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全家福
陈莫菲父母家。
陈母拿着电话,目光却并未落在电话上,她的目光轻盈而沉重的落在墙上的旧照片上,那照片还是头几个月老头子特意拿到照像馆里去翻拍扩大的,照片里是他们一家三口。老头子、她、还有女儿陈莫菲。这不是他们家唯一的全家福。
陈母的目光缓缓向那相框的周围扩散,那里有个跟这家全家福大小差不多的相框,里面全是他们的全家福,这项工程也是老头子干的。他从影集里挑拣出来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放大一张,然后把剩下的所有摆进两个同等大小的相框里,挂在客厅的墙上,这样他跟老伴儿吃饭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女儿。她很久没有来过电话了。每一次都是他们主动找她,在电话里她语气冷淡而疏远,仿佛他们是陌生人。
某天晚上,陈母夜半粗重的喘着气从梦里惊醒,她扒拉醒睡在自己身旁的老伴儿。
我做噩梦了。
她说。
什么噩梦?
老头子问。
梦都是假的,都是反的。
他拍了拍她的手,她手上的皮肤有点儿松懈,皮肤下面隆起圆滚滚的像吃饱了肚皮的血管,那血管青幽幽的,像一条条青色的蚯蚓匍匐在她的皮肤之下。老伴儿的手有点儿凉,他顺手将老伴儿的手牵回被窝里。
老太太躺下,目光仍旧惊恐。仿佛那不是个梦。
我梦见她出事儿了,要跳楼,从楼上,她站在楼上,风把她的衣服吹起来,那衣服鼓得像一展风帆,我站起来,朝她跑过去,叫她不要跳,我一直喊,但是她像听不到,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鸟一样一头从楼顶上扎了下来。
她皱紧眉头,这几年她头发几乎全部都白了,她也没去染。
白就白。老了,头发就是会白,这有什么可说的?
她固执的对老头子说。
老头子的头发也全部都白了,而且她眉毛都有一些些白。
老太太叹口气,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自己的老伴儿。
老头子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胳膊安慰安慰她,然而她知道老太婆此际并不多需要来自他的安慰。她更需要来自另外一个人的安慰,或者-----原谅。
这个丫头啊!她太过于倔强了,这样的性格终归是会吃亏的。
老头儿也跟着叹出一口气来。活到这把年纪他终于懂得,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父母对儿女的无能为力,是眼睁睁的看着但是你什么也做不了,是无法代替。
无法代替。
他有点儿沮丧,同时觉得自己太过无能。他既没有办法摆平老伴儿的忧虑,也无法让女儿彻底走出从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他曾经以为过不了几年女儿自己就会放下。他从来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不知道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她真打算一辈子不回家吗?
等她再大一点儿就好了。
他试图说服老太婆。
然而却只换来老太婆深夜里更长的一声叹息。
我宁愿她一辈子不原谅我。
他知道老伴儿在说些什么。这就是母亲,他如今见识了母亲的伟大,却并不是从自己母亲身上看来这些,而是从她的妻子身上看到这些。
说起来,我都多少年了?这孩子啊!这孩子!老头子也翻了个身,目光瞪视天花板。其实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儿一年半载的也不往家里打一个电话,陈母知道她在恨什么,她也年轻过,如果可能,她还是希望她能恨自己一辈子。
恨自己一辈子。
然而,这两天两位老人家总是心神不宁,尤其心脏,他们总觉得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总感觉没什么来由的的憋闷。尤其是老太太,有时胸前区刺痛,陈父帮她买了硝酸甘油,平常反应没那么强烈的时候她就吃点儿丹参片。像她那个岁数的老人仍旧迷恋中药,觉得中药的副作用少一些。
老头子没事儿就出去下象棋,他就那么点儿爱好。两个人都退体了,退休的工资足够他们开销,也有劳保,只要不是什么该死的大病,度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可生活又不仅止于度日。尤其当他们遇上老邻居。
老邻居们当然有互相打听的,你闺女呢?
在外地呢。
干啥呢?
还是干那个。
其实他们从来不知道陈莫菲在外面干些什么。
好在老街坊也并不真对那答案有太大的兴趣,老了,都没事儿了,见了面打听打听是礼貌,也是实在闲着没事儿。人到暮年,除了关心关心后一辈,打听打听,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儿呢?
接下来老街坊们便开始炫耀自己的子孙后代,孙子多大了、会爬了、会坐着了、会走了、会叫奶奶了......所有的问题都是铺垫,这让两位陈姓老人既反感又无奈,这种时候你不应酬对方两句也不行,老年人的友谊同样脆如危卵。如果你一旦流露出于此不屑一顾,他们更刻薄的话则随时可以出口伤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谁不知道他们家的女儿多少年都不回来一趟!
人活着,太艰难了。
这一天,陈老太独自在家,她的电话就响了。一个陌生号码,老太太看了一眼,不认识,就让电话响下去,没接。这两年电话诈骗的情况是太多了,这些人目标客户就是他们这些老年人,为避免上当受骗,陌生号码她一般都是不接的,好在那号码没响多久自己就偃旗息鼓了。可是没两分钟,一条短信闯了进来,老太太点开一看,脑袋里轰然一声,像什么从里面朝外的炸开了。
她心前区一阵刺痛,紧接着就感觉到呼吸困难,老人尽量调整呼吸,踉跄着奔向屋角的五斗橱----那上面摆着她的硝酸甘油,老头子呢?这个死老头子,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老头子-----
她无声的喊,然而哪会有人听到她这声喊。
她服了两粒硝酸甘油,然后闭上眼睛,期待自己那颗老心脏能及时回到原来的震动频率上来。刚才----刚才-----她把眉头越皱越紧,刚才-----她闭着眼睛,让呼吸变得深且长。
深呼吸。
她告诉自己。
不能紧张。
绝不能。
深呼吸。
不能紧张。
不能。
莫菲。
泪水顺着她浑浊的老眼,沿着她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落了下来。
莫菲。
她心里好痛。陈莫菲是她唯一的女儿。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帮不了她。那条短信上说,陈莫菲此际人在西北,有性命之忧。还说她已经结婚了,而且,生了孩子,还说那孩子丢了。
女儿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运动频率,她手哆嗦着,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手里还有硝酸甘油,她哆嗦着双手,把药瓶盖子旋开,然而又从里面倒出两枚白色的药片。再吃两片!再吃两片。
她告诉自己。
老头子呢。
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并没有半丝力量,她抬起头来看着对面墙上的照片,那里面是他们的全家福,那年陈莫菲多大?好像是上初中一年级,也就十二三岁?梳头一条马尾,穿牛仔裤,天蓝色的,上面是一件白色的设计简单的t-恤。她笑着,眼睛那么亮。眼睛那么亮。她以为她女儿眼睛里永远不会看见哀愁,更何况是仇恨?可是后来她的眼睛就那样黯淡了下去,她曾经跟她说过最重的一句话......不不不,怎么会是一句呢?是有很多句。
老太太另外一支手握着手机,她想给女儿打一个电话。现在电信诈骗的人那么多,也许这人也是个大骗子,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大骗子,他不就是要财吗?可他知不知道这条信息能要了人的性命?现在的人啊!
老人家又深深吸进一口气来。
现在的人啊,为了钱,几乎什么都敢干,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们都该下地狱。都该下地狱。我要报警。接到这样的电话或者短信就报警,让警察去找他们的麻烦。
她又深吸一口气,觉得心脏还是疼。她不敢拨通女儿的电话号码。如果拨了,女儿没接怎么办?电话号码是空号怎么办?如果她接了,而她问了,那么女儿是否真能对她实话实说?
她又想起那一年的高考之后,那一年她失望极了,失望极了的陈母嘴巴里对女儿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
“早知道我怎样也不会生个女儿,原来女儿真都这么蠢。”
“没男人你就不活了吗?你才多大?不要脸!”
“下贱!我没有你这种女儿。你还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
“瞧瞧你这张脸,是不是不甘心自己倒贴都没人要?”
老太微张着嘴,她仍旧想给女儿打电话。她想对女儿说,女儿,不要怕。你还有家呀。怎么,你不敢回来了么?你妈当年不是------
不是------
她觉得心脏紧缩。
妈妈可以保护你。家是你永远的坚强的后盾。
妈当年骂你那些话是恨铁不成钢。
她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了,然而,她再也说不出来了。当老头子拿钥匙开了门走进来,就看见老太太那样坐在那里,嘴唇微微张着,脸色煞白,而嘴唇乌青,她一手拿着电话,另外一支手里拿着一瓶硝酸甘油,可是眼睛却固执的瞥着对面墙上那张全家福。(未完待续)
第214章 我回来了
分别永远猝不及防。就像相遇。我们不知下一秒会跟什么样的生命相遇,同样,我们不知下一秒会跟什么样的生命分开。人生有很大的随机性,可人们往往认识不到这一点,总以为相遇了以后会永远在一起,可谁又知道永远究竟有多远呢?
老人站在老太太面前,看见她白色的头发立在空气里,随着微弱的气流轻轻像触角一样的摆动。他想起白天在楼下下象棋时的情景,老王头又悔了一步棋,旁边的老李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替他不值,然而他只微笑着,任凭一个局内人一个局外人在那里争论不休,发誓彼此不共戴天。
他不在乎输赢。他是不喜欢回那个家,那个家特别冷。然而他不知道那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尤其是女儿出了事以后,他更不愿意回家,两个女人谁也劝不了。女人间的矛盾似乎开天辟地那一刻就不可调和。无论是母女还是婆媳,而他疲于应付这些琐碎。可是这些琐碎是那些----他生命中最重要几个女人的天。作为家里为数不多的男丁,他被要求公平的对待和评价她们之间的矛盾,鬼知道他并没有评判标准而且并不屑于去评判,他只希望有一方能够识点大体主动的偃旗息鼓,他觉得她们吵架跟争执的理由都十分幼稚且愚蠢,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些女人眼中,他的试图置身事外和蓄意平和看起来让他显得十二万分的面目可憎。两头都难以取悦,逐渐的,他学会了逃避。尤其是女儿出了事儿以后,他也想保护自己的女儿,甚至去主动寻找过那个所谓的混小子,他还动用了许多的关系,到最后事情总算是初露端倪。
直到许多年以后,他仍旧不知道自己当年的做法是否正确,是否应该早一点把事实之真相告诉给自己的女儿和妻子呢?也许告诉了她们真相,一个不会那么颓废和悲伤了,另外一个也不会不依不饶的羞辱和谩骂女儿了。然而真相被透露也并非没有一点儿危险。比如女儿可能连学都不去上了,然后天南海北的去寻找男孩儿。
他十分纠结,而家里整天都硝烟弥漫。他开始不愿意回家,有意在外逗留,初是看别人下棋,他总忍不住想要给人支个招儿,后来他开始自己上场。每至天黑都不愿意回家,开始他到了家以后妻子总忍不住要跟他哭诉,他害怕极了女人的眼泪,最关键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把女人从眼泪里搭救出来。他并不知道。她们总是在不停的哭跟抱怨,你怎样做似乎都不对。生活太累了,他娶的是妻子不是个洋娃娃,他无法做到每时每刻取悦女人,无法做到让她每时每刻都开心,无法做到让她总是满意。这让他无奈的同时有深刻的自疚感。
他原来竟然那样一无是处。他开始怀疑自己。每个人都需要被认可,女人需要,男人同样需要。女人需要被男人认可,男人需要被女人认可。女人需要被高山仰止,男人同样需要。在马斯洛需求层次里,**是最低级的需求,再往上该是被需要与被尊重,最后是自我实现。一个成年人如果仅停留在低级**的享受里显然是太过cheap,然而也不是每个人都想要在自我的人生里登峰造极,要真实现什么自我。所以被需要、被尊重几乎成为每一个内心的巨大黑洞,它需要被填得满满的。
女人哭,女人抱怨,男人为什么不愿意听?因为那意味着你在指控他无能。他没有那个能力帮你摆脱眼下的困境,这证明他无能,透过女人的眼泪与抱怨,他看到了自己的无能。没有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无能。
这是大多数男人试图逃离婚姻生活的根本原因。
更何况女儿,她沉默的悲伤与哀怨更让他深感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当然不能发脾气,如果发了脾气,那他不但无能,还会被贴上无耻的标签。
生活很难,也很苦,人生不如意十之**,然而可与言者无二三。空虚寂寞冷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亦然。后来大段时间他便流连在外,再后来女儿出去念了大学,一年一年没什么音讯,他想念女儿,同时也理解女儿。妻子的脾气变得更加怪异,两人也几乎长年累月不再说一句话,他流连在外的时间也就更多了。他知道这会让他的生活和他那个家陷入无休止的恶性循环,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他无能为力,人在真正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逃避。他知道妻子对他的怨有多深,然而,那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误,女人从来没有试图真正了解和理解过男人,在他心目中,到最后,他甚至认为女人全部是虚荣且虚伪而浅薄的低级生物,她们往往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只关注自己的需求,她们往往会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她们只想看见男人像哈巴狗一样围着自己转,大流口水或者大献殷勤,她们永远那么自私自利。她们不想了解真正的自己,真正的世界,也不想了解真正的男人。她们总有各种各样的需求,而从来觉得自己只要做了一点儿小事就算是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她们往往会夸大自己的悲伤和付出借以让男人有亏欠感......到最后,他憎恨自己的妻子。
是他的妻子埋了一个家,是那个女人让他丢掉了自己的女儿。
他太恨她了,然而这些他不能说。女人的恨是在嘴上,男人的恨是在心里,能刻进血液里。女人有什么仇总想要当面就报了,但是男人不,男人擅长长时间的折磨。
而现在,女人死了,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硝酸甘油,眼睛长时间的注视着对面墙壁上挂的那幅全家福。他应该高兴的,他应该高兴,他实在应该高兴。他应该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陈莫菲然后告诉她这个喜讯:你妈妈终于离开了,你可以回家了。爸爸想你。
男人笑了,他伸出手去,想把妻子放倒,然后将她的双眼抹上。她到临死也没能再见女儿一面,这让女人死不瞑目。也许她不配再见自己亲生女儿一面,这些都是命,是因果,是报应,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不是吗?
然而他的手停在半空,老头儿身子一斜,倒在地上,视上开始模糊,神识开始飘远,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并不真切。这一辈子啊,他想,怎么会让他在这个时候死去呢?这种自由的生活他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这不公平。
然而公平,这世间哪有真正的公平?
他看见命运朝他露出狰狞的獠牙来,撕扯着他。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也许有人可以看见另外一个世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女人微笑着等待男人,女人朝男人伸出手来,男人疑惑的看着女人,再转过头来看了看此刻正佝偻身体躺在地板上的自己,女人笑着对男人说:我等了你一天,你到底还是来了。
有些事儿,是命。
陈莫菲接到电话时,已经是父母去世后的第三天,亲戚辗转联络到她,没说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只说是家里出了事儿了,让她无论如何先回来一趟,她想家里一定出了大事儿,不然这个电话不会由亲戚打给她。然而那时候她想的还是可能父母亲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他们毕竟是老了。而她也终于成为了一个母亲。她开始学会理解,然而需要被理解的人,却不想再等了。
那时陈莫菲还不知自己回老家以后究竟要面临些什么。
她马不停蹄的赶回老家,在回老家之前,她给那个报料说有她儿子下落的人打了电话,说你等我一个礼拜,我有点儿急事儿要赶回去。那人说你再等我一天,一天也行。陈莫菲在电话里沉默了,后来她说不行,我真有急事,他真是我儿子,也不再这几天。我会回来的。她最后说。她在网上买了机票,直奔机场。
电话那端男人气急败坏,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有些不甘心,之前有个女人透露了陈莫菲的信息给他,说这个女人刚丢了孩子,你把她弄到偏僻的地方,能卖个好价钱。
然而这一切都成空了。
故乡,多久不曾回故乡了?
下飞机的那一个刹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才知道,这么多年,她其实无时无刻不再想念故乡。
故乡,我回来了。
陈莫菲在心里默默的话,在另外一个城市里还留着那么多她不想去面对的烦心事儿。不告而别、似乎一去不能再返的丈夫,下落不明的儿子,有纠纷的房产。
她甩甩头,拖着行李出了机场,之后打了出租车直奔老房子。在出租车上她给那个亲戚打了电话,说我回来了,正在路上。
对方沉默了数秒,告诉陈莫菲,先回家吧。
“我父母身体......”
她试探的问,手不由自主摸到银行卡,那卡里的钱她本来是用来找儿子的。然而如有必要,她会拿出来给父母用。
她将目光调向窗外。(未完待续)
第215章 晚了么?
而窗外景色更叠,跟她当年离开这家乡时早就已经是两般模样。车子只在楼下稍作停留,她打开车门放了车,发现小区里一部黑色的车子开了车门,从车里下来几个亲戚她还是认得的,有父亲那边的,该叫姑姑,也有母亲这边儿的,该叫舅舅,还有几个远房的表亲,她有点儿不太能确定该叫他们什么。
车门在她身后砰然关闭,出租车走了。那院子里有棵老树,树枝在她小时候就已经盘根错节,此际更是冠可遮日,那下面一个方石凳,几方石椅,莫菲记得,她高考那年毕,父亲是总是要下来跟几个老邻居杀上几盘的。
一定是出了大事。笑容凝结在脸上,她站定,跟那几个亲人目光在半空中对峙。先是姑姑别过了头,后来是婶婶,舅舅倒没有哭,舅舅朝他走过来。一直走到她跟前,莫菲只觉得两只耳朵里嗡然作响,像不像那一年她顽皮捅的马蜂窝?她捅了天大的娄子啊,她后悔啊,她怀疑自己的心是不是石头做成的,怎么能这么多年对家里不闻不问,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一眼呢?
当时还是太年轻了呀,她以为父母不理解她,她恨啊。这么多年她最该恨的是她自己啊,她为什么要到今天才明白?
晚了么?
她本能的后退,两耳万马奔腾。
晚了么?
她不由自主,仿佛自己就是个提线的木偶,仿佛有什么在朝后拉着她。
不会的。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绝对不会的。
怎么会呢?
她以为他们会万寿无疆,然而时间不等人啊。时间啊,不等人啊。时间为什么不等人呢?时间太过无情了呀。
不会的。
她摇着头,身体摇摇欲坠,将着是自己的心,这天不是暖天,但是正午阳光尚足,但她仍旧觉得透骨的冷,那冷能一直凉到她心里,凉到她的血里,凉进她的骨头里。她冷,上下牙齿开始交战。
“舅舅。”她轻声的,嗫嚅起双唇来,就连自己也没有办法听得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的发出了声音。
“舅舅。”她重复着,舅舅朝她伸过手来,舅舅看着她的样子,舅舅的眼睛红了。她觉得眼前一黑,陈莫菲愿意就这样睡过去,这辈子都不想再醒过来。
陈莫菲做了一个幽长的梦。梦里她还小,扎着羊角辫,穿着花裙子,凉鞋是妈妈新给她买的,她穿得小心翼翼。那是六月还是七月?头顶的树冠上有蝉鸣,树下有阴凉的树影,汗从她的额头上淌下来,门口的铺子里有卖雪糕的。她想吃雪糕,小人雪糕。那雪糕不大,圆圆的脸,圆圆的耳朵,圆圆的眼睛,除了脸之外,其余的部位全部都是浅褐色的。她喜欢一口咬掉小人雪糕的一只耳朵,然后再咬掉一只。随后她会懂事的把雪糕递到母亲面前,让她也咬一口。
她总是说不爱吃雪糕,吃太多甜的东西嘴巴会发酸。她不信,她人小鬼大,精得很。她知道那是她妈疼她,于是执意要让母亲咬一口,母亲总是拗不过她,便只好低了头在她的小人雪糕的脑袋上咬出浅浅的一口来。
她们母女怎么会到今天?
是她不懂事啊。
眼泪又冷又滑,从眼角滑出来,滴在枕头上。先是一滴,再是另外一滴,枕面很快积下一小潭冷泉似的地图,浸得她那边的皮肤也又冷又凉。
陈莫菲听见有人低声唤自己的名字。
“莫菲啊。莫菲。莫菲。”
她不想睁开眼睛,陈莫菲咬住下唇,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侧过身体,将身体蜷在一起。
“莫菲,你这么聪明,你一定猜得到。你爸你妈一块儿......你得起来啊,你得给她们扶灵打幡,你得送他们一程啊。再挺不住你也得挺住啊。要说啊,这么些年,怎么就不见你怎么回来呢?你在外面是遇着了什么为难走窄的事儿,你爸你妈,这是想你......”
“算了算了,别说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呢?先得把眼目前的事儿给办妥了。莫菲啊。”
陈莫菲坐起来,一言不发。几个女亲在屋里头守着她,这是她的房间,她一看自己的房间刚止住的眼泪又止不住了。这屋里真是一草一木都没变,床上铺着的是她最喜欢的床单,床上放着她一直喜欢的公仔,写字台上纤尘不染,台灯还是她离开时的那盏台灯。
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捂住脸,眼泪顺指缝淌出来,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稍顷,她又像刚刚回过神来一样,一下子冲出屋子,冲到外间的客厅里,冲到她父母的卧室。她不能相信他们两个就这样一并去了。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不是没有给他们打过电话,电话里听他们说话都中气十足,他们怎么会那么快就离她而去?
她不相信。更何况还是两位老人家一同离开?她无法相信。
有亲戚上前来拽住陈莫菲,“莫菲,你爸你妈是接到了这样的信息。你瞧瞧,是不是真的?这信息我们也看了,你看这上头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妈是看了这信息以后心脏病发才没的。给你妈穿装老衣服的时候,你妈那手还死死掐着手机,眼睛也没闭上,瞪着,就那样瞪得大大的瞅着那手机的屏幕上的字儿,你二叔帮你妈抹了好几回眼睛她都没闭上眼,后来是你舅他们应承了你妈,说你有任何事我们不会袖手旁观,会帮你,让她放心,她这才把眼睛给闭上了。”
陈莫菲接过那手机,调出短信,看见短信里写的那些话,只觉得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好在旁边人早有准备,一把把她给扶住了。
“这信息里边儿说的,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谁会开这种玩笑。这人不得好使。”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陈莫菲本能的说,有人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那沙发对面就是他们的全家福,还有好多她小时候的照片,那些老旧片被翻新了,放大了,做成了个水晶框,挂在墙上。
陈莫菲听见还有人在骂,说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会发这种信息,问陈莫菲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陈莫菲无力的摇摇头,舅舅这时说,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把老人发送了。两位老人发现时已经有些时候了,又等莫菲来,这一应的事儿还得早作安排。得先让两位老人家入土为安。
是啊。
得先让两位老人家入土为安。
“做到哪一步了?”莫菲问。
“都在殡仪馆停着呢。其他的东西你二婶支应着,一应的东西都算备齐了,那些老礼儿什么的你们年轻一辈也不懂,我们都懂,你按我们说的做就行。另外就是骨灰盒还没选,还有墓地。这些都得等你回来才能拿大主意。”
陈莫菲一言不发,抬起头来,看见四周都是或熟悉或者陌生的脸,好像老邻居也来了,还有常跟他爸一起下象棋的老头儿,都来了。大家都看着她。可是她自己头脑里却像正有一盆的浆糊,昏沉沉,她是真的什么也不想想,也绺不出任何头绪。
半晌,她才长出一口气来,抬起头望了望天,伸手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来,莫菲眼睛朝人群里找,说,有没有人跟我出去一趟,我先取出来点钱,一应事儿都得花钱。之前谁出的钱告诉我,这钱我会一分不差。
舅舅看了看她,点点头,回头朝人群里喊出来一个小伙子。
“这是你二弟,你记得吧?大强子。那时候他还小,你走这些年-----算了,不说这些,先让强子拉你一趟,有什么要办的你先办,先前钱的事儿你先别放在心上,一切等你爸妈入土为安了咱们再算这个帐。另外,你爸妈名下也应该有存款,可是这么一走,走得这样急,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都放在哪儿,密码什么的,就怕取的时候费点劲。唉,这些都是后话。”
莫菲起了身,跟在一个年轻人身后,那年轻人她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是她舅舅家的表哥,两人也有年头没见了,跟她倒没差几岁。
两人去了银行取了钱,舅舅那边来了电话,说墓地那边也找了人,还找了个看风水的师傅,让她回来不必上楼,直接去墓地看看,把墓地给定下来。于是陈莫菲一行又接了风水师傅一起去了墓地,墓地也不便宜,可是父母就死这么一回,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责无旁贷。把墓地定下以后,又去选了骨灰盒,也定了碑,纸扎冥镪一应备齐,这才又安排出灵火化入土为安。好在两夫妻能合葬在一起,陈莫菲哭得昏天黑地,尤其是火化的时候,她是实在再也忍不住,想到从前此后的种种,想到从此跟自己的父母双亲天人永隔,陈莫菲是真想一头钻进那炼人的炉里跟着他们一起化作一股轻烟。(未完待续)
第216章 小城
入夜,陈莫菲拿着那手机,那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在网上查了那号码的归属地,外地一个小城,这应该是个线索,她想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摸下去,也许就能找得到自己的儿子。夜很凉,屋子里也很凉,很空。她是漏夜走的,星全部隐没在天空里,城市的霓虹从城市的这头儿一直延伸到那头儿。火车里人依旧多,她最快一班到那个小城的车是在两个多小时以后,她买了票,然后坐在候车大厅里等,她手里依旧拿着那个电话,那电话里的信息说得相当明白,陈莫菲结婚了,老公跑了,儿子丢了,她现在去到n城去寻子,她有可能一去不回,因为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将是被迷晕然后倒卖的命运。
究竟是谁做的呢?
她捏着电话。康若然?康老爷子?为了报仇?还是为了流年?流年跟她的关系如今已经成为这个样子,离婚指日可待,他们有什么不能等的?
陈莫菲长出一口气,实在是想不明白。那还有谁?她绞尽脑汁想自己都曾经得罪过谁,谁会下这样大的力气来算计自己。
康家,除了康家她想不到别人。
流年呢?
流年是否知道这些事?想到流年,她的心不由抽痛一下。这个男人----算了,还是不要去想他。恐怕就是他知道了是康家在算计她陈莫菲,他也不见得会怎么样。可是那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啊。那又怎么样呢?亲生儿子,陈莫菲不由在心里冷笑,就算是亲生儿子,在陈莫菲整个坐月子期间,他也没有去看过几次。
她对他是彻底失望了。
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两个小时以后,她踏上了开往那个小城的列车。那小城不大,她需要捣一趟车才可以到达那地方。中间换乘火车时又等了将近一个钟头,等陈莫菲到达那个小城已经是上午晨光乍起。小城里人口不多,但起得都挺早,那车站也极小,整个候车室一眼能望得见头,候车室的工作人员都比乘客要多,陈莫菲去候车室里去了一趟卫生间,那候车室里的工作人员有好几个拿好奇又百无聊赖的目光打量着自己。陈莫菲猜测这小城的火车站一年的吞吐量都没一个大城市某一路公交车运行一趟拉的人多。
这样一个小城,什么人会潜伏在这样的小城里算计她?那人究竟是跟她有私怨还是受雇于人?她一面想一面往外走。外面大街上人也不多,目光能从街这头儿一路踏到街尽头,都看不见一个人。街道两边全部都是老建筑,看起来比她的岁数还要大,这小城的工业一定不是很发达。
陈莫菲信步朝前走,又拿出手机来搜索了一下附近的旅馆,发现有三四家小旅馆,她对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持谨慎态度,而且这小城里连辆出租车都没有,而且也没公交车站,她只好一个人信步朝前漫无目地的走。走到街尽头,那条路一拐,她也跟着拐了过去,再掏出手术来搜索,居然一家旅馆也没有了。
陈莫菲想了想不由得哑然失笑,想自己可也真够蠢的,在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城镇里,能有多少人要住旅馆呢?也就火车站附近有两家。这可怎么办呢?她有些一筹莫展,于是信步朝一个老小区里走进去,这小区里也没什么人,整个城静得仿佛一座鬼城,难道都没人的吗?
她索性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那台阶上倒有一家小铺,开在居民楼的一楼,阳台窗口上有个门铃,大约是有人需要买点儿什么,一按那铃主人家便从里面出来了。
正好陈莫菲走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伸手按了门铃,门铃响了以后从里间晃出一个黑影来,那黑影儿一点一点儿在陈莫菲眼前变得清晰,是个约摸50左右的妇女,头发花白,还戴着个老花镜,穿着睡衣,踢踢踏踏的走过来,然后伸手一推,将自己家阳台上的一扇小窗从里至外推了开来。
那人上下打量陈莫菲,“买什么?”
女人问。
“水。”陈莫菲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矿泉水。”她进一步说。
女人没多问,熟稔的伸手从底下掏出一瓶矿泉水来递给陈莫菲,陈莫菲接过水一看,那不是矿泉水,而是纯净水,但她什么也没说,拧开盖子喝了两口,水很凉,顺着喉管下去,让她不由打了个激灵,她这才感觉到浑身冷来。刚才这么一路走走得太急,净不觉得冷。
陈莫菲伸手从包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票子来递了过去,那人找了她九块钱。也没问她是否再要点儿别的,就啪嗒一声关掉了那扇小窗,陈莫菲朝里一望,那女人的背影又一点一点从她视线里模糊,然后那模糊的背影再一拐,那女人就不见了。
那里面应该是卧室。陈莫菲知道这种开在老式小区里的铺子一般都是什么结构。她坐下来,感觉肚子有点儿饿了,她觉得自己该先找个饭店,垫一口,然后再想办法找个落脚的地方,她要在这座小城里潜伏下来,一点儿一点儿摸清楚那个号码的来龙去脉。
陈莫菲又坐回到那台阶上,这次刚一坐下她便觉出地上从下返上来的凉意,真有点儿冰屁股,她顺手拧开矿泉水瓶子的盖子,喝了一口,凉水入喉,让她感觉有点儿更冷了,于是她把矿泉水瓶子的盖子重新拧好,放回到自己包里。
起身后她又上了一级台阶,再一次按响了那个门铃。门铃的主人这一次出现得比上一次快出许多。那女人微低下头,黑眼珠朝上翻着,有一绺流海搭下来,隔着窗,妇人问她,“还要啥?”
“大姐。”陈莫菲说,“我------有点事情,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这附近有没有饭店,饿了,想找个地方吃口饭。”
那人没作声,仍旧眼睛朝上翻着看陈莫菲,陈莫菲看见那女人穿的睡衣是棉的,粉色,带黑色的卡通图案,她两眉中间有明显的八字纹。
“出了小区,左拐,一直走,再右拐,有个市场,那里有小吃摊子,包子饺子面条,什么都有。”
妇人再一次上下打量陈莫菲。陈莫菲说“谢谢。”转了身要走,那妇人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你------”
陈莫菲回过身来。
那人侧头仔细打量陈莫菲,“走亲戚啊?找不到了?”
妇人问。
陈莫菲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妇人便笑了,说你不像是走亲戚的。
陈莫菲有些无措,不知该怎样回答妇人的问话。倒是妇人又说,“你刚生了孩子没多久?”
陈莫菲就一下呆住,陈莫菲张了张嘴,那妇人又笑了,“是不是来寻男人?”
妇人问。“这小城的男娃在家里呆不住,净有往外跑的,在外面搞了女人,有些搞大了别人的肚子,不负责任,就跑掉。女方知道老家是这里的就追过来。前些天,呶,”
妇人一呶嘴,“对面那楼里,那男娃就是,自己早在老家结了婚,出去在饭店当个服务员,据说后来当了个小官,叫啥领班,就不得了,把自己手下的女服务员给睡了,那女娃才17,还不到18岁哩,就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还不能跟人家结婚,那女娃要死要活,把男娃吓坏了,领班也不当了,跑了回来。结果女娃追了过来,现在胎打了,正在那家坐小月子。我看你心里像有啥愁事儿,两边开始秃。女人生了娃,三个月要掉头发,那是孩儿开始认娘。所以我看出你是刚生下娃不久。”
陈莫菲低下头,仍旧不知该怎样接才好。
“不过看你不像年轻的女娃,咋也-----你确定你男人是这个小城的?”
妇人问。
陈莫菲抬起头,只好点点头。她知道这样小城的妇女,好奇心强,同情心更强。
妇人果然叹一口气,又问陈莫菲,“有照片没?这小城巴掌大,基本上都认识。”
陈莫菲缓缓的摇摇头。
“那叫啥名?”
对方又问。
“是个----是个假名。电话也打不通了。坐月子就没影儿了。”
妇人一缩头,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出两个字儿,“作孽哟。”
随后那张脸在窗户后面一晃,人便没了。
陈莫菲呆呆立在那窗户前一会儿,刚要转身走,不想那妇人又折回头来。
“那你咋找?不行回去吧,姑娘。”
妇人诚心劝解。
陈莫菲低下头,想,自己哪还有回头路啊。这条路没有结果她也得走下去的啊。于是她抬起头,朝妇人摇了摇头。
“先住下,找不到再说。”
“要住哪里?”
陈莫菲便又摇摇头。
妇人叹口气,“这样,你吃完了饭,回到这里,对面老杨家住一个寡老太太,一大一小两套间,等你回来我带你去,问问她朝外出租一间不。”
陈莫菲笑了,“大姐,那我谢谢你。”
“谢啥?都不容易。”
陈莫菲看见妇人再叹一口气,随后朝好挥了挥手,“快去吧,快去吃饭吧,来都来了,也不急在一时。”(未完待续)
第217章 身世
于是她提简单的行李走出了那个老旧的小区,小区清一色灰色的楼身,老旧的阳台,老式铝合金门窗,蓝色。出了小区她朝前走,一直走,然后拐过一道弯,接着再拐过一道弯,就看见一座跟这座城同样老旧的市场,市场尖顶,亮蓝色,仿佛这个小城是那样偏爱蓝色。市场门口挂着深绿色的棉门帘,有人从这道帘子里进进出出,手里拎着方便袋,里面装着他们的战利品。
门口沿市场两边分列两排低矮的简易门市房,陈莫菲挑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走了进去,进去以后她发现那是一座铁皮房子,不是彩钢的,真就是铁皮围起来的,铁皮里面包了一层苯板用来保温,屋子中间生了一座火炉,火炉里面的火倒还欢势,炉盖子上坐着一口白得泛黄的大铝锅,铝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锅盖上面冒着蒸腾的热气,炉筒子向上延伸,直到快触及到棚顶又陡然间转了一个弯,随后一直伸进一个圆形的玻璃窟窿里。屋子里倒是有人,几个穿着厚重棉服外面罩着围裙的男人女人正围炉而坐,那几个人手伸向炉子,烤一会儿手就缩回来一趟,互相搓一下,然后再朝温暖的火炉伸出手去,等到手被那热灼烫了,他们又再一次把手伸回来凉一凉,然后再伸过去。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生得倒体面,圆脸,浓眉大眼,涂抹腥红的口红,指甲也涂上了腥红的甲油,烫的头发,面色十分白净,倒不是那种病态的白,而是真的白皙,只是眼角的皱纹重了一些,一道一道被深深的刻进肉里,掩饰不了。老板娘身材有些发福,里面穿得并不臃肿,外面罩着一件罩衣,那罩衣是粉色的,中间两个大大的口袋,口袋上有两只相对亲吻的熊。老板娘对于在这个时间点突然造访的陌生来客面露诧异,但稍候她便镇定自若,拿出生意人的嘴脸来,笑着对陈莫菲。
“吃点儿什么?”
“面条。”陈莫菲抬起头看了看小小柜台里面墙面上贴着的菜谱,都是一些家常菜,尖椒干豆腐,酸菜炖粉条子,酱茄条,大酱炒鸡蛋什么的,主食有包子、饺子、面条和烙饼。陈莫菲说完了面条又改了主意。
“不。一碗米饭,大酱炒鸡蛋。”她答。
那女人拿出笔,伸手麻利的从罩衣前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本子,在上面刷刷写着什么。
“还来点儿别的不?”
“不了,就这些。”
陈莫菲把行李放下,将两手呵在嘴边。
“有炉火,冻手可以去那边烤烤手,火炉子,火旺,手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那人热情的建议。
陈莫菲朝老弧娘笑笑,什么也没说,然后静静坐下来等待,她听见狭小空间里锅碗瓢盆碰撞和热油被炸开的声音,随后一股油烟弥漫在铁皮屋子里。陈莫菲最不喜欢油烟,这也是她不怎么去街边小吃部吃东西的原因,小吃部空间都小,只要后厨一炒菜,屋子里就会弥漫得到处都是油烟,人吃一顿饭总像做过了一顿饭一样,从饭店出来后衣服上全都是油烟味,但现在她顾不了这么许多了。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没什么是适应不了的。
饭菜被端上来之前,菜香就早跟着油烟一起飘进了她鼻腔,这味道让好胃里的胃酸活跃起来,所以饭菜一上桌,她迫不及待的伸筷子夹了一口鸡蛋。第一口鸡蛋来不及在口腔里跟唾液酶完全混合就被她囫囵吞枣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炒菜。
老板娘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很满意,在屋子里烤火的人们经过短暂的对陌生人的打量和内心对陌生来客的揣测,很快又恢复了自己的节奏。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们聊的大多数是家长里短,陈莫菲很快听出来他们都是旁边那市场里的业户,但是这种市场没什么采暖措施,里面不让用电又不让生火,里面是太冷了。所以他们会分期分批的在自己相熟的这种铁皮的小屋子里取暖。
吃完了饭,结完了帐,陈莫菲的额上也透出了微汗,但她仍旧可以感觉到那群取暖的围观群众仍旧有意无意的把目光着落在她身上,被这样关注和研究让她觉得稍微不太舒服,于是陈莫菲决定起身离开。
出了门以后,顺原路返回。陈莫菲猜测这座小城估计不用半天,自己用脚步就能丈量完了,这样的一个小城镇,什么样的人会跟她有深仇大恨?这样一边走着,她已经又回到了那栋老旧小区里,陈莫菲径直朝那间小铺子的方向走去。还不待她接近那铺子,陈莫菲就看见那扇窗被从里推了出来。接着一颗熟悉的头颅从里面冒了出来,再然后是一支手,那手朝陈莫菲不停的招唤。
“哎,哎。”
那人只喊她“哎。”没称她为“女士或者小姐。”但是陈莫菲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她顺着那手招唤她的方向跟那声清脆的“哎”挪动步子。走到近前,才见那妇人面露红光、激动不已、眼神透亮。妇人见她在自己铺子面前站定,这才急不可待,嘴里连珠炮一样。
“等你半天了,对面那家老太太,我去问过了,她同意了,房租是150块,你同意不?”
“150块?”陈莫菲感觉有些难以置信。“150块。实在是太便宜了。”她想。
“呀,不贵了。”对面显然是对她的表情产生了误会。陈莫菲没急着纠正这误会。
对面却又开始连棉不绝的劝谏。“真的不贵了。一个房间,比另外一个房间也小不了多少,就一个老太太,寡老太太,啥人也没有,事儿就少。就挺好的,150块,不包水电煤气。”
陈莫菲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来,那妇人倒是个性急的人,连声催她。
“怎么样?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如果同意的话我这就带你走一趟。不同意我也跟人家去说一声,你看,我连衣服都没脱呢,就等你呢。”
陈莫菲说,“好,那就去看看吧。”
那人脸上顿时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来,陈莫菲在外面静候片刻,那妇人在她面前站定,妇人一路好跑,嘴里喘着粗气。见到她,先是上下打量,随即又面露难色,进一步探询。
“你是真的没什么事儿吧?!我这人热心肠,你可不能害我。那老太婆没什么钱,否则也不会把一间房朝外租,是无儿无女,这么多年寡居,性格乖张,说实话,她的房没人爱租,我这才......”
陈莫菲笑笑,说,“大姐,我都这样了,把孩子都扔在娘家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跑到这里来,就希望能找到我男人。等我找到他,他跟我走当然好。如果找不到,或者-----”说到这儿,陈莫菲低头沉吟了一下,旋即又抬起头来,目光直视那热心妇人。“我也不强求,我总得要回去。不然,家里上有父母,下又有幼儿,我不可能一直在这儿呆着。只求天可怜了。”
那妇人面色一松,但仍旧伸出一支手来,“把身份证给我,我看看。你坐火车来的,现在火车也都实行实名制,这个我懂,你把火车票也给我,我对一下。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忙我一定帮到底。”
陈莫菲想,这样小的地方,本来以为她不过是个整天无所事是,过度热心的家庭妇女,没想到这人想得倒也周全。遂伸手反映身份证件掏出来拿给对方,然后双把手伸进自己大衣口袋里,那手一面朝里伸一面说,“还多亏我下车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把车票扔掉,不然还真没法儿让您核实。”
那妇人伸手接过陈莫菲的身份证和火车票,一一对验,火车票上虽然有部分数字被以星号代替,但其他数字针误,妇人看了脸上的表情倒完全松懈下来。
“这下我就放心了。”妇人说着,拿眼瞄了一下陈莫菲的行李,“我知道,现在啥啥都全国联网。如果你真是个坏人,在火车站就有人抓你了。走吧,跟我走。”
妇人在头前引路,陈莫菲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对面也是一座灰色老楼,楼龄不短了,楼道里也黑漆漆的,这本就是个开放式的老小区,单元门就是两扇破木门,其中一扇早支离破碎,歪歪斜斜的倚在单元门边。
“你提的行李重不生?”妇人居高临下回头对陈莫菲说,“要不要我帮你,你不要急,老太太家就在四楼。”
“四楼?”陈莫菲无目的地重复了一句,换了一支手拎那行李箱,因为身体一直虚,口中倒有些喘。
“坐月子他侍候你没?”那妇人低着头朝前走,边走边说。
“没有。有的话,还说啥了。”
陈莫菲又捣了一次手。
这时已经到了三楼,那妇人在缓步台上停下脚步,看着陈莫菲笑了,说看你弱不禁风的,没想到居然有这样大的勇气。找不到怎么办?(未完待续)
第218章 寡妇
流年是一个人的名字,念了好多年,最后,被陈莫菲念成自己心中的爱情图腾。
非他不嫁。
她总想。
但是他在她十八岁那一年彻底失踪,从此杳无音信。那时,他们已经偷尝过禁果。两次,噢不,确切的说只有一次,第一次并不是十分成功。她喊了“cut.”
电影导演术语,当然也是烂大街的一句话。当时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如果他真要成事,她便真的会手起刀落把他身体的一部分给手起刀落了。
流年俯在她身体上方,脸色煞白,然后陈莫菲就笑场了。
如今想起来,那仍旧是一个十分败兴的时刻。陈莫菲后悔了好多年,当然,没多久,他们有了下一次。
这一次当然成功,陈莫菲记得那疼并没有一般言情小说里渲染的那般疼,但她仍旧有失落感和忐忑的归宿感。之所以说是忐忑,是因为她很害怕流年自那以后会真的抛弃她。
少女失足一般都从**开始。
她抬起头来,看见流年微眯起眼睛,一脸迷醉。她悄悄收起心事,像卷起书面的少女一般。
第二天,流年没来,那时她上高中。见他没来,便很想给他打电话。她并没有手机,小区侧面墙壁一人高左右的地方挂着一部橙黄色的磁卡电话,她拿着电话卡想了好久,到最后成功说服自己也许第三天他就会出现。
所以第三天陈莫菲很早就来到学校,她在校门口等了好久。目之极处,路口被阳光照得通体发亮。于是所有从那里走来的少男少女都背光而来,像地狱使者。
流年呢?
陈莫菲一直望到打第二遍早自习铃也没有看见他,她失落的转过身子,委屈像潮水漫过细白的沙滩。然而她不敢太让自己难过。
当然,那天她过得相当浑浑噩噩,电话卡在手里流转,直到那卡身沾染上她轻薄的手汗。同座一个女生问她,说陈莫菲,你把自己男神给封印在电话卡里吗?
是啊!
她低下头来,长睫毛像一排哨兵一样挺拔的林立。她拿起那泛灰的电话磁卡来,想,如果她真有那个本领该有多么好。她就会把流年封印进这张电话卡里,想念他时就召唤他出来,然后任她予取予求。
她笑笑,阳光穿过她细长睫毛的缝隙。嗯,有点儿湿,她想,她可能快要哭起来了。
一个月以后,陈莫菲的姨妈未能如约造访。反正她生理周期从来就没有准过,更何况就快要高考,那个黑色的七月,陈莫菲发挥稳定,尽管有流年的插曲,却并不影响既定的岁月一往无回。
她后来考上了心仪的院校。
然而考完试当天,走出考场,她看见考场外黑压压的人头蜷动,北方省会城市里骄阳似火,热浪扑面而来,她觉得一阵气闷,陈莫菲手搭凉棚,以为只是热,却突然间觉得腹内一阵猝不及防的绞痛,她皱起眉来,矮下身子,人们鱼贯而自觉的绕过她,然后她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陈莫菲。”
来人一张大饼脸,嘴唇色腥红,两条眉毛像两只吃得肥壮的蚕一样趴在她两只狭长的眼睛上面。
“噢。”
陈莫菲慌乱起身。
“方总。”
“别跟我来这套。”她手里拿着一叠a4纸打印的材料,那是什么?陈莫菲在心里揣测。办公室门开着,她瞧见外面有几个人正朝里装作不经意的探头探脑。
她忙快走几步,然后把门关上,再回身时那方总已然将自己那肥硕的屁股落到沙发上,黑色真皮沙发在她庞大的身躯底下痛苦的**。她把那沓材料往陈莫菲眼前一扔。
“陈莫菲,知道你手段高,但不知道你还阴损坏,这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眼前这方总跟陈莫菲其实平起平坐,她们共事一个公司,数年打拼,两人同时成为这间公司的骨干,各把一摊,各负责一个部门。
当然,陈莫菲在营销部,营销总监;而这个叫方草的女人则负责财务部,如今的财务总监,手掌整个集团公司的财务命脉。虽说陈莫菲身先士卒,在整间公司的生钱部门挂帅,说白了,她不在前方奋勇杀敌,眼前这个胖女人莫说掌钱了,她还能掌个屁?
饶是如此,她不敢得罪眼前人,部门人员报销,请客吃饭的公关费用,回款先后,跟客户的帐期协调,她都需要眼前这胖女人相助。
更何况,她们之间一向交好。
陈莫菲想不出来自己哪里开罪了她,为了在公司一路畅通无阻,开挂变身,她左右逢源,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不谦虚的说,她已经连续三年摘得集团公司最佳员工桂冠。她在这公司口碑一向不错,这不仅得益于她高明的社交手段,更因为她对身边人一向不抠,就连公司里的清洁大妈都得到过她的实惠。而方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上个月她刚刚从**回来送了她一套高级化妆品。
当然,那套高级化妆品是她花50块钱从假货贩子手里买的,但是身份出生证明文件一样儿也不少啊,究竟是哪里出现了纰漏呢!
陈莫菲拉开抽屉,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支新杯子来,然后又拿出咖啡豆来,咖啡豆儿在闪亮的咖啡机里发出细碎的呼号,然后变成粉沫,又穿过机芯变成冒着白色蒸气的液体,陈莫菲又不慌不忙的拿出一包脱脂牛奶来。
她会拉花,这点儿小资的情调她曾经不屑拥有,但却常可为她带来出其不意的社交收效。就像眼下,当她笑意盈盈的将杯子捧到方草面前时,那胖女人脸上的两坨肥肉终于生动的舒展开来,就像春天得到雨水滋润的嫩芽一样,转眼就变得肥厚。
陈莫菲挨着方草身边坐下,然后拿起她眼前那沓材料来,“姐姐,您这唱的是哪一出儿啊?小女子哪儿多有得罪了?还请姐姐海涵啊!”
眼前字迹跃入眼帘,陈莫菲一看,顿时惊得合不拢嘴巴,她难以置信的瞅着方草,而后者正似笑非笑、嘴角含春、气定神闲而又躇踌满志。
“怎样?”方草肥硕的下巴往前一挑,“姐姐够意思吧?”
关于那个七月,她唯一的印象就剩下酷热难耐。她一个人趴在床上,身体虚得要命,汗常溻透她的睡衣,自那时起她不再喜欢长发,长长的头发被汗水濡得**的,有时半夜醒来,她觉得自己那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头秀发像刚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海草。
她不愿意出门去,她不想也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父母,只记得他们失望的眼神,还有白色的墙壁,再有就是医院银白色吊瓶柄上挂着的液体,在她眼前一直晃啊晃的,仿佛能晃到地老天荒。
大学她去报道时就已经剪了短发,常抱着一撂书本孤独的穿梭在校园里。陈莫菲长得不丑,不是没有人搭讪。上了大学以后,男男女女都把荷尔蒙提到自己的重要日程,最重要再不需要遮遮掩掩。据说校外小旅馆生意爆火,而且隔音都不怎么太好。
当然,两个人没有人约会。
一个是陈莫菲,另外一个就是方草。
方草那时愤恨的倚在陈莫菲单薄而瘦削的肩膀上,嘴里复仇一样的啃着炸鸡腿:“不就是嫌我胖吗?这帮人真没内涵。眼睛都瞎掉了,你等我减完肥后,姐让他们高攀不起。”
但时至今日,方草的吨位只呈直线上升趋势,她从来就没有瘦下来过。
她曾经以为自己跟方草也算是知交莫逆了。可是临近毕业时学校有风声传出来,说学校有意在两个尖子生陈莫菲和方草中间挑选出来一个留校。那时校内论坛极火,留校的消息刚一露头,就有人风传陈莫菲在高中期间就喜欢胡搞,而且还被别人搞大了肚子。
不是方草?
陈莫菲不相信。
但据说方草拒绝了留校的那个名额。
这让整个事件都显得扑朔迷离,方草当然也听到了那个传闻,她跟陈莫菲指天誓日,说自己并没有玩什么阴谋阳谋的,如果她陈莫菲不相信,她愿意以事实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陈莫菲再也没有办法真正去相信她,就像她再也没有办法真正去相信一个异性一样。
许多年间,陈莫菲给流年找了n多的籍口,过程或许浪漫,但结局大同小异。要不就是他出了出祸,突如其来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不然就是罹患了什么白血病之流,当然,陈莫菲觉得白血病又多少有那么一点儿陈腔滥调,所以她为流年设计了无数的癌症,却唯独没有白血病,但结局不出意外,都是死掉了。
而且到死他仍旧深深的爱着她,不然陈莫菲实在想不清楚她这样一个青葱般、花儿一样的女子,她这样一个被他曾经细致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女子,他怎么会舍得不告而别?
许多女人一生都要痴情一次,有人说爱情之于女人来说就像天花,出过那么一次,或者以后就会免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