样的呛咳从不同人的嘴里发出,在这幽静萧瑟的路上格外清晰,可惜就是听着太过痛苦,不然倒是有几分惹人发笑的意味。
马车是很奢华,未到近前,里头便散出一股奇特而清雅的香味。
可这些都与少年无关,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看一下,只是沉默着先前走。
但马车却缓缓放慢了速度,瘸腿的马,咳嗽的少年,他还背着个人,这样的一副场景总是会让一些无聊的人生起好奇。
少年走的慢,那马车竟然也慢,与他并肩而行,不同的是,一个只在路的中央,一个却在路的边缘。
路很长,没人说话,像是马车里的那人正在观察着少年,又似是里面坐着的是个哑巴,除了偶尔发出几声揪心的呛咳。
但好在里面的人不是哑巴。
“你不累么?”
平淡的嗓音,如那不时掠起的秋风,带着清冷。
“累,很累!”
少年走着,嘴里毫不掩饰自己的累,他真的很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再加上舍命催发潜力,内伤外伤,然后还有饥饿,以及疲惫,疲惫到他甚至不愿花费力气去转头看看身边的马车。
对这个回答,车里的人似有些没想到,然后笑了。
“既然累,为何不把这瘸马卖了,换些银钱,买些吃的,雇辆马车,不就轻松一些!”
“不卖!”
少年并未多言,只是缓缓吐出两个字来,攥着缰绳的手更是紧了紧。
车里的人没再多言,只是马车仍旧不徐不疾的赶着,始终和少年并行。
这可真是奇怪的一幕。
对方像是在等什么,宛若想看看少年能坚持多久,又会何时倒下。
呛咳声起,此起彼伏,慢慢走远。
024、汴京城
秋风萧瑟,
路上。
一辆奢华的马车慢悠悠的赶着,车轱辘在覆满落叶的地上压出两道浅辙,笔直的似能延伸到天边,仿佛找不到停下的理由,便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亦如马车右侧那个赤着脚,一直沉默前行的少年般。
“她是谁?”
终于,如同耐不住寂寞,马车里的那人又开口了,无论他说什么话,如何说话,语气却都清冷、寒傲,如那隆冬时节盛雪下傲绝天下的寒梅。
他问的,是少年背后的人。
但他连回答应声都不曾听到,少年只是沉默前行,又似是连说话的气力都一点点的在这秋风中消磨殆尽了。
见少年这般,马车里的人不但没有收敛,反倒又问了。
“这般走你不闷吗?”
……
“你不渴么?”
……
“你饿么?”
……
“快要下雨了!”
……
这样的话,车里的人每隔一段时间总会问上一句,然而,不论是赶车的汉子,或是那个一直沉默前行的少年都知道,他本意并不是在问,或者说他心里并不想问,他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他想要瓦解少年最后仅存不多的东西,譬如这顽石般的毅力,以及铜铸铁打般的血肉之躯,又或是想试试少年的极限。
气息,特别是如少年这般重伤之躯,气息便尤为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心底的那口气。
嘴里的气息呼出去尚且还能收回来,但倘若心底的那口气泄了,恐怕疲惫,虚弱,饥饿,以及内伤外伤,顷刻间就会变成一座大山,将这挺直的身子压弯,压趴下,压倒下。
但这次,马车里的人却想错了。
他已看出这少年必是经历过一场难以想象的惨烈厮杀,如今正是重伤之躯,他似已能看见那灰袄下满是伤口的身躯。
可惜的是,这一路上走了这么久,他却看不出,也猜不到少年会何时倒下。
这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年。
确实不可思议。
他这些年,这辈子见过很多人,但他却没见过谁身负如此重伤,还能如少年这般平静,安静,冷静。甚至,不仅是身负重伤,还背着个人,再牵着匹马,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是人,便都贪生怕死,他甚至相信当今世上倘若有八成的人换做少年,第一件事便是卖了那瘸马,第二件事雇辆马车,第三件事好好吃上一顿。
因为这样走着实在太累了,连他这个坐在马车里的看客都觉得累。
至于剩下的两成,那些人,不但会卖掉瘸马,一定还会丢下背上的那人,兴许说不定还要亲手解决掉背后的这个包袱。
因为别人死总好过自己死。
但旋即他又发觉自己想错了,不对,或许那十成的人已不会挨到把马卖出去,因为他们早已倒下,因为他们不是这个少年,他们没有做出选择的机会。
“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年!”
他心中又叹了一声,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选择这一天这个时候路过这里,不然,他可能遇不到这个惊人的少年。
“上来吧,快下雨了,我载你一程!”
仿佛他突然间改变了注意,变得不想看见少年倒下,又或是不忍心见到这样的一个人倒下。
少年终于开口了。
“不是我的马车,我不喜欢坐!”
竟然言语干脆利落的拒绝了。
“哈哈,你可知道,这辆马车价值几何啊?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多少名震一方的巨擘,横行无忌的绝顶高手挤破头想要上来都求之无门?他们若是知道你拒绝的如此干脆,肯定会以为你是个傻子。”
马车里的人笑了,终于没了清冷,哈哈大笑,笑的很大声。
少年气息微喘。
“与我无关!”
但车里的人却不以为然,轻声道:“不,现在与你有关了,这辆马车归你了。”
少年步伐一止。
终于第一次转头看了过去。
雕饰的极为精美的车窗上,一个病恹恹的公子正半倚着枕看着他,肩上披着雪白狐裘,手中还拿捏着一块手帕。
他的眉很细,狭长的似是两柄锋利的刀子,又如雪山绝顶上千万年不变的寒石,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狂,以及寒傲。
便在少年看来的时候,他忽的剧烈咳嗽起来,剧烈的像是连肺都快要咳出来一样,两条眉也扭曲了起来。
“咳咳!”
他这一咳,连带着少年似也受到了影响,一张脸霎时更白了,呛咳不止。
赶车的汉子从未说过话,似乎只会赶车。
少年一停,他也停了。
狐裘公子笑了笑:
“你在看什么?”
少年平复着剧烈而急喘的气息道:“我在看这辆马车值多少钱!”
“哦?你打算卖了它?”公子细眉扬了扬,手帕取下上面点点殷红,如绣着朵朵梅花。“可能你要失望了,整个京城恐怕没几个人敢买啊,整个江湖敢买这辆车的也不到五指之数,而且你想要见到他们可不容易!”
少年则是听着,看着,想着,然后右手松开缰绳,自那珠帘上摘下一颗珠子。
狐裘公子见状又笑了,笑的浅淡柔和,他开口道:“这珠子乃是江南道出的,今年五月中旬,是二十一连环坞各路舵主孝敬我的,千金一颗,你可莫要被骗了,不过想来他们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汴京城里最好的大夫在西街的回春堂。”
等他说完,少年已牵着马背着人朝前走去。
这回,马车没有再跟上。
“公子,那小子整个衣裳都被血染透了,如此伤势竟然能面不改色的支撑这么久,当真惊人啊!”
说话的,是一直赶车的汉子,他望着少年的背影,神情凝重且惊叹。
“是啊,这样的一个人进了京城,倘若不死,注定会成为翻云覆雨之辈,你且打点下去,让树大夫去回春堂坐坐,另外让弟兄们多照看照看……咳咳……”
狐裘公子倚着枕,视线透过珠帘,望向了路的前方,看着少年一点点远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咳着,眼中目光如两簇寒火,久久不熄。“累的连话都不能说了么?”
半晌。
“走吧,还有,下次让他们不要送这种东西了,坐的不太舒服,而且交不到朋友!”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非是黑夜将至,而是乌云汇聚。
“要下雨了啊,进城吧!”
025、京华满烟云
京华。
若说世间是个风起云涌的江湖,那这京华便是龙潭虎穴。
这里是天下各路权力的中心,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放眼古今,有多少英雄豪杰,天骄人杰无不是来到此地,渴望大展拳脚,名震天下。这里亦是世上最繁华的地方,是一朝之都,天下富贵有大半要流入这里,国库,贪官,以及各方势力的孝敬钱,早已非斤两可以计算。
能震天下的名,无法估算的利,试问又有谁能抵挡这般诱惑?
同样的,正因为天骄人杰群集,想要在这里闯出名堂,便异常艰难,但也因为难,所以才更加可贵。
自古时势造英雄,这里的英雄不一定需要光明磊落,它代表的只是强者,能活下去的强者。更不是一个人,因为一个人想要出头,或许他是强者,但却不一定能活下去,这不光要瞅准时机,还要懂得借势,更何况是在这凶险万分如履薄冰的京城,一个人只会寸步难行,稍有不慎必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所以,英雄的崛起往往总是意味着一方势力的崛起,而有人崛起,便注定有人黯然落幕,成了他人的踏脚石,用自己的尸骨铸就别人的威名。
江湖,说到底,不过一竖一横。
为何要如此说呢?那是因为,名利名利,名在利字之前,一个人往往最先要得到的,便是名,有了名,那利自然而然的就来了。
正因为想要有名,这最快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人,用别人的命,铸自己的名。故而这江湖上,有太多的人,是站在别人的尸体前,一战成名。
而“金风细雨楼”便是如此。
或者说“苏梦枕”就是如此,因为在天下人看来,金风细雨楼就是苏梦枕,而苏梦枕便是金风细雨楼。
短短六年时间,苏梦枕自其父手中接管过只能依附“六分半堂”于夹缝中求生存的金风细雨楼,再到如今占据江湖武林半壁江山成为京华第一大帮,可谓是真正的名震天下,成为了无数人敬仰的不世豪杰。
他用六年时间让天下人知道了一件事,江湖众教各派,都要归“金风细雨楼”管制,一手“黄昏细雨红袖刀法”更是江湖公认的刀法第一。
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个身患各种重疾病害,体质羸弱的病秧子。
这便是京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七十一股烽烟、三十八路星霜、二十一连环坞总瓢把子,红袖刀,苏梦枕。
京城。
一间当铺里头。
这间当铺与天底下大多当铺一样,一样的木质窗户,一样的桌椅,一样的柜子。
当铺的名字叫作“德通当”。
掌柜的是个体态发福的中年男人,身穿锦服,圆圆的脸上透着一股和气生财的味道,右手中指戴着个碧绿剔透的扳指。
他正惬意的呷口茶,但当他看见门外的雨中走进来个乞丐似的人后,他眉毛先是不可避免的皱了皱,然后放下茶杯迎了上去。
与那些客栈酒楼的势力眼伙计不同,掌柜的这些年也见过无数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往往是这种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人身上才会有出乎意料的好东西。
“小兄弟要当些什么?”
他笑眯眯的招呼着,顺便瞄了眼门外屋檐下的瘸马。
少年则是不发一言的自他那肮脏不堪的灰袄里摸出来个东西,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
看见面前那颗品相惊人的明珠,掌柜瞬间笑不出来了,就见他像是立在三伏天的烈日底下晒了四五个时辰,额上肉眼可见不住冒出冷汗来,一边又仔仔细细的看了几眼那颗珠子,然后哆嗦着身子抬手想要接过,可这手只伸到一半,他又哆嗦着收了回来。
“公子稍等!”
连说话的声音也在抖。
掌柜的急步走进柜台,等出来的时候,手中已拿捏着一沓银票,一张千两,足有十张,这便是一万两银子,一千两金子。
仿佛不用少年说,掌柜的便已知道这珠子价值几何。
看着少年仍摊着手,掌柜有些手足无措的涩声强笑道:“公子,这珠子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碰啊,等您再见到那位公子,您还是亲手给他吧!”
少年没有说话,他思索了片刻,然后收着银票转身离开了。
长街微雨,许是雨丝沁凉,背后的人醒了,她慢慢睁开眼睛,挣扎着抬起脑袋,看着这个陌生且繁华的地方,有些好奇,有些不解,有些恐惧,十指下意识的紧紧抓着少年肩头的衣裳,紧绷着身子。
“别动,没事了!”
一道声音响起,慢,且微弱,沙哑,且干涩,似极了将行朽木的老人,又像是沙漠里头饱经烈日狂风的枯枝老木……
这声音一起,便如同有股无形的魔力,令她紧绷的身子一下子又软了下来,一言不发,只是出神的望着少年肩头的缕缕白发,又安静的伏下了脑袋,一双凄迷的眸子里隐隐泛着水光。
京城既然是龙蛇混杂,自然三教九流无数,如他们这般乞丐似的人并不少见,有富,自然也有穷,甜水巷,苦水铺,可是区分了个明白。
牵着马,穿过喧嚣热闹,也忍过了别人的厌弃与冷眼,少年背着身后醒来的人,走到了西街。
“回春堂!”
说来也奇,一个伙计正立在外面四下张望着,远远瞧见他们过来,立马眉开眼笑,宛若就是在等他们。
等他走近。
“这位公子可是来诊病的,你且随我来!”
药房伙计作势欲要接过醒来的人,但奈何那双手却紧紧的拽着少年肩头的衣裳,松不开,他眼尖的紧,瞧见这一幕顿时嘿嘿一笑:“嘿嘿,公子,我先替你把马拴好!”
不光是人离不开少年就连马见有别人牵它嘴里也嘶鸣不止,摇头晃脑,如同成了精,令伙计啧啧称奇。
“无妨,便让他牵着马进来吧!”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自药房里传了出来。
“好嘞,公子这边请!”
原来这药房有个后院,后院里一颗梧桐树下,正坐着个灰衣布袍的中年大夫,桌上放着两杯热茶,大夫示意少年坐下。
“二位称呼我树大夫便可,不知谁先诊啊?”
少年没说话,只是把背后的人抱到木椅上,树大夫见状开始搭手诊脉。
没一会,树大夫道:
“姑娘先前受过重伤,但好在有人以内劲为你推筋活血化去了大半的阴毒掌力,这伤势只需慢慢调理即可,再有便是一点点风寒,加上身子骨虚弱,喝几副药就好了,无大碍的。”
“该换这位公子了!”
少年没有多说,解下了那印满黑褐色斑驳痕迹的灰袄。
入眼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伤口,浅浅血痕犹在,可是,里头的血却仿佛已经流干,触目惊心。
太多了,没有五十道也有四十道,有未愈的旧伤,也有刚添不久的新伤,放眼瞧去,竟浑然找不出一掌完好之地。
但这些只是外伤。
就见少年心口处,一条条发乌的筋脉血管像是一条条死去的蚯蚓半露于体表,如同老树的根茎般可怖。
这是内伤,触目惊心的内伤。
雨还在飘着,雨丝如线,笼罩着京华。
燕狂行缓缓抬起眼,看着漫在天空的烟云,风雨。
他终究没有倒下去。
一旁的树大夫一边小心翼翼的给他清洗着伤口,一边上着伤药。
等他再垂下眼睛,就见醒来的白飞飞没有哭声,眼中却泪流不止,哭花了脸。
“哭什么?”
026、夜雨谁人未眠
夜很凉。
木窗微掩,透着风声,渗着雨沫。
屋子不大,但胜在雅静,正是回春堂后院里的一间。
床上一人紧闭双眼,紧抿嘴唇,沉沉睡去,沉的像是已经死去。
而床沿边上,则趴着个人,白飞飞抵着手肘撑着脸颊,正静静地瞧着床上睡着的人,若寻常歇息倒也罢了,可这床上的人眼睛一闭居然已睡了六天五夜,雷打不动,若非气息犹在,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死了。
他太累了,燕狂行太累了。
就连平日里喂饭都得撬开他牙口,才能送进去。
白飞飞瞧的出神,许是记起来什么,这才起身将被子揭开一角,一言不发的换着伤口上的药,那树大夫配的药药效倒是不错,几天下来,已有七八成伤口结了血痂。
等做完这一切,已是过了小半柱香了。
秋风飒飒,吹的窗纸呼啦作响,很凉。
白飞飞压好被子,缩了缩瘦弱的肩膀,裹了裹身上的宽袍,再抱起一件灰袄,尽管她已洗过一次,可这衣服上面仍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仿佛已与每一寸融为一体。
明净的目光在昏暗中闪烁,她静静地注视着床上仿若少年白头的人,想到了先前那个大夫的话,下意识伸手抚向背心,哪怕过了这么久,也仍能感受到些许痛楚。
秋水似的眸子泛起波澜,不知为何,她忽觉的后背有些发烫,一抹滚烫自她抚过的掌伤处蔓延开来,然后袭遍全身,连那些凉意都吹不熄,最后化作两抹嫣红爬上脸颊,散至脖颈。
“汴京?”
但这些最后都被一声不解疑惑的自语冲散。
白飞飞向药房伙计打听过,这个江湖,没有所谓的沈天君,亦无云梦仙子,更无柴玉关,这个江湖,这是个陌生的江湖。
京城之地,除了当年由明化暗的“迷天盟”外,便是以“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为尊,两股势力不但在京城如此,便是江湖也被其一分为二。前者管制天下各教各派,在武林中声望极重,后者则是掌管着江湖各路绿林豪杰,但凡是在江湖上讨饭吃的,所得一切,便需分出三分半给“六分半堂”,但同时当他们遇到麻烦,也会得到“六分半堂”六分半的力量支助。
近年来,随着“迷天盟”的残存势力日渐被二者蚕食,天下间未曾归入名门正派的江湖人基本上便是投入了这两家。
除外,京城还有譬如“神侯府”以及“蔡京派系”之类的势力,可谓是龙潭虎穴。
“砰!”
正想着,一声碰撞令白飞飞猛的回神,原来是窗户被吹开了。
凉风瞬间吹了进来,豆粒大小的焰苗立时摇曳扭曲着,几快熄灭。
秋时,多雨的时节,这几天来,微雨不停,时大时小。
她起身把窗户合住。
等回身的时候,借着昏暗的灯火,就见燕狂行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正看着她。
四目相对。
白飞飞怔了怔,半晌,才道:“你醒了!”
燕狂行应了声。“嗯,我睡了多久?”
“过了今晚就六天六夜了。”白飞飞见状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递到了燕狂行面前。
燕狂行呐呐道:“还真是睡的够久的!”
他伸手想要接过,可如今睡了一觉,浑身似散架般酸软无力,不等抬手,那茶杯已到了嘴边。燕狂行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都被那杯水冲了回去。
“天还未亮,你再睡会吧!”
白飞飞放下茶杯,语气清冷。
燕狂行摇了摇头。
“睡不着了!”
他迟疑了一下,复又开口:“这里对你来说可能会很陌生……”
不等他说完,白飞飞便接过了话,她神情显得有些平静,至少看着很平静,一双眼睛平静的望着燕狂行,望着他的眼睛。“这世上我已无亲人,无论到何处都是一样的!”
燕狂行缓了缓气息,眼中映着一张秀美绝俗的面容。
“砰!”
风雨又吹开了窗户,秋风拂过,鼓荡着白飞飞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勾勒出一个瘦弱无比的身子,青丝掠过耳畔,如云如雾。
看着沉默如石的白飞飞,燕狂行呼出一口气,轻声道:
“风太凉,歇息吧!”
末了,他又添了句。
“别再睡地上了!”
说完,合住眼睛,如又睡去。
没多久,烛火熄了。
燕狂行身畔多出一张卷动的被子,紧挨着他,继而归于无声。
风雨依旧,夜静无声。
他们已经睡去,哪怕是装睡或是假睡,但至少都已躺下。
可这世上仍有很多人未眠。
一座隐于风雨中的楼里,灯火未熄。
“咳咳……”
病恹恹的狐裘公子正靠坐在一张铺着雪白虎皮的藤椅上,倚着窗,听着风,看着雨。
他面前还坐着两个人,一个便是“回春堂”给燕狂行诊伤的树大夫。
“四十一处外伤,掌伤十八处,拳伤七处,刀伤两处,另外还有十四处利物的割伤,五脏受损的内伤,还有未尽的毒伤,睡了已经六天五夜了么?看来他是真的很累啊!”
楼?偌大京城,提到楼,最先让人想到的,自然而然便是“金风细雨楼”的那四座楼。
透过窗户,穿过雨帘,映着烛火,依稀可见雨中仍有三座高高耸起的阴影轮廓,赫然是三座楼。
“但是……”
狐裘公子看向一旁另一个人,那人年轻英朗,额心有颗黑痣,斯文儒雅,身形瘦长,高的出奇。
“公子,江湖上近两月以来所发生的仇杀、暗杀、厮杀以及纷争中,都没有发现满足那位公子相貌特征的人,连他背着的那位姑娘也不曾有,连那匹瘸马亦是如此!”
此人举止得体,连声音都很清朗。
狐裘公子笑了,刹那间似冬雪化春风,眉眼中蕴积的不可一世的寒傲,立时柔和如水。
他笑了,也咳了。
一边笑一边咳,手帕半掩着嘴。
“竟然连一点线索都没找到!”
许是笑够了,也咳够了,狐裘公子那张脸又变得波澜不惊,寒傲如雪,眼眸凝如冰魄,又似两朵绽开的寒焰。
“听花无错说,六分半堂这段时日在苦水铺的势力已经转移到了破板门那了!”
“六个分舵,四百多个弟兄就这么没了!”
“古董现在就躲在苦水铺么?”
先前儒雅男子道:“花无错已去擒他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
言至于此,楼中已是无声。
烛火摇曳,夜雨凄冷,却不知又有多少人未眠。
027、两个人
雨线顺着瓦砾间的缝隙滴落,断线如珠,落在石上溅开一蓬蓬水花。
“滴答滴答……”
几天下来,不光人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连马也差不多了。
青狮不住自屋檐下伸着脑袋,然后又抖着鬃毛,然后又伸着脑袋,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就像是个贪玩的孩子。
回春堂后院的梧桐树下。
燕狂行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那面令牌,正出神的瞧着,上面光洁无暇,碧绿剔透,一个字甚至是连一个印子都找不到。
但他可记得清楚,当初在那民居中,这上面确确实实,清清楚楚的浮出过几个字,三个记忆犹新的字“苏梦枕”。
“怪不得!”
他大概想通了那个吹笛人的来历,以及武功,这令牌之神异,还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不过,他身死重活都经历了,这般怪事也已见怪不怪,反倒令人欣喜。
如今这令牌与先前的不凡不同,倒像是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玉牌,任他试了各种手段都再无反应。
“莫非,有时间间隔?”
猜测着,只见他手缓缓缩回了袖中,无人看见那令牌在他袖中顷刻如水化开,像是化作一滩绿水,飞快钻入他的皮肉,不见了踪影。
雨还在下。
白飞飞自屋子里走了出来,一夜光景,她就似变了很多,变得柔和,至少看向燕狂行的眼神很柔和,像是清冷冰寒的眸子上漫着一层烟雨。洗去脸上泥垢恢复了本来面目的她正俏生生的立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梧桐树下的人。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白飞飞看着燕狂行,那前门的药铺里,却有个人在看白飞飞,而且不敢正大光明只能不时做贼似的偷瞄一眼。
那好像是药铺里的一个药师,模样瞧着像是双十之数,俊朗,健康,活泼,还很单纯,就像是那些怀揣着憧憬初入江湖却又涉世未深的人。
更让人觉得好笑的是,等他瞧见白飞飞走到燕狂行身旁坐下,青年立时垂头丧气,哀叹一声,这一走神,连给病人抓的药都弄错了,只得连连道歉,本来就不甚多的工钱,又被掌柜东家扣去一些,立时哭丧着一张脸。
树大夫自从那次之后便没再来了,像是后院归了他们,没人催促,也没人赶他们。这后院还有个后门,平日里前门药铺里的人不会进来,他们也很少走前门。
“来时路上,我遇到个人,那人给了我一颗珠子!”
燕狂行倒着茶,递给白飞飞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苏梦枕么?”
白飞飞心思灵透,一猜就中。
或许这根本不用猜,整个京城都知道树大夫曾是御医,向来只为苏梦枕诊治。“他想要招揽你?听说此人最是重情重义,你重伤之躯牵着匹瘸马,背着我走了那么久,想来他看出很多东西。”
“他没明言,但是,离了他我们也寸步难行,这个江湖除了金风细雨楼就剩六分半堂了,现在谁都知道他给了我一颗珠子,还让树大夫来给我治病,恐怕我们一出京城,就会遇到麻烦,而且还是大麻烦……”燕狂行目光晃动,顿了顿,笑道:“他这是想让我去投效他,而不是他来招揽我,除非咱们就在这静度余生,他是想看我如何选择,同时也在考教我有没有资格入他金风细雨楼。”
燕狂行说着话,白飞飞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老实说,我对权势没什么兴趣,但在这里,若没权势,我们就会活的很难,而且还缺实力!”
等他说完,白飞飞才轻声道:“他对咱们有恩,萍水相逢,能做到如此,也算难能可贵了,确实算得上重情重义。”
梧桐细雨,树下两人静坐如画,可惜就是那一身宽袍灰袄大煞风景。
燕狂行点了点头。“也是,这天底下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何况我也不太喜欢欠别人什么。”
“走吧,咱们出去走走,吃个饭,顺便换身衣裳,终于可以不用穿这袄了,真的是太难受了!”
给青狮铺好干草,二人走出了后门,外面是条窄巷,向着右走,拐了两拐便到了前门药铺旁。
好巧不巧,就在他们自窄巷里走出来的时候,药铺里走出来个垂头丧气的人,门外居然还有人等他,一个抱着字画的青年。
青年本来还蹙眉望着天空点点滴滴的微雨,像是在担心雨势变大打湿他的字画,可等瞧见好友垂头丧气的模样立马就笑了,笑的潇洒出尘。此人模样英俊不俗,肤色白皙,剑眉星目,五官轮廓峻刻,身形颀长挺拔,用来形容女子的“漂亮”,落在他的身上一点也不过分。
“今天抓错药,被掌柜的扣了二十文钱,我可真是太倒霉了!”
“哈哈!”
听到好友道出因由,英俊青年这笑声就更大了。
燕狂行看见了他们,他们也看见了燕狂行,年轻模样却顶着半头白发,任谁瞧见都想要多看两眼。
但也只是两眼,视线一错即开,燕狂行已领着白飞飞走进了街市里的人流中。
“好重的血腥气!”
英俊青年临风而立,嗅了嗅风里未尽的东西,无论是脸上的笑和眼中的笑都散了,换作若有所思。但他目光一瞥就见身旁垂头丧气的好友正望着街市里两个远去的背影,当即沉声道:“等下次再遇到温柔,我可得好好说说你今天被扣工钱的事,唔,我猜某个人肯定因为看见漂亮姑娘一时分心才被扣了工钱。”
“哎呦,白愁飞,你怎么……”垂头丧气的青年闻言就像个猴子般一跳脚,急道:“求求你好不好?”
原来那抱着字画的青年名叫白愁飞,他也喊出了好友的名字。“王小石,你要求我什么?哈哈。”
“别告诉温柔!”
那名为王小石的青年一脸的央求。
白愁飞走入雨中。
“那今天的饭得你请!”
白小石忙跟了上去。
“好,我请就请。”
“我要喝酒!”
“姓白的,你别太过分了!”
“那你请不请?”
“请!”
……
028、再见苏梦枕
灰蒙蒙的雨里。
长街上的行人往来不绝,现在雨势还小,不少小贩仍冒着雨丝叫卖着。
到底还是京城,可真是热闹,繁花似锦,烈火烹油。酒楼的斗酒声,伙计的吆喝声,亦或是巷子里檐角下磨刀郎的磨刀声,一边卖着豆腐,一边调笑的布裙妇人,卖菜的,还有顶风冒雨挎着竹篮的汉子,篮子里是一张张捂得热腾腾的烧饼,馍馍,煎包,锅贴……
还有摆着鸡鸭鱼肉的肉案,五大三粗的屠户正扯着嗓子朝路人招呼着,许是嗓音太大,把路过的孩童吓得哇哇大哭。
而在不远处东西走向的长街拐角,一把翠色纸伞自那名为“毓秀斋”的衣裳铺子里走了出来。
伞自然不会自己走,那是因为伞下有人。
翠伞如云,走出来的刹那稍稍顿了顿,像是伞下人在打量眼前陌生而繁华的世界,然后融入了往来的人群中,朝着西边走去。
“哥哥姐姐,你们长得可真好看!”
走着走着,本来一直前行的翠伞忽的停了下来,原来这雨中,一个冒雨缩身的小女孩正仰着脑袋,望着翠伞下的人,一双眼睛澈净的仿佛没有一丝杂质,正无邪的笑着,梳着一根辫子。
她手里挎着个竹篮,发丝上落满了雨珠,圆圆的小脸有些白,一身衣裳也满是补丁。
“哥哥,你要买甜糕么?”
翠伞靠了过去。
伞下有两个人。
撑伞的是个少年,着一身绣金白衣白袍,连背后半束的头发也有一半是白的,混在黑发中,如银霜般雪白。发丝下,是一对细长墨眉,斜飞入鬓,再往下,便是一双古井般的眸子,他左边的脸颊上,依稀可见一条狭长如线的伤疤自鬓角直下。
伞下另一边,是个少女,穿着鹅黄翠色交织的长裙,轻挽发髻,她也很白,肤如白雪,白的就像是鸽子胸膛上的羽毛般,正因为白,方才衬出那双如烟似梦的眸子。
只是,除了眸子再也没有其他,因为她的脸上半遮了一张面纱,只露着一双眸子。
女孩举了举竹篮,里面是一块块热气腾腾的米糕,裹着甜枣,香气四溢。
燕狂行轻声道:“要吃么?”
身旁白飞飞的面纱下当即响起声来。“嗯!”
“多少钱?”
“十文钱!”
“给你一两银子,把这篮子也给哥哥吧!”
瞧着女孩单纯无邪的笑着然后接过钱,欢快的跑进雨幕里,燕狂行淡淡道:“看来不用咱们出京城了,麻烦已经找来了!”
米糕香气四溢,但是两人却没有半点拿捏的意思,他们一边走,一边如在耳语,看着就似你侬我侬的情人般,白飞飞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绯红,同时指间滑出一根银针,悄无声息的在篮子里一探,再拿出来,上面一截已似染着一层墨。
所有人都知道,天下讨生活的手艺人都归“六分半堂”管,那女孩虽然是个女孩,但也无法例外,何况她的穿着素旧,京城但凡这样的人大多都住在“苦水铺”,而苦水铺正是“六分半堂”的重地。
燕狂行撑着伞,雨势渐渐大了,一滴,两滴,三滴,他把伞朝右不动声色的挪了挪,然后问道:
“还去吃饭吗?”
白飞飞收起银针,提着竹篮,柔声道:
“再走走!”
不多时。
雨势越来越急,雨滴也越来越大,到处都是慌忙逃窜,四下躲雨的人。
可那翠伞却始终在长街上走着,没了喧嚣,没了吵闹,只有雨落的声音,还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并肩而行。
长街清冷,两人迎风雨而行,似是能一直走到天地的尽头。
……
这世上从不缺能人,所以能人想要出人头地并不容易,特别是在京城这个能人辈出的地方,一颗石头丢下去,砸中十个人有七八个都是能人。
能人,能人所不能之人。
不一定指的就是武功,也可能是轻功,是暗器,是毒,或者做的一手美味佳肴,或是会变戏法,或是会弹一首动听的曲子,或者最会打听消息,乃至会忍,能熬,只要做的出类拔萃,那你就算是能人。
王小石和白愁飞就是能人,而且还是没有出人头地的能人,他们就在熬,就在忍。
自来到京城,这已过去半年,二人仍未得志,银子花完了,总得想办法去弄,结果一个跑去“回春堂”当药师,一个则是贱卖着字画,用之糊口。
虽说杀人是成名最快的路子,但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只是恶名,凶名,这样的结果,只会引来六扇门或是“神侯府”的高手,官差的缉拿追捕,倘若再惹上一方势力,那可就是自己找死了。
他们虽然不怕死,但倘若这样又何必去熬,去忍。
“哎呀,雨下大了!”
王小石跑的飞快。
“跑那么快作甚?还不护着点我的字画!”
白愁飞不禁笑骂着,同时又着急忙慌的用袖遮挡着怀里的字画。
路上的行人纷纷四下逃窜,连头顶的鸟儿也惶不已。
王小石脚下跑的很快,可听到白愁飞的话忙悬崖勒马般停住脚步又飞也似的朝回跑去,这字画虽然值不了多少钱,但对他们来说却能换一壶酒,加一碟小菜,可是金贵的很。
两人连自己都不顾,只顾护着字画朝着能避雨的地方钻去。
他们本来是想去吃饭的,可惜还有一段距离这雨就变大了。
放眼一瞧,周围全是贫民寒窟,连个张灯结彩的地方都看不见,一片破落,原来是到了“苦水铺”。
好在还是有避雨的地方,两人脚下轻快,瞅见一处颓败的残垣当即冲了过去,残垣断壁,像是间老房子,到处长满了杂草,泥墙朽木,虽然破败,但也算是勉强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见保住了字画,两人长呼出一口气。
雨水一激,空气中顿时漫起一股土腥味,但哪还能讲究这些,外面雨水滂沱,两人一边擦拭着衣襟上的水渍,一边小心翼翼的整理着字画,眼中或多或少的流露出些许失意来,就似外面昏沉沉的天空。
“诶,是那两个人!”
王小石忽然一瞪眼,指着雨中一把翠伞下的两个人,然后声音还挺大。
确实挺大,大的燕狂行都听见了,他寻声看去,只见不远处雨帘的遮挡下,两个人正各自抱着几张字画狼狈的躲着雨。
这两人像在哪见过?
正回想着,燕狂行眼皮豁然一颤,睫毛上的水珠纷纷碎开。
“怎么了?”
雨很大,白飞飞和他贴的很近,自然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
燕狂行道:“苏梦枕。”
就见小路旁的墙角中,忽的闪出四个人来,像是要去躲雨,朝那片残垣飞快走去,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先前京城外来时路上那个马车里的狐裘公子。
“要不我们也进去避避雨?”
白飞飞见到燕狂行小半边身子都在雨中,目光闪烁着索性便挽上了他撑伞的手臂。
燕狂行看见了苏梦枕,苏梦枕也看见了他们,尽管不是初见时的模样穿着,但他只看到燕狂行那双眼睛便认出来了,何况但凡他想记住的,就算对方化成灰都能识得。
“咳咳……”
他呛咳着,平淡的眸子浮出抹笑意。
然后,就见雨中两个人撑伞走了过来,雨中还听到有声音传来。
“现在的人都不喜欢打伞么?”
029、残垣颓瓦中的埋伏
翠伞入眼中,话起话落的同时,伞下人就已走进了残垣颓瓦。
周围尽是些破宅陋居,可见京城也不全是富人,而且还有很多穷人,穷的房倒屋塌,一贫如洗。
“看来你们的伤已经好了!”
苏梦枕见燕狂行收起伞,又看了看挽着他手臂的白飞飞,神情仍是那般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在旁人看来,这番神态语气落在他的脸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峻寒,仿佛什么事都不会令他变色,又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入他眼中。
燕狂行揩着衣角发丝上的水渍,淡淡道:
“多谢!”
“谢?呵呵!”苏梦枕又看向了雨中,清冷的笑着,咳着,咳的那张脸更白了。“通常说谢谢的人,心里只是想着怎么把人情还回去,好两不相欠。”
这咳嗽的声音听的燕狂行都觉得嗓子眼发痒,像是也要忍不住跟着咳起来。
燕狂行抖了抖伞上的水,目光如飞似的瞟了眼雨中的颓败,破落。“谢就是谢,我说谢,只是为了补回来之前没有力气说出口的话,至少是为了她或者青狮!”
“青狮?”
“我的马!”
至于她,苏梦枕又再次看向正安静立在燕狂行身侧的白飞飞,燕狂行衣裳湿了大半,白飞飞却是浑身洁净,不染湿痕,他若有所思的道:“只是为了她?”
燕狂行看着雨落,他的声音也很轻,轻的似虫鸣,如雨落,他道:“她就是我!”
苏梦枕没再说话,因为他又咳了起来。
“咳咳……”
就连近处和白愁飞立在一起的王小石也听的于心不忍,他低声道:“他病的可真重!”
白愁飞却没那么多心思管别人的事,搭腔道:“我们病的也不轻啊!”
王小石愕然。“我们有什么病?”
“穷病!”
确实是穷病,想想一个人空有一身绝顶武功,可是却沦落至此,靠着一些蝇头小利赖以活口,这不光是穷更是病。穷或许只是一时温饱冷暖有变,但病,却能消磨着他们的志气,英雄只怕病来磨,有的人说不定挨不到出人头地便已没了志气,这样的人,病入膏肓的时候,往往大多入了黑道邪派,成了嗜财如命,杀人如麻的凶徒。
所以这种病,比那些不治之症更加可怕,不治之症死的是自己,这种病不光死的是自己,还有别人。
咳嗽散了,话语也散了。
屋檐下,很静。
屋檐外却是雨线绵密,仿若棉絮般撕不开,扯不烂,化作一团,罩着这座繁华而安静的城。
雨,总是能勾起人的愁怀,特别是失意落魄的人,还有陌生孤独的人。
每个人神情不一,有的茫然,有的怅然,有的平静,有的冷漠。
白飞飞仰着明眸,张望着外面的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为何缩了缩肩膀。
燕狂行似有觉察,轻声道:“雨下大了!”
确实是场大雨,天地如瀑,雨若水帘,冲刷着入目所有的一切。
白愁飞就是那个怅然的人,他呢喃道:“好大的雨!”
王小石瞅着面前不住顺着屋檐滴下来的水,不经意的应和道:“是啊,雨下的好大!”
苏梦枕平静的眸子似有晃动。
“好一场大雨!”
话出口,几人才回过神来,相视之下不禁莞尔。
只是,这颓瓦下不光有他们,不知何时,墙角下多了个老妪,白发苍苍,佝偻着腰背,瘦骨嶙峋的身子弯的像是不远处那条浅河上架着的石桥,她颤颤巍巍的拾掇着东西,裹着件破破烂烂的毯子,让人看的心生怜悯。
雨还在下,沁凉的秋风吹过,老妪更是抖了三抖,摇摇欲坠。
燕狂行看了过去,白飞飞也跟着看了过去。
这残垣下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几个,剩下的便是苏梦枕带来的三个人,一个是那天赶车的汉子,另外两个,则分别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和一个阴阳脸的男人。
二人警惕的打量着外面,像是在等什么,便是淋在身上的雨也视若无睹,仿佛根本不是为了避雨而来。
最后的,就是这个老婆婆了。
“老人家,我们这还有些甜糕,这大冷天的,你吃点吧!”
燕狂行忽地开口,在这万物寂静只存雨声的时候格外清晰,众人闻声也把目光投了过去,但看了看便又挪开了。
说话的是燕狂行,递东西的也是燕狂行,他把篮子递到老妇面前。
老妇正收拾着一堆坛坛罐罐,听到声音,再看到面前的篮子,嗅着里面的香气,她先是愣了愣,一双浑浊的眼睛稍稍颤了颤,像是有些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施舍。
她伸出一双枯干如老木的手,接过了篮子,哆哆嗦嗦,然后揭开了盖子,看着里面的米糕,不知为何,老妇一张脸忽的有了变化,像是在笑,又像在哭,古怪的紧。
“你不吃一块?”
燕狂行又问了。
老妇的头很低,她的腰很弯所以头低,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婆子还不饿,想拿着回去慢慢吃!”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你现在就得吃!”
燕狂行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更沉了下来。
苏梦枕尚自咳嗽着,他视线自雨中又飘了回来,看着燕狂行和那老妇目光有些变动,然后内里像是有朵寒火慢慢被点燃,他似是闲谈般问道:“咳咳……你这米糕在哪买的?”
燕狂行道:“路上买的!”
苏梦枕眼中寒火更甚。“味道如何?”
“我没吃!”
“哦?”
“这一块米糕任谁舔上一口都得去掉半条命,你说我能吃么?”
话到这里,苏梦枕一双眼睛已瞄向老妪,一身寒傲如同能凝结那雨水,他目光平静,声音很轻:“你又为何不吃?”
几乎同时,外面警惕的两个人一步便跨了过来,直朝那老妇扑去。
“呀!”
一声尖锐的怪叫,那老婆婆忽然腰不弯了背不佝偻了,枯爪似的双手一扬,身上那件破毯瞬间就朝最近的几人罩去,当先一人就是坏她好事的燕狂行。
霎时腥风扑面。
可毯子只是解下,还没扬起,面容已多出几分狰狞和凶戾的老妇便飞出了残垣,在雨中划出一条弧线,而后砸在一堵墙上,像是嵌进了墙面,如同一副挂画,继而如一滩烂泥般滑了下来,墙上则是落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形印子。
雨中更静了。
030、敌现
静,静的诡异。
外面雨落如旧,里面却陷入短暂的寂静
无论苏梦枕,亦或是王小石或是白愁飞,看着不远处那具自墙上如烂泥般滑落的身躯,以及墙壁上血痕染红的人印子,都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了。
旁观者清,适才就在那老妇扬毯欲攻之际,燕狂行已雷霆般出脚,一脚扫出,老妇见势欲挡,可是双臂刚一抵上去,便已如长虫般软了下来,骨头尽碎,而后被踢中心口,倒飞出去。
一缕血水如泉涌,随着抛飞的身子,在空中溅落。
破毯落入泥泞中。
那个阴阳脸的汉子,他半张脸黝黑半张脸白嫩,见状已快步走了过去,嘴里急促且压低声音道:“无命天衣?祁连山豆子婆婆,六分半堂的七堂主!”
破毯落入水洼中,他却不曾去碰,此物剧毒,便是粘上一点都得浑身溃烂,又如何能碰得。
苏梦枕听到老妇的身份,未曾言语,只是沉默的站定着,出神的望着雨中,许是动了肝火,他这一次呛咳要比先前来的猛烈,咳得身子都弓了,眉头微蹙,病恹恹的脸色难看的就好像个死人,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一把把刀子般在他肺腑中留下一个个窟窿。
半月以前,金风细雨楼得来消息,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古董”把楼里四百多条性命卖给了“六分半堂”,用以换取荣华富贵,更把“破板门”那块势力尽数送了出去。
“古董”并不是古董,它只是个人名,这个人,这个曾经陪着他创帮立道的心腹,更是被他视作患难与共的弟兄,赫然反叛了自己。
这苦水铺可是六分半堂的重地,但他仍不惜亲至,只是想要亲口问一问。
但现在,这里竟然早就布下了埋伏。
“说古董在苦水铺的是花无错?让咱们到这等的也是花无错?”
干沙的声音像是喉咙里也扎着把刀子,苏梦枕双唇很薄,也很红,之所以红是因为他没有拭去嘴角的血,那殷红点点咳出来的血。
这竟然是别人给他下的一个套子。
而诱饵,便是苏梦枕从不会怀疑自己的弟兄,重情,讲义。
可事实摆在眼前,不光那个古董背叛了他,看样子十有**连花无错也背叛了他,故意带回来消息,再把他引到这里。
滂沱雨中,忽然起了脚步声。
“花无错来了!”
阴阳脸的名叫师无愧,是苏梦枕的侍卫,他目光冷淡一扫雨中,可声音却在转身前说出。
“他还背着个人,背的是古董,古董被他擒来了!”
来人步伐轻奇,腾挪辗转,一晃神的功夫就自一旁残垣外的雨中滑了进来。
一进来,他便俯首单膝跪下。
“属下花无错,参见楼主,幸不辱命,已将叛徒古董擒来!”
一旁瞧的不明所以的王小石与白愁飞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神情立变,不知是惊是骇,一双眼睛直直的瞪着檐角下病恹恹的公子。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同处一个屋檐下,瘦骨嶙峋,呛咳不止,活脱脱一副病痨鬼似的年轻人,居然是当今江湖第一大帮的总瓢把子,名震天下的苏梦枕。
花无错低着头,背后背着一个汉子,想来这便是那个古董,看其身形像是被点了穴。
可等了半天,他却没有等到苏梦枕开口。
不,他等到了,等到了一句话,一句让他浑身发冷,毛骨悚然的话。
苏梦枕道:“为什么?”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到他的耳畔,却像是比恶鬼还要来的可怕,如同一根根冰锥钉下,让他气息都是一滞。
“啪!”
一具死状极惨的尸体自雨中抛到了他的脚下,那具尸体落地的瞬间就塌在了地上,像是扁了下去,一双几乎要鼓出的眼睛,正好和他照了个对面,七窍流血,死状极惨。
正是那个老妇,豆子婆婆。
几乎就在这一刹那。
跪在地上的花无错,以及他背上的古董齐齐蹦了起来。
同时,花无错一低头,背后赫然亮出一排子的暗器,背驽,每个弩箭的箭头上都泛着蓝汪汪的颜色,蓝的让人颤栗,赫然淬了奇毒。
不光是背驽,他袖中更是有着袖箭,同样淬着毒。
而那古董,一柄青光湛湛的短刃猝然自袖中滑出,划向苏梦枕的咽喉。
二人暴起一招,这等架势倘若再趁着出其不意出手任谁都得在鬼门关前溜达一趟,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出其不意。
一旁的师无愧,连同那个气息平和的老学究早已见机比他们提前出手,师无愧单掌一拍,刚刚跃起不高的古董瞬间又被按了下去,砸在花无错的身上,那些背驽一根不剩全都钉在了他的身上。
同时一抹寒光陡现,剑尖一抖似梅花绽开,便已砍下了花无错绑着袖箭的两条手臂。
“啊!”
十指连心,又何况两条手臂,凄厉的惨叫响起!
花无错跪在地上,冷汗淋漓,痛苦不堪。
但惊变再起。
雨落声中,倏地多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就见一面墙壁中,三点寒芒蓦然吐出,奔的,居然是一旁与白飞飞立在一起,无声看雨的燕狂行。
那是三根针,三根比发丝还细,宛如牛毛似的针,便是寻常人肉眼都难以看清,快急如电,犹如无物。
同时墙壁破开,土石爆碎,催发飞针的人显露了出来,那是一个光头和尚,和尚左手托着个钵盂,颈挂念珠,看着出家人的模样,可全身却穿着极其考究,锦服华袍。
既然是埋伏,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几个人,何况还是埋伏苏梦枕这等绝顶高手。
和尚先出,几乎一先一后,残垣颓瓦周围的寒窟旧墙,全部倒塌下来,露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枚枚乌光闪闪的箭头,密密麻麻的,攒动在四面,粗略一看,至少不下四百支,箭头往下是一张张拉满弦的劲弩。
“叮!”
连番变化中,残垣下又有异响,只见那三枚飞针居然被打下来了,而且居然也是用的飞针,出手的是白飞飞。
事实上并非是打下,而是通过撞击改变了飞针的轨迹。
“嘣!”
便在飞针没入木柱中的顷刻,雨中就听弓弦猛一震动。
四百多支弩箭已射了过来,犹如飞蝗般铺天盖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