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一)
第二日,大清早张旦和王之璧便去见了屈侯琰。
“你们想去江淮?”张旦的话还是令屈侯琰有几分意外的,他问道:“为什么?”
他本以为张旦会说建功立业,一抒抱负什么的,哪知张旦回答的那叫一个直白:“不知盟主可有听过一个词,叫衣锦还乡。”
是啊,要展抱负,哪里不能去,怎么就非得是江淮了呢?屈侯琰望着张旦,笑了起来。
张旦继续道:“我一定要让曾经践踏欺辱我的人,也来尝一尝那是种什么滋味,就是不知盟主肯不肯给属下这个机会?”
“哈哈哈哈——”屈侯琰畅快地笑了起来:“你这脾气真是太对我心意了!给!怎么不给?!”
“当然了,我也不单单是去耀武扬威的。”张旦向着屈侯琰行了个大礼道:“二城主坐镇射月坛,秦护法又不知去向,现在的江淮一带也时常会出点乱子,我此一去,定会给盟主一个不一样的江淮!”
“好!准了!”屈侯琰袍袖一挥,道:“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
张旦和王之璧抱拳,齐声道:“属下领命!”
两人即刻便带了人启程,还未进江淮,王之璧便道:“盟主给我们安排了个宅子,我先派一队人过去打理一下,到时候……”
“不用。”张旦打断他道:“一进江淮,我们便去拿下攻无不克。”
“攻无不克?”王之璧有些疑惑,这是个什么地方?
张旦解释道:“攻无不克赌坊,江淮最大的赌坊,冯家的赌坊。”
王之璧反应过来:“雁回宫的那个冯家?”
“自然只能是他家!”张旦冷笑,在江淮没有最硬的后台,想开最大的赌坊,这是不可能的。
王之璧是知道张旦断指一事的,他忙道:“你是手指难道就是?”
“呵——”张旦眸光阴寒:“冯胜、冯子骄,我张旦要回江淮了。”
王之璧连忙道:“那我得先派人去把战无不克围了,景教的江湖告令已下,如若他们知道是你,肯定会有所防范的!”
张旦轻声启口:“不用。”
王之璧疑惑道:“为何?”
张旦问他:“那告令上怎么写的?”
王之璧细细琢磨起来,道:“具体记不得了,但大致意思就是二城主久居河洛,将派景教白虎法王张旦护法前往江淮,主持一众派系。”
张旦笑道:“那不就得了,上面写的是张旦护法,可不是雁回宫马夫。”
王之璧听出点苗头来了,但还是问道:“你的意思是?”
张旦俯下身,抚了抚马鬃道:“整个雁回宫和冯家的人都叫我马夫,他们是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就算他们曾经听过,可他们也记不住,一个马夫的名字。”
王之璧明白了过来,张旦接着道:“进江淮的时候分批进,尽量动静小点即可。”
“好,我会去安排。”王之璧道。
“唉——”张旦长叹了一口气,拉着马缰仰首望天:“可惜!太可惜了!可惜冯克和白正光已经被薛摩给收拾掉了,否则这将是一场怎样好看的大戏啊!当真……是可惜了!”
张旦眸光一黯,一甩马缰,厉喝一声,马如迅猛出洞之蛇,向前驰去。
“击这个!用棋击这个啊!”
“击他!击他!”
“完了,完了,我们可是下了注的啊!这把要输!”
扬州垂柳堤边,人声嚷嚷,这垂柳堤本是一处码头,然一艘巨大的三层画舫将码头堵得严严实实,所以,这垂柳堤本也不做运输之用。
刚才的喧沸之声便是从这艘三层画舫里传了出来,王之璧一行人站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显得有些渺小。
只见这画舫木料考究,雕工精良,上饰于喜鹊、元宝,祥云,貔貅等各式各样吉祥彩绘,锦缎罗帷掩窗,有浮香淡淡飘来,最上一层皆是亭阁样式,一眼望去有三亭盖并排,飞檐翘角,好一个雕梁绣柱,画栋华阁。
甲板的最前端张巨帆,上面赫然写着“攻无不克”四字,尾端船舷处插了六面旗子,上面皆画了通宝铜钱的样式,迎着风,招展声飒飒。
果真如张旦所言,冯家的这个赌坊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看不到一点戒严的架势,甲板上有人在巡视,但极稀,约莫也就七八来个,大抵是地头蛇横行惯了,有雁回宫做靠山,料想也不会有人敢来放肆。
王之璧突然觉得好像人有点带多了,除了码头上这些,他安排了不少手下潜伏在周边,如今看来,怕是用不上了。
王之璧道:“上了舷梯后,把甲板给我占了,厅门守好了。”
左右二使互看了一眼,道:“总领,不需要等张护法过来么?”
张旦自打进了扬州,便说要去一个地方,去去就回,让他先来攻无不克赌坊,于是,现在这里领头的便就只有王之璧一人。
“杀鸡焉用牛刀啊!”王之璧嘴角噙笑:“我等足矣。”
这时候,甲板上的一个巡卫终于发现码头上的这拨人不太对劲,可还未来得及出声,一箭直贯咽喉,他应声倒地的间隙,王之璧的人迅速占领了甲板,左右使一人拽着一个巡卫的尸体,站在厅口处,门童吓得都愣住了。
只见他二人抬臂一挥,两具尸体走了个抛物线,甩在了赌桌上,弹棋盘都被撞飞了,棋子散落了一地,那些赌徒望着桌上的尸体,虽然惊慌倒也还算镇定,倒是有些女眷被吓得惊叫连连。
所有人不约而同朝着厅门望了过来,堂内一壮汉朝着伙计道:“上楼去通知冯公子。”
话一毕,厅内刀剑出鞘声频起,厅内的守卫皆是剑客,壮汉上前道:“还未打照面便下如此狠手,未免不合江湖规矩吧?”
王之璧一到厅前,便听到了这句话,进了堂厅看着壮汉,用下颏示意了一下赌桌上的尸体道:“他们不算照面么?”
壮汉看来人面无惧色,惊讶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王之璧答非所问:“我要见你们当家的。”
第303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二)
“我在这里。”话一毕,众人皆回头看去,只见楼梯上站了一锦衣公子,正是冯子骄,他手里把玩着几颗骰子,旁边站着一绫罗华裳的妙龄少女,冯子骄看了一眼赌桌上的尸体,再望向王之璧的时候,眸光寒冽。
冯子骄上前道:“都已经先出手了,是不是应该自报一下家门。”
王之璧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月牙状的令牌,众人一见,隐隐有人惊呼出声:“盟主令!”
自打屈侯琰当上这武林盟主后,就向归附他的派系掌门下发了这盟主令,除此之外便是景教四大护法执有此令,江淮有些什么江湖派系,冯子骄自然是知根知底的,而眼前的人他并没有见过,再联想到之前江湖告文说景教白虎护法将前往江淮,那么……
“阁下是景教护法?”冯子骄蹙眉道:“薛老板虽说现已不在江淮,但怎么说我和他也算旧识,你们无缘无故上门就杀我守卫,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敢问一句,薛老板知道吗?”
王之璧道:“我不是景教护法,护法他现在正在来的路上,还请各位稍作休息,等他片刻。”
“欺人太甚!”冯子骄冷喝一声,一使眼色,两名护卫便拔剑出鞘,齐齐向着王之璧刺去。
王之璧飞身一跃,越过了第一个,猱身一展双脚夹着后面那个护卫的脖颈,整个人仰面几乎与地面成了水平,那护卫的长剑恰好就在他背下,这种角度却是一点都伤不得王之璧。
王之璧腰身一展,双臂往后一旋,恰巧抱住了前面那个护卫的脑袋,只见他双手用劲一掰,“咔嚓”一响,骨断之声,那护卫的脖颈硬生生被拧断了,脑袋几乎与身体成了一个诡异的直角,与此同时,他双脚旋向一用力,又是清脆一声响,听上去叫人毛骨悚然。
王之璧飞身站定,他双脚刚沾地面,那两名护卫便瘫软地倒在了地上,双眼露白,死不瞑目。
王之璧的速度太快了,他们的剑根本就还来不及沾他一根头发,就已经命丧黄泉了,一赌坊的人看得是目瞪口呆,刚才那系列动作,放佛就在眨眼之隙,便已完成。
众人怔愣愣地望着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满堂静悄悄,忽而,一个尖锐的女音栗然响起,众人似是才反应过来,尖叫着惊慌失措地朝着船舱的最里面躲避,场面十分仓惶,好似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一般。
这样一来,那一排持剑的护卫便被推到了最前面,他们个个面有骇色,却也只能持着剑,跺着脚,来缓解这份惶恐紧张。
冯子骄也愣住了,他知道屈侯琰和薛摩那自是武功盖世,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手下的护法竟也这般武艺高强,冯子骄忽然反应过来,是啊,这人还不是护法!
王之璧面无表情道:“我在陇右对付的,那可都是亡命之徒,下狠手下惯了,你们还要再来么?”
话毕,那些个护卫齐齐望向了冯子骄,冯子骄咽了口口水,以掩饰心头的惊惶。
最里面有人哭嚷道:“本公子就是来赌个钱,我一不偷二不抢的,为何要受这个罪啊,求求这位好汉,绕我一命啊!”
此话一起,那些赌徒,纷纷讨饶,大致也就是他们只是来赌钱寻个乐子的,不想把命交代在这里。
一时间人声沸沸,吵嚷得很,王之璧有些烦躁,厉喝了一声,众人吓得瞬时噤了声,王之璧这才开口道:“想活命,那你们就好好呆在这里,等我们护法过来,只要你们在这门内我就能保你活着,但是,出一个,必死一个!”
“好好好……我们等着!我们等着!”众人连声应允。
冯子骄见势,窜天响塞进了袖缝里,他觉得还是等那个什么护法来了,再说不迟。
他拉了把椅子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过来,这江淮地带,从来只有他们欺人的份,这一下子调转了风头,着实有些憋屈。
端平路依旧繁华如往昔,并不因人事变迁而有一丁点儿变化,张旦站在这条路上,心头思绪万千。
他抬起他的右手,手上只有三根手指,望上去有几分怪异,也有几分丑陋,让他莫名想起某种动物的脚趾,他笑着摇了摇头,想起了前年的一幕场景。
“这里怎么躺着个人……你还好吗?”是一个姑娘的声音,听上去很清脆,张旦微微侧过身,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模样十分清秀,就是脸上长了些雀斑,可却衬得她更可爱了。
张旦想起自己一身脏污,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便又立刻别过头来,蜷缩起身体,像是要找个缝钻进去一样。
他被打得有些严重,呼吸口气肋骨两侧都是疼的,手指又一直在流血,他是实在走不动了才会躺在这墙角,想着休息一会,倒没想,会遇到一个好心的姑娘。
“你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姑娘见他衣服上都是血渍,蹲下一看,惊诧道:“你的手指呢?!”
“去找个大夫看一下吧,你这样要好好包扎的呀!”姑娘微微蹙起了眉。
张旦觉得实在难堪,他紧咬着牙,勉强站起身来,可刚一要走,眼前一黑,头晕目眩,他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站住。
姑娘看他的断指还在滴血,忙从腰间扯下手帕道:“我先帮你稍微包扎一下,然后你去看下大夫吧。”
“别……我身上脏。”张旦知道自己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他自己都嫌弃自己,怎么能……
他想躲开,可是身上疼得紧,姑娘眼疾手快,趁着他挣扎的这个间隙,便上手替他包扎起来,见张旦疼得直吸气,姑娘便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雁回宫的马夫。”张旦答得十分顺口。
“呵——”姑娘笑了起来:“我是问你名字,你是马夫,那也总不能叫马夫的吧,人总有名字的嘛。”
张旦愣了一下,一直以来,当有人问他是谁时,他都答,我是雁回宫的马夫,这些年他也习惯了,并不曾觉得这个回答有什么不妥,直到今天……
张旦心上一暖,仔细看着姑娘的面庞,开口道:“我叫张旦,弓长张,旦夕祸福的旦。”
“包好了!”姑娘一抬眸,张旦又立马垂下眼睑,姑娘道:“但是你得赶紧去看大夫,要我送你去么?”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见姑娘还想说什么,张旦急忙道:“真不用了,你快走吧。”
姑娘见他畏畏缩缩,这般抗拒,便叹息了口气走远了。
第304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三)
张旦没有去看什么大夫,他拖着疼痛的身体,艰难地尾随着姑娘,最后,他看到她进了月满楼……
今时今日,张旦站在月满楼前,静静地看着这座雕梁画栋,沉郁的脸上难得露出那么一星半点动容之色。
“张护法要进去吗?”随从见张旦一直盯着这栋小楼,出声问道。
张旦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雪白的绢面上隐隐有血色,他不悦地蹙了蹙眉头,他曾洗过无数次,可这血迹依旧还是洗不掉。
月姨见门口,站着一行人,就这么望着月满楼也不进来,她心生疑窦,出门走至张旦面前,道:“这位公子,你站在这望了好一会了,也不嫌累,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茶?”
张旦负手将手绢藏至身后道:“现在是不是还没有开始表演?”
月姨道:“现在天色尚早,自然是还没开始的。”
“嗯,我会再来的。”张旦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月姨蹙眉望着张旦的背影,这人有些奇怪,虽说奇怪的人她也见多了,可不知为何,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以前还在雁回宫当马夫的时候,每每路过端平路,张旦都会朝着月满楼望上一眼,有时候,寥寥几人在品茶,有时候,宾客满座在赏曲,他知道那个姑娘是月满楼的乐伶,但是他一次都没有进去过,任里头再热闹非凡。
扬州出了名的繁华地,他若进去,以那时的身份,太格格不入。
一路上沉浸在回忆里,等他回过神来时,一艘巨大的豪华画舫映入眼帘,张旦一扫沉湎之色,一双眼阴鸷得叫人不寒而栗。
待张旦踏上舷梯,甲板上的侍从便齐声道:“属下见过张护法!”
王之璧闻声向厅外看去,堂内众人听说景教护法来了,一个个亦是翘首望着,毕竟他们的命现在可是握在这位护法手上。
张旦进厅的那一瞬间,因为逆着光,众人只晓得这人穿了一身黑色劲装,并没能看清他的样貌,直到张旦又往厅内走了几步……
厅内鸦雀无声,然后一个赌坊护卫的剑“哐铛”一声掉在了地上,众护卫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睛里都能看到对方心凉了半截,冯子骄玩着骰子的手也不动了,他目瞪口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张旦扫了一眼剑掉在地上的护卫,继而又瞥向冯子骄,那目光,不是恶毒两个字可以概括其一的。
那些躲在船舱后的赌徒,虽说也没见过张旦,可一望他那眼神,一下子都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人躲在人群里小声嘀咕:“完了,寻仇!一定是寻仇!我他娘的怎么那么倒霉,来赌个钱还摊上这种事!”
“你!你……你不是雁回宫的马夫么?!”冯子骄望着张旦,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了。
“怎么,有人规定过从前是雁回宫的马夫,现在就不能当景教的护法么?”张旦从最近的一张赌桌上,抓起一只骰子,边把玩边道:“冯子骄,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你……你是叫张旦吗?”冯子骄这才想起他看过的江湖告令,“景教护法张旦将赴江淮”当时他只是匆匆一瞥,来就来呗,之前薛摩在江淮,不也和他相安无事,他自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张旦就是从前的雁回宫马夫!
张旦将骰子放下,掀眸望向冯子骄:“我不是没有给过你们机会的!景教的江湖告令,到江淮也有三日了吧?”
“你自己都把握不住你自己的命,那也就别怪我了!”张旦说完,遽然出手拗着冯子骄的胳膊便把他给摁在了赌桌上。
冯子骄被他摁得动弹不得,想也是,这种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若论力气怎么可能敌得过从小在市井摸爬滚打的人,更何况,张旦的武功明显更胜一筹。
“狗贼!你当初砍我指头的时候,砍得是不是很爽啊?!”张旦脸上戾色横生,一出口都明显能听得到那种咬牙切齿的狠劲。
冯子骄的手被他拗着,感觉力道再重一点,怕是都要断了,可即便如此,也不知这冯子骄是平时没吃过亏,还是到这个关头了都还没认清形势,不求饶也就罢了,他居然还开口道:“你出千啊,整个江湖赌坊都知道这个规矩的,出千可以,不被发现,那算你技术好,可要是被逮到,都是要留下一根手指的!”
冯子骄嚷嚷起来:“大家来评评理,都是来赌坊赌钱的,这规矩大家都知道的啊!”
“出千?!”张旦冷笑一声:“那我问你,我出千了吗?我出没出千,冯大公子难道不是应该很清楚的吗?!”
“难道不是你们庄家出千,被我给逮到了,你们赔了不少钱,所以记恨于我,你们知道我和李家老三关系不错,然后买通了李家老三,哄着我来攻无不克,然后做局栽赃,砍了我两根手指的吗?!”张旦一口气说完,极其顺溜,都不带喘的。
躲在船里头些的赌徒,听了这番话,一下子絮絮起声,议论了起来。
“这么卑鄙的吗?”
“嗐!要是我,我也要报仇!”
到这一刻,冯子骄才恍惚反应过来,今天求饶肯定都是没用了,他朝着那些持剑护卫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当初下手打他大家都有份,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赶紧上啊!”
那些护卫恍然反应过来,正要朝着张旦出手,王之璧和左右使刀已出鞘,用刀一个格挡,纷纷接了过去,这赌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这么两伙人一打起来,那刀光剑影像是分分钟就会招呼到自己身上一样,躲在里面的赌徒现下更是惊叫着朝角落里挤了,这样一来,倒是苦了紧挨在最里面的人,都快被挤得变形成肉饼了。
两方相斗,还没走十招,那些赌坊护卫已经死了一半,剩下寥寥几个,自是不敢上前了,他们踌躇着互相望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信息。
第305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四)
敌强我弱,情势不妙的十分明朗,他们将兵器一丢,纷纷跪地求饶道:“张护法,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的一命吧……”
张旦嘴角一勾笑得森冷:“那时候,你们有饶过我吗?你们那么多人打我一个,我可是肋骨都断了四根呐。”
张旦这话咬字那叫一个轻飘,那种程度仿若不是断了四根肋骨,只是掉了四根头发那般无关痛痒,不值得一提,可是那些护卫一听更是哆嗦得紧了,恨到咬牙切齿也许还能揍一顿,出出气,兴许也就保住条命了,那这种呢?
果不其然,张旦向王之璧使了个眼色,他携左右使持刀一阵疾行,杀几个连兵器都丢了的护卫,着实易如反掌,有的护卫到死时都还惊恐得睁着双眼,里面盛满了绝望,也许他们到临死时都不曾料想到,曾经一时的血气方刚、拳脚相向竟能埋下要人命的祸根。
须臾间,这堂内一下子倒是空旷了许多,只是地上躺得横七竖八,走两步便会踢到一具尸体,张旦嫌恶地看了眼地面,出声道:“全都丢下去!”
船后的赌徒们,听着噗通噗通的落水声,一阵心惊肉跳,有些不禁吓的,双腿直打摆子,再不争气一点的,脚一软就直接瘫了,难得还有几个胆子大的,敢往窗外瞄上一眼,只见尸体随波起伏,大抵是要飘到江海里面去了……
冯子骄被张旦的手下给摁着,弓着腰,脸擦在赌桌上,磨得都有些泛红了,不过他已经没有挣扎的动作了,像甩在砧板上待宰的鱼,连扑腾两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张口,无力的翕合。
张旦走到他旁边,反手杵着桌沿,脚一蹬,坐了上去,他斜乜了一眼冯子骄,道:“冯大公子真是让人高看啊,都这个时候了,竟也不求饶!”
冯子骄道:“我现在求饶还有用吗?”
“那你求个看看,把我哄高兴了,兴许我也就不计较了。”张旦顺手拿起骰子在手里把玩。
冯子骄一脸讥笑道:“你要杀便杀吧,要我向你求饶,你配吗?!你这种出生的人,就算在江湖混到了高位,别人说起来,那也不过是我们雁回宫低贱下作的一介马夫,永远难登大雅之堂,要本公子向你求饶,我呸!”
“好!有种!”张旦起身鼓掌,倏地,眉眼间皆是淬毒的光,他一把抓起冯子骄的手,一口含住了他的小拇指,冯子骄身形一颤,随后撕心裂肺地嚎叫了起来,张旦唇瓣上都是血,他嘴里叼着一截断指,眸光阴毒。
众人怔怔地看着张旦就这么把冯子骄的小指给咬了下来,船后舱隐隐有抽抽搭搭的哭泣声,这些赌徒里有好些都是富家纨绔,也不知道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要平白来受这一遭,这留下的心里阴影应当是无法估量了!
冯子骄疼得直倒吸气,张旦揪着他后领,口齿碾展:“你说的没错,不管你求不求饶,老子都不会饶了你!恶人就该有此恶报,我会一片一片割下你的肉,然后把你的骨头磨成骰子,一颗颗挂在这攻无不克赌坊里!”
整个画舫里,鸦雀无声,周遭空气凝滞,安静得就像深海里的断崖,还毋需跳,只是朝那魆黑的深渊凝望一眼,恐惧便会顺着每根神经急速传达,最后再从毛孔里迸发出来。
似是终于反应过他的话来,冯子骄惊骇地睁着双眼,他嘴唇哆嗦:“给我个痛快!听到没有?!给我留个痛快!”
到底是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惯了,冯子骄连求人,都透着一股命令的口吻,张旦冷笑:“我全尸都不会给你留的,你还想要个痛快?!来人,带上去,弄死!”
很快,冯子骄的惨叫一声连着一声从楼上传了下来,众人听得头皮直发麻,可冯克却像在听什么抒情背景音乐一般,在船内来回踱步,头还跟着晃了起来,表情十分享受。
张旦望了眼船舱后的人,笑道:“你们要庆幸这攻无不克赌坊建得足够华丽,还上下分层,不然,就在你们面前处理的话,我怕把你们都给吓出毛病来。”
张旦这话说得不严谨,就以现在好些人惨白的脸色来看,怕是已经吓出毛病来了。
张旦随后摇了摇头,叹道:“算了,吓没吓出毛病已经不重要了。”他望向他属下道:“全都杀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了一瞬,好似没反应过来他刚才说过什么,直到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尿骚味,有人哭哭啼啼地呜咽了起来,这帮赌徒才终于回过了神。
之前陪着冯子骄的妙龄少女,跪地哭诉道:“我是冯狗硬买来的,我和你同病相怜,也是个可怜人,求求你绕我一命吧!”张旦眸光如死潭一般,波澜不惊,毫无怜悯之色。
“别杀我们!我们与你无冤无仇!求你积积德放我们一条生路!”
“是啊,求求你了,别杀我们!”
有人开始讨饶了,但讨饶就要有讨饶的样子,直到此时,一些富家纨绔终于开始意识到了他们活见鬼似得遇到了个什么样的人了!
有一个小公子立马窜了出来,将身上的银钱全部堆到了桌上,不仅如此还有玉佩手玩也悉数堆了上去,最后想起宝石顶戴上有颗红宝石,硬生生地把那颗宝石从帽子上给扣了下来,手指甲都给抠出血了!
大抵是真的吓傻了,他完全不用扣的,直接把宝石顶戴丢桌上不就完事了,可能年纪有些小,来这世上走一遭,没有见过这么恶毒的,一时间有些懵了……
小公子可怜兮兮道:“我爹老来得子,我家就我一个男丁,还靠我延续香火,这样,你放我回去,我给你钱,我家有很多钱!我求求你了,我不想死在这……”
张旦眸光一软,当然他不是看着小公子吓得血色全无的脸,而是看着桌上堆的钱币,眸光一软。
众人一看有戏,纷纷上前,一个钱袋一个钱袋得往上摞,很快一张赌桌堆得像座小山那么高,有人竟把自己的外袍也脱了下来,堆在上面,想来必定是金丝线绣的吧?!
第306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五)
张旦看着面前的赌桌,双眼放光,他何曾见过这么多的钱啊?!这世道就是这样的,有人生来就拥有一切,而有人却注定要遍体鳞伤、绞尽心血地往上爬!
张旦望了领头的那个小公子一眼,他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已经被吓得涕泪横流了,张旦心头缄默,他断了四根手指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呢,可不可笑啊?
不过他们这么一番举动,倒是推翻了他之前的一个想法,他要报复的可不止冯子骄,还有冯胜那个老家伙呢!他从前是想直接杀了一了百了,可是这帮人提醒了他,冯胜可是当地有名的富贾呢,那么,试问,他的命,值几钱呢?
王之璧上前道:“那他们……”
“他们说的也不错,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只不过运气不好,仅仅因为正巧这个时候出现在攻无不克赌坊,就要断送性命的话,要是我,也会不服的!”张旦此番话一出,众人似是都松了口气。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江湖人可以按江湖的规矩办事,可这些赌徒也并不全是江湖人士,就这么犯下命案的话,势必是要惊动官府的,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其实他也不好交代。
“不过……”张旦启口,仅仅两个字,所有人的心似是又提到嗓子口了,张旦接上道:“今天夜里,一个人都不许走,我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只能请你们在此将就一晚了。”
众人面面相觑,连连点头,现下当然先保命才是最重要的,而至于是睡香枕软榻,还是席地而卧,这些就都不要紧了。
张旦走到甲板上,王之璧跟上道:“你的意思是?”
张旦负手望着江水泱泱,笑了:“今晚我们就去会一会冯老爷,我倒是给忘了,有冯家这么一个大富贾做后盾的话,我俩定是能将江淮的江湖派系治得服服帖帖,再者还有雁回宫,从前雁回宫那一套我要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来,交给教主的赏银越多,我俩在江淮的地位也就越稳固!”
王之璧瞬间就意会了张旦的意思,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做准备。”
夜幕压境,冯胜和他的女婿才刚进院门,两把锃亮的匕首就从颈后齐齐抵住了他们的咽喉,来人轻声道:“敢问冯老爷的命,值几钱啊?”
冯胜愣了一瞬,随即怒斥道:“放肆!哪里来的小毛贼也敢来威胁老夫?!”
张旦笑出了声,这冯家的人还真是一路子德行,被人拿住了命,还能这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来人!救命!快来人!”冯胜的女婿高喊了起来,要是以往,雁回宫的护卫早该闻风而到,而此时,整座庭院几无声响,他皱起了眉,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未几,两列黑衣人从大宅内走了出来,厅门一开,厅内灯火通明,偌大的厅堂中央捆了数十人不止,而最前面的正是冯老夫人,和他们的女儿,以及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童。
他们嘴里全部被塞了布条,此刻看到冯胜全都扭动挣扎起来,喉嗓里发出呜呜的闷哼声,冯胜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不简单,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两列黑衣人上前道:“启禀护法,事情都已办妥,冯家家眷仆从全部都在厅内,雁回宫护卫全都绑在后院,无一人遗漏。”
“护法?”冯胜惊诧道:“景教的人?!”
没人回答他,便算是默认了,冯胜冷嗤道:“我们和薛摩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了,他害死我儿还不够么?!”
“你们倒是扯平了,那我呢?”张旦放下匕首,顺手点了他的穴,缓缓走到他身前道:“那我们的事又该怎么算呢,冯老爷?”
冯胜仔细辨认着眼前人的样貌,他眉峰越蹙越高,这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
望着冯胜疑惑的面容,张旦有些失笑,当初他替小马童挡的那些鞭子,几近要了他的命,害得他月余下不了床,鞭子打伤了腿骨,他差点就瘸了,硬是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才康复过来,这些令他后槽牙咬碎的事情,在他们这种人眼里,连记得都不配,如何叫人不恨?!
张旦目露凶光,呲牙:“冯老爷没尝过被人打到皮开肉绽,鞭子抽到骨头上的那种感觉吧?”
经张旦这么一提醒,冯胜瞪圆了眼睛,太过于惊讶让他显得有些呆滞:“你……你是……你是雁回宫的马夫?!”
张旦似是松了口气:“贵人多忘事,你终于记起来了,不过,我现在不是雁回宫的马夫了,我是景教护法。”
“你怎么会是景教护法?!”冯胜更惊诧了。
“怎么,在你眼里,我这种人就活该被压得永远抬不起头来么?”张旦目露嫌恶。
冯胜手心溢出层薄汗,可面上却依旧强装镇定道:“那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张旦掂玩着手里的匕首悠哉道:“这样吧,你们打我的时候,我可是数着的呢,一鞭子换一条命,一百一十三鞭,那便一百一十三条命,如何?”
冯胜面上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张旦往厅内看了一眼,面有思量:“你府上有一百一十三口人么,冯老爷?”
“对了,我们的小马童也是个小孩子呢,要不就从这小娃开始好了!”张旦此话一出,冯家女婿吓得脸色铁青,忙求情道:“别这样……别这样……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大人的恩怨何必牵涉无辜!”
“你这厮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冯胜怒斥道。
“王法?哈哈哈哈——”张旦好笑道:“冯老爷,你从前对我讲过王法吗?”他被误打成那般模样,玉佩失而复得都得不到一句道歉的王法吗?
张旦见他一脸楞然,也不愿再多费唇舌,活动了一下颈部,挥臂遥指着厅堂里的小童,厉声道:“把那小孩给我拖出来!”
闻言厅堂内顿时哭作一片,孩子的母亲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晕了过去……
第307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一)
冯胜见那些黑衣护卫走了进去,伸手就要拖拽他的外孙,吓得魂都没了,颤颤巍巍道:“别这样,你别这样,你有什么要求你说,我都答应!我都答应!克儿已经不在了,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我求求你了!”
冯家女婿也急忙道:“对对对!你说,只要不动手杀人,你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张旦眸光一亮,挑眉道:“真的做什么都行?”
冯胜和他女婿几近异口同声道:“都行!都行!”
张旦望向王之璧,嘴角缓缓翘起。
一年后,屈侯琰望着江淮递上来的册子,那叫一个心情愉悦,江淮的所有派系皆对景教服服帖帖,莫有不从,甚至连雁回宫被拿捏在景教手上了,不仅如此,江淮交上来的赏金分红是河洛和西都的几倍不止!
正因如此,屈侯琰甚至在射月坛亲自设宴,犒劳了张旦和王之璧他们一番,这样一来,张旦在景教的地位便逐渐稳固了,刚开始还有的质疑之声,随着这一波一波的喜讯,销声匿迹,再无了踪影。
这一日,又是大设宴席,觥筹交错间,薛摩望向张旦道:“张护法,我的月满楼可还一切安好?”
“呵,二城主言重了,这江湖谁人不知月满楼是你的,自然安好。”说完,张旦望向薛摩,一脸坦荡道:“二城主已然数年没回过江淮了,要不然这次随我一起回江淮看看如何?”
话一毕,张旦身后的王之璧眸光一凛,倒是张旦,一脸温文,盛情邀请。
薛摩呷了口酒,眸光低垂,似是在沉思些什么,半晌后,才道:“江淮我就不回去了,那边一切安好便可,我回去看看也无甚意义。”
张旦把酒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薛摩话一毕,舞姬便鱼贯而入,大堂里笙歌舞起,推杯换盏间,一派歌舞升平。
见没有人再关注他们这边,王之璧压低了声音,疑惑道:“护法,你为何要向二城主提议,让他回江淮呢,他要是回去,我们做的那些事不就……”
“放心,他不会回去的。”张旦轻笑了一声:“当年在江淮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设身处地想想,要是我是他,我也不愿回去,我也不过佐证一下,我心中所想罢了。”
王之璧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忽地一道声音响起:“张旦,这次本座随你去一趟江淮。”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屈侯琰,他接着道:“我还从没去过江淮呢,倒也是时候去看上一看了。”
张旦笑着起身,端着酒杯,恭敬道:“能与屈侯盟主同行,张旦求之不得啊!”
“行!此事就这么定了。”屈侯琰大手一挥,望着堂下的歌舞,嘴角微翘,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
张旦和王之璧互望了一眼,他眸光渐黯,阴嗖嗖道:“终于等来他要去江淮了,不容易啊……呵,正好,就让我们的盟主,去好好看一看,这如今的江淮是怎么样一个光景吧!”
张旦说完低首啜了口酒,唇边却也依旧还衔着凌凌笑意。
次日,屈侯琰便随张旦一行人启程前往江淮了,李蔻青目送他们离开,心头别提有多开心了,这几年来,李蔻青渐渐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规律,如若屈侯琰出了远门,那么薛摩和她的相处并不剑拔弩张,可是,如果屈侯琰在射月坛,薛摩便绝决是寒面相对,冷语相向……
这次屈侯琰的离开,让李蔻青比以往更要开心的多,因为后天便是她的生辰了。
李蔻青急急忙忙地赶往玉阶苑,到大殿门口,见里面乌压压站满人了,薛摩正在主持教中事务,李蔻青便静静站在殿外等着,赋颜见着,自然心疼自家主人,便道:“郡主,要不你先回兰芷苑,我替你等,薛老板这边一完,我就去叫你。”
“不了,我就在这等他。”李蔻青语出干脆,甚至有几分雀跃,一双美眸都沾染了别样光彩,亮晶晶的,赋颜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各派当家离开大殿时,李蔻青腿都站得有些麻了,可等她一进殿见着薛摩,只一眼,一身疲意顿消,自己这样不争气的反应,让她心底不由地升起了一丝酸涩,望着薛摩就愣住了。
薛摩见李蔻青出神地望着他,咳了一声,简短道:“什么事?”
李蔻青回过神来,笑道:“夫君,后天就是我生辰了,你可以陪我一起过么?”说完李蔻青又往前走了两步,急急补充道:“前几年你便不愿同我一起过,今年可不可以……”
“前几年……”李蔻青的话似乎提醒了薛摩什么,薛摩眸光微动,低声喃喃:“竟也过了四年了么……”
离他携着寒玉棺远赴西域,竟也过了四年了么?往事突然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能承受的,不能承受的,竟也这样过来了么?那么,接下来,他还要浑浑噩噩过多少个四年呢?
想起这些,薛摩目光陡然寒凉,他冷冷启口:“我没有时间,你自己过吧。”
李蔻青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薛摩眼底神色的变化,她也不知道她说错了什么,怎么就徒惹他不开心了,李蔻青急忙道:“不需要准备什么的,你陪着我吃碗面就好了。”
李蔻青话语里带着小心翼翼的乞求,任谁听了都会心软,可薛摩无暇顾及,他没有看她,抬脚就准备离开。
赋颜看着李蔻青突然就红了的眼眶,实在忍不下去,她一阵疾行,提掌就朝着薛摩劈去,薛摩倒也没出手,只是闪转腾挪避着赋颜的招式,他雪白的披风划出了极其利落潇洒的弧度,连这种时候,就这么简单的动作,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令人无法不注目的风采翩翩,李蔻青一时怔然。
“薛摩!你是没有心吗?!就算是块石头,也应该捂热了吧?!”赋颜忿忿出声,这三年来她家郡主是怎么步步为薛摩着想,她全都看在眼里,曾经那么骄傲的人,为了他都卑微成什么样子了,李蔻青能忍,她忍不了了,启口道:“她都不奢望你能对她有什么感情了,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愿望,你都不愿答应,你于心何忍?!”
第308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二)
薛摩停了下来,眸子扫了李蔻青一眼,目光相撞,李蔻青才恍然回过神来,忙拦住赋颜道:“别说了,还有!你不许和他动手!”
薛摩瞥了她们一眼,没再多说什么,疾步便出了大殿。
“郡主!”赋颜看着薛摩漠然远走的背影,语气里满是无奈。
李蔻青双手紧紧攥着,呵斥道:“谁准你和他说这些的?!你想让他怎么想,一唱一和逼他就范吗?!”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乎他怎么想……”赋颜虽是气急,却也说不下去了,李蔻青面容灰败,淡淡道:“走吧,回兰芷苑吧,我有些累了。”
近来这些日子薛摩睡得都不是很安稳,他梦见秦飒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几乎是夜夜都能相见,可是,梦中并不静好,梦里秦飒几乎不靠近他,她看他的目光里有时候是怨,有时候是嗔,有时候是一片灰,心如死灰的灰,甚至他开始会梦见沈扬清了……
秦飒和沈扬清并肩站着,任他怎么喊,怎么乞求,她都不愿意靠近他一步……
房间里,瑶歌垂眸看着薛摩并不安稳的睡姿,他眉心紧蹙,额上隐有薄汗,显然是梦魇袭身了。
他这是梦到了什么呢,武功那么好的人,她进屋,他都未能醒转……
瑶歌摇了摇头,刚准备离开,薛摩喃喃出声了:“秦飒……不要跟他走……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瑶歌愣了一瞬,都过去那么久了,他竟然还是……
思及此,瑶歌望向薛摩的目光沾染了些许怜惜,她从小便随侍在他身旁,岁岁年年皆一一看了过来,所以她才觉得,他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可怜人,只是……瑶歌轻叹了一声,眸光渐渐沉静下来,暗涌簇簇。
耳边似是有人叹息,薛摩强迫自己醒了过来,眸乍然睁开,就看到瑶歌静静地站在他的床前。
瑶歌见他醒转过来,忙端上水杯,道:“二城主做噩梦了。”
薛摩端过来,啜了一口,不答反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薛摩眉心一动,讷讷道:“醒来的真不是时候。”
见他这般模样,瑶歌低头浅笑,道:“二城主是不是在想,要是睡过去了,那便睡过去了,要是子时前醒来,便还是要去看看郡主的。”
薛摩下了榻,边穿靴子,边道:“小姑娘家家的,越来越会揣摩人心思了。”
瑶歌没有驳他,去桁架上取来毛绒披风递给他道:“这三年来,郡主每每做事,皆把你放在首位考虑,自己也从不诉声苦,说声累的,二城主本是至情至性之人,虽说对郡主没有男女之情,但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不难猜的。”
薛摩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系好披风,还是提脚朝着兰芷苑走去。
从傍晚时分,李蔻青便倚在兰芷苑门口翘首以盼,几个时辰在煎熬中终是艰涩而过,赋颜在旁边看着,说不出的揪心,期待,紧张,灰心,失落这几种情绪**裸的一一浮现在她的郡主的脸上。
赋颜恨恨地想,她这辈子才不要为哪个男人动心呢,自己一个人,不潇洒,不快活吗?
快入夜了,赋颜开口道:“郡主,太晚了,别等了,咱们进屋吧,薛摩他说过了,他不会来的。”
赋颜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李蔻青垂下了脑袋,唇紧紧抿成了一条倔强的线,只不过再倔强的人也会有气馁的时候,她终是淡淡应了声:“好。”
正准备起脚的时候,李蔻青最后瞥了一眼前路,昏暗中隐隐浮动着一抹白,李蔻青的双眸骤然聚光,她一把紧紧抓着赋颜道:“那……那是他吗?”
赋颜被抓痛了,龇牙咧嘴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乍一看,也不禁愣了一下,那是……
“你快好好帮我看看,那是他吗?”李蔻青出言急切,手劲也不自觉地大了几分。
“诶——轻一点,郡主你轻一点……”赋颜忙不迭道:“是他!是他!”
闻言,李蔻青立马松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紧张道:“赋颜,你看我气色有没有很差?”
借着月光,赋颜细细望去,本来李蔻青是精心打扮过的,可不论再精心,霜寒露重地连等了几个时辰,再精致的妆那也是抵不过的。
“有点点憔悴。”赋颜实话实说。
李蔻青一时哑然,瞥了一眼已然快到院门口的薛摩,折身像阵风一样的便往院内冲。
薛摩见着李蔻青这般反应,止步顿了一顿,才上前望向赋颜道:“她怎么了?”
赋颜撇了撇嘴:“大概是见着你能来,太欣喜了。”
话才出口,赋颜就觉着违心,果不其然,薛摩月下挑眉说了句:“欣喜……就是见着我像躲瘟神一样的,跑了?”
“我进去看看。”赋颜边说边折身往院内走,薛摩自然跟上,赋颜倒是也猜到了,她家郡主大抵是进去补妆了。
她一进门便见李蔻青坐在铜镜前,手忙脚乱的一顿捯饬,赋颜摇了摇头,这么丁点儿时间,她能化出个啥?
她清了清嗓,道:“郡主,薛老板来了。”
话音乍落,薛摩刚好抬步而入,而李蔻青恰好回过头来,空气凝滞了一瞬,随后,薛摩爽朗却又极富磁性的笑声便响了起来。
赋颜愣愣地看着李蔻青,嘴角一直绷着笑,憋得有点伤,想来她的郡主肯定是觉得脸色苍白了些,便要回屋补点胭脂,只可惜,时间太仓促,她下手重了些,这下一来,倒是不苍白了,就是双颊红得像唱大戏的。
“我……”李蔻青见着薛摩这般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求助地看着赋颜,薛摩便隔断了她的视线道:“去给你们郡主下一碗长寿面吧,今天不是她生辰么。”
赋颜出了门,李蔻青也求助不到了,可这般境况,她也猜到了,兴许是她的妆出了点问题,可走上前,看到薛摩眉眼皆敛笑意,李蔻青突然就觉得无所谓了,她已经很久没见他这么开怀的笑过了,她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前笑嘻嘻道:“夫君!”
薛摩是想呵斥她的,可看到她这张笑容可掬的大花脸,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笑着咳嗽以作掩饰。
第309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三)
“夫君,来,这边坐。”李蔻青说着便要去拉薛摩的手,薛摩眼疾手快提臂躲开了,李蔻青一手抓了个空,倒也不恼,怕他再躲,改为两指拎着薛摩的袖子便将他往桌边带。
两人相对而坐,赋颜抬着碗汤面进来,递到了李蔻青跟前,李蔻青一看蹙眉道:“怎么只有一碗,我夫君的呢?”
“额……”赋颜一时哑然,长寿面那当然是寿星的了,更何况她就只想着她家郡主没吃晚膳,至于薛摩,是想都不想不起来要给他煮上一碗,赋颜无奈地撇了撇嘴。
李蔻青刚要再说什么,薛摩便忙打断道:“我吃过了,给我上坛酒就好。”
闻言,赋颜识趣地上了坛酒便将房门一关,守在了外面,她抬头,今夜一轮满月,状如圆盘。
李蔻青扒了一口面条,抬眸见薛摩执着酒碗便是一口下肚,担心他身体,刚要劝,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止住了,她拿了个酒碗,给自己也斟满,抬起道:“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来,夫君,我陪你!”
薛摩挑眉看着她那一碗见底的豪爽劲,差点就脱口而出“干!不醉不归”这句话了,硬是到嘴边了,才发现哪里都不对劲,生给吞了回去。
恍惚间,李蔻青又倒了一碗,还自顾自地和他碰了一下,直到碗壁发出了脆响,薛摩的意识才回笼了过来。
见李蔻青很自然地放下碗,重新吃起了面条,薛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等我啊?”
李蔻青吃相甚佳,嘴里的面条下肚了才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薛摩好奇起来:“可我说了,我不会来的。”
李蔻青挑起面条的手顿住了,掀眸望着眼前的俊俏面孔,高扬着下巴,语气肯定:“夫君刀子嘴豆腐心,自然会来陪我过生辰的。”
薛摩闻言,斜睨了她一眼,悠哉悠哉道:“谁说我来陪你过生辰的了,我就过来看着你吃碗长寿面罢了。”
都这样了,还嘴硬?!李蔻青诧异地掀眸看着薛摩,眸色里几分好奇,几分探究,几分欣喜,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唇角一勾:“嘻嘻,我夫君真可爱!”
“咳!咳咳咳……”薛摩毫不意外地被呛了口酒,他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可爱?可爱???什么情况,她从哪里看出他可爱了?
“李蔻青!”薛摩把酒碗一摆,佯怒道:“你不要乱说话!”
李蔻青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人,她越发开心了,这一开心,酒便喝得有些多了,她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大了胆子道:“夫君,我能许个生日愿望吗?”
薛摩扫了她一眼:“说出来听听。”
见薛摩松了口,李蔻青一脸欣喜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很简单的,一点都不为难,你跟着我说一句话,好不好,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这么简单?”薛摩狐疑地挑了眉,李蔻青连忙小鸡啄米式地点头,生怕薛摩又反悔了。
薛摩微抬了下下颏,应允道:“好,你说吧。”
见鱼上钩了,李蔻青的嘴角终是藏不住那抹狡黠的笑了,不过她还是一字一字郑重道:“你跟着我说,你喜欢我。”
话一出口,薛摩愣了一瞬,只觉得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鬼心思不多,还真不是她李蔻青了。
李蔻青见薛摩愣住了,急道:“你答应了我的,你可不能反悔啊,你就说一句嘛,就说一次你喜欢我。”
薛摩乌溜溜的眼睛一亮,笑了起来,他先呷了口酒,随即慢条斯理道:“你喜欢我。”
李蔻青怔了一瞬,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道:“不是!是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
薛摩接的十分顺溜,两人互相看着,空气似乎都滞了一瞬,李蔻青一直嚷嚷着不算,说他耍赖,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薛摩笑着摇了摇头,恍惚中,他的脑海里突然涌上来了很多东西,他和李蔻青是这般相处的,那么秦飒呢,她和沈扬清又是怎么相处的?
大抵是酒喝多了,从前他从不愿去揣想,到这一刻,却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脑海里盘桓……
“听说灵山派掌门人救了个姑娘,两人一见倾心了。”
“听说沈掌门为了博美人一笑,为她搜罗了世间诸多好枪!”
“听说……沈掌门向雁回宫悔婚了!”
当年这些话,他都有听过,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个道听途说中的人,竟就是她,一袭凤冠霞帔和沈扬清并肩而立,站在他面前的人,竟也是她……
薛摩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抬着酒碗一口干了,李蔻青察觉出他的异样,便也不再闹腾了,讷讷道:“夫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沈扬清是怎么待她的,可以让她心甘情愿,折返回去?”
从前这些事情,薛摩从不愿启口,兴许终是埋在心里发酵得太久了,借着几口酒,他终是醉了。
李蔻青身体明显颤了一颤,几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提起她,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李蔻青,要是你是她,你会怨我吗?”第一个问题还没回答,这第二个问题便又接踵而至。
“不会。”李蔻青答得很快,却也很坚决。
“呵——我问你干嘛,你又不是她。”薛摩苦笑了一声:“我永远都没有答案了,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李蔻青看着薛摩酒一碗一碗地下肚,她想劝,可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却又开不了口,便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后来,薛摩是真的喝醉了,他呢喃着絮叨了很多话,再后来,便只会念着秦飒的名字了,就这么,念了大半宿……
月满楼内,歌舞依然,笙歌照旧。
若说有不同,大抵就是,从前月满楼内的护卫皆着白衣,而现在一眼望去,便是一水的黑袍了。
张旦的手下皆着黑袍。
雅座内设了宴为屈侯琰一行人接风洗尘,这是屈侯琰第一次登临月满楼,到底是扬州出了名的繁华地,喧嚷嘈杂得很,以往,屈侯琰是不喜人多的,意外的是,这次他并没有很反感。
第310章 恩将仇报(一)
“他从前住哪?”张旦刚要敬酒,屈侯琰开口了。
王之璧和张旦互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皆明白了他问的是谁,便回道:“最顶上一层。”
屈侯琰二话没说,起身便往楼梯口走去。
望着屈侯琰的背影,王之璧忧心忡忡道:“护法,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或许比你我想象中要亲厚得多。”
“是么?”张旦呷了口酒道:“那咱们……拭目以待吧。”
屈侯琰推开门的时候,迎面飘来了一股花香,那是一股很淡很淡的桂花香气,很好闻,屋内陈设十分简洁,桌上纤尘不染,想来是每天都有人来打扫过。
一边,笔架上挂了一排毛笔,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了,屈侯琰突然想起,薛摩曾经嘲笑过他的字不好看,屈侯琰不悦地撇了撇嘴,回身往另一边走去。
他抬手一遍一遍地去掀那碍事的红幔,就在他耐心将尽时,眼前终于通明了。
他定住了,静静巡视着屋内的陈设,一双森冷寒凉的眸子,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好奇,就显得十分违和。
屈侯琰抬步走了进去,桁架上还担着两套衣服,一套飘逸繁琐,曳地曼曼,一套正式简洁,利落干练,不过,皆是红色。
他抬手一一轻轻拭过,这才恍然察觉,已经好久好久没见他穿过红色了……
屈侯琰突然想起进中原他见他第一面时,他就是一身红衣,许是五年未见,他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他穿红色很是好看。
如今,见不到了呢……
屈侯琰轻叹了一声,便朝着床榻走去,他背朝下直直地栽了进去,如他所料,床铺十分的软,倒也符合他怕冷的身体。
这五年来,他就是在这里生活的,正遐想着,手随意一摆,就摸到枕头下的剑柄,屈侯琰放空的眼眸瞬间冰冻凝结,他迅速起身,掀起枕下一看,一柄长剑,一柄短匕,在床铺上,散发着清冷寒濯的光。
屈侯琰将匕首轻轻拈起,肘杵在膝上,他垂首静静凝视着刃上的锋芒,脸色阴沉了下来。
饶是明白,他这五年是怎么过的了,不过,枕戈待旦罢了。
夜半时分,房间内,洗浴过后的张旦正在慢条斯理的穿衣衫,王之璧进来,瞥了一眼他的胸口,不免眉毛挑得老高:“她怎么把你抓成这样啊?”
“数日未见,大抵我也有些不知轻重,把她弄疼了吧。”
王之璧不免又再多看了一眼,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印子,道道触目惊心。
他打了个激灵,哂笑道:“呵——以护法今时今日的身份,又何必强求?”
“你不懂,我只要她。”张旦边说边向门外走。
“你就一点儿都不怕?我看那月姨一直在后院里徘徊,找到盟主面前,不过迟早的事。”
闻言张旦停了下来,唇角一勾,晦暗不明道:“我也很想看看,盟主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呢。”
“嚯!旦哥高胆啊!”王之璧感慨一声,走到门边,看着张旦推开一间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床上的女子拥着被褥,泪水还盈在眼睫上,她目光空洞地盯着帐幔,听见开门声,先是瑟缩了一下,等人映入眼帘时,她整个人急忙往床里面挪去。
张旦看着她满是戒备的眼神,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去,好声好气道:“我抱你去洗一下。”
“滚开!”女子声音尖利,背紧紧地抵着墙,厉叱道:“我不要你碰我!”
张旦也不恼,展臂将她罩住道:“小五,身上湿湿腻腻的,你不难受吗?”
“你别说了!别说了!滚!我不想见你!”小五紧紧捂着耳朵,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看着她满脸的厌弃,张旦忽地恼了,他直起身,抱臂冷声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在闹腾个什么劲,就为你那个被吓一下就弃你而逃的未婚夫婿?”
“那也比你恩将仇报的好!”小五突然激动起来:“张旦,若我知道当初那一面,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就是五指流血晕死在街头,我也不会上前半步的!”
“呵——”张旦冷笑了一声,摊手道:“没有如果了,已经这样了,既然你不肯,那我让月姨来帮你梳洗。”
说完张旦就转身出了门,过了一会,月姨果真进来了,小五看到月姨,一下子紧绷的情绪,一根根全数断了,她扑进月姨的怀里,泣不成声。
月姨忙轻拍着她的背道:“小五,你不要怕,盟主跟着过来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他主持公道。”
小五一听连忙抬起头,眼露欣喜:“薛老板回来了吗?”
“额……不是薛老板,是他哥哥。”
“好,好……”小五紧紧攥着月姨的衣裳,目无焦距,泪水涟涟地絮叨:“那我不睡了,我就等着天亮,天一亮,我们就去见盟主。”
“好,我陪你一起去。”月姨虽是如此说,可眉梢却是一点都没松开,只能轻轻地拍着小五的背,以示宽慰。
“薛老板为什么不回来,他是真的不管江淮了吗?”小五的声音幽幽响起,夹杂着浓重的鼻音:“江淮如今……都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幸好琴瑟姐姐早嫁了逍遥剑,否则……”
“会好的,会好的,小五不怕……”月姨轻声劝慰着,她望了一眼窗外,也只能等着月西沉,日东升。
薛摩的软榻其实睡得屈侯琰并不是十分舒服,于是,大清早他便起床了,梳洗完毕和张旦、王之璧一下楼,便见到后院里月姨和小五局促不安地等在那。
小五见着屈侯琰,不由得浑身一凛,从前薛摩也冷,可薛摩的冷只要稍微接触就能明白,大多流于表面,可眼前人,只是一眼,似就能瞥到骨子里的寒薄。
即便如此,小五还是上前,屈膝道:“奴家见过屈侯盟主,还请盟主替我等做主。”
屈侯琰懒懒掀眸:“怎么了?”
小五直起身,抬臂直指向张旦,忿忿道:“这厮贵为一教护法,却拿着冯子骄的人骨骰子恐吓我的未婚夫婿,然后强占了我!”
第311章 恩将仇报(二)
听罢,屈侯琰眉梢抖了两抖,似笑非笑地回望向张旦:“什么脾气啊,喜欢强来的,这种事,不你情我愿有什么意思?”
张旦一时面有窘意,讪讪道:“我只喜欢她。”
“呵——”屈侯琰笑了一下,望向小五:“听见没,他说他喜欢你。”
说完屈侯琰便要提脚,小五见状,直接拦在了他面前不可置信道:“怎么,他喜欢我,我就必须得委身于他吗?你们讲不讲道理!”
屈侯琰不耐地蹙了眉:“那你未婚夫婿呢,丢下你不管了?”
“攻无不克赌坊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人心惶惶,他威胁我夫君,不离开我就是和冯子骄一个下场……”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屈侯琰打断了小五的话:“弃了你的夫君,你想着他作甚?!我的护法仪表堂堂,配你,绰绰有余!”
屈侯琰的话,听得月姨秀眉紧蹙,她忙拉拽了一下小五,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小五双眸通红,怒极而笑:“你们在江湖上,那也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到头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们就不觉得可耻吗?!”
“可耻?!”屈侯琰冷笑一声,指了指张旦道:“他执掌整个江淮武林,连一个女人都欺负不了,那有什么意思?”
“你!”小五的脸色已然是难看到了极点,刚要说什么,就被月姨给拉住了,月姨挡在她的身前,恭敬道:“屈侯盟主,再怎么说,这月满楼也是薛老板的,薛老板效命于雁回宫时,都还能保它无恙,可如今,他已然贵为武林之主了……”
月姨观察着屈侯琰的神色,她顿了顿,还是接着道:“这其间的事情,若是让薛老板知道了,怕是……”
“谁给你的狗胆,威胁本座?!”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屈侯琰掐着月姨的下颏,将她整个人都提离了地面,月姨涨红着脸,双腿悬空胡乱蹬着。
“你放开她!你放开她!”小五看到屈侯琰眼中杀意沸腾,也顾不得害怕,上前使劲拽他,只可惜,纹丝不动。
慌乱中,眼角瞥到张旦,小五急忙窜到他跟前,乞求道:“你去求求他,不要杀月姨,求求你了……”
她抓着他的手臂,抓得生紧,还使劲摇了几下,这让张旦生出几分她在撒娇的错觉,望着她水雾雾的眸子,张旦第一次觉得他胸腔里的冰冷坚硬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缠绕住了。
张旦望向屈侯琰干笑了一声,语气并不难掩讨好:“额……屈侯盟主,她难得求我一次,看在我的份上,能不能……”
屈侯琰并没有停手,他斜睇着张旦,面上却是冰释了几分,张旦见状连忙拱手俯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的盟主大人,恳请您高抬贵手。”
“嗤——”屈侯琰虽是冷笑了一声,可下一秒,手一松,月姨便瘫在了地上,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屈侯琰没看任何人,袍袖一甩,便向院门走去,边走边嘟囔:“一个个,沾染上女人,就这副鬼德行!”
王之璧和张旦互视一眼,便连忙跟上屈侯琰的步伐,月姨在小五怀里抖得厉害,小五也是一脸的心有余悸,望一眼就知道吓得不轻。
张旦蹲下身,抬手轻轻抚了抚小五的头发,柔声安慰道:“以后这些事情不要再闹到屈侯琰面前了,你们也看到了,他,不是薛摩。”
张旦起身,望着下属吩咐道:“找最好的医师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用,照顾好她们。”
属下颔首后,张旦望了小五一眼,便出门跟上了屈侯琰。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到底江南繁华,屈侯琰面容明澄,阳光描摹在他颀长的身上,好一派芝兰玉树的温润模样,惹得路人瞩目,美人流连。
然,待到张旦行至身侧时,众人却纷纷色变,慌忙行路,唯恐避之而不及,张旦却似是心情大好,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黑眸曜曜。
屈侯琰斜乜了他一眼,缓缓道:“张旦,别人也就算了,为什么非是他月满楼的人?”
张旦长吁了一口气,将往事桩桩娓娓道来,屈侯琰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分在他身上从不曾出现的脉脉含情。
听完,屈侯琰启唇:“那我问你,你是怎么让我弟弟不知道这些事的?你可以软禁月满楼的人,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连封信都传不出去了。”
“我并不需要严防死守,我故意让他们可以把信传出去。”
“哦?”
“然后,我再逮住那个愿意传信的人。”
“你做了什么?”
“我扒了他一层皮。”
屈侯琰眉梢一挑,开始明白张旦的意思了,但是他还是说:“可是,他只是传了封信。”
张旦黑眸微眯,原本英俊的脸,渐次阴森,他薄唇开合:“既然要杀鸡儆猴,那手段自然是要非常一点,震外也摄内,往后都安生。”
一开始做得狠了,一来不会有人再敢传信,哪怕有不要命的,月满楼的人又岂能下得了心,如此牵连他人?
除了不了了之,没有第二条路。
屈侯琰无意识地舔了下唇,笑道:“张护法,你说,我怎么没有早点认识你呢?”
张旦也笑了起来,笑声畅快:“哈哈哈哈——屈侯盟主,现在认识也不算晚。”
“张旦,今天天气甚好,本座想去雁回宫看看。”
“嗯,来江淮了,自然是要去雁回宫看一看的。”张旦侧身,吩咐道:“之璧,去牵三匹马来,我们随盟主上雁荡山一趟。”
他们行路并不赶,灼炙的阳光被葳蕤的枝叶稀释了一番后,屈侯琰觉着这温度恰恰好,心头一阵愉悦。
“站住!这条路现在不能通行!”远处厉喝一声,屈侯琰和张旦双双侧目望去。
“凭什么?!”一青衫男子高坐于马上,厉声道:“尔等在江淮乱杀无辜也就罢了,现在是连人身自由,都要干涉了么?”
“就是!你们欺人太甚!”青衫男子身后,数十人皆纷纷应声,作势要硬闯,那局面紧绷,放佛薄冰的湖面,一触即破。
第312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
“就凭这是盟主令!”黑袍男子手已然按在剑柄上了,他悠悠道:“萧行之,就因为你们平沙寨和我们二城主交好,张护法已经格外厚待了,你不安分守己也就罢了,现在,是要和屈侯盟主对着干了么?”
“狗贼!你听好了,我们江淮弟兄要听,也只听薛摩的,其他人没有资格呼来喝去!”萧行之剑已出鞘:“今天,我和各位当家还就非要上雁荡山了,你们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黑袍男子一身怒意,刚欲上前,一阵慵懒的鼓掌声便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众人回望过来,面色突变。
屈侯琰驱马上前,平视着萧行之,慢悠悠道:“阁下好一片耿耿忠心啊!”
萧行之侧身往他身后一看,本来眸露期许的光,在只看见了张旦和王之璧之后,尽数散去。
他还是没有来吗?
萧行之紧紧抿着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下了马,行礼道:“属下平沙寨萧行之,见过屈侯盟主。”
众人见状,在互看了一眼后,也均是纷纷下马,自报家门,拱手行礼。
“都上马吧。”屈侯琰淡淡道:“不就是想上趟雁回宫吗,搞这么剑拔弩张干什么,一起走吧。”
屈侯琰说罢,便驱马领头,众人陆续跟上,萧行之瞥了张旦一眼,冷声道:“薛摩人呢?”
“他没有来啊。”张旦轻笑了一声:“他在江淮受了多少屈辱,历了多少不公,他不会来,我还以为这是大家已经达成共识的了呢。”
张旦顿了一下:“萧楼主,要是你是他,你会回来吗?”
“无妨,虽然薛摩没来,但是你干的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我倒要看看盟主知道了,会怎么处置。”萧行之冷剐了张旦一眼,驭马跟上。
王之璧面有虑色,低声道:“若只有盟主还好,这下全凑一起了,这……”
“正好,我也想看看盟主究竟作何反应……”张旦眸光一黯:“倘若输了也不过就拱手这护法一职,要是赢了……”
马棚前,马夫正在喂马,他身形佝偻,面容枯槁,破烂的衣衫在这冬末初春的时候,难掩天地间这料峭寒意,更难掩他身上随处可见的鞭伤。
忽地,他喂马的动作顿住了,屏息侧目,遽然间往地上一趴,耳朵紧紧挨着地面,像只瞪着眼睛的青蛙,他脚上没有穿着鞋子,灰扑扑的脚被冻得通红。
似是听到了什么,他身形一颤,慌张张地起身,手里的马料往马槽里一扔,扒开马匹就躲到了马槽的最里面,瑟缩成了一小团。
屈侯琰一行人刚过转角,待看清前面情况,一个个的皆惊得拉住了绳子,刹得太急,一行人的马蹄渐次抬起,马匹嘶鸣之声回荡在山林间,余音不绝。
“这!!!”
只见正前方,雁回宫的白玉石柱牌坊下,吊了一串人,比拇指还粗的绳子,就担在他们颈下,他们的头颅耷拉着,手脚直垂,吊得有些高了,有风吹过,僵硬的身体便在空中微微摆荡。
像极了挂在了屋檐下的风铃,只是,如今看来,风铃怕是比人都还要有点生气。
这些人都被绞死了,他们身上着的,月锦雪袍,是雁回宫的服制。
“光天化日,草菅人命!”有人大喝了一声,语气中难掩愤慨。
萧行之调转了马头,回望向跟上来的张旦,冷声道:“张护法,不知这个,你作何解释?”
张旦瞟了一眼前方,抱拳道:“萧寨主,这你就错怪我了,我是命人监管雁回宫不错,可是,我刚和盟主从河洛回来,其间发生了什么,在下是真的不知情。”
张旦望了屈侯琰一眼,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遂接着道:“这一点,我们盟主也是可以替我作证的。”
“你!”
“行了!”萧行之刚欲发难,便被屈侯琰给打断了:“直接上雁回宫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罢,屈侯琰驱马领头,众人便也只能陆续跟上。
王之璧望着前方,不禁喃喃道:“护法,我之前就和你说过,这何信也是个下手狠的,这下,你总该信我了吧。”
张旦俊眉一挑,冷笑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驱马跟了上去。
长阶上,空无一人,让人顿生萧条之感,但是打扫得干净,却又不像荒废之所。
行至大殿前,门前的守卫远远见着屈侯琰,立即进殿通报,话音还未落地,屈侯琰前脚已然进殿了。
彼时,一八尺大汉从后殿疾步走来,望上去,刚及而立之年,他一身黑袍,无多余藻饰,浓眉大眼,鼻梁英挺,面部似刀凿,极其硬朗。
他停在了屈侯琰面前,抱拳躬身道:“属下何信,见过屈侯盟主,见过张护法。”
饶是他矮了一头,但此人过于威武,却也还是衬得屈侯琰和张旦分外的文质彬彬,和风细雨。
“不必多礼了,我需要个人来和我好好说说,这雁回宫究竟怎么回事?!”只是屈候琰一开口,那种儒雅随和的幻觉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何信看了眼这乌泱泱的江淮各地当家,面有疑色,随即望向了张旦。
“直接说。”张旦启口轻飘,眼神却是分外坚定。
“你说,牌坊下吊着那些人是不是出自你手?!”一位当家率先发难。
何信瞥了他一眼,面无惧色,道:“那是他们活该,自找的!”
萧行之上前道:“我问你,白爱临呢,他还活着吗?”
若是他还活着,又怎会允许景教的人如此残害他的门人,可如若他已经死了,怎地,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他当然还活着,你们不是还没来吗,他怎么能死呢?”何信的话里难掩讥诮。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他人无关。”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白爱临从后殿里疾步而出。
众人循声望去,白爱临看上去有几分憔悴,可也依旧还是一派玉树临风的模样,屈侯琰的目光在他身上巡了个来回。
对上屈侯琰的视线,白爱临上前,拱手道:“雁回宫白爱临见过屈侯盟主,盟主请上座。”
“不坐了,直说吧。”
第313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二)
话音刚落,何信便将一纸信笺递到屈侯琰面前,道:“几月前,我们曾意外截获了一封密函,上书江湖之主非我等甘心奉之,江淮各家既然所思皆同,理应勠力齐心,换新主以定江湖。”
何信斜乜了白爱临一眼,继续道:“而这封手书,便是出自如今雁回宫宫主白爱临之手。”
屈侯琰面不改色地将信笺接了过来,匆匆一览后,望向白爱临的目光,蓦然犀利。
“事关重大,属下立即将此事报给了张护法。”
“几个月前?”这下屈侯琰直接眉峰紧蹙,他冰锥一样的目光直直射向了身旁人:“张旦,你在射月坛这些时日,可是从未和我提过只言片语啊!”
“启禀盟主,这事也不能全怪护法,二城主和雁回宫之间,纠葛颇深,虽然他们存有异心,可终无僭越之举,如果仅凭一纸书信便大动干戈,护法担心,你和二城主的关系怕是……”言尽于此,王之璧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你做了什么?”屈侯琰的语气稍稍软和了一些。
张旦启口:“属下斗胆,为了防范于未然,直接监管了雁回宫,白爱临自知理亏,为保全门人,便也答应了。”
“那现在牌坊那……”屈侯琰一脸疑惑。
“护法去河洛之前,曾下令雁回宫和景教就花红赏金三七分成,以此略施薄惩。”何信瞥了白爱临一眼,道:“可等护法一走,雁回宫便拒不履行,他们说当初是二城主定下五五分成的,他们整个江淮派系,只听二城主的。”
“就因为这样,我们和雁回宫的人起了争执,张护法远在河洛,我怕江淮在我手上出什么乱子,便隔绝了雁回宫和外界的联系,其中有些人闹得凶了,便只能是……杀鸡儆猴了。”何信拱手道:“是属下擅作主张了。”
“好一个颠倒是非,杜撰黑白啊!”白爱临启口,声色中难掩疲乏。
萧行之急忙道:“白宫主,此话怎讲?”
在场的各位当家都能听出白爱临的无奈之意,纷纷帮腔道:“对啊,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你若有冤屈,但说无妨。”
张旦冷嗤了一声:“我的人要是真的颠倒黑白了,各位觉得,还会给他站到屈侯盟主面前的机会吗?”
“呃……”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张旦说的并不无道理,若是当下白爱临是被羁押的,那自然无话可说,可如今他好好的站在这里,其间种种,大家都没有亲身经历,谁黑谁白,谁又敢妄下定论呢?
何信看出各位当家迟疑,指着屈侯琰手中的信笺道:“白宫主,这封信,难道不是你亲笔写的吗?”
“自是出自我手。”白爱临微微蹙了眉,终是知晓他们是何用意了:“可是,并不是我写信在前,你们监管雁回宫在后,事实正好相反。”
“唉——”何信大掌一摊:“这样可就没意思了,白宫主,你要如此说,我等又能如何呢?”
这样一来,众人便愈发疑虑了,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
屈侯琰面色一沉,道:“王之璧,让雁回宫的门人上大殿来。”
“属下领命。”
一盏茶后,几十人被领了进来,屈侯琰高坐于殿上,各派当家皆已入座在两侧,每个人都是一脸凝重,领进来的人便愈发紧张了。
王之璧上前道:“启禀盟主,全部通知来,殿里也装不下,我就只找了在前殿的人,以免叫各位久等。”
屈侯琰摆摆手,王之璧便退到了一侧,他扫了一眼堂下众人,道:“本座召你们来,是想跟各位求证个事情,这信……究竟是在张旦监管雁回宫之前,还是之后写的?”
屈侯琰使了个眼色,何信便将那纸信笺传于他们手中,众人一看,纷纷脸色突变,很显然,这些人都不曾见过这封信笺。
“这……”在踌躇迟疑了半晌后,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回盟主,书信之事,向来隐秘,我等……”
此话,毋需说破,意思已然很明了了,那便是,这封信究竟是什么时候写的,自然只有写信之人知晓!
话毕,何信走到殿中央,“既然白宫主无法证明,那么……”何信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物什:“说来说去,也就只有这一沓信笺了……”
张旦干笑了一声:“何信,刚才还只是一封,现在……怎么一沓了?”
“请盟主过目。”何信疾步上前,将信递给了屈侯琰,随即转身扫了一眼在座的人道:“平沙寨和各位当家是为什么会集聚一堂出现在雁荡山下的,就不需要多做赘述了吧。”
堂内众人闻之色变,有些沉不住气的,甚至不自觉地起了身。
“额……对了!”何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洞庭八轩应该也在来的路上了吧,白宫主?”
白爱临唰地一声便站了起来,他面无惧色,语出决然:“所以,我出来时便说了,我白爱临一人做事一人当,恳请盟主高抬贵手,切莫再牵连无辜。”
整个大殿内静悄悄的,兀自显得屈侯琰一张一张翻信笺的声音,格外清晰。
这些信皆是雁回宫和江淮各个门派往来联络的证据,其中不乏逆妄之言。
半晌后,他冷笑一声,起身一抬手,手里的信笺,便洒了满地:“无辜?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很不无辜了。”
“来人!全部给我拿下!”屈侯琰一声令下,黑袍护卫自前殿后庭一拥而上,抽刀之声不绝于耳。
在座的虽见局势不妙,又岂是坐以待毙之辈,个个拍桌而起,转瞬之间,竟就到了针锋相对之境。
“屈侯盟主!”白爱临疾步上前,直视着他道:“大殿里,江淮的派系当家基本都到齐了,你若真起了杀机,整个江淮势必是要同仇敌忾的,景教十余年谋划,好不容易执掌中原武林,就真的……要毁于眼下吗?”
屈侯琰双眸阴嗖嗖地盯着前方那袭白衣:“若本座昭告江湖,尔等有反意呢?”
第314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三)
“屈侯盟主,你有见过只带着一二侍从,千里迢迢来造反的吗?!”白爱临据理力争。
屈侯琰眉一挑,似笑非笑道:“那只是你们还没来得及谋划而已,这信上,终究是这样写的。”
“这信可只有我一个人的笔迹,他们也不过听闻雁回宫遭难,特上雁荡山来探看实情,还是盟主觉得,仅以此,景教便要赶尽杀绝吗?”
“好一个舌灿莲花啊!”对上白爱临不躲不避的目光,屈侯琰突然觉得这人倒也不似外表看起来那么文弱,骨子里应当是硬挺得很,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话便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我白爱临愿意奉上项上人头,以泄盟主心头之忿,可我雁回宫门人弟子实属无辜,一人行事,当一人承担,此外,还望屈侯盟主念及各位江淮当家和令弟多年交情……高抬贵手!”白爱临说着拱手行了个大礼。
“白爱临!”萧行之闻言,急吼出声:“信笺之事本还没有定论,你怎能舍命以息纷争?!”
张旦望了一眼这大殿中的景象,他走到屈侯琰身边,低声道:“盟主,过在雁回宫,累及无辜,只怕……人心动荡。”
屈侯琰低垂了眉眼,似是思虑了一瞬,随即道:“好!白爱临,你的提议,本座允了!”
白爱临闻言,似是松了口气,“不过……”屈侯琰的声音陡然响起,他便又向他望去,只听得他道:“你从前是洞庭八轩的主,听闻,洞庭八轩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的人头,我自是要定了,待他们来了,见上最后一面吧。”
“屈侯盟主!”白爱临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了,洞庭八轩那是江南西道最大的江湖势力,虽然他们愿意臣服于景教,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会心甘情愿看着旧主被杀!
明哲保身还好,可若是起了异心呢?白爱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能急切道:“恳请盟主快刀斩乱麻,何须再夜长梦多呢?”
可惜屈侯琰对于他的一心求死,并不为所动,只是冷声吩咐:“全部押进地牢!”
“谁敢?!”萧行之拔剑出鞘,直指他身前的黑衣护卫。
“萧行之!”白爱临冷喝一声,可对上他的目光,便终是一脸无奈,声音软了下来,竟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各位……动手了,就没有回头路了,那我白爱临,便真是罪过大了!”
萧行之握着兵器的手颤了一下,他死死咬着牙关,只见白爱临朝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恳请诸君,收下兵器。”
“白爱临,你……”萧行之喃喃出声,他眸一闭,狠狠叹了一口气,剑终是收落鞘中,其他人见此情形,便也没有再做坚持,纷纷被护卫押了下去。
白爱临走到殿门口,回首望了屈侯琰一眼:“阁下贵为江湖之主,只望……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说完白爱临大步流星地出了殿门,屈侯琰怔怔地看着门口,眼眸里晦暗不明,张旦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已然是空无一人了。
“盟主在看什么?”
“呵,这人的心性……有些像瑾。”闻言,张旦眉梢抖了一抖,却也只听得他道:“只是,可惜啊……”
张旦没有再去追问他可惜什么,他望着一下子空旷下来的大殿,竟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回身一抬头,便看到那块高悬于檐上的“百世流芳”匾,他兀自笑了起来,那笑容,阴鸷二字,亦不足以形容……
晚上,屈侯琰正漫无目的地走在雁回宫宽阔的长廊下,终究是百年基业,又富甲一方,这雁回宫的形制并没有南方园林的清秀典雅,反而处处都透着一股威重庄严,盛气凌人之意。
纵观而看,这长廊由其,廊柱须合围,梁顶数丈高,屈侯琰蓦然间就想起射月坛的长廊来,虽然已经过一番修葺,可对比眼下,那可真是小家子气得紧。
回廊相接处,屈侯琰恰巧就遇上了王之璧,他正要往张旦的住处去,见着屈侯琰,低首道:“属下见过盟主。”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闻言,王之璧抬头向他望去,发现屈侯琰目光直锁在他的右手上。
“呃……”王之璧下意识的抬起手,摊开掌道:“药,治腿伤的药。”
屈侯琰骤然想起张旦曾和他讲起过的,他在雁回宫的事情,面有怅然:“他的腿……”
“唉——”王之璧叹息道:“在雁回宫的时候终究是伤到骨头了,傍晚时分,气温一低,便是疼痛难耐,自打我跟着他那天起,便一直如此。”
屈侯琰默然,良久不语,正当王之璧在想该说点什么时,屈侯琰终于开口了,他伸出手道:“给我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旦斜倚在床上,他手上捧着一卷书,读得甚是入神,听见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懒懒招呼了声:“药拿来了?”
来人没应,张旦忽觉周身一凛,一抬眼,屈侯琰已经走到榻前了。
“额……盟主,怎么是你啊,之璧呢?”张旦说着往屈侯琰身后又看了一眼。
屈侯琰轻笑了一声:“怎么,不乐意见着我啊?”
“呃……怎么会……”张旦垂眸看了看自己衣着随意,觉得怎么着也该先下床把靴子穿一下,刚要有动作,屈侯琰便道:“你我之间,不必多礼了。”
张旦这才作罢,继续心安理得的倚在靠枕上,屈侯琰在床边坐下,望了望手里的药,道:“我给你上药吧。”
话一出,张旦像被弹了一把,“咻”地一下就坐直了:“这怎么使得啊,还是属下自己来吧。”
屈侯琰不乐意了:“怎么就使不得了?我来!”
“不是……”张旦继续推辞,屈侯琰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张旦笑着摇了摇头:“呵——盟主极寒之体,若你给我上药,那这药可就白上了。”
屈侯琰愣了一瞬,面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无辜,他把药递过去:“喔……那你自己来。”
张旦见着向来脾气极坏的这人,露出了这种表情,倒也觉得有趣,为了缓和气氛,张旦启唇道:“盟主来这趟,不单单是给我送药的吧?”
第315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四)
屈侯琰面色逐渐正经,他直勾勾地盯着张旦:“是你先占了雁回宫,并且私改了协定,白爱临才写了信吧?”
张旦捏揉小腿的动作顿住了,下一瞬,却是眸无惧色,迎着屈侯琰的目光,勾唇道:“盟主……何以见得?”
屈侯琰挑了挑眉,回答得稀松平常:“因为你和我是一种人,要是我是你,我是定要泄私愤,灭雁回宫的。”
张旦望着屈侯琰久久没有作声,于是屈侯琰接着道:“倒是难为你了,还费心设此计,请白爱临入瓮,保景教名声。”
“张旦雕虫小技,入不得盟主的眼。”张旦上完了药,把药瓶放在床头,盘腿而坐。
屈侯琰微微侧了侧身子,望向他:“张旦,你所求为何?”
“我所求,无非四个字,为所欲为。”张旦没有看屈侯琰,他的目光渐裹寒霜:“男人终其一生,争权夺利,不就是为了变强大吗,变强大不就是为了为所欲为吗,不能为所欲为,那不就是不够强大吗?”
“哈哈哈哈——”闻他言,屈侯琰眸中亮起了粲粲光华,他仰天大笑了起来,半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唉——要是舍弟能有你这份心性,那可就真是……太妙了啊……”
“呵——”张旦摇着头,笑得揶揄:“要是令弟真同我一般心思,到那时候,盟主大抵便又觉得无趣了吧?”
屈侯琰没有回他,而是站起身,掸了掸袍子,道:“我准了。”
“什么?”张旦一脸迷惑地抬首望着他。
“你要灭雁回宫,我准了。”屈侯琰负手,垂眸望向端正坐在榻上的人,道:“你我心性相投,我怜你无辜过往,也给你为所欲为的权势,但是,张旦,我和屈侯瑾之间,你不该妄自挑拨。”
“挑拨?”张旦不悦地扬眉望他。
屈侯琰幽幽道:“我是性格怪诞乖戾,但是,张旦,我并不糊涂。”
见张旦哑口无言,屈侯琰转身往门口走去,刚至门槛前,身后声音冷冷响起:“盟主,当年,白容想可也是一万个相信薛摩的。”
闻言,屈侯琰顿了一瞬,才道:“家人,终究是不一样的。”说完,屈侯琰便是疾步离开了。
张旦望着屈侯琰有些仓惶的身影,无声笑了:“可惜啊……是一家人,却不是一路子的人……”
自这一晚后,屈侯琰便开始闭关练功,并告示了所有人,在洞庭八轩的人来之前,都不许打搅。
张旦心领神会。
在雁回宫执事的叮嘱下,雁回宫弟子已经十分避忌景教的人了,只可惜,一个人若存了心想找你错处,避忌便显得愈发无用了。
“大长老!出事了!”
肖烨正在和雁回宫的左右执事商量眼下如何才能保住白爱临,便听见一雁回宫弟子匆忙来报。
三人齐齐望向他,肖烨道:“什么事?”
“那个……师兄弟们在演武场上,和景教的人打起来了!”
“什么?!”三人愕然。
肖烨是白爱临的堂哥,长他十余岁,从前白爱临还是洞庭之主时,肖烨便是洞庭八轩的大长老,后来白爱临接掌了雁回宫,肖烨便精选了洞庭三分之一的人前来助他。
去演武场的路上,肖烨基本也了解清楚情况了,事件起因极小,说是景教一弟子想和雁回宫的大师兄齐儒比武切磋,结果齐儒见势不妙,暗器伤人,于是……
“齐儒不是这样的人!”肖烨断言,齐儒从前是洞庭八轩的人,年方十九,肖烨亲手培养的,还在洞庭时便已声名远扬。
“我等皆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左执事严青面有虑色:“可如若这般,那么……事情看起来便更不妙了。”
三人忧心忡忡,朝着演武场,愈发加快了步伐。
肖烨和王之璧几乎是同时到达演武场的,两方人被拉了开来,却均是挂了彩,回想起一进演武场那种刀剑相搏,半式不让的场景,倒真有几分不死不休的味道,肖烨心中骇然,王之璧心上大喜。
“我呸!什么洞庭第一高手,敌不过,便暗器伤人!”
“我没有!明明是你们使诈!”
“使诈?!齐儒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用暗器自己刺伤自己不成?”
“如何不是呢!”
“你!”
……
一边景教弟子起哄着要齐儒赔礼谢罪,一边雁回宫弟子拒不承认,双方各执一词,言语之利,不啻于火上浇油,抽刀拔剑之声,渐次而起。
都是血气方刚的人,刚刚劝和下来的境况,突然间就又有了燎原之势,肖烨和王之璧竭力维持,亦不能完全平息。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很快兵戈相接之声,再次四起。
身处其中,肖烨终于发现不对劲了,景教教令规章之严苛,主属阶级之明晰,天下皆知,可在此刻,王之璧身为景教总领,却没能压住下面的人,不再起无谓的纷争……
雁回宫左右执事,互视一眼,很明显,他们也发现了其中怪异。
然,还未等肖烨等人做出反应,耳边一声嚎叫响起,回首一看,只见一柄长剑直穿了一景教弟子的胸膛,剑柄处的手一抖,惊得连忙松了,他一袭雪白锦袍,领口上鸿雁振翅……
瞬间演武场安静了下来,众人愣愣看着中剑之人,轰然倒地……
出人命了……所有人的脑海里,一声轰鸣!
“不……不,不……不是我……”那名雁回宫弟子,惊得连连后退,嘴里喃喃着:“不是我……是有人推了我一把的!我不是故意杀他的!不是我……”
王之璧急忙去探那人气息,一探,发现一剑穿心而过,回天乏术……
“王总领……替……替我报仇……”说完这句话,他便断了气,瞪着双眼睛,死不瞑目。
彼时,大抵是知晓闹出人命了,一拨一拨的人皆朝着演武场而来,雁回宫的有之,景教也有之,一时间整个演武场竟是乌泱泱给塞满了。
一边雪袍刺目,一边乌衫摄人,黑白泾渭分明,硬生生自动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来。
第316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五)
到这时,每个人都手按兵器,所有人都知道,风雨即临,大战将近。
何信率人,如风火至,刚停步,便是长刀出鞘,王之璧缓缓抬起手中利剑,直指对面,幽幽道:“既如此,便以命偿命吧。”
刚欲动,齐儒便挺身而出,道:“此事,因我等比武而起,万不该牵涉无辜,要打我和你们打,死生,无怨尤!”
齐儒话音刚落,最开始在演武场上比武的那拨雁回宫弟子,纷纷站了出来,齐声响应。
“我也在这里,虽不是我出的手,可确确实实是我出的剑,请尽管动手,我绝不反抗,可此事与我后来的师兄弟们,毫无相干,想必景教也不想落个滥杀无辜的罪名吧?!”那个杀了人的雁回宫弟子也站了出来,在他脸上再也寻不到刚才的仓惶和无措,镇定得几乎判若两人。
我就草了!王之璧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他本来都想好了,此番谋划,一定要打酣畅了,杀爽了才算完,结果就这么十几个?!连他在陇右端掉的马贼窝都不如!
可事到如此,再杀无辜,那景教声名……
王之璧刚上前了一步,便被何信给拉住了,何信收了刀,往前走了几步道:“大长老,要不这样吧,我等也不打了,我们这边出了人命,还有人被暗器所伤,那……这几位我们就先扣下了,张护法现下不在雁回宫,等他回来,再论不迟,你意下如何?”
齐儒抢先道:“可以!”
“齐儒!”肖烨出声制止,齐儒走到肖烨身前,低声道:“他们来者不善,若是真在这打了起来,伤及人命,大长老能保证其他师兄弟们真的不会贸然参战吗?如果正式全面交锋,实力悬殊,又孤立无援,那么雁回宫离灭门还远吗?”
话毕,肖烨思虑了片刻,抓着齐儒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
齐儒走到何信面前道:“那就劳烦何总领把我们这些人和白掌门关在一起吧。”
“地牢?”何信狐疑地扬眉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道:“地牢怕是用不上了,晚些张护法就回来了。”
“来人!把他们全部押到后山仓库!”何信一声令下,以齐儒为首的十余人便被押走了。
齐儒被押走之前,摇着头望了肖烨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在说着不要轻举妄动。
左右执事把雁回宫弟子都疏散后,才回到肖烨身边,严青一脸忧心道:“大长老,这事有点不对劲啊!”
肖烨自然也发现了,就因为一点比武切磋的小事,差点引发两派之战,而且事情的起因本就十分离奇,他曾吩咐过门人,对景教之人,以避让处之,其他小弟子还好,事情的起因……怎么会是齐儒?
齐儒本是极能谦忍之人,连他都能被激得上场应战,非故意设圈套,不能为之!
“我们可能都大错特错了……”肖烨面色苍白。
至此,左右执事已然明白过来,却还是试探道:“大长老的意思是?”
“爱临本以为牺牲自己,就能保全其他人的性命,可是现在看来,张旦根本就不是针对他,张旦要的……是雁回宫……灭门……”
月头高挂,肖烨望着一身夜行衣的严青,叮嘱道:“下了雁荡山,就直奔逍遥山庄,一定要快!”
“属下定不辱命!”他望向同是一身夜行装扮的肖烨和右执事张逸道:“倒是你们,万事小心!”
三人互相望着,徒余无声叹息。
夜黑风高,严青出了雁荡山的时候,他还有些惘然,山下都有把守,虽然他孤身行动,可这未免也太顺利了些,他本以为打上一场是在所难免……
虽觉有异,可时间紧迫实在容不得他细细揣想,他上了马,一甩马鞭,急急朝着东都方向疾驰而去。
可惜,还未行一里路,前方树林里突然从两侧冒出许多火把,人声嘈嘈响起,“吁——”严青勒停了马,黑暗中那些火把直接把他给团围了,严青扫了一眼,只觉那跳动的火苗,似双双兽眼,索命来了。
王之璧从人群中走上前,他抬首望着马背上的人:“严执事,王某在此,候你多时了。”
严青颓颓然,松了马缰……
雁回宫地牢外,四名黑衣护卫,还没过手两招,便被割喉,齐齐瘫了下去,肖烨和张逸快手快脚,将他们拖进了两旁的草丛里。
这本是雁回宫的地牢,他们无比熟悉,两人配合极其默契,是以虽然里面还有人把守,却几乎没怎么打斗,便一一解决了。
关在里面的人,听到有异动,纷纷走到铁栏边,待萧行之看到来人是肖烨和张逸,而且两人还穿着夜行衣时,大为震惊!
和萧行之关在一起的其他门派当家亦是惊诧,这是……劫狱了?!
“这怎么?爱临的意思不是……”萧行之一脸意外,白爱临被关押在拐角尽头,他虽然看不到拐角另一边怎么样了,可是这地牢空旷,单是听听声音,便也明白了七八分。
肖烨忙道:“说来话长,大家先出去再说!”
张逸忙拿钥匙去开锁,钥匙才刚对上锁口,一道箭风呼啸而至,直接劈着钥匙而下,张逸吓得弹开了手,目光愣愣顺着箭影而去。
视线里,那串钥匙直接被箭,钉在了地上。
在场的人盯着钥匙都愣了一瞬,大家都被这么精准却又强悍的箭法震惊到了,张逸侧首望去,甬道入口,何信一手挽着一把牛角弓,一手持箭,箭镝上银光欲滴。
一阵鼓掌声缓缓响起,张旦带着人从入口慢慢走了进来,啧啧称奇道:“王之璧老跟我夸你,说你是当之无愧的陇右第一神箭手,果真叫人大开眼界啊!”
“护法谬赞,之璧那小子的话,听听也就罢了。”何信将弓收到背后,面上平静,并无骄狂之色。
张旦微笑着缓缓走近,他的目光在肖烨和张逸之间走了来回,唇角笑容渐渐裂开,他感叹道:“二位会走这一步,可真让在下意外……又为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