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一抹鲜艳的点缀
时至中午,马恩慧用了午膳之后,在一间花厅里喝了一会儿茶;接着她侧身在歪在一张榻上小睡了一阵。
昨晚她就叫宫女们准备东西、今天要去郭嫣那边走动,不过今天马恩慧倒并不着急。
马恩慧与那郭嫣素不相识、是第一次见面,想来也没多少话说。下午有几个时辰时间,所以慢慢过去一趟就成了。
她歇了一阵,起来拿着漏壶、又给花花草草浇了些水,这才去梳妆打扮。她的上身穿了一件浅红色的宽袖衫,外面套一件淡青色的比甲;下面是白色的六幅长裙。
马恩慧深知大明礼仪。她现在早已不是皇后,连一点名正言顺的封号也没有,所以衣裙都选择浅淡的颜色;料子用的上好丝绸绫罗,倒也符合规矩,毕竟她仍然属于皇室贵妇,穿戴丝绸、即便在太祖时期也是合法的。
她也刻意穿戴素净,只在一些细微的地方巧妙地点缀。比如裙子下摆“压脚”的位置,便刺绣了红色的花纹;虽然那点花纹很少,却让她整个打扮都增添了些许鲜艳的颜色,她整个人的气质、也显得不那么呆板无趣了。上衣外面的比甲、比宽袖衫的眼神稍深,也增加了几分层次感。
郭嫣住的地方,同在御花园南边的这片地方,离得并不远。马恩慧带着几个宫女,拿着东西,走过一段砖石路、又过一段墙壁之间的夹道,很快就到了。
几个人刚到地方,马恩慧便察觉到,今日时机不太恰当……因为院子外面站着很多宫女宦官,还有一副黄盖遮顶的华丽轿子;看那排场、恐怕是皇后来了!毕竟只有宫中有地位的人,才有如此仪仗,而皇后又是郭嫣的妹妹。
好些宦官宫女都转过头,往这边看了过来。
马恩慧微微颦眉,但脚下未停。此时看见了仪仗、她若立刻调头回去,反而显得鬼鬼祟祟的,很不光彩一般;因此她今日之行,不能再反悔。
她只是转头看了宫女巧儿一眼。
巧儿脸色难看地低声道:“奴婢没听说郭夫人今日有客。”
马恩慧没出声,一起走到了院门外。一个身材单薄的宦官跨出门槛,看了马恩慧一眼,抱着拂尘弯腰道:“马夫人里面请,咱家已通报皇后娘娘。”
“有劳公公。”马恩慧点头算是回礼,便往门里走。
院子里有一排房屋,宦官带着马恩慧来到了其中一间门外,他接着进去、在里边说了两句话。
马恩慧走到房门口时,看见里面除了侍立的宫女,一共有三个女子;其中一个是马恩慧认识的人,姚姬!
皇后和已封了贤妃的姚姬,都穿着后妃常服、头戴凤冠,样式繁复华贵;她们分上下坐在里面的椅子上。而郭嫣已经站了起来,招呼道:“马夫人稀罕,快进来说话。”
马恩慧跨进门槛,上前先向皇后行礼,接着她又沉住气,向姚姬屈膝捧拳道:“妾身拜见贤妃。”
想当年,姚姬只是一个狼狈的宫女、除了年轻貌美一无所有;如今她已头戴凤冠、穿着绣龙的袍服端坐在那里。马恩慧以如此姿态面对这个“宫女”,心里当然很难受,隐隐有点屈辱!
但宫中礼仪等级森严,马恩慧如果不屈服,那肯定是自找苦吃。
不过让马恩慧有点意外的,姚姬并没有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姚姬脸上的微笑很勉强,言辞却竟然很客气:“夫人不必多礼。”
马恩慧忍不住看了姚姬一眼,姚姬也微笑着与她对视。只见这“宫女”长得比以前更美艳,有了身份地位、珠宝袍服的装饰,她多了几分端庄贵气、从容气度;以前那绝色却青涩的模样、卑贱的愤愤神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且多年之后的今日,姚姬的身材长得愈发诱|人了,即便她穿着宽大的袍服,胸脯仍然撑得很明显。她是马恩慧见过的女子里、身材肌肤最美的人。
马恩慧早就看出姚姬此人的相貌心思、非同一般,所以当年对姚姬额外提防打压。没想到姚姬还能翻身!姚姬只是换了一条路,到“汉王”那边找到了机会……
姚姬至少在表面上,并没有立刻于马恩慧过不去,更没有挖苦马恩慧、让其尴尬。
反倒是素不相识的郭嫣,忽然开口道:“听说夫人以前做过皇后,真是为难你了。”
马恩慧顿时难以回答!她一时也不想反唇相讥,毕竟与郭嫣无冤无仇。或许郭嫣并没有歹意呢?她或许只是自己心情不好而已,但是她凭甚么同情马恩慧?!
马恩慧看了郭嫣一眼,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就连长得清纯、瞧起来毫无心眼的皇后,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不对。皇后转头看向姚姬,姚姬微微欠身,却并无动作和眼色。
皇后开口道:“旁边还有一张椅子,马夫人坐下说说话罢。”
马恩慧立刻顺着“台阶”,对皇后执礼道:“妾身谢皇后赐坐。”
皇后又道:“圣上管着亿兆臣民,劳心国事;我们住在这偌大的后宫里,只要不让圣上分心烦恼,礼仪德行做到为天下表率,那便尽到了本分。我们这些宫中后妃女子,平常也不能出去,要相处许多年呢;本宫望大伙儿都能和和睦睦,好生过着日子,便再好不过了。”
姚姬弯腰道:“皇后所言极是。”
马恩慧也道:“妾身等谨遵懿旨。”
不知怎地,马恩慧第一次见到皇后郭薇、便觉得她很面善。大概郭薇那样的人,不一定讨男子迷恋,却很容易讨女子喜欢;特别是见惯了争斗的女子,最喜欢郭薇这样没甚么棱角的、看起来心善的人。
而且马恩慧也对郭薇没有任何不满之处。圣上当汉王的时候,郭薇就是汉王的结发妻;现在她丈夫做皇帝了,她做皇后本来就是应得的。不管郭薇有没有本事、有没有美貌,这就是她的命,很让妇人们服气,没甚么不公道的地方。
马恩慧又开口道:“妾身今日不知皇后、贤妃驾到,本是来拜访郭夫人的,因此只准备了给郭夫人的薄礼,当作见面初识的一点心意。”
皇后道:“无妨。”
马恩慧看向郭嫣道:“我带了一匹丝质薄料子过来,此时虽值晚春,但做成衣裳也要一些时日工夫,做好便正好赶上夏季。一点心意,请郭夫人笑纳。”
郭嫣道:“多谢马夫人。不过我这院子里的丝绸绫罗很多,皇后待我太好,甚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呢。皇后与马夫人的心意,我都领了。”
马恩慧听罢,暗暗吸了一口气忍住,不动声色地微笑道:“我不久前才从凤阳回京,甚么东西都是宫里现给的,只有这些不稀罕的物件,让郭夫人见笑。”
马恩慧其实最关注的人是姚姬,不料注意力老是被郭嫣分散!马恩慧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跟郭嫣一般见识,这才没有发作反击!
不过郭嫣的话,确实让马恩慧很难受。若是以前,这种事马恩慧是不太计较的;但现在她的处境本来就很尴尬,还被人当众轻贱,心酸必然更增了十分!哪里好受得了?
郭嫣又对门口的宫女说道:“给马夫人上茶。”
宫女屈膝道:“是。”
马恩慧这时注意着姚姬,见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姚姬是个很有心思的人,不知出于甚么原因,她没有落井下石给马恩慧难堪。不过当别人让马恩慧难堪之时,姚姬看在眼里,似乎也是很乐见其成的。
皇后道:“我给姐姐送的用度,也都是平常之物,并没有厚此薄彼。”
郭嫣笑道:“皇后说得是,真要是稀罕物,即便是亲姐妹、哪能随便送人?”
四个宫廷贵妇坐在一起,喝着茶继续闲聊着。
因为彼此之间的关系亲疏不同,所以大伙儿言语都很克制,没谈那些私|密的事。谈着谈着,郭嫣又说到了皇后和姚姬戴的镯子上面;女子之间,很容易关注到对方戴的首饰,实属正常。
“这镯子颜色好艳、光泽也好,以前没见过呢。”郭嫣的声音道。
皇后道:“确实是近几年才有的东西,叫翡翠,产于云南平缅司。圣上送的,我们几个后妃都有。”
这时姚姬笑道:“我们的镯子,与皇后那只可比不了。皇后那只,是天下独一份,原来是给父皇母后的礼物,叫‘天作之合’。一共两件,皇后戴的是镯子,圣上戴的是玉佩。”
“天作之合……”郭嫣喃喃念了一声,神情有点异样。
她们三人聊着各种话题,马恩慧倒是很少开口。她此时与人交往时的感觉,就如同她的身份一样,已经在边缘、变得可有可无了。
不过还好,至少马恩慧恢复了一些地位,至少在宫里还能被当人看。若是毫无地位的人,就像当年的姚姬、哪还用言语挖苦?被人看不顺眼径直被打骂、干脏|活去了。
因此现在的姚姬即便对马恩慧有成见、甚至有恨意,马恩慧都觉得是正常的事。
第六百三十七章 岁月静好
马恩慧出门之前、与回到自己院子后的心境表现,截然不同。
先前她能安然小睡一会儿,出门前还有心情亲手浇浇花,显得与世无争、恬静淡泊。然而此时,她变得很烦躁,宫女给她递茶,她抱怨说“太烫”,放下茶杯时、茶水也溅了出来。
“你下去罢。”侍女巧儿对端茶送水的宫女说。
等宫女出门了,巧儿才上前,对马恩慧说道:“是不是那郭夫人,惹您生气了?”
马恩慧听罢,立刻转头看向巧儿道:“你听见了?”
“没有。”巧儿忙道,“奴婢那时不在门口,正在另一个地方、与郭夫人院子里的侍女说话儿呢!”
马恩慧点了点头,相信巧儿的话。一般在宫廷里,大伙儿都爱与地位相当的人来往。马恩慧与郭嫣走动,巧儿何尝不会与别处当差的宫女走动?
马恩慧问道:“那你怎么开口就说,郭夫人惹我生气?”
巧儿转头看了一眼,上前小声道:“奴婢瞧您一回来也烦闷,猜的;那郭夫人心情不好,难免带刺……听说圣上原先要娶的人、应该是郭夫人!后来不知怎么换了,姐姐嫁给了废太子次妃、妹妹嫁给了当今圣上。”
“还有这种事?”马恩慧意外道。
巧儿道:“奴婢也是听郭夫人那边的宫女说的。那宫女说得有模有样,似乎不像是张口胡说。她说是听到郭夫人自己谈起过,也不知道真假,消息来历不明。”
“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命。”马恩慧不动声色道,“事已至此,皇后带她不错,她也不该有啥不满意了。”
巧儿忙道:“您说得是。可人呐,几个人懂得知足呢!”
马恩慧不禁笑了一下:“你就爱捡别人家的话说。”
巧儿伸了一下小舌头,没有否定。马恩慧早就发现巧儿这特点了,所以不相信巧儿她的感概、是她那个年纪的人能领悟的话。
马恩慧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你郭嫣心情不好,何必拿我出气?我没得罪你,难道仅仅是因为敲我势弱、好欺负吗?
“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马恩慧嘴上淡然地说道,“或许别人也在背后说那些词儿,郭夫人只不过是当面说罢了。”
巧儿忙奉承道:“夫人的心性,真没几个妇人比得上呢!”
马恩慧笑了笑,不置可否。她并不是毫不在意、谁愿意莫名其妙给人轻贱?而是她觉得:郭嫣这种人反而威胁不大,不必立刻小心应付着,而姚姬那种人才深藏不露!
姚姬今天对马恩慧算相当客气,哪怕现在姚姬的实力很强了、却一点攻击性的意思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马恩慧不敢相信姚姬,能就这么算了。
马恩慧以前自己做过的事,心里有数;明白姚姬心藏着深仇大怨!所以当郭嫣出头时,姚姬才露出了幸灾乐祸的些许快意。
不得不防着姚姬!
而另一方面,马恩慧又想利用郭家姐妹;因为她不恨姚姬,却恨废太子夫妇!
巧儿还在旁边说着话,但马恩慧已经没认真听了,犹自寻思着自己的事……如今这处境,该如何自保?又该如何利用可以用上的人、为文圭报仇?让那一家子为肆无忌惮的残|害蹂躏、付出应有的代价!
宁静而华丽的后宫宫殿、御花园之间,马恩慧锦衣玉食闲适无事,但是人想安宁地生活、想岁月静好,又谈何容易?
……马恩慧先离开郭嫣的住处,皇后与姚姬随后才走。
皇后郭薇与姚姬的关系,仍然很好。郭薇是那种很记得情义的人,她对姚姬几年的示好与帮助,是领了情的。
两个女子好得同坐皇后的大轿子回坤宁宫,这种事在后宫十分罕见。
一众人簇拥着轿子,走到了西六宫的甬道上。这时姚姬才转头凑近了皇后,轻声说道:“皇后的姐姐,胆子还真大。”
郭薇困惑道:“从何说起?”
姚姬轻轻一笑,她笑起来十分妩媚,不过话却不是那么好听了:“马夫人,可是被郭夫人得罪了;可能郭夫人不太了解她的为人罢!马氏却不是个简单的人,以前在皇宫里,她的眼光很长远,对有一丁点威胁的女子、亦是防患于未然;她的手段更是狠辣,一般人不敢做的事,她都是敢做的。”
郭薇道:“那是以前。现在圣上念着她的恩,好生对待着,也不见得她能做甚么事呢。”
郭薇说得也有道理,皇宫里与外面的事,规矩是想通的,等级森严、尊卑有序。马恩慧此时既无名分、也无权势,想干点正事还真难。
姚姬却小心地靠过去,悄悄说道:“建文那条船是沉了;但在圣上这边,她也留着情分呢。”
郭薇皱眉寻思了一会儿,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沉声道:“她可是圣上的堂嫂。”
“那又怎样?”姚姬悄悄说道,“贵妃以前的名分,似乎还是圣上的小姨娘?”
郭薇轻轻咬了一下朱唇,没有反驳。她当然知道妙锦的身份,那邸报是公开给天下人看的;实际上连郭薇,以前也亲口叫妙锦小姨娘,现在见面还很尴尬!
姚姬又轻声说道:“人罢,有时很怪,越是不允许的东西,越是想要。”
郭薇脸色渐渐变了,露出勉强的一个微笑:“顺其自然。”
姚姬不动声色地提醒道:“一旦马氏得宠,郭夫人今日得罪她的事,怕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郭薇道:“她就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也没太得罪马夫人呀。”
姚姬摇头微笑道:“若是姐妹之间,或是臣妾与皇后这种关系,说错几句话当然是小事。但郭夫人与马氏算甚么关系呢,郭夫人有道理那么对待马氏么?”
郭薇不出声了,眼睛看着前方,好像在想着甚么事。
姚姬也坐正了身子,不再倾斜身子靠近皇后。她心道:我答应了高煦,不计较以前的仇怨了。但是现在提防马氏得宠,与以前的事无关,只是为了自保;也因为对马氏没好感,不愿意马氏那种人亲近高煦!
马氏算甚么?!她凭甚么还能分享高煦的好?
皇后在后宫的权力极大。姚姬现在顺便在皇后跟前说几句话,无非简简单单地、给马氏安一个坎而已;叫马氏在宫中“获得”一个强敌,她想再融入这个圈子,难度很大。
不过只是这样,姚姬觉得还不够,无法真正打击到马氏!
马氏现在拥有的最大隐藏实力,在于高煦念着她的恩情。唯有让她被皇帝猜忌,这才是釜底抽薪的法子!
姚姬也不想正面与马氏斗,因为姚姬深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现在一个是瓦,一个是玉,姚姬为甚么要与她争得头破血流?
姚姬正在想办法……郭嫣,这个看起来毫无作用的人,可能还有被利用的作用;她或许正在进入马氏的视线。
如果马氏甚么事都不做,安安心心靠她还不错的残存姿色、争取皇帝的宠爱,姚姬拿她是没有办法的;但姚姬觉得,她恐怕还没放下废太子夫妇的仇恨!
所以现在姚姬要等待机会,等待对方自己干点甚么事……
“贤妃宫到了,妹妹今日没带车驾出来,你就在这里下轿罢。”郭薇的声音打断了姚姬的思绪。
姚姬微笑道:“没关系,我陪皇后去坤宁宫,一会儿走回来就行了,路也不远。”
郭薇报以笑容,也不再多说。
坤宁宫的西边宫墙上,有一道门楼,一众人簇拥着皇后的轿子,进了门便是宽敞的砖地广场。巍峨宏伟的坤宁宫,便矗立在一座玉白的台基之上。
轿子上了台基,郭薇与姚姬被女官搀扶下来。姚姬便微微一蹲,抱拳在腹间执礼道:“请皇后歇着,臣妾告辞。”
郭薇点头道:“皇贵妃住在东边,离妹妹与淑妃杜妹妹远。不过咱们也不能疏远了她,有空妹妹与淑妃过去走动走动。”
“是,臣妾谨遵懿旨。”姚姬应道。
皇后说罢便转身走进了宫门。今日时辰不早了,姚姬也不再进坤宁宫,与她身边的女官和宫女一道,目送皇后之后,便往石阶上走下去。
太阳西垂的时辰,皇宫里反而显得特别美。宫阙之间那种光暗相间的光影,让红墙黄瓦的颜色更加丰富。即将下值的宫女宦官也露出了惬意放松的神情,气息充满了轻松愉悦。
姚姬微笑着观赏景色,心里却仍然露出了一丝幽幽的失落。一天接近尾声,她也是难免期待那夜晚的温存、琴瑟相和好似在云端的快乐;但是今晚圣上必定不会找她侍寝的,因为姚姬三天前就侍寝过了,宫里还有其他妃嫔呢。
姚姬不在乎高煦有别的女人,但是若他宠爱的女子越多,她分到的温存就会越少了。
就在这时,忽然宦官曹福快步走到了台阶下面。曹福喘着气,长长地叹了一声:“贤妃娘娘,可找到您了。奴婢去贤妃宫没见着您,就猜您在坤宁宫。”
姚姬微微失落的心,顿时燃起。她心情一好,话也多说了几句:“曹公公要是早来一炷香,在坤宁宫也找不着我。”
曹福点了点头,心急地说道:“娘娘快回宫沐浴更衣,皇爷亲自要您去乾清宫侍寝哩!”
姚姬刚刚已经猜到了,她一副很从容的神情,微笑着回顾周围,轻轻感叹道:“宫里的黄昏景色,果然很美;而这个时辰,更是已经完美。”
良辰美景,大抵便是如此罢。
第六百三十八章 真假轻重
原汉王府的家眷进京之后,朱高煦每晚都找旧人侍寝、再加上新封的皇贵妃沐蓁。
昨夜想到姚姬的好,朱高煦又传姚姬陪了一夜。今日朱高煦在外廷忙了一天,还没到酉时、他便回了乾清宫;不过他没闲着,正忙着画一幅大图,便是他一个多月前就想到的世界地图。
他的字写得相当好,丹青图画却不得其法。盖因太祖当年不喜皇子皇孙摆弄这玩意,只有书法是例外。
好在朝中的文官琴棋书画都通的人、很好找;朱高煦只要画出个大概的意思,再叫人重新画一遍就成了。
靠乾清宫正门的墙边,放着一张桌案,朱高煦便坐在桌案旁边。案上摆着纸墨,还有一摞海图,都是之前郑和舰队出海之后、带回来的东西。
不过朱高煦作图,主要还是靠记忆。世界的大致海洋、大洲,他还是有印象的;现在便一边用力回忆,一边完成世界格局。
在不知不觉间,太阳已下山了。
尚膳监太监曹福,带着人把御厨做的饭菜,径直送到了乾清宫。先是一排宫女试吃,然后一道道菜送上来。
长得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曹福,弯着腰上来。他拿了一双筷子,给朱高煦夹离得较远的菜。他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似乎有话要说。
朱高煦一边大吃,一边抬头看了曹福一眼。
曹福讨好地“嘿嘿”笑了一声。
朱高煦也不禁笑道:“我做高阳郡王的时候,你就在王府里了。我还不知道你?”
昨夜叫姚姬侍寝过;现在朱高煦若照自己喜好,他想找妙锦、或是还很新鲜的沐蓁,她们都是大美人。
但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图纸,临时决定道:“你去叫贤嫔朴氏,一会儿到乾清宫来侍寝。”
曹福拜道:“奴婢遵旨!”
用过了晚膳,御厨的宫女宦官上来把碗筷收了,朱高煦漱了口,又叫人上茶。若不是他要求,宫女们在晚上这个时辰、不会上茶。
朱高煦端着茶杯,吹了两下水面,又看着案上的地图怔怔出神……
满朝文武的国策主张,朱高煦一个都不认同;而朱高煦的设想,满朝文武一个也不理解、包括他的心腹文臣齐泰与高贤宁。
朱高煦并不怪大伙儿,毕竟他的思维、站在后世更多经验的基础上;那些在此时难以想象的世界,别人又没见识过!但朱高煦很执拗地认为,自己才是对的!
一开始他的对外的国策思考,是从轻重缓急的角度分先后,认为蒙古那边的国防应该最先布局……然后他想得越多,越觉得周边所有地方,都不能割裂来看!
比如,北边游牧民族的忧患,靠以前的老办法,无论攻守、都难以彻底解决;毕竟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不得其法。
朱高煦便想到了“棱堡”战术。要用棱堡策略,需要火器的技术进步;而要激励技术进步,并维持他坚持的常备军军饷、以及长期的强硬国策,就需要大量的钱!
维持长期稳定的国策,钱从何处来?靠加大农税剥|削,不见得难度便低,大臣、百姓都要反对,阻力极大。继续印大明宝钞更难,朝廷纸钞、到现在信用已经跌倒零了!
朱高煦想到了发展海贸增收关税、日|本开矿等路数。
若要发展海贸,交趾省的问题得彻底解决,能让船队的南路航线有中继站。要去染指日|本国,朝|鲜国的济州岛最好控制住;所以要开始插手朝|鲜事务,以备万全之策!
朝|鲜国现在与大明朝的君臣关系好像很好,但仍然是国与国的关系,仅此而已。如果大明朝廷提出要占|有使用济州岛,朝|鲜朝廷真不一定会答应。
就像安南国,大明还有多达八万驻军、建立了省;安南国本地的势力,仍然不会完全听从大明朝廷的话……
这时朱高煦感觉到有人进来,他转头看时,见朴氏已经走到寝宫门内了。
她的目光从朱高煦面前的纸墨、卷宗上扫过,又红着脸看了朱高煦一眼,屈膝道:“臣妾拜见圣上。”
朱高煦点了点头:“免礼。”
朴氏道了一声谢,却转身对门外的宫女道:“盒子给我。”她接过来一只食盒,又从里面取出了瓷罐和白瓷碗、银勺子。
“这是药膳鸡汤,有滋补之效,不知圣上喝不喝得惯。”朴氏一边动作温柔地舀汤,一边说起话。她的声音有点嗲,却是口音里带着那种感觉、倒不像是故意的。她舀好了一碗汤递过来,说道:“若是圣上喝不惯,妾身下回给您做别的口味。”
朱高煦接过来说道:“朕不挑食……唔,味道还不错!贤嫔有心了。”
朴氏眉开眼笑,柔声道:“大明乃当今世上最强大的国家,圣上是大明天子,文治武功好生厉害。臣妾能服侍圣上,心甘情愿。”
“你很会说话。”朱高煦笑道。
朴氏轻声道:“臣妾句句肺腑之言。不过最近以来的好些日子,圣上都把我忘了……”
朱高煦愣了一下,说道:“并没有忘,只是许久没见到旧汉王府的家人了,所以想与她们多相处相处。”
朴氏那比较圆的杏眼里露出了醋意,她的情绪似乎有点上头。这时她在朱高煦面前转了一圈,裙袂飘了起来,说道:“臣妾不美吗,是不是比不上别人?”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观赏着,回答道:“很美。但不用分出高下,因为朕全都要!说实话,这世道准许大丈夫三妻四妾,皇帝在后宫雨露均沾、竟是一种美德,朕为何要作茧自缚、独宠一人?”
“真的吗?”朴氏主动依偎上来,用她柔软的地方贴着朱高煦的手臂。
朱高煦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转头看了一眼朴氏有些迷离的眼神,心道:不过我那几个妻妾的情分,深浅与别人不同;后来随便临幸的这些女子、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在皇宫里,不是所有女人都为了一个“情”字。有的女人是为了地位、富贵,而这朴氏的初衷更过分,她是带着某一股势力的政|治目的来的!
但时至今日,朱高煦瞧着这朴氏,有点困惑:她的邀宠是一种手段,还是确实动情了?
朱高煦与朴氏多次肌肤相亲水乳|交融之后,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来大明京师究竟为了干甚么的?有的女人还真是怪,明明一开始不是情,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多上几次床,她的初衷就会走偏了!
“贤嫔说的那个甚么翁主,我忽然忘了名号……便是朝|鲜国国王李芳远的四哥之女。”朱高煦沉吟道。
朴氏稍稍安静下来,答道:“贤惠翁主。”
“对,就是她。朕记得你说,她比你美貌百倍,所言当真?”朱高煦道,“你长兄不惜发誓以性命相护,听起来她似乎美若天仙一般?”
朴氏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喃喃说道:“她只是身份地位更高罢了。”
朱高煦想象了一会儿,感觉竟有点兴|奋起来,手掌也不自觉地伸进了朴氏的领子。
忽然朴氏的声音道:“圣上现在心里想的是谁?”
朱高煦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如果朕对贤惠翁主动心,想下诏朝|鲜国国王、把贤惠翁主送来京师。这是不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
朴氏喃喃道:“以前是,现在……”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说道:“就算没有贤惠翁主,朕还喜欢别的女子。”
朴氏悄悄说道:“不太一样,臣妾与‘别的女子’不熟,出身来历也相差太远。”
朱高煦若有所思点点了点头。他叹了一声,手掌轻轻拍着朴氏圆润的肩膀,说道:“女子呐,做这种事,真的不太可靠哩。”
朴氏咬了一下朱唇:“圣上是说,臣妾辜负了怀安大君(李芳远四哥李芳干,流放济州岛)么?”
“可不是?”朱高煦揶揄地笑了一声。
朴氏说不出话来,轻轻搂住朱高煦的腰,贴住他,轻轻说道:“怪我昏了头。可是我看到圣上写字、思量大事的神态,听到圣上的英雄功绩,又想着能与您亲近,我就如在云里雾里……”
朱高煦听罢,好言道:“你安安心心在皇宫里的呆着,朕不会太亏待你。”
她点了点头,轻叹道:“真的不可靠呢,圣上真是洞察人心。”
朱高煦摇了一下头,沉吟道:“应该也不是所有女人、干大事都不可靠。最是那种被多个男子伤害过、有过太多男人的妇人,多半就不会为情所动,那便可靠多了。而贤嫔这样年轻的女子,哪能轻易看破?”
他怀里搂着朴氏,不知道她的目标和心动,各有几分真几分假;那些温情,又是轻是重……不过她身体的温度,必然是真的;她的身段线条叫人心动,也肯定是真的。
朱高煦心道:鲜活的东西都不能永恒,总是在变;那又何必太执着于它的轻重真假?
第六百三十九章 圣心难测
朱高煦画的那副世界地图的草图,交给兵部尚书齐泰之后,没几天就完工了。齐泰精通书画,他虽用的是工笔雕琢,但地图本身讲究的不是艺术造诣,所以他画得很快。
各个未知地方的取名,朱高煦大多参考了后世的名字。反正后世的地名大多是音译,此时大明朝取的名字,影响不是很大。唯有“亚洲”,他改了个名字叫“圣洲”。
乾清宫东暖阁正面的墙壁上,终于不再不协调了。中间一副大地图,左右两幅稍小的地图,看起来正好合适。
进来议事的大臣们,见到那副“世界地图”,大多人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点忧心。
御前议事罢,诸臣告退。兵部尚书齐泰、大理寺卿高贤宁二人,却主动留在了后面。
朱高煦见状便问道:“二位爱卿,还有何事?”
齐泰等终于转过身来,回走几步,他拱手道:“圣上,臣有一些话,不想当着诸同僚的面讲。”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手在扶手上敲了两下,说道:“现在说罢。”
齐泰想了想,躬身道:“圣上将如此大的疆域挂在此地,年号又取‘武德’;因此最近诸臣都有些担忧,生怕圣上会急着开疆辟土……”
“嗯……”朱高煦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声音。
齐泰继续道:“大明虽疆域广阔、人口众多,但若连年征战,亦难免国力耗尽。况大明官军攻下太多地方,却不能迁徙人口、王化百姓,亦难以久持。
臣自洪武年间,便任职兵部。太祖皇帝对北方欲以防备、臣服、分化的国策,此略甚有远见。盖因草原荒漠之地,官军难以久守,攻取无益;不久胡虏又会卷土重来。
其它地方,或是瘴气遍地、崇山峻岭,或是荒芜难守。而今朝廷开疆辟土,应以辽东为主;此地虽苦寒,但土地肥沃,迁徙军士流民开辟耕田,百年之后或能富庶如内地矣。”
“嗯……”朱高煦又应了一声。
高贤宁附议他的老师,拜道:“臣斗胆进言,昔者始皇帝南北征战,括地甚广,然秦国终分崩离析;故我中国对外括地,宜缓不宜急。”
朱高煦等他们说完了,这才开口道:“朕就没有想过扩张疆域。”
师生二人都愣了,相互对视了一眼。
朱高煦道:“交趾省,朕也要裁撤了。此前朝廷将安南国、径直纳入大明版图,建省设立官府,直接统辖此地;结果大伙儿也看到了,短短几年时间,反叛的势力、最大的就有三股!
朝廷当然也可以不断派兵平叛,多半也打得赢。然而短期内必然军费庞大,完全不能从交趾之地收回成本。现在蒙古诸部、威胁袭扰我北疆;朕还要给京营发军饷,要做别的事。交趾省只会加重国库负担,暂时看不到实际的好处。
因此朕决定,暂时裁撤交趾省,设安南都护府,驻扎少量军队、派遣总督保持大明在安南地区的势力存在。同时扶植陈氏宗室的政|权,封其为安南国国王、兼领安南都护府副总督,以此维持安南国的局面。
安南大江(红河)平原盛产稻米,将来咱们大明朝能不能直接收复此地,再从长计议罢!”
齐泰拜道:“圣上英明,只怕勋贵大将不支持此略。”
朱高煦冷笑道:“攻下安南国,朕是主帅;朝中国公侯爵,多是‘奉天伐罪推诚’,乃朕的嫡系大将。别的人大不了抱怨两句,还能怎样?”
暖阁里沉默了片刻,朱高煦便又开口道:“原先汉王府为了激励将士,给‘伐罪军’发足军饷;而今夏元吉抱怨连天。朕也不想加重百姓税赋,钱从何来?除了缩减不必要的军费开支,或许可以试试海贸?”
高贤宁听到这里,面露恍然之色。
齐泰倒有点尴尬。当初起兵之时,汉王军势微、压力极大,为了获得军心,齐泰是支持发军饷决策的;而齐泰给朱高煦想的“长远办法”,是得到天下之后,便对汉王府的许诺不认账、停止发饷!
可是现在朱高煦又不好不认账。愁钱的问题,齐泰好像也觉得有点责任。
忽然一个声音激动地说道:“皇爷英明,雄才大略,见识远迈诸王!”
朱高煦转头一看,原来是太监侯显。他差点把这个侍立在侧的太监给忘了。
太监们似乎对出海很有兴趣,朱高煦至今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缘故。
高贤宁拱手道:“臣等多虑,亦是担心圣上有失。”
齐泰道:“臣本已身败名裂,幸得圣上重用,方有今日。臣当殚精竭虑以报皇恩!”
朱高煦摆摆手道:“你们的忠心,朕是明白的。”
于是齐泰与高贤宁执礼告退,随后退出了东暖阁。侍立在侧的侯显送他们出门去了。朱高煦既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处理奏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独自久久地坐在椅子上……
刚才朱高煦对齐泰高贤宁说的话,当然不是他心中所想。
但是朱高煦不想立刻把自己的思虑说出来。因为他不觉得齐泰等人能理解,说了也没有任何作用;恐怕反而有害无益。
当人们完全不能理解一个人时,或许会隐约产生某种不可靠感?
朱高煦考虑的,当然不只是钱的问题!他要的是殖|民、掠|夺、瓜分世界。
不久的将来,这世上只是列强的争夺,弱者连牲口也不如。这条路,本身很邪|恶,不见得就是真理。但大明朝若不先走,别人却先走了、就会把中|国之地当鱼肉!所以这世上,黑白善恶就是真理吗?
只不过这样的未来,远远超出了此时人们的想象;即便是那些虎狼之国,开始也是懵懵懂懂。朱高煦不觉得有人会认同、如此疯狂的预见。
忽然之间,朱高煦感到了完完全全的孤独。
而此刻的东暖阁里,当值的宦官被屏退、侯显出门送人,确实只剩下了朱高煦一个人。
……身穿红袍的齐泰与高贤宁,一前一后走出乾清门。太监侯显跨出门楼,便站在了原地,抱着拂尘道:“二位大臣慢行。”
“有劳侯公公。”齐泰与高贤宁一起作揖回礼。
二人走在宽阔的砖地上,地面上十分干净,周围也很安静,偶尔有宫女宦官走过,但都小心翼翼地没有喧哗。齐泰忽然开口道:“永乐时,太监郑和率船队下西洋,去过的地方、并不多。圣上叫我画的地图,远不止西洋;圣上是听谁说起,有那么多地方的?”
高贤宁想了一会儿,回应道:“恩师不是说过,云南有个沈徐氏,既是徐富九的后人、又是沈万山的孙媳。一些商贾贪利走得远、见的外藩人也多,圣上或许是听沈徐氏说起?”
“有道理!”齐泰马上点头道,“那个沈徐氏与圣上关系匪浅,‘伐罪之役’时出过钱、给汉王府发军饷。最近我听人提起,沈徐氏已经离开云南,快要进京了。”
高贤宁又沉吟道:“永乐时下西洋,户部的亏空好似很大,海贸能挣到钱?”
齐泰道:“永乐时建造船队耗费糜大,亏空在意料之中,不过长远看应该能增加市舶税赋。宋代岁入很高,海贸收入也占了不少。”
高贤宁拱手道:“多谢恩师赐教。”
齐泰转过头来,低声道:“但为师总觉得,圣上想要做的事,远不止于此……”
高贤宁转头看着他。
齐泰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捋着下|颔的胡须,脸上作苦思状,他沉吟道,“为师在汉王府那些年,见过圣上做事,也多少明白圣上的为人。若只是一件事、即便很重要,圣上一般也不会亲自做,最多交代一个大臣去办而已。
而圣上亲手操持的事情,通常都很长远、必有后续的考虑。就像圣上救盛庸、瞿能、为师等人,仅是救人吗?还有追寻安南国前王后王子,此番圣上所言对交趾省的部署,这两个人也用得上了。圣上想做甚么事,往往很早就开始准备。
偶尔为师有一种感概,觉得圣上仿佛能预知后事一般!十分奇妙,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贤宁点头道:“确是如此。”
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高贤宁仿佛在说:圣心难测。
但他们都没有把其中意思、开口说出来。
一番言语之后,他们已经走到了谨身殿东边;前面的后左门门楼,已经出现在了眼前。那里有一些宦官在当值守门,齐泰与高贤宁便停止了谈话。
走到后右门时,齐泰忍不住转头,再看了一眼乾清门的雄伟门楼。
在一瞬间,齐泰眼前便仿佛出现了、皇帝坐在光线幽暗的椅子上的模样。朱高煦那副样子,齐泰是见过的;以前在云南的承运殿,齐泰时常见到朱高煦独自坐在王座上沉思。
片刻之间,敬畏、崇拜的复杂感觉,一起涌上了齐泰的心头。
齐泰怔了稍许,终于回过头来,迈进了后左门的门楼。.......
第六百四十章 不用太较真
齐泰与学生高贤宁出了皇宫,时间还没到酉时,不过太阳已经西斜。眼看这时辰不早不晚,去衙署也办不了甚么事;二人便叫上车仗,师生同车,打道回府。
太早回家,并非齐泰所愿。他一想到自己家里空荡荡只有奴仆丫鬟的大宅第,心里便一点期待也没有。永乐朝时,齐泰作为“靖难”檄文上指名道姓的奸臣,家眷都是死了的。
“咱们这些人,算是苟活于世,活着难免有点沉重。”齐泰没头没脑地感概了一声。
背对着马车行进方向的高贤宁、听罢轻轻点头附和,他不动声色地瞧着似师似友的齐泰。
齐泰也看了一眼高贤宁,问道:“而今京师日渐安稳了,贤宁为何不把山东的家眷接来?”
高贤宁有点尴尬,小声说道:“学生十五岁便遵父母之命成婚,而今已有儿子,把我那糟糠之妻接来京师,反倒诸多不便。”
齐泰听罢稍微怔了一下,顿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学生生性风流,最喜欢逛那烟花柳巷,有妻儿在身边多少会身不由己。
高贤宁又道:“恩师已官至部堂,可曾想过续弦?”
“再说罢。”齐泰随口道。
车厢里沉默下来,只剩下轮子的转动声音、已经车厢摇晃时木板之间的异响。
不知怎地,除了伤怀家眷,齐泰这么多年了最不能放下的人、却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便是他参加会试之前,在京师遇到的那个风尘女子。她虽然身份卑贱,但齐泰就是没法嫌弃她。
她那些仰慕、倾听、温存,以及无怨无悔的付出,都令齐泰难以释怀;既已海誓山盟,齐泰说好了考上进士就报答她,却再也没有了机会……又或许,正因为结果的遗憾、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更增了刻骨铭心?
齐泰忽然再次开口道:“贤宁见过那么多风尘女子,有没有遇到过重情重义的人?”
高贤宁听罢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道:“常在那等地方的女子,见多识广,恐怕对情义看得很开。像最近两年,学生最熟识的付惊鸿、醉仙楼那位,正是如此。付惊鸿那等名妓,与寻常的娼|妓不同,她可以挑人。因此她告诉学生,她不但为了生计,还很享受现今的日子。”
“哦?”齐泰诧异道,“为师以前倒以为,那些风尘女子全都是被迫无奈。”
高贤宁摇头道:“寻常娼|妓或出于无奈,名妓却不能同日而语。且良家妇人不能尝试不同的男子,名妓则可以,付惊鸿说的是新鲜。”
“呵!”齐泰冷笑了一声。
高贤宁继续说道:“既能锦衣玉食,还能挑各样的富家公子吟诗作赋、男欢女爱,付惊鸿很满意。她说等年纪稍大、姿色渐衰时,想物色一个高门大户的人家做妾,为了以后有个靠。”
“老大嫁作商人妇。”齐泰顺口念了一句诗。
高贤宁道:“那等场合,最妙之处便在这里,不用太较真。学生明知、她转身又会去侍候别人,但从未在意过。”
齐泰道:“甚么人都有,每个人是不同的。”
至少当年的客栈歌妓,齐泰很确信她不是付惊鸿那种人。
她说她不要名分、只要能留在公子身边。齐泰对她的眼神记得很深,绝非虚情假意;油灯下面,她一边为齐泰缝着衣裳,一边瞧着齐泰读书,眼睛里满是爱怜。她早上总是听齐泰念书,脸上的惬意与美好,哪能天天假装?
而且她也不是名妓,傍身的那点钱财不多,仍然义无反顾地资助了齐泰,说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真心望他功成名就。
但她被张信抢走之后,被活活殴|打、折磨而死!她痛|苦难耐之时,是不是还念着齐泰的名字?因为她说过、公子是她艰辛苦楚日子里的唯一安慰。
齐泰的眼睛已经红了,坐在摇晃的马车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师生二人乘坐的是齐泰的马车,先让齐泰回府,走的也是他平常的路线。
就在这时,齐泰十分熟练地掀开了车帘一角,他好像会掐时间一般。外面正好出现了一道红漆大门、两边放着两尊石狮子,上面的牌匾上写着:张府。
高贤宁也往车外瞧了出去。
这座府邸,正是隆平侯张信的宅子。张信是靖难功臣,爵位乃太宗皇帝所封,所以至今仍是侯爵;只有那些废太子封的爵位,在朱高煦登基之后才被废除了。
时至今日,张信似乎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连站在朱门外的奴仆身上的青衣,也是崭新的好料子!
马车不紧不慢地驶过了张信门口,齐泰便放下了帘子,闭目沉默地坐着。高贤宁也停止了谈话。
……然而,此时张信不在府邸上,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在淇国公府外面,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地这样站着,他的腿都发颤了!张信昨天就来过、却没被淇国公接见,于是今日他再次站在了这里。
丘家的奴仆请他进府坐着等,但他执拗地要站在门外、以表诚意。
老天不负苦心人,丘家奴仆终于出门来,说道:“您快里边请,家主在书房等着哩!”
张信顿时一喜,道谢之后,跟着那奴仆进了丘府角门。
在丘家书房里,张信还没开口,丘福便径直骂了起来:“隆平侯干啥?你一个勋贵,没事跑到我家门口站着,成何体统!你这是在强|逼老夫吗?”
张信上前抱拳弯腰道:“丘公快息怒!实在是情势所迫,末将再不来见丘公一面,怕是没机会了?”
“你犯了啥事?”丘福皱眉问道。
张信哭丧着脸道:“圣上登基以来,末将一直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哪敢犯事?只恐不用犯事,也是有了今朝没明日!这里是张家的良田地契,敬请丘公笑纳!”
“他|娘|的!你这是明摆着行贿。”丘福皱眉道,“快给老子揣回去!”
张信道:“末将绝非行贿。不过张家的人也快保不住了,还要这身外之物啥用?还不如先送给了丘公,留个‘靖难’弟兄的情分。”
“究竟发生了何事?”丘福沉声问道,“我知你在‘直隶之战’时,做过徐辉祖的副将,可圣上没说要治你。你当年对燕王府有大功,圣上多半会念着功劳,此事就算了!瞧让你怕成啥样了?”
张信上前两步,说道:“末将最担忧的不是‘直隶之战’的罪责,而是齐泰。兵部尚书齐泰,据说早就在汉王府上,化名‘铁面左手李先生’,乃今上心腹、御前红人。末将与齐泰有旧怨。”
丘福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张信便道:“早在洪武年间,齐泰在京师一家客栈看上了一个卖唱的娼|妓,还与那娼|妓互述衷肠、私定终身。末将有点嗜好……也好这等妇人,偶然听到此逸闻趣事,慕名去了那家客栈一瞧,见那女子生得当真不错,眼神儿更是脉脉含情!”
“说正事!”丘福不耐烦道。
张信忙道:“是!末将便把那娘|们强买回府了,还因此与齐泰发生了口角,‘稍微’动了几下手。后来,那女子……‘莫名’就死了。齐泰便一直怀恨在心!”
“为了个暗娼?屁大点事,想那么多作甚!”丘福皱眉道。
张信苦着脸道:“末将本也这么认为;可那齐泰似乎对她动了真情,记恨末将很多年了。最近齐泰的车仗,几乎每天都打末将家门口经过;他每次经过,便会掀开帘子从车里瞧大门……那情状,真是叫人如芒在背,日夜不得安生!”
丘福道:“文官就是鸟事多!”
“可不是?”张信道,“现在齐泰有圣上撑腰,礼部尚书胡?跽伊艘蝗何氖俊?阉?槌嫉拿??蚕吹袅恕f胩┤羰撬姹阏腋鲇?罚?19拍┙?椋荒┙?苡行┎桓删坏牡胤剑??闷鸺富氐?姥剑浚 ?/p>
丘福沉吟着点了点头,问道:“你不要夸大其词,齐泰闲得没事干、每天都盯着你的大门看?所言当真?”
“千真万确!”张信急道,“咱们这些靖难弟兄,蒙蔽谁、也不敢蒙蔽丘公啊。”
“地契你收着,也不用急。”丘福正色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给你想办法。靖难弟兄的情义,还比不上个娼|妓?岂有此理!”
张信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幸有丘公为末将做主。”
丘福骂道:“少来!废太子当|政时,没见你们要我做主,都跑去巴结张辅那小子了。”
张信躬身道:“末将愚钝,末将一时糊涂。不过丘公也不必计较,眼下新城侯在五军都督府,对您不也毕恭毕敬?”
“老子想到那些事就心烦。当年张玉替太宗皇帝不平,义无反顾追随太宗起兵;他张辅回头就想帮着废太子、将今上往死里|整!也不想想,若没有圣上,咱们恐怕全都死无葬生之地了!”丘福道,“罢了罢了。张辅要是出事,我是没法子的,你这事儿倒不必担心。”
张信急忙千恩万谢。
第六百四十一章 不能指使之人
张信简直是“料事如神”,不几日他就被弹劾了。
但此事没人相信是齐泰指使,只因上书揭发隆平侯张信的人、乃陈谔!
陈谔何许人也?太宗皇帝在位时,他忤逆皇帝意思,被活埋在奉天门外七天七夜、只露出个脑袋,结果竟然没死;太宗觉得是天意,就把他放了官复原职,依旧做刑科右给事中,直到现在。
这种人,似乎不可能被人指使。
陈谔声如洪钟,在奉天门内,当众大声揭发张信:强占丹阳练湖八十余里,江阴官田七十余顷!
坐在宝座上的朱高煦听罢,从武臣的队伍里找到了张信,目光投过去问道:“隆平侯,陈科官所言属实吗?”
头戴梁冠、身穿红袍的张信出列,“扑通”跪伏在地。他憋红了脸,终于开口道:“回禀圣上,那是臣以前糊涂,犯下的大错,而今已痛改前非……”
朱高煦看着张信,皱眉思虑,一时未语。
御门内顿时安静下来,许多人屏住了呼吸看着张信。张信不敢欺君、毕竟强占官田的事太好查,他没有否认罪状,是死是活、在顷刻之间只等皇帝一句话!
就在这时,站在前列的淇国公丘福站了出来,抱拳道:“老臣请旨!”
朱高煦道:“淇国公说。”
丘福道:“隆平侯曾在战阵上血战不死,今有罪,请圣上将他送至边疆枭首!好让他死在边墙之上,以全武人之憾!”
朱高煦听罢,看了丘福一眼,他立刻一拍御案道:“着三法司,先查实张信罪状轻重,再酌情定案!”
他又看了旁边的王贵一眼。王贵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朱高煦不等别人启奏,已经径直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御门上的众臣纷纷伏地行大礼:“恭送圣上!”
出了御门,朱高煦等王贵跟上来,便招手叫他过来,沉声道:“传张盛到东暖阁见我。”
“奴婢遵旨!”王贵拜道。
朱高煦来到乾清宫东暖阁的“世界地图”前入座,心里早已想起来:张信与齐泰有仇。
这事在十年前朱高煦就知道了、从侯海口中听到的,俩人结怨大抵是为了个女子,其中内情有点曲折。“伐罪之役”时期,齐泰守昆明,常在汉王府衙署里读《中庸》;朱高煦听说、那是因为他怀念那个女子。由此可见,齐泰似乎用情很深,至今未忘。
而张信此人,朱高煦不是很喜欢,眼下陈谔出面弹劾、完全可以顺水推舟!但朱高煦又有点不想动张信,毕竟他许诺过大伙儿“只诛首恶”,不愿在登基之初、便搞得人心惶惶。
等了一阵,太监王贵便带着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从隔扇外面绕行进来了。朱高煦抬起手一挥,侍立的宦官都走了出去。
“微臣叩见圣上!”张盛跪伏在地拜道。
“起来!”朱高煦说罢,开门见山地问道,“最近齐泰有没有与陈谔见面?”
张盛爬起来抱拳道:“圣上,锦衣卫的弟兄没见着他们见面。不过那个陈谔名声在外,怕不会听齐部堂的话。”
朱高煦不动声色说道:“不过有另一种可能。齐泰不用指使陈谔,只消把张信的罪状收集好,送给陈谔;弹劾不弹劾,便是陈谔自己的事了。”
张盛愣了一下,忙道:“圣上英明!”
张盛又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唯一太监王贵,上前两步,便沉声道:“臣等没见着齐尚书与陈科官见面,倒是看到张信在淇国公府外、站了至少半个时辰,然后进淇国公府密谈去了。”
朱高煦点了点头。
张盛小声道:“五军都督府坐班的弟兄还禀报,那些‘靖难功臣’武将,无不对淇国公是马首是瞻、十分恭敬!他们会不会结党?”
朱高煦看了张盛一眼,摇头道:“没那么严重的。朕相信丘福,他就是好个面子、有些重义气罢了。”
“是!”张盛忙道。
张盛接着恍然道:“末将还想起了一件事。齐尚书在沐假之日,偶尔会去城南贡院那个方向,在一条旧街的破旧客栈里、居住上一日。
齐尚书是朝廷忠臣,咱们的弟兄们也没怎么盯着,不过是例行公事,瞅瞅齐尚书去了哪。不过圣上曾提及齐尚书与隆平侯的恩怨,臣便忽然想起来:那破旧客栈、会不会就是当年齐尚书遇到相好的地方?”
“有可能!”朱高煦点头道,“你刚才不是说,客栈在贡院那个方向么?”
张盛小声问道:“末将是否再加派人手、瞧着齐尚书在做甚么事?”
“不必了。”朱高煦立刻摆手道,“就是个私人恩怨而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算了,这事儿先等一阵子,看看再说。三法司查案有板有眼,能拖延好一阵子了;张信的事,倒不用急。”
张盛拜道:“是!臣谢恩,告退。”
锦衣卫指挥使离开东暖阁,王贵送出。
不过王贵刚出门、似乎在外面又叫了别的宦官送行,他很快返身回来。王贵走到御案前,小心问道:“皇爷明鉴,那陈科官是被齐尚书利用了么?”
朱高煦道:“我只说有那种可能。究竟是不是,等三天就知道了。齐泰若是真干了那个事,他应该会觐见告诉我。”
王贵应了一声“是”,但他脸上的神情似乎不信。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我真想知道内情的话,当面问他就是了。如今做了君臣,不过这点事没甚么不能说开的。”
王贵忙拜道:“皇爷英明!”
但朱高煦此时已经不想知道内情了,或许他只需要知道、齐泰怨恨张信就行了。
他在椅子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寻思这种事让他有点烦闷。不过朝中文武若是一团和气、怕也不一定是好事;但争得太凶了,又会内耗严重,正所谓古人说的凡事都不能“淫”(过分)。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转身面对着墙上的地图。他背着手站在那里,细看起了地图上的东西。
第六百四十二章 奴儿干
御门朝会之后,还没下值,隆平侯张信便已迫不及待、赶着来到中军都督府。千步廊西侧的五军都督府、有五个衙署,中府就在最靠近承天门的位置。
丘福离开中府大堂,但没有进房屋去密谈。他带着张信,来到了二堂后面的院子里。俩人在一条走廊上放慢了脚步。
这段走廊,左侧是墙壁,右侧是一个院子,还算方便说话。
丘福看了一眼六神无主一脸忧惧的张信,先好言劝道:“隆平侯无虑,你死不了!”
张信忙道:“在御门里,圣上亲口询问,末将不敢否认罪状。”
“我知道,你做得对!”丘福道,“我没有给你求情、请免死罪,只说武人应该死在边疆。你懂什么意思吗?”
张信道:“末将大抵明白,罪状确凿,丘公也没法求情。”
丘福摇头,皱眉道:“那陈谔揭发了你,圣上起初没说话;我一说让你死在边疆而无憾,圣上立刻便决定拖延此事!由此可见,圣上懂了老臣的意思,也念及到了‘靖难之役’、大伙儿在战阵上出生入死的情分!”
张信恍然道:“丘公真乃文武双全!”
丘福看着他冷笑了一声:“但你自己做的那些歹事,死罪可免,活罪怕是难逃!”
张信道:“能保住性命,末将别无所求。”
“甚好!你不仅可以保住性命,爵位应也无妨。”丘福胸有成竹道。
张信见状问道:“丘公已经有办法了?”
丘福点头道:“奴儿干都司!太宗皇帝在位时,便准备在黑龙江出海口奴儿干地区(今属俄罗斯,库页岛附近)设立奴儿干都司,既能管辖元朝降臣,又能开拓我大明朝东北边防纵深。且奴儿干地区有百年老树参天大树,大松木可以造船;盛产海东青、貂皮、马匹等,物产丰富有利可图。
今上登基不久,便提及过此事,并不反对设立奴儿干都司。我若上书,请旨朝廷设奴儿干都司;并举荐隆平侯去做都指挥使,你这一劫便算躲过去了!过几年弟兄们再想办法,把你调回来便是。
那奴儿干地区在苦寒之地,稍往北边、便是长年累月冰天雪地的地方了;寻常大将绝不愿意去。但那地方辖地甚广,若非朝廷勋贵,威望便不够。隆平侯若愿意去,那谁也没话说的。”
张信立刻拜道:“末将愿往!”
丘福十分满意地拍着张信的肩膀:“回衙门去,好生上值罢。”
于是张信执军礼告退。
……然而丘福的政|治主张,根本不止设立奴儿干都司那么简单。他认为大明国力正值上升时期,应积极推行对外开疆辟土的国策!许多靖难功臣大将,都很支持丘福。
有仗打,大将们才有军功;打下的地方要人镇守,大将们才有权力和地位,才说得起话!五军都督府那点权力,实在太小;武将们从洪武时期过来,也知道身在京师的武臣权力不能太大,只能靠开疆。
然而,这并非文臣们所愿看到的事!最是户部那些要想办法搞军费的人,夏元吉等坚决反对。
数日之后,第二次御门朝会。
文武分列两边,行大礼高呼万岁。朱高煦刚在宝座上坐定,文官还没说事,丘福便最先站了出来。
一身大红官袍的邱福捧着象牙牌,弯腰道:“臣近日买到了一幅画,请进献圣上。”
片刻后朱高煦的声音道:“拿上来。”
御门上,人群里发出了一阵的议论声。毕竟丘福是正儿八经的武臣,忽然摆弄起书画,确实有点怪异;人们似乎都在猜他葫芦里卖甚么药。
丘福从一个武将手里拿了一卷画,却没有马上递给太监王贵。此时王贵已经走到下面来了。
丘福径直解开了绑在画上的绳子,将画打开!他双臂展开举着画,先向北面上位展示,又转身给周围的文武百官看。
御门内顿时哗然!
许多文官都诟病起来,其中的给事中耿通大怒道:“身在庙堂之上,淇国公竟拿出此等淫画!简直有辱斯文,有辱公器!”
那画确实不堪入目,上面的女子画得,或是赤身露|体、或衣衫凌乱将不便示人之处也画了出来!众文官无不愤慨,有人指着丘福道:“淇国公疯了吗?太过分了!”
宝座上的朱高煦离得远,也大致看到了展示的难堪画面。一时间朱高煦却没有开口。
这时丘福冷笑道:“有句话叫啥?仁者见仁!诸公只见到女子画像吗?再看看上面的男子、以及这边的文字。”
大伙儿瞧了一番,大多看不懂文字、因为不是汉字,好像是元朝文字。上面的背景里有雪地、枯草,灰白的帐篷、红色的篝火,穿着皮革戴着毛皮帽子的汉子似乎是鞑靼人装束。其中一个汉子在闻女子身上的气味,另一个用审视货物一般的眼神、仔细瞧着女子的身体。
丘福回顾左右道:“去年秋冬,北方诸部入寇。胡虏劫掠牲口、粮食、财货,除此之外还劫掠人口!青壮男子、年轻妇人被抓住,都会被掳走,而妇人最易被掳|掠!男子为奴,被抢到草原上一人可以换一只羊羔;年轻妇人则可以换两只成羊!若是出身好、长得好的,价格更是水涨船高。
此画是一个鞑靼人在草原上、亲眼见到了交易场面,据实所作之画。角落这些字,便是画师的名字。边地百姓女子,在仇寇面前袒|露身子也不嫌羞耻,诸公只看了画像,便觉得很羞耻吗?”
诸臣无人能答。
丘福涨|红着脸道:“咱们大明朝国力强盛,但这就是盛世边民的光景!要是太平日久武备不修,何至于此!?”
王贵等他说完了,便上前要了画。王贵双手捧到宝座上,小心地放在了朱高煦面前的御案上。
“砰!”朱高煦忽然一巴掌拍在御案,力气非常大,巨响之中隐隐带着木板炸裂的声音,上面的东西“哐哐当当”跳起来。
响声之后,御门内的柱子之间、顿时鸦雀无声。丘福跪伏在了砖地上,他俯首贴地,脑门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
朱高煦光是拍桌子,但没有说一个字。
死寂了一会儿,朱高煦才怒道:“朕在位之时,若不能将鞑靼瓦刺诸部制服,誓不为人!”
他开口了之后,众臣才纷纷跪请道:“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丘福听到这句话,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地上的些许灰尘被他吹了起来。皇帝刚才大怒,谁知道是对胡虏恼怒、还是针对丘福?不过朱高煦说了那句话之后,丘福今天干的事显然问题不大了。
朱高煦径直起身,也不议别的事了,他拂袖离开龙椅,说道:“退朝!”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高煦走出奉天门北面的大门,太监王贵追上来,手里还拿着那副画。王贵躬身道:“皇爷息怒,可别气坏了龙体!那九边边患,历朝历代就没安生过,哪里能独怪咱们大明朝廷?奴婢瞧着,淇国公所作所为真是过分了哩。”
“淇国公胆子大,不过他眼下还算未失分寸。”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丘福啥意思,朱高煦心头一清二楚!说丘福过分了,也没错,他丘福主张就主张;可今日的事情,简直算是逼迫朝廷国|策了。
丘福倚仗他一向支持朱高煦、与朱高煦交情日久的情面,表现得比其它文武更胆大一点,倒也不意外。或许丘福也知道他今日的羁傲不逊程度,还不至于让皇帝动他罢?
但朱高煦忍了一口气,刚才还替丘福说了一句话;除了顾念情分,也是因为丘福的主张,与他的想法并不太冲突。
朱高煦走到御辇跟前,又对王贵道:“丘福的心情,朕明白。但有些事,不是想干就能马上干成的,人总得面对现实。”
王贵忙附和道:“皇爷说得是。”
朱高煦回到乾清宫东暖阁时,太监已经把奏章送了进来。朱高煦随便翻找了一会儿,看没有重要的人上奏。很快晋王(朱济?纾?17酝酰ㄖ旄哽荩┑淖嗾卤凰?袅顺隼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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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又翻开三弟的奏章。三弟也不是第一次上奏,这回他在奏章里提出了十条建议,假装为朝廷出谋划策……在太祖太宗时期,藩王做这种事十分正常,并没有恶意。
朱高煦面对两份翻开的奏章,一言不发地瞧了许久。
国内的削藩国|策,不止建文帝想干,其实朱棣登基后也在干。相比之下,朱高煦还是觉得父皇高明多了。
“王贵,你去传旨,召以下文武到东暖阁议事。”朱高煦忽然开口道。
王贵忙抱着拂尘拜道:“奴婢遵旨,请皇爷示下。”
第六百四十三章 妥协
奉诏到乾清宫东暖阁议事的人、全是朝廷大员,武将是几个国公,文官是诸尚书。
朱高煦提及,欲御驾亲征蒙古。
他立刻便听到了文武官员的一致“劝诫”。先是淇国公丘福奏请道:“圣上万乘之躯,不宜再亲身涉险。老臣在洪武年间,便曾多次追随太宗皇帝北征,熟知北地;今主动请缨,只要马军十万,即可攻下北元(蒙古诸部已去大元国号,指鞑靼)!”
接着反对亲征的人是户部尚书夏元吉,夏元吉说道:“圣上御驾亲征,随行人马必数以十万计。几十万人长途北征,耗费糜大,得不偿失!国库空虚,难以为继。”
夏元吉成天哭穷,似乎在永乐时期、他就惹得太宗皇帝几次发怒。而朱高煦没有敲打过夏元吉,都是任凭他说、只是不予理会而已;于是夏元吉愈发过分、每次花钱的事都要反对!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夏部堂是户部尚书,要想办法充实国库。”
这时工部尚书茹?拜道:“臣在兵部任职多年,略有浅见,请奏圣上。”
“茹部堂请讲。”朱高煦转头说道。
茹?道:“我朝北征有几个艰难之处,臣以为是:找不到、追不上;战机不当时,还可能打不赢。
除此之外,官军不熟北面地形,只能沿着既定的几条道路进军,以免找不到水源;极大地制约了大军活动范围。又因不熟地形、不敢以小股人马深入,而以大军出征,粮草耗费巨大;因此不能久持,只能速战。”
茹?稍作停顿继续道:“洪武年间,官军在捕鱼儿海大捷。北元尚有大量嫔妃、官吏,尾大不掉跑不了;使得大明官军俘获北元近十万人之众!但今北元本雅里失汗麾下诸部,已去除元代官|僚制度;大明官军,更不易捕捉其主力了。”
兵部尚书齐泰上前拜道:“昔日元朝末年,国内义军四起,元朝廷不能制。于是义军中谁称王、元军便攻谁。大明太祖皇帝文治武功、缓缓称王,终于一统天下,或因诸路义军不能制衡共存矣。圣上明鉴!
今番蒙古诸部,对我大明朝廷最有利的局面、是诸部不能统一;使其各自为政、相互攻伐,朝廷以便分而治之。
北元可汗衰微,其可汗名义的存留、并不能统一蒙古,反利于制衡诸部。臣以为,若是大明朝廷简单地以北元可汗为对手,恐非上策;攻灭其可汗之后,蒙古诸部可能会通过相互征伐、以强吞弱,而逐渐成为一体!那时更难以对付!”
“有道理。”朱高煦点头道,“不过蒙古国自去年底到今年初,袭扰我北边,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本雅里失汗拒绝称臣,态度傲慢。朕若不御驾亲征,惩戒其罪,国威何存?”
他一脸正色,说道:“故朕已决意,从北方诸卫所调集步军战车、下旨诸藩王调出护卫军充实兵力,再从京营调集骑兵。集合大军之后,我军于今年秋季出发,反守为攻、进军北元。既能回应去年北元诸部、袭扰边境的不义之举,又能制止今年可能再有的扰边之害!”
朱高煦说出这番话之后,文官们竟然不反对了!
几个尚书经验丰富,都是些老油条。在朱高煦一番话里、他们似乎马上抓住了重点:下旨诸王调护卫军!
永乐年间,太宗皇帝先通过征安南国之役,调兵遣将,极大地削弱了南方诸王的兵权;太宗本来还想北征蒙古,再调走北方诸王的军队,只是没干成就被毒死了!
现在朱高煦继续太宗皇帝的干法,大臣们能不懂么?
而削藩,与朝廷诸文武的利益是一致的。现在皇帝一个人、就慢慢地开始干那件事棘手的事,大臣们省了多少风险、当然愿意妥协!
“亲征蒙古”的大事,刚刚还争得很凶;但忽然之间,大多数人似乎达成了一致。连户部尚书夏元吉,此时也不反对了。
齐泰率先作揖道:“圣上英明!”诸臣很快纷纷附和。
朱高煦当即轻拍御案:“就这么定了!”
议事罢,大伙儿纷纷告退,朱高煦独留下淇国公丘福。
一众人在太监王贵的带引下,往东暖阁外走去。齐泰走到隔扇旁边时,微微侧首,看了一眼仍站在里面的丘福。
等大伙儿陆续出去了,朱高煦才开口道:“旁边有凳子,淇国公坐。”
丘福忙抱拳道:“臣谢圣上。”
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御案上的奏章,径直说道:“淇国公的奏章,朕看到了。设立奴儿干都司的事,朕是赞同的;张信虽有大罪,但在‘靖难’之初立了功,朕也记得。让张信出任奴儿干都指挥使的事,朕听从淇国公的建议。”
丘福忙道:“圣上仁德!”
朱高煦不动声色说道:“朕的话还没说完。前年‘废太子’称帝,把罪都推到朕的头上,满朝文武无不缄口;唯有淇国公仗义直言。
淇国公的忠心,朕不能忘;且你老成持重,在靖难功臣里颇有威望,因此朕须得你坐镇京师,好让留守国内的诸臣少惹些事出来。”
他换了一口气,继续道:“朕决定今年北征,自有考虑,主要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淇国公资历老,已贵为国公,别争那点军功了;在朝为官,亦是为国效力。如何?”
丘福沉默了片刻,起身抱拳道:“圣上开口,臣必当领旨!”
朱高煦笑道:“朕与你商量,算不上圣旨,淇国公可是真心的?”
丘福道:“臣对圣上,心口如一!”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好,那咱们君臣就这么说定了,改日再叙。”
丘福便叩首谢恩,退出了东暖阁。
接着朱高煦又派太监去五军都督府,召张信单独觐见。
二人谈了一番奴儿干都司的设想,朱高煦还叫张信明白:免张信死罪的人不是丘福,而是他朱高煦!并且将来张信的前程,也不是看谁会为他说话,而是在奴儿干的官当得好不好……
“对了,洪武年间,隆平侯与齐尚书争的那个歌妓,你还记得长相吗?”朱高煦忽然问道。
张信脸上竟露出尴尬的涨|红,他的尴尬、或许并非觉得自己干的事不齿,而是因为场合不对罢?毕竟这间屋子,一般是说国事的地方。
朱高煦也知道张信那特别的癖好,当初在北平劝说他投降时、见面的地方就在一个私|娼的家里。
张信道:“回圣上话,时间过去了很久,不过臣与那女子相处日久,大概还记得。”
朱高煦点了点头,并不继续追问张信、怎么把人折|磨死的。反正张信在私|生活上,应该不是个好人;然而用来干大事的人,有时候确实没法要求尽善尽美。
就在这时,太监王贵进屋来了。
朱高煦马上招呼王贵道:“你在宫里找个会画画的人,陪着隆平侯,画一张画像出来。”
王贵抱拳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又问张信:“隆平侯知道要画谁么?”
张信愣了一下,似乎猜到了甚么。他忽然“扑通”跪地,哽咽道:“臣明白!圣上爱怜微臣,微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罢了,起来。”朱高煦道,“眼下朝廷里的人,恩怨太多了;既然大伙儿聚到一起,共同治理大明国家,旧怨能放下的、就放下。再说当初在北平,我劝你投燕王府的时候,说过要帮你处理好与齐尚书的恩怨。我一向是个讲信用的人。”
张信急忙千恩万谢。
王贵带着张信、离开了东暖阁;过了许久,王贵才返回来。
朱高煦正坐在椅子上,右手掌在额头上反复摩挲着,想着一些事儿。
过了一会儿,王贵上前小心地说道:“照皇爷的旨意,画师找到了……如今天下日渐太平,皇爷也不必太过操劳,奴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
朱高煦抬起头,瞧着王贵,随口道:“人生在世,必有烦恼。不烦这样、就有那样,只看自己更愿意忍受哪样了。”
王贵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一会儿,又轻声道:“圣上,还有一件事儿。从云南来的沈徐氏,今天上午进京了,走金川门进的。”
朱高煦听罢,马上说道:“沈徐氏出了钱帮朕打仗,她是商人,不能让她白投资。你去告诉沈徐氏,让她安顿好了来皇宫一趟,朕给她封个诰命夫人、再给她先夫追封个官。”
“是,奴婢即刻去办。”王贵道。
朱高煦看了一眼王贵,觉得他神情异样,便不禁解释道:“朕见了她,也是想和她谈谈正事。有些事文官干不成、勋贵干不成,还真得商人。你不要多想。”
王贵忙道:“奴婢不敢!”
朱高煦不以为意地挥了一下手。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沈徐氏,如今听说她进京,朱高煦心里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掩不住的喜悦。
想当初在云南的日子,虽然不是那么顺心,但也留下了许多回忆,只属于那个身份、那个处境的往事。
第六百四十四章 去还是不去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睛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沈徐氏已经到了京师、住进准备好的府邸。此时她在后园里、站在一处堤坝上的房屋檐台上,正一边看着风景一边吟一首诗。
她那形似单眼皮的圆圆眼睛下面,因长途颠簸而出现了些许疲惫之色;不过她的神情却很惬意,手里捧着决明子、荷叶、玫瑰、冬瓜泡的清茶,神态之间对她的新府十分满意。
旁边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杨氏,显然不解风情。她在那里一边擦着栏杆,一边念叨着:“金陵那么大的地方,夫人哪里不选,非选玄武湖边,湿气重啊……”
据说这个年纪的妇人不好相处,这杨氏最两年、果然是越来越??铝恕?/p>
不过沈徐氏念在她照顾自己起居多年的情分上,而且觉得杨氏的??隆14彩浅鲇诤眯模?蛐焓媳忝缓退?平稀?/p>
沈徐氏反而仗着自己年轻,面带微笑,以一种略带撒娇的娇声道:“我就喜欢这种地方,才不管甚么湿气。”
她望着玄武湖,喃喃说道:“你说它安静罢,它却算不得安静。玄武湖不仅在大明朝都城里,况且你看那对岸的柳树遮着的地方、若隐若现的房屋,便是刑部和都察院的衙门;更远的地方还有黄册库。这里可不偏僻,咱们这里离太平门也不远,进出挺方便。
杨大娘,我其实不喜欢住在偏僻的地方,怕被世人遗忘了。我就爱在繁华的地方,有人侍候着。”
沈徐氏听到这里收起了微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杨氏自然品不出、她言语中那种似愁非愁的感概。
这时她继续说道:“你说它喧闹罢,又不甚喧闹。比起聚宝门那秦淮河的人烟稠密、歌舞升平,此地要安静多了。
处在京师内城之外,内宅靠着宽阔的湖面,除了浪声、风声,平素也听不到别的声响……我在云南府,将府邸建在菜海子那边,也是这个缘故!住在水畔,闹中取静。我不太愿意成日都去应酬,若是能多一些时间、安安生生做自己爱做的事,那便再好不过了。”
杨氏道:“只有夫人这种富贵之人,才能讲究如许多。”
沈徐氏重新露出了一丝笑意,淡然道:“你说对了。”
杨氏问道:“上午皇宫里来了个太监,说圣上要封夫人为诰命夫人,要夫人进宫一趟。您何时进宫?奴婢好替您准备行程。”
“圣上要谢我、封诰命夫人,下一道圣旨就可以了。按理我是不用进宫面圣的,上书谢恩就可以,最多过年过节去见见皇后。这回我是去、还是不去呢?”沈徐氏沉吟道。
杨氏一脸困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的神情变得十分凝重;杨氏自然也是无法完全理解、沈徐氏为何那么纠结徘徊。
沈徐氏捧着温热的茶,已经走到了栏杆旁边,瞧着玄武湖的轻微波浪、拍打着下面的堤坝……
不管这些年、沈徐氏有几多成败得失,有多多少忧惧、屈辱与喜悦;最终她的运气不错,稀里糊涂牵扯上皇位之争、竟然押对了宝。此时沈徐氏已能预见到,“沈家”的家势,在武德朝还能更进一步!
沈氏宗族,因为沈万三在洪武年间的遭遇、并不信任朝廷;而当年徐富九是主动散尽家财,徐家的人便没有多少切肤之痛、对未来的看法要乐观一些。
于是沈徐氏在离开云南前,让两家的宗族大致达成了妥协。云南的生意、矿山,大多让沈家那些比较亲近的宗亲掌控了;徐家人,包括与沈徐氏比较亲近的徐财六、徐财七二人,都跟着她来了京师,欲依附皇权得到更多财富。
但此事过后,家族内部却并没有安生下来。年已中年的徐财六、有个儿子,与沈徐氏的继女沈宝妍年纪相当;徐财六从长远打算,是想让沈宝妍做他儿媳的。
徐财六应该已经察觉到,沈徐氏与圣上可能有些私情。他应该是想沈徐氏进宫去、做嫔妃,然后他的儿子娶沈宝妍,在外面掌握住沈徐两家的巨大财富!
但是沈徐氏并不这么打算,她恰恰是想沈宝妍进宫,而自己继续掌握沈家的家业……
沈徐氏在栏杆后面站了许久。湖面吹来的风,把她手里的茶水吹凉了;她感觉指尖也有点僵冷,便踱步远离了栏杆。她的脸上已面无表情,略带着些许无奈与慵懒的模样儿,只是一对圆的眼睛仍旧分外明亮漆黑。
她心道:以前珉王、沐府都想着谋夺她的家产,现在可好,连自己人也有想法了。
一个妇人掌握家业确实不易。她也没办法,外面的各处生意,不靠两家宗族的人,她一个妇人管不过来。
后园湖畔的堤坝上面,有一个大檐台,刚才沈徐氏便站在檐台上的栏杆上。此时她感觉有点冷,便走进屋子去了。
一间休息用的套房里面,摆着一张梳妆桌。沈徐氏见状,便走了过去,对着铜镜里面瞧自己。
略施粉黛的脸,白皙的肌肤,黑色牟子、朱红的嘴唇、洁白的皓齿,颜色依旧鲜艳美丽。但沈徐氏凑近细看之下,还是发现自己与那些小姑娘的肌肤相比、有所区别。她毕竟已经年过三十了。
这时沈徐氏不禁心道:若是这个年纪进宫,还能受宠几年?将来每日里,就跟高煦那些绝色妻妾争宠吗?
没一会儿,她的近侍杨氏走了进来。杨氏看了一眼放在梳妆台的茶杯,便说道:“奴婢见夫人泡了荷叶冬瓜茶没喝,却已凉了。奴婢去给夫人重新泡一杯。”
“嗯。”沈徐氏点头道,忽然她又道,“你先别忙着泡茶,去告诉宝妍,让她明日跟我一起进皇宫。”
杨氏听罢看了沈徐氏一眼,好像在说:夫人还是决定进宫了。杨氏屈膝道:“是。”
既已下定决心、如何处理此事,沈徐氏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心头也放松了许多。她心道:原先就想过让沈宝妍进宫,这件事必是明智的选择!
沈徐氏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她走到旁边的软榻边,干脆侧躺下来休息,拉了一条毯子轻轻搭在身上。
渐渐地,她想起了与朱高煦诸次见面的事。
第一次靠近他,只是一个欺骗。沈徐氏故意让耳环挂在了衣领上,让朱高煦帮她取;事情过去多年了,那时她虽然只想利用朱高煦、对付沐晟的逼迫,但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加速。
沈徐氏还想起了梨园里那把特别的椅子。自己打赌输了那一次,在大白天,她那难以接受的姿态。沈徐氏想到当时的光景,脸上顿时发烫。明明难以忍受、觉得十分羞辱,但此事想起来、她竟然觉得胸口“咚咚咚”直跳。
她哪里还能休息,心绪早已变得浮躁而动荡。
平常沈徐氏都很沉静,但想到要与朱高煦见面了,她竟然十分浮躁。不知怎地,她忽然非常期待明日在皇宫里的见面;她无法骗自己,她变得有点迫不及待的心情,似乎就是因为期待着能发生点甚么。
在宁静而舒适的日子里,或许时间一长,人便总是想有些不同的经历罢?
但是上次就下定决心、那是最后一次肌肤相亲;不能再发生甚么了!否则很容易会破坏、让沈宝妍进宫的决定。
沈徐氏幽幽叹了一声,脑海里出现了柳絮一样纠缠不清的意象。
过了许久,近侍杨氏又返回了这间屋子。杨氏走到塌边,看了一眼沈徐氏睁着的眼睛,便弯腰道:“夫人,奴婢问过小姐了。小姐说后娘受封、与她无关,她不愿意去。”
沈徐氏眉头轻轻一颦,马上掀开毯子,坐了起来。她有些不高兴道:“她长大了,不愿意听话了么!”
杨氏道:“可不是?姑娘家若是不早些出嫁,最难管束了。不过奴婢觉得,几天前徐财六见过小姐,怕是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
“哦?”沈徐氏抬起头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杨氏道:“奴婢先前不敢多嘴。”
沈徐氏双手抱在腹前,在屋子里慢慢地走动了一会儿。
杨氏问道:“要不夫人亲自去给小姐说说?”
“不用了,此时再强求她,适得其反。”沈徐氏道,“亲娘还不定管得住,别说我这个后娘了。”
“是。”杨氏道,“那奴婢还要准备、明日夫人进宫的行程么?”
沈徐氏没有吭声,犹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显得有点坐立不安,有时踱着步子;有时又坐到梳妆台前照着铜镜,却又坐不了一会儿,很快又站起来。
杨氏见状便道:“上午那姓王的太监不是说了么?圣上要与夫人商议大事呢,以前圣上做王爷的时候、不也常常与夫人议事?而今他做了皇帝,若只是想召见夫人议事,被您忤逆了怕不太好。”
沈徐氏转头看了杨氏一眼,差点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只议正事,你信吗?
第六百四十五章 柔仪殿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中笼罩着潮湿的薄雾,路边的杂草叶子上挂着露珠。这时沈徐氏的车驾已到了东安门外,她看见了巍峨的皇城、高高的城墙在前方。
平生第一次来皇宫,沈徐氏心里带着莫名的紧张与忐忑。她一个商人,能进皇宫着实是很难得的事。
一行人在东安门耽搁一会儿,很快又到了东华门。
沈徐氏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周围的宦官们都停下了脚步。旁边的太监王贵说道:“进皇宫得搜身,这是规矩,就算是亲王、国公进宫概不能例外;沈夫人勿怪。夫人先到门楼里,等宫妇搜完了,便有人带着您去柔仪殿。咱家得先去问问,皇爷回宫没有。”
沈徐氏随口问道:“圣上这么早便出去了?”
王贵道:“天还没亮,皇爷就去了玄武门那边。这会儿不知回宫没有,咱家先问人才知。皇爷若是回来了,该去了奉天门。”
他说罢便抱拳告辞,沈徐氏也还礼。
这时几个宫女带着沈徐氏进了一间屋子,她们把门关上,帘子也拉上了。沈徐氏站在那里,轻轻叹了一声。
她倒不是觉得搜身不妥,实在是今早打扮这一身,花也不少时间,只怕衣裳头发得被弄乱了。
唐宋以后,富贵人家的打扮越来越繁复,沈徐氏倒独爱简洁。
她梳着简单的挽鬓发式,挽结用的是深青色的绸带,头饰只有一根银镶红宝石的发簪,鬓发一丝不乱;身上穿着浅紫色的大衫、深青色的绸缎对襟褙子,衣边带着红色的刺绣。衣裙的颜色只有青、紫、红、白几色,不过料子非常好、平整崭新泛着光泽。
沈徐氏挺适合穿深色的衣裳;青色打底的衣裳,衬得她本来就洁白的肌肤、如雪一般玉白。暗暗有光泽的料子、与她精心修饰的五官、手指相映成辉,颜色鲜艳而分明。她的打扮不张扬,却自有一番精美艳丽。
宫女们见她的穿着不俗,搜身十分小心;宫女们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一个年纪稍小的宫女还轻轻赞叹了一声“夫人真漂亮”。沈徐氏刚才实在多虑了。
良久之后,沈徐氏重新细心整理了一番,走出房间。这时太监王贵已等在门外,王贵道:“皇爷还没回宫,咱家先带沈夫人去柔仪殿等着罢。”
沈徐氏应了一声,便跟着王贵走进东华门。
“柔仪殿是甚么地方?”沈徐氏边走边问道。
王贵道:“地方在武英殿北面,往西就是奉天殿等外朝三大殿。咱们皇爷上回接见交趾陈季扩的时节,也在那里。”
“哦……那应该不远了。”沈徐氏随口回应了一句。
听起来柔仪殿在朝堂区域、她又瞧着这皇宫里到处都是人,便忍不住寻思:高煦召见她、不会真的只为谈论正事罢?
此时沈徐氏已觉得、她的猜测并无不可能。高煦已贵为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当初也说好了,俩人的私情是最后一次,他犯不着再为难她。
沈徐氏想到这里,竟然微微有点失落。不过这样也好,她能少一些烦恼。
她和太监王贵二人走进柔仪殿大殿之后,只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这时王贵请沈徐氏稍候,他也退了出去。
沈徐氏独自站在偌大的宫殿里,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大殿中间靠北的那张大书桌。因为那书桌的摆放得突兀,寻常都不会摆在屋中间;这让沈徐氏想到了云南汉王府书房,那里的书桌也摆在中间。显然是朱高煦自己布置的地方。
她回顾左右,见这间大殿古色古香,周围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字画;书桌后面靠墙壁的地方、放着一整排书架,上面摆着很多书和卷宗。
沈徐氏缓缓踱着步子,走到书桌前面,看见上面摆着一道圣旨。她好奇地绕过去看了一番,正是封她为三品诰命夫人的圣旨,高煦亲笔的字。前面写了一番沈徐氏重义轻利,在“伐罪之役”为了大义资助伐罪军、论功封赏云云。
她看完了内容,脸上露出了一丝揶揄的笑意。
就在这时,沈徐氏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时,便看见一个魁梧的年轻汉子走进了殿门。沈徐氏愣了一下,因为朱高煦穿着一身戎服,头上束着发髻、连帽子也没戴,脑门上还有汗水;若非沈徐氏认识他,否则不可能觉得此人竟是皇帝!
朱高煦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她说道:“许久不见,沈夫人还是那么美。”
沈徐氏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从书桌北边绕过来,跪伏在地行大礼道:“妾身叩见圣上。”
朱高煦没有回应,他竟然转身关了殿门!
沈徐氏的脸色顿时发烫。
朱高煦很快走了过来,并弯腰扶沈徐氏。沈徐氏闻到了带着汗味的特别气息。
接着她便听到朱高煦的声音道:“夫人弱骨丰肌、体态美丽,跪伏在地的姿势更是美妙诱|人。”
沈徐氏的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她怎么被朱高煦扶起来的、也是不太记得请。她抬起头看了朱高煦一眼,此时口中像甚么东西堵着一样说不出话来。朱高煦正盯着她的领口,目光十分火|热。
她以为在这威严的皇城、古朴充满书香的宫殿里朝见,场面是在各种礼仪、慎重的言辞中开始的。然而一切都出乎意料。
沈徐氏想说、上次便是最后一次。但她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朱高煦似乎感觉到她有点不情愿,便好言劝道:“这里没有别人知道的。”
沈徐氏的心绪也很浮躁,肩膀上感觉了到朱高煦温|热的手掌,她呼吸有点困难。她的心里还残留着些许觉得“不应该”的理智,但很快已变得很不坚定;或许因为早就与高煦有过肌肤之亲,此时实在找不到、可以强烈拒绝的理由。
她忽然搂住了朱高煦的脖子,把脸贴在了他的皮肤上。先前在东华门搜身没有弄乱的头发衣裳,顷刻之间便已凌乱不堪。
昨日徘徊了那么久,不料她和高煦见面不到半柱香时间,一切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此刻沈徐氏又生出了些许懊丧。
……
四月间的阳光明媚,此时已日上三竿。
洪武门内的诏狱里仍一片幽暗,姚芳躺在一张木床上,听到了开锁的声音。他翻了个身,抬头一看,牢房的门竟然被打开了。
身穿圆领官袍的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以及几个随从站在门口,张盛说道:“本将遵照圣上的意思,今日将你释放。姚芳,你可以回家了,以后不用再到锦衣卫上值。”
姚芳马上翻身爬了起来,身上的镣铐“哗啦”一声响。他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呆了多日,早已忘记了日子。
“给他打开镣铐!”张盛的声音又道。
一个狱卒走了进来,姚芳不动声色地主动先把双手递了过去。接着姚芳脱下了囚服,默默地跟着张盛往外走。
他刚刚从诏狱里走出来,眼睛顿时被明亮的光线一刺,赶紧又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姚芳站了许久,转过身来见张盛正在后面、送他到了门外,姚芳便抱拳道:“多谢张将军,后会后期。”
张盛立刻收起公事公办的神情,好言道:“令尊在洪武门外。本将派人告诉他的,你快去罢。”
而今姚芳已变成庶民,不过张盛必定知道、他妹妹仍是皇妃。
诏狱里沐浴很难,脱下了囚服、解开了锁链的姚芳浑身仍然很脏,头发也乱糟糟的,简直不成人样。他茫然地走出了不远处的洪武门,果然见姚逢吉与几个家奴、已带着一辆马车等在那里。
“让父亲担忧了。”姚芳走上前,鞠躬一拜。
姚逢吉看了他两眼,一巴掌拍在姚芳的膀子上:“上车,回家洗干净了好好吃一顿。”
父子二人一起走上马车,相顾无言。从小就分开了的家人,姚芳总觉得缺点甚么;他爹似乎也有此感。
马车很快被马夫赶动,车厢轻轻摇晃起来。坐在对面的姚逢吉主动开口道:“你这回能没事,二妹应该帮了大忙。以后你再也别干傻事了!”
“嗯!”姚芳用力点了一下头。
姚逢吉见状,似乎暗自松了一口气。
姚芳确已不再愤怒,而今心头只是空荡荡的;他觉得好像甚么都没意思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甚么。
“秦氏在家里?”姚芳忽然问道。
“怎么可能?”姚逢吉皱眉道,“那秦氏是被你抢回来的,幸好你立刻就被抓走了。秦家不赶快来把人接走,保住一些清白,无名无分还留在咱们家作甚?”
姚芳听罢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
姚逢吉又沉声道:“秦翁有举人功名,女儿在成婚当天被人抢走,并非甚么光彩的事。不过先前那肖家已经获罪,秦家暗里送了一份礼来道谢,若非因祸得福、秦家必被牵连大罪!”
姚芳听罢双手抱在后脑勺,人便仰靠在车厢木板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六百四十六章 党羽
姚芳刚回家沐浴更衣,便听到奴仆禀报,有一个和尚要见他。
他听到是和尚,立刻想到了庆寿寺。姚芳来到外院的倒罩房,果然见那和尚十分面熟、姚芳记得在庆寿寺见过。
“我这个人,特别能记住面相,我在庆寿寺见过你!”姚芳径直说道。
“阿弥陀佛,姚将军好记性。贫僧法号庆慧,师兄是庆元,将军可记得?”和尚双手合十拜道。
姚芳点了一下头,他当然记得庆元;以前庆元是道衍身边的心腹,没少与姚芳打交道。
但姚芳对这个庆慧不太熟悉,便道:“我刚从诏狱出来,官职已被罢免,不必叫我将军。法师找我何事?”
庆慧道:“道衍主持圆寂之后,庆元师兄做了庆寿寺的主持,但没过多久,锦衣卫便来人抓走了庆元师兄。庆元叮嘱贫僧,让贫僧来找姚将军救他;说是姚将军答应过的!”
“道衍死了?”姚芳怔了一下。
庆慧拜道:“阿弥陀佛。”
姚芳沉吟了一会儿。他当初确实许诺过、要帮庆元的忙;大概说的是,只要庆元告诉他有关道衍的事,将来保庆元性命、还不是他妹妹一句话的事!
不过那时姚芳满心怒火,一门心思要报仇,许诺庆元不过是随口说说。若非今日有人找姚芳,他都已经把那事儿忘了!
就在这时,姚芳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朱高煦。朱高煦不止一次说过的话、浮现到姚芳脑海里:我是个讲信用的人。连朱高煦的神态和语气,姚芳都记得一清二楚。
“锦衣卫抓的?”姚芳终于开口问道。
庆慧点头称是。
姚芳道:“我先去找锦衣卫指挥使张盛问问。”
庆慧喜道:“多谢姚将军!”
姚芳走出倒罩房,他与奴仆言语了一声,说自己有正事要办。当下他便带着和尚庆慧,走出了家门。
二人走长安街去锦衣卫衙门。姚芳虽无官无职,但在锦衣卫任职多年,认识不少人。很快便有熟人帮他通报。
没一会儿乐至侯、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便派人带他进衙门说话,和尚庆慧则在外面候着。
签押房内,年约二十多岁的张盛面带意外之色,不过他言语之间倒也客气:“姚兄弟刚回家不久,怎地不多歇阵子,却又回来了?”
姚芳抱拳道:“庆寿寺有个和尚、法号庆元被抓到了诏狱,张将军可知?”
张盛听罢神情一凝,立刻把手里的毛笔放下,欠了欠身沉声道:“此人你我都管不了,迟早是个死!”
姚芳皱着眉头,一时没有吭声。
张盛见状又道:“‘伐罪之役’前,圣上被矫诏骗入宫中。奸臣郭资、袁珙在文楼设陷阱,那陷阱便是迷香!奸人设计、只|等圣上一踏入文楼被迷倒,便将圣上拿下!姚兄弟可知,那迷|香是谁做的?”
姚芳恍然道:“庆元那厮,竟然也掺和了当初的密谋?”
“可不是?”张盛点头道。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叹气道,“有些人能捞,就像姚兄弟;有些人却捞不出来!庆元这种人,有啥办法?”
姚芳抱拳拜道:“我明白了,叨扰张将军。”
张盛抬起手道:“姚兄弟留步,我还有几句话。你这一两年之内,千万不要再惹是生非!安分下来之后,再寻机立个功;然后兄弟帮你请功,还是能回锦衣卫衙门的。”
姚芳忙道:“多谢张将军栽培。”
“好说好说。”张盛笑道。
姚芳刚走出锦衣卫衙门,庆慧和尚急忙迎上来、面有急色。姚芳大步离开了此地,庆慧也立刻跟了上来,他问道:“贫僧的大师兄如何?”
“来迟了,人已变成死人。”姚芳转头冷冷道。
庆慧站在原地,仰头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对着天空一拜。
姚芳也没回家,径直步行出太平门,到了庆寿寺。
原先守在寺庙的锦衣卫将士,此时已尽数撤走了。寺庙的房屋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只不过经此一事,看起来冷清了不少。
姚芳走进寺庙,立刻便生出了一些亲切之感。因为他小时候是在寺庙里长大的,却并非对这庆寿寺有啥好感;这里反而是他的伤心地。或许伤心地也谈不上,死在这里的王氏只是个过客,全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罢了。
他走进了主持房,见里面的陈设如故,不过如今住在此地的人,已非道衍。姚芳走到摆着木鱼的桌案后面,在蒲团上盘腿坐了下去。
这间道衍住了多年的房间,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忽然之间姚芳醒悟,自己为何对道衍一直念念不忘……若非深仇大恨、多年欺骗,其实姚芳对道衍的亲近感、比他亲爹姚逢吉还要多!毕竟姚芳是道衍抚养大的。
过了一会儿,年已中年的庆慧和尚入内,站在屋子里合十作礼。
“道衍怎么死的?”姚芳问道。
庆慧拜道:“道衍大师圆寂之前,多日滴米不进,形若枯槁,四大皆空。”
姚芳点了一下头,想着道衍最关心的人、以及多年心血都化为了灰烬,且年逾古稀,死前恐怕真的是四大皆空了。但姚芳得到这样的结果,仍无一丝快意。连姚芳自己,也觉得诸事若“空”。
往日那些恩、怨、恨、执念、期待,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
当初认定可以为之付出性命的人与事,而今回想起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唉!”姚芳叹了一声,伸手拿起了木鱼旁的木柄,“笃”地试着敲了一下。
……
皇宫建造得四方端正;但皇城城墙并不对称,西边的西安门内的地盘、要远远地东边大。宫中的内府诸处、以及十二监,都在西安门和西华门之间。
因此尚膳监太监曹福出宫采办时,走的也是西安门。
一行人刚过玄津桥,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一个宦官的声音道:“曹公公,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人。”
白白胖胖的曹福掀开车帘,便见一个竹竿一样的人弯着腰站在外面。那人嘴上没有胡须,背着个包袱,躬身拜道:“曹公公还记得小的么?”
“哦……”曹福一脸恍然道。
那人不等曹福说完一句话,立刻又道:“小的想借一步说话。”
曹福道:“上车来。”
等瘦子上了马车,曹福便道:“咱家在北平赵王府的时候,你送的饭!你好像姓黄?”
瘦子笑道:“小的本来不姓黄,跟了干爹才改的姓,叫黄太平。”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曹福又道:“黄俨派你来的?”
黄太平点头道:“干爹与曹公公乃患难之交。曹公公不是要过生了么?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曹福道:“咱家过生的日子还有半年。”
俩人顿时面面相觑,黄太平尴尬道:“提前、贺礼提前一些日子。”他说罢,将背上的包袱拿下来,轻轻放在马车角落里。
曹福瞧了一眼那包袱沉甸甸样子,便问道:“黄公公远道而来,有啥事?”
黄太平沉吟片刻,说道:“倒没有啥事……对了!听说王景弘、侯显得了皇爷重用,曹公公可得提醒皇爷,这些人是结了党的!”
曹福微微点头。
黄太平又道:“去年曹公公来北平,劝赵王起兵策应皇爷;赵王实在有心无力,终未起兵,皆因赵王本是个安分之人。
侯显、王景弘等人竟然谋划栽赃赵王,授人诬告赵王、欲鸠杀‘废太子’,意图造|反!他们那一党为了对付干爹,不惜离间皇室骨肉,其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可见一斑!
那个进京密告的总旗王瑜,早已被王景弘侯显等人收买。几个太监的党羽远不止于此,在皇城内党羽更是极其众多!王公公(王贵)曹公公若不提防着他们,往后宫里想办点事,那些宦官会听谁的、怕还不一定哩!”
曹福道:“甚么王瑜告状,确是诬告。废太子当政时就查实了,皇爷也认定了此事。黄公公回去告诉赵王,不必担心。”
黄太平苦口婆心地劝道:“侯显、王景弘二人是罪魁祸首、宫中私党的头目,曹公公可知?”
曹福道:“咱家回去便告诉干爹,此事得让干爹定夺。”
曹福说罢,将车厢角落里的包袱提了起来,拿给黄太平道:“黄公公的心意,咱家领了。不过东西便算了,咱家不敢收。”
黄太平推拒道:“一点小意思,还望曹公公别嫌弃。”
曹福不动声色道:“你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见咱家。咱家收了东西,别人不知道吗?”
黄太平愣了一下,忙点头道:“曹公公言之有理。那咱们以后见面,要不选个清净的地方……”
“以后再说!”曹福道,“黄公公可有落脚之地,咱家给你安顿一下?”
黄太平愣了一下,说道:“也好。”
于是曹福便派人在南边的秦淮河畔,找了一家客栈,让黄太平住下来。他对别人说是以前认识的故人。
曹福今日也没采办甚么东西,很快便急匆匆地回了皇宫。他先把事情告诉了王贵;王贵马上命令曹福,立刻去禀报皇爷。
第六百四十七章 须得当真
太监曹福见朱高煦的地方,在柔仪殿。里面除了朱高煦,还有几个文武官员。
最近柔仪殿的大殿被重新布置之后,白天朱高煦很少再去乾清宫东暖阁,他改在柔仪殿召见大臣、处理奏章。
早上朱高煦在御门朝议结束后,走的是奉天门北面,从武楼西出、再到柔仪殿,比去乾清宫近得多。
而大臣们要觐见,则走午门内的右殿门西出、然后北行到柔仪殿;或是从西华门进皇宫,折道北行至柔仪殿。无论哪条路,都比去乾清宫近。
……朱高煦的脑袋上戴着一顶乌纱翼善冠;身上穿着玄色的窄袖圆领袍、胸口绣着黄色五爪团龙,里面穿着白绸交领里衬;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鹿皮靴。他的身上几乎没有饰物,只有玉带下面、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帝王绿翡翠玉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神情镇定。
曹福观望了一眼,见皇爷情绪稳定,稍稍安心了几分;曹福便小心翼翼地走进大殿,向那中间的突兀大桌子鞠躬,然后侍立在一侧。
此时朱高煦已停止了谈话,招手让曹福过去。
背对着大殿外的大臣们也纷纷侧目,看了一眼曹福。其中有兵部尚书齐泰、巴国公瞿能、鄂国公平安、定国公王斌。
曹福躬身绕过桌案,在朱高煦旁边俯首,伸手遮住嘴巴、悄悄说起了话。
朱高煦听完了一番话,便径直说道:“那杨庆是黄俨的人,郑和就是他们害死的!王景弘、侯显与郑和关系好,想为郑和报仇,实乃人之常情。王、侯栽|赃赵王谋反,手段是有些狠辣,不过此事在当时对我长兄不利、致使伪朝北边不稳;正因如此,王景弘、侯显才不可能是废太子的人!”
曹福听到朱高煦的敏锐言辞,忙道:“皇爷明鉴!”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看了一眼几个大臣。
朱高煦见状,说道:“在场的人都是朕的患难之交,这些事、你当着大伙儿说便是。”
暂未作声的几个文武面露欣然之色。
朱高煦又对曹福道:“王景弘、侯显等人,朕还要用。你与那黄俨也谈不上交好,别再去理会他的人了。”
曹福抱拳道:“奴婢遵旨。”
曹福和他的干爹王贵,都觉得黄俨与郑和一党的恩怨十分复杂;但曹福没想到朱高煦三言两语、便说清楚了重点……根本不管其中的复杂恩怨,朱高煦只管侯显等人是不是废太子的人!
这时兵部尚书齐泰作揖道:“而今朝廷已下令、抽调北方诸王的护卫,藩王们必定有戒心。宦官黄俨在赵王身边,得知他的仇敌在朝中受圣上重用,会不会蛊惑赵王、做出一些对朝廷不利之事?”
朱高煦看着桌面稍许,似乎在思索着甚么。片刻后他便摇头道:“我三弟高燧不会打仗,却非任人摆布之人。黄俨一个宦官,以前不过是仗着先帝宠信,现在理应激不起多大风浪了。”
他沉吟片刻又道:“诸王有戒心是没办法的事。朕那些叔父、堂兄弟们都是明白人。只要朝廷还想着削弱藩王权力,必定会产生矛盾。”
齐泰一脸凝重,作揖道:“圣上战功赫赫,临朝气象与建文朝时的光景不可同日而语;且只调走藩王部分护卫军,并未将他们逼上绝境,诸王应会妥协才对。但既有人不满,圣上便不得不防着一些宵小之辈的阴谋诡计!”
朱高煦想了一阵,伸手轻轻一拍桌案,断然说道:“事已决议,不得不发!齐部堂近日便交代好兵部的事,兵部暂且让侍郎裴友贞等人管着;你到江北各地去,督促诸布政使司、府县准备军粮。”
齐泰拜道:“臣谨遵圣旨!”
朱高煦转头看向平安道:“明日早朝,朕封鄂国公为北征前锋将军。然后你先去开平城,统领那些从各王府、各卫所调集的兵马,整编操练。”
平安抱拳道:“臣遵旨!”
朱高煦又道:“巴国公(瞿能)为左副将军、定国公(王斌)为右副将军,拜印之后,率京营人马、粮秣辎重渡江先行;传召新城侯张辅、江阴侯吴高为列将,随军北伐。朕处理好京师留守事宜,随后率骑兵北上,与诸位会合。”
二人也鞠躬应答。
朱高煦恍然道:“对了,曹福你一会儿传令钱巽,让他找人尝试研制四轮马车,以便将来运载更多的军粮器械。大军应于今年七月间,全数聚集于北平布政使司地区,随后挥师北上!”
曹福忙道:“奴婢遵旨。”
齐泰仍面有忧色地劝诫道:“漠北无所屏障,圣上御驾亲征,定要小心慎重。”
朱高煦答道:“朕心里有数,齐部堂勿虑。”
……几个大臣议事罢,纷纷谢恩告退,离开了柔仪殿。
没一会儿,太监曹福便走回了大殿,弯腰道:“前安南国王后陈氏在北边门外,皇爷见不见?”
“叫她进来说话。”朱高煦道。
陈氏从大殿的北门入内,走到了朱高煦的侧面,她款款屈膝道:“臣妾拜见圣上。”
朱高煦手里拿着毛笔,正在写送给钱巽的命令。他转头看了一眼陈氏,道:“王后免礼,大臣们都走了,你随意找地方坐,我马上就写完。”
他说罢伸手挠了一下脑门,琢磨那四轮马车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总之他在大明朝没见过四个轮子的马车。
朱高煦写完了东西,稍微吹了几下纸面,便递给曹福道:“这些琐碎的事,朕想到就得马上办了,不然转头可能会忘掉。”
曹福双手接过圣旨,说道:“奴婢即刻送去守御司南署。”
朱高煦将笔搁在砚台上,转头看时,见陈氏正在打量着自己。她见朱高煦转头,有点惊慌地立刻避开了目光。
“臣妾最近听人说起,圣上要北征蒙古了?”陈氏轻声问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不过朝廷的重心,并不会完全向北方转移;交趾的事,我不会放弃,王后稍安勿躁。”
他顿了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伐罪之役’爆发后,我父皇的一些大事进行到一半;本是势在必行的大事,我若不继续办下去,便会前功尽弃。
且在战争期间,朝廷权威衰弱;战火未波及北方,以至北方人心浮动,胡虏亦藐视我朝。此时王师北征,确有必要。只有震慑住胡虏、以及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朝廷才能暂且稳定北边局面,让朕有时间从容布局大事……”
这时朱高煦察觉、陈氏一直在瞧着自己,似乎很认真地倾听着、又似乎没听他说的内容。她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笑容,好像很喜欢听朱高煦叙述似的。
朱高煦便住嘴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陈氏的神情有点异样,忽然说道:“臣妾等着复国,等了多年。偶尔会有一种想法,陈朝已经覆亡了,如果再也不能复国……或许也挺好。”
朱高煦听罢愣了一下,他瞧陈氏的脸时,见她也直视着自己。俩人有点紧张地对视了一会儿,大殿上一阵沉默。她那眼窝稍深、略带异域风情的美丽脸上,似乎夹杂着冲动、恍惚、迷离的神情。
不能复国、挺好?
朱高煦很快想到后半句:这样一来,陈氏流亡明朝京师,无处可去,就可以一直留在宫中了?
他没有马上回应陈氏。毕竟这个美妇,不仅仅是个漂亮女人那么简单;朱高煦谋划这件事的初衷,就是想在安南国扶植一个代理人,整件事已经长达十年了!若要在一瞬间就放弃,朱高煦没法那么冲动。
他一想到更远、更多的考虑,眼神便有点闪烁起来。
陈氏忽然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圣上不必当真。”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咱们之间说好的一些事,并不算轻巧,王后还是要当真的。你须得多加考虑、下定决心,切勿左右徘徊。”
“圣上说得是。”陈氏轻轻叹了一声。
大殿上再度安静。朱高煦也没做别的事,他的目光从陈氏脸上挪开,将身体向椅子的靠背上微微仰靠,眼睛便看到了大殿的房顶。他盯着上面,却仿佛没看任何东西,而是思量着与屋顶毫无关系的事。
陈氏的声音道:“圣上已贵为皇帝,拥有了所有东西。可臣妾每次见到圣上,却总觉得您还有别的期望、并在为之尽力?”
朱高煦坐正了身体,转头道:“人类哪有那么容易满足的?”
陈氏笑了一下。她打量了朱高煦两眼,又轻叹了一声道:“绸缎果然还是中国之地的好,圣上这身龙袍,看着真是十分平整精细。”
朱高煦顺着她的话题道:“朕听说波斯国、帖木儿国等地的胡商,到交趾占城贸易,购置丝绸时、更愿意出高价买产自大明的丝绸?”
陈氏轻声道:“确是如此,圣上明察秋毫。”
朱高煦一边与她说着话,一边用不经意的眼神瞧着陈氏凹|凸有致的身段。他觉得气氛十分微妙,就好像水面的蜻蜓一般,一会儿试探着靠近、一会儿又飞到了空中。若即若离,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罢。
或因两个人,各自想要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哥儿等一等
今日齐泰离开衙署之后,便暂时不必到兵部衙门上值了。他领了督运各省粮饷的圣旨,预定三天之后离京。
圣旨放在卧房的一张桌案上。老奴入内,服侍着齐泰脱下官服,拿来了一身绸缎袍服。
诸事繁琐,齐泰忧心的事也不少,今日他总觉得十分浮躁。他对圣上今年北征蒙古的大略十分清楚,蒙古诸部应该不是最重要的目标,逐步削藩才是圣上的意图!
或许建文时期的削藩、造成数年战乱和重大失败,让齐泰心里有阴影。最近这件事,他也一直放心不下,总担心会出甚么事。
“不穿这身,我记得还有一件褐色的棉布直筒袍。”齐泰忽然开口道。
奴仆忙道:“老奴去给您找来。”
不一会儿,齐泰便换好了衣服,头上戴一块四方巾,身上是一件棉布长袍。他去书房拿了一本《中庸》,便乘坐马车出门去了。
京师内城十分热闹,新皇登基一段时间后,一切都渐渐恢复了平常。.
齐泰坐车由北往南走,过了金水河上的大中桥,贡院、府学都不远了。马车并不去那些地方,也不去南面的秦淮河,而径直继续西行。过了大功坊,朝三山街那边稍走一段路,便见到了一片低矮陈旧的密集房屋。
秦淮河与金水河之间,酒肆商铺林立,正是繁华地带。但在这附近偏偏有一片街道破败、陈旧房屋层层累叠的杂乱之地。正因如此,这里的食宿才是最便宜的;当年齐泰进京待考时,找了半个京城,才找到这个“好地方”。
齐泰掐指一算,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这地方仍旧如此。连他住过的那家客栈,也一如往昔。
街巷两旁的铺子店家、贩夫走卒忙碌着,二十多年如一日都是这样的日子。齐泰觉得,如果没有遇到大事逼迫百姓,人们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原来住的那间屋子,今日已经有人了。齐泰给了三倍的房钱,找客官换了一间。
房屋里一扇破木窗对着街,白天非常吵闹。齐泰在床前坐了许久,有点佩服当年的自己,在如此吵杂的地方、尚能专心读书,且在那一年便高中进士!
齐泰回味着当初的心境,那时年轻意气,平素的日子有点窘迫、甚么都得精打细算;但内心里充斥着骄傲,总藏着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气。
他想了一会儿,便从怀里拿出了《中庸》。
齐泰在窗边排除杂念,在各种嘈杂声中,他心无旁骛地大声读了起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齐泰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传来,那歌声、与他读的之乎者也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他侧耳一听,便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唱道:“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香罗带。哥儿等一等,只怕有人来,再一会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
门外一阵吵杂声,许多人还在大声叫“好”。
齐泰却愣在了那里,他立刻停止了读书,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不会儿他便循着歌声,来到了破旧木楼上的大堂上。
只见一个老汉坐在墙边、熟练地弹奏着三弦琴;前面站着个穿碎花衣裙的年轻小娘,正一脸通红着唱着小曲。大堂上摆着好几张方木桌、许多条凳,喝茶的、吃饭的客官们都兴致勃勃地面向小娘,听着她唱歌。
还有个汉子嚷嚷道:“今日这小娘又年轻又俊俏,咱们想解你的裤带儿,要几个钱呀?”
大伙儿正有兴致,不料那小娘却停了下来。因为齐泰不知甚么时候已经走到她面前了,齐泰的眼睛盯着小娘,他的神情有点恍惚;连周围的粗俗的笑声也变得朦朦胧胧,各种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光阴深处穿梭而来。
“像……”齐泰有点魂不守舍地说了一声。
小娘屈膝道:“奴家是不是打搅先生读书了?”
齐泰摇了摇头。
这时有人嚷嚷道:“解裤带儿的怕是这老头了。瞧那身衣裳,便是手头活络的人。”
齐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恍然道:“我老了么?”
小娘红着脸羞涩道:“先生正当壮年,不算老。”
齐泰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坐在墙角默不吭声的老头,他又回顾左右、发现有一张桌子旁坐的数人都没起哄,且气质与其他客人不同。
“圣上大恩,臣何以为报?”齐泰马上动容道。
吵着闹着的客人们稍稍安静了一点,不少人用异样的目光瞧着齐泰,有人小声说道:“这是个当官的?”
“先生甚么意思?”小娘困惑道。
齐泰左右看了一眼,对小娘道:“你随我进屋里说。”
小娘顺从地跟着齐泰走了。人们都瞧着他们俩人,但此时没人再起哄。
回到客房里,小娘看了一眼放在凳子上的书,轻声道:“您真是个读书人?”
“你是谁?谁叫你来的?”齐泰反问道。
小娘道:“奴家扬州府人,姓杨。不久前家里来了个媒人,见了奴家一面。媒人第二回来,便带着许多财物田契向爹娘下了重礼,说京师姓齐的大户人家、要纳奴家为妾。还说主人家虽已中年,却是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
奴家到了京师,又有人教奴家唱那羞人的曲儿,带到这里来唱。说是主人自会到来见面……”
“你家是不是有个排行第三的人,二十多年前被同乡带到了京师,从此便没再回过乡了?”齐泰问道。
小娘点头道:“那是奴家的三姑。”
齐泰恍然道:“难怪长得挺像。”
小娘好奇地问道:“主人认识奴家的三姑吗?”
“认识,说来话长。”齐泰点头道。他说罢便在一条木凳上坐下来,沉思着,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小娘才怯生生地问道:“那些聘礼真的送给奴家爹娘了……先生还要奴家么?”
“要,当然要!”齐泰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道,“圣上费那么大劲赏给我的人,我敢不要?”
“圣上?”小娘一脸茫然。
齐泰拿起自己的书,说道:“你有名字吗?先跟我回府,趁今日时辰尚早,我得进宫一趟。”
“芸娘,娘亲生奴家的时候,晌午吃了油菜,就取了这个闺名。”小娘道,“外面那个弹琴的王师父,教过奴家唱曲,不叫他一起走么?”
齐泰道:“别管他了,应该是教坊司的人,他自己会回衙门。”
芸娘跟着齐泰走到门口,问道:“先生是做官的?”
齐泰点了点头。
芸娘又问:“多大的官?大人说能进皇宫,该比我们县的知县大罢?”
齐泰道:“应该要大一点。”
齐泰带着芸娘,坐马车回到府邸。芸娘看到偌大的院落、亭台楼阁,一时间她的神情都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齐泰暂且顾不上她,只叫府上的奴婢安顿她。他自己则急急忙忙换了红色圆领袍服,带上随从赶去皇城。
圣上下午在柔仪殿。
本来平日里进宫,武将走西华门、文官走东华门。但齐泰被带着走西华门进了宫,因为这边去柔仪殿很近。
齐泰等二人进殿之前,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皇帝朱高煦,另一个是安南国王后陈氏。
“齐部堂来了。”朱高煦倒先招呼起来。
“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齐泰跪拜道。
朱高煦道:“免了。到桌子这边来坐。”
“臣谢圣上赐坐。”齐泰说罢爬了起来,走到了大桌子对面,在一条红木腰圆凳上入座。他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的声音道:“朕也不是非得用张信。不过那天陈谔弹劾张信,齐部堂也听见了淇国公说的话;淇国公的意思是张信‘靖难’有功,要朕念及功劳。
如今靖难功臣也是朕的大臣,朕不能不全然不顾。再说奴儿干那些地方,寻常大将真不愿意去。让张信去奴儿干都司做都指挥使,也算是一种不轻的惩罚了。朕以为暂时不能动他;将来怎么办,得看他在奴儿干的表现。”
齐泰点头道:“圣上所虑周全,臣岂能因私怨而不顾大局?陈谔弹劾张信,臣绝未参与,请圣上明察!”
“齐部堂说没有,那便一定没有。朕信你,不需要再查。”朱高煦的声音道。
齐泰叹了一口气道:“臣并不想报仇,只是多年习惯,偶尔会怀念过去罢了。”
“齐部堂所言当真?”朱高煦带着笑容,故作轻松的口气问道。
齐泰点了点头:“昔日已逝,再怎么也找不回那些光阴与人。无用之事,臣何必因私废公?臣让圣上分心,实在有罪!”
朱高煦道:“望齐部堂能早日解开心结。朕教了王后一首小曲……请王后清唱一曲如何?”
陈氏作礼道:“臣妾遵旨。”
她清了一下嗓子,说了一声“献丑”,便开始唱起来。
“孤灯夜下,我独自一人坐船舱。船舱里有我杜十娘,在等着我的郎。忽听窗外,有人叫杜十娘。手扶着窗栏四处望,怎不见我的郎……”
这小曲调子稀奇,齐泰也不知曲牌名,便只听歌词。在这宏伟的宫殿之中,一曲俗曲在陈氏的动听的声音中娓娓唱来,齐泰和朱高煦都转身聚精会神地欣赏着。
虽然有点不上台面,但齐泰记得朱高煦说过的话:大明朝不是蛮夷之邦,咱们不仅要有雄图霸业,还要文化昌盛,叫四海番邦倾慕向往。
大概圣上觉得,俗曲也是文化罢。
齐泰听明白了歌词,暗自叹了一气,心道:圣上实在用心良苦,用这首曲子示意他懂得我的心;圣上极其看重我,我哪能只顾自己?
第六百五十章 江湖
次日天刚蒙蒙亮,妙锦起床服侍朱高煦穿戴衣冠。
因为入睡前太疲惫,她一大早起来还有点迷糊,好像没睡足。她的脑海中残存着昨夜私|密的亲近,此时便一边忙着,一边关心、叮嘱高煦好生吃早饭,又说了一些简单的话。
等朱高煦离开乾清宫,妙锦收拾一番,也乘贵妃的轿子走了。
妙锦在轿子上转头看了一眼宏伟的正殿,心里想:高煦说得不错,这皇帝寝宫不像是家。周围有很多宦官宫女、轮流在此上值,或许在宫人眼里,乾清宫只是一处上值的“衙门”罢了。
回到西六宫那边的贵妃宫,便有宦官上来拜见,告知妙锦:“皇后在坤宁宫召见诸妃嫔议事。”
妙锦忽然想起昨晚高煦说的话,说妙锦常常不去拜见皇后。于是她很快回应道:“我这就去坤宁宫。”
宦官有点意外,高兴道:“奴婢即刻回禀皇后。”
妙锦先去自己的贵妃宫整理了一番妆容;昨日穿戴去乾清宫的常服,倒不用换了。因为今日必定不是甚么典礼,妙锦穿这身去见皇后,正好合适。
从西六宫去坤宁宫非常近,走坤宁宫西边的一道门楼、穿过红色宫墙,就能看见坤宁宫的大殿了。
妙锦走进正殿时,见里面或坐或站、已经来了很多人,她算来得迟了。除了朱高煦的那几个妃嫔,妙锦注意到马恩慧、郭嫣二人也坐在靠南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有职位的太监,以及一群新封的女官。
马恩慧这种人居然能被皇后召见?可能是因为皇后想让她姐姐常来走动,又不能对身份同样特殊的马恩慧厚此薄彼,所以才同时召了马恩慧。
众人纷纷侧目,都向妙锦投来了目光。大概是她少有过来走动的缘故。
妙锦感到有点尴尬,特别是旁边的姚姬与杜千蕊二人看她时,她觉得很不自在。不过那个惊艳的“小尼|姑”姚姬倒还友善,向妙锦微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还有那马恩慧,妙锦看到她心情更是复杂、纠缠不清。
妙锦暂且没有理会她们,保持着从容镇定,走向北面的皇后郭薇面前。她屈膝执礼道:“臣妾拜见皇后。”
郭薇立刻露出了笑容,她很高兴的样子,声音也轻快起来:“贵妃免礼。位子留着的,你坐下说话罢。”
妙锦上身前倾,又道:“谢皇后赐坐。”她抬起头,用不经意的眼神看了一眼郭薇,心道:当初高煦娶了郭薇,似乎也是件好事。
以前郭薇做汉王妃的时候,妙锦便对她的印象不错,觉得是个好女子。现在变成了这样的关系,郭薇也毫无恶意,而且好像把以前叫过“小姨娘”的事忘了似的、从来没有再提过!
郭薇见人都来齐了,便开口道:“今日叫大伙儿过来,有两件事,本宫先说内宫监的事。这里有一副图,叫作‘避雷针’,内宫监安排人手,在各大殿修好此物;此乃圣上的旨意。”
一个太监拜道:“奴婢遵旨!”说罢走了上去接图。
郭薇把手里的图拿给一个女官,又道:“圣上说夏天到了,怕有雷击中大殿,此针顾名思义可以避雷。”
坐在妙锦对面的皇贵妃沐蓁,好奇地问道:“那么神奇?”
贤妃姚姬轻掩朱唇,轻笑道:“圣上可是在承天门上、与上天讲过话的,说不定是老天爷告诉圣上的法子。”
那太监也见事,听到皇妃们的话,便把图拿去给沐蓁看。沐蓁看罢,“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似乎顿时便意识到失礼,脸也马上红了。
别的妃嫔看了那张图,也无不莞尔。这让妙锦生出了好奇心,等她看到那图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图画得非常拙劣,还带着几分滑稽。
若非大伙儿都知道高煦写得一手好字,不然看到这图、非觉得他不识字不可!
虽然皇后之下,沐蓁与妙锦地位最高、分别坐在左右侧首,但妙锦除了与皇后说了一句话,便再也没有吭声。她不是很想被大家注意。
不过马恩慧仍然一直在留意妙锦。妙锦转头看她时,果然立刻捕捉到了马恩慧的目光!马恩慧与她对视了片刻。
马恩慧仿佛“无中生有”一样露出了笑容,向妙锦轻轻点头致意,自然地化解了刚才的尴尬。做过皇后的人,应变还是很得体的。
妙锦也只好回以微笑。
看到马恩慧,妙锦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场面:香案烛台、地板上的洞。
不错!那正是奉先殿的地道,如今应该不在了。可是,当初妙锦跟着高煦奔入奉先殿、觉得走投无路之时,正是那处地道让处境柳暗花明!
告诉高煦地道的人,便是马恩慧。高煦不止一次念及此事,说马恩慧对他有恩。
妙锦当然也是感激马恩慧的。不过妙锦对她的心情,并不止感激那么简单!
也不是嫉妒,高煦那么多女人,实在嫉妒不过来;且这马恩慧与高煦的情义,应该不是男女之情。妙锦的情绪矛盾,是因为另一件事……
妙锦还是建文奸谍的时候,马恩慧的爹马全自称“马公”,正是经略北平奸谍事宜的人!
后来因为马全是建文国丈,身份太过显眼;所以“马公”又换了一个人,变成了宦官王寅的义父,第二任马公究竟是谁、此时妙锦还不知道。而之后,马全是不是还在参与北平奸谍事务、又做了些甚么事?妙锦也不知道。
但是马恩慧当然知道、她爹干过的事!她是建文的皇后、马全的嫡女。之所以妙锦如此肯定马恩慧知情,却不是因为马恩慧的身份;而是马恩慧早在建文年间,就见过妙锦了。
当初妙锦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千金,要她去做道士、奸谍,她是不愿意的。为了让她效力,除了景清的父命难违;还给妙锦许诺,事成之后做建文的皇妃。出面的人正是皇后马恩慧!
当然最后起作用的是父命,妙锦根本不想做甚么皇妃。
马恩慧当初的话还隐隐在耳:你长得国色天香,除非服侍皇帝,不然真是委屈了。你办好了事,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本宫必会好好待你……
现而今,妙锦穿着贵妃的常服,一身冠服珠光宝气;马恩慧却褪下了华贵,穿着素净的衣裳,默默坐在后面。
真是世事难料!妙锦倒没有甚么扬眉吐气的心绪,只是不知道马恩慧此时是否介怀?
就在这时,新皇后郭薇的声音道:“今日第二件事,本宫是要诸位妃嫔女官,平素注重修身养德。仁孝皇后(徐)著有《内训》二十篇,曰德行、修身、慎言、谨行、勤励、节俭、警戒、积善、迁善、崇圣训、景贤范、事父母、事君、事舅姑、奉祭祀、母仪、睦亲、慈幼、逮下、待外戚。
本宫着人刊印了《内训》,今后宫诸妃嫔、女官,一人一册。你们回宫后,每日诵读修身养性,背诵到心里。下月初查‘德行’篇,背不下来的人停发月俸,直到背诵下来。你们可有异议?”
坐着的人站起来,众人纷纷屈膝道:“臣妾等谨遵懿旨!”
妙锦有点意外,没想到郭薇挺会当皇后的。这一招不仅能建立道德规矩,还能通过赏罚、彰显皇后权威!不过也有可能不是郭薇的主意,说不定有人给她出谋划策呢?
“来人,分发下去。”郭薇道。
几个宦官抬着箱子进来了。大伙儿看了一眼那箱子里的书册的厚度,许多人都似乎松了一口气。二十篇的书,总共的厚度并不厚,又要求大家分作二十次背诵,难度是很小的。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高兴。这时妙锦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马恩慧,便发现人群里、唯一不高兴的人就是马恩慧!
马恩慧作为建文朝的皇后,显然对“燕王”夫妇没甚么好感。这会儿要她背诵仁孝徐皇后的书,恐怕她会感到很屈辱。
这件事,有可能本身就是针对马恩慧的手段?所以今天才会特意把马恩慧也召来坤宁宫。
妙锦觉得这不像是郭薇的手段,应该是那个给郭薇出谋划策的人所为!那人究竟是谁?应该便是与马恩慧有恩怨的人。
一时间妙锦没有看出端倪。不过没一会儿工夫,她便想到了姚姬!
理由是姚姬与皇后亲近,早在汉王府上时、妙锦就知道她俩关系好了;而且如今姚姬身份也不低,属于皇妃。所以郭薇是可能听从姚姬出主意的。
那姚姬与马恩慧,也有旧怨吗?
……坤宁宫的会见结束了,一切都合乎礼仪。修缮宫殿、教化妃嫔,皆是值得称道之事;大家也是客客气气地守着各自的规矩,好像甚么也没发生。
但妙锦刚来聚会一次,便已感觉到了其中的争斗。她甚至发现自己也不能幸免,似乎很快便已牵涉其中。
朱高煦的眼神又浮现在了妙锦的脑海中,他的声音仿佛在她的耳边响起: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第六百五十一章 何必当真
“砰!”马恩慧回到御花园南边的院子里,忽然生气地把领回来的《内训》仍在了桌子上。书在桌上一摔、掉到了地上。
巧儿与几个宫女都吓了一跳,瞧着那本惹马夫人生气的书,没敢去捡。
这本书可不是一般人写的书,马恩慧情知如果动静传出去了、事情可大可小,但她实在忍不住了!之前还在坤宁宫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了屈辱,没有当场失仪已是努力忍耐;回到院子里,她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谁不知道她是建文皇后?此时居然要恭敬地背诵徐皇后的书,世人不知要如何看她马恩慧、会把她当作多么没有气节的人!
“你们都出去罢!”马恩慧挥了一下袖子道。
“是!”巧儿等急忙屈膝执礼,退到隔扇之外。
马恩慧犹自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她稍微冷静一点了,一股沮丧又袭上心头:大明朝变成燕王一脉的天下,都快十年了;不管是朱高炽还是高煦,哪有不尊崇燕王夫妇的?自己这种人,还能在这皇宫里过得下去?或许建文、文奎文圭都死了的时候,自己已没有苟且偷生活下去的理由!
那她活着究竟为了甚么,只是复仇么?
她一个人不知怔了多久,这时巧儿怯生生地出现在隔扇旁边。巧儿小心翼翼地说道:“夫人,贵妃来了。”
“景氏?”马恩慧皱眉随口一问。她认识妙锦的时候,妙锦还有没有那个名字、只是景清之女。
巧儿愣了一下,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茫然。
马恩慧洁白的脸上是幽怨的神情,此时她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我这就去迎她。”
走到院子里,只见妙锦一身素净的襦裙、独自站在那里。马恩慧见妙锦换了衣裳,也没有排场,顿时感觉到一丝善意;毕竟现在二人的身份仿若颠倒了一般,妙锦没有摆贵妃的排场、或是为了顾及马恩慧的感受?
“贵妃大驾光临,妾身有失远迎。”马恩慧上前执礼道。
妙锦的话很少,简单地说道:“叨扰了。”
“贵妃屋里请。”马恩慧道,她又转头吩咐,“巧儿,沏茶。”
妙锦轻轻摆手道:“不必,我只说几句话。有件小事想请教马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二人走进一间厢房里。这院子与正儿八经的府邸不同,这里没有中堂,房屋以成排的格局摆开。
请妙锦上坐之后,马恩慧在侧首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她很想对妙锦报以笑容,但自己也猜得出来表情很难看。马恩慧暗自呼出一口气,开口问道:“不知贵妃所问何事?”
妙锦看了她一眼:“当年管北平那些人的,令尊之后、另有其人自称‘马公’,夫人可知是谁?”
马恩慧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此事妾身确不知道。说不定锦衣卫的人知道……”
妙锦的目光在马恩慧脸上观察着。马恩慧也坦然地迎上了她的眼神,又道:“当年的事,并非先父之意,那是朝廷的方略。现在贵妃还关心此事,还有何用?”
“确实没作用了。”妙锦摇头道,“不过有些内情,我不想被蒙在鼓里。”
马恩慧不动声色问道:“甚么内情?”
妙锦沉吟片刻,轻声道:“我先父之事。”
马恩慧疑惑道:“‘靖难军’攻入京师之后,景公不是马上就投降了?”
“嗯。”妙锦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马恩慧也没继续出声,她的脸有点发烫,一种难言的屈服渐渐弥漫在心头。见到妙锦、马恩慧就想起,妙锦原本也定好是建文的女人;可而今大伙儿都仰仗着高煦过活了。这世间失败的人,当真会输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妙锦便站了起来,说道:“既然马夫人说不知,我便不多打搅了。夫人若缺甚么用度,便到我宫里来言语一声。”
马恩慧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有点无奈地说道:“多谢贵妃好意。”
妙锦道:“告辞。”
马恩慧送走了妙锦不久,又听人禀报:圣上驾到!没想到平日冷清的地方,今天来拜访的人还不止一个。
马恩慧正想出门去迎接,忽然又转过身去,回到卧房里,从地上捡起了那本《内训》,放到一间厢房的茶几上。她这才匆匆地走出院子,在门口等待着朱高煦。
朱高煦步行来的,身边也只有一个太监。他与马恩慧见礼寒暄了两句,便被迎进了院子,到待客的厢房里。那太监在门外候着。
朱高煦穿着玄色圆领窄袖袍,似乎刚刚下值回来。他温和地说道:“朕有一阵子没来看望夫人了,今日稍闲,便想着过来说几句话。夫人近日可好?”
马恩慧微笑道:“现而今,我还能有如此待遇,已是圣上恩典。”
朱高煦在太师椅上坐下来,他转头看到几案上的书,顺手拿了起来瞧一眼。他没有翻开看,眼睛却盯着那封面好一阵,然后才神情异样地看着马恩慧。
“这《内训》是我母后写的书啊。”朱高煦道。
马恩慧苦笑了一下,轻轻点头,但没有多言。
果然朱高煦没有让马恩慧失望,他似乎很快就猜测到了大概是怎么回事……印刷的书,便不止一本;马恩慧也不可能主动去找徐皇后的书来看。
“你不是妃嫔,不用管宫中的事,找地方放起来就行了。”朱高煦道。他若有所思地沉吟道,“人生在世,还真是必有烦恼。不烦这样,便有那样,只看自己更愿意忍受哪样了。”
马恩慧听到这里,忽然有点走神。
她倒没想到高煦的反应是这样的,高煦也太宽容了;难道他觉得自己善待的人、心里还应该向着建文朝吗?
而且高煦这个人有时候很有感染力,他爱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却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马恩慧此时也被他影响了,一直在琢磨着他的后面那句话。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的声音又道:“因你的身份,朕是可以理解的。”
马恩慧恍然回过神来,不知怎么回事,她下意识地把指尖轻轻放在朱唇上,脱口小声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何刚见面、便那样对我……”
朱高煦愣了一下,顿时转头仔细打量着她。
马恩慧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她也没料到,为甚么自己会突然主动说那么难堪的话!顿时一股屈辱、丢脸的强烈感受涌上了心头。
“朕有时候,确实也觉得恩慧很亲切美好……”朱高煦的声音也有点变了,他竟然把手放在了茶几上,试探着要来拉马恩慧的手?!
马恩慧急忙将玉手从几案上放了下去,她感到头晕目眩,胸口一阵起伏,心里更是马上一团乱麻。
她此时已意识自己的失言,却又没法义正辞严地推拒;毕竟那羞人的暗示,是她自己主动说出口的。
马恩慧说不出话来,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犹自寻思着自己为何会说那句话。
不知甚么时候,高煦已站起来走到了马恩慧面前,他忽然搂住了她的肩膀。马恩慧浑身顿时一颤,吓了一大跳,她急忙伸手一推,正好按在了高煦的腹部。初夏的衣裳已很薄了,高煦穿的又是轻|软的丝绸,马恩慧立刻摸到了他紧|实的腹肌。
“别……高煦你要作甚?”马恩慧颤声道,她几乎要哭出来,“礼教大防不能不顾,我已是残花败柳,高煦何苦如此?”
朱高煦的声音低沉地说道,“你的嘴唇还是很软的,难以叫人忘怀。”
马恩慧道:“圣上再这样,我只能去死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终于放开了她。他站了一会儿,坐回了椅子上,目光仍然火|热、却又有点困惑地一直盯着她。
马恩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道:“你的胆子真大!”
朱高煦沉声道:“有些东西是糊弄庶民的,咱们何必当真?”
马恩慧惊讶地怔怔看着高煦。以前她觉得高煦虽然很厉害,却是个温暖心善、守礼节的年轻人;今天她才发觉,此人原来心里藏着很多坏东西!
马恩慧道:“你是不是想征服一切才满意?”
朱高煦摇了摇头,沉吟不已。
马恩慧莫名地很生气,她愤愤地说道:“我就该死了才好,至少不必身败名裂!”
朱高煦忙好言劝道:“刚才朕有点失态了,恩慧别放在心上。咱们之间除了亲近,还有恩义;所以你放心,朕绝不会逼迫。你不能接受的事,朕也不是非做不可。”
“我想清净一会儿。”马恩慧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
朱高煦便起身道:“那朕先告辞了,过阵子再来看望堂嫂。”
马恩慧的脸又是一红,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连礼节也不顾了。
朱高煦也没计较,转身走出了厢房。
她忽然抓起几案上的那本书,再次“啪”地扔在了地上,轻声骂道:“你又不是我爹,为啥非得那样对我?!”她骂完,忽然伏到几案上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