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二章 作戏
朱高煦从马氏的院子走出来时,太阳已垂到了西边。御花园那边,树梢上茂盛的叶子在夕阳笼罩中、颜色明亮;但朱高煦周围的光线已明显黯淡了,处在了宫墙遮挡的阴影之中。
他的脸色也暗了下来。身后的太监曹福非常会察言观色,此时显得愈发小心,一直不敢吭声、比平素慎言多了。
马氏把那本书在摆在明显的地方,当然是专门给朱高煦看的,她就是在表达不满!先前朱高煦在房间里,还控制得住情绪;但此时没有别人了,他也不经意间将心中里的不悦、流露在了脸上。
理解她是一回事,毕竟马氏是建文帝的皇后;但朱高煦不高兴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看来,马氏心里还完全向着建文帝的,而不像像平安、盛庸、瞿能等建文旧党那么识时务。
朱高煦走到一条夹道内,忽然转头对曹福说道:“建文帝削个藩,把江山也削没了。朕怎么削藩,正好让人们(主要是马氏)瞧瞧……”
曹福忙道:“皇爷文治武功,冠绝诸王,他人哪能相提并论?”
朱高煦把心里的些许气恼说出来后,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渐渐冷静下来了。他顿时心道:做了皇帝,似乎越来越容易自我膨|胀,大概是周围的人总是在奉承自己的缘故罢。
又或是被马氏拒绝之后,朱高煦一时间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平时情绪控制很好,但本身并非一个淡泊不惊的人,他的心情其实还是比较容易起伏的。
朱高煦暗自叹了一声气,加快脚步,步行回乾清宫那边去了。
天黑之后,前来乾清宫侍寝的人是淑妃杜千蕊,今夜正该轮到她。
朱高煦已下令曹福传旨,若他没有事先安排,便叫皇后以及妃子轮流侍寝,嫔的频率减半;女官们则一起侍寝。
俩人在寝宫里喝了一点酒。杜千蕊问圣上要不要下酒菜;因为已入夜了,朱高煦便摇了摇头,笑道:“朕还是想吃千蕊亲手做的菜,下次去你宫里。”
杜千蕊面有喜色地柔声道:“臣妾恭候圣上大驾。”
“下回我去淑妃宫见你。”朱高煦认真地说道。
他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先让杜千蕊唱了一段戏。他又想起了专门为齐泰写出来的那首《杜十娘》,一时来了兴致,便要教杜千蕊。
杜千蕊不愧是在教坊司习习音律多年的人,学一首新曲非常快。朱高煦把歌词写下来,大致讲了一遍其中的故事,然后唱一遍;她一边记在心里,一边谱曲,须臾之后便能唱出来。
朱高煦瞧着杜千蕊的神情与姿态,听着那字正腔圆饱含感情的嗓音,一时间竟看得痴了。难怪古人把“声色”放到一起说,女子不仅美貌诱|人,声音也很有感觉。
虽是清唱,她却把歌曲中的情感表现得非常到位,很快就融入到曲子之中,好像她就是杜十娘。
她略施脂粉的脸很漂亮,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朱高煦脉脉含情,与歌词相称的哀愁中、带着多情;手势也十分温柔,精心涂抹的指甲在宫灯下颜色鲜艳、泛着光辉。一首小曲被她唱得香|艳而婉转动人。
杜千蕊的个子比较娇小,不过身段却是丰腴,肌肤也十分水灵光洁,正是自有一番别样的风|情。最是那会说话一般的眼睛、透出的丝丝柔情,将身段肌肤的美好都升华了。
朱高煦眼睛一直没有移开,缓缓端起一只金杯喝了一口酒。他感觉仿佛陷入了温柔乡之中。
杜千蕊唱完了曲,忽然掩嘴“嗤”笑了出来。
因为她的一声轻笑,宫殿里的气氛便骤然反转。朱高煦愣了一下。
杜千蕊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瞧圣上怜香惜玉的样子,臣妾哪有那么惨?刚才只是作戏罢了。”
“那倒也是。”朱高煦笑道。
杜千蕊道:“臣妾虽也姓杜,不过臣妾绝不会做杜十娘的事。圣上教我的。”
“哦?”朱高煦有点不解地发出一个声音。
杜千蕊轻声道:“以前我不也是做过白日梦、有哪个货郎把我带走?圣上仔细地告诉我,那样的事接下去会发生甚么,多半是悲剧收场。
这个杜十娘也是,她要是遇到圣上,得到了圣上的提醒,便不会再做那等傻事了。那李甲不是江南富家的读书公子么?这种人的家里、怎么能允许李甲娶个风尘女子?”
朱高煦点了点头,说道:“千蕊所言极是。不过这世上若无傻事,又哪来那么多故事?”
一时间空气里莫名地笼罩上了一丝淡淡的伤感气息,至少朱高煦这么感觉的。不过是三两口酒的工夫之间,气息便在悲伤多情、轻松的玩笑、淡淡的伤感之间回转。
杜千蕊忽然小心地问道:“臣妾会唱戏唱曲,圣上会不会嫌我?”
朱高煦道:“朕为何要嫌你?”
“作戏。”杜千蕊低声道。
朱高煦沉吟道:“朕一向以诚信自诩,但也常常作戏。人生在世,若不作戏,很容易把事情办砸。”
杜千蕊点了点头,她的头微微一偏,好像在思索着朱高煦的话。
朱高煦想起黄昏时分在马氏的院子里,他当时就不太高兴了;但表现得仍然很宽容、克制,那不也是在作戏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寻思着他那时没有把真实情绪表现出来,不仅是因为自己明白事理对错,理解马恩慧的身份、觉得自己“不应该”怪她;而且他下意识就认定,即便展示真我、气恼指责她,也起不到半点积极的作用!
前世他就明白了,对待女子,心不重要、方式才是最重要的。这大概就是朱高煦在女子面前,几乎都很镇定的缘故罢?每个人都有其经历见识,并影响自己的行为。
而今他三宫六院那么多佳人,自己也做不到执着地全心对待她们,又何苦强求女子太多?
杜千蕊的声音打断了朱高煦的思虑:“对了,臣妾有一件事很为难,不知当说不当说。”
“嗯……”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她既然都已开口,当然是想说、才会说刚才的话。
杜千蕊道:“臣妾说了,恳请圣上保密,不要告诉贵妃、此事是从臣妾口中听到的。”
朱高煦道:“好。当然不会告诉别人,朕不想看到你们关系不好……虽然似乎很难。”
杜千蕊听罢脸微微一红:“臣妾倒不是想在背后谗言贵妃;可此事若不告诉圣上,臣妾又觉得对圣上不够忠心。权衡之下,只能对不起贵妃了。”
朱高煦平静地看着她的脸,等待着下文。
杜千蕊道:“贵妃以前像个长辈一般,虽有点清高,却对我们都挺好。不过今天下午她来淑妃宫里,言语之间却谦逊了不少。后来臣妾才明白,她今日因有所求。贵妃想叫臣妾帮忙、问问锦衣卫当差的杜二郎,‘马公’是谁?后来受不受建文国丈马全的节制?”
“她问这个作甚?”朱高煦皱眉道。
杜千蕊摇头道:“臣妾也不知。当时臣妾便说了后宫不能干政,杜二郎是我弟弟、我却不便问他公务。贵妃似乎有点不高兴呢。”
朱高煦好言道:“你别多心,贵妃不是个小气的人。”
杜千蕊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高煦坐在桌案前,看着面前的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揣度着妙锦的心思,她可能纠结的事、或许与景清有关;比如景清决意刺杀朱棣,究竟有没有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圣上知道吗?”杜千蕊的声音道。
朱高煦回过神,转头看着她说道:“朕知道。不过朕不会主动告诉妙锦,而等她自己来问朕。”
杜千蕊的美目流转,想了想,面有恍然之色。她轻轻扶住朱高煦的胳膊柔声道:“圣上真好。”
朱高煦的意思:如果自己主动对妙锦说,那么就证明自己从哪里听说了此事……杜千蕊便可能与妙锦相互猜忌。
他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十分柔软、又有弹性的温暖触觉,好言道:“千蕊对朕也很真心,朕哪能不替你作想?”
不管怎样,杜千蕊多年对朱高煦都是一心一意的;朱高煦宁愿相信、她今晚提到此事是出于忠心,而不是甚么争宠、对妙锦有不好的心意。有些事,又何必执着于真相?
于是杜千蕊更加亲近朱高煦了,她的声音简直如水一样轻软,如兰的温暖气息吹在朱高煦的耳朵上:“臣妾今夜好生服侍圣上,圣上要做甚么,臣妾都……”
朱高煦低头看着她娇羞的红红的脸蛋,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在自己身上贴近挪动、表现出来的热情,朱高煦也是心动了。
挂在上面的宫灯、放在墙边灯架上的油灯,让宽敞的寝宫笼罩在暖色调的气氛其中。那温柔的情愫、婉转的声音,美丽的景色、明艳雪白的颜色,都让夜色变得激|动人心,丰富而美好。
朱高煦很满意大明宫廷的生活,或许人最经久不衰的欲|望,无非食色二样罢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 定心丸
最近在金川门内外,每天都有大量军队北行,车仗人马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龙江港。
将士们带着大量的武钢车,这种笨重的车辆、中原王朝从汉代就开始使用了;但而今明军若只在国内作战,不会用这种拖累行军速度的军械。
只有北击蒙古,将士们才会携带这种车辆!明军不仅用武钢车运输辎重,而且为了在无所屏障的荒漠草原上、便于利用武钢车来立营,防备游牧骑兵的突袭。
朝廷预计秋季进入鞑靼人的活动区域,但在初夏的调动、京师便人尽皆知了。实在没办法保密,集结二三十万大军本身就是一件庞大的事……
朱高煦并未亲自率领京营官兵行军,他还要等大概近两个月才出发。
他这几天都在武英殿忙着召见大臣,对朝廷决策中枢进行改革。君臣经常提到的词是:贴黄、议政堂、内阁。
在朱高煦离朝、御驾亲征的期间,朝廷诸事需要决策,须得一个临时决策机制。
永乐朝时,朱棣有时候也不处理奏章,太子朱高炽负责这件事;但本朝朱高煦的嫡长子瞻壑才几岁大,显然无法承担此事,只能依靠大臣。
大概机制是以“议政堂”、“内阁”为主的决策程序。
朝廷奏章几乎都是走通政司,通政司将奏章收集好之后,先送到议政堂。议政堂设在皇宫西华门内的武英殿,以正殿、东西两侧的凝道殿和焕章殿为办公区域。
人员十一人,由六部、大理寺、都察院、通政司、守御司、翰林院十一个衙门,各派一人当值议政。
十一人先对当天的所有奏章进行“贴黄”。宋朝的大臣写了奏章意犹未尽,常在后面贴黄纸写上补充条款;但此时朱高煦把宋朝的旧事搬出来,却不是为了补充,而是为了归纳概括每本奏章的内容……以便诸臣能更直观地明白,究竟都有一些甚么事。
接着大伙儿挑出有异议的重要奏章,议政堂诸官员、便对这些奏章的处理方案进行表决。赞成人数最多的方案,将被初步采用。
处理好的奏章,继续往北送到武英殿的后院敬思殿“内阁”;而原来翰林院的内阁,已经被裁撤了。内阁六人,首次内阁大臣是五年任期,计有韦达、丘福、何福、裴友贞、吕震、王贵。
内阁不能提出新的决策主张,但具有一票否决权。只要他们其中一人对方略有异议,这件事便会被扣住、暂停执行。
否定方略的人,必须写出详细理由;然后这份奏章将快马向北递送,径直交到皇帝行宫,由皇帝裁决。所以内阁也不能随意地否决决策。
且马上就必须作出反应的紧急事宜,内阁不能否决。是否紧急,先由议政堂说了算;若内阁有异议,则内阁六人主张,只要有三个人认为紧急,就当作紧急之事权宜处置。
所有决策的奏章,“贴黄”的内容梗概和处理方略,都要记录在卷宗上。每个月送到行宫,由皇帝查阅……
整个“议政堂”、“内阁”大致设置之后,大臣们几乎都明白:内阁的职权已经完全变了!
以前的内阁,不过是给皇帝查漏补缺、顾问的机构;但现在,内阁已经变成了王朝的临时权力核心。
而且内阁六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明眼人心里也是明净似的。
丘福是靖难功臣,韦达是伐罪功臣,何福是开国功臣,裴友贞是汉王府文官嫡系,吕震是废太子政|权投降文官,王贵是宫里的走狗。
圣上朱高煦这么设置内阁成员,意思很明显:在他不能临朝的期间,朝廷能维持运转就行了;决策不能太影响任何一方的利益,否则根本就通不过!
最近朱高煦虽然还在京师,但是他已下旨:即日起,奏章由议政堂和内阁处理,改朱批为蓝批。
他想试运行一下这套决策机构。
……从武英殿出来的官员们,走西华门出宫。因为最近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时不时在西边的柔仪殿,中枢机构也设在了西面的武英殿;所以原先武将才走西华门的约定俗成的规矩,此时已荡然无存。
一众大臣里,最感到意外的人是礼部侍郎吕震。他的脸有点红,当然是因为内心难掩的激动。
永乐朝以来,吕震站的地方简直错得不能再错!太宗皇帝还在位时,他就是倾向“废太子”的人,还因此被太宗怪罪下狱。“洪熙朝”的一两年内,他更是朝廷里的亲信大臣!
但就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能进内阁!现在的内阁,虽谈不上大权独揽,但权力极大,一个人就可以否定国家决策、非同小可。
大伙儿陆续走出了西安门,兵部尚书茹?、礼部尚书胡?酢10擦衷貉?亢?愣甲吡松侠矗??挚推?赜肼勒鹬蠢竦辣稹?/p>
翰林院学士胡广见张鹤过来,还开玩笑地夸赞道:“吕侍郎最叫人羡慕的,是有个好女婿,年轻俊才、进士出身,还十分孝顺。”
“哈哈,胡学士对他太过誉了。”吕震开心地笑道。
张鹤也谦逊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胡广再次抱拳道:“告辞,明日庙堂上再会。”
吕震岳婿俩也作揖还礼,目送胡广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向他们的马车。
俩人上了马车,张鹤立刻沉声道:“以前胡?跞悻?胡广这等人,对岳父大人不理不睬,生怕沾上咱们似的。今日真是很客套啊,那胡学士便好像是岳父大人的好友似的。”
吕震笑道:“万一议政堂弄出了啥事、对他们那些人不利,他们还仰仗着老夫否掉方略哩!”
他说罢,与女婿相视一笑。
张鹤笑罢,又道:“当今圣上还真是与众不同,历朝都提防着大臣结党,圣上这不是默认了大伙儿分山头?”
吕震想了想,低声道:“圣上也是没法子的。大明朝十年间经过了两次内|战,打得是一锅粥;如今这朝廷里甚么人都有,恩怨更是扯都扯不清楚!圣上又忙着北征,圣上一走、京师文武没人调和,怕不知要出多少事!”
“岳父大人言之有理。”张鹤点头道,“所以圣上只能用制衡之道了?”
吕震看了张鹤一点,赞许道:“你有长进。”他说罢立刻沉吟道,“不过这对咱们是天大的好事。”
张鹤认真地琢磨着。
吕震便明说出来:“内阁的人选一出来,证实了一件事:圣上真的决定不清|洗朝臣了!否则何必让老夫这等人进内阁?这就是一枚定心丸!那些走错路子的文武,此时都能安心下来了;官场上朝不保夕的日子,从今往后便将不复存在!”
他说到这里,也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道:“不仅让诸臣觉得身家无虞,且各自都在内阁有说得起话的人,从此何必再人心惶惶?”
张鹤好像想起了甚么往事,这时才恍然回过神来,抱拳道:“恭贺岳父大人,重回凤池!”
吕震一改以前的低沉忧虑之色,踌躇满志地把手放在胡须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君子掌国器,必得先为民谋福,而不是只想着一党之私!”
张鹤忙一脸敬仰地欠身鞠躬道:“小婿谨记岳父大人教诲。”
吕震微笑地问道:“贤婿刚才在想甚么?”
张鹤立刻拜道:“回岳父大人,小婿忽然想起‘伐罪之役’时出使汉王府之事,那时小婿见到了黔国公的长女沐氏;方才便琢磨着,可能圣上是故意做给小婿看的。”
吕震不置可否。
张鹤又道:“圣上常常不循常规,却似乎所虑甚远。”
吕震沉吟道:“此事对咱们没坏处,但对朝廷长远之计,尚且难料啊……”
礼部侍郎、内阁大臣吕震,似乎确实在履行“不为一党之私”的言论。次日,便发生了一件事。
户部尚书夏元吉找到吕震,要他否决一份奏章。
奏章是守御司南署钱巽写的,原先南署除了发官俸,每年还有皇宫内务府调拨的钱银、用度之物价值一万贯;钱巽上书,请旨将南署预算增加二十倍!其中户部和内务府各出一半。
其中还写一堆理由,甚么建造水坝、设置重赏规矩等等花销巨大的谋划,利国利民一大堆道理。夏元吉看了暴跳如雷,一个新设的莫名其妙的衙门分署,一处就要花二十万贯?!
最奇妙的是,这么一个无理要求,居然在议政堂通过了!
夏元吉没办法,只好命令官职更低的吕震:立刻在奏章画上一个大大的蓝色叉叉。
吕震是礼部的,根本不理会夏元吉的命令,很快便婉言拒绝了夏元吉的要求;理由是南署办的是正事,他吕震不能因为交情(有个屁交情,只不过彼此身份都是降官罢了),而不顾大局。
其实吕震心里非常明白:这样一份奏章,相信大多文武都在腹诽,为何还能在议政堂通过?还不是因为圣上支持守御司南署。
守御司这个衙门,本来就是圣上自己设的。此时的文武朝臣,完全不想与圣上对着干。
既然如此,吕震为啥要去触那霉头?!
最关键的是:圣上还在京师,轮得上他吕震跳出来么?毕竟内务府也要每年调拨多达十万贯,若非圣上默许,阉人王贵早就把奏章否决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王的忧愁
北平布政使司,秋冬那些好像枯死了树木、此时已是枝叶茂盛。
不过最近正是阴雨天。黯淡低沉的天幕下,被雨水打湿的许多低矮硬歇山顶房屋、一片灰褐色;景象与京师完全不同。
赵王府的园子里,水池面被雨水淋得毛毛糙糙的,四面一片“沙沙沙……”的噪音。然而站在亭子里、躬身与赵王说话的黄俨,对这样的环境反倒多了几分安心。至少他们说话,不容易被闲杂人等听见。
“圣上下旨从咱们王府调兵一万三千人,王爷便只有差不多一卫护卫军剩下了。”黄俨忧心忡忡地说道。
高燧也一脸愁绪。
黄俨派到京师的黄太平,最近已经回北平。黄太平送的礼,太监曹福没有收;而且黄太平被晾在一间破客栈里,便再也没有人理会了!
原先汉王府的嫡系宦官王贵、曹福等人的意思很明显:根本不想与黄俨有所牵连,送钱财都没用!
之前黄俨还指望,借着“伐罪之役”时期与曹福的患难交情,能从那边借点势,找到一些宫中为自己说话的人;但事到如今,情况看起来很糟糕。
于是侯显王景弘被新帝宠信重用之事,便变得更加严峻起来。
当初废太子当政时期,侯显王景弘为了报复黄俨,不惜栽赃赵王弑君谋反;如今他们得势了,能放过黄俨?
黄俨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事!郑和余党,必会想尽办法、置黄俨死地而后快!
新君朱高煦为何敌我不分、他究竟想些甚么?当初燕王府一家子都在北平的时候,黄俨的心可是向着高煦俩兄弟、对付当时的世子朱高炽的!
黄俨想起“洪熙朝”时,朝廷不敢动他、是因为想稳住赵王;而今如果赵王对朝廷言听计从,太过恭顺,那谁能保住他黄俨?
“太原、大同那两位藩王,一王拥兵超过两万!为啥独独是王爷、要被调走最多人马?”黄俨沉声道。
高燧比大哥瘦得多、也完全不如二哥强壮,相比之下他的身材略显单薄,此时他也皱眉道:“究竟我哪里做错了事,让二哥忌惮上了我?”
黄俨一咬牙,终于忍不住沉声说道:“圣上这是要削藩啊!圣上必是想先削兵权、再慢慢削掉诸王势力,最后就是削藩!别的王爷就没一个吭声的?”
高燧不动声色道:“他们要是敢起兵,还用等到现在吗?”
主仆二人说到这里,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各自都仿佛想着心事。
……朝廷北伐,从各藩王府调兵;不仅那些有兵的藩王不安,就连远在四川的蜀王也忧虑重重。
蜀王手里只有几百人护卫兵。本来他有两万人的;但在伐罪军攻陷成都府之后,把人马几乎都弄走了,之后就一直没给他恢复过三护卫。
削北方藩王的兵权,不关蜀王朱椿的事。但朱椿担心的是:圣上似乎正在谋划削藩,并非只为了削弱藩王护卫军那么简单!
削到甚么地步……没有军政大权享有世袭富贵;只有富贵,后代降爵;干脆像建文那样直接治罪,往死里整?
总之朱椿绝无可能独善,所有藩王都在此列!
他正在一处水榭里,扶着栏杆看着外面的湖泊。湖泊里有很多鱼在游动,但朱椿不为了赏鱼,只因这里清净。上次朱椿在蜀王府设宴招待高煦,地方正在这里。当时的场面,一幕幕再次涌上了心头。
但是此处也不清净,没一会儿他的长媳、蜀王世子妃就来了。
朱椿听到一阵哭声,转过身时,便见世子妃已跪在了地上。她拿着手帕一边哭,一边捂着脸。
“你怎跑到这里来了?”朱椿皱眉道,“你们妇人的事,何不找王妃?”
世子妃梨花带雨,捂着脸哽咽道:“母妃也管不了金夫人(华阳郡王生母),母妃说,现在若是王爷也管不住金夫人,这王府就是她说了算!”
朱椿叹了一口气问道:“啥事?”
世子妃哭诉道:“世子病重,儿媳等每日伤心,可那金夫人竟然成日里在背后咒着世子!儿媳听闻,伤心气急,就去找金夫人理论,没想到竟然被她打了耳光!”
朱椿问道:“她真的咒了世子?”
世子妃忙道:“千真万确。”
朱椿又问她人证,结果世子妃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具体的人来。朱椿便道:“若金氏真的有恶言,本王自会惩戒!不过她怎么也算是你的长辈,打了你也不算多大的错。”
世子妃听罢“哇”地一声就哭出来,简直几欲昏厥!
朱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本王知道你们在争甚么,真是妇人之见!你们争来争去有用吗?以后世子位该是谁的,还不是圣上说了算!”
蜀王庶子华阳郡王那俩母子,朱椿也很不喜欢!因为在“伐罪之役”之时,华阳郡王吃里扒外、居然私下里勾结护卫武将,打开了成都府城门;这种事是他一个儿子应该做主的吗?
要投降也应该与当爹的商议罢!结果弄得朱椿后来的处境、非常艰难。
正因那件事,朱椿才根本不敢提将来的世子人选;毕竟在圣上那边,华阳郡王有大功。朱椿一肚子愤恨,却也只能咬牙咽到肚子里!
不料世子妃哭得更凶,她哽咽道:“连王爷也觉得世子爷……”
朱椿这时才发觉自己有点失言,实在是他的嫡长子体弱多病许多年了;最近更是半死不活、眼看确实没救的。
“悦?仁潜就醯粘ぷ樱?就跻裁咳漳压碌饺缃裼猩栋旆ǎ俊敝齑惶玖艘豢谄?溃?澳忝蔷筒荒馨采?坏悖?迷?群煤醚?÷穑俊?/p>
世子妃道:“若金夫人得了势,还能给儿媳等活路吗?求王爷做主!”
朱椿忽然大怒,一脸怒气道:“那谁给本王活路?!”
世子妃听到这里,顿时也不哭了,一脸眼泪愣在那里。
朱椿长叹了一口气,挥手道:“去找王妃,去!”
世子妃赶紧磕头,终于不再烦朱椿了。
蜀王妃是蓝氏,蓝玉的女儿。洪武年间,朱椿就因为与蓝玉联姻而受了点影响。不过太祖皇帝很信任儿子们,朱椿并未受到丝毫牵连。
后来建文削藩,朱椿又被吓了一次。
最近的“伐罪之役”,朱椿再次受到极大牵连……父皇不在了,他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严重冷酷!
前年冬天,在这间水榭的家宴上,朱高煦遇到了刺客!后来沐晟坐镇成都府,明察暗查了很久此事;很多嫌疑都指向蜀王。
毕竟是在蜀王府上发生的事!朱椿也知道难以逃脱干系。
毕竟当时汉王军的实力太弱了,以汉王府对抗整个大明朝、胜算非常小。若是汉王军战败,刺杀事件对朱椿非常有利;他便不用再为儿子开门投降的事负责。
然而世事难料,汉王军居然意外地夺得了天下!
朱椿便陷入了危险之中。当时高煦说得很好,表现得非常信任宽容,但坐稳了江山之后呢?
……要是没有契机,皇帝还不一定愿意动他的叔父,毕竟蜀王从来无心谋反,没有威胁。
可是,正好削藩的大事摆在了面前!在办大事之时,皇帝顺带收拾一下“有异心”的蜀王,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如今,朱椿确实感觉到,连性命也不一定保得住。他此时才醒悟过来:自己偶尔也会做自作聪明的事。
第六百五十五章 逍遥城
中都凤阳,也有一座皇城。
虽然大明王朝的首都、从未曾设在此地,但太祖皇帝的故乡、祖坟都在这里。来到凤阳的“废太子”高炽一家,便住在这座皇城之内。
皇城由中都留守司、京师派遣的宦官严加看守,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进得去;里面的人也几乎出不来。偌大的皇城就像一座牢笼,又像墓地一样、死气沉沉!
宦官吴忠走到这座皇城外时,最先看到的是一座石碑;石碑上的文字,乃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亲笔写的文章,然后叫工匠刻上去的。
序里面已经写明了太祖的用心,怕后世的文武只知道粉饰吹捧,子孙后代忘本,这才亲自写出来惊醒后人: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尔天灾流行,属罹殃,皇孝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大哥)先死,合家守丧。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史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二哥)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器(泣),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
兄弟展品路,衣恸遥苍。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予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爷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
吴忠每次读到这篇碑文,都很心酸。
太祖在文中,直言不讳地写下了当年的窘迫,开国皇帝幼年之时、简直惨不堪言!父母、大哥因为天灾死亡,竟连块墓地也没有,活下来的朱元璋与大嫂二哥一家生计辛苦;兄弟逃荒,历经艰难,颠沛流离。但是,不管怎样,一家人都相亲相爱,兄弟走投无路只能分别之时,更是“泣断心肠”。
虽然文章那么心酸,吴忠却读出了满满的亲情。难怪太祖皇帝对一家人那么好、十分信任,他可能以为家人总是把感情看得很重要。
吴忠却又想到,燕王对建文帝一家穷追不舍赶尽杀绝、高炽连几岁大的文圭也不放过,顿时暗自唏嘘难受。只觉得才过一两代人,皇家宗室就已经忘本了!
世间之情就是那么奇怪,一无所有之时的艰难困苦,并不能磨灭亲情;反倒是大家都拥有很多了,考验才真正开始,亲人之间为了权力、利益,简直是薄情寡义心狠手辣!
“咳咳咳!”吴忠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急忙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手帕捂住嘴。等他拿开了手帕,轻轻展开瞧了一眼,见到手帕上的血;接着他急忙将手帕捏在了手心里,放回袖袋之中。
他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两个宦官。他们的神情毫无异样,其中一个老宦官还讨好地说道:“吴公公竟会识字!”
“如今的宦官呐、识字的不少,不识字的人只能干点粗活。”吴忠不动声色地说道。
老宦官弯腰道:“咱家年纪大了,只能跟着吴公公跑跑腿,等着老死在凤阳哩。”
他们说了几句话,提着东西走到了城门旁边的小门。守门的武将认识吴忠,笑着招呼了一声,然后才叫人搜查他们采办回来的东西……
这留守司的人、还有皇城的宦官,在新君登基后都换了不少人。像这个守门的武将,闲聊的时候便说过,他原来在汉王府一个叫“守御府”的衙门里当差,以前的上官、就是新封的侯爵之一王/p>
而吴忠在凤阳,也渐渐混开了。不仅以前的文武会给他面子,新来的人也愿意和他交好;原因很简单,吴忠是马恩慧的人!
新帝刚刚登基,便遣大将王??袄粗卸挤镅簟15?勇矶骰郏煌??吹氖焙颍?月矶骰勰歉龉Ь蠢袷?20歉雠懦。?蠡锒?彩乔籽劭醇?说摹:慰龌实鬯倒??硎隙运?写蠖鳎≌庑┦露疾皇羌俚摹?/p>
有这一层关系,中都官吏、宦官都觉得吴忠有通天路子,还有谁愿意去得罪他?想套个近乎、攀点交情的人大有人在,大伙儿不一定能从吴忠这里马上得到好处,但拓展一下人脉也没坏处!
吴忠也非等闲之辈,以前他是建文帝身边的亲信大太监,当然也听着皇后马恩慧的差遣。“靖难之役”后便被送到中都来了,他在这里已经住了近十年之久!
马恩慧还被囚禁在中都的时候,吴忠便在这里渐渐有了点关系,处境开始改善。
等到新皇朱高煦登基,马恩慧被大将接走;吴忠更是立刻翻了身!
没多长时间,吴忠便与留守司、新遣过来的文武都有了交情。相互之间一合计,吴忠捞到了一个肥差:给皇城里关押的人采办用度。
这里面买了多少东西、每样的价格多少,那都是活络的,手段多样,查也不好查。吴忠手上多多少少能沾点油水,然后再打点一下相关的文武,那他的差事办得就更好了……
三个宦官回到皇城里的一座院子,吴忠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桐油罐子搬到咱家屋里去。桐油这东西用来点灯,烟大、又臭,哪能给贵人们用?咱们这等奴婢用起来,倒也合适。”
老宦官立刻点头道:“老奴明白!”
俩人对视一眼,一切都不必言明。
老宦官又问道:“这些新鲜的鱼肉果蔬,也得尽快送到‘逍遥城’里去哩。”
“咱家送过去。”吴忠道。
老宦官立刻便答道:“好咧!让吴公公操劳了。”
“分内之事而已。”吴忠淡然地说道。
老宦官笑着点了点头。吴忠瞧他的模样,猜得到他的心思:连块肉也要贪半块?
“逍遥城”在皇城东南角落,原来那里有一些廊房。年初动工,在那里修了一圈围墙,变成了一个院子,还改了个名字:逍遥城。
里面关的就是废太子朱高炽一家子。
人们进出皇城已是很严;那“逍遥城”还有人专门看守,即便是当值的人、进出大门也要搜身!如此一来,废太子一家可谓是插翅难飞。
吴忠提着东西走到门口,看到院门上面写着“逍遥城”三个红字的牌匾,忽然觉得颇有几分讽刺。新皇给关押高炽一家的地方、取这么一个名字,倒不知是甚么意思!
守门的宦官查了一番,便客气地说道:“咱家把东西送到厨房去便成了。”
“没事没事,反正咱家也闲得慌。”吴忠笑道。
他拧着东西也不去别的地方,径直去了厨房里,见到一个老厨娘,便又说了几句话。
这时一个穿着素雅绸缎衣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招呼了一声:“喂!你、就是你,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她显然不认识吴忠。但吴忠倒是认识她,她姓张、原来还是“废太子”封的贵妃娘娘哩!吴忠十分恭敬地弯腰道:“您有何吩咐?”
张氏道:“你下次买肉的时候,多买肥肉,可以吗?”
吴忠立刻点头道:“奴婢一定记住了。”
张氏看了老厨娘一眼,从头发上拔下来一根簪子,径直塞给吴忠沉声道:“多买肥肉。”吴忠却推拒道:“东西奴婢不敢收,事儿一定办。今日买的肉也很肥,还有酒。”
张氏听罢赞许地点了点,道了一声谢,眼神里竟然露出了些许感动。
吴忠心道:这人呐落魄的时候,才能懂不少事儿。当年他们家在京师皇宫呼风唤雨之时,何曾管过凤阳这些亲戚的难处?
张氏离开了厨房。吴忠却没急着走,他慢吞吞地在厨房周围转了一圈,又检查了柴米的储存情况,这才离开“逍遥城”。
他回到住处之后,今日便没正事了。吴忠径直回到卧房里休息,他将卧房的门关上,这才从袖袋里掏出那张手帕,悄悄展开来看,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过了一会儿,一副场景渐渐浮现到了吴忠的眼前。
那是马恩慧离开凤阳的当天,吴忠在路旁送别的光景。马恩慧坐在重重护卫的车上,她挑开车帘一角,看了吴忠好一阵子。俩人没能说上一句话,吴忠只能作揖拜别。
她的眼神里没有笑意,看了吴忠那么久,好像有话要说?
当时吴忠还以为自己能离开凤阳的;毕竟连皇帝都感念着马氏的大恩,马氏带个宦官回宫应该不难。而吴忠是马氏最信得过的宦官,她应该也想带着吴忠在身边的,若想办点甚么事都更方便。
但是马氏没有那么做!
吴忠也从未怪过马氏,因为他相信“皇后娘娘”留他在凤阳,自有考虑。
吴忠犹自细细地思索着,“皇后娘娘”究竟要自己做甚么呢?
他想了许久,又看了一眼手帕,不禁暗叹一声,心道:咱家还有机会替皇后娘娘效命?
第六百五十六章 地狱轮回
“失火了!”
朱高炽忽然从睡梦中醒来,听到了“贵妃”张氏的喊声。他还睁开眼睛,马上就咳嗽起来,一股呛人的气味直冲口鼻!那气味不仅有草木燃烧的烟雾,最难闻的、是一股令人头昏脑涨的臭味。
桐油味!
朱高炽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的眼前一片烟雾,烟雾中火光闪烁。
他抓起衣裳捂着口鼻,朦朦胧胧中看到了他的“贵妃”张氏,刚才的喊声正是张氏的声音。
张氏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双手紧紧抓着朱高炽,正在“咳咳咳”地咳嗽,时不时说出一句简单的话,大概是要去救孩儿。
朱高炽一时说不出话来,急忙挣扎着下床。但他没走两步,脚下便不知踢到了甚么东西!本来就行走不便的朱高炽“哎哟”一声,扑通摔倒在地上,觉得几乎连骨头都断了!他身上一直剧痛。此时呼吸也很困难,他不断地咳嗽,直觉天旋地转。
他连滚带爬地朝着房门的方向过去。幸好朱高炽常在屋子里不出门,对此处十分熟悉;他走过了一道隔扇,便隐约能看见房门了。此时火势已经烧到了房顶,烟雾愈来愈浓,他呛得快昏过去了,用袖子捂住口鼻出气、已是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朱高炽与张氏终于坚持着到了房门口。
他马上伸手摸到了门闩拔掉,用力一开门、居然打不开!在“噼里啪啦”的木头燃烧声音中,朱高炽听到了铜锁摇晃的声音。
先前朱高炽闻到桐油的气味、已然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家掌灯用的不是桐油!但他刚才没有多想,直到现在、门居然从外面被反锁了!他才终于确定:这根本不是失火,而是蓄|意纵|火!
“二弟呐……咳咳咳!”朱高炽绝望地大喊道,“你对亲兄……下得去手!?”
张氏道:“快开门,救人啊!”
朱高炽道:“没用的。二弟想俺死,谁能救?”
他头晕目眩难受至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仰头绝望地长叹了一声。
这时朱高炽已被熏得落下泪来,身上被火烤得越来越热,但心中却已一片冰凉。这个世道、人连亲兄弟都能下死手,人间已然变成了地狱!
“帮忙……”一个微弱的声音道。
朱高炽忽然挣扎着爬起来,继续上前拼命拉木门,但凭他和张氏的力气,怎么也拉不开反锁的房门。这门是往里开的,撞它却也没用!
忽然“砰”地一声,上面掉下一根燃着火焰的木头来。朱高炽大叫了一声,赶紧往后一退,身体再次摔倒在地,再想爬起来时、连劲也使不上来了,胸中一阵沉闷窒息,神智也越来越不清醒。
隐约中,他听到瞻基的呼救声,那声音哭道:“二皇叔,我错了,不烧|死您了……救命啊!”
……院子大门附近,住着几个宦官,主要是为了看住废太子一家,不让他们进出、勾通内外。
这临时修建的“逍遥城”的院子与围墙,倒也没多大的防护作用;毕竟地方在皇城里,外面有更高大的城墙与守军防卫,里面的人主要作用只是监视。
宦官们也发现失火了,他们想进去救人,但通往内宅廊房的地方、是一座穿堂。那穿堂里面已经烧起了大火,人过不去!
其中一个宦官道:“快去库房搬梯子,走外面围墙进内宅,先救人!再去一个人,叫留守司的将士进来救火,带上水车!”
几个宦官分头行事。他们冲出院子时,便见已经有很多将士列队跑步过来了!守军看见里面失火,也临时调兵进了皇城。
大伙儿找到梯子,几个宦官与武将爬进了围墙。但见里面的一片廊房、穿堂全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烟雾滚滚。其中那几间卧房外面似乎堆着柴薪,火势燃得最旺,人哪里还冲得进去?
一个留守司的武将见状下令道:“水车进不来!快找一些桶,从外面的大缸里运水进来,把那廊房门口的火浇灭,才能进去救人!”
没一会儿,一些文官也带着人来了。人们慌乱之下,提着桶去附近的大水缸里舀水。
皇城里是准备了大瓦缸的,用处只有一个:便是预防火灾!每隔一阵子,都有人专门检查,将水缸装满,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众人打开一只只瓦缸时,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这时有人发现,那些瓦缸的底部都被敲破了洞,水早就漏光了!
一个文官道:“赶紧派人去别处运水,再叫将士们、去把附近房屋的门窗木头全拆了!稍有不慎,整座皇城都得被烧光!”
武将道:“现在要救人,你们都知道住在里面的是谁?”
一队将士回到了烟雾沉沉中的内宅,他们运进来了一根大木头。接着将士们便抬着木头撞门,一声巨响之后,那燃着大火的柴薪和房门、便被轻易地撞塌了。
人们又把从附近厨房里提来的仅有的几桶水、浇了上去,然而几乎是杯水车薪,并不能完全浇灭火势。
武将将剩下的一点水浇在了一个军士身上,命令道:“你进去把人背出来!”
那军士浑身是水,看着烟雾中的火光,一脸惨白。
武将大喝道:“违抗军令,斩!”
军士道:“俺家小,就托付给李千总了。”说罢一咬牙冲了过去,跳进了烟雾火光之中。
然而众将士等了一阵,里面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刚进去那军士不一定会被烧|死,但那么大的烟、恐怕一会儿他就被熏晕在里面了!
千总武将转头看别的军士时,好几个人神情畏惧地倒退了两步。
刚才下令的千总长叹道:“这下完了!说不定俺们都得死!”
……次日,一名中都的信使便骑快马、不断在驿站换马,急急忙忙地赶了几百里路,并渡过了大江;这时才刚到旁晚。趁着京师城门还没关闭,信使进了京师。
急报没有走通政司,而是直接送到了锦衣卫衙门。中都留守司与锦衣卫的关系不大,但密信就是写到锦衣卫衙门的!
锦衣卫指挥使、乐至侯张盛一拿到密信,还没拆封;他瞧见上面的漆封印信、以及“八百里加急”的字样,心头就咯噔一声,预感到出大事了!
张盛的手指紧紧捏着信封,怔了片刻,终于没有开漆封。他立刻拿着东西出衙署,径直往承天门方向快步走去,陆续进了承天门、端门,到午门。
守卫午门的军队是锦衣卫将士。张盛径直进了午门,找到一个当值的宦官,便叫他去通报圣上。
张盛在奉天门外等着。锦衣卫指挥使在平时也准许进宫,但按照规矩只能在奉天门附近活动,张盛此时提心吊胆、更不敢逾制。
等了许久,太监王贵亲自赶了过来,开门见山地急道:“皇爷在东暖阁,跟咱家来。”
二人便往北走了很长一段路,进中左门、后左门、乾清门,然后才走过斜廊来到了东暖阁外。身材魁梧的大太监王贵道:“不用通报了,咱们直接进去!”
他们走进东暖阁,过了一道隔扇,便见朱高煦独自坐在三张地图前面的椅子上、正瞪眼看着他们。
张盛与王贵一起跪伏行礼。
朱高煦的声音道:“东西呢?”
张盛急忙爬起来,双手把未拆封的密信递了上去。果然朱高煦一看漆封与“八百里加急”字样,脸色马上就变了。
朱高煦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纸展开了看。张盛与王贵都弯着腰站在御案跟前,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吗|的!”朱高煦看完骂了一声。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又怒又愁,脸颊的肌肉微微动了两下、似乎在咬牙;不过好在朱高煦并未立刻勃然大怒。
他的目光从张盛与王贵脸上扫过,把密信径直递了过来。站得最近的张盛先接着,马上翻看内容。
住在中都皇城的废太子,全|家都死了!
举家一共六人,昨晚深夜被活活烧|死在卧房里。不过被烧|死的人是八人,其中一个是留守司的军士,军士起火之后进去救人死在了里面,有许多将士可以作证;另一个是宦官吴忠,乃负责皇城用度采办的宦官,他不住在“逍遥城”,却被烧死在了里面。
留在中都的锦衣卫武将,率部下封锁了“逍遥城”,并初步确定:昨晚的火灾起因是有人纵|火!
“逍遥城”柴房里的柴禾,被人搬到了废太子等的卧房外面、以及穿堂;并且燃起大火之时,人们闻到了桐油味。卧房外面还找到了残留的铜锁。逍遥城附近的救火水缸,也被人蓄|意砸破。
种种迹象表明,纵|火者是中都皇城的人,并且十分熟悉“逍遥城”内外。疑是纵|火者先将附近的水缸砸破;然后翻进逍遥城,将几间卧房锁上,放好柴禾之后、浇上桐油纵|火……
张盛看罢内容,马上递给了太监王贵。
从王贵的震惊表情来看,这个太监也才刚刚知情。
此时张盛还能确定一件事:此事真的不是圣上的意思!因为负责监视逍遥城的人,便是锦衣卫将士、以及司礼监派的宦官;圣上要办这种事,必得锦衣卫与司礼监知情才能办妥罢!
第六百五十七章 哪些人相信
远处传来了酉时下值的鼓声,打破了东暖阁的死寂。
太监王贵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此事只能说是意外失火了?”
张盛沉声道:“只怕没人信的。照奏报上所写的迹象,‘逍遥城’起火有很大的桐油味,救火的水缸也全被敲破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意外。参与救火的有将士、官吏、差役,不止是咱们的人,要瞒住真相不太可能;我看那个宦官吴忠的嫌疑很大,不如推到他身上好了!”
王贵叹气道:“这样还是不可信哩!天下人都知道,废太子一家是被皇爷送到了凤阳守陵;皇爷又掌着朝廷,在凤阳安排了人盯着。咱们一说、废太子家死于谋害,更让人猜疑了!又说是一个宦官在咱们的人眼皮底下干的事,那是谁指使的?恐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朱高煦心中像火烧一样烦躁恼火,但他竟然没有发作。或是因为这些年遇到的不顺和危急,实在太多了!
他粗糙的手掌在额头上、脸颊上搓来搓去,好像想把皮搓下来一般!
等身边两个人说道了一番,他也没制止他们,反倒觉得王贵和张盛说得都有些道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终于停止了琐碎的动作,冷冷说道:“事到如今,想让天下所有人都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事了。眼前最关键的是,想让哪些人相信?”
他一开口,张盛与王贵都住了口,一副思索的模样。
朱高煦也寻思了一阵,周围很安静。但他似乎产生了幻觉,心里隐约能听到“滴滴答答”钟表的声音!时间确实在流逝,声音却并没有、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坐在宁静华贵的宫殿里,这里不是战场,此时朱高煦却感觉形似战场!
“时机很重要,稍纵即逝!不能拖延时间了。”朱高煦忽然开口道,他轻轻在御案上一拍,眼神一凝、下定决心道,“立刻召集大臣议事!叫各部尚书、侍郎,各寺卿,在京的皇亲宗室、国公侯爵,都到武英殿议事。”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还没离开皇城的,叫他们径直去武英殿;已经下值回家了的,派人去那些人家里下旨!”
二人一齐拜道:“遵旨!”
待诸大臣陆续到了武英殿、朱高煦也乘轿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不过,这个时辰皇宫里的街道上、宫殿内外都点了灯,周围一片灯火辉煌。
武英殿正殿改成了内阁办公的地方,不过上面的宝座依旧留着,平素没人坐罢了。朱高煦走进大殿时,看见里面已经到了几十个人。
大伙儿都躬身抱拳面向朱高煦,只等他上去坐好了之后、再行大礼。
但朱高煦没有走到宝座上去。他从袖袋里掏出了那封密信,先递给了旁边的吏部尚书蹇义,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朕的长兄,在中都皇城的火灾中薨了!”
没想到刚才还有的说话声、忽然之间便一起消失了,在场的数十人变得鸦雀无声!
“全都死了,包括我长兄的妻妾、儿子。”朱高煦继续说道,“昨晚深夜发生的事,也就是四月二十六夜。今早中都留守司的人写了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朕也是刚刚收到急报,那会儿听到了酉时的鼓声。诸位先传阅奏报罢。”
还是没有人说话,大殿上一片死寂。朱高煦也没上去坐,只是站在北面,离大伙儿很近。他的目光在新城侯张辅的脸上微微停留了片刻。
张辅是北征列将之一,这会儿还没离京。此时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眉间几道竖纹,但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情绪。今日召见的都是文武大员、都掌着大权,确实比一般人镇定从容,没有一个人喧哗。
渐渐地大殿上才有了小声的说话声,大抵是传递信纸的人说两句简单的对话。
因为人很多,所以每个人在看密信之时、都自觉地没有看太久,快速看完一遍内容,便传递给下一个人。饶是如此,大伙儿传阅一遍,也花了很长的时间。
人们都在等待着、思考着,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当着朱高煦的面交头接耳。
等太监王贵把捏皱了的信纸送回来,朱高煦才开口道:“天地、列祖列宗明鉴,这件事不是朕干的!更非朕所授意!”
一些埋着头的文武纷纷抬头看向朱高煦,有的人脸上还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朱高煦指着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司礼监太监王贵道:“除了中都留守司的官吏,看管‘废太子’的都是锦衣卫和司礼监的人。朕指天起誓的事,至少上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以及锦衣卫司礼监的人,必定知道真相。”
忽然之间,大殿上出现了说话声、议论声,似乎很快就有一些人打心眼里相信了。
毕竟这件事是不是皇帝授意,锦衣卫和司礼监那些走狗肯定知情!在中都留守司那么多人的监视守卫之下、要杀废太子一家,总得有人部署、准备、动手,事情不可能瞒过所有人!正如朱高煦所言,锦衣卫和司礼监必定该知道的。
朱高煦作为天子、太祖嫡孙,对着上天和祖宗说话;若是有假,而且还有人知道……实在是不至于!毕竟诸大臣心里都清楚的,废太子已经彻底失败了、本来就很难活命!
“从奏报看来,昨夜火灾、疑似有人纵火。”朱高煦道,“朕决定,派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衙署堂官,以及锦衣卫指挥使一道,明日一早启程,前往中都,查明真相!”
就在这时,礼部尚书胡?踝饕镜溃骸笆ド希?家晕?豢桑u艄?咎煜拢?咸?愚坝谧?火谋害,世上必有流言。”
一时间大殿上议论纷纷,终于热闹起来。
先前在东暖阁、朱高煦身边只有两个人,他们对怎么宣称此事也有分歧;此时武英殿里几十个人,更是难以说到一块儿,人们的主张不尽相同。
朱高煦抬起头做了个手势,让诸臣稍微安静。他面带悲伤,正色说道:“废太子虽有罪孽,却仍是我父皇嫡子、朕的兄长。此事决不能遮遮掩掩,必应在众目睽睽之下、查清事实,给皇室宗亲一个交代!朕意已决,诸位不必劝说了!”
忽然一个声音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与诸臣的目光都循声看去,顿时无不意外。因为说话的人,竟然是新城侯张辅!
张辅的女儿、外孙,那都是受害者;毕竟奏报里说了,朱高炽一家六人全部死了,便包括了“贵妃”张氏、以及她的儿子。难怪众人那么惊讶。
大伙儿惊诧之余,神情各异。有的官员在冷眼相看的时候,隐隐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似乎猜疑着张辅为了富贵,连亲人也不顾。
但是张辅坦然与之对视,义正辞严地大声说道:“这件事绝无可能与圣上、以及圣上倚重之大臣有关!”
他回顾左右道:“‘靖难之役’时,臣便认识圣上;到永乐年间征安南之战,臣与圣上并肩作战,更是对圣上之为人十分了解,乃谋定而后动之明主,因此才能数月之间攻灭安南国!圣上办事的时机、方略都稳如泰山,完全不可能像昨夜之事那般草率。
废太子有大罪。即便宫中有人、欲说服圣上治其罪,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时机(刚刚登基不久,削弱藩王兵权、大举北伐前夕),更不会做得如此难看。”
张辅稍作停顿,继续道:“若是锦衣卫或宫中宦官受命,为何会给留守司官差、将士众人目睹的机会?这份奏报上写出的明显纵|火迹象,又是怎么回事?事情如此明显,所以只有愚|蠢之人、才会心口不一,背地里猜疑圣上!”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哽咽了,眼睛红通通的。他的悲伤之情溢于颜表、十分真诚,看起来完全不是假装。他哽咽道:“我是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女儿死于非命,如此年轻……白发人送黑发人,诸公可知我悲?”
张辅忽然“扑通”跪伏在地,哭诉道:“先父故去,臣便是一家之主,曾在家父灵前许诺要照顾家人,保护亲人更是责无旁贷。请圣上查明真凶,以慰臣先父、小女在天之灵。”
柳升首先上去劝张辅节哀顺变,很快不少文武都说起好话来。毕竟死的是张辅的女儿,无论是谁也不好说甚么了。
朱高煦上前扶起张辅,他动容地看着张辅的眼睛,诚恳地说道:“新城侯且放心,朕一定公事公办、严惩歹人!朕登基不过数月,原先只有汉王府的一些亲信可用,不可能三法司那么多官吏、都是朕的私人;让诸衙一起去查,必能明明白白,还亡者一个公道!”
他说到这里,也面露悲色道:“朕与长兄都是父皇母后所生,从小一块儿长大,不论道德对错,朕也舍不下兄弟之情啊……”
“圣上节哀,将息龙体!”有人赶紧劝道。
众臣纷纷跪伏在地,说道:“圣上节哀!”
朱高煦掩面道:“三法司和锦衣卫连夜准备,明日尽早启程,一定要查明真凶!”
第六百五十八章 寂寞的长夜
君臣数十人议事之后,夜已深了。
宦官们送所有大臣离开了皇宫,众人走出西华门,然后从西安门出皇城。西华门随即关闭了,因为此时早就过了关闭皇宫诸门的时辰。
大街旁的路灯明亮,远近的城楼上灯火通明。文武大臣们三五成行议论纷纷,嘈杂的人声,反倒让先前的紧张气氛有所缓解。
走在大理寺卿高贤宁身边的人,除了汉王府故吏钱巽,竟然还有翰林院学士胡广!
胡广在“洪熙朝”是投奔了废太子的人,然而他现在与高贤宁是说得上话的。高贤宁从永乐年间便一直在翰林院做官,他与这个名声不太好的胡广,私交倒还不错。
毕竟大伙儿在一个衙门上值。胡广的官场名声叫人诟病,不过为人倒还谦逊、处事也没多大毛病;而高贤宁也是个比较好相处的人。
胡广一边走一边说道:“此事必非圣上之意,圣上简直受了天大的委屈!”
高贤宁一本正经道:“这还用说吗?连新城侯都讲明白了,咱们谁还不信?”
“当然。”胡广忙点头道,“今晚圣上待臣子以诚,推心置腹,实令人动容。”
高贤宁却不动声色道:“当今圣上,明君当之无愧!高某出来做官辅佐天子,而今已是心甘情愿。圣上遇到这样天大的冤枉,仍然丝毫不乱,并很快就作出了明智的决断,实非常人所能为!”
钱巽与胡广都思索着点了点头。
高贤宁又道:“废太子忽然薨毙,天下人必定猜疑此事与圣上有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昨夜才发生的事、远在数百里之外,今晚圣上便召集群臣开诚布公,至少大臣们应该相信圣上的。
接着那些有见识的人,几乎也都会相信!
新城侯说得对,时机不当、手段太拙劣,不像是宫中有预|谋的授意。又如圣上所言,此事是否有关宫中,锦衣卫、司礼监必有人知情;圣上能说出上天为鉴之言,如若有假、何以面对知情的那些人?
圣上贵为天子,怎能轻易指天起誓?况废太子本有大罪,圣上无须这么做的。
而圣上没有在大臣们面前遮掩此事,又迅速做了如此应对,便赢得了许多文武大臣、读书明理的人信任理解!在事情已经毫无办法的境况下,能做到这个地步、圣上已令人佩服之至!”
胡广恍然道:“难怪圣上提到昨夜,特意点明是四月二十六。”
高贤宁点头道:“正是如此。昨夜之事,目击者不是一个两个,日子没法作假。”
钱巽仍皱着眉头道:“高寺卿所言极是,但凡有见识之人,都能明白其中道理。可那些市井百姓,哪里管如许多道理?”
“那又如何?群臣、士人都信了,还不够吗?”高贤宁冷冷道,“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二人听罢,陆续附和道:“圣上着实英明!”
高贤宁又悄悄地小声说道:“只消不是蠢人、都能想明白,那废太子弑父谋君,一败涂地已毫无实力;此时性命存留,还有何难?
圣上若真要他性命,必定是幽禁至少数年、然后说是染疾而亡;何必做得如此难看?!事到如今,大臣宗亲很难有人再猜疑圣上了;反而比往后废太子染疾暴毙的说法,更能让人信服。”
钱巽站在高贤宁的左边,用极低的声音悄悄说道:“这么说来,若非此次事件,似乎没人敢轻易杀废太子……多少也算个隐患。”
高贤宁没有否认。他看了一眼走在右侧的胡广,不知道胡广听见刚才那句话没有。虽然胡广算是外人,不过几个人私下里说的话,谁会承认?
一行人走出了西安门,便相互道别,各自坐马车先回家。时辰已不早,到处关门闭户,事情只能明天一清早再办。
高贤宁坐在马车上,回忆着今晚的突发事件,越想越佩服朱高煦。他寻思着:圣上的应对,堪称绝妙!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奴仆的声音:“阁下是谁?作甚?”
一个声音道:“是我,找你家主人。”
高贤宁听出来是锦衣卫指挥使张盛的声音!他立刻掀开车帘,便看见一个戴着斗笠、双手抱在胸前的人,正坐在一匹马背上。
“请这位好汉上车来说话。”高贤宁道。
张盛抱拳一拜,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高贤宁的一个奴仆,便走到马车后面爬了上来。高贤宁立刻拍了一下车厢,下令道:“走。”
“乐至侯何事?”高贤宁径直问道。锦衣卫指挥使半夜独自在路上见面,不可能只是小事!
张盛沉声道:“奏报里提到的吴忠,本是建文帝的心腹太监,恐怕与建文皇后马氏也关系匪浅。”
高贤宁沉吟片刻,脸色一变:“啥?”
俩人面面相觑,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高贤宁问道:“圣上知道此中关系么?”
张盛皱眉道:“恐怕比在下更清楚!”
低沉的说话声就像风筝突然断了线,一下子就没了。只剩下马的出气声、车轱辘的转动噪音。俩人就说了几句话,仿佛话题便就此说死了,再也继续不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高贤宁才开口问道:“乐至侯来见我,奉的是圣上的旨意?”
张盛摇头道:“在下与诸位大臣一起出宫,没有再见过圣上或宫人。只因此事干系不小,在下又怕高寺卿可能不了解一些旧事,便决定知会高寺卿一声。”
“大理寺、刑部、锦衣卫还怎么查?”高贤宁怔道。
张盛不语。他应该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高贤宁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此事比我想得还要难!”
他接着沉吟道:“昨夜被烧死了八人,除了废太子举家六人,还有俩人。那个救火的军士说得清楚,宦官吴忠是怎么回事?此案要查,必查宦官吴忠!一查吴忠,便极可能牵扯出马氏;而圣上又对人说过,马氏有恩!事情又要牵扯到圣上身上了。”
张盛低声道:“在下也想到了这里。只要马氏一牵连,不管定不定她的罪,都与圣上有些干系。”
高贤宁叹了一口气,很快又定住神道:“既然圣上知情,必有思虑。这事你我都做不了主,等圣上的示意罢。”
张盛听罢点头道:“也好。毕竟咱们明日才出发,路上也要些时日,还有时间的。”
高贤宁皱眉喃喃道:“圣上是怎么思量的?”
张盛道:“在下亦不知。”
……朱高煦完全没有就寝的意思。他离开武英殿后,到了北边近处的柔仪殿;在他那张偌大的、位置突兀的书案后面坐着。
时辰大概快三更了,不过今夜注定是漫长而难熬的一夜。
就在这时,王贵躬身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不敢吭声。
朱高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有点怕,便主动开口道:“张辅还是不错的。他虽然做过‘平汉将军’与我作对,但在湖广会战后,帮了我大忙;今晚又帮了我。我应该记住他的好处。”
王贵哽咽道:“皇爷待人恩怨分明、宽厚仁慈,真心为子民谋长远之福;可世人竟然常误解皇爷!奴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呐……”
朱高煦皱眉道:“打住!还哭上了?这事儿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即便天下人认定是朕干的,那又怎样?高炽坐实了与父皇驾崩有关,弑父谋君大逆不道;我就算杀了他,也是为父报仇!还能翻了天,父亲大还是兄长大?大不了我名声差点,世人说我无情心狠罢了,反正我名声也不好!”
王贵道:“皇爷是明君,不该担此名声的。”
朱高煦忽然哭笑了一下,他沉吟道:“朕掌握的皇权至高无上,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责任,还是要对得起脸面?这个问题,朕之前就想过了。”
他说罢叹了一口气道:“只是隐约有点寂寞。”
宽敞的大殿上,朱高煦身边只有个宦官陪着。虽然奴婢们都是他屏退的,但忽然之间,看到宽敞得有点空旷的殿室,他确实也觉得似乎很冷清。
王贵红着眼睛道:“奴婢今生能够服侍皇爷,实乃九世修来的福分……皇爷今晚在武英殿一番话,大臣们会信么?”
“会的。”朱高煦点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大明朝的人,应该比后世之人更信这个。我为天子,若是假话,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何至于?”
他又道:“张辅是荣国公张玉之子,他也是要脸的人。”
王贵愣了一下。
朱高煦看了王贵一眼:“张辅在那里想了很久,他不仅信我、还认定大伙儿都信;所以他深思熟虑之后,才敢说出那番话!不然朝臣与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他,毫无节操、薄情寡义?”
王贵低声道:“可那吴忠是建文身边的人,说不定与马夫人有关系哩。”
“嗯……”朱高煦若有所思地发出了一个声音。似乎毫无意义的一声语气词。
第六百五十九章 无法否认
四月二十八日清晨,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刚刚来到衙署,准备安排人手、准备行程。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王贵就到了。
王贵的眼袋很明显、眼圈有点发黑,果然他开口便寒暄道:“昨夜咱家在皇爷身边,压根就没合眼。乐至侯回家后睡了一阵罢?”
张盛点头道:“挂念着今早要早起,我赶紧睡了一觉。王公公里边请。”
俩人走进一间廊房,王贵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与张盛“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张盛听罢抱拳道:“臣必遵照圣上之意,将差事办好。”
王贵说道:“皇爷也说,只消给乐至侯打声招呼,乐至侯是可靠之人。咱家将话带到,这便回去补觉了。您说人也是怪,一天不吃饭还能扛着,一夜不睡觉实在熬不住啦!”
张盛道:“在下送王公公。”
“留步,您忙您的。”王贵的声音道。
……这会儿连太阳的影子连看不见,不过东边已经泛白出现了亮光。马恩慧刚刚起床,她洗漱罢了、穿上一身襦裙,坐到梳妆台前收拾妆容。
她每天起床的时辰不是很早,但也不会太阳升起后才起来,毕竟这院子里也有好几个奴婢,看着不太好。
宫女巧儿一边帮马氏梳头发,一边便打开了话匣子:“昨晚好像出了甚么事。早上尚膳监的人来过,送了些新鲜鱼肉菜蔬过来,宦官说武英殿那边可热闹,大臣们半夜都没出宫呢。”
马恩慧问道:“甚么事?”
巧儿道:“奴婢还不知道,一会儿帮您打听打听?”
“算了,我就是随口问问。”马恩慧从铜镜里面看了一眼巧儿。她知道不用吩咐、巧儿也会想办法去打听的,这宫女就是那种人。
巧儿似乎察觉到了马恩慧的目光,她的眼睛便也往铜镜里看了过来。不过此时马恩慧的目光流转,已是一副只关心自己妆容的模样,全然不着痕迹。
“夫人怕是比奴婢年长了十余岁,却还是那么好看。”巧儿羡慕地说道。
马恩慧打量着铜镜里圆润端庄的鹅蛋脸,寻思着自己与十几年前确实不一样了,但与巧儿这等姿色平庸的宫女、那也无须比较。
先前巧儿说要去打听昨夜的事,但很快就没有必要了……因为没过一会儿,便有人来说:“夫人,圣上驾到了!”
大清早的朱高煦就到这里来,实属不寻常,必定是有甚么事。不然早上皇宫朝廷都有点忙,朱高煦这时候来见她这个“闲人”作甚?
马恩慧急忙出门迎接,但见朱高煦身上的玄色团龙服有点皱褶,他满脸的疲惫根本掩不住、好像昨夜没睡觉或没睡好。看起来大抵是没睡,因为皇帝刚起床的时候、穿的衣裳不太可能有皱褶的。
“妾身见过圣上。”马恩慧屈膝执礼道。
朱高煦对后面的宦官挥了一下手,看着马恩慧道:“朕有几句话,想与堂嫂说说。”
“圣上客厅中请。”马恩慧立刻作了个手势。
她带着朱高煦走进一间房间,又对巧儿递了个眼色,头向旁边轻轻摆了一下,示意奴婢们退下。正如她刚才猜测,今早朱高煦必有甚么事情。
朱高煦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色的倦意更浓。他径直开口道:“前晚上出了大事,昨天酉时朕才知道消息。”
马恩慧轻声道:“那是何事?”
朱高煦看着她的脸,说道:“中都皇城里的‘逍遥城’发生了纵|火案!逍遥城便是废太子一家住的地方。”
“啊!”马恩慧惊讶地失声。她怔了片刻,见朱高煦虽然很疲惫、此时的目光却十分有神!她顿时明白了,高煦今早前来的缘由,便是猜疑这件事与她有关!
马恩慧问道:“可有伤亡?”
朱高煦答道:“烧死了八人,我长兄一家全遇难了。另外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宦官吴忠。目前看来,吴忠纵|火的嫌疑非常大!”
马恩慧听到这里,眉头顿时一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马恩慧才开口道:“数月之前,废太子一家尚在东宫,并未去凤阳。妾身蒙圣上恩典,回到了皇宫里;虽从此不再被幽禁、可以四处走动,但皇宫早已物是人非,妾身无法再联络吴忠了。”
“嗯……”朱高煦微微点了一下头。
马恩慧此时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如果事先她猜到、废太子一家要去凤阳,便可以将吴忠提前布置在那里,并授意吴忠等待机会;所以高炽一家到了凤阳之后,吴忠纵|火,便无须再听从她的指令!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但马恩慧又没法辩解,她忽然想起离开凤阳之时,与吴忠是远远地见过一面的。当时没有说话,但吴忠会不会误解了她的意思?
如此一想,马恩慧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脱不了干系!
只不过这件事的结果,并不是她心之所想。
她有想过报仇雪耻,但从来没决定用如此狠辣、草率、不计后果的方式!马恩慧先前是想利用郭嫣的,并且找机会借皇后势力。因为皇后身边那个太监黄狗,曾是吴忠的干儿子!
所以本来马恩慧已经慢慢找到了路子,她并不想置那么多人于死地,更没打算与高炽一家同归于尽。
然而事情总是不能按照预计的情况发生,常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
马恩慧叹了一气,神情有点异样地说道:“我确实恨他们(高炽夫妇);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忽然不恨了,可也没有一点高兴。我是不是应该高兴才对?”
朱高煦道:“朕有三个侄儿。其中张辅的外孙、郭嫣的儿子,他们才几岁大,能懂什么?他们俩应该是无辜的。”
马恩慧问道:“圣上也很无辜罢?”
朱高煦面有意外的表情,转头看过来,说道:“当然!这件事与朕一点关系也没有,却不可能完全摆脱嫌疑!”
他或许想直接问马恩慧,这件事是不是她干的;然而刚才马恩慧那一番话、为自己辩解的言语,已经有了态度,所以朱高煦不再多此一问了。
他相信马恩慧的话吗?
马恩慧无从得知,但她觉得高煦至少有点相信!否则高煦早就大发雷霆了。正因为他无法断定、甚至宁愿相信马恩慧;不想轻易冤枉她,此时才表现得比较克制罢?
有时候高煦这个人很怪,似乎越是严重的事、他越不会发火。反而无关紧要的一些小心思、让他不高兴了,他才会宣|泄情绪。
不过高煦应该也没有全信她,毕竟这件事实在太严重了!而马恩慧确实有说不清楚的嫌疑。
马恩慧幽幽叹息道:“我知道圣上并不全然信我,但我相信圣上。”
这件事要真是朱高煦干的,那也办得太难看了。他也没必要跑到这里来、问马恩慧。
朱高煦听罢也叹了一声,说道:“堂嫂此时处境很不妙,倒没想到、你还在乎我究竟是否无辜。”
马恩慧听罢也顿时有点惊讶,她也理解了刚才朱高煦的意外神情。
“会有甚么后果?”马恩慧小心地问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朕‘杀兄全家’的嫌疑必定没法完全洗清,世上那么多人、总会有人臆测,‘残忍无情’这样的身后名,肯定是没办法了。除此之外,削弱藩王兵权、北伐蒙古,这两件已经准备好的大事,此时变得很凶险;不能不再重新考虑……”
马恩慧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咬得非常疼。
她能明白高煦的感受。亲兄全家被人杀|死,他必然会伤心。即便皇室争权夺利很惨烈,但父母兄弟还是有情义的;马恩慧懂得,有些事只能斟酌轻重艰难抉择罢了。
且一个皇帝,莫名背上千古骂名,影响皇位稳定。这些事并不轻巧!
马恩慧心里也很乱,明明燕王系是仇人,此时她却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同情起高煦来,有点不合情理。她喃喃说道:“我知圣上是有抱负的君主,而今被世人误解,一定很难受罢?”
朱高煦沉声道:“有意义的大事,总是很复杂艰难,误解在所难免。如若没有忍耐一切、甚至燃烧自己的决心,又谈何抱负?”
他顿了顿又用随意的口气道:“朕想起有个人的话,天才就是燃烧自己照亮整个世界。而朕以为,世间的统|治者、确实应该要有能耐与理想,庸人掌|权只会祸害整个国家。”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高煦的声音忽然又道:“堂嫂真的没有指使吴忠?”
马恩慧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煦又道:“你只要回答,我就信你。”
马恩慧听到这句话,抬起头迎着高煦的目光。她看到高煦的眼神,诚挚中带着些许的期待,仿佛期待着她坚定地否认!
马恩慧心头莫名地一酸,又仿佛感受到了甚么温暖的东西。她也说不上来,但是此时的感受非常强烈、纠缠!
她竟然没法让自己、说出否认之辞!
她甚么话也说不出来。离开凤阳那天,她与吴忠道别的一面,其中意思太过微妙;马恩慧想解释,亦是无从说起……有时候人的语言,真的很苍白,不一定能表达清楚所有意思。
马恩慧的目光躲开了,说道:“我去给圣上沏一壶茶。”
朱高煦愣了一下,神情复杂地看着马恩慧,他点头道:“好罢。”
马恩慧转过身,眼泪马上流到了脸颊上。
第六百六十章 真的可以吗
淡淡的茶香已经飘满了几间房屋,马恩慧背对着客厅、时间稍微长了点。她偷偷擦干了眼泪,并发了一阵呆,终于把茶泡好了。
等她回到刚才的地方时,却听见了轻轻的鼾声。只见朱高煦居然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马恩慧将茶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几案上,怔怔地看着睡得正香的高煦。她的心情很复杂,有点温暖、有点心疼、有点无奈,总之五味杂陈。
事到如今,高煦还能在自己这里睡着,他还是很信任她的。上次他说的话“觉得堂嫂很亲切美好”看来是真的;原先马恩慧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随口甜言蜜语呢,毕竟男人就是那个样子。
而高煦承受的误解、失去亲人的伤痛,马恩慧也感受得到。所以她才感觉到心口有点痛,因为不仅没有办法帮他、自己还是帮凶!
马恩慧细细瞧着高煦的脸和身体。因为他睡着了,马恩慧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高煦面对无数人的误解,说的是:为了有意义的艰难复杂的大事,就应该承受很多。
马恩慧想到这里,又打量高煦时,顿时觉得自己最欣赏的男子、还是长得高大的,肩膀要宽阔。
这样的人、疲惫地睡着了,还是那么英武,仿佛一头疲惫的雄狮!它的身体微微起伏着,发出安静的轻轻鼾声,却仍能让人感受到收敛的力量、深?的目光。它仿佛正孤单地站在悬崖上,忍受着非议的嘲|弄,默默地承担着一切;它没有咆哮,只是用坚毅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国土……
马恩慧内心产生了一个让自己羞愧的声音:或许高煦做皇帝,才是上天的选择。
她的心里纠缠了一会儿,目光终于渐渐变得坚定,心道:即便是妇人,也多少应该有点担当罢?抑或不想被自己欣赏的人、鄙视?
马恩慧安静地走到了门口,见巧儿在不远处,便招了一下手。
不等巧儿开口,马恩慧便将手指放在了朱唇间,轻轻“嘘”了一下,小声道:“圣上在椅子上睡着了。你去我的卧房,把隔扇外面那条毡毯拿来,给他盖上。”
巧儿忙低声道:“奴婢这就去。”
没一会儿,马恩慧便接过毡毯,小心翼翼地搭在了朱高煦的身上。她挥了挥手,巧儿屈膝走了出去。
马恩慧做了这些琐事,便慢吞吞地走向里面的房间。她关上房门的一刻,稍微停顿了一下动作,再次看了一眼高煦,终于缓缓关上了房门,让自己的目光从客厅里消失。
她走进里面的房间,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先拿来了纸笔,把茶壶里的水倒了一点在风干未洗的砚台里;接着她便提起笔开始写字。
马恩慧一共写了两份东西。
第一份写的内容大概是,此刻我已无必要说谎,吴忠是我留在凤阳的;我确是估计到了高炽会去凤阳,想事先做些准备。但是,吴忠所为之事,绝非我事先授意,我也没打算那样对待高炽一家。
圣上兄长一家六口之死,让圣上痛失亲人、背负骂名,我确有不能推脱的罪责;唯有一死,才能抵消罪孽。况我活着,已没有必要了,圣上不必伤心,找人烧掉尸首、扔了骨灰罢。
第二份写的内容是:欺蒙利用燕逆次子“高阳郡王”,大仇得报,唯有一死,以彰气节。马氏。
马恩慧写完了东西,让它摆在桌案上。她接着找出了一把剪刀,将墙边的帷幔剪成了布条、打结。然后她用一条木凳垫脚,将布绳从房梁上穿了过来,重新打结。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脖子套了上去。
这样站在凳子上,马恩慧仍然等了许久、下了几次决心。明明已有死志,人还是那么害怕、那么孤独。
她心道:等高煦一醒来、忽然发现自己死在他的面前,必定会伤心痛苦,然后记住我!
马恩慧顿时有了些许的慰藉,想让别人因为痛苦、而不忘记自己,似乎真是有点卑鄙呢。
她一边想,一边却露出了一丝微笑,脚下一蹬!
……朱高煦在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了一声响,警觉地立刻醒了过来。他糊涂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毯子、以及睡着的地方。
“居然睡着了。”他嘀咕了一声,回顾周围没见到人。接着他发现了旁边冷掉的茶,很快想起睡着之前、马恩慧去沏茶了。
他站了起来,下意识寻思着梦中听到的响动,又四面看了一番,走到了旁边掩着的木门口。
朱高煦推开木门,顿时眼睛就瞪圆了!只见马恩慧的身体已挂在了房梁上,还在晃悠着!
朱高煦脑子里“嗡”地一声,没时间多想、身体便条件反射般地弹跳了出去,几个箭步冲到那边,立刻双手抱住马恩慧的大|腿位置,往上一提,先让她的脖子不再受布绳勒力。
他踮起脚,把抱的位置往上挪了一下,仰着头看着、让马恩慧的身体向两边摇动,很快将她取了下来。
“堂嫂?”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脸,然后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他急忙捏住马恩慧的鼻子,把她的嘴捏开,将自己的嘴凑上去、往里面吹气。吹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按马恩慧的胸口,顿时感觉到了柔软而很厚的触觉。不过朱高煦此时主要是想她活过来!一门心思忙活着。
朱高煦先吹几口气,然后立刻快速地双手用力按压她的胸口,如此反复。过了片刻,他发现马恩慧的里衬衣领很窄、紧紧地箍着她的脖子,他便赶紧伸手抓住那衣领、想往下扯开一点。点没想到用力过猛,“哗”地一声,那里衬居然撕裂了长长一条口子!交领外衣也掀开了,他眼前顿时一片雪白的白光袭来。
他一时顾不得那么多,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时不时又去掐她的人中。
朱高煦心头十分恐慌,觉得马恩慧可能死了!不过也带着些许希望,毕竟她的身体还是热的软的,估计上吊没一会儿!
不多时,马恩慧终于幽幽醒转了过来!
朱高煦继续吹了几口气。她的眼睛睁开了,愣愣地看了朱高煦一眼,立刻无力地阻止他凑过去的嘴。她很快发现了破碎的衣裳,忙双手往中间拉扯了一下。
“嘿!”朱高煦顿时干笑了一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都仿佛一下轻松了不少。
马恩慧脸上惨白,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一时间没有吭声。不过一会儿之后,她便能挣扎着坐起来了。
朱高煦歇了稍许,发现了桌案上写着字的纸,他站起身,走过去拿起来看。他一边看,一边转头瞧马恩慧,他的眼神很异样。
“圣上何苦救我?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最好的罢?”马恩慧双手揣着外衣衣领、遮住破损的里衬,开口说道。这次她没有发火,她应该意识到这件事不是轻薄、而是权宜救人。
“嗯……”朱高煦发出了一个声音,皱眉思索着。
片刻后,他忽然眼神一凝,认真地看着马恩慧道:“我不准你死。我已经想到了一些补救的办法,大致能稍微平息眼前的麻烦,你不用死的!只答应我这一件事,怎样?”
朱高煦的话里、带着求她的口气,毕竟若是一个人决心要死,还真的很难被拦住!
马恩慧道:“圣上之孟兄,一家六口性命,我确有干系。圣上如何告慰兄长、侄子在天之灵?”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说句心里话……至少在我心里,大哥一家并没有你重要。”
他还确实没撒谎。他与高炽的兄弟感情、也就那么回事。
建文元年以前,兄弟之间的事与他无关,那个“高阳郡王”根本不是他(穿越),感情毫无代入感;之后两兄弟产生了芥蒂,一直在相互指责埋怨算计,没有体验到所谓兄弟之情。
感恩之心也没有。朱高煦拥有的一切来源于父皇母后,并不是大哥给了他那么多;所以朱棣徐皇后无论怎么对他,他都不恨父皇母后。
后来父皇一驾崩,那关系就更不提了。别说感情,简直是要弄|死对方而后快的仇人!想想高炽干的事,又想想因为争权而死的无数军民,仅存的那点感情早就荡然不存……剩下的那一点,不过是作戏罢了。
高炽这个亲兄弟,远远比不上没有血缘关系的军中弟兄!
还有那个大侄子,简直是朱高煦多年的噩梦!他早就说过了,有点无辜的人、只有那两个小侄子;只是无辜,仅此而已。
朱高煦想到这里,不禁把一些心里话说了出来:“堂嫂不惜一死,为我作想,我又不是铁石心肠。”
“甚么?!”马恩慧震惊地看着他。她的脸色一变,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朱高煦。
朱高煦倒是很坦然,他说道:“我不骗你。是真的,一两句话不好解释,你相信就可以了。”
他停顿了片刻,又问道:“堂嫂不要寻死了,可以?”
马恩慧红着脸道:“真的可以吗?”
朱高煦点了点头,说道:“朕有办法,你且安心等着便是。”
第六百六十一章 皇权
四月二十八日晚,大理寺、刑部、锦衣卫的一众人没到中都,便在半路客栈落脚。
晚饭之后,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去了高贤宁的房间,又叫北镇抚使杜二郎去请薛岩。
几个人在高贤宁的房里见礼罢,张盛便低声说道:“司礼监太监一早见过末将,带了几句话。”
大伙儿都沉住气,神情也严肃起来。
张盛看了一眼薛岩,说道:“中都一案与宫中无关,圣上亦对诸大臣开诚布公、表明此事,大臣们都是相信的。但是为了顾全大局,避免案情牵连太多,难以收拾;盘问口供之前,各衙堂官都要用信得过的人,给那些牵涉案情的人打招呼,谁敢乱|咬、夷其族严惩不贷!”
薛岩率先率先表明态度:“事关重大,正该如此。”
高贤宁只是点了一下头,他是汉王府故吏,不需要说太多话。杜二郎也抱拳道:“属下得令。”
张盛道:“案情已经很清楚了,罪魁祸首吴忠已死……此案现在就可以定案:吴忠是建文朝余孽,勾结了中都的建文乱|党,作下大恶。吴忠党|羽一干人等,一应处斩,各家眷流放琼州府!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薛岩正色道:“皇室之内的案件,本身就不必让诸法司审讯。圣上公示了中都来的密信,又以天地祖宗为鉴,当众说了此案与宫中无关,大臣宗亲相信,事情到此便够了;咱们跑一趟中都,也算是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本官瞧着这样定案,合情合理。”
高贤宁听罢松了一口气:“为今之计,如此收场,似已是最好的法子。”
张盛转头看着高贤宁,说道:“圣上之意,建文奸|党十分凶残,以前便不顾亲情逼|死的湘王全家(自|焚),残忍无情之至;如今干出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而圣上却十分顾念宗室亲情,接下来会让谷王返回湖广藩国,以表明朝廷对宗亲宽宏大量。”
高贤宁对前半段话不好说甚么,只针对下半段说道:“圣上宽恕谷王,以安诸王之心,实乃英明之策。臣领旨。”
另外两个人也拜道:“臣等遵旨!”
张盛接着又道:“吴忠若无人予以方便,他必无机会靠近‘逍遥城’,更无法纵|火!那些巴结、结交吴忠的人,给了罪犯(吴忠)机会,那些人绝不冤枉!他们想找关系升官发财,出了事岂能不担责?”
薛岩一副感同身受的表情道:“有道理。”
张盛说完便抱拳道:“司礼监太监王贵带出来的话,末将已转述过了。明日一早诸位启程,尽快赶往中都,应将事儿赶紧办妥,为圣上分忧。”
于是几个人都纷纷执礼,离开了高贤宁的房间。
三个衙署的人骑马赶路,不久便抵达了中都皇城。
守“逍遥城”的几个宦官,吴忠手下的两个人,以及中都留守司的一些人、让吴忠负责采办用度的文武,当天就被逮|捕关押了起来。
高贤宁很快便来到了吴忠的住处。这里早已被封了,他撕开封条,在小院里四处搜索观察。先是找到了一些财物、日常用度。
不多时高贤宁来到了吴忠的卧房,从一个枕头下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手帕。他展开看见里面已经变黑的血迹,顿时沉思了好一会儿。
高贤宁拿起手帕放在一只木盒里,立刻转头下令道:“叫大理寺的仵作去逍遥城,带好东西验|尸。”
下属立刻作揖道:“遵命!”
当天仵作便凭借吴忠的尸首查出,吴忠死前、疑似有痨症!
……
朱高煦在皇宫柔仪殿里。最近“内阁”与“典宝处”处理了绝大部分奏章;他寻常连奏章也不用再批阅,一下子日常事务少了一大半。
不过闲下来,他更有点心神不宁,反复琢磨着最近的局面。目前还没出现甚么情况,只等刑部和大理寺上呈卷宗,结案了事!
就在这时,位于柔仪殿南边不远的武英殿“典宝处”送来了一份奏章、大臣无法处理的奏章。朱高煦正坐在他那张书案前,当即便展开来看。
奏章是户部尚书夏元吉写的,夏元吉竟然要请辞官回乡!
夏元吉自洪武年间便身居高位、才四十出头,而今已官居部堂,他凭啥辞官?朱高煦顿时感觉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靖难军”开进京师的时候,夏元吉作为建文旧臣没有辞官,后来“被迫”投降,在太宗皇帝手下做官;“伐罪军”进入京师时,夏元吉又没有辞官,依然被从家里捉过来,“只得”继续做户部尚书……先前他冒着名节受损,也不愿意辞官,现在他凭啥辞官?!
朱高煦恼怒之中,心中暗忖道:老子已经发誓了,你还不相信我?看不起我!他|吗|的,这些人真当皇权是摆设?
他将奏章扔在桌案上,立刻喊道:“来人!”
太监侯显入内,躬身道:“奴婢在,请圣上吩咐。”
朱高煦道:“传旨锦衣卫北镇抚司,派人去把夏元吉逮|捕,投入诏狱待罪!”
侯显微微一愣,立刻便拜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干了这件事,在柔仪殿里走来走去,怒气许久也没完全消散,心说:我这皇位是尸山血海打下来的!高兴了治他一个莫须有的大不敬,不高兴了根本不需要理由、想杀就杀!
没过多久,似乎有很多官员就知道、夏元吉突然被锦衣卫逮|捕了!
因为朱高煦下旨的时候是上午,当时正是诸京官上值的时辰;所以锦衣卫的人过去逮夏元吉的地方、只能是户部衙署,可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及至下午,临时内阁大臣、守御司南署的堂官右守御使钱巽,在柔仪殿门外求见。朱高煦准他进来说话。
钱巽走到了大书案对面,作势要行叩拜之礼。
朱高煦立刻抬起手道:“免了免了!钱使君何事?”
钱巽拿着一本卷宗,弯腰放在书案上,手指按住往前一推,说道:“内阁、典宝处最近处理的政事,虽已记录在案,但不足一月、便未上呈圣上。其中有些事,臣担心圣上忘了。”
朱高煦拿起卷宗翻开,里面全是蝇头小字,他抬起头看了钱巽一眼,问道:“朕忘了何事?”
钱巽道:“禀圣上,前阵子臣上书,请增守御司南署用度二十倍,即每年钱、物价值二十万贯;户部、内务府各出十万贯。户部尚书夏元吉是坚决反对的,他在内阁主张,但支持他的人不到五人,故臣的奏章通过了内阁。典宝处也无人反对,此事便定了下来。”
“哦……”朱高煦一脸恍然,他伸手在宽阔的额头上摩挲了一阵,皱眉道,“太监王贵应该说过这件事,朕忽然给忘了。”
钱巽道:“臣的话说完了。”
“嗯。”朱高煦点了点头,“你回武英殿去忙正事罢。”
钱巽拜道:“臣谢恩,告退。”
朱高煦这才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有可能太敏感了;夏元吉上辞呈的意思、或许与废太子之死无关,而是对守御司南署的大笔经费不满!
因为皇权是没有监督的,大臣们实在对皇帝的决策不满,最强烈的抗议手段便是罢工。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愈发觉得自己错怪了夏元吉。
其实就算朱高煦明目张胆地杀高炽,也不至于让在职的大臣们不满;年初朝廷已经给高炽定了“谋君弑父”的大罪,勋贵大臣都是很清楚的,替高炽说话、就是与丧心病狂的罪恶为伍!
但朱高煦自己动手的话,又涉及另一个道德伦理问题,兄和弟的上下伦理;所以这种事只关乎道德名声、以及藩王的心态。或许朱高煦是有点太过在意了。
何况他压根就没承认是自己干的!这件事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但不管怎样,朱高煦至少是公开认可了父子兄弟的伦理,并未挑衅世俗道德礼法……大伙儿维护的,不就是这个么?
朱高煦踱了几步,见太监侯显还侍立在侧,他便随口道:“人总是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其实大伙儿最关心的还是自己。”
侯显思索了片刻,弯腰附和道:“皇爷圣明。”
朱高煦转过身来,对侯显道:“你去诏狱传旨,把夏元吉放了。”
侯显没多说话,领旨而去。
不料未到半个时辰,侯显便回到了柔仪殿,回禀道:“诏狱的人说,夏元吉不愿意出来。他还说里面挺舒服……”
“啥?”朱高煦一脸诧异。
侯显立刻躬身弯腰,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诏狱的北镇抚司武将就是这么说的。”
但眼下朱高煦没再发火了,先前钱巽来过之后,他已经冷静下来。此时坐在大书桌后面,他皱眉思索了稍许,忽然笑了一声道:“这些部堂大臣,没一个不是老油条。”
侯显也陪笑了起来,脸上挂着笑意,似乎暗自松了一口气。
朱高煦微微叹了一口气,觉得夏元吉已经猜到了皇帝的误会。朱高煦更不好意思说出来:抓夏元吉是个失误,是他偶尔会犯的错误决策。
第六百六十二章 拭目以待
外面夏日的阳光明媚,诏狱里却十分阴暗,不过倒是凉快了不少。
四十出头的夏元吉长得面白、脸型方正。他在这弥漫着复杂气味的龌|龊之地,却四平八稳地端坐在一张木床上。他的官服与乌纱帽已经取了,但还没穿囚服、只穿着白色的交领亵衣坐在那里,身上也很整洁。
他的神情却有点沉重,严肃的目光下垂,似乎沉思着甚么。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圣上驾到!”
夏元吉大吃一惊,马上抬起头来,十分诧异地观望着牢房外面。
过了一会儿,牢房木门外便传来了“叮叮哐哐”的铁锁声音。锁链打开后、门未开,便听到了朱高煦的声音:“这诏狱里着实要凉快一些,夏部堂不愿出来情有可原。朕也来陪陪夏部堂!”
夏元吉立刻跪伏在地,动容道:“臣有罪,竟让圣上来这等地方,实在罪该万死!”
朱高煦急忙上前扶住夏元吉,一脸和气道:“快起来。”他转头道,“你们退下罢,朕与夏部堂,就在这里说说闲话。”
他说罢一屁股便坐下、坐在了夏元吉刚才坐的小木床上,拍了一巴掌道,“你也坐。”
夏元吉忙谢恩,小心翼翼地躬身坐下。
朱高煦开门见山地说道:“咱们之间有点误会。朕以为夏部堂辞职,是因那晚的事、不信任朕。”
夏元吉再度诧异,他没和朱高煦私下里、面对面交谈过,对于如此直言不讳的方式、一时间略微有点不习惯。夏元吉沉吟片刻,拱手道:“臣是圣上之臣,若有异心,怎有脸称您为君父?”
“有道理,怪朕小气了!说开了就好,就好!”朱高煦笑道。
夏元吉听到朱高煦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他一点也不小气。
朱高煦又道:“只要咱们相互之间敬重彼此,有啥事是不能谈谈的?”
夏元吉道:“恩威雨露,皆是圣恩。臣无半点怨言。”
朱高煦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径直说道:“这样办,户部出五万贯,内务府出十五万贯,夏部堂认为如何?”
此时连皇帝也亲自来了,夏元吉不再执拗,忙道:“怎么办但凭圣裁,不过臣也有苦衷。现在国库开销太大了,没必要的开支、臣以为还是节省一些好。”
“朕与你商量哩,刚才的提议,夏部堂赞成么?”朱高煦道。
夏元吉点了点头:“臣领旨!”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问道:“夏部堂觉得朕的起居用度奢靡么?”
夏元吉拱手正色道:“圣上登基以来,几无奢靡之费。”
朱高煦道:“那朕为何会在守御司南署胡乱花钱呢?夏部堂,咱们君臣之间还要增进理解,守御司南署的花费、绝非不必要的开支!”
夏元吉不置可否。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每年二十万贯,看起来很多,实则可能是一本万利的事业!二十万贯能干甚么?封个禅,修间宫殿,还是能打一场仗?
但是对于那些清贫的工匠、有才能天分的官吏庶民,二十万贯就是天文数字,就是富贵的希望!朕在别的地方缩减开支,怎么也要拿出这十五万贯!”
夏元吉沉吟道:“工匠庶民,能做甚?”
朱高煦道:“汉王炮、开山铳。”
夏元吉顿时一脸恍然大悟,点头道:“臣大概已明白圣上所言之事,不过这些钱、对国家长治久安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臣无法预料。臣只能拭目以待罢。”
朱高煦道:“好!这是朕目前想到的最好法子了,试试看。”他顿了顿,问道,“夏部堂能出去了吗?”
夏元吉忙起身拜道:“臣领旨。”
朱高煦走出牢门,喊道:“来人,将夏部堂的官服官帽拿来!”
……有时候朱高煦就是不服那口气,非得要争个高低!但有时候他也能妥协,哪怕对待比自己弱小的人。毕竟,妥协往往能让彼此都降低损失,并让事情更容易解决。
他快速地办完了这一件事,回到皇宫西边的柔仪殿。一闲下来,刚才的清晰果决状态、又渐渐消失了,诸事的烦躁重新回到了心里。
宽阔大殿中间的大书案后面,朱高煦独自在那里坐了很久。殿外阳光明媚,从门外洒进了一片阳光,乍看静止不动;过了一会儿再看,能发觉阴影在移动。
夏元吉的那番话,更让朱高煦认定,大多数官员应该没甚么问题。眼下有隐忧的,主要是藩王!
他接着想到了新城侯张辅,很快又认为张辅这种勋贵大将,反而没甚么问题;倒是一些不起眼的人物,容易被人忽视,比如皇后的姐姐郭嫣。
当初皇后请旨接郭嫣到皇宫居住,朱高煦顺手就给了薇儿个面子。他也没想到,而今会出这种事,也没打算把二侄子瞻垲也除掉!
事到如今,反倒有点棘手了!或许可以先找两个人暗中观察着,缓一缓再妥善处理。
……
中都失火之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时,消息才渐渐在宫中的人们之间传开。
皇后之前已知情,但怕姐姐伤心过度,没有马上告知;等到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皇后说怕瞒不住,这才亲口告诉了郭嫣。
“哐当!”郭嫣的手一抖,把几案上的茶杯碰翻了!她的脸色顿时煞白,怔怔地脱口道,“为甚么?”
皇后好言劝道:“眼下案情已有进展,乃建文朝太监吴忠、以及建文党|羽勾结所为,吴忠的尸首被发现于废太子住处。事已至此,姐姐节哀……”皇后说到这里,声音愈来愈小,眼睛里满是同情难过。
郭嫣整个人都僵了,舌头也仿佛打结了一般,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顿时大哭起来,简直伤心欲绝。她不仅伤心瞻垲,一时间多年来受的委屈和苦难、都从无尽的泪水里流淌了出来!
她哭了好一阵,皇后只能不断宽慰,拿着手绢给她擦眼泪。
等哭得有点累了,郭嫣猛然想起了“张皇后”的话:你不为自己作想,为瞻垲想过吗?
这句“张皇后”的话,说了两次,每次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说,乃是洪熙朝时郭嫣与张氏相争,张氏之言有威胁的意味;第二次是伐罪军已经进城了,郭嫣见张氏那么悲惨、便冷笑了一声,张氏又回敬那句话是提醒的意思……高炽也加了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当时郭嫣没想那么多,或许下意识觉得瞻垲才几岁大、又是庶子,不是太过担心。
郭嫣想到这里,身上不禁打了个冷颤,喃喃道:“我做错了甚么?”
皇后好言道:“姐姐别多虑,这件悲伤不幸之事并不是姐姐的错。那个吴忠是当年建文身边的心腹大太监,不少人都知道的;同谋也是建文余孽!圣上已派朝中几个衙门的堂官去查案,必能查得水落石出,严惩凶手!”
郭嫣哭累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怔。她刚才哭泣时、想起多年的悲哀经历,渐渐开始质疑自己:难道真是我心智不如别人?
皇后的声音又道:“事发次日,圣上收到八百里急报;当晚圣上便召集群臣公示此事,并提及天地祖宗,此事与宫中无关,我也觉得圣上绝非那等人!这都是以前的宿仇。”
郭嫣倒是醒悟了过来,她现在的处境,与高炽另外两个妻妾、有何不同?她能幸免,不过依靠了妹妹是当今皇后!
而妹妹身居皇后之位母仪天下,必定是与皇帝高煦一个鼻孔出气的。自己要是得罪了皇帝皇后,下场如何?
她寻思着现在还可能依靠的人,父亲已经得到圣恩、世袭了武定侯爵,徐氏又不是她的亲娘……郭嫣此刻已然觉得无依无靠!
“此事必然与圣上无关。毕竟都是亲兄弟,总会有些情分,不至于如此。”郭嫣哽咽道。
皇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姐姐明白了其中干系缘由,善莫大焉。”
郭嫣道:“皇后,我想瞻垲了,可否一个人静一会儿。”
皇后起身道:“过两天我再来看姐姐,你要保重身子。”
郭嫣含泪点了点头。
等皇后等陆续离开了,郭嫣便走进卧房,在里面呆了很久。
吴忠是谁……按照皇后的说法,他曾是建文身边的心腹太监;事情真的是他做的?
这些事倒是可以慢慢查问清楚。毕竟建文心腹太监,确实不止一个人知道;是不是吴忠做的,既然皇帝当天就公示了密报,父亲郭铭应该也知情。
稍微冷静一点了,郭嫣倒觉得、此事若是高煦为了“斩草除根”确实是有点蹊跷,一个几岁大的废太子庶子有甚么威胁?
郭嫣猛然想起了一个她从不重视的人:马恩慧!
顿时马恩慧的事,陆续浮现在郭嫣脑海里。马恩慧的次子文圭被杀,怀恨在心;而马恩慧曾是建文皇后,能掌控建文心腹太监吴忠这等人,也极有可能!
郭嫣一会儿恨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又伤心害怕、觉得孤立无助,正是脆弱到了极点。
第六百六十三章 不可动摇
黄昏时分,玄武门上的酉时鼓声刚刚响过。
朱高煦便与太监王贵来到了御花园南边、马恩慧住的院子外面,王贵身上背着个布包袱。
“妾身拜见圣上!”马恩慧迎到院子里时,她看起来没甚么表情,但脸上却隐约流露出了些许克制的惊喜之色。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主动提道:“咱们到客厅里说几句话,我有件事与堂嫂商议。”
“圣上请。”马恩慧上身前倾,作了一个手势。
朱高煦等她站直身子,目光忍不住从她的胸脯上扫过。马恩慧也察觉到了,下意识轻轻拉拢了一下半臂褙子。
他立刻收起了目光。上次因为误以为马恩慧暗示、他主动走出了第一步,然而被拒绝了,此时他便不再轻易唐突。虽然朱高煦心里确实莫名有些非分之想,却不想趁人之危强人所难。
二人分上下入座,王贵在外边候着。客厅的门是敞开的,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内外光线都很明亮。
朱高煦看了一眼马恩慧,开口道:“先前我已决定六月下旬离京北上、率大军北征,而今是五月间了。可最近出了一些事,纷乱如渔网难理;因此在我离京期间,想让堂嫂换个地方居住,以免再生意外。”
马恩慧意外地问道:“去何处居住?”
朱高煦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京师城内。”
马恩慧又低声问道:“中都出了大事,圣上此时仍要北征么?”
朱高煦沉吟了片刻,或许觉得马恩慧又亲近了几分,他忍不住说道:“我其实也不止一次动摇过!此中着实有一些隐患与风险,难以尽然预判……”
马恩慧或许发现了朱高煦顷刻间暴|露出的犹豫,她的语气也温柔了几分:“人之常情,圣上不必太逞强了。”
朱高煦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不过这件大事准备了很久,调动二三十万大军本身就不是小事;如今万事俱备,突然放弃的话,一些人会不会觉得,朕也有外强中干、软弱可欺之时?”
他沉吟片刻,继续道:“朕反复权衡之后,又觉得风险仍在可控范围内;若是北征取得较大战果,必能再次威慑北方内外势力,对于稳定大局,有不小的积极作用!所以我仍决定,照原定方略进行。”
马恩慧幽幽说道:“圣上不是个尽善尽美之人,亦非从不动摇,但关键时候很有胆略……妾身失言。”
朱高煦已从刚才的情绪稍许波动中、镇定了下来,不动声色地说道:“朕仍能成功削弱藩王,不会像某些人一样搞得天下大乱。”
马恩慧显然听懂了他的揶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道:“堂嫂去收拾一番,咱们天黑前出宫如何?中都出了大事,你这次出宫一段日子、离开众人视线,也是有好处的。”
马恩慧道:“圣上亲自送我?”
朱高煦点了点头:“我亲手把你交给一个人,你忽然到了陌生地方、也能少一些担心。”
“圣上想得周全,妾身谢恩。”马恩慧起身轻轻作礼道。
……马恩慧转身走出了客厅,收拾随身用度去了。她刚出门,便暗自叹息了一口气,心道:高煦刚才说、怕别人觉得他软弱可欺,其实我才软弱。
上次下定决心上吊之后,高煦还没劝她别寻短见,她便已无勇气继续寻|死了!虽然默默地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但她内心还是明白,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想苟活罢了。
死不敢死,活也很纠缠;恨不起来,愧疚又无能为力。马恩慧此时心里十分烦乱。
她到卧房里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度的小工具、换洗衣裳,她的动作很慢心不在焉,不过她没拿太多东西。
用度的东西好整理,心中的事却实在理不清。
她提着一个布包袱,重新走到了客厅。便发现朱高煦也换了衣裳,穿了一身褐色的棉布长袍、头上戴了顶方巾;外面那太监王贵先前提的东西,应该就是朱高煦穿的衣裳。
三人走出了院子,向西走过金水河上的桥,然后从御花园西边、往北走;接着又过了一次金水河的桥,往东走。他们上了一辆马车,王贵赶着车到了玄武门。
守门的宦官们负责检查出去的人。不过王贵递了一张纸过去,上面有朱高煦的亲笔手令:司礼监王贵酉时出宫,免查。后面有日期与加盖的玺印。
马车遂径直出玄武门,至北安门。羽林左卫、羽林右卫的当值武将共同查验,又看到了圣旨、检查了王贵的司礼监太监印信,便放他们出了皇城的北安门。
车帘外隐约透进来的灯火吸引了马恩慧,她终于忍不住掀开了车帘的一角,眼睛好奇地看着京师的绚丽夜景。
想来奇怪,她的前半生大部分光阴都在京师渡过的,却对皇宫外面的景象十分陌生!但见那远处珍珠河岸的亭台楼阁,在灯火下轮廓绮丽;富贵山与覆舟山上的灯光,仿佛浮在半空、如同天上的繁星。
从北安门出来,往西北方面走上太平大街,然后再往东北方向走,很快就到了太平门。王贵凭借司礼监的印信、有玺印的圣旨,让守将打开城门,出了城门。
马车继续走了一阵,便在玄武湖边的一座大宅第外稍作停留。王贵走下马车,上前言语了几声;然后宅邸的大门打开了,车辆径直驶入府邸。
过了一会儿,马恩慧与朱高煦从后面走下马车,只见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不过廊屋之间挂着灯笼,却也清幽美妙。
片刻后,一道走廊上才来了一个人,她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美妇,因为打扮修饰太过精致、瞧不出具体的年纪。她的眼睛是有点像单眼皮的内双眼、圆圆的,带着从容的微笑。肌肤在灯光与深色衣裳的衬托下,显得非常白净。
美妇上前屈膝道:“妾身见过圣上。”她接着又微笑向马恩慧轻轻点头致意。
“免了。”朱高煦道,“得劳你多照看王夫人。”
马恩慧听得明白,“王夫人”是指自己,估摸着是朱高煦临时随口说的一个姓氏。马恩慧与这个沈夫人又相互见礼了一番。
一行四人便从走廊上步行、往西北边走。然后他们进了一道有木门的月洞门,眼前的景象竟然骤然开阔了!
这地方在围墙之外,后面是围墙、前面竟然直面宽阔的玄武湖,之间毫无遮拦!
不过他们走到一排房屋外面的栏杆处时,才看清楚:此地周围虽然有小半地方没有围墙、却比围墙更难进出……靠近玄武湖的位置,有一道高高的石基筑堤;石堤笔直如同悬崖,从湖上几乎不能爬上来。
“这地方好生巧妙。”马恩慧忍不住赞道。
沈夫人浅笑道:“我身边有个人说湿气重,不过世上难有尽善尽美之物呀。”
马恩慧客气地回应道:“沈夫人言之有理。”
沈夫人是个非常聪慧的人,没有多问半句,说得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却让人觉得有点意思。马恩慧察觉此妇绝非寻常人物。
“王夫人在内外瞧瞧,是否合乎心意。我去给大伙儿拿一些酒菜过来,这个时辰到达蔽舍,应未吃过晚饭罢?”沈夫人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
马恩慧忙道:“沈夫人亲自操劳,多谢了。”
沈夫人面带笑容道:“今晚圣上在此,暂且不让奴婢们服侍。明日我再选两个持重的奴婢过来。”她向朱高煦屈膝道,“妾身先行告退。”
等沈夫人走了,马恩慧便对朱高煦道:“这位夫人,当真心思周全。”
朱高煦道:“朕在云南就认识的,沈徐氏。‘伐罪之役’她还出资帮过朕,堂嫂放心她的可靠度。你没听说过她?”
马恩慧轻轻摇了摇头,不留神脱口道:“圣上在每个地方,怕都有红颜知己?”
朱高煦似乎难以回答。
三人吃过了晚饭,都准备在这地方歇一夜。朱高煦说明早城门一开、便回皇宫;眼下京师城门、皇城城门、宫门都已关闭,要进诸门着实麻烦。
马恩慧问道:“圣上不在皇宫,不会引人注意么?”
朱高煦摇头道:“朕事先已安排好,给太监曹福、淑妃(杜千蕊)打了招呼,只有一晚上,不会有啥事。”
马恩慧听罢松一口气,点了点头。
石堤上有一道栏杆,栏杆后面是半敞的院坝;院坝三面透风,不过有柱子支撑的屋顶,却能遮雨。再往后面就是一排屋子,有好几间房。晚饭后,谈了一阵话,马恩慧便告辞,要去给她准备的房间、收拾东西准备就寝了。
朱高煦说道:“明日天不亮朕便出门,堂嫂不用送了。后会有期。”
“何时再能见面?”马恩慧忍不住问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今年不一定。朕率军北征,回程时最少是冬季。”
马恩慧喃喃道:“现在天气挺热,等圣上到了北方,怕已经下凉了。”
忽然一丝伤感,弥漫在了朦胧的灯火中。离别,大概都是这样的气息。
第六百六十四章 深渊万劫不复
既已道过别,便见朱高煦好像很忙的样子,很快走到了一张桌案前;接着他把包袱里的纸墨卷宗掏了出来。他的动作很沉稳、毫不慌张,但是做事之间间隔很短,显然心里挂着别的事。
恩慧却站在旁边,没有立刻挪步。此时她是应该走了的,可不知怎么脚下好像钉在了那里,怎么也动不了。
朱高煦很快转过头,带着询问的神情看着她的脸,似乎想知道她还有甚么话没说。
恩慧双手合在腹前,手指之间用力地捏扯着,她的手心隐隐出了汗。她察觉朱高煦的目光,只好沉吟道:“我忽然有点害怕,还有些不舍……”
朱高煦听罢微微一怔,便把手里拿起东西、放回了桌面上。他在凳子上转过身来,又指着旁边的腰圆凳道:“堂嫂再坐会儿罢。”
恩慧轻轻点头,有些犹豫地走了过去,小心地端坐下去。身体下部因坐姿而弯曲,那处的布料也撑紧了一些,她的腰身、髋部线条变得更加美好明显。在墙边的灯笼的橙黄灯光下,俩人还没怎么说话,却已仿佛有一些微妙的气息、在空气中浮动起来。
“有一些东西,是真的吗?有多重要?”她喃喃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诉说着。她的话非常难懂,简直像是没头没脑的感概似的。
不过朱高煦竟未细问,只是面对着她、思索着甚么。
一会儿之后,朱高煦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低沉,脸上一副所有所思的模样:“应该不全是真的、也不全是假的,只不过看不到的部分,咱们总是往最美好的方向脑补。究竟多重要,有时候似乎值得为之不顾一切;我觉得最难的是、究竟有多可靠?显然一切事物都可能会变……唉!”
俩人好像是在打机锋,说得十分玄乎。恩慧竟大概听懂了朱高煦的意思,却并未让她解惑、心中反而变得更乱。
她忽然有些失态地猛地站了起来,说道:“妾身回房了。”
朱高煦抬起头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才轻轻点头:“时辰不早了,后会有期。”
恩慧寻思着:他因何而犹豫?
她的腿脚僵硬地走到了房门口,脑子里麻木了顷刻,又低声道:“圣上总是打量我那地方,是不是那天救我时,还没看够、还想看吗?”
恩慧说到这里,顿时有点后悔了,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为甚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朱高煦的声音有点颤抖,有些激动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这是恩慧那天上吊后说过的话。她慧看了他一眼,终于难以再面对高煦,突然逃也似地走出了房门,反手把门掩住了。木门一阻隔遮挡,恩慧离开了他的视线,心坎才稍微好受了一点。
她回房出神地收拾了一阵,便褪去外面的衣裙,便吹了灯上床就寝。
这里的宅邸、房间,这张床,都不再是她在凤阳时的样子;但是在黑暗之中,她久久地睁眼平躺着,又仿佛回到了凤阳。那时她也不止一个夜晚这样躺着,想起高煦,恩怨情仇难以分辨,心烦意乱难以入眠;今夜的不同之处,是她的心更乱、更强烈,而且有一种紧迫感。因为今年剩下的漫长光阴里,与他只能见这一面了。
她的双|腿在薄被里紧紧地并拢着、绷得很直,一动不动,有时候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般,已然毫无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恩慧也不知究竟是半夜、还是凌晨了。她终于有了点动静,时不时看了一眼窗户,想知道天色是否泛白;不过外面仍旧漆黑一片,或许时辰就在三更左右。
木床轻轻响动了几下,恩慧终于“?”地摸黑走下了床,用脚碰到了鞋子的位置,然后摸到火折子、吹燃之后点了灯。
恩慧坐在等下又发了许久的呆,实在是想得累了。她的眼神一凝,吸了一口气把灯吹灭,便默默地向房门口走去。
她出得房间、小心地关好,便一声不响地沿着屋檐下的檐台,走到了另外一间房门口。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灯光很朦胧;恩慧穿着浅色的亵衣,一个美|艳的妇人半夜三更幽幽地站在那里,若被人看见了、必然有点扎眼。
她犹豫了好一阵,不敢站得太久,终于伸出发抖的手去轻轻掀了一下房门。木门竟然轻松地开了一道门缝!
恩慧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她离开时顺手掩上了这道房门,也不知高煦是忘了上门闩、还是故意留着的门……若是后者,敢情自己的心思一切都已被他看透?恩慧顿时有一种、好似被人窥视了身体的羞|耻感。
但她还是侧身闪了进去,重新关紧木门。此刻她的心里早是一片空白,纠缠得疲惫不堪的一颗心、无法再徘徊,只不过是继续将起床之际、想好的事继续下去罢了。
“恩慧?”高煦的声音道。他也没有睡着,不然她的动作轻得没有动静、无法吵醒高煦才对。
恩慧咬着嘴唇,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嗯……”
她轻轻挑开帷幔,便坐到了床边。沉默了片刻,她轻轻地颤声说道:“废太子的事……高煦为了我不惜违背道德;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受!既然苟活于世,我也应该背负失德的羞辱,至少不会愧疚了。你想看就看个够罢!”
朱高煦伸手过来,沉声道:“没有人知道的,你不能放松一点么?有些事就算咱们不做,还不是要被人猜疑。”
恩慧道:“天知地知,你也知道。但我想变成那样受人唾弃的人!”她说罢一滴眼泪,毫无防备地滴到了高煦的手背道。
朱高煦借着窗户外面透进来的依稀灯光,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背,又道:“这世上冥冥之中的是非规则,极可能并非世人臆测的样子。”
恩慧没有再说话,轻轻抬起双手放在衣领上,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她仿佛觉得,正拥抱着高煦、一齐堕入了幽暗看不见底的、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堕落之前,她以为会非常可怕、非常痛苦,然而很快她就把甚么都抛诸脑外了。大概有人陪着、所以恐惧便渐渐消失;而那坠落过程中,迎面吹来的风却十分爽快,浑身轻了、忘乎所以。究竟是在深渊中、还是在云端里,漂浮忘我之时又怎有心思去分清?
……高煦不是甚么好人!沈徐氏翻了一个身,又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沈徐氏猜测着今晚来的那个美妇人,觉得十有**是皇室中人。以高煦今时今日的权位,只要他看上的女人、几乎都能正大光明地据为己有,除非是不合礼教的人物……寻常女子,根本不必这么偷偷摸摸地送出宫廷!
但她究竟是甚么人,沈徐氏一时还无法断定。自建文朝以来,皇宫中的人实在太复杂、里面的人换了几茬了!
高煦的胆子非常大,简直好像没有甚么事他不敢干的,有时又十分放|纵夸张。沈徐氏想到、高煦曾经对她做过的事,到现在都难以启齿,印象非常深;又想到他平时的礼仪仪表,言行举止……沈徐氏不知自己是甚么感受。
要说高煦是衣冠禽|兽,却又确实不是,他没干甚么残|暴的事,甚至有仁义的一面。奇怪的是,沈徐氏对他没有一点反感,更可笑的是她希望高煦对她的“坏”处,不要那样对别人。
沈徐氏犹自摇了摇头,暗自叹息了一声,搞不懂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今夜沈徐氏没有去后宅的那小院。高煦说不定正与那个妇人在一块儿,她何必去自找没趣?何况上次也说了,今后要分清楚关系的;沈徐氏并非说说而已,实在是认为自己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复杂了、否则可能会对将来的处境造成不利。
再者,高煦身为皇帝,后宫不知道有多少妃嫔女人。明摆着的事,有甚么好计较的?
道理明明白白。可是她就是不高兴!
沈徐氏甚至连觉也睡不着,大半夜了依然清醒得很。她自作孽地反复想着,高煦与那妇人究竟在干甚么、想得十分细致,因为沈徐氏大概知道高煦会不要脸到甚么程度。
沈徐氏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画面,像真正看到了一般;何况那几间屋子的陈设、样子,她很熟悉,想象起来,那些场面便更加真切了。
还有那个美妇人“王夫人”,着实气质相貌不一般。王夫人与沈徐氏不太一样,她的身材高挑、姿态端庄,一张鹅蛋脸上的五官十分好看,胖瘦适中、身段却非常饱|满夸张。沈徐氏仿若看见有甚么东西正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她再次翻了一个身,心中十分烦恼。
那边有围墙的阻隔、何况离得也比较远,此时在此地甚么动静也听不到。周围十分幽静,倒是远处玄武湖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水浪声、依稀可闻。
宁静之中,却藏着起伏不定的情绪以及事情。
第六百六十五章 后浪推前浪
夏季的清晨,天才蒙蒙亮就有了鸟鸣声。
朱高煦从自己住的房间里起床,起床的时候有点艰难,昨夜确实没睡好。床上已变得空空如也,恩慧当然没有在这里留宿,否则天亮了被人看见的话、非常不好。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发现了几根细长的头发,便用手指捻了起来。
起初朱高煦对恩慧不是这样的情意。第一次见面就救了她的性命,产生的是微妙的同情和好感;他的心思就是那么奇怪,虽然是他救恩慧,却反过来有了好感,大概是因为知道、对方会感激自己罢?人与人之间的好意歹意,其实都是相互的。到后来,恩慧悄悄告诉朱高煦地道的秘密,对他帮助极大!他又十分感激恩慧。一来二去,情义逐渐在加深。
而究竟甚么时候开始、他才有非分之想的,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好感与情分到了一定地步,总想找到一个升华的突破口。寻觅无处,只有这样冤孽的肌肤之亲了。
朱高煦离开时,转头看了一眼恩慧紧闭的房间。
太监王贵小心地问道:“奴婢是否去请夫人起来,为皇爷送别?”
“不必了。”朱高煦道,他隐约看到了窗户帘子后面、似乎有影子一晃。
他站在院坝里等了稍许,见房门没有动静,便道:“咱们走罢。”
二人走出月洞门,在一条走廊上见到沈徐氏。见礼罢,彼此间也没有多言,沿着走廊走到了昨日停靠马车的地方。
沈徐氏道:“妾身送圣上出门。”
朱高煦想了片刻道:“你也上车,到了门口再下。”
沈徐氏屈膝道:“是。”
依旧是王贵赶车。车厢坐了两个人,不过今日的女子换成了沈徐氏。
沈徐氏脸上带着微笑,忽然用开玩笑的口气道:“宝妍也渐渐大了,只怕没人敢娶,要老在娘家呢。”
好像是玩笑的话,当然不全是玩笑,朱高煦已经渐渐适应了自己的皇帝身份。这件事他以前也大概想过,只是没太在意,他就见过沈宝妍两三面,实在没说几句话。
但沈徐氏既然想那样做,并且提起了两次,朱高煦觉得还是应该随了她的意……毕竟“伐罪之役”雪中送炭的情分,这点事不该推却。
他沉吟片刻,便叹了一口气道:“待朕北征回来,即册封宝妍。”
沈徐氏欠身道:“臣妾恭候圣上得胜归来。”
朱高煦与王贵乘马车走北安门进皇城,然后绕行走西华门进宫。他到柔仪殿换了龙袍,便留在了这里。
不多时,太监曹福便走了进来,侍立在门内。朱高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曹福,你有事要说?”
曹福弯腰一拜,赶紧走了上来,绕过那张大桌案,走到朱高煦身边俯身小声道:“皇爷,黄俨上回派来京师的宦官黄太平,刚去中都了。”
朱高煦问道:“去作甚?”
曹福道:“奴婢还不太清楚,这事儿是王景弘与侯显先知道;如非奴婢有个干儿子听到他俩说话,现在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哩!
王景弘与侯显在司礼监书房里,悄悄商议着事情;正巧奴婢认的一个干儿子打那儿路过,就在窗户下面蹲着听了一会儿。他俩(王景弘与侯显)便正说着黄俨的事,商量着怎么把废太子匿难的事、牵连到黄俨身上!好为郑和报仇。”
朱高煦的眉头紧皱,他马上明白此间关系了。
早在燕王府时,黄俨与郑和便一直有仇怨,朱高煦是知道的。接着黄俨的人杨庆、通过贿赂巴结洪熙朝大太监海涛,混到了司礼监做少监,然后谗言郑和、致使郑和被杀!王景弘侯显很快便设计报复,告黄俨一党怂|恿赵王造反!
结果是杨庆死了,但黄俨仍旧没事。
朱高煦沉声问道:“侯显等人是怎么商量的?”
曹福道:“他们决定暂时不出手。王景弘等最后认为,此时去动黄俨、可能会惊扰赵王;便将给皇爷北征增加麻烦,对大局不利!他们还想着船队下西洋的大事,欲向圣上效忠,以得到圣上的支持。”
朱高煦刚才心里还有点烦,听到了这里,他马上松了一口气,不禁赞道:“大伙儿总算开始顾全大局了。曹福,你这是在替侯显说话?”
曹福忙道:“奴婢本想禀报皇爷中都之事,说到别处的事情、只能如实禀报,哪敢在皇爷面前说谎呀?!”
朱高煦沉吟道:“那黄俨派人去中都,究竟为了作甚?”他忍不住联想,难道高炽被|焚杀,还有黄俨的党羽参与?可又不太说得通,动机上没有道理!
“你去把侯显叫来。”朱高煦道。
曹福拜道:“奴婢遵旨!”
等了许久,司礼监少监侯显到了柔仪殿大殿。他上前叩拜道:“奴婢奉旨觐见,皇爷万寿无疆。”
“起来。”朱高煦径直道,“朕问你,黄俨派人去中都作甚?”
侯显听了一脸惊诧,刹那间似乎有点畏惧、又有点庆幸的样子。他愣了一下,忙道:“禀皇爷,奴婢等揣测的缘由是:黄俨听到了中都发生的事,怕宫中有人借机算计他,便派人去看看风头。除此之外,似乎别无道理了。”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有道理。”
侯显忙道:“奴婢等着实与黄俨有仇,但不敢因私废公,坏了皇爷大事!”
朱高煦露出一个笑容,夸道:“朕看有一些大臣,也没你俩明白事理。”
面目方正的侯显忙躬身道:“奴婢不敢当,不敢当。”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永乐年间,西洋诸国的使臣随船队来京朝贺,已经住了几年。国库供吃供喝,他们似乎住得还挺舒服、就没人上书说过要走。朕看白养着那么多人没甚么用,待北征之后,就送他们各回各家罢。最近几个月,你与王景弘一道,负责先去把龙江港上的海船修缮一番。”
侯显喜道:“奴婢遵旨!”
……
北平布政使司,赵王府里的宦官黄俨此时确实惶惶不可终日!
他刚刚见了赵王,从大殿里出来,一张脸上的五官便快皱到一起了。
黄俨以前确实把今上朱高煦看走眼了,本以为朱高煦只是个勇悍的藩王,但没想到他如此狠辣果决!刚打赢了“伐罪之役”,数月之间便将长兄一家斩尽杀绝。
赵王听到风声之后,也是吓得不轻。
黄俨这两天观察赵王,根本没胆量反抗……最要命的是,黄俨感到赵王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似乎有把他黄俨推出去表忠的打算?
大夏天的,忽然一阵风吹来,让黄俨身上一颤。他猛地感受到了一阵凉意。
宫中有大仇家得势,跗骨之蛆一般盯着黄俨,让他随时有被清|算的危险!北平服侍了多年的赵王,在大难临头之际,似乎也只想顾着自己,极可能背后一刀、抛弃黄俨!
黄俨回到了自己住处,坐立不安地苦思起来。
以前他怂恿赵|王对付高炽,似乎是不应该的事,因为最可怕的人其实是赵王的二哥朱高煦!事到如今,黄俨感觉形势是每况日下,仿佛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知甚么时候会突然掉到头上。
渐渐地他似乎明白了,他与郑和的多年仇怨,到头来俩人都得死;得便宜的,是后面的王景弘、侯显、王贵等宦官。
如江水,后浪推前浪。
第六百六十六章 往日小黄猫
“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女子之德性也。孝敬仁明,慈和柔顺,德性备矣。夫德性原于所禀而化成于习,匪由外至,实本于身。
古之贞女,理性情,治心术,崇道德,故能配君子以成其教。是故仁以居之,义以行之,智以烛之,信以守之,礼以体之。匪礼勿履,匪义勿由。动必由道,言必由信。匪言而言,则厉阶成焉;匪礼而动,则邪僻形焉。阈以限言,玉以节动,礼以制心,道以制欲,养其德性……”
坤宁宫正殿里,姚姬正在众目注视之下,用不急不躁的舒缓动听声音,流畅地背诵着仁孝徐皇后《内训》的第一篇。
她神情姿态动作十分好看,然而与背诵的教诲之意却不太一样。所背的内容要求不能“匪礼而动”,不然身形就不端庄;然而姚姬此时的身形不算很端庄,举止中有着一种柔媚。
实在是文章好背,心却难合。
以前姚姬学了琴棋书画、学了穿衣打扮保养发肤、学了如何讨好男子,以及怎么避人耳目传递消息等等,但就是没有学这种“事事都要守规矩、不然就配不上君子”的东西。
而今她已二十多岁了,一下子要接受新的教诲,确实不太容易。
她背得很熟,只是觉得文章里的要求、有点没道理。但是在口上背诵一遍,倒也没甚么要紧的……
等到淑妃杜千蕊背的时候,也是十分熟练。对于杜千蕊这样、很早就在教坊司受训的女子,《内训》德性章全文三百余字,背起来实在简单。
不过姚姬瞧杜千蕊的表情,总觉得杜千蕊有点无辜。显然淑妃也觉得、与她以前学的东西大相径庭,只不过她比较顺从,一面很困惑,一面又不敢有丝毫的反驳,因此瞧起来相当无辜。
姚姬回顾左右的妃嫔,觉得可能只有“小姨娘”贵妃妙锦,最认同这种东西了。毕竟妙锦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她的父亲是进士出身。
一众妃嫔、女官照身份高低,陆续当众背诵,大多能背全。也有可怜兮兮地说她不识字的女官,只能听别人念着“之乎者也”强记住几句。
皇后郭薇便道:“你不识字情有可原,强记也有诚心,本宫从轻处罚,于本月罚扣三日之钱。”
女官急忙谢恩。
太阳升得很高了,大伙儿才陆续背诵完。姚姬又听了数十遍,文章的内容更加滚瓜烂熟。
司礼监的宦官上前拜道:“皇后娘娘德教后宫,母仪天下。礼部尚书胡?跎鲜槌扑蹋蟪嘉薏怀缇础t诰┲钰久?蛉肆??鲜椋?胲仓嫉酱笊频钍芑屎竽锬镅到獭!?/p>
郭薇转头看了一眼姚姬,姚姬轻轻点了一下头。
“本宫将择良日,召见诸诰命夫人。”郭薇道。
宦官拜道:“奴婢领旨。”
郭薇又问:“皇贵妃(沐蓁)怎么没来?”
内宫监太监黄狗上前两步,抱着拂尘道:“回皇后娘娘,皇贵妃宫派人来禀报,今日皇贵妃身体不适。已召御医诊脉,乃喜脉、已有一月时日;皇贵妃便在宫中熬药调养,派人告假。”
顿时坤宁宫里响起了“嗡嗡嗡……”的许多说话声。姚姬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阵惊讶。
“我知道了。”郭薇说罢,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众后宫女子便陆续执礼谢恩。
姚姬离开坤宁宫时,再次瞧了一番在场的女子,确实没看到马恩慧的身影。之前姚姬就听到了消息,圣上带着马恩慧离宫了;如今看来,消息理应属实。
马恩慧已不在皇宫,今天当然就不用再来背诵《内训》。
姚姬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暗自叹息了一声,走出坤宁宫的殿门。
贵妃妙锦走在前面,拿手轻轻遮在额前,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日头,脚下稍微停了一下。姚姬很快就走到了妙锦的旁边,向妙锦投以笑容,微微一屈膝道:“见过贵妃。”
在大伙儿的印象里,妙锦是个比较清高的人,不怎么搭理人。不过妙锦此时对姚姬倒是挺和气的,她还了礼,寒暄了一句:“贤妃今日背得最好。”
可能因为姚姬与皇后的关系,大家都看在眼里,平素没人愿意轻易得罪姚姬。妙锦似乎也不例外,她从未主动与姚姬拉拢关系,但也很客气。
姚姬顺着妙锦的话题,用随意的口气幽幽道:“我背了《内训》,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望贵妃有闲时解惑。”
妙锦不动声色地说道:“那些从内到外的规矩、乃治人者为妇人所定,不必问甚么,只要遵守而已。本就没有‘其所以然’,又怎能从中得到?”
妙锦居然敢这么说仁孝徐皇后的文章,姚姬微微一愣,顿时觉得俩人隐约亲近了半分。
刚说了两句话,淑妃杜千蕊也走过来了,三人同行。
姚姬用闲谈的口气问道:“几天前圣上送马氏出宫了,妹妹可知?”
杜千蕊还没回答,妙锦倒是诧异道:“有这事?”
杜千蕊似乎有点犹豫,好一会儿没回应。姚姬也没再问了,情知杜千蕊可能有点为难……圣上应该给她打了招呼的,她又不好意思明显地向姚姬撒谎,于是一言顿塞。
“圣上没信错妹妹呢。”姚姬柔声道。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贤妃娘娘请留步。”
三人陆续转头看了一眼,刚刚赶来的是内宫监太监黄狗。
黄狗追上来,抱拳弯腰道:“皇后娘娘还想与贤妃说说话,请您到坤宁宫偏殿里坐坐。”
于是姚姬便与妙锦杜千蕊道别,独自跟着黄狗回去了。
黄狗忽然点头哈腰地说道:“贤妃娘娘,永乐初您那只小黄猫,奴婢奉命丢了它……真的没有杀它,赶走时还喂了一顿吃食哩。”
姚姬恍然道:“你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呀?”
黄狗忙道:“奴婢心头一直没放下,常常念起,贤妃喜爱之物,奴婢竟然丢了,简直罪该万死!奴婢真的错了。您说那时奴婢怎么那般蠢哩?”
姚姬艳美的脸上带着微笑,耐心地听着黄狗说话,等他说完了,姚姬才道:“不过只是一只猫儿,你不提起,我早就忘了。”
黄狗小心问道:“您贵人大量,宽恕奴婢了?”
姚姬轻声叹道:“好多事罢,刚发生的时候觉得挺重要的;可过了一阵子再回头看,人生又经历过几样重要的事?何况那件事当时我便觉得不太重要,更已过去十年之久了。”
黄狗点头道:“贤妃娘娘秀外慧中,说的都是道理哩。难怪皇后娘娘有啥事,都想问问您。”
姚姬道:“那可不是因为我有道理,而是有心……你别担心了,我会为你在皇后面前说好话的。”
“啊?!”黄狗脸上一阵感激,几乎要哭出来,“吴忠以前确实是奴婢的干爹,可奴婢已经尽过心了,早先为他求情活命。到后来,奴婢与吴忠从来没联络过,奴婢真的对他的事一无所知啊!”
姚姬轻声问道:“谁说你知道了?”
黄狗道:“没人说,是奴婢自个琢磨的。中都那事太大了,奴婢怕会被冤枉。”
姚姬一边慢慢走向偏殿方向,一边思索了稍许。
这太监黄狗是怕被牵连上关系,皇后如今连姐姐都不敢保、可能不会保他,甚至会将他推出去,以免影响圣上的信任!
姚姬开口轻声道:“你侍候了皇后那么久,还不知皇后是个重恩情的人吗?你多年侍候的苦劳,皇后心里放着的。我再替你说几句话,你别太担忧了。”
黄狗道:“谢贤妃大恩。”
姚姬又笑道:“你这个人,别老是把人想得那么坏。我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一只猫儿的事,我那时生气,却跟你没关系。”
“奴婢不敢,不敢!”黄狗急忙不断弯腰。
二人前后来到了偏殿门口,黄狗在外面守着,姚姬走了进去。见皇后郭薇身边的奴婢、都不在这里,姚姬走上去屈膝行礼。
“妹妹到我旁边来坐。”郭薇好言道,语气十分亲切。
过了一会儿,郭薇幽幽地轻叹了一声,说道:“黔国公对圣上有大功,而今又身居高位。皇贵妃是黔国公嫡长女,长得那么漂亮,又有了身孕,我……有点怕自己比不上她。”
姚姬道:“大臣们都上书称颂皇后呢,却没人夸赞皇贵妃。能否比得上,大家的眼睛都雪亮着。”
郭薇感激地说道:“多亏了妹妹。”
姚姬不置可否,其实就算没有礼教后宫的事,大臣们仍会称颂、无非另外找个由头罢了。
郭薇道:“可是我姐姐的事……”
姚姬顿时明白其中干系了,心说:皇后平素是个不太计较、很简单很好说话的人,但她其实自有她的处世之道。
姚姬轻声问道:“新去郭夫人院子的两个女官宫女,是司礼监派的人?”
郭薇点头道:“是啊。司礼监是不管女官的,怕是奉了圣上的意思。”
姚姬不动声色道:“那圣上已有了主意,皇后不去强求圣上,便没甚么好担心的了。”
“可是她毕竟是我姐姐。”郭薇发出一声伤感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