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消散的阳魄
我慢慢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是在医院。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那么容易死。只要走出去这个门,外面就有成堆的医生护士。管它是中毒还是受伤,他们总会想出办法来救我。这么想着我也就不慌了,吸了一口气,重新把衣服套上。我又在水龙头前把手洗了,这才去开洗手间的门。门把手有点滑,第一下,我没能把门拧开。接着我又拧了第二下,没想到这时候突然身子一垮,我就像一滩烂泥似的摔在了门底下。我摔得自个都懵了,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我的右腿在抽筋。从大腿根往下,整条腿都快抽成一团了。那情形光看着就叫人揪心,可我身上,却一丁点疼的感觉也没有。我抱着腿吃惊不已,心说这难道也是中毒的反应?我中的究竟是什么毒,一开始发麻,现在居然连疼痛感都没了!
我想事情比我预料的要糟,又想待会出去要挂个什么号替我诊断这毒。一直到我把内科外科骨科神经科全都数了一遍,我那条右腿才终于能够撑着我的身子站起来。我从卫生间推门出去,正好,王大磊也做完检查回来了。一个护工推着他往病房走,我就在他要经过的地方,叫了一声王大磊。王大磊没看我,静静地躺在担架床上,身子旁边挤着个硕大的氧气包。我愣了愣心里奇怪,王大磊怎么不理我?他知道我命不久矣,就连搭理我都懒得搭理了?王大磊不是这样的人,刚才我听护士说,他有几项指标低的厉害。我又想他肯定是身上不舒服,没有精神,所以就算是转动眼珠子看我一下都觉得困难。我一颗心随即悬了起来,准备跟上担架床,去问问医生王大磊的情况怎么样。可我这才迈开腿,就发现自己走不了了。刚刚抽成一团的右腿还好端端地支楞着,这回,换成是左腿抽抽。大腿和小腿拗出个离奇的角度来,我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嘴里嘶嘶地抽冷气,叫着说快来人啊,帮我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我叫了三四声,期间有不下十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全都没看我,目不斜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我这么大个人瘫在地上,人来人往的却没人管我。这事想想就不对劲,我心里头起疑,想到底是我出了问题,还是周围那些看不到我的人出了问题?周围人多,不可能一下子一堆人一起出问题。这么说来,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我抱着腿,从脚后跟一路往上看。一直看到脖子底下胸口那块,都没看出有什么异常。别人不搭理我,像是没看见一样。难道说我灵魂出窍了,离开了肉身,所以才看不见?我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也不管左腿还在抽抽,挣扎着单腿站起来。离我不远有一张桌子,我蹭过去,拿大腿根往桌子上撞。我只想试试看肉身还在不在,所以也没用多大劲。我那大腿根在桌子边上硌了一下,既没有陷进桌子里去,也没有就此消失不见。这就证明我的实体还在,既然在,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会不会从此以后都没人看得见我了,那我存在或是不存在,又有什么两样?
我心里一哆嗦,终于腿不抽了,能靠两条腿走路了。当下我就往王大磊病房里钻,心说今儿个这事,无论如何得让王大磊注意到我在这儿!我进去的时候,王大磊的主治医生正好出来,我和他擦肩而过,听见他哎了一声。然后我的一条胳膊就被他给拽住了,整个人一趔趄,跟他一块退到了病房门口。那医生啧巴啧巴嘴瞧着我看,一开口就问我:“你到哪儿去了?”我听完一阵发懵,指着自己问那医生:“你在跟我说话,你能看得见我?”医生撒开我的胳膊,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说:“多新鲜啊,你这么大个人我看不见!”我不由得更懵了,刚才还没人理我来着,现在怎么情况又变了?不过看得见总比看不见要好,我紧赶着又想问那医生,王大磊情况怎么样。可还没等我问出口,医生的眼神忽就变了。他莫名其妙地揉自己的后脑勺,又莫名其妙地说:“我在这儿干嘛呢……”接着他头也不回就走了,期间再没看我一眼!
他这是……又看不见我了?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的,这他妈耍我玩呢!我不禁心头火起,却又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论理去。憋着一口气我一脚踹开了病房门,听在耳朵里,便是砰的一声响。病房里躺着的王大磊吓了一跳,拨拉开氧气管,直勾勾地朝我看过来。我以为他也能看见我了,忍不住心头一喜。可是接下去王大磊说了句话,却听得我浑身发凉。他说的是“好大的风啊”,说完,慢慢又把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了。他还是没看见我,我踹开的门,他以为是风吹开的。我感到一阵无助,有那么一瞬,我对自己的存在都产生了怀疑。就在这时候我想到了我哥,想到我要是不在了,那他不再也回不来了!想着我哥我就来了力气,一步一步往病房里走,一步一步向王大磊靠近。王大磊看上去挺无聊的,自己把氧气管拔下来,过一会儿喘不上气了,又再插上。他只有一只手能动,另外一只手手筋断了,被纱布缠着打横放在被面上。我过去把他那只能动的手握住,王大磊打了个寒颤,眼珠子向上翻,落在我抓着他的那只手上。
这回我肯定,王大磊确确实实是看见我了。我激动的差点说不出话来,嗫嚅着说:“我……是我啊……”王大磊看我看了一会儿,表情慢慢变了。我见他不做声便又说道:“你现在能看见我吧?刚才他们谁都看不见我,我他娘的还以为我没了呢!这怎么回事啊,我是不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听完我说王大磊才说:“你确实是不对劲,不过这倒也正常,天谴嘛,总该有点不对劲才对劲。”王大磊的手腕在我手心里晃了两下,示意我别抓他抓得那么紧。我松了松手,听王大磊说:“小七,你的阳魄在消散。阳魄散的差不多了,你的人气也就弱了。普通人眼耳口鼻上的感官接收到的主要就是人气,所以别人才会意识不到你的存在。咱俩现在挨着,比眼耳口鼻多了一项触觉。这样我才能知道你在这儿,才能跟你说上话。”
王大磊估计也知道我有一肚子想问的,说一半停下,光等着我发问。我自己却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开了几次口,都没把话顺顺溜溜地说出来。我不敢放开王大磊,怕一松手,又没人知道我在这儿了。王大磊说我的阳魄在消散,可是这平白无故的,我的阳魄又是从哪儿散出来的?想到这儿,我一下想起腰眼上的那块脓斑。赶紧扭过身子去把衣服捞起来,让王大磊往我背上看。王大磊倒吸了一口气,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我,你这是怎么弄的?我说是被一个僵尸捅的,当时情况太混乱,我也没看清他是用什么捅的我。我问王大磊,这伤要紧吗?是不是因为它我的阳魄才消散的,能不能再想办法给我治一治?王大磊没回答,我等了一阵,他还是没吭气。我怕他累晕过去了,一甩脑袋向后看,却发现王大磊正拼命抬起上身,往我后背上凑。
王大磊想不靠双手坐起来,搁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可是现在他浑身上下到处是伤,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能做的像是拼尽了全力似的。我看得不忍心,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直到他鼻尖都快碰上我那块脓斑了,王大磊的动作才停下。他使劲咬了咬牙,然后,一口血冲我喷了出来。我只觉得腰上一紧,没有任何征兆的就给晕了过去。晕过去在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我却感觉,这一次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不一样。晕的过程中我的手我的脚我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我能感觉到疼,可就是没办法醒过来。那种抽搐和我腿抽筋那两次很接近,就像是有股力量,像拧毛巾一样在拧我。它不知道是想把什么东西拧出来,总之,一直都不肯罢手。后来我还真就觉得有东西离我而去了,迷迷糊糊之间,我看见身上腾起来一股白雾。白雾轻的像烟,绕开一圈一圈,离我越来越远。我从嗓子里哈出来一口气,身体不由自主的,也想跟着那白雾去。突然这时候有人一把拉住了我,我低头向下看,看见了我哥。
我一吃惊,一仰身猛地醒了过来。醒过来我才发现,我的姿势一直没变过。我一只手抓着王大磊,另外一只手捞着衣服。后背上湿漉漉的,王大磊刚喷的那口血,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我惊讶的说我晕过去多久了,王大磊倒在床上大喘气,啊了一声说:“你晕过去了?”他问的我也有点不肯定我是不是真晕过去了,侧着半个身子问:“我腰上那玩意是怎么弄出来的?”王大磊摇了摇头,叫我先把衣服放下。我照他说的办了,衣服下摆接触到腰上的脓斑,陡然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疼得我弓身跳了起来,之后又像虾米一样蹲下去缩成一团。王大磊居然还笑我,说是忍忍,忍忍就好了。我一边龇牙咧嘴地忍,一边还接着问,我腰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大磊仰面躺着,说:“看样子,捅你的应该是一把没开刃的刀。刀用尸血泡过,一见生人皮肉,就能把尸毒染上去。不过你会出现阳魄消散这种情况,也不全是中了尸毒的缘故。”我看见王大磊张了张嘴,慢慢悠悠吐出来的还是那俩字:天谴。
一百八十一、再生变故
阳魄消散只是个开始,接下去因为天谴我身上还会发生什么变故,王大磊也说不出个准来。他很同情似得看着我,我们俩一人一只手,在床帮上紧紧地握着。过了好半天,我腰上的疼才慢慢缓了点。我也不想站起来了,就坐在地上舒了口气。静下来以后我才想到,周同说能把我哥换回来的那一番话,我还没告诉王大磊。现在这会儿说也不知道行不行,医院里本来阴气就重,再加上我又中了尸毒。我左右思量了一番,开口问王大磊,咱们待的这屋干不干净?王大磊挺奇怪我这么问他,答说干净啊,医院里有清洁工,一天扫两回呢。我说我问的不是这种干净,是那种,有没有啥脏东西的意思。王大磊哦了一声,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然后定在我身上。他说脏东西他没看见,不过……
不过什么王大磊没说下去,硬生生地转移话题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去找过周同了,也问过他了。你猜的没有错,周同确实有事在瞒着你。”话我不敢说的太透,就只把周同在想法子,要救我哥回来的事说了个大概。王大磊貌似挺不屑的,嗤了一声说:“周同那么个小鬼,不给林逸添乱就不错了,他能有什么法子救他?”说到这儿突然有个声音插进来,大声说:“谁说我没有法子!”我和王大磊同时转移视线,就看见周同把手揣兜里,神气活现地从外边走进来。他没理我,径自走到床边,探手摸王大磊的脑门。边摸他嘴里边叨叨,怎么自言自语都能说的这么起劲,你是不是脑子也坏了?王大磊甩脑袋躲周同,没好气地回他,你脑子才坏了!他唯一能动的那只手被我握着,只能朝着我努努嘴说:“再说了我也不是自言自语,林柒在这儿呢,只是你看不见他。”
我才想起还有这一岔,听完王大磊说,赶紧也握住周同的一只手。他猛不丁地一转眼就瞧见了我,吓得哎呀妈呀大叫了一声。我没想到会吓着他,刚想好要说的话,被周同一叫全给忘光了。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阵,周同才缓过来问我:“林柒你这使的什么法术,怎么还带隐身的?”我苦笑了一声,说这不是什么法术。我的阳魄快散尽了,现在身上没有人气,所以大不容易被人看见。我接着又问周同,让你找本子去,你找着没有?周同用力抿了一下嘴,然后左右摇了摇头。我心里咯噔一下,气都来不及喘地问:“本子丢了没在你大伯那儿?还是他扣着不愿意给你?”王大磊在旁边插了句嘴:“你们说的什么本子?”我和周同谁也没答他的话,我看着周同,周同绞着手指看着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我终于等来周同一句话:“我去找我大伯要那本子,可是……我大伯待的那块泰山石不见了。”
这话一出来,站着的我和躺着的王大磊,同时叫了一声“什么”!周同看看我又看看王大磊,怕我们不相信他,又说了一遍“我大伯托身的那块泰山石不见了”。听到这儿我整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半天放不下去。王大磊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转而对周同说话,问:“林逸的事,你是不是都跟你大伯说了?”周同愣愣地点头,想想不对,又变成摇头。他说林逸的事我不说我大伯也都知道,还有好些个我不知道的事,还是他告诉我的。我看见王大磊的腮帮子鼓了一下,像是暗地里咬了咬牙。他叫周同详细说说泰山石不见了的情形,周同手心一紧,脸上的表情顿时有点绷。他说他听了我的话回去找他大伯要那本画了契文的本子,却没想到到地方一看,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往常摆放泰山石的地方,竟在一夜之间搭起来个喷泉台子。周同当时就急得不行了,抓着人便问,原来这儿的石头哪儿去了?被他问到的人听了半天才听明白,说这我怎么知道,你得问那酒店里的人去。周同还真就钻进酒店大堂去打听,有个什么经理跟他说,前一天晚上他们老板带了个先生来相风水,掐算出酒店门口摆石头不利财,于是连夜换成了喷泉台子。至于原来那块石头是怎么处理的,他就不知道了。
周同说完,还是不敢看我,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问:“林柒,现在怎么办?”我说你就没别的法子能联系上你大伯,平时你们见面,都是你跑到那块泰山石底下去?周同答了声是,又说像他大伯这样修成地仙的,得有几千年时间不能离开所托身的事物。所以石头在他大伯就在,石头不在了,他就也不知道大伯哪儿去了。他说的我心里也一时间没了主意,侧眼看向躺在床上的王大磊。这一看,我登时吓了一跳。只见王大磊满脸铁青,脑门上起了一层豆大的汗珠子。我刚要问他你怎么了这是,就听床头连接的仪器响起了报警声。医生护士没一会儿就都过来了,赶着周同往外走,说是他们要对病人进行急救。看这情形我只好撒开王大磊的手,和周同一块挪到病房外面。我担心王大磊会出什么事,周同在一旁絮絮叨叨,却是在担心他大伯。我听见他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请人来看风水?又为什么什么都不动,上来就把石头给搬了?我掐断他的话头问,你觉得这里有蹊跷?周同点了点头,说林逸能看出那块石头上有地仙,别人说不定也能看出来。你说会不会那个看风水的就是个骗子,借了这么个由头,要把我大伯给拐走?
我一愣神,说你大伯又不是小孩,人家拐他干什么使啊?周同被我问得哑口,干脆一翻白眼,说了句这我哪儿知道?他还是坚持说这事不简单,现在非但我哥没回来,他大伯也不见了。再这么下去,是不是非得把我们这一群人都祸害光了,事情才会有个了断?听他说到这儿,我心里突然感觉怪怪的。这世上成天都有好坏事发生,可落到我们这群人头上,似乎就没碰上过好事。先是我哥没了齐方死了,后又是王大磊情况恶化,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命。再有就是周同那个大伯,人当地仙当的好好的,才和我们扯上点关系,顿时就落了个下落不明。冥冥之中真像是有股力量,在可劲儿地祸害我们。至于原因,我闭上眼一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单我一个倒血霉遭天谴我不怕,怕的是把我身边的人都给连累了。我心怀不安吸了口气,周同觉察出异样,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和他还握着手,他举起那只手问我:“是不是一松开,我就看不见你了?”我说是,怕他真的松开,赶忙又紧了紧手。周同还想再说什么,才一张嘴,病房门就打开了。刚才进去的医生护士鱼贯着走出来,领头的那个中途停下跟周同说:“病人陷入深度昏迷了,你们家属要有准备……”
这番话周同大概从来也没听过,眨巴眨巴眼睛问:“准备什么,医药费吗?”和他说话的医生吃了一惊,我在旁边听见医生说的话,也吃了一惊。不等周同回过味来,我揪着他就说:“快,你问医生,王大磊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已经过危险期了吗,为什么又深度昏迷了?”周同愣着不出声,我推他的肩膀催着他说:“让你问你就问!赶紧的,这医生他看不见我!”周同这一下才醒过来,把我刚才的话,照原样复述了一遍。医生居然说他们也瞧不出原因,好像…这次的昏迷不是病理性的。他们正准备开会研究,但是不管研究结果怎么样,都还是请家属先做好心理准备。这是他第二次说这话,听得我脊梁骨一阵阵发凉。齐方才死了没多久,如果王大磊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一边抓着周同我一边往病房那头看,没想到的是,一眼我就看呆了。只见王大磊好胳膊好腿地朝着我和周同走过来,一只手竖在嘴边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扭头和周同面面相觑,再扭头,看见的还是王大磊。那个通知家属做准备的医生还在,最后交代了一句什么,我和周同谁也没听清。医生走了,王大磊才靠过来。我诧异地说你不是深度昏迷了吗,怎么……
王大磊扯嘴笑了笑,说:“是昏迷了,这不非要昏迷了,我的元神才能不受躯壳的限制。”我听懂了,想王大磊原来是元神出窍。这么说来他不会死了,我吊着的心这才又落回肚子里。王大磊如今单有个魂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和我交流倒是不费事了。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对周同说:“你确定,你那个要把林逸换回来的法子,真能奏效?”周同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补充说:“具体该怎么做,要我大伯才知道。”王大磊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说那好,我和小七就去把你大伯找回来。周同一听来劲了,跃跃欲试地问,我是不是也一块去?王大磊说你就别去了,我的肉身离了元神,支持不了太久。我教你一道咒语,你留下帮我守着肉身。说完他便往周同身边凑,耳语了几句之后,问周同记住没有?周同忙不迭地点头,眼瞅着王大磊退到我身边,做了个手势说:“走吧。这里边的事你知道多少,路上再慢慢告诉我。”他后半句话是跟我说的,我嗯了一声,松手放开周同。周同的表情一怔,接着眼神便不再看我了。我和王大磊并排着走出住院大楼,站在大太阳底下,我听见王大磊长叹了一声。叹完他什么也没说,半透明的魂体被阳光一照,怎么看怎么显得鬼气森森的。又过了半晌,王大磊迈了一步开始往外走。我不远不近地跟上去,把周同先前说我有两种命格,以及那本本子上写了契文的事,从头到尾跟王大磊说了一遍。
一百八十二、泰山石的下落
说的过程中王大磊什么也没问,甚至连吭都没吭一声。我都怀疑他有没有听进去,话说完了,我和王大磊也走出去一段路了。路上的人大概都没注意到我们这俩人的存在,走着走着,我不由得生出一股阴阳陌路的感觉。就在这时候王大磊突然站住了,然后猛地拉了我一把,带着我便跑了起来。我莫名其妙,直到和王大磊一起挤上一辆公交车,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王大磊轻飘飘地在车厢里晃,顺道着对我说了句,走着过去太慢了,不如坐车来得快。他叫我坐在车尾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自己跑去研究了一遍公交车的路线和停靠的站点。回来以后他说:“再坐四个站,你先下车。”我说那你呢?王大磊半蹲半坐地盘着腿说,他再往前坐一坐,然后回过头来找我。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费这事,问他,他说是要去准备点东西。
四个站一晃就到了,我下了车,站在原地等着。约莫过了一刻钟,另外一辆公交车进站,把王大磊带了进来。我看他几乎没什么重量,也没从车门上下,而是透过车窗钻了出来。他说要准备的东西是一小撮粉末,用一张旧报纸捧着,感觉像是从哪儿捡来的。王大磊走过来把粉末递给我,长吁短叹地说,没肉身有些事真不好办。我怕把那一撮粉末弄洒了,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报纸。王大磊这会儿也不说要走,杵在公交车站里,盯着四处流动的人群。看过去快五分钟了,他叫了我一声,脚步快速地动了起来。我猝不及防没跟上他,只见王大磊身形一晃,钻进了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姑娘体内。然后那姑娘整张脸抽抽了半天,看起来像是快吐了。她最终什么也没吐出来,翻过脸对着我说:“快,把东西给我!”
我一头雾水地上去递给她报纸,那姑娘接过去一仰头,居然把那一小撮粉末全吞了下去。我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吞完粉末,姑娘咧嘴冲我一笑。她说小七你别怕,是我,王大磊。我啊了一声,王大磊接着说,他要借这个姑娘的肉身用一用。说完了话,被王大磊附上身的姑娘才开始动。她的胳膊腿都细,动起来不协调,跟要断了似得。王大磊摆弄了半天才说差不多了,动是能动了,不过走起路来还要我扶着她点。我不大好意思地上去牵住那姑娘一只手,王大磊用另外一只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载着我和王大磊到了摆放泰山石的那间酒店,一下车,我就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领了一群酒店工作人员,正在往新盖好的喷水池里扔硬币。他们玩的挺高兴的,之前我见过的那个酒店经理,过上一阵就要奉承一句:“饶总您扔得真准!”他嘴里的饶总应该就是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看身份,也应该就是这间酒店的老板。王大磊靠我身上看那群人,看完之后让我过去,拍那个饶总一下。
我说现在拍,那不吓着他了?王大磊说,就是要吓他!你拍他一下就收手,他要是走,你跟上去接着拍。等把他吓得差不多了,你再问他酒店门前那块石头弄哪儿去了。我嘴上数落王大磊说,你这招真够损的,心里却跃跃欲试,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地往里钻。来到中年男人背后,我抬起手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他被我拍得浑身一震,转过大半个身子来看了我一眼。我挤出一个自认为阴森森的笑容,眼看着饶总脸上的喜色,一瞬间消散殆尽。他指着我哆哆嗦嗦说了个“你”字,然后眼睛里一空,再没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往两边看,又问身边的人:“刚是不是有个人,从后边拍了我一下?”被他问到的人一脸茫然,经理赶紧出来打圆场说,饶总您是不是累了,要不要进去歇会儿?
接着饶总就被那一群人簇拥着进酒店去了,我跟在他们后边,一步一蹦。饶总才在沙发上搁下屁股,我就又靠近,朝他膝盖上踹了一脚。我没想到的是,这回他竟吓得跳了起来。两个眼珠子怔怔地盯着我看,还想伸手来抓我。我向后撤躲了过去,没过多会儿,便又消失在饶总的视线之中。饶总一个人发了一会愣,突然之间破口大骂。他说还有完没完啊,晚上来,白天也来!我饶某人到底哪儿对不起你,都把你供起来了,你怎么还是不肯放过我!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没觉得饶总不经吓,反而觉得另有什么隐情。王大磊说吓得差不多就可以问话了,我感觉,现在就已经差不多了。抓了饶总搁在桌子上的手,我一下把整张脸凑到他面前。饶总刚骂完,一口唾沫咽下去,又陡地大叫了一声。我确定他看见我了,张嘴就问:“你把酒店门口那块大石头运哪儿去了?”饶总哭丧着脸反问我:“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啊?”我说我是人是鬼你管不着,我问你的话,你照实答就对了。
我们俩对着眼看,我怕饶总看清楚我的模样以后,反而不怕我了。于是不等他回话就松手走开,绕到饶总身后,猛不丁地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饶总一骇接着一骇,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根本都不敢回头看我,便嘶吼着报了个寺名。他喊着说石头就在那儿,神仙、爷爷,求求你们别再来找我了!我念叨着寺名出了酒店,心里还在想,饶总刚才那番话是什么个意思?他把泰山石运到寺里去干什么,怎么好像吓唬过他的还不止我一个。出了门我看见王大磊等在路边上,明明是个姑娘模样,却大开大合地蹲坐着。他迎上来就问,怎么样,石头哪儿去了?我说了地方,王大磊啊了一声。他又问怎么在那儿,我摇头说不知道,得去看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王大磊面露难色,我看出来了,问他怎么了?他说那地方太远,打车的话司机不一定肯去。而且就算是能弄到车,今天之内估计也回不来。而他的肉身最多再有三个小时,就会慢慢失去生命体征。我听完说周同那儿不是还有一道咒语吗,把那个加上,能撑多久?王大磊抬起脸来笑了笑,说:“三个小时,已经把那段时间算在里边了。”
我不说话了,再过三个小时不回去,王大磊的肉身就会死。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齐方,他也是先丢了魂,然后再没的肉身。没能保住齐方是我的错,现在,我更不能由着王大磊死在我面前。我下定决心推了他一把,细胳膊细腿的姑娘没站稳,差点摔一跟头。王大磊提起眼神,冲着我嗯了一声。我说你回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办。王大磊像是想笑,说你来,没人看得见你,你怎么去那寺里?我至少还知道自己能活三个小时,你呢,你能确定自己能活到找到地仙、活到救回林逸?他把我的话全给堵了,不是他的脸,我却能在上边看出他的表情。王大磊支着一双腿到路边去拦车,后脑勺对着我说了一句:“我早跟林逸说过,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这个肉身,我可以不要。”
王大磊这话我听过,但他上回说,并没有这回来的这么决绝。说完他也不给我机会还嘴,跨过马路牙子就去拦出租车去了。饶总说的那寺从位置上看,已经不算在本市的辖区内。王大磊接连问了两三辆出租车,都没有一辆愿意跑这么一趟的。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心里急得都快冒出火来了。王大磊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像是有了主意似得,又拦下一辆空车。这回这辆车停下就没走,王大磊拉开车门上去,回头冲我招了招手。我赶忙也跟上去,前脚才跨进车门,就感觉小腿肚子那儿,肌肉又开始痉挛。顿时我的整条腿都没法动弹了,半个身子在车里,还有半个身子留在外边。王大磊见状拉了我一把,探身关上车门,嘴里报了个地名。我一听是要去我哥那儿,立马也明白过来,打车这条路行不通,王大磊是要取了车自己开过去。
自从上回遭遇百鬼夜行误入冥界之后,我就再没来过我哥这儿。可是一旦到了楼下,该进哪个门该上哪层楼,我依然熟悉的不行。房子这玩意搁上个几十年都不会有大变化,房子里的人,却有可能一天一个样。我心里这么想着,手往门廊的鞋柜里摸,掏出了我哥放在里面的备用钥匙。王大磊接过钥匙开门,才刚把门推开巴掌宽,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变了。我看见了问他怎么了,王大磊很仔细地想了想,说这房子最近有东西进去过。他推门的动作停了下来,像做贼似得往门缝里张望。我凑过去也往门里看,但站的位置太偏了,只能看见东向的那面白墙。墙上若隐若现像是有一抹黑,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王大磊看完又犹豫了半天,我实在等不及了,拍着他问:“里面到底有什么,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王大磊边回答我边把门重新扣上,说这屋里残留着一丝法阵的气息。他现在这样属于强行附体在活人身上,如果受到法阵的冲击,他怕自己的魂魄会从那姑娘身上掉出来。我接着就说我不怕啊,你要不敢进去,那就我进去看看。而且我知道我哥车钥匙在哪儿,要里边没什么事的话,我拿了钥匙就出来。
王大磊歪着脑袋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依然显得很犹豫。但是鉴于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最后只能点点头,把门把手交到我手里。我咬着下嘴唇推开门,一股凉风顿时迎面吹了过来。这套房子里的家具之前就已经搬空了,现在就剩下四堵墙,和伸出去的一截阳台。没遮没拦的空间一眼看下来,我几乎立刻就看见了王大磊说的那个法阵。它在客厅西面的角落里,是一个立着的木牌子,四周围插了一圈蜡烛。我刚才在东墙上看见的那一抹黑,便是木牌的影子投射在了对面墙上。木牌子本身看不出异常,异常的是那一圈蜡烛,居然像是才刚点燃的。看到这我的第一反应是布阵的人还没走,翻身又往四下里看了一圈。我的眼神最后停留在我哥睡的那间房上,全屋只有那一扇房门是虚掩着的。要是这屋里除了我还有别人,那他一定就藏在那里头!
我一边想着一边朝那扇门靠过去,本来还想找个什么东西防身。后来想想现如今几乎没人能看得见我,人在明处我在暗处,倒也用不着防身。等走到门前了,我先把后背贴上去。门本来就没关严实,有一条足够宽的缝,可以看见房间里大半的情况。我打眼向里瞄,突然一下意识到,我现在的举动,跟王大磊进门前的举动几乎是一模一样。当时我还嫌他像做贼似得,现在轮到我自个了,也比做贼好不到哪儿去。我哥房间里拉了窗帘又没开灯,只能看出黑来,其他什么都看不见。至于有没有人我就更没底了,心下一狠,我动手就去把门给推开了。门轴里发出嘎吱一声响,我没有立刻迈腿进去,而是先往后退了退。门里门外都是静悄悄的,虽然光线还是不够好,但能看出来,房间里没有人。
一套空无一人的房子,和一圈刚刚点燃的蜡烛。我始终弄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探着身子往里走,决定先去把车钥匙找出来。我哥的房间不大,家具搬空之后,能放东西的地方就更少了。我随便就在墙上的夹层里摸到了几把钥匙,有车的,也有别的什么东西的。我动手把车钥匙挑出来,又打算把其他几把钥匙放回去。再次把手伸进夹层时我发现,那里边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除了钥匙和卡,似乎还有一本厚皮的笔记本。我不记得我哥屋里有过类似的东西,或者一直都有,我哥却从来没让我看见过。出于好奇我把本子掏了出来,这一看,我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吞进去。这他娘的不就是我在周家二叔小楼里找到的那本本子,里边写了契文,后来被周同他大伯给收了去。可是这本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哥这儿,它不是应该跟周同的大伯一起下落不明了吗?是谁把它放到这儿的,总不可能,是它自己个长腿跑过来的吧!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抓起本子,埋头就往门外跑。我要去向王大磊讨个明白说法,却没想到此时的王大磊,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他背靠门廊面朝楼道,只听见一连串的脚步声,从楼梯口里传了出来。脚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最后,就在我们待的这层楼停下了。一个人打从楼梯口冒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留在医院给王大磊看守肉身的周同。他像是靠着两条腿跑过来的,跑得脸皮子泛红,一直喘个不停。我和王大磊默默交换了个眼色,等着周同把气喘顺抬起头来。他眼神一转,像是先确认了一遍,自己没走错楼层。然后他才看向附在姑娘身上的王大磊,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你是王大磊?”王大磊朝他点了点头,开口问周同:“不是让你待在医院吗,你跑到这来干什么来了?”
一百八十三、尾声
我和王大磊齐刷刷地看着周同,都在等他说话。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生怕周同开口就说:王大磊,你的肉身不行了,所以我才跑到这来的。仔细一想我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周同他是怎么知道我和王大磊在我哥这儿的?到这来取车完全是临时起意,周同能一眼认出那姑娘是王大磊,可总不能连我们的行动都能提前预知吧?就在这时周同突然动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王大磊。他气得像是要把王大磊生吞了似得,说:“你跟我回去!”王大磊甩了一下手,满脸狐疑地问:“回去干嘛?我的肉身死了吗?按理说应该没这么快啊,你不会是把守灵咒给忘了吧?”周同咬着一口牙,脸上的表情看着有点发黑。他挤出几个字来说:“王大磊你就这么想死吗?”王大磊一愣,突然之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接着他二话不说,扬起那条细胳膊,就往周同脸上砸了下去。我在旁边看的都懵了,只见王大磊狠狠地揍了周同两拳,然后才吼道:“林逸!你他娘的是不是觉得,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特别好玩?”
林逸!听见这两个字,我整个人都愣住了。王大磊还在那儿继续吆喝着,问我哥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回来的?周同说让你回来的法子在那个地仙那儿,我们还没找着地仙呢,又是谁把你弄回来的?你他娘的倒是说句话啊,在阴河里待成哑巴了你!”我哥被王大磊扯着领子来回地晃,终于王大磊不喊也不晃了,我哥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抓着王大磊的手一直都没松开,这时候手腕子一转,说你想知道什么,先跟我回去,我慢慢告诉你。王大磊像是折腾累了,向下耷拉下脑袋。我哥顺势扶了他一把,眼神投向被我和王大磊打开的房门。我听见他说:“怎么你没进去?”王大磊摇了摇头,我哥接着又问,那是谁进去了?我答说是我啊,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哥也看不见我。王大磊哦了一声说是林柒,也朝我看了一眼。我拖着腿就要过去,却看王大磊做了个手势,让我待着别动。他用双手的拇指分别按住我哥的上眼皮,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拨拉开似得,朝两边一划。然后我哥回头,这一回,他的眼睛里总算是有我这个人了。
我叫了一声哥,眼看着我哥一步一步走到跟前,结结实实抱了我一把。我是真想哭来着,又觉得我哥回来是件高兴事,应该要笑才对。我从喉咙里干笑了两声,就听我哥在耳边问我:“怎么会这样?”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王大磊说,我的阳魄正在消散,所以你才看不见我。我哥的头发在我脖子上扫了扫,一只手顺着我的脊梁骨,认认真真一寸一寸摸下去。快到腰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松开我又问:“你中了尸毒?”我愣愣地点头,扯开嘴角说,王大磊已经替我治过了。我哥没再说什么,一边牵着我,一边又去牵王大磊。我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就说哥你别担心,我们现在都还好好的,没出什么大问题。说到这我突然想起齐方,忍不住嗓子一噎,告诉我哥齐方死了。我哥拉着我的那只手微微一震,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顾埋头走路。下楼出门以后,他从我口袋里掏出那几把车钥匙。我拿的那本本子他也早就看见了,给我揣兜里说:“你先保管好。”我啊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回去的路上我哥开车,王大磊四仰八叉地躺在后座上。我忍不住说他你这样合适吗?人家好好一姑娘,被你弄得一点姑娘样子都没了!王大磊闷闷地应了我一声,说:“别烦我,老子生气。”
他气什么我不问也知道,于是不再搭理王大磊,专心只盯着我哥开车。我哥还是他原来那副样子,脸上没多少表情,看着老像是在琢磨事。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突然一下觉得,就算是现在马上让我遭了天谴,我也没有一句怨言。可就是不知道这事我哥答不答应,我好像听王大磊说过,对付天谴我哥也许会有办法。我又想我哥的办法万一要把他自己赔上怎么办,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做事从来都不计较后果。想到这儿我自个就先怕了,伸出手抓住副驾驶座的边,扭头看向窗户外面。车里静的吓人,除了引擎声,我连声喘气都听不见。我哥可能也意识到了,腾出手来拍了拍我,问我和王大磊是从哪儿借来的那具肉身。我把在公交车站的事跟他说了一遍,我哥点头打方向盘,开到公交车站停了下来。我正准备要下车,我哥拦下我说:“用不了太长时间,你就在车上等着。”他下车去抱横躺在后座上的那个姑娘,我才发现原来王大磊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那姑娘平白无故被附了身,虚虚地昏迷了一阵。我哥把她抱下车立在地上以后她才醒,眼皮子一翻,怔怔地看了我哥一眼。我哥也不做解释,上车一踩油门就走。我有点担心地往回望,说那姑娘看见我们车牌号了,回头会不会去报警啊?我哥答说不会,她现在还没回魂,暂时记不住事。说完他探手入怀拈了张符纸出来,虚空一划,一缕很淡的轻烟随即便附了上去。我在心里说,那一定就是王大磊了。我哥把符收好,又咬破手指,在我眉毛中间点了一下。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被他点过的地方留下一个红色的血点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感觉那儿有点凉。
这一路回医院大概还有十来分钟,我心里一下松了下来,就老想着要打瞌睡。我哥看我东倒西歪地晃脑袋,跟我说你把座椅背放下睡一会儿。我嘴上说睡什么啊,再拐个弯就到医院了。刚说完还不到一分钟,靠在车窗户上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在医院停车场停了下来。我哥熄了火也靠在车窗户上,手上拎了根烟,没点也没抽。我伸开胳膊问我哥,怎么到了也不叫我一声?我哥答说刚到没多久,看我睡得熟,想让我多睡一会儿。说到这他又在手指上咬了一口,挤出一点血来往我眉心上抹。我盯着我哥看了一会儿,等他一招呼,便跟了他往王大磊的病房走。
当初我们离开医院时王大磊已经昏迷了,主治医生还说要开个会研究看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回来,却看他好端端地待在病房里。看上去精神很好,一双黑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里乱看。我和我哥刚推开病房门要进去,就听“王大磊”在病床上叫唤道:“你们可回来了!怎么样,我可以出来了吗?这人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疼得我都快受不了了!”我听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周同,于是便问我哥:“你让周同附在王大磊身上了?”我哥点了点头,上去掀开王大磊的病号服,从他胸口处揭下来一张符。接着我哥又取出另外一张符,换上去贴在王大磊身上。
王大磊软绵绵地向前一趴,完了猛地抽了一口气,又坐了起来。我看他瞳孔中汇进去一股黑线,自顾自地甩了两下头说:“得,这下我死不了了。”他就近拽住我哥的袖子,用一副中气不足的口吻,把在我哥家门口问过的话又再问了一遍。我哥沉下目光想了想,说你先休息,事情我会告诉你,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王大磊一听就恼了,要不是行动不便,我估计他还要再揍我哥一顿。他用尽力气扯着嗓子说林逸你到底想瞒我什么?你就说你是怎么回来的,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看王大磊又看看我哥,忽然感觉脖颈上一凉,肩膀上方顿时像是多了一股分量。抬起头我看见周同飘在我身后,是个混混沌沌的小影子。他也在凑着说话,说就是就是,林逸你怎么回来的,是不是我大伯把你救回来的?听见这句我哥倒是嗯了一声,周同接着又说,那我大伯他现在在哪儿呢?他问的刚好我知道,回答说你大伯被人运到城边上的一座寺里面,没出什么事,已经被供起来了。
周同露出个疑惑的表情来,好像想不明白其中的逻辑。之前我也想不明白来着,现在把整件事串在一起看,又似乎隐隐约约有了些眉目。把我哥弄回来的方法既然在那地仙手里,那他什么时候用、怎么用,根本就不必跟我们打招呼。他完全可以自己动手救我哥,而作为回报,他也大可以要求我哥替他办事。我到酒店吓唬那个饶总的时候,就听他说像是还有别人吓唬过他。他受了惊,才照人的吩咐,把泰山石运到了寺里,又临时盖了个喷泉池子。现在看来吓唬他的八成就是我哥,能从这件事上获益的,也只有那块泰山石。所以我想我哥是和地仙做了笔交易,地仙救我哥,我哥帮地仙。这样一来就什么都说得通了,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我哥不把真相告诉王大磊?他说现在还不到时候,是不是意味着他和地仙所做的交易,还没有彻底完结?
我自己把自己想了个通透,也就没留意王大磊是什么时候消的气。他还在挂吊瓶,仰着脖子看着针管里的药水,他悒悒地叹了口气。我哥不肯说他那边的事,反过来问我们这边发生了什么。齐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他感觉有股非常不祥的预兆,始终缠着我不放?我说齐方是被假扮他亲娘的那伙人害死的,就在前一天晚上,我还和他一块,跟对方硬碰硬拼了一场。后来齐方没辙了,请祖师爷上身,弄丢了魂魄。再后来,你画在我身上的先天八卦突然亮了一下。闹出挺大的动静来,我和齐心才趁机把齐方的肉身抢了出来。但没想到,今天一早齐方又被什么东西操控住了。他趁我和齐心没留意,从八楼跳下去摔死了。我哥皱了皱眉毛,念叨了一声说:“先天八卦?”王大磊在一旁补充道:“二十几年前江诚带的那支探险队,进入灵海找着的那个大秘密,就是先天八卦。他们利用先天八卦驱使鬼神,篡改了命籍上的记载。葛青把八卦给你,你是不是就顺手画在林柒背上了?”我哥眼神一闪,转过脸去看着王大磊。王大磊接着又说,先天八卦现世,必然会惊动阴阳两界。林柒已经被他们给盯上了,你感觉缠着他不放的东西,应该就是他们给他定下的天谴。
听完“天谴”俩字,我哥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我想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对付,刚一开口,就感觉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压在了我头顶上。我没法抬头去看,只能凭头上细细的说话声,判断压下来的是周同。我问他你怎么老粘着我,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周同一缕残魂不需要喘气,可还是鼓起腮帮子,习惯性地一呼一吸。呼吸之间他跟我说,你身上阴气重,粘着你舒服。他说完又去粘我哥,一道影子钻进我哥身体里,就再没出来过。这时候我哥也才抬起头来,第三回咬破手指,在我额头上按了一下。我问说哥你这么做有用吗?王大磊接过话说,血印能保得住他一时,保不住他一世。我哥把我们俩的话都听在耳朵里,说要真是天谴的话,那血印的效用确实非常有限。他突然站起来,细长的影子落在我面前的地上。我要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听他说:“后天,我们去趟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