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白楼
开元二十年三月,是夜无雨。
暮春的晚风在洛阳坊市间迷了路,东走走西逛逛,最终卸去了所有防备,裹了一股微醺的酒香。
大唐素有宵禁的传统,白日里熙攘的街道一旦入了夜,安静得就像个坟场似的,若不是偶尔听到巡夜官兵的脚步声,恐怕真的分不清人间和炼狱了。
“宵禁宵禁,清平盛世有什么好禁的,闷在自家酒楼里,小爷都快长毛了!”许诺牢骚着,他躺在聚仙斋的楼顶上,用翘起的二郎腿点数着漫天星斗,脚尖每晃一下都能听到身下瓦片的撞击声。
“清平盛世?小子,你不会真以为这世道很清明吧?”一段苍老的声音从许诺身后飘了过来,声音空旷微弱,仿佛来自深渊。
许诺感到一股凉意从脊梁骨直往头顶上灌,吓得小脸煞白,惊问:“谁……谁在我后面?”
“莫慌,老花子不是鬼,鬼也要怕我三分。”苍老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许诺猛地回头,逆着月色只能看到个佝偻的轮廓,二人四目相对,时间好似停了片刻。
“你是谁?”许诺脱口而出。
“我?说了你也不认得,老花子一个,不提也罢。”老汉摇摇晃晃地斜倚在聚仙斋的飞檐上,披散着的白发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颗扁平的红鼻头,乍看去像极了剥了皮的火龙果,俨然一副酒鬼模样。
许诺吞了口口水,下意识握紧清莲剑柄,“老头儿,你在这里多久了,小爷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喽,老花子无处不在,上到皇宫内院,下到酒肆茶楼,哪里都去得。”老汉悠闲地抻着懒腰,一身土黄衫子缝着各色补丁,看起来略有些滑稽,他从腰间提起个酒葫芦就往嘴里塞,咕噜咕噜地喝起酒来。
“哎呦,口气倒是不小,敢在小爷面前吹牛的人还没出生呢!”许诺嘴上说着俏皮话,可心里早就哭爹喊娘了,此时正一寸寸拔出清莲宝剑,剑光映出了老汉微挑的唇角。
饮过酒的老汉忽然挺直腰板,七尺的身躯瘦得皮包了骨头,整个人像根竹竿似的倒在飞檐上,檐柱只有三根手指宽,只要老汉抖上一抖便会摔下楼去,“收起你的破铜烂铁,没有血腥味的剑在老花子眼里都是玩具,小子你记住喽,剑可不要轻易出鞘,凡出鞘,必饮血!”
“这……”许诺一时语噻,可他并没有收剑的意思,“也许我打不过你,但小爷就是不服你,在洛阳城没人敢和小爷抬杠,老头儿,你倒是说说,大唐盛世怎么就不清明了?”
“大唐盛世,好一个大唐盛世!”老汉嘬了口小酒,而后狂笑起来,满脸的褶皱都带上了狰狞的味道,“小子,你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吗?”
“当然,小爷的影子是洛阳城里最俊的。”许诺提着清莲剑,在身后瓦片上比划起影子的轮廓,“瞧见没,这刀削的棱角,这行云流水的轮廓,洛阳城里找不到第二个!”
“有光就有影,有阴就有阳,凡事都有两面,不论是活人,还是死物。”老汉的身体略微前倾,凛冽的目光由乱发中激射出来,竟然带有无法抗拒的灼烧感。
“人都有两面吗?”许诺的视线始终无法从老汉的红鼻子上移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许诺觉得二人近了好多,甚至可以听到每个字在老汉喉咙中撕扯的声音。
“小子,这盛世也有影子。”老汉踉跄着朝许诺走过来,瓦片在他脚下似乎没有了声音,他指着西北方向,神色间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你看那边,快告诉老花子,你都看到了什么。”
许诺定睛望去,遥见一座孤楼插入月中,逆着月色只能看到一段诡谲的影,“那……那是……太白楼?”
“没错,那就是洛阳城里最黑暗的所在。”老汉的乱发被晚风带起,露出了一张干瘪的脸,“小子,你看看这个世界,你看到的越光明,你看不到的就越黑暗。太宗皇帝分天下为十道,共计三百六十州,每州都有一座太白楼,传闻是太白门门主北帝所创,楼内囊括天下高手,专以人命牟利。”
“这个小爷知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太白门里最强的人就是李白了。”许诺讲到李白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颤抖的,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眼中似有流光闪动,“老头,不瞒您说,小爷的偶像就是李白,早晚有一天小爷会成为像李白一样的人。”
“如果你认识李白,就不会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了。”老汉走到近前,许诺这才看清楚他干瘪的脸,原来老汉脸上的褶皱并不是岁月的佐证,而是一道道极深的剑痕,仿佛每道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为什么这么说,难不成你认识李白?”许诺皱了皱眉,一脸嫌弃地打量着老汉,见他一副穷酸相,怎么看也不像什么大人物。
“不认得,老花子俗人一个,怎么会认识李白呢?”老汉阴恻恻地说,“李白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上总有他的传说,你有听过李白的故事吗?”
“当然,说书的常说李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还说李白十步杀冠绝天下,那是一种以寡敌众的剑法。”许诺激动地跳起来,一身上好的绸缎反射着皎洁月色,把他精致的五官照得颇为立体。
“你听到的故事都把李白轻描淡写了,你永远不会明白一个没有情感的杀手,是多么恐怖,那就是死神,没错,就是死神才有的眼神!”老汉盘膝坐了下来,那股慵懒的状态浸泡在酒香里,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眼中呼之欲出的恐惧。
“看小爷这剑法,有没有李白的风姿?”许诺挥舞起清莲宝剑,在楼顶舞了几个剑诀,而后面朝老汉,有过一刻的沉默,“老头,你不是说人都有两面吗,那李白的另一面是什么?”
“是人都有两面,可曾经的李白,真的只有一面。”老汉拔下壶塞,闻着葫芦里的酒香,心满意足地挑了挑眉,眼中的恐惧逐渐变成了一种有温度的光,“可就在那一天,李白有了情感,也就是那一天,李白跌落了神坛,从江湖上彻底消失了。”
“哪一天?”许诺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老汉又是一阵狂笑,火红的鼻头在脸上一颤一颤的,而后死死盯着许诺的眼睛,满是疮疤的脸开始无规律地抽搐起来,“那……那就要从三年前的雨夜说起喽……”
第二章 龙泉剑
那夜的雨,比**还大,比天下的人心还寒,蜀州司户府里,搭起了一座名叫杀戮的戏台。
李白就站在司户杨玄琰面前,一身雪白袍子染上了几株梅花,手中龙泉宝剑被雨水洗刷得光洁如镜,照出了十步开外一张张绝望的脸。
雨水混合着血水在沁芳园里越积越厚,像极了一潭泥沼,欲拉所有人永堕炼狱。仅剩的十几个府兵早就筋疲力竭了,他们看着遍地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积水里,始终没人敢靠近李白半步。
“是谁要杀本官,本官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杨玄琰退到假山边沿,抓着山体的手就要捏出血来。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没人知道你因何而死,但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死在了李某剑下。”李白眼中透着一股淡漠,那种视万物如草芥的淡漠令人不忍逼视。
杨玄琰抬起头,似乎想要用雨水洗去一身的恐惧,“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温贤弟,你快走吧,李白要杀的人是我,你不要枉送性命。”
“我得大人一饭之恩,无以为报,誓要为大人披肝沥胆,大人是好官,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温黎轩披散着头发,七尺的身躯本应是雄壮的,可此时却被雨水浇灌得颇为狼狈。
“好官?”杨玄琰苦笑道,“好官又如何,大唐自诩清平盛世,可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是好官?本官问心无愧,就先去阴曹地府等那些奸佞小人,看看他们生得是怎副嘴脸!”
“有我在,谁也别想动大人分毫。”温黎轩提起五虎断魂刀,此刀精钢所制,上面挂着五个刀环,看起来极为沉重,大喝道:“李白,你一身本领不去为国尽忠,怎么还成了权欲的棋子,人在做天在看,这朗朗乾坤正义何在?”
“在下眼中只有生死,没有正义。”站在风雨中的李白就像个出尘的谪仙,可他眼中的那股戾气分明又像个死神,“何为正何为邪,在下不懂,但在下知道,太白令上提名的人,必须得死。”
“太……太白令!”当听到太白令的时候,杨玄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府中没人是李白的对手,想要保全性命就只能让李白主动缴械,于是高呼道:“李白,你本可以用你手里的剑铲除天下妖邪,但你自甘堕落,专用杀戮来谱写不败的传说,你对得起你手里的剑吗?”
李白似乎有所触动,他用余光瞥向剑身,自言自语道:“此剑是门主所赠,跟了李某二十余载,龙泉就是李白,李白就是龙泉,是门主赋予在下活着的意义,是在下赋予龙泉存在的价值,在下的使命就是杀戮,龙泉的使命就是饮血。”
“太白门门主逆天行事,早晚会得到报应的,有朝一日,朝廷定会铲平太白楼,杀尽太白门。”杨玄琰试图揭开李白内心的疮疤,追问道:“李白,本官很是好奇,你就没有家人吗?”
“门主将我养大,李某没有家人!”李白的唇角似乎抽动一下。
“你杀了本官于你有什么好处?”杨玄琰摇了摇头,一时想到了妻子儿女,说得声泪俱下,“本官死后,妻儿一定痛不欲生,你就忍心看到这人间惨剧吗?”
“如果你很在乎家人的感受,李某可送他们与你在黄泉相聚。”李白冷漠的眸子注视着杨玄琰,冷峻的面孔配合着冷血的语言,怎么看都不像在说玩笑话。
“你就没有爱人吗?”杨玄琰仍不死心。
“爱人?”李白迟疑了,眼中的戾气竟然转成了一抹柔光,而后又陷入了无边的冷漠,“不,我没有爱人,我不配拥有爱人。”
“不要再和这个冷血的家伙废话了,李白就是匹没有情感的狼!”温黎轩挡在杨玄琰身前,对着周遭府兵大喝道:“弟兄们,怕死吗?”
府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沉默了,忽有一人挺直了腰板,似乎在极力隐藏双腿的战栗,“既然留下来就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刻,死便死了,没什么好怕的!”
“李白,我不怕你!”府兵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附和着,他舔了舔嘴唇,甲胄里浮现出的是一张稚嫩的脸,“来啊,杀了我,就像杀了我兄长那样,来啊!”
男孩话音未落,就看得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乌云裹着狂风轰隆隆地在众人头上盘旋着,像极了一堵挡在生死之间的墙。
只听得“铮铮”声响,龙泉在空中骤然一亮,似乎割断了风,斩裂了雨。李白眯缝着朗如星月的眼睛,前后划出了十余剑,竟在瞬息间已然结束了。
大雨被李白的戾气所震慑,隔了片刻方才落下,那股绝望的凉意从头到脚流满府兵全身。沁芳园明暗之间,立在原地的府兵还没来得及眨下眼睛,就感到脖子一热,紧接着一道道扁平的血柱就喷出了众人的视野。
“你已经死了!”李白在少年耳边轻声说道。
“怎么……怎么可能……”少年瞪大了眼睛,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身子变得越来越重,终于立足不稳与众人一齐倒了下去。
没人看到李白是如何出剑的,温黎轩只看到一条纤细的白影从一片血雾中冲了出来,影子里有一双望而生畏的眼睛。
府兵捂住脖子上的剑痕在积水中挣扎着,乍看去像极了一条条搁浅的鱼,而“鱼群”中只有李白傲然独立,忽有一种寥落感油然而生。
李白平举龙泉宝剑,剑指杨玄琰的方向,高绾的长发被冷风带起,那种被杀伐占据的眉眼,竟也会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不要怀有任何侥幸,你的命,是在下的。”
“大人先走,我顶不了多久!”温黎轩推开杨玄琰,挥舞着五虎断魂刀迎面斩了过去,高呼道,“李白,纳命来!”
又是“轰……”的一声,龙泉迎上了刀刃,李白感到虎口一震,竟被一股巨力带得飞了出去,青花玄靴在地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水痕,最终停在了五步开外。
李白看看手中仍在震剑的龙泉,不由得挑起了唇角,“恕在下轻敌了,在下很尊重对手,会让你有尊严地死去!”
第三章 十步杀
李白站在群尸中间,一身白衣与遍地的殷红极不相称,他将视线转向杨玄琰,轻轻说了句:“跑,十步之内,在下必取汝命。”
杨玄琰听到李白这话吓得瘫坐在地上,只见他双腿打着哆嗦愣是移不开半步,口中痴痴地道:“本官年纪大了,腿脚不中用喽,温贤弟你逃命去吧。”
温黎轩托着五虎断魂刀向李白一步步逼近,刀刃划擦在青石路面上,发出了刺耳声响,“令天下剑客闻风丧胆的李白,就只有这点实力吗?”
李白随着温黎轩的逼近渐渐后退,二人始终保持着五步的距离,凛冽的杀伐之气弥漫在沁芳园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在为最后的决战擂鼓助威。
“为何不进反退,是在等待什么吗?”温黎轩身材魁梧,总会给人一种压迫感,尤其是那对凛冽的眸子,将李白囊括其间,“快使出你的全力,让我领略下十步杀的威力吧!”
“见过十步杀的人都已经死了。”李白眼中淡然若水,似乎对于温黎轩的挑衅不为所动。
“那我就要做唯一活下来的人。”温黎轩放声狂笑,一张刚毅的脸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狰狞,“出招吧,让我死在龙泉剑下!”
李白忽然停住了,几根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了脸上,那种凌乱的美总会为杀戮裹上一层洒脱的味道,“在下只给你一招的机会,若你杀不了在下,便安心地去吧。”
“这就是你尊重对手的方式吗?不需要手下留情,快给我你的全力,让我看到十步杀的威力吧!”温黎轩飞身而起,高举五虎断魂刀当头斩下,此刀本就沉重,再加上温黎轩强劲的臂力,足可将李白劈成两半。
“好,在下就成全你!”烈烈刀风吹开了李白额前长发,露出了一张漠然的脸,而就是那股漠然的气息总会让人不寒而栗。
五虎断魂刀破空而下,只听得一声巨响,长刀透过李白的身体斩断了青石板路,眼见路面上一道两寸宽的裂痕向远处蔓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鲜血混合着雨水就倒灌进去。
“好快……好快的身法!”温黎轩确信五虎断魂刀是从李白头顶斩落的,可李白就像水面的残影似的,被这一剑的力道打散了。
一切来得如此虚幻,温黎轩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环顾四周,突然发现这偌大的沁芳园竟然只有自己站在中心。
他略微举头,似乎看见了一道剑影从闪电的亮芒中飞了出来,温黎轩哪里来得及细想,抬起五虎断魂刀便是一记斜斩,长刀透过剑影又一次扑了个空。
“李白,你在哪?”温黎轩吼得声嘶力竭,仿佛同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李白的影子,龙泉呼啸着迎面袭来,虽是残影但剑气仍在。
温黎轩哪敢松懈,谁知道下一剑是真是假,可他无论如何抵挡都会扑空,霎时间整个身子被剑气笼罩,那种绝望的挣扎也只有剑阵中的人方能领会吧。
残影出现便即覆灭,剑剑狠极快极,招招致命,待一切尘埃落定,李白已然站在十步开外,他凝望着温黎轩摇摇欲坠的身子,清秀的脸上满是摄人的戾气,“放弃吧,你已经死了。”
“哪……哪一剑……才是真的……”温黎轩话没说完就觉得浑身一冷,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眼看着每寸肌肤碎裂开来,整个人醉酒似的倒在了一片血雾中,只剩下抽搐的力量了。
李白从园中走过,任凭温黎轩如何挣扎也没能多看一眼,他只是冷冷盯着杨玄琰,一身白衣没有沾染半点鲜血,“都结束了,就由在下了却你的生命吧。”
“本官求你放过我,多少钱本官都给你!”杨玄琰生性胆小,他刻意避开温黎轩血肉模糊的脸,祈求地看着李白,那种人之将死时的绝望,任谁看去都会心生怜悯。
可李白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说:“在下杀人并非为了钱财,你是太白令上提名的人,今日非死不可,就算李某不杀你,也会有成千上万的太白门弟子取你性命,你终究逃不过一死。”
“不要杀我老爷,要杀就先杀了我吧!”忽有一妇人从假山缝隙中钻了出来,妇人哭得梨花带雨,见到杨玄琰就往身上扑,“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夫人?”杨玄琰抱紧了杨氏,一双满是纹路的手在杨氏脸上摩挲着,“真是糊涂啊,你怎么还没走?”
杨氏同样抚摸着杨玄琰的脸,“你不走,妾身怎么会走?”
杨玄琰浑身一震,好似想到了什么,“环儿呢,环儿走了吗?”
杨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头看向李白,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竟也能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妩媚,“先生,妾身死前可否求您一事?”
李白上下打量着杨氏,见她一袭粉衣缠裹着颇为丰腴的身体,披落的青丝仅用一条发带系着,看起来是个三十出头的美艳妇人,李白皱了皱眉,“何事?”
“我求你照顾我的环儿,不知先生可否应允?”杨氏温柔地看着李白,她拥有着并不算精致的五官,可就是这些不算精致的五官合在一起也会颇为动人。
杨玄琰连连摇头,一张老脸五味杂陈,“夫人为何要求他,李白是来灭口的,你糊涂哇!”
“我相信李白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不会有辱誓言。”杨氏微笑着看着李白,眼中流溢着让人不忍拒绝的光芒。
李白起初楞了一下,这也许是他遇到的最难回答的问题了,他与杨氏并无深仇大恨,既然对方有托于他,确实难以拒绝。
突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李白的遐思,也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女娃在地上捡起一柄长剑,竖在两眼间,怒目瞪着李白,“娘,我不需要他照顾,我要亲手杀了他!”
李白见女娃**岁的模样,面庞细致清丽,脱俗得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的味道,这种出尘的美艳似曾相识,不由得让李白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环儿,怎么可以对先生无礼呢,还不把剑放下!”杨氏用余光瞥了瞥女娃,樱花一样的唇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某种暗示。
“不,我就不放,死也不放!”女娃手里举着的长剑与她瘦弱的身子极不协调,她头上挽了个公主髻,髻上垂着几缕流苏,说话的时候流苏就跟着摇摇曳曳的。
李白方才从回忆中惊醒,他看着女娃,脸上带着哀愁的笑意,“你让在下想起一位故人。”
“请报出你的姓名,我不杀无名之人!”女娃拥有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神,“你的对手是我,蜀州司户千金杨玉环,今年十岁了!”
第四章
“在下欣赏你的勇气。”李白湮灭了笑容,那种对于生死的尊重容不下半分戏谑,“你的对手是在下,剑南道巴西郡,太白门首席弟子,十钱门人李白。”
“我会记住你的,灭门之仇必要以血还血!”杨玉环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却说着震慑人心的话。
“好,在下接受你的挑战。”李白神色蓦然一凛,那股令人胆寒的杀气再次溢满全身,“在下会让你最痛苦的死去。”
“环儿不要啊!”杨氏转头看向李白,神色间极尽癫狂,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刺了进去,鲜血瞬间染红了粉色萝衫,“先生……先生一定要答应妾身的要求,即便是让环儿做牛做马做妾,也好过成了……成了剑下亡魂。”
寒意就像一株株雪莲在杨氏周身生根发芽,她摒弃了狰狞的面孔,仍是以最深情地目光望着李白,“先生一定要……一定要答应妾身……”
“夫人这是何苦啊!”杨玄琰抱紧爱妻,眼泪就像决堤的浪涛似的止也止不住了,整张脸浑浑噩噩的没有半点血色,竟和死人没什么分别。
“娘!”杨玉环眼中充斥着绝望,她坚强地立在原地,握着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李白,你害得我娘亲寻了短剑,我们做个了断吧!”
李白微微颔首,一张冷漠的脸不含有人世的情愫,似乎杨氏的死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触动,“挥起你的剑,在下不会手下留情的。”
“不需要你的怜悯,我一定会杀了你!”杨玉环奔跑起来,小巧精致的绣花鞋踏在积水中,“哒哒哒”的水声灵动悦耳,似乎没有停顿。
长剑歪歪斜斜地指向李白胸口,这把剑对于杨玉环来说再陌生不过了,可她就是要用最普通的兵刃,就是要用最生疏的剑法,来面对一个最强大的敌人。
李白没有挥剑,他只是用双指夹住了杨玉环刺过来的剑身,那双冷漠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杨玉环的脸,口中痴痴说道:“好像……真的好像……”
不论杨玉环如何挣扎,长剑就像黏在李白手上,杨玉环白皙的小脸憋得通红,那种无奈中夹杂几许倔强的表情,看起来煞是可爱,“放开!快放开,我要杀了你。”
“好,如你所愿。”只听“乒……”的一声,李白震碎了剑身,袍服翻飞中一道刚猛的脚力正中杨玉环胸口,这一脚踢得极重,杨玉环觉得胸口沉了下去,喘息间已被带出了两丈开外。
杨玉环眼看着长剑节节粉碎,那种实力相差悬殊的恐惧不觉在心里萌生了悸动,她重重摔在草丛里,雨水混着着淤泥溅了满身,杨玉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到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你已经输了。”李白提着龙泉走向杨玄琰。
“不,我还没输!”杨玉环方欲站起便即倒下,如此反复几次,翻滚得像个泥人似的,她只好从府兵尸身旁拾起一柄长枪,以枪杆支撑勉强站了起来,“放了我爹爹,你的对手是我,蜀州司户千金,杨玉环!”
李白愣住了,那种无畏的信念很难相信会出现在一个十岁女孩的身上,李白错愕地回首,有过一瞬的恍惚,“你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可惜她已不在人世,你走吧,在下是不会杀你的。”
“不,我不走,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杨玉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你就感觉不到恐惧吗?”李白不解道。
“当然恐惧,可我就算怕得要死也不会让你伤害……伤害我爱的人!”杨玉环捂着胸口,痛得喘息起来,她把全身的重量全都依附在枪杆上,那种倔强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环儿,放弃吧……”杨玄琰面朝大雨,一张老脸毫无人色,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高呼道:“大事去矣!”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李白剑指杨玄琰,那股寒意透过剑身直抵杨玄琰咽喉。
“杀了我……”杨玄琰高昂着头,泪水混合着雨水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不断抚摸爱妻冰冷的脸,显然怀里的杨氏已气绝多时,“在我意志尚存的时候杀了我,我要和妻儿同去……”
“好,在下就成全你!”李白眯缝着眼睛,那是死神才配拥有的眼神,龙泉剑在李白手里一声蜂鸣,周遭的大雨未及落下,长剑就已经洞穿了杨玄琰的胸膛。
鲜血好似按捺多时的恐惧,就等这一朝喷发,杨玄琰唇角带着微笑,抱着杨氏倒在了血泊中。
“爹……娘……”杨玉环眼中没有了泪水,她只是站在那里努力向李白一寸寸地靠近,她机械地行走,似是丢了魂魄的傀儡,口中痴痴呓语着:“你……你杀我全家,我记住了你的相貌,记住了你的名字,我杨玉环从此与李白不共戴天!”
“是在下杀了你的家人,你大可寻在下复仇。”李白擦拭掉龙泉剑上的鲜血,冷漠地看着杨玉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就天经地义,在下欣赏你的勇气,今日就给你一个选择。”
杨玉环停了下来,绝美的脸上竟带有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感,她沉吟片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什么选择?”
“在下送你一样东西,一样令江湖人闻风丧胆却拼了性命都想得到的东西。”李白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玄青色的令牌,此牌只有手掌大小,乃金丝楠木所制,上面镀了一层奇香的染料,遇水不腐,遇火不化。
李白将令牌扔到杨玉环脚边,冷冷地说:“此令名叫太白,在下今日赠你,以便帮你完成夙愿。”
“太白令?”杨玉环看着脚边一块极为精致的令牌,见上面雕刻着龙纹,隐隐有光泽涌动,“我听过太白令的故事,只要在太白令上雕刻仇人的名字,此人就会被太白门人追杀,至死方休。”
“你的家人是因太白令而死,谁是刻上你父亲名字的人,在下并不知情。”李白凝望着杨玉环的脸,冷漠中竟带了几分柔情,“你可以选择杀了在下,也可以选择杀掉你真正的仇人,这就是你的选择。”
第五章 罗巧云
许诺听得兴起,额头都见了汗珠,追问道:“然后呢?”
老汉嘬了口小酒,抿嘴淡然一笑,“然后啊,然后李白就退隐江湖了,再也没人见过他喽。”
“我听说入了太白门就等于签署了一份生死契约,真的有人可以从太白门里活着出来吗?”许诺望着西北方向的太白楼,那镶在月中的轮廓像极了一柄锋利的剑,总会在人心里最薄弱的部分剜下一段血肉。
“当然不可以,一日入太白,便一生在太白。”老汉眯缝着眼睛,呼吸变得微弱起来,“李白为了放下杀人的剑,不得不再用龙泉杀回太白门,以十枚伏龙币换得一世自由,北帝承诺不杀李白,但他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许诺瞪大了眼睛。
“前提就是李白从此不可再杀人,如若失手伤了人命,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下一个太白令上提名的人。”老汉裂开嘴唇,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这人呐就在江湖,又哪里能退呢,想来可笑!”
“在太白令上提名又能怎样?李白的剑术天下第一,还怕被人追杀不成?”许诺话一出口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又能怎样?大唐三百六十州,每州都有一座太白楼,楼内高手如云,结果你就可想而知了。”老汉撩开长发,露出了一张满是疮疤的脸,“看看老花子这张脸,人是血肉之躯,没人能在乱剑中活下来,到时候真的就是李白一个人面对全世界喽!”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许诺的目光在老汉脸上停留片刻,不由得联想起一人来,“老头,你不会就是故事里的温黎轩吧?”
“老花子俗人一个,怎么会是朝中权贵呢?”老汉脸上纵横无序的剑痕道道见骨,若不是眼珠子还能转动,很难相信这样一张脸会出现在活人身上。
许诺绕着老汉打量一圈,脚下的瓦片发出“哗啦哗啦”地撞击声,像是某种垂问,“说的也是,小爷看你也不像什么大人物。”
“诺儿,在和谁说话呢?”忽有一段女子的呼喝声从聚仙斋里响了起来,声音娇俏中带着几分妖娆,光听声音分辨不出年纪,但对于许诺来说却再熟悉不过了。
“是巧姐啊,我在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许诺转头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月色勾勒出许诺彷徨的轮廓,他忽然发现空荡荡的楼顶竟然只有自己站在上面,身边的老汉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在和……和自己说话呢。”许诺无奈地耸肩。
“快下来,巧姐找你有事!”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老头去哪了,小爷不会撞见鬼了吧?”想到这里许诺打了个寒颤,他忐忑地从楼顶跳到卧房的观澜台上,一张脸已是惊掉了三分颜色。
“这么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俊小伙,是谁家公子呢?”罗巧云端着檀木托盘,上面放着金色和白色交织的瓷碗,此时正斜倚在许诺卧房门口,习惯性地摆出一副撩人的姿态,“来,对个暗号,巧姐今天美不美?”
“美……”许诺翻了个白眼。
“果然是我的乖儿子!”罗巧云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月色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洒在了脸上,不觉中散发出琥珀一样妖娆的光。
“大晚上的,找小爷什么事?”许诺坐在几案旁,拿起了茶杯复又放下,浑然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来尝尝巧姐的新菜品,金福朝天汤。”罗巧云将瓷碗递给许诺,眼中堆满了等待褒奖的渴望,“这是我钻研了一下午,辛辛苦苦做了三个时辰的产物,巧姐出品必属精品,快尝尝!”
“巧姐什么时候爱上煲汤了,不像你性格啊?”许诺看着碗里略显粘稠的液体,一时不知如何下口,“这什么啊,红不红绿不绿的?”
“这里面有橘子、黄瓜、胡萝卜和朝天椒,橘子代表了金钱,黄瓜代表了生机,胡萝卜代表了福气,朝天椒代表了**的希望,所以巧姐给它取名金福朝天汤,怎么样,是不是满满的诚意?”罗巧云挑起了唇角,她的那份自信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都会让人产生反感,然而在她身上却显得那般自然。
“听起来真的是……”许诺将眉头拧成一坨,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我可就喝了……”
“快喝快喝,你会爱死它的!”罗巧云心下得意,笑得颇为明艳。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吧,死就死了!”许诺心下寻思着,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让他猛喝了一大口,突然一股辛辣味呛得他直翻白眼,手指骨节都跟着痒了起来。
许诺恨得牙根发麻,真想揍巧姐一顿,但还是颤抖着摆出了一副笑脸,“巧姐做的就是好喝,快拿去给大家分享一下,如此美味小爷不能吃独食啊!”
罗巧云的笑意写在了脸上,像极了初绽的白兰,“不急不急,这吃菜事小,巧姐还有更大的事情和你商量呢。”
“商量什么?”许诺阵阵苦笑,“巧姐和我还需要商量什么,你决定就好了,反正小爷的意见也不重要。”
罗巧云把手搭在许诺肩膀上,身上那股淡淡的兰草味道愈发明显起来,“你都十七岁了,是时候成家了。”
“打住,成什么家?”许诺错愕地看着罗巧云,好似听到什么噩耗似的,“小爷的梦想是当个剑客,怎么能英年早婚呢,你看哪个剑客带个臭婆娘闯荡江湖的?”
“别和我提什么江湖,你的使命就是经营聚仙斋,在洛阳城好好给巧姐赚大钱,还当什么剑客啊,穷酸剑客能有什么出息?”罗巧云挺直了腰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虽然年近四十,但柔媚的俏脸配上一对水润的眼睛,任谁看去都不舍挪开视线。
“那是梦想,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像李白那样的剑客,一人一剑一壶酒,从此快意恩仇,名扬天下。”许诺说到激昂处不由得拍了下桌子,反问道,“巧姐啊,你就没有梦想吗?”
“有啊,巧姐的梦想就是让我的诺儿先成家后立业。”罗巧云趴在许诺耳边,声音柔雅中夹杂着几分妩媚,“告诉你一个秘密,巧姐已经给你挑好人选了,包你满意。”
罗巧云话音未落,就见一女子身穿嫁衣出现在卧房门口,臃肿的身子将嫁衣撑得像个红灯笼似的,她猴急地掀了盖头,露出一张满是油光的脸,“李少爷,还记得我不?”
“猪……猪油妹!”许诺托着下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六章 柳苏樱
“什么猪油妹,人家有名字的,姓柳名苏樱,堂堂洛阳商会会长的千金都被你说成什么样子了!”罗巧云托着柳苏樱的手向许诺走来,那一身紧绷的嫁衣只有裙摆处尚能随风轻舞,好似涌动着无边血色,将许诺淹没了一般。
“柳苏樱,你……你也配姓柳?”许诺看着柳苏樱肥硕的双下巴,嘴唇不由得抖了几下。
“姓柳怎么了,姓柳就得很苗条吗?”罗巧云说得理直气壮。
“猪油妹,你真是阴魂不散啊,求您高抬贵手,大人有大量,把小爷当个屁给放了吧。”许诺作揖道。
罗巧云怒目瞪着许诺,“你小子把嘴放干净些,不要猪油妹猪油妹乱叫,大喜的日子可别伤了感情。”
“没事的,夫君向来心直口快,我不介意。”柳苏樱看了看罗巧云,又看了看许诺,脸红得像个熟透的山柿子,“娘,我们什么时候洞房啊?”
“娘?改口改的也太快了吧,怎么……怎么就大喜日子,怎么……怎么就洞房了?”许诺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有股凉意悄无声息地从心坎里滋生出来。
“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是个好日子。”罗巧云总是这般雷厉风行。
“今天真的不行,今天的日子糟透了,黄历上写着不宜婚丧嫁娶,咱们也不能逆天行事吧?”许诺一副幽怨的模样。
“巧姐从来不信风水不信命,今夜月朗星稀,我看就挺好嘛!”罗巧云抚摸着柳苏樱一身云锦描金的嫁衣,笑得宛若天边的流霞,“这上好的料子巧姐都没穿过,一看就价格不菲,你爹爹真舍得给你花钱。”
“黄历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尤其是我们生意人靠天吃饭,不能不信。”许诺眉宇间流转出的哀伤颇为明显,他东拉西扯的,似乎还抱有一丝幻想,“何况小爷还撞鬼了,今夜乃是大凶之日,凶得不能再凶了!”
罗巧云将信将疑地看着许诺,满不在乎地说:“那正好冲个喜,柳姑娘,快去洞房吧!”
“等等,不用提亲说媒的吗,不用拜堂的吗,这也太草率了吧!”许诺惊恐万状,绝望的情绪像狂潮一般涌上心头。
“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的。”罗巧云玩味地笑着。
“巧姐你糊涂啊,她爹娘都不管的吗?这要是让她爹知道了,不得把咱店给拆了?”许诺热泪盈眶地望着柳苏樱,“大小姐啊,你偷跑出来,你爹爹一定急疯了,快回去吧,别闹,乖!”
“夫君大可放心,我爹说柳苏樱你给我爱死哪去就死哪去,我不想看到你这张脸。”柳苏樱说得极为恳切,头上缀着米粒似的珍珠喜帕遮去了她大半个额头,衬得脸色愈发红润起来,“今夜我就是来洞房的,夫君,没人会打扰我们的。”
“服了你了,反正小爷不从,你拿我怎样?”许诺说话间略显慌乱,分明早已手足无措却仍要强装镇定,他把清莲剑放在了几案上,恐吓道:“小爷手里的剑可不是吃素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小爷红起眼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娘,夫君要杀我。”柳苏樱竟似啜泣起来,她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摸自己的肚子,圆滚滚的肚子高高隆起,就像一口上百人煮饭用的大锅反扣在身上似的。
罗巧云瞪了许诺一眼,“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在巧姐面前放肆!”
“那小爷今天就放肆给你看了!”许诺抽出了清莲宝剑,剑光在卧房里一闪即灭,“你们再逼我,我就……我就……”
“你就什么?”罗巧云追问道。
“我就死给你看……”许诺把剑架在脖子上,一双绝望的眼睛就像掉进了没底的深潭一样万念俱灰。
罗巧云不屑地看着许诺,“你有胆子就死给我看,巧姐什么场面没见过,吓唬谁呢?”
“小爷……”许诺说话间就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就连握着剑的手都慢慢失去了力气,他把剑放到桌子上,双手捧着脑袋,走出了一段六亲不认的步伐,“等等,小爷怎么……怎么有点晕?”
罗巧云会心一笑,“是不是头晕乏力,看东西还比较模糊?”
“你怎么知道?”许诺皱起了眉头,眼前就好像被人蒙上了一层纱,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小爷……小爷这是怎么了?”
“你喝了金福朝天汤还能站这么久,已经很有定力了。”罗巧云微挑的唇角浸润着狡黠的味道。
“巧姐,你给我下了蒙汗药?”许诺迷迷糊糊地说:“你……你还是我亲娘吗?”
“快去扶着你的相公,巧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罗巧云拍了拍柳苏樱的肩膀,说话间已退到了卧房门口。
“相公,我们去洞房吧!”柳苏樱冲着许诺跑了过去,她身子极重步伐倒是轻快,翩然而来的姿态不乏心花怒放的韵味。
当她走到许诺跟前,深情地看着许诺的脸,眼珠就像生了锈的锁心一样,再也转不动了,“相公,你逃不掉了!”
肥厚的大手将许诺抱得死死的,竟然伴随着些许窒息感。许诺怎么说也算是个极美的男子,他长眉若柳,身如玉树,此时正倒在柳苏樱的怀里,画面显得极不协调。
许诺看着柳苏樱臃肿的脸,恍恍惚惚地说:“猪油妹,你的脸……好油啊……”
柳苏樱羞赧地低下了头,“夫君,你还不知道吗,亲身就是这样一个油腻的女子。”
罗巧云微笑着关上了门,她穿了件极柔极薄的绯色鲛纱,好像专门为今天预备的。她精神矍铄,走得脚下生风,几缕秀发挡在额前,上面流转着丝质的光润,走起路来富有弹性地飘动着。
她来到西北方向的观澜台,望着远处最黑暗的角落怔怔的出神,她觉得只有许诺成婚了,才能打消他成为剑客的梦想,她不希望许诺像他父亲那样,走上一条溢满鲜血的不归路。
罗巧云望着西北方向的太白楼,心底里的嫣然韶光凝聚于眉睫间,绽放出铃兰一般甜而有毒的怅惘,口中痴痴地说:“你……还好吗?”
无题
大地已然沉睡,像极了暴风雨前夕那个静谧的夜。
洛阳城哪里都是寂寂的,位于东市的小巷笼罩在一片神秘的黑暗中,只有一角月色焕着光华,朦胧地映出巷子里三五成群的巡夜兵。
这是小六第一天当班,他还没有佩剑的资格,只能机械地敲打手里的梆子,口中青涩地喊着:“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他穿了件靛蓝色的盘领窄袍,袍子上大大的“巡”字极为惹眼,他放慢了脚步,总觉得眼前的巷子狭窄阴郁,视野尽头似有一双骇人的眼睛盯着自己。
“你是不是怕了?”巡夜兵调侃道。
“没有,俺就是觉得这条街很奇怪。”小六涉世未深,脸上满是书生气,他手里提着灯笼,烛火一闪一闪的,挣扎着最后一丝光亮。
“我也觉得巷子很奇怪,三月的天怎么会这么冷,好像从巷口开始就已经入秋了。”一人附和道。
小六身旁一个提着铜锣的巡夜兵四下里张望起来,“你们听说了吗,最近街上总会发现巡夜人的尸体。”
“尸体?”小六打了个寒颤。
“我也听说了,就在东市,发现的时候血都流干了,尸身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剑痕,死状可怖至极。”
“这里不就是东市吗?”小六吞了口口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后脊发麻,一张张苍白的脸被烛火渲染得更加阴郁起来。
提着铜锣的巡夜兵轻声道:“我听说尸体从头到脚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剑剑削肉到骨,这样的杀人手法,哥几个有没有想到一个人?”
“你是说……李白?”小六话音未落,突然一股凉风袭来,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巷子顿时一片惨暗。
“灯怎么灭了,这巷子真他娘的邪性!”一人抱怨道。
呼啸的寒风在巷子里发出厉鬼一样的嘶嚎,伴随着沿街梧桐木的“沙沙”声,将东市的宁静转化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
“谁……谁在那里?”巡夜军士颤抖地指着梧桐木上一抹暗影,似乎发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
众人凝目望去,遥见梧桐木上倒挂着一个人,人影随风晃动,仿佛溺死在粘稠的夜色中。
“那是蝙蝠吗?”小六的脸色由灰黄转成了青白。
“傻了吧,哪有那么大的蝙蝠?”一人拔出腰间佩剑,剑指梧桐木上倒挂的人影,“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是活的就留句人话!”
暗影晃动几下,终于掉了下来,漆黑的轮廓在布满青苔的路面上急剧扩大,顷刻间走出一个极为瘦削的男子。
“你是谁,二更天还在街上闲逛,按照大唐律法需处以鞭刑。”提着铜锣的巡夜兵惶惶不安地说。
“在下有疾,不得已才会犯夜。”男子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如同上好的研墨,当中寻不出半点杂色,若不是那双血红的眼睛,恐怕整个人都要与黑夜融为一体了。
“你有何疾?”一人追问道。
“饮血的疾!”男子阴恻恻地说。
巡夜官兵“噌噌噌”地拔出佩剑,剑身光洁如镜,闪着月的微光,“站在那别动,兄弟们手里的剑可不是摆设!”
“无趣,你们的血太热了。”男子溢出一声轻叹,“只有最冷的血才配喂养龙泉。”
众人听到“龙泉”二字不由得浑身一震,他们齐齐后退,张大的瞳孔中充满着恐怖,一人颤着声音道:“龙泉?你……你是李白?”
小六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立马跑开了,他刚拐到角落里,一只腿就像被鬼盘住似的,怎么也迈不开步,他紧握着手里的梆子躲到屋檐下,靠着一扇朱红色的大门痴痴地说:“李白……李白回来了……”
男子走出黑暗,淡淡的月华映出了一张消瘦的脸,脸上纹有图腾,如同房檐处泛着银光的蛛丝,“正是在下,太白门首席弟子,十钱门人李白。”
“你不可能是李白,李白淡出江湖多年,怎么还以太白门人自居?何况李白面如冠玉,怎么会是你这副模样?”收起铜锣的男子强装镇定,他也拿不准对面魔鬼一样的人物是不是李白,说话的时候就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到头顶,脑袋嗡嗡地响个不停。
“传闻终归是传闻,你们现在看到的才是李白真正的面貌。”男子反手拔剑,目光始终带着嗜血的味道,“出手吧,让龙泉感受到你们的恐惧!”
“弟兄们一起上,我们五个人,李白只有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
“可……可他是李白啊!”
众人踟蹰不前,好似踏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你们一起上吧,多少人都没有分别!”男子手里的剑鲜红若血,那股凛冽的杀意像极了一场洗礼,淹没了对手所有的斗志。
巡夜官兵略一沉吟,已将男子围了起来,眼看着男子化成一阵旋风,手里的剑迎风挥出,一道道鲜红的刃芒在众人周身游走着,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西风。
“好……好快的剑法!”一人话音未落,脖子上就已经多了一道剑痕。
男子眨眼的功夫便杀了一人,但他仍不满足,对于鲜血的渴望让他继续前行。只见他长啸一声,鲜红的剑身化做了无数光影,向着众人当头洒下。
男子口中大喝道:“慢,你们太慢了!”
逼人的剑气,摧得梧桐木沙沙作响,众人惊呼声中已凄绝倒地。
鲜血和残叶在空中曼舞,漆黑的小巷里本是看不到颜色的,可潋滟的剑光把小巷照成了白昼,那种反着剑光的鲜红,才是最深最痛的颜色。
小六闭上眼睛,只盼着男子不要发现角落里的自己,口中呢喃道:“不要杀俺……不要杀俺……”
他听见动脉在两边太阳穴里铁锤似地敲着,胸中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似乎随时都有晕厥过去的可能。
就在这时,小六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屋子里漆黑一片,看不见一丝光亮。
突然,从门里伸出一只手慢慢伸向小六抓来,小六自顾自地哆嗦着,竟然毫不知情。
这只手慢慢逼近,在小六肩头轻轻一拍,小六吓得差点咬断了舌头,回头的时候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惊问:“你是?”
“别说话,想活命就进来!”少年摆出一副禁声的手势,将小六拉进了屋子。
第八章 梨园春
小六趴坐在地上,借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几缕月光看清了少年的脸,那是一张极为清秀的脸,柳眉、杏眼、翘鼻,竟有一丝女子的味道。
“你是谁?”小六揉搓着自己扁平的下巴,仍是对少年的身份不依不饶。
“我是救你的人。”少年的声音嗲里嗲气的,当中夹杂着女子的娇嗔,他挂上门闩,蹑手蹑脚地蹲到小六身旁,一身褴褛的衣服和那张精致的面孔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哥,你长得真好看!”小六似乎很难从少年脸上移开视线。
少年对于小六反常的举动并不在意,他把手垂了下去,两条腿晃来晃去的,蹲得很有江湖气,“傻瓜,你没事吧,我看你眼睛都吓直了。”
“没……没事。”小六尴尬地环视一周,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当中只有一个戏台,台上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鲜红的穗子被屋外的杀戮所震慑,随着穿堂风不适地摇摆着。
左手边的扶梯看起来有些年头,可以直接通到楼上,身边时不时飘来一阵紫檀香,时刻提醒着小六这是一幢观戏听曲的所在。
“怎么这么眼熟,哦对了,俺想起来了,这里是梨园春,是洛阳城有名的戏园子啊!”小六擎着一张方脸,略小的靛蓝幞头将额头压出了一道深深的嘞痕,再配合两腮忽隐忽现的潮红,像极了年画里穿着肚兜的大头娃娃。
“你住这里?那你一定认识二月红吧,俺就喜欢听她唱曲子,啥时候替俺引荐一下。”小六激动地说。
“可能让你失望了,我不住这里,我是过来偷东西的。”少年对于自己的身份毫不避讳。
“你是小偷?”小六不算宽阔的臂膀撑起一件靛蓝色官服,他指着自己胸口的一圈圆形空白,当中绣着极为明显的“巡”字,“瞧见了吗,俺是巡夜兵,你知道俺是官兵吗?”
“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少年不屑地挑起嘴唇,那份超然的灵动总会让人沉沦。
“你是贼,俺是兵,就相当于你是鼠俺是猫,俺们俩是天敌,你不怕俺抓你吗?”小六错愕地看着少年,似乎从未经历过如此荒唐的事。
“那你倒是抓啊!”少年站了起来,一脚踢在小六屁股上,还不忘对小六翻着白眼,吐着舌头,“还抓我哩,你有武器吗?我看你分明就是个新兵蛋子,见滴血都能把你吓尿的那种。”
“打俺做甚,怎么说俺也是个官兵,给俺留点面子好不好?”小六揉着屁股,委屈地说,“你是贼,俺是兵,俺抓不了你,可你也别杀俺,俺还不想死。”
“傻瓜,我救了你怎么可能杀你嘛,你和我不是敌人,死亡才是。”少年话锋一转,灵动聪慧的眼睛里流溢出莫名的恐惧,“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只是不希望眼睁睁看你死在外头,因为我最清楚李白的可怕。”
“别和俺提李白,听到李白俺就浑身不舒服。”小六觉得舒缓的氛围又被“李白”二字带得紧张起来,他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少年,说话的时候嘴唇都是颤抖的。
“李白啊李白,我就提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少年俏皮地看着小六满是棱角的脸。
小六捂着耳朵,拼了命地摇头,而后站起身,怔怔地看着少年,“你是没瞧见啊,那一剑和削萝卜似的,血飙得都快洒俺脸上了,俺从来都没这么害怕过!”
少年擦去小六额头上的汗珠,二人年纪相差十岁有余,但身高并无多大分别,甚至少年还要高出小六一个眉毛的距离,他收起了笑容,看向小六的眼神里闪过一瞬的决绝,“你是第一次看见杀人吧?”
“谁不是第一次,说的就像你以前见过似的。”小六在屋里踱来踱去,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少年长长的睫毛下掩藏着一泓秋水,那晶莹的目光里有三分柔情,七分坚韧,正色道:“我是见过,我见过的比这个残忍百倍、千倍、万倍,那是你用掉所有词汇都无法描摹的画面。”
“行行行,你厉害,就你见得多,小孩子毛都没长齐呢,口气倒是不小。”小六憨厚的脸上竟也会闪过鄙夷的光。
“我没和你开玩笑!”少年短暂地沉默,眉睫间的那抹阴暗已沉沦在回忆里,“你能体会身在炼狱的感觉吗?”
“什么是炼狱,俺又没死过。”小六觉得少年神神叨叨的,在他瘦弱的身子里似乎蕴藏着某种庞大的力量。
“你能想象鲜血像河水一样流淌,尸骨像石板一样铺在路上,而那条路上只有你一个人的感受吗?”少年已逼近狰狞的状态,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不由得让小六打了个寒颤。
“俺可不敢想这些,俺胆小。”小六为了逃离那份让他为之胆寒的目光,不得已趴在了门板上,粗重的喘息逐渐变得缓和起来。
穿堂风从门缝挤过,带着些许血腥味,耳旁只是梧桐木的“沙沙”声,和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声。
“你听,外面安静了,李白可能已经走了……”
小六话未说完,就觉得眼前骤然一亮,眼看着门闩被剑光带起,在空中回旋数周便是节节粉碎,只听得“咯吱”一声,大门随着一股劲风蓦然洞开。
月光悄无声息地照了进来,映出了小六惊慌失措的脸,扁平的鼻头已被木屑划破,一串鲜红的血色流进了嘴巴里,那股腥臭味让小六清醒了许多。
“你……你……你不要杀俺,俺还没娶媳妇呢!”小六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他瞪大了双眼,眼中只有渐行渐近的一袭黑衣和黑衣中那布满图腾的脸。
长剑鲜红若血,上面流淌着最痛的颜色,黑衣男子剑指小六咽喉,眼眸里时不时闪动的戾念,令所有人为之胆寒。
“终于还是让在下找到你了,呦,怎么还有一个?”男子的视线落在了少年的脸上,那鬼魅一般的笑容总能在人心里播下恐惧的种子。
第九章 刘长生
“你是……李白?”少年同样看向男子,眼睛里的灵动逐渐转化成几近绝望的空茫,过往种种在眼前抽丝剥茧,可男子的相貌却出奇的陌生。
时间定格在男子抬剑的一瞬,那种冷血的对视缺乏洒脱的味道,绝不是李白应有的样子。
与此同时,一段淳厚的嗓音从楼上飘了下来,“谁在下面吵吵闹闹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梨园春的管事刘长生来到了扶梯中央,他是个肥胖的中年汉子,圆鼓鼓的肚皮几乎填满了所有空间,略跛的双腿踏在木板上,发出“嘎达嘎达”的刺耳声响。
他穿了身赤金长袍,长袍领口处绣着几株青梅,略有发黄的长发高高束起,头上扎着一片赤红汗巾,显得有些凶恶彪悍。
“又一个不要命的,既然来了那便留下吧,在下不妨多杀一人!”男子略微举头,血红色的眼睛徒然一亮,像极了一匹审视猎物的狼。
刘长生无意中看到了这双眼睛,浑身就开始颤抖起来,那是他从未领略过的恐惧,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一个人的眼神会比带血的兵刃更加可怖呢?
他颤抖着掏出一杆旱烟,深吸一口,骂骂咧咧道:“怎么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奶奶的,我是不是瞎了?”
刘长生摒弃掉往日惯用的走姿,脚下就像抹了油似的窜上楼去,只听得楼上“叮咣”一顿乱响,刘长生已然没了踪影。
小六斜眼看向空荡荡的扶梯,感叹道:“戏班子里果然都是高手,就连逃跑的功夫都是一流的!”
男子邪魅一笑,手里的剑离小六的咽喉又近了三分,“现在就只剩下你们两个了,死前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有,当然有!只要你不杀俺,俺也可以装聋作哑,俺什么都没看见,俺什么都没听见!”小六哀求着,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不,你能看见,在下要你看见。”男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在下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死在龙泉剑下,二是你替在下料理一件小事。”
“什么事?”小六粗重的喘息使得喉结划擦在剑刃上,火辣辣的刺痛感令他屏住了呼吸。
“在下要你捎话给河南府尹,告诉那个老猢狲,李白回来了!”男子冷冷地说。
“俺这就去!”小六好似捡回了一条命,不由得舒了口气,他生怕男子反悔,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出了大门。
小六没跑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竟然停在小巷的转角处回头看向少年,那张憨厚的脸逆在月光里,隐去了所有表情。
“俺天生胆小,不中用,顾不了你了,若小哥还有命在,他日有缘相聚,俺们就结拜为兄弟吧!”小六说完便消失在夜色里。
月华掩藏在东市屋檐背后,只留出一小角淡淡的光,而就是这一点点微光,足够照亮人心里黑暗的角落。
“傻瓜逃命去吧,好好替我活着!”少年吹弹欲破的皮肤合着极为精致的五官,乍一看去总有女孩子的光景。
他远眺小巷尽头,无边黑暗里似乎总有一条看不见的路,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条路上的人呢,想着想着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男子反手挥剑,纤细的剑刃搭在少年肩头,那股透心的凉意传遍全身,每一寸剑刃无不在宣誓着死亡的主权。
“为何发笑?”男子皱起了眉头,脸上的图腾聚在一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知道你的秘密。”少年盯着男子的脸,一字一顿的道:“你不是李白!”
“哦?何以见得?”男子眯缝着眼睛,那股杀意透过眼角喷了出来。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全家都死在李白剑下,我记得李白的脸,那张脸已经烙在我的骨血里,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李白,没有人比我更恨李白!”少年仿佛置身在某种情境中,脸上的表情有过痛苦,有过迷惘,“而你,绝不是李白!”
“小娃娃,你说出这样的话,就不怕我杀你灭口吗?”男子割裂了少年肩头。
少年忍住肩膀的剧痛,怒目瞪着男子,凄绝的眼神里有种似曾相识的坚韧,像极了蜀州司户府里那个不服输的女孩,“三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杀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很无趣。”男子抽回长剑,仍是摆着一副邪魅的笑容,“我偏偏不杀你,就算你知道我不是李白,可谁又会相信一个孩童的话呢?”
“我不会说出真相,我只会告诉世人,今夜杀人者,正是李白。”少年的唇色暗淡下去,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微弱许多。
“哼哼……很好,我们的仇人都是李白,你恨李白,我更恨李白,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小子,你且珍重!”
男子收了长剑,身子像旋风一般窜出门去,只是眨眼的功夫便踏上梧桐木,融进了无边黑夜。
寒风掠过门楣,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声,空荡荡的小巷流淌着朦胧的月色,流淌着月下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朋友?鬼才要和你交朋友!”少年捂着肩膀的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他刚走到门边,竟然被人叫住了。
“姑娘,涂上吧。”刘长生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扔给少年一瓶上好的金疮药,“血流多了是会死人的,你不怕死,我还怕晦气呢!”
少年错愕地看着刘长生,“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我当然知道,在这偌大的梨园有多少人每天伪装着自己,脱去衣服,卸去妆容,还不都是一样的皮囊?”刘长生叼着旱烟袋向少年走来,肥胖的身子左摇右晃的,莫不说丑态百出吧,光是那一脸的狞笑,就委实令人发寒。
“你不要过来。”少年似乎尝到了危险的味道。
“过来又能怎样?”刘长生发福的脸上嵌着一双小小的眼睛,眼睛里有种狂热的**,更衬得他猥琐不堪,“我认得你,你就是蜀州司户千金,杨玉环吧?”
“我……”袭上心头的剧痛已经击毁了少年最后的防线,他觉得身子一沉,自此失去了知觉。
第十章 二月红
昨夜的浮尘还未来得及平定,黄澄澄的阳光就已经跳出了地平线,展露出无与伦比的锋芒。
许诺半梦半醒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圈黄色帐幔,幔帐里幽幽暗暗的,似乎只有自己躺在里面。
许诺忙从床上跳起,发现紫色的袍子还穿在身上,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拿起清莲剑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狭长的河道,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梦啊,吓死小爷了!”许诺浑然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没有猪油妹的日子就是好,看什么都很顺眼!”
河水贴着聚仙斋西墙流过,反射出粼粼的波,离老远便看见一艘小船从东头驶过,船头一女子纤腰曼曼,正唱着一首小令。
女子的歌声极为动人,轻柔处似流水潺潺,高亢处似百灵高飞,许诺听得入神,以为女子以歌传情,可他哪里知道女子唱的是北朝时期的民歌木兰辞。
那船慢慢荡近,许诺方才看清女子的容貌。只见她方当韶龄,穿了一身玫瑰色的留仙裙,肌肤白得胜雪,俏脸更是娇美,再配合极有辨识度的嗓音,想来必是梨园春的名角二月红。
许诺的目光始终无法从二月红身上移开,他探出头去,高呼道:“仙女姐姐,这是要去哪啊?”
二月红举头往楼上瞧去,那一双纤手搭在头上,映着船下的绿波便如透明一般,“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许大少爷啊。”
“你认得我?”许诺完全没有想到二月红这么一个仙子一样的人物竟然认识自己,忽然觉得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兴奋得耳根子都红了。
“洛阳城里谁不知道您许大少爷啊?东都洛阳最有权的没过亲王李宪,最有钱的没过会长柳穆,至于这最俊的嘛,没过聚仙斋的许大少爷您了!”二月红掩面轻笑,那份时而娇俏时而冷艳的气质,不说让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吧,至少也会灭了亲近的念头。
“小爷的名头已经这么响亮了吗?”许诺摇了摇头,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看来长得俊也是一种负累啊!”
“许少爷,何时来梨园春给姐姐捧场呢?商会会长的大公子已经连包三场了,许少爷可不能被柳无恙柳公子比下去呢!”二月红拥有一头乌黑的发和一张白净的脸,柔柔细细的肌肤总是带着诱人的光泽。
许诺听到柳无恙三个字,身上每根寒毛都竖了起来,嘴上却道:“柳无恙是个什么东西,在小爷面前怂的像条狗一样,放心吧仙女姐姐,小爷改日一定造访,在梨园春包他个十天半月的,与姐姐谈谈人生。”
许诺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耳朵肿痛起来,竟是被人牵了过去,“好你这个小兔崽子,要和谁谈人生啊?”
罗巧云捏住了许诺的耳朵,眼里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她冲着窗外喊道:“姑娘请自重,我家诺儿还小,您甭搭理他!”
二月红看到许诺抽动的嘴角,噗哧一声笑了,就像石子投进池水里,漾着愉悦的波,“奴家就不打扰许公子清修了,公子孝顺懂事,就在聚仙斋里好好和罗老板探讨人生吧。”
“仙女姐姐,我们还会再见的!”许诺痛得要死,可仍用余光瞟向窗外。
“谁是仙女姐姐啊?”罗巧云好像打翻了醋坛子,用她满是敌意的眼睛看向许诺,咬牙道:“二月红美还是巧姐美?”
“当然是巧姐美了,洛阳城最俊的就是巧姐的崽,最美的就是巧姐的脸!”许诺堆满了假笑。
“这还差不多!”罗巧云很是受用,松开了许诺的耳朵。
许诺如释重负地笑着,可霎时间脸就变得像蜡一样黄,他颤着声音道:“巧……巧姐,你身后……你……你身后……”
“夫君,才三个时辰不见,想妾身了吧?”柳苏樱从罗巧云身后跳了出来,满是油光的脸春风荡漾。
“猪油妹?”许诺被一股失望的苦水淹没了,“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夫君都忘了吗,昨夜我们便在一起了。”柳苏樱说话的时候,脸肉一颤一颤的。
许诺苦苦思索,始终想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小爷真的忘记了,只记得小爷昏了过去,猪油妹,你不会趁人之危吧?”
“怎么会是趁人之危呢,明明是父母之命,虽然没有媒妁之言,但明天我就让爹爹请全城最贵的媒婆,来聚芳斋里说媒。”柳苏樱的声音本是憨憨的,可她硬要装出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嗲着嗓子说话的感觉就像豆腐做的身子,一点也经不起推敲。
“你……你……”许诺舌头都僵住了,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叫娘子!”罗巧云把许诺拉到柳苏樱跟前,嘱咐道:“以后诺儿就留在洛阳城打理铺子吧,你的岳父可是堂堂商会会长柳穆柳老员外,以后你在洛阳城就可以横着走了。”
“巧姐对不住了,孩儿不孝!”许诺只觉得心烦意乱,痛苦难堪,他推开罗巧云,癫狂地从楼上跳了下去。
说巧不巧,许诺大头朝下正落在二月红的船上,只听“咚”的一声巨响,许诺整个人砸在二月红脚边,小船被这股巨力带得摇晃起来。
“天啊!”二月红惊得花容失色,差点跌落水中,水花窜起一人多高,尽数洒在船夫的脸上。
船夫一副古铜色的面孔吓得煞白,深陷在眼窝里的“火珠子”直盯着许诺,“你这傻子,不要命了?”
“小爷就是要命才跳下来的。”许诺痛得无法转身,一张脸紧贴着船板嘟囔道。
船夫灰白的胡子被河水打湿,浑身冻得是瑟瑟发抖,他打了个喷嚏,看到许诺气就不打一处来,骂了句,“他奶奶的,要死就自己死,非要拉上我,真是有病!”
船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热闹,而一旁的聚仙斋却出奇的安静,柳苏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地蔫了下去,“娘,夫君刚刚是不是跳楼了?”
“好……好想是……”罗巧云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真当许诺跳楼自尽了。
她趴在窗口向下望去,看到许诺狼狈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给我回来,你这个臭小子!”
罗巧云怒不可遏地吼叫着,声音像沉雷似的,随着小船漂得很远很远。
许诺抬起头,两串鼻血流了出来,配合着脸上时而闪过的晕红,让那张本是英俊的面孔多了几分滑稽。
“仙女姐姐,我就说我们还会再见的,只是想不到下次相逢,来得这么突然!”许诺痴痴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