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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之一世夙愿全文阅读

作者:苏墨菀     清穿之一世夙愿txt下载     清穿之一世夙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5章:戏谏

    “将戏折子都拿来。”慈禧说道,又扭头对皇上说:“今儿虽是你生辰,点个寻常的戏也不算坏规矩吧。”

    “亲爸爸喜欢便好。”他说。

    掌事公公赶紧将平日的几出戏折子全都拿了出来。

    慈禧戴着长长金护甲的手指最后停留在了其中一页,她指着那出戏仿佛随意的说:“就这出吧。”

    “皇帝,你认为呢?”她温和的语气仿佛有商有量,然而见到那出戏名的皇上本是不在意的一瞥,却骤然面容煞白。

    然而在慈禧轻柔的笑容中,他咬着唇滞固的点了头,眼眸中似乎有什么在渐渐碎裂,唇角已失了血色。

    掌事公公满面笑容的接过折子却也是面色一变,以为是自己看错又细看了戏目两眼,止不住的惊愕。

    “怎么,这出戏不能演?”慈禧见他犹犹豫豫的,面色一沉。

    “能能能,奴才…奴才这便去备!”他不敢抬头看神色迥异的皇太后和皇上一眼,也不敢多想,而是战战兢兢的点头。

    “连营寨”瞥到这几个字但却并不懂戏的我心生疑惑,莫非这场戏又和之前她点的用来讽刺他的《天雷报》那般如出一辙?但今天好歹是他的生辰,心中隐隐生出不安来。

    锣鼓声渐渐响起,一名老生踏步出来,竟是大名鼎鼎的谭鑫培,然而反常的是他那一身白色盔甲;紧接着一群配角接连上台,他们同样都是满身缟素,就如同丧服那般,在戏台上格外刺目。

    台下的人皆面面相觑,就连宫女太监都悄然交换着怪异的神色。

    慈禧侧身向李莲英耳语几句,让他将掌事公公叫了来。

    “做戏便要做全套,台上的布景和这出戏不符,瞧着膈应得慌。”慈禧慢条斯理的说,然而话语中却透着不悦,直让掌事公公哆嗦着赶紧去差人布置,将戏台上的红幔也全都换成了白色。

    一旁的皇上死死咬着唇,面色逐渐铁青,所有的王公大臣都不敢多言一句。气氛沉郁而压抑,再无之前半丝庆生的喜气可言。

    谭鑫培的唱腔声调婉转,却略带感伤,仿佛透着如残云遮住月那般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的凄凉;怎么听都是悲调,饶是我也渐渐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们拿着长矛,还有飘扬着的纯白旗帜上写着蜀字,满目皆是诡异的白色。谭鑫培的声音从云遮月的朦胧凄凉渐渐转化为愈来愈重的凄楚,这一出《连营寨》竟是哭灵之戏!谭鑫培扮演的刘备失去了他的二弟关羽和三弟张飞,因此而痛不欲生,他对着台上的“灵位”痛哭流涕。

    我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紧紧拽着,直拽得生疼。很显然,这一出戏是慈禧刻意寻他的晦气,莫说这是生辰,就是平日,他最不喜的便是悲凉凄楚的唱调。况且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上演这么一出,犹如重重扇在他脸上的耳光,却刺得心头生疼。

    我已不忍去看他此刻的神情。虽然之前我便觉慈禧执意为他办寿宴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但这次竟对他不单单只是讽刺,而是变本加厉的暗箭伤人。

    虽然不知这是临时起意还是从她问皇上对寿辰的意见时就已早早决定好,若是一场预谋,那么她实在太绝情。

    “总有一日,她会谅解朕的对吗?”想起那日一心以为他的亲爸爸此次是真心为他办这场寿宴的他满面欢喜的笑容,心中便一阵刺痛。

    戏台上的谭鑫培一面在戏词里唱得哀婉沉重,一面对着“灵牌”开始磕头哭祭,他生生磕了三下后,嘴中的唱词却随之戛然而止。

    出人意料的,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步步走下了台,所有人都诧异的望着他惊人的举动。

    按理说此刻戏才演了一半,他却如此猝不及防的停下;然而唯独台上的配角自觉为他让出了一条路,并不惊讶的神色,似乎是早已计划好的一切,就连锣鼓声都未停下来,旁若无人的继续敲击着。

    空气却骤然凝结,不明其意的众人瞪圆了双眼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步伐透着那么些大义凛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到慈禧面前,霎时突然跪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重重的冲她磕了一个头,慈禧向来镇定的眼中也闪过诧异;按理说,这场戏还未完,而戏台上的刘备也是一国之君却此刻给台下的太后磕头。

    慈禧眼中闪烁不定的光渐渐化为微怒,她已明了谭鑫培是在暗自为皇上求情,他的面容中仿佛透着几丝恳求。虽然不发一言,然而那磕头声却声声血泪,眼中满是对如笼中鸟般的皇上的同情。

    仿佛是在为皇上叫屈,就算他对纷乱的朝局不甚了解,但他对于这一切景象都历历在目,亲眼目睹皇上从当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君主一点一点被扼杀了一切,成为慈禧的摆设。尽管他明知为皇上求情是慈禧不可触碰的雷区,连王公大臣都不敢言的话,他却用声声磕头声全部道出。他不敢奢求慈禧还政于皇上,只求她放过他。

    他虽是戏子然而却出了名的为人豪迈,从不屑于谄媚之事。尽管在外人眼中显得有那么一丝特立独行玩世不恭,然而他却依旧我行我素的潇洒。

    同情皇上的人并不少,却唯有他才敢此刻不顾性命的遵从自己的心胆敢站出来触碰逆鳞,他甚至都不知此次戏谏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无人敢出声,都紧张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谭鑫培一直备受皇太后赏识,然而以身试险说不定下一秒慈禧的唇角一动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她的面容阴沉,然而却紧紧闭着唇一言不发,既不怒斥他却也不心软,仿佛五味陈杂的情绪都被她硬生生的压了下去。不知,在此刻,她会不会也有过那么一丝顾念旧情的心疼而放过皇上的念想。

    谭鑫培见她不语便毫不间断的磕着头,台上的锣鼓声愈加喧天,他的磕头声更加沉重;随着急促的鼓点声,他的额角已经从青紫磕出一抹殷红。满目的白色缟素,还有在寒风中猛烈飘扬的白色长幔,愈加衬出他额头上的血迹斑斑刺目惊心。

    兴许,从他未唱完这段戏擅自下台的这一刻,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旁的皇上紧紧抿着唇,泛红的眼眶溢出几许隐忍的泪。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怔仲的望着固执的他,台上的配角依旧在走着台位,锣鼓声依旧未停,仿佛这还是在继续着那场戏。也许是谭鑫培早已起意要借戏上谏,整个戏班子才会压制着即将触怒慈禧的怯意如此默契而固执的将它完成。

    最后一声的鼓点仿佛震慑天际,一声重击后许久似乎还有余音缭绕。天地忽然无比寂静,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口,仿佛一截绳子已拉扯到最大限度,下一秒便会随之断裂。

    慈禧依旧一言不发,虽没有料想中的狂风暴雨却气氛沉闷无比,她蓦的站起身,带着太监扭头便走,众人怔怔的望着她,却没有一个人敢兀自挪动半步。

    “赏小叫天四两高丽参,让他去看病治伤。”

    半晌,慈禧深沉的声音这才传来,又仿佛透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叹息;我们错愕的望着她在公公的搀扶下离开。

    谭鑫培也愣愣的扭转过头,未料到,慈禧竟待他如此仁慈,紧绷的弦渐渐松软下来;然而他却无力的跪坐在地上,并无喜色,这费尽心力的一出,或许依旧只是徒劳罢了。

    皇上的面容毫无血色,惊愕震撼过后,现实的一切却都变得那样苍白无力。

    他起身迈了几步亲手将谭鑫培扶了起来,尽管什么都未说然而他如墨色的眼眸中浸染着动容和一丝感激,谭鑫培失落的叹了一口气。

    夜晚,月凉如水,树影婆娑,随着风的晃动。瀛台的涵元殿又开始逐渐阴冷,凉风从袖子灌进来,桌子上燃着的并不明亮的煤油灯映出窗边人清立却瘦削的身姿。

    从回来他已站在那边许久,清冷的月光隐隐透过窗子,映照着他神色沉郁的半边侧脸。

    听到他不时传来的几声咳嗽声,我拿起那件搭在椅子上的黑色皮绒披风为他披上,轻声问:“皇上,您还在想白日的事吧?”

    今日的一切都那样出人意料,他又受了一场严重的精神虐待,隔着好些距离,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痛心和愤怒。慈禧毫不留情的打碎了他对他们母子之间关系的最后一点幻想,他该怎样失望。

    我拉住他的手,却触到冰凉,再无往日的温热;担忧和焦急涌上心头,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抬头望着他。

    “皇上……”

    “亲爸爸,有多恨我。”他的声音似乎也带着透彻心扉的心凉,像是已全然冷却的一碗茶,嘴角闪过一丝自嘲:“也怨我,如果我从来都没有期盼过,现在便不会难过至此!我该知道的……她再也不愿原谅我,早该知道的……”

    他垂下眼眸,似乎又有几丝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一直尊敬的皇额娘的气愤; 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摔下来,掉落在自己的心里摔得粉碎的声音。他搭在窗台上的右手指骨泛白,唇齿间尽力遮掩着话语中酸楚的颤抖。

    (ps戏谏这事也是真的)

第136章:各执己见

    “皇太后早已认定您和她作对,可是,还有那么多人盼着您走出这个牢笼。”见他苦痛的模样,我切声说,满目恳切。我多担心他终有一日会全然熄灭眼中的火焰,经受不住那些如山般的重压而选择放弃。

    不过,谭鑫培的此举却也出人意料,整个戏班子都能冒险配合他,却也足见这并非谭鑫培一人的心声,宫中还是有不少同情他境地之人。

    “答应我,不要心灰意冷,总会等到那一天。”我满目炽热的望着他一字一句的说。

    他微凉的眸子里却并非是死寂,似乎有根最后的弦依旧坚毅的藏在眼底:“放心,没有等到将蚕食我国土地的那些人驱逐出去的那一天,我都会试图努力的挣脱这一切。”

    日俄战争以日本的胜利结束,然而对无辜受难的东三省民众而言流离失所的生活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自旅顺迤北,直至边墙内外,凡属俄日大军经过之处,民众的粮食都被他们搜刮。就连地里种的菽黍高粱,也全都被割尽,来用作他们的马料。那几千里地,已近乎成了赤地! ”

    紧急赶回来上报当地情况的将领声声沉痛,正在吸着水烟的慈禧面容渐渐沉峻,伺候的丫鬟不慎失手让一丝烟灰落在她的衣襟上,满面的惊慌失措,就连举着烟袋的手臂都在颤抖。

    慈禧不耐的挥手让她下去,如受惊的兔子那般的宫女战战兢兢的行礼后不敢多缓一步的退出去。

    坐在一旁的皇上面色依旧沉静,仿佛一个人在怔怔的想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失神,无悲亦无喜,毫无一丝微澜。

    那名将领小心翼翼的探查着慈禧的神色,见她未言便继续禀报:“据粗略统计,盖州海城各属被扰者有300村,遭难者8400家,约共男女5万多名。辽阳那边难民不下3万余人,烽火所至之地,村舍皆为废墟,流离失所的人数以十万计……”

    “够了!”慈禧沉声说,他一震,话语戛然而止,骤然而突兀的安静;然而那名将领紧张得满头大汗,却连一句宽心的话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空气里仿佛有阴沉的积云密不透风。

    当黑暗渐渐吞噬涵元殿,屋外狂风大作,正打盹的我惊醒,窗子骤然被吹开,不受控制的摆动着,上头糊的那层纸吹出哗哗的声响;本就阴冷的大殿里头更是凉风灌入。

    今日早早便歇息的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咳了好几声,我忙起身去将窗子关了起来。

    回头借着月光望着床上的那个身影,他咳嗽声不止,又忽而像是入了噩梦,遍身作抖。

    “皇上。”我走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试图将他从噩梦中唤醒,然而却触到他冰凉的双手。

    他满身是汗的猛然睁眼,不停的喘着粗气。

    “皇上,您做噩梦了吧?”我担忧的说。

    今日从储秀宫回来的他一直一言不发,纵然坐在慈禧身旁时尚能冷静如斯的听着那些战争带来的残酷惨状,然而我心知他其实一直都在强撑着什么都不表露。

    黑暗中听到我的声音,他这才渐渐镇静下来,坐起了身。

    “珍儿,你知道我见着了什么吗?那些百姓在废墟中哭着逃难,在一声声的炮仗声中,数万生灵,血飞肉溅,就在我……面前。”他的每句话都如沉甸甸的玄铁,就着微弱的光亮,我见到他眼角的那滴冰冷的泪,握着他的手更紧。

    “生灵涂炭,我最不愿见到的一切却都血淋淋的展现在面前,睁眼闭眼没什么分别。”他微微闭上眼。

    我竟忽然不知怎样劝慰他,只能陪着他落泪。就知他将这些都深深投入了自己的心河中,结下了死结;亲眼看着国家满目疮痍却那样无力却又那样疲惫。

    中国人民遭受如此深重的灾难,可是战争结束时,战败国沙皇俄国“不割寸土,不赔一个卢布”,却要中国人民去接受战胜者的宰割。就算非统治者的我都惨不忍闻,莫说一心想要振兴中国的一国之君。

    然而经此一役,国内外舆论导向却认为这是立宪国战胜**国的铁证,国内立宪的呼声从之前变法失败后的熄灭又窜出火星重燃。

    慈禧在舆论的压力下不得不走皇上的老路开始重新张罗着宪政。虽然她依旧不肯承认戊戌变法,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这场新政不能和康梁那群叛徒相提并论。

    “皇上,依微臣之见,鸡汤有大补之效,食补要胜过药补。食材补血后身子会渐愈,光借助草药,不仅伤身,也会顾此失彼。”力钧诊脉后说。

    然而心燥的皇上对他的话并不尽信,沉下脸说:“若虚不受补呢?”

    “稍进无妨。”力钧依旧害怕天子威仪,见他面露不悦,已是心头紧张不已。

    “慎之!”他严色道,直让似乎还欲说什么的力钧不敢再说,一滴汗从背后流下来,他颤颤巍巍的低头称是。

    我知道皇上对大夫向来没什么耐心,因为心中急躁,一心想迅速调理好身子,本又性子急,因此在他们眼中的他更是喜怒难测。

    “皇上,您看您将太医可吓得不轻。”我端过茶去给他,笑着说。

    “朕早和他们说过有口舌干燥之状,本就上火极盛,应当用温良之剂,他反倒和我提用鸡汤大补。”他不耐的说。

    “您不妨依着他的说法试试,我倒觉着他那句食补胜过药补很对,是药总有七分毒。”我说。

    他听了我的劝说,虽然一直半信半疑还是依照力钧的法子来,然而旧病未去反倒口舌生泡,他便越加认为这种大热之剂害已不浅;几次提醒力钧换方子,力钧却认为这是血管初通的正常现象,坚持说他是内热外寒的体质,绝不能服用凉剂下火,这让固执己见的皇上对他渐渐失去信任。

    而太医院的御医却反而处处依着皇上的用药理念来,在一旁挑唆,他的愤怒终于彻底爆发。

    我刚踏入涵元殿,便迎面碰上刚刚为皇上就诊完退出殿的力钧,他满头大汗的提起袖子擦了擦脸,面容上的紧张和为难之色还未褪去。

    “皇上怎么样了?”我忙问。

    他面露难色的摇了摇头:“皇上刚刚又冲我发火了,我的话皇上不肯听;效果出来是要时间的,况且皇上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服药,再好的药也未必能有作用。”

    我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孙太监却又将我拉到一旁低声说:“芸初姐,如今皇上脾气是越来越难琢磨透了,以至于有些太医纷纷请退,新请的几位迟迟都拒不入京,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今皇上也就对您和颜悦色的,您给试试说几句?”

    “我去劝劝,皇上性子急你们也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恶意,顶多吓唬吓唬他们也不会当真责罚。”我无奈的说。虽然他如今被困住,但依旧还是一国之君,不了解他性格的下属自然对他还是心存惧怕,自然会觉得天威难测。

    我迈入殿内,见到地上几片瓷碗的碎片,底下湿漉漉的一片,散发着浓郁的中药味;他方才的怒火必定不小,难怪将力钧吓破了胆。

    我蹲下身子准备将碎瓦捡起来,然而手刚触到瓦片边缘却听到他说:“你不必管,让他们收拾吧,不然会伤了手。”

    我微微抬起嘴角,却还是捡起了那片碎瓦:“您若真心心疼我,便不要总是和那些大夫置气。”

    “朕已经尽力忍耐了许久,和力钧说了好几次服了他开的药后更加虚火内盛,他却充耳不闻执意如此。之前取得一点小成就便洋洋自得,我倒不信就凭借他那区区几味药便能治好我多年的顽疾。”他阴沉着脸说:“太医院来的御医反倒听从朕的话,推荐我服用清凉之剂。”

    “虽然我不懂药理,然而我听着却反更觉着力钧是当真为您好的,若不然,他何必不顺着您来,还能讨您欢喜不好么。”我柔声说:“您就耐着性子再等等。”

    我更加认定力钧是当真作为一名不掺杂其它单纯想要治疗好病人的医师,他若图别的,便会顺着皇上来何必宁愿冒着触怒他的危险执意如此开方子。而太医院那些人可能对他更多的是逢迎,况且我见过好几次慈禧单独召他们过去也不知说了什么,看似是对皇上病情无比关切,但指不定也是别有居心。

    “连你也总是为他说话!”他满脸不悦,反倒忽然像个别扭的孩子。

    “您的急性子当真要好好改改,万事都着急不来的。”我反倒摆出一副长辈的表情对他说。之前变法失败也和他太心急有一定关系,为此他是吃过不少亏的,然而除了我也无人敢对他说教。

    他抿唇蹙着眉默不作声。

    “怎么,不愿搭理我了?”我笑盈盈的望着他,他余怒未消的扭过头去。

    然而虽面上不服软他却还是听进了我的话,不再那样抵触,对力钧的态度已有所缓和,也开始遵循医嘱。

    “最近,见你气色好多了。”我走过去笑说,他正在挥笔练字,面色终于也不似之前那般苍白,我放下了些许心。

    “力钧开的方子还是有效的,这会儿该承认我的话不错吧。”我唇角扬起,他顿了顿反倒不知说什么,我知他心底虽已认同但却拉不下脸面来。

    炭盆滋滋的火苗渐渐熄灭,只剩了满盆碳灰,脚底下凉意升腾。

    “我去加一点碳火,这天又凉起来了。”我刚迈了一步,却被他拉住手:“你不是丫鬟,外人不在,那些下人做的事不必动手。”

    “没关系,照料你我要亲力亲为才放心。”我半开玩笑的说,他嘴角勾起。

    我端着炭盆推开门,却听见匆匆的脚步声,疑惑的偏头看了一眼,似乎方才有一个人影闪过,然而又仿佛只是我多心。莫非方才有人在门外偷听?我盯着宫殿的转角处放轻脚步走过去,心提了起来。

第137章:迫离

    “皇太后让您过去一趟,看起来,心情可甚是不悦。”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还未走到拐角的我定住步伐扭头见到离着涵元殿门口一段距离的崔玉贵,他正对力钧说。

    “是。”力钧垂着头和他一并离开,我心生疑惑,慈禧宣他过去莫非又是想要了解皇上的病情?

    中南海的冰已结牢, 虽然喝气成冰,然而天空却湛蓝得不知所终,一抹赤金的晚霞,拱桥两旁挂的一串灯笼随风摇动,天还未黑。

    几名太监气喘吁吁的拖着冰面上的拖车奋力奔跑,大冷天的却满身都被汗水浸湿。

    “再围着绕一圈。”坐在拖车上的慈禧悠闲的一声令下,那些太监来不及多喘口气也不敢怠慢的继续拖着跑。

    当她终于让他们停下来,他们已是瘫软。慈禧却来了兴致,让太监搬来几千银元,准备行抛钱游戏。

    “谁抢到便是谁的,就图个喜庆。”她微笑着说,向宫女示意,她们便围成一个大圈,往中间抛洒银元,众人纷纷前仆后继的冲上前去。就连方才拉车累到半死不活的那几名太监都目光一亮的争先恐后。

    慈禧则由两位丫鬟搀扶着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争抢得火热,混乱中,好几个人在光滑的冰面摔倒,一片狼狈。见到这一幕我心里想着这当真是有钱人发明出来的恶趣味。

    “瞧他们。”慈禧乐呵呵的冲李莲英说,余光仿佛瞥到了静立在一旁的我。

    “芸初,你怎么独独站在这,不去抢呢?”她带着笑,轻松攀谈的语气中透着意外。

    “这宫里头,谁不爱银子,莫非,独你特殊?”她深谙那些奴仆私底下的各种打点和私相送银子的人情世故,只要不过火,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她望着我的神色带着一丝迷惑和探查。

    “奴婢无太多所求,每月的银子够用就成。”我扯出笑容来仿佛玩笑般说:“况且,奴婢想必也争抢不赢他们。”

    “皇太后,奴才有一事需要向您禀报。”崔玉贵看了看左右,走上前来说,慈禧点头。

    他似乎在有意的放低声音,我竖起了耳朵,似乎听到他的话语中提到力钧和咳血几个字,心中一诧。前几日我见他为皇上诊脉,看着并不像是病了的模样,怎会突然严重到咳血的地步。

    随着除夕的到来,宴席依旧隆重,金龙大宴桌设在保和殿,从午时便开始摆布各色凉菜和点心。

    申时,大臣已经陆续到达等候两宫,他们早已通通备好了贵重的年礼。

    待皇上和皇太后入座,他们便陆续将礼物呈上来御览,再由专门的礼官将其详细登记在册。

    “下一位。”公公扯着嗓子喊着,一名肥头大耳的官员迈着步伐走过来,他微微抬头,我能感觉到皇上的身子一僵。

    竟是来军机上任不久的袁世凯,最近他成功取得了慈禧的重视,调他来京身居要职。一个曾经卷入变法事件的人,原也该遭受处决却因背叛皇上而逃过一劫,如今竟还能获得慈禧欢心,一步步爬上高位,可见他的圆滑手段。

    此刻,他的面容上满是奉承的笑容,毫无愧疚的直面皇上,显然很能沉得住气。

    向太后呈上礼物后,公公揭开了上面覆盖的绸布,里头竟是一件十分奢华的黄缎长袍,刺绣精美,上面镶嵌的各种钻石闪耀,还有用珍珠镶成的一朵精致的牡丹花,缀着用绿宝石镶嵌的叶子;袁世凯为了夺得慈禧的欢心,可谓下了血本。

    她看着这件华衣喜不自胜,满面难以掩饰的满意笑容。皇上却不屑于多看袁世凯一眼,冷冷的撇过脸去。

    涵元殿内,响起了几根筷子的落地声,我端着热茶入殿吃力的关上寒风下不受控制的门,疑惑的望过去。

    墙上似乎是用水粘上去的一张纸上写着袁世凯几个字,皇上正以筷子当利箭向那个他深恶痛绝的名字扔过去,来宣泄无处可发的愤怒。

    “皇上。”我将茶端给他:“您消消火。”

    “可恨!”他深蹙着眉头,捏紧指骨。那个他永远不想再见到之人如今却堂而皇之的在他面前招摇。

    外头的烟火声传来,而瀛台这个独立的小岛只能见到天空被那端的绚丽烟花染上的一抹微红,那些热闹和繁华依旧离得很远。

    “您犯不着和那棵墙头草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我双手搭在他的臂膀,想起这几日我都在跟着忙宴席之事便问:“对了,力钧最近还是照常来为您看诊吗?”

    他点了点头。

    “他并无什么异常?”我想起那日听到的事情,心生奇怪,莫非那日是我听岔了。

    自此,我便将那件事未放心里头去。然而刚刚过完安稳的年,便传出力钧要休假调理身体的消息。

    “那日,他当着我和皇额娘的面咳了几声,捂住了纸巾,似乎染了急症。”皇上说。我却有些不安起来,毕竟力钧的调理着实有效,眼见皇上身子终于慢慢有了起色,他却在这个时刻突然染病,诊疗恐得停止。

    正想着,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正是力钧。

    他的面色并不蜡黄憔悴,只是精神不及以前罢了,在未正式请辞并取得两宫同意之前他依旧得来按时看诊。

    照常为皇上把脉后,又提笔写了方子说:“皇上,好些日子您都未曾服药了,饮食调理之法但愿您能坚持下去。”

    他说完便掏出巾帕急促的咳了起来,我眼见他咳完之后便迅速将巾帕揉成了一团,似乎刻意不想让人看见上头的血迹。

    “臣……御前失仪,愿皇上恕罪。”他跪下说,皇上不忍心的说:“你既身子不好,便不必跪了。”

    在将力钧送出门时,我见到那些太监站得较远,便顿住步伐忍不住开口问:“您……有请辞的打算吗?”

    他的眼中竟闪过一丝不自然,却还是点了点头。

    “可是,皇上的病情刚有起色。”我试图劝说他:“虽然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自私,可是我还是希望替皇上挽留您。”

    他嘴唇一动,眼中闪过诧异却面露难色:“我的身子最近不大好,你也知道,实在有心……无力。”

    他说完便快步离开,匆忙间似乎掉落了什么东西,我走过去蹲下身子见是方才他咳血后揉成一团的巾帕,许是走得急才掉了下来。

    我打开来见到其中竟并无半丝血迹,脑中一震。他为何要说谎,且还演出这场咳血的戏,目的何在。莫非就是为了请辞,那他又为何突然急匆匆的想要借口逃离这个地方。

    满腹疑虑的我捏着这巾帕回殿,皇上似乎也在思虑着什么。

    “你说,他这个病来得这么急,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他的话语让我一愣,手中的巾帕更紧。

    原来,他也对力钧产生了怀疑。

    力钧欺骗他之事,我又该不该说,但这是欺君之罪,皇上的性子依然存着冲动,到时难免怒火大发。力钧既然一直尽心治疗想必人品还是可信,这其中兴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倒不如我去了解一番再作决定,我想着。

    余寒未消,又连夜下了两日雨,未有停下来的迹象,狂风大作吹斜了斗大的雨点,淅淅沥沥的蘸着凉意,仿佛这个春日比往年都要来得迟。

    “让人送两石大米去给力钧吧,以作他病后调养身体之用。”从储秀宫回来的皇上一面说着一面让旁人收了伞迈了进来:“这大米从宫里特供给朕的那里头拿,对了,再告知他不必谢恩。”

    知他平日因心急对力钧态度不好,然而他此刻却依旧还是不免露出软心肠来嘱咐要送力钧一部分自己的口粮;我微微翘起唇角,让他将沾染了雨水的斗篷脱下来。

    “就知道您还是这么暖心。”我笑说。

    “力钧今日请辞了。”他仿佛不经意的说。

    竟然如此快!我都还未来得及了解个中蹊跷,我正拿过斗篷的手顿住:“什么时候?”

    “刚刚在储秀宫那边他向我和皇额娘当面请辞。”

    我难掩诧异,看了看外头的雨已小了许多,脑海中迅速窜出了一个决定。来不及向他解释转身便往外走,这是最后一次挽留力钧的机会。我不能见他不明不白的离开;况且,我太清楚,除了他,那群太医院的人是不会尽心为皇上治疗的,他也是唯一希望。

    “是太后召我过去。”面对拦着我出岛的官兵,我掩饰焦急平静的说。

    “有没有什么传召诏书?”那名官兵依旧不肯放行,我只好掏出储秀宫的牌子,他们知道了我之前是储秀宫宫女的身份,便放下了些许戒备。

    在神武门,一顶轿子停在了门边,他应当还没有离开,在雨幕之中我焦急的寻找着,终于见到身着棕色长袍的一名老年男子似乎正掏出一道旨意向守门之人走过去。

    我心中一喜,顾不上喘气的叫住了他:“力钧大夫!”

    他的脚步一顿,扭头见到在雨中淋得狼狈的我,眼中很是诧异,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接过随从为他打的伞独自向我迈步过来。

    “这样大的雨,你……”他似乎也明了我不肯放弃,还想要来劝他,面容有些无奈。

    “您当真要离开?”我方才跑得急,情急之下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为皇上,可以…留下吗?只有您的医术值得信任。”

    “我的病体已不适合在御前侍奉。”他满面为难之色。

    “当真是因为此?”我直勾勾的盯着他,他却目光有些心虚的躲闪。

    我不得不掏出了那个巾帕:“这是,您那日不慎掉落的东西。”

    他的目光挪到那已被雨水打湿的巾帕上,拍了拍空荡荡的胸口,才知巾帕竟已遗失,被我戳穿了谎言的他面容骤然失色,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见状,他叹了口气:“说到底,我压根医不好皇上,也无人能医治好皇上。”

    我疑惑的望着他,他摇了摇头,缓缓道出的话让我面容逐渐苍白。

    “这和医术无关,是在这世上,实在是没有人……敢医好皇上。”

第138章:身陷囹圄

    一道闪电划过,大雨倾盆的声音恰好的让那些守卫听不到他的话,我的心却骤然收紧,细思极恐,只是不敢确认也不敢亲耳听到那些残忍的真相。

    “既然事已至此,我就和你说实话吧。这人啊,就没有谁是不想要命的。因此,我不得不这么做,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感慨着,话语不免沉重。

    本已打算离去,但看着已被雨淋透的我,他思索再三却还是面露同情的说:“你许是皇上身边难得的忠心丫头,不顾后果的胆敢跑到这来,见你如此诚心的份上我有几句忠告,你若愿意听便听着。”

    “ 无论如何,你都万万不要逆了老佛爷的意思,若不然,迟早会丢了小命。虽然我也很同情皇上的境遇,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以你我的微薄之力又能改变什么?你也不要再犯傻,规规矩矩的行份内之事,才是明哲保身之举。”他 的话语带着无奈和认命。

    他本是唯一一个和那些太医院的御医不同之人,也曾一心只当一名简简单单为病人诊疗的大夫,然而却不知入宫的那一刻便陷入纷乱复杂的局面中,每日都如履薄冰,认清现实的他早已决意离开漩涡中心。他做不到听太后之意,却也并不想送命。

    我捏着巾帕的手无力的放下来,已能拧出水来的巾帕也随着风和雨从手中脱离,飘落到地上随着密集的雨流而去,我浑身仿佛也骤然失去了气力。

    他的话那样句句一针见血却又道尽现实的残酷。

    透过不断砸落在面颊上的雨点,我神情恍惚的转过身,却见到一名似曾相识的公公在宫殿的边角露出头来向我张望,见我的目光转移过去,他飞速的离开。

    方才混沌的大脑蓦然又如醍醐灌顶,一阵密密麻麻的恐惧,那名公公似乎是前些日子从储秀宫调到瀛台的人。他竟一路跟踪我至此,莫非那日在屋外窃听的人也是他?当时起疑心的我还以为只是多心,未追至拐角。

    看来慈禧不知从何时起已开始怀疑我,我的唇角透着一丝冰冷的笑,眼中粘连模糊的一切不知是雨还是泪,我伸手想要抹尽眼角的那片朦胧,却见到指尖粘连上一层淡黄色的脂粉。我竟忘了在雨中已被打落的妆容,也不知那名跟踪我的太监是否已看清。

    雨珠依旧在源源不断的滚落,步履有些踉跄的我再一次感觉到那种浸入心扉的绝望。我改变不了他终有一日要离开我的命运,而我也不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那只巨大的推手不曾片刻停缓的将我们一步步推入深渊,或许,离慈禧找我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皇太后让您过去一趟,看起来,心情可甚是不悦。”那日崔玉贵奉慈禧之命来召力钧过去,她向他说了什么已不可知;但定然不乏声色俱厉的责备,眼见“不懂行内规矩”的力钧傻傻的全力投入让皇上的身体当真有了起色,早已事与愿违。

    我从未料错,从醇亲王到皇上,她故技重施。会为了不落话柄殷勤的为他找医师,但同时却把控着他们。

    “这和医术无关,是在这世上,实在是没有人……敢医好皇上。”

    “胳膊拧不过大腿,以你我的微薄之力又能改变什么?你也不要再犯傻……”

    这些零落的片段仿佛跌落在地又重组着一一在我脑海浮现,像玻璃渣子镶入了心,扎得很深却不见血,只是,越挣扎便愈深,已拔不出来。

    在四周无人的宫殿一角,我倚着墙角,心中似乎有什么一直在坍塌。原来,自以为浴火重生的我已不再是那个莽撞的小丫头,却依旧无能无力。我和他已身陷铜墙铁壁般的囹圄,原以为在黑暗中唯一摸索到的那一扇门,竟是牢牢封锁着的死路。

    不知如何回到涵元殿,一路晃神,连周身何时已渐渐被黑夜笼罩仿佛都不知。 就像当初被投入井里那般,浑身无一不被毫无温度的冰水浸泡,凉意透过衣襟渗入肌肤。

    天色已晚,我苦笑着,这样也好,至少,在浓浓的夜色中,不必糊上一层泥也无人再能看清我原本的面容。

    “皇上,您别着急。”推开殿门,孙公公似乎正在劝慰着皇上,他焦急的徘徊着,听到咯吱的开门声,猛然抬眼看过来。

    “珍……芸初!”他慌忙迎上来,情急之下,差些脱口而出珍儿。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紧蹙的眉间未舒展反倒蹙得更紧,满面夹杂着担忧的恼意在见到水人般的我之后全然消散,只余心疼。

    “皇上,奴才就说芸初姐在瀛台当差许久了,不会走失,这会儿您该放心了。”孙太监笑着说,然而却无意间瞥到已被雨水全然冲刷后的我难掩清丽的面容,诧异的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看什么!”见他望着我拔不出来的目光,皇上低吼了他一声。孙公公一阵激灵,慌忙磕头认罪。

    “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分毫!听见了么?”皇上不怒自威的低头望着他,他慌乱的点头:“是是是!打死奴才……也不敢说。”

    “奴才……奴才在门外守着。”他惊魂未定的退下,关上了门。

    我嘴唇乌青,冻到快要失去知觉的僵硬四肢不禁哆嗦起来,皇上来不及盘问我今日之事已手忙脚乱,想要亲自为我将湿衣裳换下,但他身为从未伺候过别人的九五之尊却笨拙的不知从哪下手。见着他的模样,我的眼角更是一热,仿佛下一秒,那抹温热便要溢出来。

    我自行去换了衣裳,他便用冬日厚厚的棉被将我裹了起来,又端来一碗姜汤:“这是我方才差人做的,快趁热喝了。”

    “已经春分了,您反倒为我裹这样厚的被褥。”眼圈红肿的我无奈一笑,又感动却又不免生出酸涩。

    “这次,不能见你再感染风寒。”他说着,为我整理褥子的模样生疏却细致。

    眼角那一串温热终于还是兜不住滚落下来,突然,闪过那么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我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他一愣。

    “皇上,我们离开这里吧,一起离开好么?”我双目含泪,又透着一丝恳切。明知这个想法有多么离谱,然而,却还是不管不顾的脱口而出。

    他反倒失笑:“说什么傻话。”

    “你是担心今日真实面容被孙公公见着了么,放宽心,他是这里唯一值得信任之人。”他轻声说:“今日你突然出去,过了几个时辰见不到影子,我却不能派人去找,连焦急之色都不能让那群人看出来。只告诉了孙公公,在这干着急,恨自个儿不得亲自出去寻你!”

    “皇上,我是说真的,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好吗?你不再是天子,我也不是珍妃,也不必再当小心翼翼的小丫鬟,我们只当普通夫妻。”我摇了摇他的手臂,满目祈求。带着那么一丝近乎不可能的希冀,只求他能轻轻点头,纵然是骗我也罢,也算是配合我做完这个永远难以实现的梦。

    多想就这样,拉着他不管不顾的逃离这个华丽却危机四伏的牢笼,不必再无能为力的看着他饱受折磨,不必再如履薄冰的在旁人面前和他扮演着主仆,惴惴不安的担心着慈禧突然的宣召,甚至可以自私的不再顾这个千疮百孔的大清。只我和他两人,远离一切纷争,在乱世中隐逸。

    他全然愣住,已看出我真切的渴盼,沉默了半晌。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 在我万般急切的目光中,他的声音沉静。

    紧紧抓着他的手渐松,眼中的火光熄灭,我黯然的缓缓垂下头。他果然,连欺骗我都不肯。

    “莫说亲爸爸层层派来监视之人让我们不可逃脱,如今外忧内患的局面想必你很清楚。这辈子,已身不由己, 有太多事情我都放不下。”他在我身旁坐下,凝视着我的双眼透着诸般无奈。

    听着他沉毅的话语,我依旧不免失望。我怎么忘了,他的内心从未变过的那分刚毅和坚持,是因为他的生命中不单单有我,还有身为君主的责任,他从未放下过。

    “如果,你能自私一回,为自己活一次该多好。”我鼻子一酸,带有一丝颤抖的伸手触及他瘦削却沉稳的面庞;就像冬日的傲立寒梅,眸子中满是倔强得不曾放弃的坚忍。

    “珍儿,让你和我受苦了。”他紧握我的手,轻叹:“自打入了涵元殿,你便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实在委屈你。”

    我连连摇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担心一开口便会哽咽。望着他的眼眸,心底一阵刺痛,他并不知我们已陷入的绝望境地,也不知或许随时我们又将分开;前方已迷雾重重,不得不让我担心如果这次再走失,是否彼此就彻底再寻不着。

    皇上开始奉慈禧谕旨,宣布再度仿行宪政,然而作为大清临终前垂死挣扎般的最后一次改革却再度掀起了一股躁动不安的暗流。

    但不知是否因那日隔得远又是在雨幕中,那名跟踪我的公公或许未见到在雨中我晕染的真容;在终日的惶恐不安中,我迟迟未等到对我的宣判。

    桌案前拟旨的那个身影正锁眉思索着,毛笔在他的手中走走停停。他似乎并未因慈禧这次主动掀起的改革而露出半分喜意,他将笔放下,晾干墨迹。

    “皇上,这次的改革是不是有诸多不如意之处?”我问。

第139章:捉摸不透

    “皇额娘的意思是想要力挽狂澜却又不想动其根本,说到底,旨意下去我也并不知会否有什么成效。”历经起伏的他看得很透彻,似乎对于这次并不算真心的宪政并未抱多大希望。他心知肚明将政权牢牢在手心攥了大半辈子的慈禧不会舍得放弃权力全心全意的实行立宪。

    “皇上,这是应您旨意,力钧呈上来的他自个儿的诊治方子,请过目。”孙公公跪下呈上一叠纸,上面记载着密密麻麻的药案。兴许是皇上之前对他突然咳血半信半疑,而让他离开后呈上治疗自己咳血的药案以此证明他着实是因病请辞。

    “他的病不知何时能好,说到底还是他的法子有效用,最近又觉症状反复了。”他的手攥着拳抵唇咳了一声,感慨着。

    我的心却一沉,知那药案对于精通医理的力钧来说他自己编造一份瞒过皇上已绰绰有余。只是,那日的情景似乎重又浮现,每思及力钧的那些话,残酷的现实便不容忽视的再次席卷过来,纵然我并不想再多想,只要好好的多在他身边一日便好。

    “怎了?”他突然的问话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竟不知自己方才难掩的忧色已露脸上。

    我摇了摇头,挤出一道笑容来。

    是夜,正打着盹的我被一阵咳嗽声惊醒,我见到依旧在闪着微弱光亮的煤油灯,才想起自己竟忘了熄灯便不知在何时进入半眠的状态。

    “皇上,是不是这亮光扰了您。”我起身端起煤油灯轻声问。

    “凉。”他如呓语般,刚准备灭灯的我顿住,却见到他睁着的黑雾般的眸子,他似乎一直都未入眠。

    “您还未睡着?”我诧异的放下煤油灯走过去,他咳嗽不止,面色青白:“窗子,都关了吗?”

    “都关了,您还冷吗?”我从内室取了被褥来,明明已入春,然而盖了好几层褥子后他方才不再说冷。后半夜,他满额汗珠却冷到瑟瑟发抖,我探了探他的额头,似乎并未滚烫,相反有一丝凉意。

    我打了一盆热水,将巾帕蘸满温水细致的为他擦拭着汗珠,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天刚亮,我便让孙公公去找御医过来。

    “芸初,皇太后召见您过去,说是她想念你的手艺了。”掌事公公亲自过来告知我,神情中透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的身子一震,密密麻麻的恐惧骤然攀爬上了脊背,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强壮镇定,一直惴惴不安之事终于还是避无可避的到来了吗。

    我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已被太医包围的那个身影,转身支撑起些许勇气踏上离开瀛台的小船。水面上起了薄薄一层水雾,在这寂静的空气里听到木桨掀起的水花声都愈加激起我的不安来,两手不自觉的揪着衣袖,努力让自己不要失了分寸,率先想着应对的说辞。

    储秀宫里头的光线有一丝暗,连名贵的雕花桌椅都满是积淀的厚重之感,每靠近一步心中的忐忑便多了一分。

    一身锦绣华服的慈禧正半倚着假寐,身旁的宫女连喘气声都变得小心翼翼,李莲英见我已到挥手将其他人全部遣退后,这才小声的喊了一句:“皇太后。”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她的神情未有波澜,反而悠然的一手转动着手指上的金护甲。

    “不知,此次皇太后想要吃哪一种点心。”我装作冷静如寻常那般低眉顺眼的说。

    “芸初啊,你去涵元殿当差有多久了?”她仿佛闲谈的语气,却让我心中更是摇晃不平。

    “有好几年了。”我轻声说。

    “你还记得你最初自请去瀛台时说的话么?”她微微挑了挑眉。

    “奴婢……之所以留在紫禁城便是为了替姐姐报答您的恩情,只要您吩咐,奴婢必当鞠躬尽瘁。”我不明她话中之意,但却知她此刻提起定然大有深意,无论她是否重新怀疑我是珍妃,但既然我去挽留力钧的那一幕已被探子见到,她应当已获知我的心向着皇上。单这一点,我便已犯了大忌,或许下一秒她便会撕破这一切伪装的平静。

    “记性不错,那么,你可还记得当时哀家对你说过什么?”她的声音如平静却暗潮汹涌的湖面,我咬着唇,强压慌乱。

    “若犯错,便是……死罪。”虽然面上支撑着最后的镇定,但面色已渐渐苍白。如同又回到了投井的那一日,逃过一场死劫,换了身份和名字却还是逃不过一死。只是,我依旧还来不及向他道别。

    心底已渐渐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隐隐担心若我这次出门再也没能回去,本就身子每况愈下的他又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

    慈禧静默了半晌,站起身来,随着她步伐的迈近,我有一丝绝望的闭上眼。然而,却觉一双手将我扶了起来,面前是她如深潭般捉摸不透的眼眸,我垂下头去。

    “这些话还记得,便好。”她的面容上竟有一丝莫名的微笑。

    “行了,随意做两个拿手的甜点给哀家尝尝。”转而,她仿佛没事人那般,满脸轻松的说,仿佛方才当真只是寻常而又简短的问话。

    我满腹疑虑,却还是屈膝行礼后退下。原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若说妆容已花露出的面目或许当时那人未看清,但我去寻力钧之事她不可能不知,竟然只字未提,仿佛全然不知。但是在这个当口却问我当初的话,总不该只是为了让我表决心,我竟怎样都猜不透她的心思。

    “你们两个!笨手笨脚的,我都说了打扫过后的桌椅不得落灰,你们倒还和我说未看见死角。搪塞我还行,若是皇太后问话,你们还敢犟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满腹心事的我抬头。

    如今白柢已是掌管几名宫女的姑姑,她最初的青涩早已退却成老练,已不见当初那柔弱胆小的影子,训斥宫女之时的模样和其它姑姑无异。

    “白柢。”我刚开口,她扭过头来,见是许久未见的我,面上一喜。转而又不耐的对那两名宫女说:“还杵在这作甚!还不赶紧去接着擦,若再让我见到灰,你们今儿便莫想吃饭!”

    那两名初来乍到的小宫女唯唯诺诺的点头,便立即各自去继续擦拭偏殿里头的桌椅。

    “哟,如今可威风了。”我暂时放下那些烦忧,玩笑般说:“我怎么还记着当初那个因为笨手笨脚差一些被赶出宫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丫头呢,这会训起别人来可也不含糊。”

    “你怎么能揭我短呢!”她又气又笑的说,看了一眼殿里头压低声音对我说:“好歹给些面子,若给那些小丫头听到,那我好不容易树立的威风可都坍塌了。”

    我捂着唇笑着,她左右张望着拉我去了一处相对偏僻之地:“芸初,最近你可好?”

    我本能的摇摇头却又点头,她一笑:“行了,你也别瞒着我了,瞧着便有心事。”

    “白柢,最近你有没有见到皇太后身旁那个前些日子被调到瀛台的公公?”既然已被她看出来,我便不打算再瞒她,神色透着些许紧张的问。

    她迷茫的想了一会儿,我又说:“就是那个个子不高,肤色黝黑的公公。”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说:“前几日我还瞧见他了呢,见他入了储秀宫,我想着应当是为皇上办什么事,也没在意。”

    我的心咯噔一下,他果真来向慈禧通风报信,但既然如此,为何慈禧还并未有处置我的举动。

    “那……他来的次数多吗?”我思索着问。

    “并不多,但你忽然提起他,倒让我想起无论相隔时间长短,他总会来一次。我当时还奇怪他已被调到瀛台,却还两头往返。”白柢见我满面愁容奇怪的问:“怎了?他莫非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以后若有机会,你便帮我注意他。”我拉起她的手,面露恳求。

    “他……应是太后派来监视我的探子。”我的话让她神色骤变,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当真!莫非,你已被太后怀疑?”

    我缓缓点头,难掩黯然:“我如今也不多求了,只望自己就是死也得死个明白;但不到最后一刻,我还得设法挣扎。”

    她的双眸升腾出震惊和惶恐来:“芸初……”

    “当初,我劝过你的,不要为一时冲动去犯险,皇上身旁正是最危险之地。无论如何,还是保命要紧!”她满面担忧,仿佛从我执意要去瀛台的时刻便早已料到今日,但是当真到了这一日,却依旧措手不及。

    万般俱寂中,她沉重的问:“如今,你后悔了吗? ”

    周身依旧宁静,在这个仿佛已被人遗忘的角落,我扯动嘴角微微一笑眼神笃定:“不,因为若再来一次我依旧会如此。”

    她有些怔仲,良久,方才轻声叹了一句:“原来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变过。”

    我忍着涌动的潮绪,只剩满面平静。我着实从未变过,无论是以前那个不通人情世故横冲直撞的我抑或是如今已圆滑通透的我,都是那样固执的撞上南墙亦不肯回头,纵然也会惧怕死亡,惧怕那种湮没浑身恐将永无止境的黑暗,但却还是坚定而执念于不悔二字。

    瀛台郁郁葱葱的树木重又花开,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冬意已不残存分毫,一切都生机勃勃,但却更映衬出我心底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凉意,正如我从来不尽信日子依旧还能如从前那般。

第140章:惊梦

    随着力钧离开之后,皇上的身子果真一日不如一日,夜里开始反复发热,让我压下自个儿的心事同时却又对他有着说不出的担心。

    那几名专为他诊疗的太医也已开始居住在瀛台,一同被隔绝在此。

    清晨的阳光刚刚攀上屋檐的绿色瓦片,我便听到他剧烈的咳嗽声,仿佛惊梦;匆忙赶过去,他挣扎着正准备从床上坐起,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

    “皇上,您怎么样了?”我为他顺着气,他却挣扎着要下床,刚刚起身却起得太急,一个趔趄身子重又跌回去。

    “您要去哪?”见他执着的强撑着要起身,我满面交织着心痛和焦急。

    “我要去大高玄殿。”他紧紧抓着床沿,喘着气蹙眉说。

    “大高玄殿?那不是追福祈愿之处么!”我不解的说:“您不是向来都不信鬼神之说,为何突然执意要去那里?况且,那是在神武门之外,如今……”

    我的话语一顿,咬着唇,不忍再说;听到我的话他一滞无力的坐下去,半倚床头,毫无血色的嘴角微微勾起冷笑:“我怎么忘了……如今朕连瀛台,都出不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黯然的投向窗外那片隐隐的湛蓝天空:“你知我……瞧见了什么。”

    “昨夜,我见着一人披头散发的吊在一根长帛上,俨然是…明思宗殉国状。”他的眼眶渐红,难掩憔悴,扭头定定的望着我:“你说,这预示着什么?”

    “大清的气数……”他字句如在刀尖,然而“气数将尽”那几个字却怎样都说不完整,那股痛意直入心底,我都能感受得真切。

    “我不信神,可是……如今,反倒不知希望该如何寄托。”

    眼中有根弦已断,一向执着坚定的他竟第一次开始动摇,前方如此渺茫,仿佛怎样驱散浓雾都看不清路。

    尽管重新改革,但是非但无济于事,反倒又挑起了混乱,大清早已如末期的绝症病人,此刻再做心肺复苏也至多再最后微弱的跳动两下,已无力回天。

    尽管他从不肯承认但此刻却还是说出了这句他一直不敢也不愿接受的结果,被腐蚀掏空的大清气数将尽,大局已再难改;念及此,仿佛心肺中郁结了一团气,他骤然紧蹙眉头,用一只胳膊肘支着身子,咳嗽不止呼吸急促。

    “皇上!那只是梦境,不是什么预示,是您多心!”见状,我急切万分的劝慰,起身慌忙去寻太医。

    “掌事的,这一日就单单一餐又如何果腹?”当我急匆匆的来到太医所居的偏殿,却听见一阵嘈杂之声,他们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仿佛有所不满。

    “这是上头的意思,我又不是厨子,找我,我又找谁去?”掌事公公悠然却又傲慢的看了他们一眼。

    “上头?这莫非是皇上的意思,还是老佛爷?这日日都食不果腹的可让我们如何心无旁骛的为皇上诊治。”一名年纪教长的太医满腔怨愤的问,其它太医纷纷附和。

    掌事公公瞥了他们一眼,不为所动的说:“放心,饿不死你们。”

    说完,他便不由分说的离开,留下那几名太医纷纷错愕的相视,止不住的叹气。

    “这是个什么意思?既不让我们出去,如今还让我们饿肚子。”他们六神无主的摇头。

    这定是慈禧的意思,她不能不让太医为他看诊,但却能够强制性的让他们看诊时不尽心尽力;见到这一幕,我的唇咬得生疼,她究竟打算如何一步步的将我和他逼入绝境。

    “皇上不适,劳烦你们能去看看。”我还是不管不顾的走上前去急切的对他们说。

    他们见着我,方才的不满还未卸下,却不得不暂时平息愤怒去拿药箱,但却连带着对我也没有好脸色。

    “你们每次看病顷刻之间,不过敷衍了事而已。素号名医,竟如此草率!”伴随着皇上恼怒的声音,看完诊的太医从殿内退出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忧虑不安的我刚准备入门却听见一个温和平淡的女声叫住了我。

    我奇怪的回过头去,竟是披着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的皇后,她冲我一笑走上前来,我有些错愕,对于我这个和珍妃“相似”的小丫鬟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视而不见的,这次竟不差遣身边的丫鬟,反倒亲自上前。

    “皇上在里头吗?”她瞧了一眼问。

    我点头:“是否需要为您通报?”

    她迟疑着点头。

    “皇上最近心情不大好。” 我好心提醒她,暗意让她莫要在这个当口顶撞。

    大殿里头,那个身影满面焦躁不耐,但似乎方才的急症已缓过了些许,让我拧成一团麻绳的心稍稍松缓。

    皇后缓步入门,示意丫鬟将手中的篮子放下,上前恭敬的行了礼。见到她,他依然面如霜雪,视若无睹般,只是微微坐起了身。

    见到他毫无血色的面容,她眼中不免闪过一丝心疼,却又微微垂下头去:“皇上近来可好?”

    “老祖宗最近也宣召太医不断。”她的话让他侧过了头:“皇额娘……身子抱恙?”

    “是,许是因为前几日去昆明湖上泛舟,湖面风大入了寒,又吃了许多新来的蒙古厨子做的奶酪,还喝了点儿酒,说是头昏脑涨,浑身都没了力气。”她说。

    “……那你替朕向皇额娘问安,过几日朕稍好,便去探望。”他咳了一声,皇后点了点头。顿时,空气又陷入了沉寂。

    “……皇上,最近眼瞧着正是好时候,臣妾便养了些蚕;看它们吐丝作茧,倒也是一番乐趣。”皇后提起时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这已是思虑再三的话,她难料他会否烦她又在殿中多待了片刻,抑或是对她的喋喋不休感到不耐。毕竟,对于她,他从来都不曾有分毫耐心。

    “养蚕?”出乎意料的,他略有些灰暗的眸子一亮,反倒透出几分好奇来:“何时拿来,让朕瞧瞧。”

    皇后有些意外,满面难以掩饰的喜意,她拿起了带来的篮子,揭开上头蒙着的那层纱布呈到他面前:“臣妾想着,您兴许会有兴趣,便带来了。”

    篮子里是绿泽泽的桑叶,水嫩的绿意上攀爬着被喂养得白白胖胖的蚕,皇后伸手拿起一片桑叶,一条蚕便抱着桑叶嘶嘶的大口大口啃了起来。皇上瞧着不经意的扬起嘴角,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蚕,不免露出孩子般的新奇之色。

    “你竟还有此手艺,瞧着,喂养得不错。”这是他第一次毫不吝啬的夸赞她。

    望着他清浅的微笑,她竟生生愣住,这么多年来,恐也是第一次他切切实实的是在冲她笑;如此的不真实,却又让她心底仿佛投下了一颗小石子,一圈圈的晃荡开来。

    或许从这一刻开始,她便想要什么都不计较了,我并不觉嫉妒,反倒觉出一缕淡淡的温馨。如今,已不求其它,只要能见他展颜便好;况且,望着如得施舍的她,再无半分之前的冷傲,我对她仅存同情。

    我悄然退出了涵元殿,却听到的脚步声,立刻警觉了起来,竖起耳朵探了探。周身仿佛又重回宁静,并无异样。

    莫非又是那跟踪我之人?我朝着拐角放轻步履的走过去,刚刚走到拐角准备探头却毫无准备的被一个有力的手掌拉了过去。

    “别出声!”我刚想本能的惊呼,便听到这陌生的声音。

    我扭过头,见到那张黝黑的面孔,竟当真是那跟踪我之人,他平日在瀛台总是悄无声息,也从不和人多话;这次,他被我发觉竟不躲,反倒光明正大的和我面对面,我顿觉蹊跷。

    “掌事公公之令,召你入偏房,有重要之事。”他说着,面容沉静。我蹙眉,虽然心有不解,但还是跟着他过去。

    这头的偏房极其僻静,又是之前废弃的柴房,心底竟开始忐忑。不容我多想,他已打开了屋门,一股霉烂的味道传来,竟让我一阵反胃。

    在被阴沉覆盖只从砖瓦的缝隙中透出几丝光亮的屋子里,背对着我的掌事公公仿佛已等候许久,他示意那名公公将门关上,我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咳了几声。

    “不知……公公有何吩咐,非要在此处说。” 选在这么个角落,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我心底的不安愈加强烈。

    “芸初,你如今心底向着的是皇太后还是……皇上?”他意味不明的问。

    “自然是皇太后。”我不露声色。

    “是么?可是,皇太后时常说你向她汇报皇上近况时总是有意避重就轻,是你当老佛爷好蒙骗,自作聪明,还是……”他阴阳怪气的说,打探了我几眼。

    我只觉那颗心已被绳索吊了起来,果然,每次圆滑的将话语圆过去只捡不重要却偏又挑不出错的那些话依旧瞒不过慈禧,或许她开始怀疑我便是因为此。所以派人跟踪,今日,她终究是憋不住了。

    “……那是皇太后多心了,奴婢已将所知尽可能的禀报,其它或许是奴婢粗心,未悉数注意。”我打算拼死不认,既然认了是死,那倒不如和他们周旋喊冤。

    “是么。”他盯着我望了许久,在一片诡异可怕的沉寂之中,他见我波澜不惊的模样反倒突然笑了起来,扭头对那名跟踪我许久的公公说:“小顺子,你将你看到的给好好说说,我听着,可比说书更有趣儿!”

第141章:命定之局

    我咬唇,手心已浸出了汗,然而长久在慈禧面前练就的镇定却让我尚能看起来平静如常。

    “喳!”他在一旁应声说:“奴才听到芸初作为一名丫鬟和皇上非但不用敬语,有时甚至不乏僭越暧昧之言,不知是狼子野心妄想勾搭万岁爷还是狐媚子功夫了得。”

    “私下言辞间毫无奴婢的认知,和皇上对话反倒像是以妃子自居……”他的话让我的手渐渐捏紧, 一切,终究已掩盖不住。

    原来,今日才是慈禧借他人之手向我算总账的时刻。

    “你可还记得当时哀家对你说过什么?”那日,她忽然问我。

    “若犯错,便是……死罪。”

    “这些话还记得,便好。”当时,她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莫名的微笑,我多日的惶惑终于在此刻明了,她不动声色了这么久,原来是借刀杀人,倒也不污了她的手。

    “那日,奴才见她竟为皇上苦求力钧留下,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恐怕早已违逆了太后之意……”那名公公望了我一眼,继续说着。恐惧如同沙漏全都渗下后便只剩空空如也的麻木,我的血液已然凝固。这一日,我早知自己逃脱不掉,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

    既然,已被拆穿,此刻我为鱼肉,只能任他们宰割。大不了一死,只是,在出奇的冷静中我的指骨却还是不免发白,声音绝望而又冷寂的开了口:“你们想要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仿佛一直都在待我这句话的掌事公公摆手让他不再说下去,冲我走近了几步,咧嘴一笑,往我的手心塞了一个精巧的瓶子:“说到底,这个掌握权不在我们手里,而是在你自个儿手里。 ”

    “什么意思?”我冷然望着他,那普通的瓷瓶上未有只字,莫非就在此处赐我一死。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个儿一心向着太后么,既然你想表忠心,老佛爷便也乐意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怪异:“很简单,如今,你是皇上最信任之人,只要你将瓶中之物添到皇上的饭食或汤药中便可。”

    我一惊,方才的淡然之色荡然无存,猛然抬头望着他,捏着手中的寒意正一点一滴渗入手心的瓶子,仿佛要将它捻碎,声音不觉颤抖着:“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他的笑容一滞,反倒生出几丝悲悯之色,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两字:“砒霜。”

    脑中犹如被轰炸,仿佛有无数个光点在脑海旋转搅动,密密麻麻的寒意融入血液遍及全身,这是从未有过的恐惧,我甚至宁愿方才只是我一时幻听。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已将我们逼至悬崖边缘的她竟已彻底再等不下去了, 心如寒冰所铸的玄铁,丝毫不念及当初的母子情分竟要夺了他的性命,彻彻底底的毁灭他。在下这个决定的那一刻,不知她会否犹豫片刻,会否后悔。

    而在瀛台上围绕着他的人也已麻木不仁,为了各自保命任何事都不吝于下手,冷漠的成为帮凶,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你们!莫非心都是钢铁铸的,竟如此丧尽良心!”脑中那根镇压一切的绳索崩断,我失去理智怒火中烧的望着他。

    “良心?”他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在这个地方,你和我谈良心?”

    “瞧着你能周旋于两宫之间这么久,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定然懂得明哲保身之理,不要告诉我,你会为了一个铜子都不值的良心去送命!”他满面的皱纹在阴暗的屋子里头有些可怖,在皇宫里头这么多年,他早已不懂什么是温热的血液,什么是人最初的本性,早已圆滑得如一只老狐狸。

    “当然,如果你想忠心护主或者不敢,这瓶药……便赏赐给你。”他压低声音说,屋内似乎四周都升腾起寒气。

    “你的时间并不多。”在离开之前,他声音低沉的扔下最后这句话。

    他推开门,我听见老旧的木门咯吱一声,刺目的阳光猛然投射到我的脸庞,一阵眩晕,胃里头忽然翻江倒海,酸水霎时冲出了喉咙。

    这一刻,仿如堕入地狱,手心的瓷瓶咯得生疼,我料不到她是否已推测或确定我的身份,但更不曾料到,她竟让我亲手去下毒,莫非她想让我亲眼看着他在痛苦折磨中身亡。或者,她也能料到,我会选择自己将它吞下去,无论我是不是已“背叛”她,甚至是不是珍妃, 此时或许也都已不重要了;她在赌,只是于她来说这是一场必胜的赌局,无论何种结果都是她赢。

    我的身子无力的滑了下去,眼角淌出一串冰凉,嘴中竟有一丝血的咸腥味道。我不必做任何抉择,因为似乎不曾犹豫。这是我的命定之局,兴许,已算是对我的宽容,本就早已做好送命的准备,至少,还能最后给我一些时日去再次承受这番别离。

    这一次,依旧是我率先离开他。只是,这次再堕入黑暗,便不会再醒来。

    涵元殿里的灯光幽暗,外头的富丽堂皇却抵挡不住殿内年久失修的内壁,已然有些脱落。

    我在入殿之前顿住了脚步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摇摇欲坠的心定下来,然而堵住那股气,眼却快要模糊一片。

    倚靠在床上的他身子稍好便就着并不明亮的灯光拿起一卷书翻阅,我尽力稳步走进去,却微微埋着头,担心被他看出什么不妥来。

    “珍儿。”他见我过来温声说:“听说这两日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是不是身子不适?”

    我步伐一顿,却还是弯起嘴角:“可能有些腹胀,吃不下。”

    “您忘了,以前您总嘲笑我的脸圆嘟嘟的,这会儿该正好瘦了。”明明说着的是玩笑话,然而鼻中却是止不住如气泡般源源不断涌出的酸涩。

    “怕是劳累的,朕倒过意不去了,偏就喜欢你以前胖乎乎的模样。”他一笑,拉住了我的手让我坐下:“我今日特留了些吃食给你,就在桌案上,还热乎着。”

    “不必了,皇上,我不饿。”我颔首浅笑,眼眶却一热。避开他望着我时温情的双眼,担心一旦视线触及便会忍不住在他面前痛哭失声,那看似坚强的壁垒便会全然崩塌得不成样子。

    “答应我,吃一点。”他执着的说,我知他的心意,不忍再推辞,还是点了点头。起身走过去,揭开盖子,那碟红烧瓦块鱼正在升腾着热气,然而刚刚闻到那股鱼腥味我便止不住胃中犯酸,努力压制住,我起身说:“皇上,我有些不适,今日便告退了。”

    “您不必担心,我去歇会儿便好。”我起身低着头说,不待他说话,我便行礼退下。

    魂不守舍的返回自个儿的小屋,我紧紧关上门,斜靠着墙,终于再忍不住奔腾而出的泪水;窗外掩映的半轮月晕染天际,一道辉光攀爬上窗子,一切看起来都那样皎洁美好,那抹谧静并不刺眼的明亮仿佛能掩盖住这座皇城里的每处阴暗。

    我颤抖着身子难掩啜泣之声,无助间生出几丝绝望来,就如同当初被囚禁在冷宫中那般,靠着冰冷,等待着死亡;原来,鬼门关中走过一遭,我依旧还是免不了俗的惧怕死亡,惧怕永久的别离,也放心不下他,再留他独自一人。

    上天已夺走了他太多太多,却连一丝悲悯都不肯留下。只是,纵然我去了,他们莫非就会放弃夺他的性命?

    没了我,她还能找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下手,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仿佛残破的玻璃渣子镶入心房,揉搅得生疼,她怎么忍心如此待他。脑中闪过无数想法,甚至不惜鱼死网破,但冷静下来的神智却告知我那些想法都不切实际,如今只能尽自己最后之力,哪怕绵薄。噙着泪光,已暗下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清晨,我换上一袭浅褐色旗装,袖口是用素色的线绣出的淡雅花样,望着那个瓷瓶,一夜未眠的我踱步许久。

    “皇上呢?”见到空荡荡的涵元殿,我问门外守着的两个公公。

    “早起去军机处了。”他说。

    正午的阳光斜穿大殿,映在已年久得快要失去曾经那抹红色的砖墙上。我将桌椅都已擦得纤尘不染,听到响动,我回过头去,额角粘连着汗珠的一缕发丝垂下。

    一袭正式的酱色江绸皇袍的那个身影在一群公公的严密看管之下回来,他的面色依旧不佳,只是相较前几日稍好。

    他微喘着气,有几分胸闷难忍的模样,不悦的入殿后沉声对身后之人说:“在外头侯着,朕不想被烦扰。”

    见他们关上门,我擦了擦面颊上的汗珠微微翘起唇角:“您才刚能下床走动,便迫不及待的去听政了。”

    他蹙眉抿着薄唇,几步走过来夺走我手中清理桌椅的巾帕,不容置疑的话语中却透着心疼:“你既最近身子不适,做这些作甚,去好好歇息!”

    “如果,我不多做些,倒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我一顿,却又笑说:“您今日瞧着心情不大好?是新政之事还是大臣又有什么争议?”

    “什么都未听到。”他眉间蹙紧的坐下,提及此,依旧唇角眉梢都染上恼意:“百官到时,皇额娘却坚持让我呆在内殿,竟对百官称我病重,此刻无法起身接见他们。我倒不知这是什么个意思!”

    我错愕的抬头,却想起慈禧托人交待我之事,她竟如此对外宣称,当是已一步步做好让他重病而亡的假象了,我微闭双眼,面目已惨白。

    “皇上……恰有一事,我需告知于您。”仿佛下了最大的决心,我昨日心怀忐忑了这许久,还是最终决定在自己悄然服下那砒霜之前,警醒他定要注意一切吃食。这或许,是我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您或许从不知,我当初为何能够来此伺候陪伴您吧。”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却对于我突然提及此,有些意外。

第142章:话不成行

    “我……当初以芸洛妹妹之名芸初入了储秀宫,一步步取得太后的信任,趁机自请来您的身旁,以替她……监视您的一举一动。”我的话语让他的神色渐变。

    “可是,想必您会相信我,这只不过是唯一一个能回您身边的借口。只是,一个谎需要更多的谎来圆,此后,我便借着点小聪明和太后周旋。”我垂下眼帘,紧咬嘴唇,字句艰难:“可是,这一次却得知她对您已……”

    勇气推动着我开口,却终究亲口说不完整这句话,我不想见到他亲耳听到他的亲爸爸待他如此残忍时的绝望神情。

    “以后,您一切的吃食都要格外警惕,必须要见试毒之人亲口吃下才能享用!”我恳切的说。

    他的面容渐渐苍白得近乎透明,指骨不自觉的抓紧桌角,他已全然明了,我扑通跪了下来,扯着他的衣襟:“皇上,太后最近病情渐重,她实在太担心自己过世后,局面会被您重新翻转。她的眼里向来容不得一粒沙子,着实绝情,但您却不能放弃!抗争到最后的,才是胜者。”

    两行冰冷从我的眼角掉落,见他仿佛骤然失了魂魄的模样,我的语速焦急。

    “您听见了吗?”我晃了晃他的衣襟,他苍白着唇,却异常平静,声音有些寂冷 ,眼珠子木然的转动 :“那么,你呢?一直往返于两处,你的身份,又能瞒过她多久。”

    “我……我会想法子周旋,反正,这么多次,我都得以全身而退。”我不自觉的话语有些颤抖失措,用一根弦强力镇压着汹涌如海浪的情绪,避开他的目光。

    他唇角微动,却未发出声音,在一片沉默之中,他黑亮的眸子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颇为担忧的望着他:“皇上,此事我不忍告诉您,却不得不告诉您,万事都需防着点!”

    “行了,你……下去吧。”沉默半晌,我却等来他看似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只是他已泛白的指骨和他满面青白之色让我深知,他也在强迫着自己残存最后一分冷静。只是,他越是如此,我反倒越加担心。

    绿叶已渐黄,枝交零落的在枯老的树枝上摇摇欲坠,每一步踩在落叶之上都是沙沙的声音,我的心底却如压千斤重石。不知为何,在这仅剩不多的时日里,他却反倒待我愈加冷淡,总是一人独自坐在桌案前,一言不发,或者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似乎谁都不想多理。

    我想着,不由心底更加沉重,刚刚走到涵元门,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涵元殿内走出来,竟是白柢,她拧着眉步履匆匆。

    “白柢。”我叫住她,她回头见是我,反倒一愣,这才渐渐有了笑容。

    “难来一次涵元殿,竟也不来找我便急着走了。”我看到她亲切万分。

    “老佛爷让我来给皇上送东西,我不敢懈怠,得快些回去交差不是。”她仿佛也有心事,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寒暄了两句便急着离开,我虽心存奇怪但此时却也无心去想。

    涵元殿里一阵凉风,格外冷清,刚刚步入,我便听见一阵急剧的咳嗽声,他瘦削得仿如纸片,眉眼轮廓愈加深刻清晰。

    “我为您去泡茶来。”我心疼却又无助,自恃聪明,却保全不了自己,也无法再为他做什么。

    “不必了。”他淡淡的声音传来:“我已差人去备了。”

    我一顿, 有些失落,见窗子在风中摇摆不定,我前去合上,将越来越织乱如麻的心绪尽力抛除,又扭头冲他浅笑:“皇上,天又凉起来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他却仿佛并未听到,手拿一册书,微微垂着眼,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意,让我心里头也寒凉下来。

    自那日起,他便很少再和我言语,兴许是恼我瞒了他许久,也或许是不能接受此事。我也心知他并不知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也不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在倒数。

    我张口欲言又止,无法告知于他。只是,莫非最后几日,我们就如此消耗度过,连一番体己话都不曾说,总会难免有那么些许遗憾。

    “您……还在怨怪我吗?”我步履轻轻走到他的身旁:“怨怪我欺瞒了您许久。”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扉页上,只是久久都未曾翻动这一页。

    我轻叹,不希望在最后的时日还让他对我有所误解:“还是,您不相信我吗?认为我向皇太后透露了什么。这么多年来,您究竟将我想成怎样一个人呢?”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名丫鬟端了一盏茶过来,待她退下之后,皇上竟主动拿起了那盏茶斟了一杯递给我。我有些错愕的望着他,却还是接过。

    “你为我泡了那么多杯茶,今日,朕便为你斟一杯。”虽然话语轻柔,但他的面容间却不存喜怒,望着我的眸子也并不存往日柔情。我虽然心头有些慌乱,却还是牵起笑容饮了一口说:“为您奉茶,是我之幸。”

    他淡淡浅浅的模样让我恍然失神,究竟在哪有那么些不对劲,明明他不像是怨恼我的模样;只是面目异乎沉静,就如同他出了涵元殿后对待每一个人的样子,仿佛将我都封锁在心门之外。

    步履沉重的出了殿门,垂下头却见到一双黑色靴子在我面前停下,心底一颤,缓缓抬头,如我所料,正是掌事公公那张上了年纪布满褶子的面孔。

    “记住,这是你的最后期限。再不下手,你当知道……”他从我身旁擦肩而过之时在我耳边轻声说,已下最后通牒,掠过了一丝寒意停留在我的脊背。

    夕阳如水中落下的一点朱砂淡淡的、潮湿的红。瀛台被树木掩映的道路安静,天空深蓝,大殿门口的草木叶子缠绕着仅剩的一抹枯黄。

    我眼圈微红,这恐怕已是我最后一次入涵元殿,殿内已被寒气占领,比外头还要冰冷几分。然而寒风吹入我的衣袖,手臂却奇怪的开始作痒。

    我并未在意,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竟怎样都想不出该如何向他道别才是最好的方式,才能让他再次承受失去时能够心头好过些许。只是,心底无尽的酸楚不能道亦不能明说。

    他的身影背对着我,殿内安静如斯,只能听见不时窜入的凉风刮着窗纸的声音。

    “皇上……”我轻声开口,离他越近,便越是有根线拉扯心扉,一步一疼,仿佛一端系着玄铁。

    “最近,您似乎总待我如此冷淡。”我唇角努力的上扬,双手如从前那般搭在他的脊背上:“您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不是被皇太后发觉我的身份,也不是当初入井前的那一刻,只是最害怕您如现在这般冷冷的模样,什么也不肯对我说。”眼前逐渐如晕染的墨画,已然看不清楚,我控制住那抹一涌而出的酸涩:“这么多年,我们每一次不欢而散,您便会如此。可是,这一次您却连理由都不肯多说。”

    “我一直还记得当初在冷宫里头的那个噩梦,您就如现在这般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眼睁睁的……见着火焰就那样窜上了我的衣裳。”

    他的手停留在书页上顿了顿,我依旧自顾自的说着,纵然甚至不知他现在是怎样的神色。

    “那个荷包,您还留着吗?”我的声音已有一丝颤抖,其间藏了这许久的秘密我一直埋入了心底,连着当初那抹少女般的憧憬:“当时绣它的时候,其实,我绣入了一根发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在汉人的礼节里头,夫妻成婚时,各取头上一根发,合而作一结,听说,如此……便能一同白头终老。 ”我将唇咬得生疼,却依旧还是控制不住眼角滚落的一串泪珠,伸手拉住他的右手,却冰凉如许,只是能感觉到他明显的身子一滞。

    那时候我将青丝绣入,幻想会是生生世世的相随,却无奈拗不过上苍,只是,虽多了几年的陪伴,我却依旧如此贪婪,留恋着不肯走。

    我不想让他见到我眼中噙满的泪意,也没有勇气抬头看他的眼。只是,怎样都料想不到,最后的道别竟如此冰冷,我想捂热他的手, 可惜我的手掌不够温暖,以至于我拉着他手的时候他都没再说话。

    他微微扭头,却并未看我,我垂眸满心失落的缓缓放开他的手,如已下定决心般决然的起身走到他的御案那边,暗暗借他的笔墨,在纸上写下一阙为他所作的一剪梅,源源不绝的泪珠混合笔墨晕染开来,我终已泣不成声。

    “不值,不当如此。”他忽然冷然开口,我的身子滞住,不知他此话是否是对我而说。然而除了简短的这几个字,他却不再言语,甚至不愿回头。

    “奴婢……告退了。”我将笔搁置下来,在情绪失溃之前终于完整的对着他的背影说了最后这句话。心中只存黯痛,我不明白,为什么心曾经那么紧密的两个人,在此刻却反倒遥远。

    深蓝的夜幕已降临,闪闪发光的星斗下 ,夜晚的微风带着白日里不曾有过的凉意,竟也有了一丝柔和沉静的味道。我一步一回头,望着他宫殿中的煤油灯渐亮。

    心间一片荒凉,纵然再触痛,含着嘴角的咸涩却依旧化作面上一抹淡淡的浅笑,如此也好,没有割舍不开的别离。他或许,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隔着一道门紧紧拽着我的手明知不可能却依旧痴傻的说定要救我出去的冲动少年。

    这一回,我信,历经沉浮的他已不会再被什么轻易摧垮。时间,终会冲淡一切。唯一的遗憾是他会否后悔最后这几日都吝啬于和我多说字句。

    轻轻推开屋子里的木门,我却越来越觉手臂上的痒已渐渐蔓延,仿佛有众多蚂蚁攀爬上身。我挠了挠,手臂上似乎渐渐显现出一块红。

    心如死灰的我却并未在意,燃起了一根蜡烛,就着幽暗的烛光我将衣袖中的瓷瓶掏了出来。望着它,我的唇似乎都快被咬破,一阵咸腥蔓延,空气中仿佛都充满着绝望的味道。

第143章:入海之沙

    旋出瓶塞,我紧紧攥住闭上了眼,呼吸也逐渐紊乱,早该了结的宿命待我尚算宽容吧;无论如何,我和他,先走的那个都总是幸运的。

    咬牙狠下心来,我攥着瓶子仰脖正打算送入口中之际,门却被一把推开。

    我错愕的扭头,见到孙公公领着几名侍卫闯入,我的手臂一僵,他们不由分说的便将我一把押了起来,手中的瓶子顺势掉落。

    “你们……做什么?”我惊愕的低喊。

    “芸初,速速接旨。”孙公公说,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两名侍卫强行按着跪下。

    “殿中侍奉之女芸初已得不明之疾,未经查证前恐染他人,却隐瞒不报。念及其伺候朕以来,尽心尽力,并无懈怠,按例现驱逐出宫自行静养!”孙公公念完奏折,我却头脑一懵。

    “皇上呢?我要见皇上!”我试图挣脱,牢牢盯着屋外寻找着,却丝毫未见到他的身影。我不信,他会如此决然,竟毫无预兆的突然逐我出宫。他当真,一字一句也不打算解释?

    孙公公面露惋惜:“芸初姐,对不起了,这就是皇上的意思。”

    两名侍卫将我押了出去,我却不知所措,他为何要这样做,纵然他怨我欺瞒于他也不至于不说一句便亲手下旨要将我赶走。

    我望着涵元殿的方向,那头忽明忽暗的灯光依然,只是,却瞧不清楚他的影子。

    “站住!”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队伍一停,掌事公公走到我面前,打量了一下我的面庞笑说:“什么不明之症?我怎么不知?”

    “不让太医鉴定一下,怕是不好吧。”他笑咪咪的模样凑近:“若是,当真传染之疾,波及皇上谁又该担当得起。”

    他忽然拉过我的手臂,拽得我生疼,衣袖之下露出我的胳膊来,上头竟不知何时起了一片红疹。他见状仿如烫手山芋般松开我的手,退后了几步,担心传染到己。

    我却自己都毫不知情,愣神之际却听见了几声熟悉的咳嗽声。在两个人的搀扶之下,他终于肯出现,只是微微喘着气,仿佛步履艰难。见到他,我夹杂着委屈的情绪升腾,满目水雾的望着他,如同渴求般期望着他会说这非他之意。

    “谙达,有何不妥?”他向掌事公公说,众人慌忙跪下。

    “皇上,这……”

    “莫非,朕连处置一个宫女,都需经过你之意!”他骤然怒意横生,积火入心,他剧烈的咳起嗽来,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眉尖紧蹙,仿佛生生要将肺都咳出来。

    “奴才不敢!您保重龙体。”猝不及防的,掌事公公从未见皇上发如此大火,赶忙认错磕头。

    “皇上,那奴才们是……”孙公公不知所措的望着他,又看看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见他被病魔折磨的模样,我心疼不已,却又从未如此摸不透他,他竟吝啬看我一眼。我紧紧的望着他,目光中已浸满泪,但是他却视而不见。

    好不容易他才缓过了劲来,只是呼吸不免急促;他微抿薄唇,面上却不透露任何,就像处置一名普通而陌生的宫女,满目冰冷的沉声说:“带走。”

    我不敢置信,却又不免猜测他的用意,只是肿胀而酸涩的眼角还是余了无比的失落,心中被寒意缓缓占据。喉咙竟失了声,喊不出皇上亦喊不出口他的名字。这一次,竟是他决意让我离开,纵然,明知这一别,兴许便再难相见。是什么,让他执意如此。

    最后一瞥,他依旧固执的不肯看我,再无只言片语,这仿如一场难以醒转的噩梦。

    我放弃挣扎,怔仲的任由他们踏着黑夜将我押到船只之上,渐渐远离这个寂静孤清的小岛,守门之人领到皇上的旨意又见到我手臂上的红疹皆未曾细看便匆匆摆手让我通过。他们将我拉上了一辆简陋的拖车,通向小岛的那道朱红色的沉重大门缓缓在我面前合上,彻底的将我阻绝在外。

    摇曳婆娑的树影和此起彼伏的红墙,就此被那堵冷冰冰的朱门封锁,以至于我都未来得及多看一眼,已渐渐远去成依稀的黑影。

    周身只剩了寂静的脚步声,和推车的轮子滚动的声音,周边渐渐一片荒芜之境。在渺无人烟的地方,他们将我弃之如履。

    在收缴我的宫牌之时,我紧紧抓着那一端,不肯脱手。因为我深知,没了宫牌,我再不可能回去。

    那名士兵不耐的加大了气力将我手中的宫牌抽走,手心瞬时空落落的,我无力的垂下身子,仿佛最后一根稻草也已被摘除,他们纷纷离开。

    趴在一片枯草之间,方圆几里仿佛只留我一人,我不知该归往何处。

    没能喝下那瓶砒霜,我竟不知是我之幸还是命。可是,他这次为何决然冷漠得让我陌生,这么多日子,纵是恼意也该消了,更不至于此;他也并不知我打算悄然喝下砒霜,绝望之间脑中却织乱如麻。

    一旦出了宫,我虽脱离了一切,但却也再见不着他。与他,莫非从此就如入海之沙。

    无措之际,我却又听见拖车声音和杂乱的脚步声,黑暗之间,一个人被他们抛了出来,他们如方才那般离去。我见到那个纤瘦的身影有些踉跄的从地上起身,似乎是一名女子。

    “芸初?你在吗?”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身子一僵,不敢置信的向她走过去。静谧得可怕的黑夜中,她的面目随着我迈近的步伐逐渐清晰,似乎,当真是她。

    “白柢!”我一喜,却又难掩诧异,世上怎会有如此巧事。

    “你怎么,竟也被逐了出来?”我问,她见到我却不单不惊讶,反倒像是本就知我在此。

    “来不及了!我们必须快速离开此地!” 她焦急万分来不及解释,拉着我便跑。

    我一头雾水的随着她迅速离开了此地,然而奔跑间却觉胃中一阵不适,步伐不由缓慢下来。

    “怎了?”她紧张的望了望四周:“芸初,再坚持一会,那边瞧着应当有村落。”

    我强撑着被她拉着走了许久才至一个村落,肚中一阵疼痛,我已忍不住扶着墙吐着酸水,手臂一阵发痒。干过那么多苦差事的我体力不该如此之差,莫非是红疹引起的症状?

    我喘着气,听见白柢和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给她一些银子在此借宿一晚。

    “芸初,你还好吧?”她见我面色些许苍白,关切的问,我摇了摇头说:“无事,许是方才跑得太急。”

    破旧的屋子里头,壁上脱落一大半的墙皮略带有潮湿的水气,似乎屋子平日漏雨。只有简单的一张床,然而却收拾得很利索。

    一切仿佛复归静谧,就像什么都未发生过,只是面前破败的屋子提醒着我已彻底离开了宫廷,快得似一场我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梦,心中却充斥着满腔不解。

    “白柢,你究竟是因何也被驱逐出宫?这莫非都只是巧合。”方才的不适已缓过些许,我坐在床头迫不及待的问。

    她关上门,似乎很是警惕,这才叹了一口气,将衣袖挽起,手臂上头竟有着和我如出一辙的红疹,我诧异的望着她。

    “那日,我去瀛台与你有紧密接触,况且,我们向来关系甚好,被传染也是意料中的。”她并不惊讶的说,我却总觉有何处不对劲,我的身上虽起了不明红疹但除了方才的不适却并没有其它症状,就连作痒也只是一阵,白柢更是像个没事人一般。

    “只是,我们在此处也不宜久呆,若被皇太后差人找了来,你我恐怕都不能好活,明日天一亮便换个地儿。”白柢又起身将窗子都关得严实。

    “所以,你方才千方百计躲着的是皇太后的人?可是,她既然逐你出宫,又为何要抓你回去?”我不解的问,她看似惴惴不安。

    “我担心……我是担心她改了主意。”她有些不自然的说,虽然她已全无当年笨拙柔弱的影子,但神情却依旧做不到天衣无缝。我蹙眉,她却不愿多说埋头盖上了被子:“快些歇息吧,明日还需赶路呢。”

    虽然诸多疑点,但我脑中如一锅稀粥,越是去想便越是又乱又疼,只能暂时闭上双眼。

    天刚亮了一半,浅浅的一抹白,白柢便不知从哪要来了两套民妇的衣裳让我换上。我们将发上缀着的那朵绒花也摘了下来,散开宫女的发辫简单绾起,朴素得就如两名农妇。

    然而在路上还未走多久,肚子又开始隐隐疼了起来,我停下来缓了缓,她见我的模样担心的问:“芸初,你身子是不是不适,从昨日瞧着就奇怪。不然,我带你先去找大夫看看。”

    我本想推辞,但却觉浑身不适,身上的不明红疹也能一并看看,便点了点头。

    坚持着再走了一段崎岖之路,我们似乎到了一个镇子上,只是这边属京城偏僻之地,有些破败;就连市集也并无半分我最初来到这个时代所见的繁华,衣衫褴褛的乞讨之人随处可见,也有患疾之人躺在一旁等待着家人喂上一口水,看惯了宫廷中虚幻的奢侈华丽,这恐怕才是这个时局纷乱的时代最真实的写照吧。

    只是,他若见到这个景象只怕更会黯然不已吧,他心心念念牵挂的人民大多身于水深火热之中,随着摇摇欲坠的大清一同被拖入末路。但是每当不由自主的想起他时,心间便开始作痛。

    到这一刻为止,我依旧不愿相信,他是毫无理由的将我突然逐出宫;只是,曾经那个世间待我最温柔的男子是他,最后那几日冷淡到陌生的他却也历历在目。我咬唇,暂时不愿再多想。

第144章:迫在眉睫

    白柢领着我好不容易才寻了一处医馆,上头斑驳的牌匾都需细细辨认方能看清。

    一名皱纹满布的老者正昏昏沉沉的打着瞌睡,白柢敲了敲桌子,他方才缓缓睁开了眼。

    “您这医馆还开不开了。”白柢扶着我坐下,嘟囔道。

    “开,开。”那名年长的大夫笑说:“如今这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平日里都无人来瞧病,今日两位倒是稀客。”

    “怎会无人,方才一路过来,我见到路边躺着的患疾之人并不少。”我奇怪的说。

    “他们呀,都是逃过来的难民,饭都吃不饱了,谈何看病呢。”他一边说着,在我的手腕底下垫上了小布枕,三指按着脉问:“姑娘不知有何不适?”

    “肚子不适,还有呕吐之状。”我说,他把着脉却神色微变,又望着我的脸颊观察了一会儿,方才说:“姑娘的脉象如珠滚玉盘之状,跳动有力,为滑脉,应是有喜了。”

    我一惊,和白柢对视了一眼,她同样满目震惊,我赶忙问:“您确定?”

    “您的脉象着实是喜脉,但是稍有紊乱,定是情绪波动较大;需要服用安胎之药,况且未满三个月,您的状况容易滑胎。”他说着,拿起单子写下了几味药。

    我心间涌出的激动快要溢出,难掩喜意,眼眶涌出一股热流来,白柢依旧沉浸于震惊中还未回过神。

    我竟终于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一无所出一直是他和我的遗憾,只恨不得立刻便告知于他,那样喜欢孩子的他应当也会喜极而泣吧!

    可是,如今我已再难入宫。

    一想到此,我一阵失落,又想起了什么来:“那……我的红疹是什么病症引起?会不会对胎儿有所伤害?”

    “放心,你身上的红疹并非疾症,而是药物……”白柢顺口说出来,却觉说漏了嘴,话语尴尬的戛然而止。

    我顿觉不对:“什么药物?”

    “是……是让皮肤面上起反应长疹子的药物,对……身体无害,几日便消。”既已说了一半,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却依旧心存疑虑,何时吃了这药物,自己怎会全然不知。更奇怪的是,她竟知道。

    “莫非,你身上的红疹也是如此?而并非是什么传染。”我盯着她,她却眼神闪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定然有事瞒着我。”我忙不迭的追问,她越是逃避闪躲我越是起疑心,这其间,定然有不寻常之处。

    “姑娘,这是你的药,拿好了,每日必须按时按量服用。”那名大夫用纸将药材包好递给我。

    眼下不方便,我只好暂时作罢,打算先找到今晚的住处再向她打听清楚,从头至尾都越觉蹊跷。

    然而,刚刚出了门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一群官兵,白柢迅速将我拉了回去。然而那群官兵却并不像是寻人的模样,反倒为首之人在墙上张贴了一张告示,路过的百姓便纷纷好奇的涌了过去。

    白柢扯住了我的衣襟说:“我们快走吧。”

    “等等。”我似乎依稀听到他们谈论的话语中有皇上,我刚迈了一步打算过去瞧个清楚白柢却将我拉住,似乎并不愿让我过去:“你疯了吗?那边有官兵。”

    “我会小心的。”我轻声说,执意向那边走去,却听见白柢在身后轻叹了一口气。

    “皇上想必是当真病重了,不然朝廷也不至于遍寻名医连咱这小地方都不放过。”

    “如今这四处都乱成一团,老佛爷撒手不管,圣上又……”

    “你可莫瞎说……”

    随着步步走近,我越加清楚的听到这谈论声,脚步骤然一顿,心脏猛然抽紧,有些不敢再看却还是忍不住缓缓抬头。

    告示上清楚写着皇上日渐疾重,多番求治均不得起效,今愿以重金求名医。

    眉头紧皱,我不愿相信的摇头,步子禁不住一个趔趄,白柢拉着我便走,轻声说:“别看了。”

    “他当真病重?”焦急间,不觉双眸已含泪:“这才几日,我……我不在他身边,也无法去见他,该怎么办?”

    “皇上身子向来不好,这一点你定比我清楚,朝廷既然愿意花重金请名医,可见这次是诚心的。”她劝慰我说,然而我的心底却越发不安。

    幽暗的宫殿之中,壁上的窗纸已开了一个角,凉风趁机从中灌入进去,裂口越来越大。昏暗的煤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亮,似乎已有许久无人加油,让它自生自灭。

    轻轻的咳嗽声不断,床上那个清瘦的身影有些艰难的下床,桌案上放着一碗酸奶,用勺子搅动便能见乳白色中那尚未融化的固体。他毫无血色的嘴角微微弯起,笑容冰凉,大而如夜色般幽暗的眸子里头闪过愤恨绝望和苍白无力的怆然。

    他缓缓将碗端起,手却不自觉的有些颤抖。

    “皇上,不要!” 见着他将碗送入唇边的那一刻,我不禁大喊一声。

    双眸猛然睁开,呼吸急促,背脊已浸满了汗,我坐起了身来,白柢也被我突然的呼喊声惊醒,睁着惺忪的睡眼问:“怎了?”

    “白柢!他是不是还气我隐瞒了他那么久,暗自在两宫周旋,你说!”我揪着被褥,身子微微颤抖:“不然,他怎么会忍心……忍心再也不见……”

    “你又梦见皇上了?”她有些无奈的又缓缓躺下,如呓语般说:“皇上呀,他不气你瞒着他,只气你明明身处险境那么久却傻傻的自个儿扛着。”

    “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我脑中骤然一片清醒,那些疑点通通串联起来,又心有余悸的想起方才在梦中他竟喝下那碗掺着砒霜的酸奶。更是再也睡不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一切实情?”我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她睁开眼说:“什么实情,睡吧睡吧。”

    “你若不说,我便不让你歇息!”我扯起她的被褥,她叹了一口气,迫不得已坐了起来:“你还当真固执。”

    “只是,我答应过皇上,不能告知于你,可是……”她面露难色。

    “不能告知我?”闻她此言,我更确信,她定然隐瞒了我许多。

    “可是,我知道以你的个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摇摇头,转而叹道:“我一个丫鬟,瞧着也不忍心,你们实在是……太苦了。”

    “其实,是皇上托我伴你出宫照顾你,你在瀛台撞见我的那天,皇上给了我一包药,说是服了会起疹子;到时可以用来骗过那些公公,瞧着像是传染之疾那些人也不敢细看,自然会依着惯例将我们扔在宫外偏僻的地自生自灭,这也是出宫的唯一之法。”她的话语让我更加失去镇定之色,这一切,竟都是他的安排?

    记得那日,他微抿薄唇,未曾看我一眼便满目冰冷的对那些架着我的侍卫沉声说带走。

    “皇上已好些日子疏远我了,他为何……突然要想法子将我送走。”我目光黯然:“虽然,原先我是打算自尽来保全皇上,可是并未告诉他这个计划。”

    “你打算自尽?”白柢诧异的望着我,喃喃说:“还好皇上细心,他虽然不知你有这种想法,但他说你已陷危险境地,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相较眼睁睁的见你送命,他倒不如让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她微微低头:“还说,还说……”

    “他还说什么!”我迫不及待的问。

    “还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让你恨他……如此,你才能有朝一日忘了他,在宫外重新开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心间一阵搅痛,我终于明了他为何最后冷然相待,为何在那日怒斥掌事,铁了心要逐我出宫。他总是那么傻,什么也不说,便为我决定了以后,他又怎知,这便是我最好的归宿。他又怎能傻到认为我失去了他还能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莫非让我当这几十年皆是弹指一场梦?而我,又怎舍得恨他。

    “我要去找他!我要亲口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 ”再也不想多等片刻,我骤然起身,却被她拉住衣袖:“你疯了!”

    “此时过去是自个儿送死!”她紧紧的拽住我,情急之下大呼:“珍主儿!您醒醒吧。”

    “您不要冲动,我答应过皇上要带您远离宫中的是非,若是又让您回了漩涡中心,他不会饶过我的!”她满目焦急的望着我,手中拽得更紧。她太了解我,知道我的软肋,也知道我的固执。

    “这并非是一时冲动,我知道此时回去凶多吉少,但是,如果再不回去,我恐怕会见不着他最后一面。”我不禁有一丝哽咽:“你可知,朝廷之所以张贴花重金的告示,恐怕不是诚心想为皇上寻医,而是要让民众知道他的病情之重。如此,若他当真有什么不测也便……”

    梦境那样真实,真实得让我不敢去回想,而我也了解慈禧的手段,如今他恐怕已陷入险境。

    白柢紧紧揪着我衣襟的手缓缓松开,她怔怔的坐下去,失了语。

    外头笼罩着的一层薄雾朦胧,星星点点的水气仿如融化的冰水滴到脸颊上,空气快要将雾水凝住冻结成冰,京城的冬日总是格外寒冷。

    我身上的红疹已几乎全消,重新又换上了那件宫女的衣裳,挽起发辫,以防注目外头又裹上了一层粗布麻衫。白柢不远不近的走在我的身后,一路上无话。她已不再阻拦我,但是却又矛盾犹豫着。

    漫长的道路仿佛不见尽头,心底却似乎有根支柱牢牢的让我纵然双腿酸疼也不敢停下步伐,一路上心间却如晃动着的水,满满的不安。

    直到正午的太阳渐渐藏入云层,又缓缓染出了一片昏黄,我不知已走了多久。再次经过紫禁城的神武门,飞鸟在宫檐形影单只的徘徊,朱红的城墙也已被岁月洗涤得满目斑驳,门口的士兵肃立。

    还好瀛台在紫禁城之外,不需过严密把守的宫门这一关。

    远远的终于见到浩瀚的水面,我望眼欲穿,仿佛已定格在那个笼罩在水雾间的小岛上。不知为何,心底的惴惴不安却越随着步伐临近越加强烈,已全然不知赶路的疲倦。

    我将披着的外裳交托给白柢,她犹豫的开口,我知她还想劝我,冲她一笑让她不必担心,决然的转身便往门边走去。

    如我所料,守卫一把拦住我,打量了我一会儿。见我一袭宫装,梳的辫子也是宫女模样,便说:“出示你的宫牌!”

    “奴婢此次出外是为皇上办事,宫牌……不慎丢失,还望通报一声。”我的宫牌早在被逐出宫时便被没收,只能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说出托词。

    “你在涵元殿当差?”那名士兵奇怪的打量了我一眼,似乎满目怀疑。

    正在此刻,一名公公火急火燎的跑来,满头大汗急迫的对侍卫首领说:“皇上……皇上病危,快些调去人手去涵元殿外头守着。”

大结局上:离散

    我骤然失神,如临一棒,那群侍卫也被此消息震惊。不待他们反应,我趁此机会果断迅速的从靠边一侧往里头冲,靠着有树木遮挡而不起眼的那一头奔跑,而迫在眉睫中他们也已顾不上我这么个小丫头,一阵手忙脚乱的临时委派人手。

    时间的分秒仿佛都在加快流失的步伐,我不敢稍停下片刻;纵然迎着凛冽如刀割的寒风,泪水快要溢出眼眶,我不敢置信,更不愿相信,只能生生抑制住脑中的胡思乱想。

    他一定会等我,他定然舍不得就这样离开。

    我还有太多太多话都未和他说,我还未告诉他他已成了父亲,还未质问他怎能如此轻易的便替我安排好了一切,还未问他这些日子,是否曾后悔让我离开。

    我支撑着喘着气,迈上轻舟,慌忙对划船之人说:“快!快!”

    往日宁静寂冷的小岛不知何时又骤然添了众多侍卫,周围的船都载着满满一船新调过来的侍卫纷纷冲着瀛台的方向赶过去。若不是形势不容乐观,怎会如此。

    我更是心急如焚,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心头挠着。莫非,他已喝下了那砒霜,才传出病危?我满面忧戚,不敢再想,揪着衣襟的手指骨已然泛白。

    气恼这船行得太缓,仿佛那相隔着的距离遥遥,怎样都到不了岸。

    眼见着宫殿宇榭终于离我越来越近,待船刚刚停泊靠岸,我便急匆匆的上了岸。

    微红的斜阳已渐暗,京城冬日的黑夜总是来得格外早,缓缓将要埋噬这方土地,孤零零的枝干上已结了薄薄一层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乌鸦穿过云层在宫殿上空徘徊,凄厉的叫喊声让我一阵发慌,心仿佛在被它的尖嘴一点一点的啄噬。

    若再见到他,我定然要狠狠骂他太傻,定然会紧紧抱着他,纵然他固执的赶我走也不再离开。他为我安排白柢相伴,而孑然一身的他这些日子又是如何独自煎熬过来。

    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气喘吁吁的擦了擦额角的汗,在相隔不远处终能再见到那熟悉的殿宇,只是此刻里三层外三层的全都是侍卫围成的铜墙铁壁。

    大脑一片空白,这一次,我并没有把握能够闯进去。

    最后百米的距离,呼吸已紊乱起来。 心中却忽然一阵湍急的搅痛,骤然没来由的心慌像是从高处沉沉坠落,这是从未有过的心悸之感。

    我努力忽视这奇怪的感觉,坚挺支撑着加快了步伐。最后一缕斜阳从涵元殿的檐角缓缓下沉,殿角的一面已被昏暗占据;纵然守卫人数众多,殿宇却依旧冰冷如斯,升腾起几许苍凉。

    骤然,一阵沉沉的脚步声,那些守卫都整齐划一纷纷集中聚集在门口,神情肃穆的一齐跪下。见此场景,心间不安的天平已失重倾覆,却固执着不肯相信脑中那个可怕的猜测。

    一名太监缓缓从涵元殿里头出来,俨然像是皇上最信任的孙公公。

    “皇上……”他哽咽着:“皇上驾崩了!”

    他满面悲怆,声音不算大,却如重锤般冲破了我的耳膜。

    “不会,不会,怎可能……”我骤然满面苍白,仿若失了魂魄,缓缓摇着头,眼前似乎是团团密集的光点在摇晃,唇已咬出了殷红,却依旧不肯停下步伐,踉踉跄跄着却还是固执的想要走完这段距离。

    所有人皆跪了下来,公公宫女未知有几分真心的开始嘤嘤哭泣,在眼前已然模糊的殿宇边只剩下一片哭声。

    唯独我未哭,周身只剩了越加稀薄的空气,心脏疼得已失去了知觉。眼前仿佛依稀见到他那双浸入了夜色的双眸,只是那里头似乎藏着太多的话;寥寥落落,盛满了忧伤和落寞,挥之不去。

    载,这次,终于只剩几米的距离了。我恍恍然的望着那已越来越接近的门槛,我想,我什么都不信;他有时那样调皮,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他定然只是如当初那般突而起了兴致恶作剧的妄想欺骗所有人,却唯独欺不了我。

    他连紫禁城都不舍得离开,甚至不愿卸下一切只和我成为一对普通夫妻,就算他舍得离开我,他又怎舍得还未见支离破碎的国土复兴便撒手离开他最爱的国民。

    他还什么都未和我说,就连那日的最后一别都是冰冷的,我也还未来得及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我全身颤抖着,已失了声。他曾说心痛到麻木的滋味愿我一世都不尝,他怎么舍得因为自己而让我知道这是个怎样绝望的味道。

    他定还会出现的对吧,这场恍恍惚惚的噩梦也该醒了。未亲眼见到的那一刻,我绝不会信。

    身子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步步如陷入沼泽般难以自拔的艰难。

    离台阶越来越近,阶前跪着满满当当的人,我身子摇晃着迈步,然而在准备迈上台阶的那一刻,却觉手臂被一人死死拉住。麻木的扭头,却是哭得满脸涨红的孙公公。

    他不由分说的拼命将我拉到一旁,我用力挣脱却怎样都挣脱不开。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又恼又急的跺脚,满面涕泪,转而痛心的呼叹:“唉!皇上的一片苦心哟,可全都白费了!”

    “我……要见他。”我缓缓说,字句却都痛到无法呼吸。

    “你可就死了这条心吧,你好好看看,现在涵元殿已被牢牢封死,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何况,你又是以什么身份?”他擦了擦泪,哀声说。

    “宫女,以前……侍奉他的宫女。”我的话语急促而坚决:“总之,我要见他!”

    “你若执意硬闯,非但进不去,还得被他们以对圣上遗体不敬之罪被逮住,现今老佛爷也正等着抓捕你,这会儿皇上驾崩的消息也已传出去了,她估摸马上便会赶来。到时,你无处可逃只有一死!”他紧张的看了看远处,着急的说:“还不赶紧离开!”

    “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见!”情绪在这一瞬终于崩塌,如洪水猛兽般冲击了一切理智。

    “求求你好吗?无论什么法子,让我见他一面就好,就算……要以命为代价。”我的话语恳求到卑微,眼角一阵刺痛的滚烫滑落。

    他见我的模样,无奈却又可叹的摇摇头:“芸初姐,虽然我并不知您和皇上以前有什么渊源,但我知道皇上将您看得很重。为了保你的性命,皇上不惜任何代价。”

    “您好好想想,一时冲动送了命,可又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苦心?圣上……又如何瞑目。”他苦口婆心,我的手心触碰到微微隆起的腹部,嘴中一片咸腥 ,却已觉不出痛 。

    我可以不要命,可是,孩子呢?这是他唯一的骨肉。

    “他……没有去对吧?”我眼角大滴的咸涩滑入嘴中,却仍不肯死心:“是他让你如此公布于众……”

    “芸初姐,莫说胡话了,从昨儿开始那些太医便说皇上已……不治;未想,圣上未能挺过今夜就……”他痛心疾首,一声哀叹。

    我双目怔仲,心底的血液已缓缓流失,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原以为在最绝望之时会撕心裂肺地痛哭,现在才知原来目光空洞的沉默不语才是真的死心。

    “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催促着我。

    我努力的扭头,却只能见到涵元殿内的一片朦胧,似乎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我拼尽了全力,却终究未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他多狠心,让我抱憾终身。也从未如此痛恨自己,如果最后那几日,我们能彼此坦白。如果那日我怎样都不肯离开,就算这次是他放手,我也不愿离开,会不会今日,能稍稍不那么遗憾。

    “他……他离开时安详吗?”我话语哽咽,双眼红肿,怔怔的问。

    最后一刻,他又会是怎样的呢?有没有人在旁照顾,有没有人为他烧好炭炉,补上那已残损的纸窗。每次,都是他为我暖手,只是,他冰冷的双手又何人来暖。

    他是否怀着无尽遗憾,他会否后悔最后那一刻,却不让我在他身边。

    “皇上……皇上他……”他为难的垂下眼睑:“尚算安详。”

    我知他是骗我的,他服下那剧毒的砒霜,受尽地狱般的苦痛折磨,又怎可能安详;他曾对我说,他有太多东西放不下。我深深垂下眼眸,或许,不见他此刻的模样,也是好的。恐怕,若是见了会心疼到淌血。

    仿佛隐隐已有一大群官兵登岸后急促的步伐,孙公公慌忙的伸手推我离开。泪已成血,从来都不知世间怎有如此艰难的抉择,也不知千斤重的步伐如何迈动,竟比服下砒霜的那一刻更需要勇气。

    唇已被咬破,每一步回头,心便跌落得更远。

    跌跌撞撞的走到僻静的偏殿之处,蹲下身来,寒风冷得刺骨,心间终不抵泪涩如海。

    最是情浓时他曾说要为我画一世的眉,失而复得时他说以前总是放开我的手,所以才会差一点永远失去我;但这次,率先放开了我的手的人依旧是他。

    原来,他总是食言。

    心从未如此空落落的,已然被掏空,那根让我固执却坚挺的弦已分崩离析。眼泪从嘴角捂住却又从眼底源源不断的冒出来,仿佛永难止歇。

    刚站起身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沉沉堕入我曾最害怕的无尽黑暗。

大结局下:芳华成梦

    “珍儿,朕有时倒很是羡慕你。”他的轮廓逐渐清晰,透着一丝青涩的少年满面柔情的望着我:“每天你都能够笑得如此毫无烦忧,倒是让朕看了都不免忘了烦恼。”

    “皇上,若是天天都能如此该多好,没有任何人的约束,自由自在。”我笑靥如花,双目盈盈。

    “会的,待我日后改变了大清的现状,百姓都安居乐业之时,我会给你那样的生活。”他缓缓说,漆黑如墨的眼眸间满怀着星芒般的光亮:“到那时,定然无人再拘束你我。”

    清脆明亮的笑声穿透无边黑暗,脑中却也溢出了藤蔓般的黯痛深深缠绕入心,牢牢缚住曾经那抹时光渐远的欢乐,直让我啜泣着缓缓睁开眼帘。

    模糊的宫殿一角,精致的床帐渐渐清晰,眼角的泪迹尚未干,我就知,那一切都是场再不愿做的噩梦。

    现在,是在景仁宫吗?没有那些三番四次的别离,他更不可能抛下我一个人永远离开。

    我忙不迭的起身,听到响动,我见到朦朦胧胧的纱帐外有一个身影走了过来。

    “您可算是醒了。”打开床幔,是面目难掩沧桑的白柢,提醒着我岁月从未停下过,我一愣。

    “这是哪?”心中那丝荒诞的希冀已落,我却还是扯着她的衣襟问:“那都是梦对吧,我们一直都在景仁宫。还有容芷,芸洛……”

    她目光黯然的微微垂下头,我却隐隐听见从外头传来的悲乐声,仿佛离得很近又仿佛很遥远。我愣愣的扭过头,不受控制的下床出了宫殿门,不顾白柢的呼喊,冲着乐声的方向走过去。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阵阵冲击着鼓膜, 让我出了宫殿直奔那红墙内长长的甬道,仿佛有什么在冥冥间牵引。

    密密麻麻的一行侍卫队伍从宽敞的主道通过,经过肃穆而立的三大殿,满目缟素。大磬沉沉敲下,凝重却生出几许悲凉,巍然而厚重,一下一下在心头重重敲击,提醒着我无可逃脱的现实,哀鸣的乐声震耳发聩。白幔寂冷的飘扬,百官和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顿住步伐,我怔怔的望着这一切,心上一片冰湖拢着已灰透的天际。

    “您都昏迷好几日了,今日,是皇上出殡的日子。”追赶上来的白柢声音沉重,却又有些担心打击到我的小心翼翼。

    我一手紧紧扶着一旁的柱子,手指深深嵌入手心,绝望而无助。这一次,眼前那一切却未化成幻影消失,提醒着我莫再心存丝毫幻想,只是我固执着不肯相信而已。

    仿佛,见到他一世夙愿都未尝的模样。

    万千个或喜或忧的他在脑海徘徊,记得,政事不顺时他总是愁眉难展,在外人面前冷傲倔强,望着我时的眼眸却柔情似水。无论这一世如何凄凉,他都是俯瞰苍生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唯独在我面前,他却只是个捉弄我时满面孩子气,见到我落泪便会手足无措的大男孩。

    浩浩荡荡的队伍逐渐成了远远的影,他们抬着他的棺椁渐渐离我越来越远,只留满目的素白,和寂冷的红墙。最后,他终究还是走了,那样决然,连背影都不肯留。

    这一瞬间,悲凉的情绪从心底缓慢地扩散出来,像是滴入笔洗中的墨,一缕缕慢慢地,慢慢把一杯水染成浓浓的黑色。从未如此恐惧慌张,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一人孤影。

    原来,一转身,便是一生的离散,我终是再也寻不见他。

    “他一生……太累了,终于能够好好睡一次。”我长叹,这一世,他太痛苦,一切希冀都已成泡沫幻影。 也或许,他才是最幸福的。一生苦痛折磨他已再感受不到,而独独留在世上的人才最是哀莫过于心死。

    “只是,他太自私,不肯带着我一快离开。” 我卷着再无温度的心说。

    “您和万岁爷的感情,我比谁都明白。可是,您还不能放弃,您还有孩子,那可是皇上唯一的骨肉!”她难掩担忧,我越是冷静她越是心慌,似乎能够看透我已有绝然的念头。

    我低下头来微怔。是啊,还有孩子;如今,已不仅仅是他的妻,还是一位母亲,我不能太过自私。若不然,见着他,他定也不会原谅我的。

    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我只能硬生生的压了下去,我回过身去,满目黯然神伤。

    “您不知,那日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来后,我趁着混乱进去找你,知你定然受不了打击,找了许久才见着在侧殿外头已昏倒的您。”她凄切的说:“当时,求路无门,情急中见到皇后和瑾小主她们赶过来,我赶忙去求了瑾小主,也……告知了她您的身份。”

    “瑾小主当时已惊呆,原本不信,我苦苦相保,她趁乱赶紧先让手下将您送到她的居所永和宫来,这会儿,她去为皇上送葬了。”

    “白柢,当真……一直欠你一句谢谢,无论是否是皇上之托,但至少你乐意陪我出宫,又来陪我送死。”我苍白的面容存满感激。

    “其实,您不知,此番出宫我也有私心,知道皇宫里头的人心事非难测,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阴暗之处,人吃人不吐骨头,我也想逃离这可怕的地儿只当一个普通百姓。 ”她苦楚的说着却又自嘲:“想想当初我多傻,皇后娘娘逐我出宫也是好意才是,我却非赖着不肯走。”

    “不过,您不知,其实皇上驾崩未多久,皇太后也去了,若不然您现在恐怕也难逃险境。只是如今,失了主心骨,宫里头人心惶惶的都不知该怎么办。”她忽然想起什么来:“之前,我是听老佛爷说过继位人选的,但如今老佛爷不在了,您若能生下男孩,以后说不定能继承……”

    我未等她的话说完,已捂住了她的嘴,摇了摇头:“我不愿,想必就是皇上他也不会愿意他的孩子再步上这条痛苦之路。”

    “我只要他……好好活着,就算此生无名无分。”我的话语坚定,握住她的手透着恳求:“白柢,答应我,我怀有身孕之事不要告知于任何人。”

    她不解的神情渐渐化为遗憾,她永远不会懂我为何会不假思索的放弃将亲骨肉推上至尊之位:“无名无分?那可是皇上的孩子,纵然不能成为帝王也定是王爷,您考虑清楚了,当真放弃一切让他成为一个普通平民?”

    “你不明白,身在帝王家的光鲜亮丽却远不及吞咽的苦水多,这束缚,不该带给他才是。”我怆然一笑:“我已下定了决心。”

    她虽然不能理解,却还是尊重我的选择轻轻点了点头。

    面上的妆容洗净,银盆的水中映出自己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白净娟秀却难抵消瘦,眼神无措又凉。只是从此,我永不必再乔装打扮成另一个人。

    一阵花盆底扣着地面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转而停止,只剩一片寂静。我缓缓扭转过头去,对上姐姐满目憔悴的面容。

    她已像一个身型都变了样的妇人,相较在瀛台时的富态,更添苍老。一袭素白,鬓边缀着的也是白色绒花,仿佛还未从悲痛中醒转。只是见着我的那一刻,她牢牢的滞住,满面呆怔。

    “璃儿……”她不敢置信的开口,缓缓向我走来,声音却不禁颤抖:“璃儿!当真是你!”

    “姐,是我。”我凄然一笑,与她相拥而泣。

    “对不起,我从未离宫,却不敢……也不能与你相认。” 我的话语哽咽,愧意涌上心头。

    “怪不得……怪不得……”她低声喃喃着,放开我仔细的瞧着,依旧未从震惊中缓过来:“怪不得,她们都说……向来心里头只有那故去之人的圣上竟又恋上一个像极了珍妃的小丫头。”

    “其实,当初见到你,我有过怀疑,却又无法相信如此荒诞之事。是我,亲眼见着你的遗体从井里头被打捞上来,只是,当时只能从衣裳辨认,已然面目全非。”提起那一日她眼泪纵横:“可是,你的声音……”

    “一言难尽。”我缓缓摇头,道不尽那无限酸楚。

    她拉着我的手连连说:“活着……便好。”

    “这些年,你定然受了不少苦,我会向皇后说明;从此,你便好好重新居在景仁宫。指不定,还能恢复你的名分。”她柔声说。

    我却摇了摇头:“不了,我本就不属于皇宫,如今,他也已离我而去。留下来不过是勾起伤心罢了,我只想远远的离开宫廷,过自己的生活。”

    “珍妃早已在投井时亡,而我,如今只是韫璃,无名无分,只当自己。”我转而愧疚的望着她却又透着渴求:“姐姐,对不起,您就权当没有我这个妹妹吧。”

    “这世间……原来当真有如此奇事!”一个感叹却又不掩诧异的声音传来,我见到 本就纤瘦的皇后此时已消瘦如木柴,被一名宫女搀扶着走进来,她的双眼似乎因近日泪流太多而已红肿。

    那名宫女转身将宫殿的门合上便退下,一时,只剩了我们三人。

    “您既然全都见着了,如今,我也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宫中此时想必全凭你做主,无论怎样处置我,我都毫无怨言。”我双目晦暗,却满是坦然。

    她沉默半晌,却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早该想到的,他独待你不同。”

    “处置……事已至此,我又如何处置。”她的话语中透着些许无力。

    “这紫禁城,已经够空荡荡的了,皇上皇太后都已相继离开,留下我们这几个慌乱无措的人苟延残喘着。”她硬生生的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在先帝尚在时,我总是很少顺着他的意思,想要为自个儿争一口气。这次,我便顺着他的意思……”

    “……放你离开。”她的话音未落,我眼圈已红,每每提起他,心间掏出的那个洞便源源不断流出暗红的血液,怎样都堵不住,我微微闭上了双眼。

    一场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将历经沧桑的这座曾经辉煌的皇城深深掩盖,飞白点染,仿若遗落的碎碎琼芳。白玉雕栏和青砖绿瓦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霜雪,金水桥上长长的雪砌玉带,一步一个脚印一会儿便全然了无行过的痕迹。

    朝臣们恭敬谨慎地鱼贯而入乾清宫,文东武西,列立两厢,乾清宫重复热闹之像。

    今日正是新皇溥仪登基的日子,时光的转轴快得能如厚雪般积埋一切起落。

    朝丧举哀的日子一过,仿佛便一切如常,龙椅上的人已易,于大臣来说或许并无两样,但于我来说没了他的皇宫便只剩空空如也,每一处曾经挽着他的手嬉笑路过之地都牵扯起无尽感伤。

    只是我应了皇后之意待紫禁城办了这最后一桩稳定朝局的大事之后再离开。

    身披一袭清素的浅蓝斗篷的我独自远离喧嚣,远远的目观那一切。宫角殿宇之间,干秃的枝叶已零落凋尽,都让人快要遗忘它曾华美的模样。

    落雪渐渐如飘絮般安静的落下,停留在我的眉角眼睫,每踏一步脚底都传来沙沙声。他离开已有一月之久,却依然总觉他还在身旁。

    心间盛满了怆凉,依旧想他,想他精致美好的侧脸,想他温暖的呼吸,想他唇角那抹清浅的笑容。

    从他离开的那一日,永远再也见不到,摸不到听不到的时候,思念便最是浓烈。 原以为时间是良药,但竟越加刻骨铭心,刺在骨髓;思恋入狂,原来当真药石无医。

    我垂下眼帘,伸手想要蹲下身子再取一掬霜雪,耳畔却传来一声轻叹,似花落呢喃。

    抬眼,竟见到白雪纷飞间立着一个清俊的身影。他一袭尊贵的紫色貂裘,依旧是当年初见时那惊鸿一瞥如珠玉般的少年模样,没有日渐消瘦得让人心疼的身姿和苍白憔悴的病容。眉如墨画,像是谦雅君子,一笑醉人心。

    他望着我的模样透着淡淡的温柔,在他潭水千尺的眼眸里依旧能看到一个最纯净的世界。

    酸涩如洪水骤然冲袭眼帘,路上积雪及膝,他身后的白雪仿佛从天国飘下。只是,这次他终于已是全然解脱的模样,眼中再无半丝曾经满满占据双眸的哀愁。不再为国而忧,亦不再受生离之苦。

    “载……”我声音颤抖着喊出心心念念的这个名字,竟连沙哑声音已复从前的清亮也不觉。

    步伐踉跄不自觉的想过去紧紧的拉住他,我就知,他从未离开。

    只是,触及到他的那一刻,却重重的落空摔倒在地。恍惚间,竟全是幻影。

    一切安静着,只有雪片落下的簌簌声。撩人心神的朗朗少年,终是渐渐在芳华中成梦。心间沉沉一堕,双眸的滚烫滴落在手背,一片灼热。

    隐隐约约的,似乎是溥仪登基时热闹的喜乐声,悠悠然的从远处传了来。

    (还有番外篇哦)

番外篇之临别词

    夜渐深,浓浓的夜色已覆盖整座殿宇,屋内仅剩煤油灯的隐隐光亮。涵元殿内的那个身影已独自坐了良久,幽暗灯光下,映出他紧蹙的眉间。

    “以后,您一切的吃食都要格外警惕,必须要见试毒之人亲口吃下才能享用!”

    “皇上,太后最近病情渐重,她实在太担心自己过世后,局面会被您重新翻转。她的眼里向来容不得一粒沙子,着实绝情,但您却不能放弃!抗争到最后的,才是胜者。”

    想起她白日满目焦虑恳切的话语,他的心依旧不由抽紧;这么多年来,他知道自己已再难弥补和皇额娘之间裂开的深深沟壑,但听到她竟对自己起了杀意的那一刻,原以为已经木然的心还是重重一疼。

    他知道这一劫自己已无法躲开,这瀛台层层都是亲爸爸派来的士兵,就连身旁的宫女太监也不外乎如是。但是她呢?她竟一直处于险境之中,想要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在亲爸爸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而他,太清楚亲爸爸的手段,就算未能发觉她是珍妃,但已知她“背叛”了她,亲爸爸定会像当初她毫不留情的斩首那些相助过他的人那般夺走她的性命。 若被瞧出她的身份,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他双目黯然失色,手指拧成了拳头,气恼而又无力。但这次,他定不会再眼睁睁的看着亲爸爸取她性命。纵然,让他倾尽所有之力。

    整座京城都已陷入沉睡,寂静间,仅有宫殿窗纸的响声,坐在御塌边的女子靠着椅背,已昏昏沉沉的睡去。

    他不安的翻了一个身,喉咙中一阵发痒,耳边轰鸣,止不住的咳了几声。缓缓睁开眼,见到她,虽已入眠却依旧难掩疲惫的面容,心底一疼。

    他之前一直让她去内室在床上歇息,但她却总说谨慎起见倒不如坐在椅子上打盹。自她到涵元殿来,干着下人的活,还总是免不了小心翼翼。如今,又因为他而陷入险境,他的双眸一阵刺痛。

    兴许,能够让她全身而退的只有……放她离开。一闪而过的这个想法让他一滞,可是,若让她离开,他或许便再也见不着她。又要再次受那当初他再不愿经历的离别之苦。但这一次,不该让她再冒着生命危险自私的为了相伴而紧紧的将她和自己一同锢在这涵元殿。他微闭上眼,却再也难以成眠。

    储秀宫内,进出的太监宫女都蹑手蹑脚的放轻了脚步,唯恐扰了卧在病榻的皇太后。她昏昏沉沉的睡着,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一醒来便觉通体都是不自在。

    “午膳时候到了,皇太后却还未醒,咱们还传不传膳?”一名公公将在旁伺候的白柢召了出去问,十几名公公已捧着热腾腾的膳食在外侯着。天冷,他们担心膳食会凉,近些日子身子不适的皇太后已让人愈加捉摸不透心意,让他们只能更加小心谨慎的伺候着。

    白柢有些为难的扭头瞧了一眼。

    “白柢。”慈禧沉声叫她,她蓦然一惊,以为是他们扰醒了她,心惊胆战的走了进去,见皇太后已微微睁开了昏黄的眼珠子。

    “是传膳的时辰了?”慈禧似乎并未有不悦,而是如此问她,她跪下轻声说:“是。”

    “你,带着几样膳品去瀛台,就跟皇上说这是哀家的心意。”她咳了几声,白柢心中存着诧异,在病中,老太后怎会突然又想起了皇上,还特地让她送膳食过去。

    “顺着替哀家瞧瞧皇上,瞧他的身子骨如今怎样了,以示哀家关切之意。”她缓缓说,白柢愣了愣神,却还是磕头称是。

    慈禧半睁着眼,瞧见白柢离开,心中的不安缭绕,她差涵元殿掌事办的事也不知究竟怎样了,竟迟迟不见动静。但拖得越久,那个叫芸初的丫头便越是可疑,至少,纵然她不敢全然确认她和珍妃有什么瓜葛,但至少可以肯定,她的心早已不向着她这个老太婆。她的眉间逐渐染上一层恨意,这世间,她不信会有不惧怕死亡之人。

    轻轻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皇上虽然背对着那人,却还是一顿。珍儿,又来了么,自他下定决心要放她离开时,他便时时牵制着自己,刻意的对她冷淡。

    如果,她能恨他,到时出宫便也能少了些许苦痛吧。而他,必须逼迫自己不去看她,若是多瞧上一眼,见到她委屈的眸子,他定会立刻心软失了这好不容易下的决心。

    “皇上,这是老佛爷让奴婢送来的几样膳食。”身后的声音有几分陌生,竟不是她,他缓缓回头,见到的那张面容却也透着熟悉。搜寻着记忆,她似乎是以前在景仁宫的丫头,后来和珍儿交情匪浅,甚至,她曾提起那个丫头对她有恩。

    “奴婢……告退。”白柢微低着头,正准备告退却听到皇上静静的说:“朕一直想谢谢你当初照顾珍儿之恩。”

    “……那是奴婢的职责,奴婢不敢让皇上言谢,况且……原也是珍主子对奴婢有恩。”白柢全然未料一直以来她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圣上竟亲口对她言谢,满是受宠若惊。

    “那么……朕如今,再拜托你一事可好?”皇上将一包药和一只精致的怀表掏了出来,放在她面前:“这包药是朕让人千方百计从民间搜罗来的,可让人起疹子但却并不伤身,宫中的宫女大多有不治之疾时会被遣出宫,我想借此让珍儿出宫。”

    “而你,是她唯一信任之人,有你相伴左右照顾她,朕大抵能放心那么些许。”皇上的话语刚落,满目吃惊的白柢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您为何如此,珍…芸初她几经波折患难才来到您的身边,您忍心让她离开?”

    他心底黯痛,却缓缓摇头:“纵然她不说,朕也知她如今,已陷危险境地,随时性命不保。相较于此,朕只能……出此下策。”

    白柢缓缓沉下眼,她终于明白珍主子为何如此执着不顾性命危险的定要伴着皇上,虽然以前她见证着他独宠她一人,但却难料他们之间的感情竟如此之深。原本他们当是注定的天生一对,如今却不得不劳燕分飞,纵然身份尊贵于此,但世事难料,她虽只是个普通的丫鬟竟也被触得眼中一热。

    “皇上,奴婢……定会竭尽所能。”她冲着他深深磕了一个头。

    “这块怀表拿去民间当了吧,当够你们好一阵子的生活。”他说着又让门外的孙公公拿了些许银子呈了上来:“这是赏赐你的。”

    “皇上,您倒不必赏赐奴婢了,奴婢虽不敢高攀身份,但芸初一直真心待奴婢。况且,此番能够出宫,也算是皇上的恩典,又哪能收银子呢。皇上便成全了奴婢吧。”白柢一片恳切。

    他闻之一顿:“你有这片心,当真不易。快起吧,记得万不要向她透露朕的主意。”

    白砥点了点头低垂着脸站起来,皇上沉声幽幽然说:“如果可以,让她忘了朕……才好。”

    仿佛一声无奈的轻轻叹息,白柢也心头一沉。

    锅炉房的茶水刚刚冒了泡,浸出了袅袅茶香来,一名宫女仔细的照看着,将茶壶率先备好放在一旁。

    “你,对!就你!”孙公公站在门口指着她:“这是刚刚送来的茶叶,你过来给好好看看,是不是和往日一样。”

    “可公公……这是皇上让准备的茶水,正在烧着,若离了人,一会儿烧干了……”她满面为难。

    “我给你照看一会儿就是,去吧去吧。”孙公公走了进来,她迟疑了一会儿,但她心知孙公公是皇上最宠信的太监,既是他看着,到时出了什么差错也有他担着,况且也就一小会儿,去也便去了。

    见她离开,孙公公机警的观察四周,赶紧将那包依皇上所嘱的药粉撒进茶水中。

    “那个荷包,您还留着吗?”见他一直背对着她,韫璃的声音已有一丝颤抖:“当时绣它的时候,其实,我绣入了一根发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在汉人的礼节里头,夫妻成婚时,各取头上一根发,合而作一结,听说,如此……便能一同白头终老。 ”

    皇上微微垂下眼眸,尽力让自己维持平静的神色,虽然,依旧抑制不住紧紧捏着书的扉页那双手早已指骨泛白,书中的文字早已到眼不到心,许久停留在同一页。她却握住了他的手,他的身子骤然僵硬,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绝望。

    他只能微微扭头不去看她,纵然心已插上千道箭,他担心,下一秒,这段时间他坚持着的隐忍就会溃不成堤。然而,他感觉到她渐渐松了手,心中骤然一空,本能的伸手想要去抓住她,却又久久的滞住,终是缓缓垂下了手。

    他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笔滑过纸面的声音,她低声的啜泣声渐渐清晰,如重锤般敲击在他心头。心痛如斯,但他却始终未回头,纵然他多想再任性一次,什么都不顾的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但一想到要用她的性命来换,他便只能咬着唇生生隔断那些冲动的念想。

    “不值,不当如此。”他终于还是止不住装作冷静的开了口,不忍再听她扯痛心扉的啜泣声。

    “奴婢……告退了。”她微颤的一句话竟似乎又像是道别,他的心胸忽然沉闷得仿佛喘不过气来。听到她渐渐离开的步伐,他轻咳了几声,眼眶已红,紧紧抿着唇起身走到御岸前。见到那张沾满泪迹的纸上还在流动的墨汁,是她方才留下的墨迹。

    人折牡丹妒色娇,

    瓣也残抛,

    枝也断梢,

    花魂萦绕君王飘。

    外寇牙獠,

    厉鹗飞跑。

    昔日东皇甘澍浇,

    圣主龙韬,

    民主歌尧,

    西风怎奈雨潇潇,

    谢了琼瑶,

    哭了花朝。

    见到她作的这阙词,隐忍多时的泪珠终于止不住从他黑如墨色的眼眸中顺着鼻沿滚落下来,心痛得难以自持。她果真是他在这庭院深深中唯一的红颜知己,理解他的抱负他的痛苦。只是无论是他的理想,还是她和他的感情都怎奈一并都被现实狠狠折断。

    仿佛字字都是她的血泪,他的眼眸蓦然收紧,心中已隐隐猜测到了什么,心脏猛然一疼,泪痕未收便满面焦急的喊着孙公公。

    “皇上,皇上,奴才来了。何事您忽然如此着急?”孙公公不解的步履匆忙的进殿。

    “我差你之事是否已办妥?”他问。

    “您说下药……奴才那日着实是亲手放到茶水中的,那日也是您瞧着芸初姑娘喝下的。”孙公公想了想压低声音说。

    估摸着此刻时辰也该到了,药应当已开始发挥作用,方才听她的话语,他便有不祥之感。声泪俱下,像是在和他……诀别,又留下如此绝望的一阙词,她知道自己的处境,那个傻丫头恐怕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再耽误不得片刻。

    他果断的拟好谕旨交给孙公公:“你速速带几名侍卫去芸初的居所,以她有疾为由立即将她逐出宫去。”

    孙公公一愣,原本皇上让他下药他便已不知其意,这会竟让他将芸初姑娘逐出去。虽在宫中这几年来他早知不该问的便不能问,只需依照主子意思行事,但他记得皇上一向待这芸初姑娘特别得很。

    “愣着作甚?速去!不得耽搁!”皇上又急又恼,直让孙公公一惊,不敢再犹豫。

    颐和园的乐寿堂内温暖如春,烧得火红的暖炉源源不断的冒出热气,两名奴婢侍候着慈禧服汤药,轻轻用绢帕擦去她嘴角残留的药水。

    躺在床榻上的她感觉呼吸不畅,浑身都不自在,一名公公进殿带进几丝外头的风霜:“禀报皇太后,在储秀宫那边当差的一个叫白柢的丫头浑身起了不明疹子,依照宫规当立即将她驱逐出宫以免染了他人,依您看……”

    慈禧皱眉摆了摆手,懒于开口,示意他按照宫规处置便是。虽然那丫头尚算伶俐,但也不缺她一个,卧在病榻中,她更不待见听这些。

    那两名宫女侍奉完汤药,一人端来了漱口的清水和小瓷坛。一人拿着精致的洒兰描金寿字茶壶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又一名太监敲门进了来。

    他望了在这殿里头侍奉的宫女几眼,慈禧知他是从瀛台来报信的公公,示意屋内之人全部都退下。

    “皇太后,奴才刚得知的消息,便马上从宫中赶了过来,那个叫芸初的丫头不知怎的竟浑身起了疹子。”他的话未毕,慈禧昏黄的眼珠转了一转,只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缓缓道:“那么,她现在呢?”

    “皇上将她给逐出宫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慈禧头脑骤然清醒,忽又想起方才有人禀报白柢浑身起了疹子,这个世间竟有如此巧事?白柢和芸初,似乎平日里便关系素好。偏偏这会子双双出宫,其中疑点重重。况且芸初本是逃脱不了一死,倒是如此便宜她出了宫。

    “你们就那么放她走了?”她指着他满腔怒火。

    那公公满身颤抖:“皇太后,原本掌事公公想阻拦查个清楚,但皇上却亲自来责骂掌事一通,说是……说是驱逐个宫女莫非他都做不了主。奴才们……也不敢再多说。”

    皇上?她渐渐明了这一切,他当真好大的胆子,不过一会儿不在紫禁城,他便竟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设这么个局助那个丫头逃脱不算,只怕那白柢也是派去跟着她的。他竟甘愿冒险如此护她,此刻已不得不怀疑她的身份。

    “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让人去将那两个丫头给押回来!”她火急攻心的吼道,那名太监直惧怕得连滚带爬的忙不迭的走出去喊人。

番外篇之未了夙愿

    那厢白柢一寻到韫璃便匆匆拉着她逃离,她心知老太后如此聪慧,此事瞒不了多久便会暴露,一旦再被抓回去,老太后定不会饶了她们的性命,必须赶紧离开此地寻个安全的去处。

    这厢一群士兵匆匆赶去那将她们扔弃之地去寻。

    涵元殿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他的唇中一片咸腥,好半会都缓不过来,带着焦急和担忧他一夜未眠,只身在殿内面色发白的来回徘徊。她,应当已安然出了宫吧,今日,怕是当真最后一面了。

    他让自己在她的面前做着最后的坚持,逼迫自己始终不瞧她一眼,便是为了分别这一日彼此不至于太苦痛。但是空落落的心底却并不比之前的几次分别要轻松。

    如今,他已什么都给不了她。除了无尽的痛苦,他并不想再拖着她伴他一同受苦,更不能再看着她香消玉殒。如今,他能给的兴许只有他此生已不敢奢望的自由。

    直到侍卫将她拖走,他才敢定定的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纵是万般伤痕也当随着她的离去而麻木滞固住,虽然再也不能相见,但至少,他能知道她还在这世间的某一个角落好好活着。

    “两个女子你们寻不到?还身有患疾的女子,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望着面前纷纷垂着头的公公,慈禧一失往日的稳重镇静。怒火快要从眼珠子里头喷出来,她养的好皇帝倒是出息了,关在那小岛上居然还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放人。

    一个人的性命是死是活皆不重要,但这一辈子,无事不在她的掌控之中,而偏偏那早已被她判了死刑的人活生生的倒从这逃了出去,这不单是当面挑战她,更足以强烈刺激到她。

    胸口一阵发闷,她呼吸急促起来,几名丫鬟赶忙上前为她顺气。连着好几日,她都觉五脏六腑通通被堵住,像是夏日久久闷着却不下雨的天气,一日越发严重一日。 她便差人连夜搬迁到颐和园的乐寿堂去休养,旁人纷纷安慰她是紫禁城太沉闷的缘故,然而搬过去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舟车劳顿之中更是虚弱几分。

    “太医,如何?”荣寿大公主心头已料到了什么,特将太医请出去问。

    “若说实话……您还是做好准备的好。天数谁也都说不清楚,但有准备总是好的。”太医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说。

    荣寿公主面上神色不改,却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那么,皇上那边呢?”

    “听说还是老样子。”太医刚垂首回答,荣寿公主身旁的丫头走上前来在她耳边轻声耳语:“皇太后昨儿个让人四处张贴告示,说是为皇上寻医。”

    她微微锁眉,她比谁都要了解老佛爷的性子,缓缓摇了摇头。

    慈禧陷入沉沉的昏睡中,没有她的指示太监侍卫皆手忙脚乱,只好将追寻那两个丫头的事暂时搁置下来。众多大臣纷纷都赶到颐和园的乐寿堂门外,主管礼仪祭祀之事的最高官员也赶了来,皇后更是终日忙前忙后料理事宜。眼见着慈禧的两颊已深深地陷进去,仿佛成了两个黑洞,最是讲究容貌体面的她如今却面色蜡黄,每个人瞧着都已心知肚明。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黑眼珠往上翻,嘴微微在动,急促地呼吸着,皇后见状慌忙道:“太后您醒了。”

    她的眼眸渐渐幽深起来,缓缓扭头:“你们……都走,就他,留下。”

    她指着那名往返瀛台的公公说,他微微颤抖着跪了下来。

    “哀家……最后有一件事差你去办。”由于提不来气力,声音虚弱,然而却又仿佛做了什么纠结许久的决定。

    “皇太后……敬请吩咐。”

    “替哀家……赏给皇上一碗塌喇。”慈禧昏黄的眼珠略动了一下,那名公公疑惑的跪在那里,不明白皇太后竟在病重之时忽然想起让他赏赐皇上一碗酸奶,却还是忙应了声。

    “等等……此非寻常的塌喇。”她沉声说,仿佛用尽了气力:“那次……差你们交给芸初的事情未成,反倒……人跑了。那么,那件事便由你们来做。”

    他想了半晌,顿时直惊吓得浑身颤抖着,噗通一声复又跪在了地上。

    寒风凛冽,如锋利的刺刀那般严严相逼,涵元殿本就是粘上去的纸窗再禁不住,生生被风撕破,凉风便肆无忌惮的灌了进来,一阵狂风肆虐,直将床帐子都要刮落。

    “珍……”一阵猛烈的咳嗽,皇上如呓语般却忽而想起她已离了宫,眸子中一片黯然,然而又想着她如今当是已重获了自由,愁肠百结中却又有那么一丝宽慰。自她离开之后便彻底带走了他面上最后一丝的温暖和笑容,然而,纵是再心痛,却也绝不后悔。

    他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了身子,口中气喘吁吁。此刻,再无人愿意如她那般冻红了双手为他补上那窗子。他挣扎着刚准备起身,亲自动手,却听见敲门声。

    “皇上,这是皇太后赏赐给您的塌喇。”一群公公走了进来,为首的是瀛台的掌事公公。

    见到那碗乳白色的酸奶,他微微蹙眉,然而那群公公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掌事公公带着谄媚的微笑走近一步:“皇太后病重之中依旧记挂着皇上,还望皇上不要辜负皇太后的苦心。”

    皇上拿起勺子,却见到在那乳白色的液体中带着的小块未溶解之物,他扫视着他们一个个满面笑容实则逼迫着他当场喝下的模样,心中已了然,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

    他的亲爸爸,果真还在病重之中惦记着他,若不遂了她的愿,她总不该会心满意足。他紧紧捏着勺子的手指骨青白,唇角未有一丝血色。这一日,他避无可避,兴许并不算太惧怕,还好,也已安然将她送出了宫。只是,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江山,他心底隐隐藏着的夙愿怕是已永不能再实现。

    “朕……谢皇额娘赏赐。”他的目色如浓得化不开的墨,抵着唇咳了几声,将瓷碗端了起来,微闭上眼一饮而尽。喉中仿佛被那泡沫堵住, 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抑制住了呕吐之意,他狠狠将碗摔落在地,碎块飞溅。将那几名公公惊吓住。

    “你们……能够回去好好向皇额娘交差了。”他喘着气却出乎异常的冷静,目中的凛冽却胜过熊熊怒火,他蹙眉指着门外道:“还待着作甚,滚!”

    那名掌事公公醒过神来,匆忙磕头拉着那群小太监出去,满地的碎片底下突突冒着白沫,听到声音的孙公公赶过来,诧异的望着一地碎碗又看向面无神色的皇上,竟无摔碗的怒意只见满面的麻木之色。

    乐寿堂外的大臣们都惶惶不可终日,就等着屋里一哭,外边好举哀发丧,然而太后却一直吊着那一口气,足足站了一个昼夜的他们体力快要不支。

    “回皇太后,事已办妥。”公公低着头禀报完毕,慈禧蓦然睁开眼,神情骤起波澜:“……当真?”

    “奴才们亲眼瞧着的。”那名公公说,慈禧却觉脑中一轰,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一旁的皇后见她异样的形态以为是发病之兆,刚准备叫太医,慈禧却抓住了她的手。双眼红通通的,仿佛噙着泪。

    他,当真喝了。此事本早就是计划之中的事,但拖拉这许久终是遂了她的意思,她却反倒并无轻松之感。她记得,他初次入宫之时,还是个几岁的小娃娃,她牵着他的小手,亲自将他送上皇位。也曾有那么一刻,她觉着自个儿牵着的是儿子载淳的小手。而后,如今他们娘俩怎就成了这你死我活的冤家,她恨他,然而这会儿却也觉心脏收紧。原本,与她作对之人本就该死,但这么多年来,却不单单没有半丝情分。恨意终于快哉,却又扯着心扉猛然一疼。

    “瑾主子。”站在涵元殿门口冷得瑟瑟发抖的孙公公本以为这几日多人都赶去围着皇太后,却意料之外的见到瑾妃领着两个小丫头过了来。

    “皇上,臣妾来看您了。”她走到他的床榻旁边行了一个礼,抬头只见他骨瘦如柴比以前更甚,满目憔悴。如今,他清瘦的面容中更显那双眼眸越发的大,目中承载着挥之不去的忧凉。她心中一阵叹息。

    他的喉咙发出一个咳嗽似的声音,微微睁开了眼,见到他的模样,她终是忍不住跪下满目含泪:“皇上,您如今瘦成如此模样,任谁看了不心疼。”

    他缓缓摇头,知道待药力发作他恐怕生死只在一瞬间的事:“朕……恐是熬不过去了。”

    她一面啜泣着一面用绢帕拭泪:“妾身知道,入宫这么多年来,妾身于皇上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如今看皇上如此,妾身有时不免想着倒不如随着皇上去了也罢。”

    “无事……日后,有你的妹妹伴着,我和她,总会有相聚之日。”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濡湿了枕头。此生,纵难和她再相见,但他会在另一个世界一直待着她。不转世,不投胎,就那么一直等着。

    瑾妃闻言啜泣更甚,他却蓦然想起什么来:“皇额娘……向来是有后手之人,想必,如今她已择好了继位之人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担心他多想,却还是照实点了点头,抹泪说:“是您的弟弟载沣爷的儿子溥仪。”

    他面色微澜,心知此次皇额娘又择了幼主继位:“既是如此,你能否让他来见朕一面,就算替我求求皇额娘,好让我……安心。”

    “皇上,今儿恰好载沣爷带着他去见皇太后了,倒不如让他出园子后径直赶来此见您。”她想起来说。

    “那是极好,让他务必……速来。”他捂着心肺咳了好几声,胃中已开始阵阵隐痛;无论如何,他都要支撑到见继承人的那一刻。

    “阿玛……回去……回去。”一个裹得严实的小孩拉着一名身着蟒袍的年轻男子的手往外拽,男子低声劝慰着他说:“见了皇太后,再见见皇上。不要怕,皇上最是和蔼,你也无需说什么,待会可莫像见太后时那般哭便好了。”

    载沣从未踏入过这片皇太后设下的禁区,此次竟意外的得了慈禧的首肯。他想着兴许是她人在病重之中,便也不再计较那么多的缘故,况且溥仪日后将会登基,在这之前于情于理都该见一见皇上。

    然而当他瞧见殿中之陋,难掩惊讶,殿中桌椅仿佛许久未有人擦拭过,黑污特甚。火炉是泥土所置,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窗纸残破,寒风一吹便四处都是飞屑,殿内竟与外间那般寒冷。任谁都难以想象此为帝王之居,倒像是中下等的百姓住所。他的皇兄竟日日在此受尽折磨。

    听见源源不断的咳嗽声从殿中传来,载沣几步作一步的拉着溥仪赶到御榻前跪下,热泪盈眶:“皇上,臣弟来晚了。”

    “快……起。”皇上大喜过望,强撑着胳膊勉强坐起身来,他们兄弟二人已是许久未见。面前的载沣眉宇间已褪去几许稚气,眉目英挺,看起来越发显得成熟稳重。

    “那些下人当真不经用!是如何伺候您的,竟让您……”载沣痛哭失声。

    皇上垂下眼眸,唇角扬起一丝苦涩,转而变为一抹尽力轻松的笑容:“为兄曾置匣子与你通书信,后来……被皇额娘发觉之后,便再未能和你说说体己话。”

    他微微扭头见到站在载沣身后那个用着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的小娃娃,咳了几声说:“这便是……溥仪吧。”

    “是!”载沣忙拉着他上前:“快!见过皇上。”

    溥仪眼中怯生生的,往前挪动了一小步,皇上冲他温和一笑:“记得……朕当年登基之时倒也和他的年纪相差无几。父亲原是一生追求明哲保身,却又怎能料到醇亲王府竟出了两个被撺掇着赶上皇椅之人,倒当真……造化弄人。”

    载沣也是满面无奈的摇头。

    “朕如今恐是已……油尽灯枯,然竭尽一生之力都未能挽回大清……之局面。如今,太多夙愿未能了,心中且带着满腹遗憾。”他垂下眼帘,目中含痛。

    “皇兄,您可莫说什么丧气话!”载沣心痛不已,他虽知哥哥的境地并不好,但却并不知竟到此。

    皇上摇了摇头:“朕的身子,自个儿知道。今后,溥仪既是继承皇位之人,你便少不得辅政,只望你能带着朕的寄托助小皇帝稳定……政局。如今,外有虎视眈眈的洋人环肆,而内里溥仪尚且年幼,那些个……大臣难免不将他放在眼中。”

    “其间的困难重重可想而知,朕如今只将这支离破碎的江山托付于……你们父子……”

    他目光中满是涟涟复杂的情绪交织,眼眶尽红,载沣的泪水源源不断的落下,半是心疼哥哥,半是为将来未可知的举步维艰的慨叹。

番外篇之魂归何处

    “朕……还有最后一事需交托于你。”皇上拉过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上划下了一个字,恨意顿生的道:“有朝一日,你定要为我除了这两面三刀的小人。”

    载沣见到竟是袁字,心知是袁世凯,他忙跪下说:“皇兄如此境遇,和那小人也拖不了干系,臣弟必当竭尽全力完成皇兄之嘱托。”

    他骤然一阵阵直不起身子撕心裂肺的咳嗽,使他说不出话来。

    “皇上!”载沣担忧的望着他,他好不容易缓下来摆了摆手。

    “无妨……你且去吧。”他自觉异样,虽知这是他们兄弟二人最后一次相见,然却不想让弟弟见到自己毒发身亡的模样。

    “皇……”载沣似乎还有话要说,却见他苍白至透明疲惫至极的脸颊,便拉着溥仪跪下,深深磕了一个头,声音透着一丝颤抖:“臣弟下次,再来看您!”

    皇上略微点了点头,便缓缓闭上眼眸。听着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纵然再多遗憾未能实现,然而这一刻的无奈才最是深,那根让他坚持到现在的弦终是缓缓崩断,寒风间帐幔飞动。

    腹中仿佛有一团烈火逐渐烧灼到喉咙,一阵难忍的剧痛让他紧紧抓住了褥子, 仿佛被万根灼热的铁球刺着,一股绞心的疼痛遍布全身。他捂着腹部在床上翻来覆去,终是再也难忍,口齿不清的叫疼。

    听到声音的孙公公赶了进来,见皇上痛不欲生的模样,大惊失色,忙招呼着去喊太医。

    然而那股疼痛却愈加剧烈的侵袭,整个身子不住地颤动着,面容苍白得仿如一张雪白的纸,眼前的世界疯狂的旋转。如坠地狱般,一阵晕眩。此刻,他竟一心只想解脱,如此受罪,倒不如一刀来得干净。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想要阻止孙公公去叫太医,然而喉中却竟已说不出只言片语。

    恍惚之间,他仿佛听到太医的叹息声。一个熟悉的身影透着他捉摸不透的神情缓缓在半昏半醒时出现,他的亲爸爸无喜亦无悲。

    “儿臣知道,您一直都巴望着今日,如今,您恐是愿望成真。”他语气冰冷,对她或许也再提不上来恨但却也再无半丝母子情分。

    “但是,似乎并不是。”她却轻轻叹了一口气,缓步过来伸手想要如一个母亲那般抚摸孩子的脸颊,他却躲了过去,面露愤慨:“您寻了一个和儿臣登基时那么大的孩子,是否想让他成为下一个儿臣?在您的心底里,除了躲在帘子后头掌控一切,究竟还有没有黎民百姓和大清国?您究竟有没有见着紫禁城外的饿殍遍野,有没有见着那些如狼似虎的洋人那等着分赃的模样?还是莫非,在您的心里头,从来都只有您自己!”

    这么多年的怨愤,他终于说出口,他什么也不愿顾及了,再不顾及那早已消逝的母子情分,再不顾及任何。

    慈禧猛然惊醒,面前跪了一地的太医见状慌忙过来为她诊脉,额角的冷汗还未落,迷迷糊糊的这段日子独这会却骤然清醒无比。

    “皇帝,皇帝那边怎么样了?”她口齿不清的问。

    “皇太后,刚传来的消息,皇上骤然病重。”一名太监说,她愣了愣。

    天边挂着最后一抹斜阳,微微光芒,却再也难以抵抗住黑暗的来袭。御塌旁的一盏煤油灯灯光已渐渐微弱如豆,阵阵绞痛似乎缓过了些许,然而他却仿佛已失去一切气力, 脸上迸沁着冷汗,就连挣扎的气力都再难以提起来。心知自己已大行将至。

    眼皮逐渐如玄铁沉重,倦得不愿再提起。如果可以,他愿意就这么一直沉沉睡去。

    “皇上,皇上!”孙公公焦急的声音就在耳边,然而他却不愿睁开双眸。

    “这是白柢托人从宫外送来的一张纸条,您快睁眼看看!是不是,芸初姑娘的消息!”他的话语让灵魂快要跌落至底的他拼尽气力微微睁开了眼眸,是她的消息,她在宫外是否还安好?

    然而他却再没有力气抬起手臂接过那张纸条,孙公公只好含着泪的打开来举着给他看,上头写着的是一些药方“黄芩、杜仲……”

    通一些医理的他目光一滞,这几味中药共同的作用便是保胎,莫非,是珍儿有孕?

    脑中轰然,他的唇角终是微微扬起,然而仿佛骤然有一股强大的气血涌上来冲出喉咙,仿佛搜肠刮肚般将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嘴角的一抹鲜血殷红。

    孙公公一惊大喊着:“皇上,皇上!”

    多好,她竟有了他的孩子,他带着嘴角那丝浅浅的笑意。虽然,他无法见他一面,他,只能当个不称职的父亲。

    周身仿佛越来越寂静,眼皮似有千斤重,这一辈子,从未如此之累,深深的疲倦如山般积压。是不是闭上眼,便能脱离一切,不必再有繁琐相结的几千烦恼丝。平日,无论千斤重担,万般折磨,都从未能真正压倒过他,总是拼了全力支撑着。

    但原来,他也终有这倦了累了的一天。只想放任自个儿沉沉闭上眼,好好沉睡一回。

    只是,恍然如梦间仿佛见到她那张梨花带雨的清丽面容,她眼中的悲痛浓得化不开,他心中锥心一痛,这些年来他最是见不得她落泪的模样,只想日日见她当初那般纯真无忧的笑颜。然而,他却未能完成此愿,若不是跟了他,她此生原不该有这么多泪水。

    想来,此生,他唯一负的只她一人吧。似梦似幻间,是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念,他想要亲手为她抚去泪痕;然而,只那么一刻,沉重的身子便骤然一轻,渐渐冰冷丧失了最后一缕温度。

    孙公公见御医都不再诊脉,而是通通跪着,心知皇上已不治,然而见皇上方才还睁眼愣愣的望着一个方向,这会儿却骤然闭上眼;方才因痛而紧抓褥子的手也松开无力的垂落,只余两行冰凉的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孙公公见状心骤然咯噔一下,已经预料到什么,忙让太医上前,太医瞧了瞧摇了摇头,哭声一出,众人皆跪了下来。

    “禀报皇太后,方才传来消息,皇上已……驾崩了!”如投湖巨石,在屋外等候的众人原本因待了两天两夜而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狼狈至极,然而听到此消息却纷纷爬了起来,一屋子的太医和奴仆皆震惊万分,原以为皇太后已无多日,却未料皇上竟反倒突然驾崩。

    一旁侍候的皇后手中的茶杯掉落,清脆的一声响,慈禧缓缓睁开眼,心中一闷,缭绕着连自个儿都不明白的悲凉。他去了,她这个亲爸爸竟不见得有多快活;只不过,他们,都该解脱了。

    皇后不敢置信的出了乐寿堂,一路跌跌撞撞的,一手扶着墙壁,捂着唇角,阵阵啜泣却还是渐渐化为眼中滚烫的热泪。

    “皇太后让你们入屋。”李莲英出来对乐寿堂外的大臣们说。

    隔着帐幔,卧在塌上的慈禧缓缓开口:“我毕生垂帘听政数次,不了解的人认为我是贪婪权力,实际上是迫于时势不得不做出此决定。”

    此时的她忽然如素日那般,头脑清晰无比,然而未过多久,她便逐渐昏沉。倏忽,双眼又开始炯炯有神,她对着大臣也对着这个在她的手中渐渐沉没,已奄奄一息的大清说:“自我以后,任何女子不得干预国事, 此与本朝家法相违。尤须严防,不得令太监擅权!明末之事,一定要引以为鉴!”

    大臣纷纷诧异的相视,皇太后临终前竟反倒说出这番话来。

    她缓缓闭上了眼,她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享尽天家的极尽富贵,还是为了牢牢的掌控一切方能得一己安稳。然而,她却未能享普通百姓家的齐人之福,也终究不能像男人那般穿上龙袍君临天下,费尽心思,终究不过得皇太后这一名号罢了。

    满屋俱跪下,哭声响彻薄暮的紫禁城和颐和园,随着两宫先后撒手离去,大清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落了去。

    “娘娘,虽然丧葬事宜已备,但最要紧的皇上的安寝之地还未择。”一名公公对着站在窗子前那个瘦弱的身影说。

    “先将皇上的棺椁暂时安放于清西陵的行宫正殿,新皇登基后立即为先帝择地修筑陵寝。”皇后回过神来,抹了抹泪水说。

    “每睹宫宇荒凉,便不知魂归何处。”她仿如自言自语般慨叹,心底升腾起一抹透心的凉意和茫然。如今,她竟不得不硬着头皮成了这宫里头唯一一个能够拿定主意也必须拿主意之人。这夜,竟如此寂静,寂静得让人心慌。

    她知他从未正眼瞧过她这个皇后,虽领着那夫妻之名如此之久,他却从来都不想当她的丈夫。就连西逃之时,他和她仅相隔一帘的屋子都偏生被他用桌椅生生堵成了两半。然而,她虽然原本便是一生寂凉之人,夜夜只能望着清冷的宫殿垂泪,都盼不来他的影子;如今,他离开了,她也便什么都不盼了,心也就当真只剩一片荒芜。

    番外篇之崇陵祭

    六年后,雪花飞舞,连下了多日的鹅毛大雪将崇陵覆盖,明楼和隆恩殿上皆积了厚厚的一层霜雪,纯净无暇,闪烁着晶莹透亮的光芒,石桥下早已结冰的玉带河也为一层莹亮的茫茫雪白。

    “依照您说的,将每只坛子都装满了这崇陵的雪,接下来您看……”几名小工对一名年长之人说。

    老者微微点了点头:“好,封上红纸,给上头写上“崇陵雪水” 几字!便将这些坛子运送入京。”

    “不知,我能否助您一臂之力。”一个女子的声音蓦然传来,老者奇怪的回过头去, 却见到一名绾着简单流苏发髻的清瘦女子牵着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孩子缓缓走来,她身着一袭月牙白织锦披风,清颜白衫,青丝墨染,如空谷幽兰。然而看起来却并非像是未入世的女子那种空灵,反倒像是几经沉浮后的岁月积淀留下的平和之意。

    “听说您打算为光绪爷筹集种树的钱款,此次我愿与您一同入京,共同筹集这笔钱财。”她清雅的面庞带着淡淡的笑容。

    “你是?”他打量着她,心生诧异的问。

    “我是当年服侍过光绪爷的丫鬟,如今不过只是一籍籍无名的民妇罢了。只是先前受他之恩,如今理应尽自己之力为他做些什么。”她微微垂下眼眸,话语却像是早就想好那般。

    老者一诧,竟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谈吐不俗,气质幽然的女子以前竟只是宫里头的一名普通丫鬟。

    “如今大清已亡了几年,却还有你这般忠心不忘旧恩之人,我梁鼎芬也甚为先帝爷高兴。”他笑着点了点头,转而一顿:“不过,这筹集钱财并非易事,我打算去那些个遗老遗少们的家家户户用那几坛先帝爷陵寝这边的雪水去换,到时少不得几经周折,定要忍受不少白眼。”

    “无妨。”女子透过茫茫雪雾望向崇陵旁边的山坡,记得当初,他曾为她种树,如今,她也要亲眼见着他的陵寝旁繁茂生机。

    “只要,能让那上头葱葱郁郁的,无论何种艰辛,我都无怨无悔。”她说。

    梁鼎芬赞许的笑道:“既是如此,姑娘有心,那便劳烦了。那些坛子的封条一写好,便出发。”

    “在那之前,您可否稍等片刻。”她望着石桥那头隐隐的殿宇:“我还想,去祭拜先帝一番。”

    两串长长的深深浅浅的脚印被飘落的雪掩埋,了无踪迹。步入隆恩殿,她牵着孩子朝着他长眠安息的那个方向跪下。一缕难以言说的痛却依旧缭绕上心头,并非当初的痛彻心扉,然而却那样不经意的缓缓的,缚住整个身心,原来过了这样久,思念却不减半分。心中永远空落落的缺了一块,岁月总是填不满。不过,至少还有他们曾经那很甜很美的回忆长存心间。

    “你瞧,这个地儿,从前按时按刻总会有规模宏大的祭拜礼。如今,虽已中断,但我还是按时按刻眼巴巴的来了,您可莫瞧着厌烦。 ”就如从前和他闲谈时那般轻松自在的语气,然而,说着说着,一笑之间却还是红了眼:“我呀,没有他们那么多规矩,也没有带那么多的香烛贡品,只能简单的祭拜一番。虽是有些冷清,但是我却可以和你好好说说话,只要,您莫嫌我絮叨。”

    “您瞧,我带了您最想见的人来。”她一笑,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

    “叫阿玛。”她柔声对身旁的儿子说,她想着,如今虽已是民国,但他定然还是会想听到儿子叫他一声阿玛。

    他睁着一双大而好奇的眼眸,眼睛黑亮澄澈得像极了他。他年纪虽小,却已见清秀眉目。

    “……阿玛。”他如小鹿般乖顺的叫了一声,虽然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已是朝代变迁;虽然,我就本不该是这个时代的人,单单为了你罢了。不过如今还有孩子陪着,也算有所慰藉。”她强忍住心中酸涩,始终保持着不想让他担心的淡淡笑容。

    她低头从身上掏出一块精致却存着岁月痕迹的怀表来:“白柢说,这是你当初让她拿去当了为我们换银子的。当真傻瓜,这只怀表,我知你最是喜欢,当初日日都贴身带着的。这几日,我终于将它给赎买了回来,虽然还少了些钱票,但那家当铺老板见我总是软磨硬泡的。我呀,还是用着您当初那最是嫌弃的厚脸皮给赎了回来……”

    韫璃絮絮叨叨了许久,面上笑着,心头却挡不住如海般侵袭而来的晦涩。她这才不依不舍的牵着儿子出殿,回眸深深的望了一眼,一行清泪终是抑制不住的滑落。

    “娘亲,不哭。”他伸出稚嫩的小手为她抹去搁置在眼角的泪,吸着鼻子,一张小脸冻得红彤彤的。她一笑,紧紧的抱住了他,心中的些许酸涩渐渐被暖意包裹。

    “您说,爹爹就躺在那边,可为什么我却没有见到。”听到他稚嫩的声音,她一笑:“爹爹在歇息呢,我们走吧。”

    待他长大,她终有一日,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曾是这世间最是尊贵温柔的男子,是值得世人尊敬的英雄。

    完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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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之一世夙愿介绍:
跌落本不属于她的时空,他和她,许是注定的羁绊。
她想挣脱命运束缚,反倒成为局中人。
如果,她心甘情愿的和他一起深陷会否万劫不复。
爱情,亲情,家国天下,他和她的一世夙愿是否能偿?
(主向为光绪帝和珍妃,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一段帝妃恋,大致方向符合历史)
清穿之一世夙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穿之一世夙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穿之一世夙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