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仪水&简离邈(一)
显嘉朝的朝野上下,对于晋国大长公主的印象,普遍是放.荡而尊贵。
如果具体说来的话,再放.荡,也掩盖不了她的尊贵毕竟谁都知道显嘉帝有多么尊敬这个胞姐。
尊敬到了他甚至会为这位胞姐留下一道空白的记档遗诏。
这样的信任,非但代国大长公主没有,甚至连显嘉帝的生身之母太皇太后,也没有。
即使端化帝登基之后,很是扫过这位帝姑面子,然而要让他真的拿这个姑姑怎么样,他也是不敢贸然行事的。
然而一朝天子一朝人在惠宗皇帝在位的时候,晋国大长公主作为惠宗皇帝最年长的嫡出女儿,实际上并没有过过几年金尊玉贵的生活。
她下降的时候,申屠贵妃已经与惠宗皇帝“一见倾心”,而与晋国大长公主年岁仿佛的贞媛夫人,业已初露头角。
沉醉于温柔乡的惠宗皇帝,对原配裘氏的尊重与宠爱,日渐稀薄。
这种情况下,晋国大长公主到了许婚之年后,惠宗皇帝却是丝毫不上心虽然裘氏是很关心亲生骨肉的,可彼时朝野上下都看到了中宫的失宠,裘氏的娘家,又人丁凋零不说,也没什么出色的人才,根本做不了母女的依靠。
所以晋国大长公主的婚事一度高不成低不就:裘氏看得上的,要么不想尚主,要么被申屠贵妃搅了局,要么就是,看出了皇室潜藏的储君之争,不想被拖下水;愿意尚主的人家呢,裘氏又委实觉得不堪入目,实在配不上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样尴尬了约莫半年后,开国功臣之一的寿春侯窦晚,念及与裘氏之父的一段袍泽之情,也是看不惯陪惠宗皇帝风风雨雨过的裘氏因失宠而落魄。
他决定,让自己的世子窦斯言,尚晋国大长公主。
窦家是西雍末年才崛起的,别说与底蕴深厚历史悠久的海内六阀比,哪怕是幽州裴、洪州顾这种比六阀低了一个档次的名门,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他们一句爆发户但寿春侯非但是开国元勋之一,更因教导过惠宗皇帝弓马,很得惠宗皇帝敬重。
在当时,窦家绝对属于高门大户,实打实的权臣。
少年时候的窦斯言俊秀白皙,文武双全,二十岁才出头就进了翰林院,在当时的待嫁贵女中,可以说是炙手可热。
实权派的嫡出子嗣,已封世子,本身还这么出色,裘氏与晋国大长公主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母女两个几乎是心花怒放的预备了这场大婚那时候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虽然已经露出宠冠后宫之势,但因为承宠不久,地位未稳,裘氏作为原配之妻,固然已觉丈夫对自己越发冷淡与敷衍,却还没有受到宠妃们的磋磨,是以全心全意为女儿收拾嫁妆的她,根本不知道,那期间西福宫里砸烂了多少家具瓷器。
睿承雍制,西福宫素来是贵妃所居。
不过在那儿砸东西的并不是申屠贵妃自己,而是她的娘家侄女申屠无尘。
那时候申屠无尘将姑姑的寝殿砸得一塌糊涂之后,非但没有请罪,反而拍着桌子号啕大哭:“姑姑说过一定会让我如愿以偿的,为什么晋国那个贱人还是抢走了窦郎?!”
申屠无尘有理由责怪姑母,她与窦斯言意外相识了数次之后,互生情愫,只是窦晚为人正派,不喜嫡庶不分之事。
而申屠贵妃得势之后就自恃宠爱藐视正宫,这样的为人让窦晚非常看不上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世子娶申屠贵妃的侄女为妻呢?
窦晚很明确的告诉窦斯言,哪怕申屠无尘愿意做侍妾,他也不会点这个头。
哪怕申屠无尘愿意做外室,索性不进窦家门窦晚也会亲自打断儿子的腿,而且永远不会让申屠无尘的子嗣,踏进窦家半步!
而窦斯言尽管有母亲孙老夫人帮忙斡旋,却也根本拗不过心意已决的亲爹。
这种情况下,申屠无尘想到了向姑姑求助,请姑姑从惠宗皇帝这儿设法,促成此事申屠贵妃当时已将惠宗皇帝迷得神魂颠倒,自以为此事不难,所以一口答应下来。
但真正与窦晚接触之后,申屠贵妃才意识到这位开国老臣的难缠与倔强。
她使尽手段都无法让窦晚点头不说,反而让窦晚越发看不起申屠家的女子:“从来只听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哪怕是贫门柴户,也没听说过有上赶着求着男家容自家女孩儿进门的申屠家这是惟恐女儿嫁不出去,还是见着个男儿就想勾.引?简直不知廉耻!”
“这样轻浮的门第,也配做我窦家姻亲?!”
“我窦家的马夫娶妾都未必肯要这样的货色!”
这番话虽然不是当着申屠贵妃的面说的,但兜兜转转到底让申屠贵妃知道了,申屠贵妃气得死去活来之余,深觉无地自容,再不肯给侄女说这个话而那边窦晚见她们姑侄不纠缠了正中下怀,满心欢喜的为儿子上了请求尚晋国大长公主的表书。
老实说窦晚这个公公对晋国大长公主很不错,他之所以让窦斯言尚主,除了考虑到与晋国大长公主外祖父的交情,以及对裘氏母子遭遇的同情外,也是因为他确实很满意晋国大长公主给自己做儿媳妇。
毕竟窦斯言是他亲生儿子,他在他的观念里怎么都不会害了自己儿子的:
那时候的晋国大长公主是照着宫廷规矩教导出来的,言谈举止都是满满的娴雅高贵,极完美的诠释了何谓金枝玉叶,何谓帝女风范而且她性情还那么温和。
是的,少女时代的晋国大长公主,性情其实很柔顺,是非常符合世间对于女子贤良淑德的要求的。
然而窦晚在晋国大长公主进门后不到两年,就因旧伤发作,过世了。
他的死,直接开始了晋国大长公主的悲剧。
窦斯言并不喜欢她,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当时心里已经有一个申屠无尘了,也因为他在窦晚的压力下,没能娶成心心念念的申屠无尘,只能尚了婚前从未见过的晋国大长公主对父亲**做法的愤懑与委屈,对心上人的愧疚,在窦晚去世后,全部转化成了阴暗与憎恨,又那样自然的倾泻在了妻子身上。
那时候中宫裘氏已经非常失势,开始在申屠贵妃手里频繁吃亏,可谓是自顾不暇,更不要说庇护已经下降的长女了。
而窦晚的遗孀孙老夫人,是个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典型,她从来没有直接针对过晋国大长公主,即使在申屠贵妃最得势的时候,她也没有故意折辱这个儿媳妇,却始终理所当然的纵容着自己的儿子。
而且坚持认为儿子之所以对晋国大长公主不好,问题肯定出在晋国大长公主身上否则为什么她的儿子对申屠无尘很是宠爱体贴?
从第一次看到窦斯言与申屠无尘在自己的睡榻上颠.鸾.倒.凤的撕心裂肺,到后来独居小院,听着隔壁院子里终年不散的丝竹嬉闹声的平静,晋国大长公主也只用了一年而已。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这样隐忍的过上一辈子。
直到那天,孙氏叩开院门,开门见山的要求将才满月的嫡孙接到自己膝下抚养。
隔了数十年,回忆里刻入沧桑,晋国大长公主依然记得彼时婆媳的对话
“娘这是什么意思?!”年轻却憔悴的帝女很是恭敬的接待了头次来看自己的婆婆,但听完婆婆的要求后,不禁当场变了脸色,“之前柔玫才落地,您也是马上把她接了去!当时您亲口说的,这是为了让我们尽早生下嫡子,好承继寿春伯府!如今嫡子也出生了,该您把柔玫送回来才是,怎么还要把他也抱走?!”
那时候晋国大长公主对窦斯言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之所以忍着屈辱与恶心,想方设法的争宠也要生下一个儿子,除了想把儿女都养在身边外,其实也是不甘她不甘心把寿春伯府让给申屠无尘!
可没想到的是,好不容易生下了儿子,婆婆却还是要跟她抢人!
这叫她怎么能答应?
但孙氏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剜着她的心:“我这把年纪了,又不跟你住在一个府里,难道还要拿住你的儿女,要挟你吗?可是你看看你这个公主府!出出入入,尽是些不三不四的女子!我听说,前两日斯言把青楼那地方的人都带回来过?你说两个孩子跟着你,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哪能不被带坏?”
“所以,还不如交给我,带回寿春伯府去,让他们清清净净的长大,你也能松快点,不是么?”
即使这段往事早已湮灭在时光中,此时的晋国大长公主仍旧可以感受到,自己当时的愤懑与委屈:“娘既然也知道公主府老是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却为何不帮我劝一劝驸马?!”
却反而,还要夺走她的子女?!
“你们夫妻的事情,我做长辈的怎么好插手?”但孙氏理直气壮道,“说起来我才要劝一劝你:斯言这么个玩法,身子哪儿吃得消?你等他心情好点的时候,好歹跟他说一说,既免得我操心,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母子三个,又岂能讨得了好不是?”
晋国大长公主非常清晰的记得,她的这位婆婆说这番话时,眼里没有丝毫对帝女的尊重与敬畏。
因为那时候申屠贵妃已经真正宠冠六宫,连朝堂之事,她朱唇轻吐一语,惠宗皇帝亦是无不从命而正宫裘氏,已经连续一年半,除了大典之外,未能面圣了!
否则晋国大长公主性情再温和,又怎么可能允许窦斯言在自己的公主府里公然招.妓?!
所以即使她坚决不同意婆婆带走自己所有的孩子,最终,在孙氏喊来窦斯言的情况下,她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孩子,被下人强行抱走。
之后不久,她接到噩耗,她才出生的儿子,没了。
裘氏为此专门召她进宫安抚,冷冷清清的长乐殿上,母女相对垂泪良久,裘氏最终劝她还是要设法讨好窦斯言:“孙氏将孩子们带走时说的话虽然刻薄,可足见她还是看重孙辈的。但柔玫到底是女孩儿,又只是孙氏养着,跟窦斯言照面不多,这父女之情可想而知!何况她将来出了阁,自要顾着夫家,又哪能照看到你什么?”
“所以你终究还是要有个儿子的要怪只能怪母后不争气,见弃于你们父皇,护不住你们!”
当时晋国大长公主号啕出声:“我才生下来的儿子就被婆婆抱走了,生儿子又有什么用?”
“母子连心,等他长大就好了。”裘氏也哭着劝她,“哪有亲生儿子不认娘的道理?何况,那申屠无尘已经出阁,却还公然与窦斯言来往,这根本就是欺人太甚!窦斯言俊秀却风流,除了她之外,这两年没少跟其他人有染届时若那些乱七八糟的贱人生下庶子,你难道甘心把窦家的一切,甚至可能包括你的嫁妆都被他们占了去?!”
“母后现在什么都帮不了你们,反倒还要拖累你们被申屠贱妇进谗所以朝颜,你的将来,只能靠你自己!”
“从眼下看,你只能……只能靠你的儿女!”
“你又怎么能不哄着点窦斯言?”
那时候显嘉帝年岁尚幼,尚未迎娶苏家嫡女,裘氏尽管做梦都盼望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倒台,自己的儿子君临天下可那时候,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是以她为女儿的打算,也只能指望外孙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晋国大长公主在麻木中,再次生下一个女儿,同次子一样,才满月就被孙氏抱走,没多久,便夭折了。
到了第四个孩子,也就是窦柔驰的时候,她以为孙氏已经养死了两个孙辈,自己可以把这个儿子留下来可是这场争执持续了大半年,最终赢得还是孙氏所以在窦柔驰被抱走的当天,晋国大长公主在绝望中遣退下人,梳洗打扮之后,悄然出了公主府,决定找个角落了结自己。
她不肯在公主府里自.尽的唯一原因,是这个地方已经被窦斯言与他的姘.头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在她心目中,她的府邸早已是一片肮脏。
而她不愿意死在这样的肮脏里。
她没想到的是,她这么个想法,救了自己,却害惨了她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
晋国&仪水&简离邈(二)
晋国大长公主记得自己是在没人的时候走进水池的。
十一月的帝都,连续数日大雪,街头巷尾,处处玉树琼枝。
哪怕是晌午后天光尚且敞亮的时候,行人依旧稀少。
而她挑的那个水池地处偏僻,四周也没什么人家。
所以她以为自己可以就此一沉不起,从此无爱无恨,归于虚无。
可是一片黑暗之后,她到底还是不情愿的醒了过来睁眼看到榻畔仪水郡主陆朝舜的时候,晋国大长公主在短暂的愕然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情绪,不是感激对方的救命之恩,或者怨恨对方多事,而是她此前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嫉妒。
城阳王府的掌上明珠;锦绣堂大半产业的继承之人;惠宗皇帝一朝,宗室里最耀眼的珍宝。
没有之一。
哪怕是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所疼爱的那些公主们,也无法压下这位仪水郡主的光芒。
虽然陆朝舜的生身之母城阳王妃端木嵩,所生的几个儿子都没能留下来,以至于城阳王也纳了好些侍妾开枝散叶,但谁都知道,城阳王最宠爱的孩子,却依然是陆朝舜这个唯一的嫡女。
由于嫡亲祖母是申屠贵妃姑母的缘故,再加上陆朝舜本身才貌双全,活泼开朗,受姑母之助才获宠于惠宗皇帝的申屠贵妃,对这个表侄女亦是非常怜爱疼惜。
以至于惠宗皇帝对她比对自己的嫡女还要纵容和蔼。
最重要的是,陆朝舜还有个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哥。
简离邈。
那些年中,帝都上下,无分贵贱,每个念到这个名字的女子,语气里都不自觉的带入一丝缠绵。
哪怕是根本没见过简离邈的人,只听传闻里的描述,也往往对这位探花郎悠然神往那是公认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最好的诠释。
亦是无数春闺少女心目中最美好的向往。
无论家世、身家、容貌、学识、气度、性情……简离邈风流一世的资本,都远在窦斯言之上。
但他偏偏洁身自好之极,一心一意的爱慕着表妹陆朝舜。
所以晨光中陆朝舜惊喜的嘘寒问暖,那明晃晃的关心,在彼时的晋国大长公主眼里,却无不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施舍与傲慢。
更何况陆朝舜鲜妍明媚的容颜,愈加反衬出她的憔悴支离与落魄。
晋国大长公主在她的追问与关心下沉默着,心头的嫉妒,却在疯狂的增长。
凭什么?
一个郡主却拥有她这个帝女都没有的东西!
而且还是那么多!
“姐姐既然不愿意说,那我也不问了。”陆朝舜旁敲侧击半晌,见晋国大长公主不作声,轻叹一声,说道,“我去给姐姐拿点粥来……姐姐可有什么忌口的?”
晋国大长公主到这时候终于开口询问自己为何会在城阳王府的别院之内:“我记得我之前不在这儿的?”
“姐姐忘记了吗?”陆朝舜闻言,原本就温和的语气越发柔软,仿佛生怕刺激到她一样,小心翼翼道,“姐姐不当心落了水,我恰好经过,就让人把您救了起来……想着这天寒地冻的,若送您回府的话,恐怕寒气入体。倒是我这别院离得近,就擅自做主,把您接到这儿来收拾了。”
又道,“昨儿个我已经打发人去姐姐府上报了信,所以姐姐不必担心,尽管在这儿住着就好!”
晋国大长公主闻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心里却飞快的推测着:“陆朝舜是本朝最得宠的郡主,她父母又都视她如珠如玉,这大冬天的,她去那么偏僻的水池附近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晋国大长公主寻死时,到失去意识前,都没发现有人靠近也许她当时濒临死亡,所以疏忽了对周围环境的敏感。
但郡主出行自有仪仗,何况陆朝舜这个被多少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城阳王夫妇,与她那个萧疏霞举的表哥,如何舍得叫她独自出门?
那么多伺候的人,还有车马,这样的动静,晋国大长公主认为自己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所以陆朝舜所谓自己经过救了她,必然是谎话。
晋国大长公主起初怀疑这是申屠贵妃的阴谋,她当然是非常怨恨那位让自己母子几个失宠的贵妃的。
毕竟若非裘氏见弃于惠宗皇帝,窦家安敢藐视她这个公主?!
但她那会实在不想回到充满耻辱的公主府,也存着试探陆朝舜到底想利用自己做什么的心思在陆朝舜的挽留下,她决定在这个别院多住几天。
然后她偶尔听到了陆朝舜与别院丫鬟的一段对话:“……公子方才到了后门,想打听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人已经没事了,只是我看晋国姐姐仿佛有很重的心事。”陆朝舜缓声说道,“寿春伯府的情况,我近来也听过一些,那位窦姐夫委实太过份了!只可惜母妃不肯管这件事情,不愿意帮忙同那边的孙老夫人递话,我一个晚辈,很多话却是没资格说的。好在姐姐答应在这儿住些日子,咱们再想办法吧!”
那丫鬟应了一声,又道:“公子还说了件事情:那天公子救起殿下时,不小心扯脱了殿下腰间所佩香囊,但今儿忘记带过来了,下回记得的时候,想托您悄悄还给殿下。”
陆朝舜道:“我晓得了,等他拿过来时给我,我拿去给姐姐,就说之前浸了水,叫人拿去洗了晒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到底还是讲了句,“姐姐如果还有其他东西落在他手里的话,最好叫他全部拿过来,不然传了出去……现在寿春伯府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反倒要害了晋国姐姐了。”
“郡主放心吧,公子知道的。”那丫鬟似轻笑了起来,“公子若不是为了避讳,那天救下殿下之后,怎么会专门把您喊过来,说是您经过救了殿下呢?”
陆朝舜好像也笑了:“以前可都没见他做事这么仔细,难得精明一回,也真是叫人意外了!”
接下来主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讨论起时下风行的胭脂与衣料来廊柱后的晋国大长公主听了半晌见没有其他收获,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回到房里之后,晋国大长公主默默的思索着:“果然我怀疑陆朝舜并非救我之人是真的,她说公子……莫非就是简离邈吗?”
晋国大长公主跟陆朝舜虽然是堂姐妹,但因为年纪差了好几岁,所以两人其实不熟。
她所知道跟这个堂妹关系密切的公子,也只有简离邈了。
毕竟如果是陆朝舜同父异母的兄弟,那丫鬟至少会在“公子”二字前面加个排行。
而陆朝舜也不会用“他”来进行称呼。
但如果不是陆朝舜同父异母的兄弟,外人谁能在大冷天里,把她喊出来给自己的救人行为打掩护?
虽然陆朝舜从来没有娇纵蛮横的传闻,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脾气好到随便一个人都能把她呼来喝去何况这还是个男子!
晋国大长公主怎么想怎么觉得,除了简离邈之外,没有其他人!
确认了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后,晋国大长公主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感到了深深的危机。
因为她怀疑这是申屠贵妃那边,为了策反自己,蓄意使的美男计。
晋国大长公主将被子蒙着脸,无声冷笑,“申屠贱妇,你当本宫是什么人!区区一个简离邈,也妄想让本宫背叛生身之母与同胞弟妹,为你所用?!”
她把这一切记在心里,决定将计就计,给那个妖娆美艳却狠毒的贵妃狠狠一击!
而机会很快就来了。
数日后,陆朝舜看着她好了很多的气色,有点不好意思有点试探的问:“晋国姐姐,我在这儿住了几日,我父王母妃那边不大放心。正好我表哥跟一位世兄要办事,今儿会从这边经过,顺道看看我,你要不要一块见个面?”
晋国大长公主暗嗤她这番话说的痕迹明显,心头越发酸楚城阳王妃端木嵩的精明,是公认的,她唯一的亲生女儿这样稚嫩,不是因为笨,更不是因为端木嵩没教好女儿,这只能说明,陆朝舜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好到也许她这辈子都只看到过花繁柳明,只看到盛世太平,所以才这样不擅说谎与设计。
“申屠贱妇遣这么个人来接近我,还想坑我,这真是当我傻了么?!”晋国大长公主如此想着,面上却浮现一个温和的笑:“当然,大家都是亲戚,他们来了,我哪能不出来打个招呼?再说我这年纪,现在这样子,同他们也没什么避讳的需要了。”
陆朝舜听出她最后一句话中的自嘲,忙出言安慰。
晋国大长公主只当她装模作样,暗暗思索着等简离邈勾.引自己时,要如何报复他?
可是半日后,那个身披狐裘,笑吟吟立在雪地中,仿佛天外谪仙一样的少年,除了行礼时看着她的裙摆道了句“殿下”外,一双眸子却始终没离开过陆朝舜,那双眸子比寒夜的星辰更明亮,但注视陆朝舜时,却满溢着春水般的温柔。
只那么一眼,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将陆朝舜爱到了骨子里。
反倒是跟简离邈一块过来的那位“世兄”那个高大俊秀、却沉默拙言的少年,在良久的踌躇后,似乎是为了打破被那对表哥表妹冷落的尴尬,有些怯生生的走到晋国大长公主跟前,略显结巴的自我介绍:“微、微臣裴、裴则,家父工部侍、侍郎,不知殿下在此,怠慢失礼之处,还望殿下原宥!”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下意识的低垂,眼角却偷偷瞥住了晋国大长公主的脸色,似迟疑似关切,但最终还是只说了中规中矩的话。
这么一番场面话说完,少年白皙的面庞已红成了盛夏天际的云霞。
而当时的晋国大长公主,只当裴则生性腼腆,根本没放在心上其实直到裴则死,她都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因为最初的时候,她一直心心念念着陆朝舜到底要执行申屠贵妃怎么样的诡计。
后来,她心心念念的是如何把这个堂妹那完美的丈夫弄到手?
即使裴则后来成了她第二任驸马,但直到裴则死,晋国大长公主甚至不曾正眼看过他。
而所有这些漠视与轻蔑,都将在往后的日子里,化作千刀万剐,一遍又一遍的凌迟在她心头。
晋国&仪水&简离邈(三)
很多年之后,晋国大长公主才知道,其实那回救下她的,既不是仪水,也不是简离邈,而是裴则。
而且裴则也不是凑巧路过才救下了晋国大长公主他是在晋国大长公主孤身游荡街头时,就注意到这个格外憔悴的妇人的。
那时候由于太皇太后的失宠,晋国大长公主受到牵累,早没了帝女该有的气势,而且一心求死的她,也没有特意装扮,但自幼养成的颐指气使,终究还是被裴则看出了问题:这妇人看着绝非小门小户出身,怎么会连个丫鬟都不带的出门呢?
尤其当时地上积雪未化,天上还下着不算小的雨。
而晋国大长公主连把伞都没拿,就那么无动于衷的任凭雨水将自己淋得遍体冰寒。
浑然不顾零星过往之人或诧异或怜悯的目光。
那种彻彻底底的绝望,让原本就寒意深重的冬日,愈加悲凉。
裴则生性腼腆,在街角盯着自己手里的伞,犹豫了好一会,到底没有鼓起勇气来上前询问,只下意识的跟在了晋国大长公主的后面。
然后就是救人。
裴则虽然也是官宦子弟,但男女有别,以前并没有见过晋国大长公主。
他之所以会找陆朝舜帮忙,担下救了晋国大长公主的名声,只是单纯的想替自己救下的女子保全名节毕竟大冬天的从水里救起一个已经完全没顶的女子,是不可能没有一定的肢体接触的。
晋国大长公主当时的气色那么差,可想而知景况一定不会很好,裴则担心这事儿传了出去之后,会给她带去雪上加霜的打击,所以决定找个女子做幌子。
他父母早故,没有姐妹,家里能出这个面的只有他嫂子。
所以将晋国大长公主安置到自己附近的别院那别院是裴则之母陈氏的陪嫁,陈氏在临终前给两个儿子分了妆奁,是以别院的丫鬟,称裴则为“公子”,不加任何修饰,因为裴则是她唯一的主人之后,裴则回到与兄嫂同住的裴家老宅中,沐浴更衣后,与嫂子商议此事。
他的嫂子漆雕氏原本一口答应了,但带着仆妇赶到别院后,却认出了还在昏迷中的晋国大长公主。
“二弟,这个忙嫂子不能帮你!”漆雕氏当时就皱了眉,示意小叔子跟自己走出房门,到外面说话,“你道你好心救起来的这位是谁?乃是今上嫡长女,晋国公主殿下!”
彼时裴则入仕未久,还很稚嫩。
但再稚嫩,终归是官宦世家出来的,闻言立知漆雕氏之意:这时候申屠贵妃帝宠稳固,又跟贞媛夫人联了手,两位宠妃正瞄准了后位,成天变着法子折腾中宫裘氏以及裘氏的子女。
而裴家即使是世代簪缨的门第,在此时的朝堂上也有一席之地,但也未必得罪得起申屠贵妃。
最主要的是,裴家又不欠裘氏母子什么,也没有站出来替中宫打抱不平的意愿,做什么要为了晋国公主,惹上能令惠宗皇帝言听计从的宠妃?
所以漆雕氏见裴则似有不忍,就劝他,“横竖人你也已经救了,现在就是让她休养之后就能醒过来。全天下又不是只有在你这别院里才能休养,你非把这烫手山芋留下来做什么?你听嫂子的,叫丫鬟给她收拾收拾,找个偏僻的不引人注意的客栈,叫不常在外面露脸的下人,悄悄儿送过去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裴则为难道:“但殿下她好像发热了?这时候如果扔去客栈没人照顾,万一出了事情怎么办?”
见漆雕氏皱眉,他想到一个主意,“要不,嫂子您设法进宫,跟皇后娘娘……”
“开什么玩笑呢?!”谁知才提到中宫裘氏,立刻招来漆雕氏一记白眼,轻叱道,“你也不想想我不让你管这位殿下的事情是什么缘故?还不是因为殿下的生身之母裘皇后如今失了宠,又是贵妃跟贞媛夫人那两位的眼中钉肉中刺我这会去求见皇后,你是嫌那两位宠妃看我太顺眼,还是嫌她们不给裴家找麻烦?!”
裴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赶紧跟嫂子赔罪,而同样的道理,联络晋国大长公主的同母弟妹或者外家裘家,所有一切可能帮助晋国大长公主的亲戚也不可行了因为正绞尽脑汁想彻底扳倒裘皇后,自己入主未央宫的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可以说是一直盯着这几位的。
如果不是因为晋国大长公主当时的性情跟落魄程度,让两位宠妃以为无足轻重,而且又有申屠贵妃的嫡亲侄女申屠无尘专门折腾她,估计晋国大长公主悄然出门寻.死之举,也会一早报到那两位宠妃跟前。
但在漆雕氏不住催促裴则把人送走时,裴则却急中生智的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背锅人选:好友简离邈的表妹兼准未婚妻,仪水郡主陆朝舜。
裴则跟简离邈自幼相识,情同兄弟,简离邈的表妹兼未婚妻,他自然不陌生。
最重要的是,陆朝舜在宗室里非常得宠,而且还跟申屠贵妃有亲戚关系由她出面救下晋国大长公主,既可掩去裴则的出手,也不会给城阳王府带去什么麻烦。
申屠贵妃对裘氏母子可称心狠手辣,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登基,也拒绝过替表弟媳端木嵩报害妹之仇的要求,但她对自己的亲戚晚辈们,一般来说还是很和蔼的。
尤其当年推荐她进宫的城阳王太妃,也非常宠爱仪水郡主这个唯一的嫡孙女。
申屠贵妃感念姑母,对仪水郡主这个表侄女,难免多几分纵容。
是以听说仪水郡主偶然救下想寻死的晋国大长公主,又就近借了裴则的别院安置晋国后,申屠贵妃只在城阳王太妃进宫时,抱怨了句:“大冷天的,仪水不好好的在家里,何必多那个事?多少人羡慕金枝玉叶而不可得,那小贱人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居然自己不想活了,成全她不好吗?”
“你这个侄女儿素来天真烂漫,你又不是不知道。”城阳王太妃其实也不赞成孙女儿多管闲事,不过她就这么一个嫡孙女,素来爱若珍宝,此刻自然要替仪水郡主说话,“不过一个帝女罢了,你看陛下这个做生身之父的,什么时候管过她死活?你就当一只猫一条狗,陪仪水游戏上些日子回头仪水对她没兴趣了,你想怎么折腾不可以?”
申屠贵妃也认为晋国大长公主无关大局,见姑母这么说了,也就没计较了。
只是为了折磨裘氏,她后来特意把这番话传到了长乐殿。
可想而知,裘氏必然将此事告诉了女儿晋国。
裘氏这么做的目的,乃是为了提醒女儿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是的,在裘氏看来这是个良机:“如今为娘自身难保,更遑论是顾上宫外的你了!万幸仪水她有意庇护你,你接下来务必把这孩子哄住了,让她给你做靠山!她年纪虽小,但在申屠贱妇面前却很有份量。眼下除了她之外,也没其他人肯花这心思帮你救你……我的儿,你能不能熬过这段日子,能不能熬到云开见日的时候,恐怕都要指望她了!”
“索性那孩子听说是个好脾气的,又被你那婶母惯着护着十分天真,想来你装一装可怜,她就会帮你的,倒也不需要你太做低伏小……”
裘氏絮絮叨叨的叮嘱着女儿,却浑然未觉晋国大长公主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那天晋国其实后面的话全部都没听到,她翻来覆去只记着那句“就当一只猫一条狗,陪仪水游戏上些日子”。
这样赤.裸.裸的羞辱,犹如一记无形却响亮的耳光,重重的掴在她脸上!
打得她整个人都不住战栗!
那一刻,她心中涌出了无边的杀意但杀意针对的却不是申屠贵妃,而是,仪水郡主。
她觉得上天真是不公平!
既然给予她帝女的身份,却为什么又使她过得如此卑微屈辱?!
而上天没有给陆朝舜帝女的身份,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一个同母兄弟,却给了她其他所有少年女子想要的东西:疼爱她的父母与祖母、才貌双全且深情不渝的表哥、财富、尊荣、美貌……
还有一个可以跟她成鲜明对比、供她取乐的晋国!!!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那天晋国大长公主浑浑噩噩的出了皇宫,心里不住念叨着这一句,至于说到了这一天之后,她到底要做什么彼时她其实也没想到,只是本能的按捺下翻腾的恶意与怨毒,盘算着如何长久的利用仪水郡主这个挡箭牌?
毕竟她虽然嫉妒这个堂妹到了极点,却承认裘氏说的对:以她当时的景况,如果失去这个堂妹的庇护,下场必然是不堪设想。
甚至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再次找个水池去跳一跳……这次可未必再有醒过来的机会了。
而仪水郡主也确实如裘氏说的那样好哄实际上,似她那样千宠万爱里长大,却没有养就一身骄矜蛮横的女孩儿,大抵都是心软的。
以前是因为城阳王妃端木嵩拦着不让她接触太皇太后这一派人,自从担下救了晋国大长公主后,略略了解了晋国大长公主想要自.尽的缘故,以及不受丈夫怜爱的凄苦,女孩儿的同情心被激发出来,背地里一得空就会磨着母亲、祖母帮忙。
城阳王妃与城阳王太妃自然不会答应。
毕竟她们都是申屠贵妃的亲戚,申屠贵妃又还占了上风,怎么可能因为晋国等人可怜就倒戈?
何况以申屠贵妃当时跟裘氏母子的恩怨,即使申屠贵妃忽然想要洗心革面了,裘氏母子肯不肯放过她也是个问题城阳王妃与城阳王太妃再宠陆朝舜,也不可能在这样关系合府生死存亡的问题上宠溺孩子。
但这时候简离邈给表妹帮了腔。
晋国&仪水&简离邈(四)
“表妹素来心软,如今晋国公主殿下的遭遇,又确实可怜。”简离邈虽然跟仪水郡主一样,都是由城阳王妃抚养长大的,但表兄妹的栽培方向却大不一样。
简离邈生来就背负着母仇,城阳王妃又因为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没能活下来,是将这个外甥当成锦绣堂的继承人栽培的,文武双全之外,眼界权谋自然件件不能落下。
反倒是城阳王妃的亲生女儿仪水郡主,城阳王妃因为自己做女孩儿时,赶上乱世,锦绣堂又绝了嗣,胞妹还是个天真无知的,别说帮她这个长姐分担什么,不要她操心就不错了。
所以城阳王妃虽然在外人看来生于富贵长于荣华,实际上却也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她们姐妹的父母汲取宋家教训,放弃过继子嗣,决定将锦绣堂留给两个女儿端木家旁支自是不甘,城阳王妃即使有夫家帮忙,在父母双双去世后,也是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把锦绣堂握在手里的。
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锦绣堂乃海内六阀之一,即使她的夫家是皇室,焉能不动心?
是以城阳王妃这辈子从记事起就在勾心斗角里度过,固然一直高高在上,难免也觉得过得很不容易。几乎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年少女孩儿该有的轻松愉快,自然不忍心唯一活下来的女儿过得太累。
她也信任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外甥,以为女儿横竖现在有自己夫妇护着,将来有简离邈可以托付,天真点就天真点吧。
因而仪水郡主给堂姐说话时,来来回回就是直白的看堂姐可怜,不忍心。
但现在简离邈开口,却自有技巧了,“姨母如果一直不答应表妹,一来表妹必然对这事儿念念不忘,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就要冲上前去给晋国公主打抱不平了,到那时候叫贵妃娘娘知道了,必然不喜,咱们虽然不怕贵妃娘娘,然而又何必为个外人得罪她呢?”
“二来,姨母您想,晋国公主殿下是怎么跟寿春伯成亲的?说到底,还不是寿春侯对中宫母子动了恻隐之心?如今朝堂上下,与寿春侯一样,看着裘皇后是如何陪陛下度过多年来的风风雨雨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也必然同情中宫母子的。”
“而寿春伯横竖对晋国公主殿下没什么喜爱之意,之所以可着劲儿折腾这位殿下,说到底是两个缘故,一个是贵妃娘娘的侄女故意挑拨,第二个就是寿春伯当年乃是被迫尚主的。”
“假如咱们劝说寿春伯以及申屠家小姐,往后对公主殿下客气点儿,别故意去折辱殿下,既让表妹松口气,也免得开国时候的老臣因此对贵妃娘娘生出厌恶,否则可是不利于贵妃娘娘的谋储之意啊!”
城阳王妃本来就非常纵容女儿,这段时间频繁拒绝仪水郡主之求,已经有些吃不消了,现在得了外甥这么一说,虽然知道他是在给仪水郡主找借口,但还是去找了婆婆城阳王太妃商议:“本来觉得仪水胡闹,不想理她的。不过离邈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我明儿进宫去跟贵妃说!”城阳王太妃在对孙女的问题上,跟儿媳妇其实是半斤对八两,闻言毫不迟疑道,“大局要紧,那个晋国也不是什么关键的人物,容她在公主府里喘口气又有什么关系?终归是争取朝堂上的好感更重要。”
说到这儿又夸简离邈,“这孩子不愧是锦绣堂之后,就是聪慧看得远,要是咱们家的就好了!”
“按照季神医留下来的手札,孩子成亲太早不利子嗣,所以媳妇打算暂时不提这件事情。”城阳王妃听出婆婆委婉的催促,轻笑,“横竖人又不会跑,过两年离邈可不也是咱们家人了吗?”
何况简离邈乃是被生父下药早产,先天不足。即使城阳王妃将他抱回王府后,命锦绣堂的医者精心照顾多年,身体也比常人虚弱些。城阳王妃希望趁他还是没成亲的童身时候,给他调理得好一点,免得在寿数上有什么妨碍。
不过这种话现在说出来难免扫兴,她也就不讲了。
城阳王太妃没考虑到这茬,但也认可了媳妇的做法,含笑道:“那我可要多撑几年,将来好抱曾外孙儿!”
简离邈襁褓里被抱到城阳王府抚养,城阳王太妃对这个没血缘的孙辈印象一直不错,也乐见他跟自己嫡孙女凑成一对。
是以这会倒把话题歪到简离邈跟仪水郡主的婚事上去,跟媳妇探讨了大半日,许诺会把手里最好的珍宝拿出来给孙女添妆直说到城阳王下差回来请安了,太妃才醒悟过来,失笑着放儿媳妇去做事。
次日城阳王太妃果然进宫去见了申屠贵妃,把简离邈的说辞转告了她,末了道:“离邈那孩子出这主意,虽然很可能是为了哄仪水高兴,不过他说的也没错,之前窦晚可不就是个例子吗?那晋国横竖碍不着你的前途,放她一马,也没有什么,何必为她招人厌烦?”
提到窦晚,申屠贵妃就感到阵阵羞辱这几年申屠无尘使劲折腾晋国,甚至还故意在公主府的睡榻上勾.引窦斯言,除了不忿晋国抢了自己的寿春伯夫人之位外,说到底也有申屠贵妃的唆使。
毕竟窦晚当年羞辱申屠家的那番话实在太刻薄了!
刻薄到让申屠贵妃至今念念不忘!
不过申屠贵妃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她皱了会眉,说道:“既然姑母这么说了,那我回头叮嘱无尘一声!”
申屠无尘闻说让她往后不要再折辱晋国时,感到非常不满,跟申屠贵妃很是闹了一场,又辗转问出是仪水郡主闹出来的事情,更是找上城阳王府,质问仪水:“那是你堂姐,我论起来也是你表姐呢?想当年,要不是她仗着金枝玉叶的身份,抢走了窦郎,这会窦郎该是你表姐夫而不是堂姐夫!如今她自作自受落到这样的下场,到你跟前来哭几声装一下可怜,你就帮她?!你这个没良心的!!!”
仪水郡主与申屠无尘差了好几岁,又是隔了一层的表姐妹,平常来往不多,她又不擅长跟人争论,被申屠无尘这么一上门一质问,弄得怪尴尬的,解释道:“但表姐跟堂姐夫都已各自成亲,现在孩子都有了,这……”
“孩子都有了又怎么样?!我孩子还是窦郎的血脉呢!”申屠无尘怒道,“她晋国抢了我的心上人,抢了我寿春伯夫人之位,凭什么还要抢我孩子的父亲?!”
“……”仪水郡主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了?
索性简离邈接到消息及时赶来,哭笑不得的帮她劝住了申屠无尘:“表姐当年与寿春伯爷情投意合,却因长辈之命不得不分开,各自嫁娶,着实受委屈了!然而表姐请想,这件事情已经时过景迁,早就被大部分人给忘记了。如今人人却皆道您依仗贵妃之势欺侮帝女,倒仿佛错的全是表姐了表姐您甘心么?”
“这”申屠无尘皱眉,她虽然仗着贵妃姑姑之势,根本没把种种议论放在眼里,但不怕被议论,跟不甘心被议论是两回事尤其在她的认知里,理亏的从来都是晋国,是晋国抢了她的心上人,是寿春侯窦晚羞辱申屠家的那番话,导致她没能嫁到公侯贵胄之家,只能委委屈屈的嫁了个寻常官宦子弟,总而言之,她过的不好,全部都是晋国跟寿春侯的错!
然而寿春侯不然是她心上人的亲爹,业已去世,申屠无尘想计较也计较不了,那么这番怒火不向晋国发泄,向谁呢?
问题是,因此导致自己被千夫所指,晋国当年的“卑鄙作为”却无人提起,申屠无尘想想就觉得心气难平!
这时候简离邈又道:“而且表姐也晓得,贵妃娘娘现在正在谋取大事,需要争取满朝文武的认可,您对晋国公主殿下的所作所为,说不得,就要被支持十六皇子的人拿去说嘴了!您说这是何必?”
十六皇子就是后来的显嘉帝,中宫裘氏最小的儿子。
申屠无尘被简离邈堵得没话讲,最后只得又训斥了仪水郡主几句,说是:“你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私下告诉我?偏要捅到姑姑那儿,害我被姑姑说了一顿!”
仪水郡主好生赔礼了一回,才把她送走送走了人,她跟着谢过简离邈:“今儿亏得表哥来了!”
“表姐虽然来势汹汹,但她说的也没错。”简离邈却趁势劝她,“咱们是贵妃的亲戚,贵妃又占着上风,你却因为心生怜悯去帮皇后的亲生女儿,纵然眼下贵妃没计较,天长地久的,亲戚情份也会被磨掉的。如此也让姨母跟太妃在贵妃面前不好交代,依我说,你帮了她这次,就算了吧!又不是咱们女儿,没理由叫你护上一生一世的!”
“你说的什么话!”仪水郡主本来还垂着头乖乖领训,听到末了一句,羞的捏拳给了他一下,啐道,“下次再这么说我告诉母妃去!”
简离邈笑着哄她,眼底却暗藏忧虑其实这次他之所以会说服城阳王妃,宠溺表妹只是一个缘故,还有个缘故是知交裴则的再三哀求。
“这位帝女也忒麻烦了!”简离邈对于好友还有表妹维护晋国的做法是非常反对的,因为申屠贵妃可是城阳王太妃引荐给惠宗皇帝的,凭贵妃这些年来磋磨裘氏母子的做法,一旦中宫出了头,城阳王府必倒无疑!
不过他也知道,仪水郡主跟裴则都属于那种从小被护着,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心肠极软的人。
而且晋国这两年过的日子也着实够悲惨但对于简离邈来说,城阳王府是他姨母跟表妹的家,他姨母养育保护教导了他;表妹不但与他青梅竹马,还是他倾心所爱;甚至连城阳王太妃以及城阳王爷,纵然他们对裘氏母子冷漠甚至落井下石,对他这个寄居过来的亲戚,却始终视同己出,极为爱护纵容。
那个晋国,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了,晋国好歹是帝女,这两年再怎么受折辱,总也衣食无忧,有那么几个下人伺候。世间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人,岂非比她还要可怜?
每个都要帮,盛世明君也没那本事!
所以简离邈这会嘴上跟仪水郡主说着甜言蜜语,心里却暗暗动了杀念,“但望这位殿下能够识趣点!倘若她得寸进尺,再拖表妹跟裴则下水的话……”
那也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晋国&仪水&简离邈(五)
然而简离邈归根到底没能杀了晋国大长公主这是他此后的余生里,最懊悔的一件事情因为就在晋国一次次扮可怜,将仪水郡主与裴则当成挡箭牌后,忍无可忍的简离邈已经准备下手了,可城阳王妃,却转了主意。
城阳王妃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给妹妹,即简离邈的生身之母燕国太夫人报仇!
说到燕国太夫人,其实简离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位生母?
少年无知的时候没吃住简平愉花言巧语的哄劝,不顾父母长姐劝阻,执意下嫁给寒门之子,也还罢了。
毕竟谁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
成亲之后发现丈夫其实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更在她生下嫡长女后,立刻纳了她的陪嫁丫鬟,生下庶长子简离忧对于锦绣堂这种门第来讲,让庶子生在嫡子之前,是一件非常侮辱正妻的事情!
其实也不仅仅锦绣堂,但凡有几分规矩的人家,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
因为这不只是打亲家的脸、给嫡妻以及嫡妻的娘家没脸,也是给自家往后招祸:皇家立储,嫡子与长子之争,自古以来就没停息过!
寻常人家也是一样的道理:长子年纪最大,理所当然最先接触家族的产业与权势。如果长子是嫡子也还罢了,不是嫡子,有了这样的优势,一旦心大了,岂能不对嫡子生出嫉恨之心来?
如此兄弟不和,一家子内斗都来不及,还谈什么兴旺?!
至于说压着庶长子不予栽培如果这个庶长子是个无能之辈,且不提,如果他有才华,这不仅仅会造成他一旦得势之后,非但不会帮助家里,反而会恨上家里,也使家族徒然浪费了一个人才!
而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血脉与和睦。
家族是以血脉为纽带联合在一起的,不和睦的家族根本不可能长久。
所以当年城阳王妃得知此事后,险些没气晕过去!!!
那时候她们姐妹的父母刚刚去世未久,城阳王妃自然认为,这是简平愉露出真面目的缘故为了给妹妹讨个公道,也为了证明锦绣堂虽然没了男嗣,但她这个端木大小姐绝对不是好欺负的,城阳王妃专门找简平愉狠狠撕了几场!
最后简离忧虽然被留在了简家,其生母却被远远的发卖了。
而且简平愉保证这个庶长子,任何时候,都不会妨碍到嫡妻与嫡出子女。
后来事实证明,他做到了。
简离忧虽然是简家长子,却一直低调得紧,也从来没妨碍过谁。
只不过简平愉在数年后,又弄了个真爱温氏。
燕国太夫人其实早在温氏怀上简离旷之前,就知道了温氏的存在。
她当年执意下嫁的要求虽然触怒了父母,以至于嫁妆远不如姐姐丰厚,但锦绣堂的门楣搁那儿,相比寻常人家,也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了。
所以她当时尽管失宠于简平愉,却是有可用之人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知道此事后,她既没有对温氏下手,也没有跟姐姐城阳王妃求助。
竟是什么都没做。
就那么看着温氏妊娠,然后,简平愉为了她,给嫡妻下了催产药,以瞒天过海,将外室生子说成嫡出子不说,更占据兄长身份,篡夺原本应该属于简离邈的一切!
燕国太夫人郁郁而逝之后,城阳王妃不顾刚刚夭折了儿子又赶上胞妹逝世的打击,四处奔波,想尽办法,才弄清楚了整个来龙去脉然后,差点因为这个真相疯掉!!!
“早知道你娘会因为简平愉而死,还拖累了你,当初你娘才动这个心思时,我就该干掉他!哪怕你娘因此恨我一辈子,也好过她正当盛年就这么狠心的去了!”后来城阳王妃告诉外甥往事时,流着泪说道,“我跟你说这件事情,不为别的,就是希望你将来遇见类似的情况,当断则断,切切不可优柔寡断,免得像姨母我现在这样,悔恨万分,然而你娘终究回不来了!”
那时候城阳王妃以为她是在提点外甥,多年后,她在黄沙万里的塞外,接到仪水郡主去世的消息时,才知道,那番教诲,竟是一语成谶!
关于燕国太夫人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城阳王妃经过反复思索,认为妹妹乃是对简平愉用情太深,深刻到宁愿死在他手里。
在知道简平愉对温氏才是真心爱慕后,甚至连儿女都不管了。
如果是其他人这么做的话,以城阳王妃的性情,那一定是非常唾弃的。
她这辈子因为没有亲兄弟,一直以长女的身份承担着锦绣堂继承人的压力,是最看重责任的。
燕国太夫人再识人不清,再不肯接受简平愉的变心,但当时无论是简离芝还是简离邈都尚且需要母亲的保护与教导,她实在不该自私的离开,还陷一双儿女于危险之中如果不是有城阳王妃在,简离芝跟简离邈这对姐弟,多半无法长大。而燕国太夫人走的时候,甚至没有派人给姐姐打个招呼,可见是真心没想管过一儿一女的死活。
但她到底是城阳王妃唯一的妹妹。
城阳王妃虽然没比她大几岁,却一直承担着她的保护者的角色。
多年爱护下来,再加上彼时父母已去,城阳王妃一直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妹妹,对不起九泉下的父母。
所以她毫不隐藏的告诉了简离邈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刺激外甥,是生怕外甥会步上妹妹的后尘。
锦绣堂血脉不丰,她是真的损失不起简离邈了。
只是姨甥两个都没料到,即使他们自以为足够汲取教训了,最终却还是抵不过命运无常。
简离邈一开始得知城阳王妃为了替燕国太夫人报仇,暗中转向裘氏母子,支持十六皇子时,是反对的:“姨母早先也说过,中宫与贵妃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城阳王府与贵妃关系极深,他日若十六皇子登基,对王府必然不利!有道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今儿我说句不孝的话:横竖娘她已经去世这么多年,早一日给她报仇,晚一日给她报仇,其实都差不多!咱们根本不必急在一时,何不再等其他时机?!”
“我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城阳王妃很感动外甥为自己考虑,却摇头,“问题是你也看到了,简平愉那老贼,在朝堂上越发的得势!贵妃对他的倚重也越来越深!你要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即使贵妃之子登基了,那老贼也未必会倒台!到那时候,别说咱们指望贵妃帮忙,给你娘报仇,贵妃不为了拉拢他,铲除咱们就不错了!”
简离邈闻言自是吃惊:“贵妃何以会这样看重他?”
由于申屠贵妃的盛宠,这几年下来,朝堂上下,支持贵妃的臣子也是有很多的。
简平愉虽然因为手腕出色,属于其中的佼佼者,但要说他乃是无可取代简离邈却不这么认为!
“你还是太年轻了!”城阳王妃叹了口气,即使此刻室中只有姨甥两个,却仍旧招手喊了他到自己跟前,附耳小声道,“你以为申屠贵妃当真是太妃引荐给陛下的那么简单?如我这些年来暗中观察的不差,她背后,应该是西凉沈!”
“而且当年她得宠之后,后宫又冒出来个贞媛夫人深得上意按说这两人得宠时间差不多,又都是极为张扬霸道的性.子,不说一照面就斗个死去活来,怎么也不可能联手对付中宫吧?”
“之所以她们没有争斗反而联了手,互相帮助对方固宠,生生的将原本雨露均沾的后宫变成了两家联手独霸陛下,皆因贞媛夫人的背后乃是东胡刘!这两人私下议了和,两家的棋子那当然也不会再争锋相对!”
“然而申屠贵妃进宫以来,一路顺风顺水,连皇后母子都是想怎么踩就怎么踩即使沈家有些控制她的手段,你觉得,她做惯了高高在上的贵妃,以后若再成了还要高高在上的太后,她还回甘心受制于沈家吗?!至于贞媛夫人,多半也是同样的心思!”
城阳王妃冷笑出声,“而简平愉这个老贼,虽然品行低劣猪狗不如,但他却有一个无人能及的优势他是寒门出身!”
其实城阳王妃还有几句话怕刺激了外甥没说出口:城阳王妃甚至怀疑,是不是简平愉也知道了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的底细,为了谋取长久的富贵,故意害死了燕国太夫人?
毕竟这时候参与储位竞争的皇子背后,都站着阀阅:申屠贵妃是西凉沈,贞媛夫人是东胡刘,十六皇子是青州苏。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管哪位皇子上位,都将面临阀阅挟功自傲的威胁那么只要这位新君没有糊涂到家,都必然会大力支持寒门官宦,以平衡朝堂!
而简平愉作为正宗寒门子弟,却因为娶了锦绣堂嫡女,也是靠锦绣堂的帮助才能够一路扶摇直上,是以被划分在世家门阀这一块的。
如此一旦新君登基,哪怕他站对了队,也捞不着什么好处:因为就算他被划在世家门阀这一块,也不可能争得过西凉沈东胡刘青州苏这些真正的望族。
所以如果想谋取最大的政治利益的话,他必须恢复寒门官宦这个阵营而恰好城阳王妃与燕国太夫人的父母已故,这两位临终前又执意要把锦绣堂留个两个女儿而不是旁支,以至于旁支对姐妹俩恨之入骨,别说知道燕国太夫人所托非人后替她讨公道了,不幸灾乐祸就不错了!
这种情况下简平愉宠妾灭妻的事情即使闹出来,也兜得住后果果然即使城阳王妃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申屠贵妃还不是把表弟媳妇拦了下来?
毕竟这会朝堂上有足够手腕、有将来能够为上位者制衡世家门阀可能的寒门臣子,仅有简平愉一个。
申屠贵妃也好,贞媛夫人也罢,只要她们不甘心母子俩一直给背后的望族做傀儡,如何能放过这么个送上门来的臂助?
那老贼多半是料定了后果,故意的当年他靠锦绣堂一路青云,现在又靠谋害了锦绣堂嫡女继续前途远大!!!
收回思绪,定了定神,城阳王妃继续道,“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再指望贵妃了!然而陛下膝下虽然子嗣众多,照朝堂上的局势,最可能继位的,无非就是那三个。贞媛夫人与贵妃是一伙的,你说我们不选十六皇子,还能选谁?”
简离邈无话可说如果只是城阳王妃急着报仇雪恨,他还能劝说一二,但现在照城阳王妃的分析,即使他们不考虑为燕国太夫人报仇,却也要防着简平愉反过来赶尽杀绝!
这种情况下,确实如城阳王妃所言,他们只能选裘氏母子。
而简离邈稍作思索就反应过来,其实,这是城阳王妃为了女儿与外甥,放弃夫家,甚至是放弃自己了城阳王妃与简平愉之间的恩怨,始于燕国太夫人。
如果她愿意将简离邈送回简平愉手里,任凭简平愉跟温氏处置,且保证不再追究妹妹之死……以她宗妇的身份,即使申屠贵妃做了太后之后,仍旧非常倚重简平愉,也未必会对城阳王府赶尽杀绝。
毕竟城阳王妃作出这样的退让的话,申屠贵妃也有理由说服简平愉让一步的。
而以城阳王妃的手段,即使简平愉有什么暗中算计……她岂会怕?
照她现在暗中投靠裘氏母子的打算,却显然是不肯放弃外甥,宁可放弃夫家了!
对于姨母这样的恩义,简离邈心中复杂难言,他委婉的表示自己不希望看到收留了自己的城阳王府遭遇不测但城阳王妃轻描淡写道:“莫忘记,你不只是我的外甥,也是我的准女婿!如果你觉得心里不好受,将来好好照拂仪水,也就是了!”
简离邈迎着姨母不容置疑的目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那双眸子里如此清晰的写明了他这位姨母的决心:
为了唯一活到成年的女儿,城阳王妃可以做任何事!
然而谁也没想到,正是他们自以为为仪水郡主考虑的选择,葬送了仪水郡主的性命。
晋国&仪水&简离邈(六)
惠宗皇帝从后宫的醉生梦死中醒悟过来的时候,裘氏母子羽翼已丰。
尽管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想尽办法的折辱十六皇子,千方百计的试图除掉他,却依然功亏一篑,无奈的看着惠宗皇帝先一步咽气。
惠宗皇帝临终前,最牵挂的自然是他两个宠妃,以及宠妃的子女。
皇帝糊涂了大半辈子,到这时候,回光返照,倒是清醒起来了。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宠爱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冷落中宫,连带嫡子嫡女都饱受折辱,甚至女儿陈国被逼到愤然自.尽的地步。
纵然他跟裘氏乃是少年夫妻,这么多年积怨下来,也没什么感情可言了。
所以指望临死前说几句好话,就能换取宠妃母子的生路,那是不可能的。
惠宗皇帝只能强撑着宣旨,要求十六皇子无论如何不许废弃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的位份其实这么做没什么意义,不过是皇帝无能为力之下的自我安慰罢了。
如果这时候惠宗皇帝的圣旨真的能起作用的话,他肯定是要求废掉十六皇子,改立宠妃之子。
但裘氏却冷笑着答应了:“位份?哀家当然会保留她们的位份毕竟哀家也很想知道,九泉之下,你带着这两个贱妇见到太祖皇帝陛下时,太祖皇帝陛下会怎么说?!”
她这么讲时,惠宗皇帝还没死,却已经自称“哀家”,对丈夫的憎恨可想而知!
而惶恐伏于榻侧的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未及呜咽出声,便已被掩上嘴拖了出去裘氏阴恻恻道:“黄泉路上自会相见,又何必非要在人世间来一场当面诀别,陛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惠宗皇帝大行的钟声才敲响,大开的宫门尚未迎入应声而至的百官,先有禁卫四出,将两位宠妃的眷属党羽,皆枷锁下狱,抄家封门。
城阳王府亦在其内。
城阳王妃对于这种情况早有准备,她很平静的随着婆婆与丈夫,以及一干侍妾、庶出子女被拿入诏狱。
当天下午,接到消息的仪水郡主携丈夫简离邈打通关节,来看望她,一见面就哭了:“母妃,怎么会这样?”
“母妃自有主张,你乖,不要哭,跟离邈回去,有什么事情听离邈的,啊?”那时候城阳王妃因为跟裘氏母子有约在前,所以自觉处境无碍,和和气气的哄了一阵女儿,也就使眼色让简离邈把她拉走了。
但仪水郡主不知就里,自然不能对娘家的处境视若无睹,她本能的想到了去找晋国求情。
按照她这些年来对晋国的帮助,她以为晋国顶多就是无法干涉新君,帮不了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拒绝自己的。
在进门之前,她甚至考虑好了如果晋国表示无能为力时,自己该怎么表示不介意,才能最大程度的免去这个堂姐心里的歉疚。
却不想进了公主府之后,晋国似笑非笑的听完了她的要求,端起茶水抿了口,却慢条斯理的说道:“按说妹妹这些年来没少给我搭把手,如今城阳叔父一家子都下了狱,我是怎么都不可能不帮忙的!只是妹妹啊,这俗话说的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的同胞弟弟我清楚,他可不是糊涂的人!是绝对不会诬蔑叔父一家的,如今他们进了诏狱,那么当然有进诏狱的理由!”
“你却非要我在这种事情上帮忙,这不是撺掇着我明知故犯,不把《大睿律》放眼里吗?这可真是太过份了啊!咱们做妇道人家,最要紧的就是温驯知礼本来这回叔父一家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这个亲生女儿,还是唯一的嫡女,也是跑不掉的!现在宫里已经放你一马,你却不知道珍惜,还跑到我这儿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说说你……你这叫做姐姐的怎么说你呢?”
仪水郡主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这位郡主虽然因为自幼生长优渥,没什么城府,但晋国这番话中的恶意与落井下石,再天真的人也听得出来她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情况,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冰冷,竟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念在你早年对我还算恭敬的份上,这回呢我就不跟你计较了!”看出她脸上毫无掩饰的震惊与受伤,晋国却觉得说不出来的畅快终于,终于啊,终于到了这一天!
将这位公认的千宠万爱于一身的宗室明珠,狠狠的踩在脚下!
从这一天起,仪水的所有荣华尊贵,所有宠爱重视,所有无忧无虑,都将远去;
而她晋国,却将一跃成为这个皇朝无法忽视的存在!
在晋国看来,这些原本是她这个惠宗嫡长女该有的!
冷笑着看着仪水郡主含着泪,跌跌撞撞的告退离开,晋国舒畅之余,也有些隐约的不忍。
她想了想,在仪水离开后片刻,下意识的跟了上去。
然后,她在大门的缝隙里,看到门外的马车畔,仪水扑进来接她的简离邈怀中无声恸哭。
那个帝都上下无数少女肖想过而且仍旧在肖想着的男子,只着寻常的青衫乌幞,然而他伸手搂住妻子轻声抚慰的动作,却依然美如画卷。
晋国在门后看着,忽然想到多年前,她寻死的那时候,一度以为简离邈对自己有意,或者会装作对自己有意。到后来才发现,这人眼里,从来只有仪水郡主一个人。
甚至晋国仔细回想起来,简离邈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妹妹,妹夫,这是怎么了?”想到这儿,不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晋国咬了咬牙,忽然走了出去,微笑着看向简离邈,“好好的怎么在这儿哭起来了?”
以前你看不到我,没有关系,因为那时候的我,原本就被掩盖了风头,确实不如你的妻子仪水郡主鲜丽尊贵;但现在……
晋国得意的念头尚未结束,未想简离邈却依然没有正眼看她,只低着头,看着她面前的石阶躬了躬身:“打扰殿下之处,万乞饶恕,臣这就带内人走!”
说着二话不说,打横将已经哭得有些神智不清的仪水郡主一抱,转身送入车内,跟着自己进去竟走得干脆无比!
徒留晋国一脸青白的站在原地。
那一刻她心里满是羞辱的同时,恶念越发高涨原来夺去了你赖以尊贵的娘家,你依然不算一无所有!
因为你还有一个爱你爱到眼里只有你的丈夫!?
晋国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仪水失去简离邈!
当时裘氏跟显嘉帝都忙着继位的事情,自然顾不上了解晋国私下里做的事情,等察觉时,还是新册的苏皇后都有点看不过眼,给婆婆请安时,委婉的提了提:“之前仪水郡主与晋国姐姐十分亲善,媳妇料想姐姐现在对仪水郡主也非常感念的。只是城中眼下许多人不知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似乎有些误会?”
裘氏当时没说什么,过后使人一打听,不由皱眉,特意唤了晋国进宫:“你怎么折腾起仪水来了?她祖母城阳王太妃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她跟她生身之母城阳王妃却帮咱们娘儿几个极多,你弟弟能够熬到现在,城阳王妃功不可没!就是仪水不懂事,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念着旧情,你也宽宏大量点不是?”
“仪水仪水仪水!”然而晋国一听这话就沉了脸,冷笑,“究竟仪水是您的女儿,还是我是您女儿?您那么喜欢她,索性认她做女儿好不好?以后我也不出现在您面前,免得碍您的眼!”
“这是怎么了?”裘氏愕然,“难道仪水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儿?”
说到最后一句,裘氏脸色也阴沉下来。
“她之所以又善良又心软,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城阳王府把她护得很好?!”晋国没有正面回答,只切齿道,“换个人在那样的景况下长大,谁还能比她差了去不成?!母后您说句良心话,当年我年纪还小的时候,论温柔贤淑,比她差么?!可您也不看看,我嫁的是什么人,她嫁的是什么人!”
裘氏沉默了一下,终于会过意来,女儿这是在嫉妒仪水裘氏因为陈国的死,对自己的儿女一直抱着深刻的愧疚。
在她看来,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当娘的不争气,争宠争不过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的话,自己的孩子,也不会除了代国之外,个个年纪轻轻就满身是伤。
倘若现在无辜被晋国针对的是其他人,而不是仪水郡主的话,裘氏其实不在乎让女儿发泄下的。
但晋国偏偏挑了仪水郡主,这不免让她头疼了当然这不是因为裘氏足够知恩图报,而是因为:“你这些年确实受委屈了!好在现在你弟弟出了头,窦家是别想再爬到你头上,你不喜欢窦斯言,和离就是!不过仪水你不要随便动,城阳王府固然好处置,她那个生身之母,你婶母端木嵩可不是好惹的!尽管这些年来她没少帮你弟弟,却也防了咱们一手。你知道端木嵩是锦绣堂嫡女,他们海内六阀底蕴太深厚,你弟弟虽然有手段,一来到底年轻,二来他的身体,这些年中都是锦绣堂的医者帮忙掩饰的……这时候怎么能针对仪水?”
毕竟无论裘氏还是陆氏皇族,祖上发迹到现在都才三两代,根本没办法想象海内六阀那种门第,会藏着怎么样的手段?
万一城阳王妃借着派遣手底下医者给显嘉帝诊治的机会,对显嘉帝的身体做了什么手脚怎么办?
裘氏生倒是生了好几个儿子,然现在活着的只有显嘉帝一个了。显嘉帝现在也就一个才四岁的长子陆鹤霄在膝下,倘若他现在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异母兄弟,会同意让个四岁小孩子登基?
退一步来讲,即使陆鹤霄真的登基了,他会更亲近生身之母崔氏,还是祖母裘氏跟两个姑姑晋国、代国?
裘氏辛辛苦苦忍到这会,眼看胜利果实已经到手,还没尝出个什么滋味来呢,难道就要便宜了崔氏不成?噢,如果显嘉帝这时候死了,也不会便宜崔氏。
多半是苏家苏皇后作为陆鹤霄的嫡母,自己尚无所出,如果陆鹤霄登基,凭崔家的家世,根本不可能跟苏家争,必然是乖乖的将陆鹤霄交给苏皇后抚养,让苏家挟天子以令天下!
到那时候,裘氏母女算什么?!
更不要讲,这时候惠宗皇帝才咽气呢,而仪水郡主早先对堂姐晋国的照拂,知道的人可不少!
如果这会新君的胞姐就迫不及待的开始恩将仇报,传了出去,那些帮助过新君登基的人,岂非要人人自危?
尤其是,苏家。
一个不好,这场胜利说不得就要成为水月镜花了!
裘氏将这番关窍苦口婆心的告诉了女儿,末了叹道:“何况你弟弟因为朝堂上的缘故,决定对端木嵩毁诺,不但不将简平愉交给她处置了,还要大力提拔简平愉!你该知道,端木嵩连夫家都舍弃了,可见在这世上,真正让她上心的就两件事:一个是燕国太夫人的仇恨,一个就是她女儿仪水郡主。咱们已经要在前一件上刺激她,这后一件,无论如何不能再犯了!”
晋国知道裘氏说的对,只得暂时按捺住了汹涌的怨毒。
但这份怨毒,却越发的在心中积累酝酿,直等黑暗之花盛开的那日。
晋国&仪水&简离邈(七)
仪水郡主接到晋国去占春馆小住的邀请时,是想拒绝的。
她以前一直不相信,或者说不在意简离邈的提醒,从来没有防备过晋国。
但自从显嘉帝登基起,晋国俨然换了个人似的,那回仪水郡主登门相求固然被她羞辱走,之后仪水郡主再没去找过她,但她却抓住一切机会不忘记折辱仪水夫妇原本帝都上下都以为,凭仪水早年对晋国的情份,现在必能收获善报。
看到这种情况,唏嘘之余,为了讨好新晋帝姊,却也少不得落井下石。
仪水郡主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的真相是这样的残酷,甚至每天都可以更残酷。
她从前以为的美好,不过是因为,她的父母,她的家人,她的表哥兼丈夫,为她撑起了一片柔软的天空。
现在唯一能够庇护她的只有简离邈,而简离邈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晋国,还有他的生身之父简平愉、继母温氏,以及名义上的胞兄实际上的篡夺者简离旷。
他没有能力让仪水继续生活在从前的轻松愉快里。
而仪水自然也不会继续天真的以为,晋国给她下帖子,是真的想跟自己悔过。
“当年裴则对她那么好,可裴则坠马身故时,她居然无动于衷!”仪水每每想到这点都觉得自己做女孩儿时,委实是瞎了眼,“早知道当年不管她,也许这会她还未必专门找咱们麻烦!”
这时候裴则已经死了有几年了他从马上摔下去之后就不行了,但许是因为年轻,还是撑到了简离邈接到消息赶到,临终前的遗言,是他对不起简离邈夫妇。
但就是这么说的时候,他还是捏紧了腰间的香囊。
那是他当年救下晋国时,顺手塞在袖子里,一直忘记,或者说存心忘记还给晋国的。
裴则不后悔爱上晋国,哪怕他明知道在这位帝女的眼里,自己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为了攀附新君,不惜求娶一个比他大了近一辈年纪、还生过四个孩子的妇人!
晋国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
又因为裴则数次为仪水郡主说情,惹了晋国越发厌恶。
其实晋国改嫁裴则之后没有多久,就往府里纳了面首。
本来她跟简离旷弄到一起,裴则不该被气得打马狂奔,从而坠马身亡的皆因裴则看到那一幕时,原本只是紧攥了拳头,隐忍又悲愤的看住了晋国。
然后晋国说:“怎么?许你三天两头给简离邈的表妹说好话,难为还不许本宫让简离邈的兄长来陪一陪?”
裴则恍然醒悟过来,是他将好友夫妇都拖下了水他父母早逝,是兄嫂带大的。
兄嫂对他不错,不过他们膝下儿孙不少,待裴则束发之后,由于精力跟不上,关心自然也就下降了。
是以裴则觉得,他自己心甘情愿为爱上晋国付出任何代价,虽然会让兄嫂伤心,但兄嫂至少还有子女可以慰藉。
问题是简离邈夫妇,在显嘉帝登基之后,已经受到了城阳王府覆灭,以及简平愉跟温氏还有简离旷这一家三口的算计,在这种双重压力之下,年轻的夫妇本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裴则却还因为多年前的私心,给他们加了晋国这个负担。
如果说对于晋国的爱意,让他还能够支撑下去的话;那么对于简离邈夫妇的愧疚,让他彻底的心灰意冷。
他其实是故意寻死的。
虽然他的死,对于彼时的晋国来说,根本轻描淡写,无足轻重。
甚至还造成了简离旷登堂入室,取代他成为晋国驸马,哄着晋国越发不肯放过简离邈。
在这样的压力下,简离邈夫妇每一天都过得非常艰难。
但晋国想象中的,夫妇两个心力交瘁之后反目成仇的一幕,却始终没有出现。
简离邈甚至越发疼爱妻子,生怕她经不住这样的打击垮下去。
好在仪水郡主真的有点吃不消的时候,有了身孕。
这个好消息让夫妇两个喜极而泣,抱头大哭连带已经流放塞外的城阳王妃,这时候该称端木老夫人了,为此写回来的信里,都充满了喜悦与欣慰。
这让晋国感到越发的恼恨。
她想起惠宗皇帝还在的时候,她在宫宴上碰到端木老夫人,那位婶母是那样矜持而疏远的朝她点头。
尽管那会晋国的身份也不比她低,然而沾染了锦绣堂气韵的高贵,依然让晋国没来由的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与鄙陋。
她几乎是有些狼狈的躲到了一旁,事后才醒悟过来自己当时有多么失态。
现在这位婶母已经连宗妇都不是了,人也被远远的赶到了塞外……她又凭什么还可以高兴呢?
她应该像自己那些年一样,除了绝望就是绝望。
“殿下,太后娘娘说过的,仪水郡主她……”心腹侍女察觉到晋国的想法,本不敢阻止,但想起裘氏叮嘱的那些话,硬着头皮婉言相劝。
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晋国打断:“本宫念在堂妹妊娠不易的份上,邀她去占春馆松快松快,正是为了堂妹好,你有什么问题吗?”
侍女看着她冰冷阴沉的目光,识趣的噤了声。
不过晋国的这次邀约到底没能成功她派去送帖子的人被简离邈打发了,理由是仪水郡主这几日身体不大好,所以无法赴约,他代妻子多谢公主殿下的好意。
“以为有简离邈护着你,本宫就没办法了?!”晋国接到禀告后只是冷笑,抬了抬下巴,“进宫!本宫该给母后请安了!”
那天她在铭仁宫里跟裘氏心不在焉的说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去了宣明宫找显嘉帝。
其实按照大睿从前雍照抄下来的规矩,宣明宫是皇帝的寝宫以及内朝所在,根本不容女眷打扰的。
即使是太后,也必须是在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下,才能破例。
但显嘉帝怜悯同母姐妹吃过苦,在这种细节上对仅存的两个姐妹一直非常优容。
是以听说晋国到这儿来找自己,也没计较,立刻命人把她请了进去。
晋国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要求:“皇弟能不能把简离邈寻个理由,支出帝都些日子?最好让他去办不方便带上眷属的差使。时间也不需要太长,十天半个月的就行。”
显嘉帝一听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了,不免皱眉:“皇姐,端木老夫人还在。”
“我知道。”晋国心平气和道,“我只是想戏弄仪水一下罢了,真要拿她怎么样,她还能活到现在?”
说到这里又红了眼圈,“想当年,她父宠母爱,珍贵万分的时候,我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不过是想让她尝尝我早年受过的气,又不是真拿她怎么样!”
她这时候确实没想弄死仪水郡主,当然她打的主意,却未必比弄死仪水郡主仁慈。
显嘉帝不知胞姐的心思,但仍旧拒绝了这个要求:“平常时候的话,皇姐要这么做,倒是无妨。然而听说仪水郡主现在已有身孕?这时候受点刺激,说不准就要闹出大事来。皇姐你该知道,先帝在时,咱们姐弟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我虽然坐在这个位子上,但究竟执政日子短,也还没到可以恣意妄为的时候。”
“我现在不也怀着身孕?”晋国皱眉道,“我会拿她怎么样?顶多让她做点伺候我的事情,羞辱她几句罢了毕竟你也知道,占春馆地方大,我一个人过去住着难免无趣,看不得她在帝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而已!要是这样她都能出事,那也只是她自己福薄命短,又能怪谁?!”
显嘉帝微微皱眉,不大喜欢她这样的话,然而到底禁不住晋国一再纠缠,让她保证仪水郡主母子性命不会受到损害后,也就点了头。
隔日他特意交代底下人,拣了件离帝都约莫有三百里路的差使,派简离邈去处置。
这件事情非常紧急,简离邈甚至连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被中官催着出了门他走的时候非常不放心,一再叮嘱下人转告仪水郡主,从现在起就装病,谁来也不见,绝对别出门!
只是两日后,仪水郡主拿着帖子反复看了一回,到底还是应下了。
因为送帖子的人似笑非笑的告诉她:“郡主还真以为,郡马是去办差事了吗?”
仪水郡主当然怀疑这话是骗自己的,然而这时候晋国跟代国仗着显嘉帝之势,骄行众人的事情,早已是满城风雨,无人不知。
相比晋国盯牢了他们夫妇折腾,代国差不多是举国皆敌的状态显嘉帝对这对姐妹纵容到这地步,仪水委实没办法说服自己,那道调走丈夫的圣旨,没有藏着对简离邈的谋害。
她赌不起,她已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整个娘家,如果连简离邈也有个三长两短,仪水郡主觉得,自己跟还在肚子里的孩子,在晋国的打压下,怎么可能活得长呢?
所以还不如依着晋国的要求,去一趟占春馆到时候即使是自己独自踏入陷阱,死就死吧,死了之后,年轻的简离邈可以再娶,继续延续锦绣堂。
就如裴则认为是他将简离邈夫妇拖累了一样,仪水郡主其实也一直觉得,自己拖累了简离邈。
倘若不是她当年的天真好哄,又一次次罔顾简离邈的劝说帮助晋国的话……晋国即使被裴则救了起来,在申屠无尘与窦斯言的联合折辱下,估计根本熬不到显嘉帝登基,就会步上陈国的下场。
那样他们夫妇又怎么会遭遇这样雪上加霜的景况?
仪水郡主是抱着死亡的决心出门的,她走之前,在夫妇两个才知道的暗格里给丈夫留了亲笔信,让他忘记答应自己的承诺,再聘名门淑女,延续端木氏的血脉。
晋国&仪水&简离邈(八)
才到占春馆的时候,仪水焦急的询问丈夫的下场,却被告知:“简离邈?他不是接了圣旨去做事了吗?现在当然正在差使那儿,怎么?难道他居然敢罔顾圣旨,偷偷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饶是仪水郡主好.性情,从来不跟人争吵,这时候也不禁流露出愠色来:“那殿下派到我那儿送帖子的人,为何要暗示我,表哥他接的圣旨别有内情,甚至处境危急?”
“看来是本宫对她们太宽厚了。”晋国煞有介事的说道,“居然有人这样诓骗妹妹?真是罪该万死!妹妹请放心,本宫等会一定要找出那个不安好心的下人,狠狠的责打,为妹妹出气!”
仪水郡主看着她,气得直哆嗦,想说什么,腹中骤然传出的剧痛,却让她额上顷刻间渗出汗珠,下意识的扶住身边的丫鬟,**出声!
“妹妹这身子骨儿可真是不争气啊!”晋国看了出来,却不顾仪水郡主的随从眼里的恳求,不提让她告退下去的话,只拿帕子掩着嘴,轻轻的笑出声来,笑声中满怀恶意,“这个样子,怎么为简家生出健康的子嗣来呢?想想你跟简离邈成亲有几年了,好不容易才怀上,别生出个短命鬼来,徒然叫简离邈伤心啊!”
“这一伤心,说不准以后就再也怀不上了……偏偏简离邈又许了你,这辈子只你一个人,这样锦绣堂的血脉,岂不是就要断了?啧啧,真可怜。”
仪水郡主直接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固然已经被安置在精舍内的榻上,腹中的痛楚却一阵阵涌上来,这让她顾不得怨恨晋国,哆嗦哆嗦的拉着榻前的女医问:“孩子怎么样了?”
“小公子还好。”女医红着眼眶到外间叫人把温着的药端来,自己先喝了一口,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哽咽道,“郡主这回真应该听郡马的话,不出门的。您本来就因为伤心老夫人那边,这两年一直有些郁结在心,再加上……”
因为在占春馆内,怕被晋国的耳目听了去,女医顿了顿,方继续道,“……如今您已经即将临盆,这时候赶来这占春馆已经不易,倘若接下来一直都像今天这样,您怎么撑得住?”
“谁叫我这么笨呢?”仪水郡主忍着泪,一口气喝完安胎药,将碗递还给女医放到桌上,哽咽道,“有表哥护着,我这两年尚且过得这样艰难。如果表哥有个闪失,你说我护得住这孩子么?与其到时候让他落在那些人手里受尽折辱,倒不如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块还安心些总而言之都是我的错!”
女医听出她的颓丧,忙劝她振作起来:“有道是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再者,您想想老夫人!老夫人就您一个亲生女儿,若知道您有什么不好,这叫老夫人怎么活?!”
提到生身之母,仪水越发悲从中来:“都是我害苦了娘!!!”
……本来因为端木老夫人的功劳,显嘉帝尽管毁了诺言,不打算将简平愉交给她处置不说,还重用了简平愉,但对端木老夫人也怀着愧疚之情,最重要的是忌惮端木老夫人手里的势力与多年来攒下的人脉底牌,显嘉帝是提议让她在帝都好好养老,也能就近照顾女儿女婿的。
然而晋国存心想要折腾仪水夫妇,自然不肯让端木老夫人留在近处。
她专门进宫大闹了一场,又找简平愉跟简离旷父子做帮手,到底说服了裘氏与显嘉帝,暗示端木老夫人自己走人对外则说老夫人气性太大,主动走的。实际上了解端木老夫人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端木老夫人虽然也很重视燕国太夫人,然而最看重的终归还是女儿仪水郡主,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她断不可能把女儿扔在帝都,自己远走塞外在仪水看来,要不是自己当年对晋国的照拂,端木老夫人何必要受流放之苦?!
“晋国现在是一定要跟我过不去了,可怜我的孩儿,竟也要受我连累!”仪水哭了一阵,目光闪烁,却是下了决心,“你上回跟我说,娘手里自有势力,又与沈刘苏卫宋有旧,是以,即使陛下,也对娘不敢轻举妄动……却不知道是真是假?”
女医小声道:“郡主,您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吗?晋国公主殿下是铁了心把您跟郡马朝死里磋磨!而太后与陛下,则是一个劲的顺着她如果不是老夫人尚有一搏之力,叫陛下心存忌惮的话,我说句不好听的:您未必能活到现在!”
“这样就好!”仪水沉思了会,忽然平静了下来,“对了,我方才昏厥的这段时间,晋国可有什么动静?”
女医摇头:“您失去知觉后,她便让咱们把您抬来这儿安置。这里里外外我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当然这点并不能让主仆放心,毕竟这地方刚刚被赐给晋国的长女清江郡主,跟晋国自己的地盘也没什么两样了。
晋国想做点什么,随时随地都可以很方便。
只是接下来的几日,晋国却一直风平浪静,甚至连派人过来冷嘲热讽都没有。
这让仪水郡主与随从越发绷得紧了,生怕晋国忽然来个丧心病狂的举措。
实际上晋国的打算也确实丧心病狂以至于她自己都有点犹豫:“真要这么做?”
“怕什么?”简离旷似笑非笑,“她不是带着女医来的吗?那可是锦绣堂的医者,祖师是季去病,当年替陛下隐瞒病情,可是多少太医都没看出来的。有这样的女医在,又是等生了孩子之后再下手,还能出什么事儿?”
晋国沉吟道:“但她带来的随从可不少,传了出去……”
即使显嘉帝对自己这个姐姐偏袒明显,但恩将仇报到找人侮辱刚刚生产的堂妹,这……
“那些都是端木老太婆的班底,专门留给她亲生女儿的。”简离旷眼中闪过一抹嫉恨,嘿然道,“只要端木老太婆在一日,这些人对她女儿再没有二心你觉得这么丢脸的事情,他们会朝外讲?求着你帮忙掩瞒起来都来不及!”
又说,“简离邈是端木老太婆亲自养大的,除此之外别无根基,你说端木老太婆的人,是向着她女儿,还是向着她外甥兼女婿?!”
“如此简离邈不会知道仪水的遭遇了?”晋国挑眉,不悦,“那他还怎么嫌弃她?”
“殿下您这就不知道了,简离邈如果知道了仪水的这段遭遇,必然是对她加倍怜惜,对咱们加倍的仇恨。”简离旷笑着说道,“他那个人心思极深,惯会哄人说不准还能把仪水哄回去。但他不知道,自然也不会从这方面劝慰仪水,如此仪水自己就不可能活长,咱们只要防着不让她在占春馆里死,然后您以后再也不要公然打击她,反倒对她嘘寒问暖……往后她死了,关您什么事呢?只能是她自己命薄。”
又放软了嗓音,诱惑道,“何况端木老太婆最看重这个女儿不过,哪怕知道她吃了这个亏,为了保全她的身后名,说不得也要向咱们低头届时让我以燕国太夫人嫡长子的身份继承了锦绣堂,咱们乃是夫妻,我的东西,难道不也是殿下的吗?如此陛下也不必再忌惮端木老太婆,您说,这岂非两全齐美之计?”
晋国还是踌躇:“你让我想想!”
她这里考虑了几日,一直没下决定,倒让仪水郡主清净了几日。
但仪水郡主心头的忧虑日渐增加,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召了女医到跟前:“晋国这几日都没动静,看来她这次是不打算放过我,必然要彻底毁了我了!”
女医想劝,但因为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能沉默不语。
“我死不足惜,最怕因此连累娘跟表哥。”仪水郡主泪如雨下,抚上隆起的腹部,“还有孩子。”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女医,“所以,我不能再活下去了!”
女医愕然,正要急急说话,却被仪水郡主挥手打断,“晋国这几年来疯了似的折辱我跟表哥,连娘都受到了牵连说到底是因为我当年帮了她!不然怎么不见她针对其他人?至于她为什么这样恩将仇报,我不知道,现在也没必要知道了。”
她吐了口气,惨笑道,“我当然不指望她因为我死了,就此收手,不再继续迫害娘跟表哥。”
“但你也说了,娘手中并非无自保之力,之所以一直任凭皇室摆布,归根到底,是因为我!”
“所以,我需要你为我配置一副对孩子影响最小的催产药,趁着晋国现在还没动手,让我把孩子生下来记住,是对孩子影响最小,不需要考虑对母体的害处!”
仪水郡主拉着女医的手,此时女医已是泪流满面,“然后,你再给我准备一副毒药,要一定救不回来的那种孩子一落地,我就去死!”
“如此,我的死,必然算在晋国头上!”
“陛下那么偏袒她,不会因此拿她怎么样的。”
“但娘跟表哥,却有理由,从此逃出晋国的辖制毕竟我们是锦绣堂血脉,晋国今日可以生生逼死一个锦绣堂的外孙女,他日皇室又会怎么对待沈刘卫苏宋那五家?”
“锦绣堂是败落了,可那五家……还有人在!”
仪水郡主颤抖着嗓音,“这是唯一的法子了,否则一旦等晋国下手,我跟孩子,兴许一个都逃不掉……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你说,我们现在还能怎么办?!我去了,娘跟表哥一定很伤心,但孩子多半可以因此活下来……陛下现在没有能力挑衅所有的世家门阀,他不会让我的孩子死的,对不对?”
女医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但在仪水郡主哀求的泪光中,最终合上眼,重重点头!
……也许上天着意要成全仪水郡主的谋划,在女医配出催产药与毒药之前,晋国先行动了胎气,被送入产房。
占春馆虽然早有预备,仍旧为此忙成一团,暂时没人管仪水一行。
次日,晋国从昏睡中醒来,听说仪水郡主也开始发动,要生产了,心情很好的勾了勾唇: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才可以享受她给这堂妹安排的“惊喜”,不是吗?
然而两日后,她差点从榻上跳起来!
吓的伺候的下人赶紧按住她:“殿下还在坐月子……”
“她怎么会死的?!她带过来的女医是干什么吃的?!”晋国几欲吐血,抓着侍女的手一迭声的问,“那天昏厥之后不也说没什么大碍吗?怎么会生个孩子就没了?!”
抱着万一的希望,她问,“可是血崩或者难产?”
心腹侍女有点哆嗦的回答:“是……是中了毒!”
“谁干的?!”晋国对仪水的印象就是天真无知,所以根本没想到这个堂妹被逼到极处,居然也会主动摆自己一道,而仪水左右之人,都是端木老夫人最信任的亲信,怎么敢故意给郡主服毒?!
所以晋国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前两日刚刚因事离开的简离旷,她锐利的目光在室中下人身上逡巡,“是驸马背着我下的令?!是谁受了他的指使?现在与我滚出来,我饶她家里人一命!!!!”
晋国&仪水&简离邈(九)
近侍们把头都磕破了,却始终无人承认等接到消息的简离旷用最快速度赶到自辩时,盛怒之下的晋国,已经打死了五六名下仆!
“不是你?”晋国看向简离旷的目光,一扫从前的欣赏与喜爱,满满的怀疑与怨恨,“这占春馆是皇弟赐与清江的,清江自己现在在帝都,这地方能发号施令的,除了本宫就是你!本宫向皇弟承诺过不会伤仪水母子性命,且也因为在坐月子,这几日都没空去管仪水那边,她那身子骨儿自幼有锦绣堂医者调理,要说命实在不好赶上难产还有可能会死,结果孩子好好儿的生了下来,却因中毒去世你敢说这手脚不是你做的?!”
她切齿道,“你这个靠简平愉宠妾灭妻才弄到个所谓嫡子名份的东西,觊觎锦绣堂、看简离邈不顺眼,很久了吧?!不然之前怎么会给本宫出那么歹毒的主意?!只是万没想到,你不但对弟媳心狠手辣,居然连本宫也敢算计!!!”
迎着晋国不信任的目光,简离旷按捺住恼怒,提醒她:“殿下,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最重要的,可不是胡乱猜疑,与我反目,而是善后!”
正如仪水郡主所算计的那样,即使端木老夫人手里握着锦绣堂,不是全没反抗皇室的能力,但锦绣堂业已衰落,不可能对抗大睿皇室。
显嘉帝之所以对这位老夫人心存忌惮,说到底,他怕的不是区区一个锦绣堂。
而是整个世家门阀!
别忘记,显嘉帝自己,也是靠着青州苏氏的赏识,才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要没有苏家给他铺路,他早就被申屠贵妃跟贞媛夫人给活活折磨死了更不要说在之后逐渐得到江南宋以及端木老夫人的认可与扶持。
端木老夫人虽然是拥立显嘉帝的门阀势力中最弱的,但青州苏跟江南宋可都还有男子支撑门户,不是省油的灯!
这些望族比谁都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可以容忍显嘉帝对端木老夫人出尔反尔,也可以坐视晋国对仪水郡主在一定范围内恩将仇报但他们绝对不会接受,皇室直接谋害阀阅子弟的性命!
因为现在已经不是百多年前的时候了,海内六阀的子嗣越来越稀少,锦绣堂甚至直接绝了嗣,连续三代单传的江南宋,也在无后的边缘徘徊。他们根本不可能像从前人丁兴旺的时候那样,奢侈的挥霍族中子弟的性命。
实际上六阀即使在子孙满堂的情况下,除了个别昏了头的家主,也绝对不会随意的浪费族人。而这种昏了头的家主,那肯定是干不长的,甚至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否则六阀也根本传不到现在!
连族人都不能轻弃,更不要讲在任何时候都受到极大重视的嫡系子弟了尽管仪水郡主不姓端木,但她的母亲作为锦绣堂的继承人,而且明确暗示过只会将锦绣堂传给自己的骨血,在世家门阀看来,仪水郡主亦是锦绣堂嫡系。
那么如果他们不为仪水郡主之死出头,皇室岂能不由此轻视世家门阀,也不把他们的嫡系子弟放在眼里,从而任意践踏侮辱、迫害杀戮以取乐?!
苏宋两家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却被轻描淡写的解决掉的就是在门阀最鼎盛的那些年里,六阀之间互相争斗时,不到万不得已,也会谨慎的避开直接朝嫡系子弟下手的底线。
毕竟没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成天活在层出不穷的暗杀与谋害里,十打孩子都未必禁得起这样的消耗。世家世家,人都没了,还称什么家?!
更何况,现在即将背负上谋害仪水郡主罪名的,根本不是世家门阀,而是皇室成员,显嘉胞姊?!
这在世家门阀眼里,不是晋国对仪水的恩将仇报,而是皇室对世家门阀的践踏与试探!
在这种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乃至于生死存亡的问题上,所有的世家门阀都会联合起来,绝不会后退半步!
必要时,他们甚至不在乎联合刚刚被他们打下去的沈刘两家,再来一次改朝换代!
晋国想到这儿,眼前不禁阵阵发黑!
显嘉登基迄今才几年?
她过上真正金枝玉叶的日子才几天?
如果这件事情处置不好,当真令显嘉失位,那她……她会是什么下场?!
回想惠宗皇帝一朝的绝望与耻辱,晋国整个人都打了个寒战她绝对,绝对不要回到那样的处境里去!
而且她心里知道,倘若显嘉失位,她甚至连那样的处境都不可得。
“殿下,现在最要紧的是灭口。”简离旷看出晋国的惶恐,给她出着主意,“然后……”
“啪!”谁料话没说完,简离旷已经挨了一记耳光!
晋国怒目喷火的看着他:“灭口?!满帝都都知道,是本宫趁简离邈他外出之际,将仪水邀来占春馆的!现在仪水中毒身亡,倘若身边人也有个三长两短,谁会不认为,是本宫谋害了她!?你还敢说这件事情不是你背着本宫做的来人!与我将他拖下去!!!”
简离旷闻言色变,知道晋国这是要拿自己当替罪羊了,他暴怒了一瞬,似想到了什么,却也不慌,只冷笑着道:“殿下还真是杀伐果决,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当初我与殿下商议要谋害仪水时,殿下对我赞许有加这才过去几日?如今看到仪水死了,竟是立刻拿我出来做幌子?!然而仪水背后站着你们姐弟得罪不起的端木老太婆,却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现在就不需要家父平衡朝堂了?!”
他半是讽刺半是挑衅的说,“自古以来,做皇帝的都离不开重臣辅佐,却未必需要一位水性杨花又只会惹麻烦的帝姊,是吧?”
扔下这句话,也不必侍女押送,他冷笑着理理衣襟,自己走了出去。
待他走远,心腹怯怯上前问:“殿下,要不要……”比了个灭口的手势。
晋国冷汗淋漓片刻,最终无力的摇头:“这事……速速禀告陛下处置!本宫……本宫是拿不了主意了!”
显嘉帝接到消息后,险些没气晕过去!
甚至因为晋国正在坐月子,贸然动身回去帝都会引人注意,皇帝不得不借口卧榻,专门微服出宫,走了趟占春馆他隔着屏风与晋国相见时,差点没忍住冲进去给这胞姐两个耳刮子清醒清醒:“皇姐自己不想过日子了,可曾问过母后还有朕与代国的意思?!”
“真的不是我做的!”晋国自知理亏,闻言二话不说,挣扎着跪到地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惨然分辩,“我答应过陛下,不会动她跟她孩子的性命,怎么可能反悔?不信陛下回头问问这儿伺候的人,因为才来的那天她动了胎气,我这几日根本没理会过她,一直搁在精舍里,好吃好喝的养着。再说我才生下来孩子,如今还在月子里,自顾不暇,哪来的精力去害她?”
究竟是同父同母的姐弟,显嘉帝看着月子里的姐姐隔着屏风跪倒的模样,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到底放缓了语气:“皇姐还在坐月子,地上凉,还是起来说话罢。不是皇姐……那是谁?”
“我怀疑是驸马,但驸马不承认,我现在已经把驸马扣下来了。”晋国这才小心翼翼的扶着榻沿起身,却也不敢坐下来,只在屏风上站出一个怯怯垂首的影子,语带苦涩道,“你要亲自问问么?”
“不会是驸马,驸马没这个胆子。”显嘉帝闻言却冷笑了一声,“朕当初之所以会对端木老夫人毁诺,乃是因为需要借助简平愉之力,联合寒门官宦,制衡世家门阀。这几年来,简平愉与顾韶作为寒门与世家的代表,正斗得死去活来……如果此事是驸马做的,顾韶怎么可能放过这个铲除政敌的机会?届时在世家的怒火之下,他们父子连性命都难保!驸马再蠢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一个劲的撺掇你对付简家三房,自己却鲜少直接出面!”
晋国茫然道:“那……那会是谁?仪水身边可是有女医的!”
“不是你们夫妇,除了她自己还能是谁?”显嘉帝却是一眼看破内情,神情复杂的说道,“久闻这位堂妹是个没城府的,眼下不是被你逼到绝境,恐怕未必下得了这样的决心……你到底安排了什么事情折辱她?!”
皇帝脸色难看起来,“可是……与名节有关?!”
晋国折腾仪水郡主不是一天两天了,仪水郡主一直在忍耐,没妊娠那会都没寻过死,怎么会在孩子落地后、正需要生身之母照顾的时候就死了呢?
既然晋国保证她没有想害仪水母子的性命,显嘉帝稍微一想,也能猜到晋国的打算了,他虽然纵容姐妹,但看到这种歹毒的做法,也实在觉得不喜最重要的是,晋国这样的做法传了出去,世家门阀即使不谋划着换掉他这个皇帝,必然也是要逼着他弄死这个姐姐!
至少也得是废为庶人!!!
毕竟皇室成员虽然向来有特权,可恩将仇报到这么恶心的份上,传了出去,举国都会说这长公主该死了!
须知道按照这时候主流社会的认知,当街杀人还有被称为“义士”的可能,奸.淫却妥妥的是该杀!
哪怕晋国活活打死仪水,造成的恶劣影响,也比她找人侮辱堂妹好善后!
这事一旦外传,可以说百分百会牵累显嘉这个才登基的皇帝!
显嘉帝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这会险些真的一口血吐出来:他虽然从来没指望晋国这个姐姐给他帮忙,甚至做好了给她收拾麻烦的心理准备,然而,照晋国这么个作死法……迟早会把自己拖下帝位吧?!
晋国&仪水&简离邈(完)
“我是这么安排的,但我根本没来得及做啊!”晋国听出显嘉帝语气中的厌恶与憎恨,慌忙解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呢!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自己寻死了?难道是因为有人悄悄把消息转告了她?可是这怎么可能?!”
“你真的还什么都没做?”显嘉帝半晌才接口,听不出喜怒,“你确定?!”
“真的,人都没接进占春馆哪!”晋国一迭声的道,“我本来打算等她生完孩子,过上些日子再……”
听她语无伦次的讲完计划,又再三发誓她到现在还没让人碰仪水郡主一根指头,显嘉帝才冷哼了一声,说道:“那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不用再管,交给我罢!”
“等等!”晋国喊住了他,“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仪水自.尽?我觉得她没这样的魄力跟算计!”
“端木老夫人的御下手段,不是仪水郡主自己存了死念,强烈要求左右配合,谁敢对她下杀手?!那可是老夫人唯一活到现在的亲生骨肉!而锦绣堂的医者医术向来独步天下,为外人所不能及,仪水郡主要是死在其他方式之下也还罢了,偏偏是中毒,你觉得这天下有什么毒,可以饶过她身边的女医让她中招?!”
晋国闻言目中厉色一闪:“居然当真是她算计我!那……”
“那这个亏咱们也必须吃下!”显嘉帝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毫不客气道,“别忘记,仪水郡主即将临盆,本来好好的在她的郡主府里静待子嗣降生要不是你硬把简离邈支出去,又将她骗来此处,她又怎么会死在占春馆内?!”
皇帝深吸了口气,“人是你主动弄过来了,现在死了,即使咱们明知道是她自己寻的死,这口锅也背定了!何况要不是你苦苦相逼,她这么些年都忍过来了,何必要走窄路?!你以为你还能洗得清?!凭你这些年来对她做的事情,你信不信她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倒说是你推的,都有人信?!”
屏风内的晋国惨白了脸色,心惊胆战,只怕弟弟厌弃了自己,不打算管这事儿了。
好在显嘉帝虽然被她气得不轻,发作了一阵之后,还是接下了善后的差使,“没其他事的话,我走了我这回带来两个人,你安排去仪水之子的身边,我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少理由或者借口,仪水既死,她留下来的儿子,必须活下来!就是你才生的儿子死了,那孩子也不能有事!!!”
……皇帝一语成谶,数日后,晋国之子竟然当真夭折。
而显嘉帝接到消息后,经过反复思索,决定让仪水之子,取代这个孩子,抚养于晋国名下。
“我的身体皇姐你也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都不好说。”他派心腹给晋国传话,“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即使鹤霄登基,以他现在的年纪,自顾不暇,遑论是庇护你。到时候端木老夫人与简离邈追究仪水之死,或许会念在你是仪水之子养母的份上,对你手下留情,再不济,也能对你的子女手下留情……所以,该怎么抚养这个孩子,你心里有数!”
“至于仪水之死,正如你所言,灭口是不可能的。灭了口,反而会让端木老夫人以及整个世家门阀,彻底把这笔账算在你、也算在我与母后的头上!”
“所以只能引导仪水对你有恩,你为什么反倒对她恩将仇报?皆因简平愉父子惧怕端木老夫人与简离邈追究燕国太夫人之事,在你面前颠倒黑白,让你误以为她当年对你的好,其实包藏祸心!至于这两年来你对仪水夫妇不遗余力的敲打,亦是因为简离旷的反复撺掇与诬蔑!”
“如此这就是家务事,而不是皇室对世家门阀子弟的谋害与侮辱了。”
“往后我会将简平愉的爵位给这个孩子,会给予他超过所有帝甥的尊贵荣华……而皇姐你,也该表现出对往事的后悔莫及了!”
晋国起初是听了显嘉帝的提醒后,不得不装作幡然醒悟,无限缅怀仪水郡主。
但过了几年后,她跟简离旷渐行渐远,夫妻之间连相敬如冰都谈不上,甚至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而后院无论纳多少善解人意的面首,也始终无法抚慰她内心的荒凉连子女也无法给予她多少安慰。
长女与次子才落地,就被第一任婆婆孙老夫人接到膝下抚养,甚至不许晋国探望。
即使显嘉帝登基之后,这两个孩子被第一时间送到她跟前,然而多年不曾相处过的生疏,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弥合。
最重要的是,以寿春伯窦斯言对晋国做出来的事情,以及孙老夫人那些年里的无动于衷与夺子之举……晋国是不可能原谅他们的,即使和离了,她也不会放过窦斯言跟孙老夫人。
但对她来讲,这两个人罪该万死,杀起来一点不心虚;对于窦柔玫、窦柔驰姐弟来说,那两位却是他们的嫡亲祖母,与生身之父。
虽然相比呕心沥血抚养孙辈的孙老夫人,窦斯言醉心与申屠无尘的纠缠,对原配子女其实不是很上心,甚至更偏爱与申屠无尘所出的私.生.子女。但也因为这份不上心,他几乎没有特意去看望过原配子女,那么当然也不会亲自折辱虐待他们,甚至给孙老夫人送东西时,偶尔还会带上一份给儿女。
而孙老夫人自然不会告诉窦柔玫跟窦柔驰姐弟,窦斯言更重视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
像全天下正常的祖母一样,她只会告诉孙儿孙女,窦斯言是因为政务繁忙,脱不开身,才不能来看望他们,实际上窦斯言对他们极为重视,时刻放在心上不然怎么会逢年过节,日常闲暇,都不忘记派人给他们送东西?
当然那些东西,都是孙老夫人让下人买了,以窦斯言的名义送上门,再分给两个孩子。
倒是晋国,那些年里因为被孙老夫人拦阻,在姐弟两个的心目中,这位生身之母既从来不去看望他们,也没有给他们送过任何东西。
孙老夫人这么做倒也不是为了离间母子之情,而是认为没必要让孙儿孙女陪儿媳妇悲伤难过。是以她不希望孙儿孙女感谢、关心儿媳妇,那样意味着晋国的痛苦,也将成为窦柔玫与窦柔驰的痛苦。
在祖母这样的教导下长大,姐弟两个即使在长大之后明白了真相,知道孙老夫人的偏颇,然而在他们的立场上,又怎么忍心责怪真心实意疼爱他们的祖母?
所以晋国要杀孙老夫人与窦斯言时,第一个拦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亲生的一对儿女很多年之后,她还记得,她尚且不及为与儿女团聚欣喜,两个孩子已经“扑通”一声跪下,抱着腿、流着泪,求她放过他们的祖母与父亲。
可是当年他们的生身之母受委屈时,他们是否想到这样去求他们的祖母与父亲呢?
当然,他们那时候还小,又因为孙老夫人的缘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也想不到他们的生身之母,彼时有多么艰难。
然而晋国可以理解,却没法不受伤。
之后出生的简夷犹,由于晋国与简离旷的疏远,这个孩子也被简离旷亲自带在身边教导,一日比一日更亲近父亲,也一日比一日更疏远母亲。
排行第四的简虚白,根本就不是她的亲生骨肉甚至在最初的几年里,她经常会担心,有一天简虚白知道了真相,真的会因为多年的抚养之恩、相处之情,对自己手下留情吗?
想当年她对仪水什么恩情都没有,仪水那样尽心尽力的帮助了她,可她是怎么回报仪水的?
仪水的孩子,又凭什么给她一线生机?
一位又一位美姿仪的男子进入她的府邸,然而那些妖娆妩媚的笙歌却在她眼里日渐索然无味。
有一天她照常进宫探望裘氏时,裘氏端详着她憔悴的神情,挥退左右,小声提议:“如果觉得简离旷不好,再换个喜欢的驸马也没有什么。”
“换不换都无所谓,横竖我也不缺人伺候。”晋国这样随口答,却突兀的想到了裴则。
裴则生性腼腆,他平生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晋国与窦斯言和离之后,上表请求尚主。
但无论婚前还是婚后,他从来没有向晋国吐露过丝毫甜言蜜语。
不过他坠马身亡之后,裴则的兄嫂,一度闯入长公主府邸,直言了他对晋国的心意,怒斥晋国的凉薄那时候晋国表现得没放在心上,她当时也确实没放在心上。
彼时她以为凭借自己帝姊的身份,爱慕自己的人多了去了,死了个裴则,不是马上又有简离旷为了自己不惜将发妻抛弃吗?
所以裴则死了,即使知道这人也许对她是真心的……那又怎么样?
她一点也不觉得可惜,更不要讲愧疚。
但那天从宫里回府后,晋国忽然想去裴则住过的屋子里看看。
裴则跟她成亲之后,按照规矩是住正屋的。
不过因为晋国不喜欢他,基本上没跟他圆房过几次……而不想看到他的时候,都是赶他去其他地方住。裴则所以在长公主府里择了个偏僻的角落,作为自己的居所。
那时候晋国知道了还暗自嘲笑他不上台面,可在落满灰尘的屋子里,找到厚厚一叠自己的画像、看着那些墨色已褪却依旧饱含情绪的笔触时,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初次新婚的时候。
那本是她最不愿意回想的过往,因为窦斯言对尚主的极度不满,又因为彼时窦晚还在,他不敢明着折腾晋国,只能用冷若冰霜,来表现对她的厌恶。
而彼时还是温驯单纯的晋国,根本不知道丈夫心中对自己的迁怒与憎恨,她像每个希望夫妻和睦恩爱到老的妻子一样,小心翼翼的、努力的试图讨好他。
一来,当时裘氏景况不好,她知道自己往后想过的好,想不受申屠贵妃以及贞媛夫人她们的欺侮,只能依靠夫家;二来,她也希望,能够让窦家成为她同母弟弟显嘉帝的支持者。
她放下了公主的架子,满怀着憧憬与期待,那样用尽心思的想做个贤妻。
然而换来的只是公公窦晚的不住称赞,婆婆孙氏的不冷不热,以及窦斯言眼中越来越深刻的嘲讽与厌烦。
后来窦晚去世,她的噩梦开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她不再是那个温柔到带着怯懦,甚至不敢跟人大声说话的帝女,而是满心怨毒与发泄,甚至恩将仇报到将堂妹逼上死路之后,还要把堂妹唯一的孩子扣在手里,以要挟孩子的外祖母与亲爹?
也许是窦斯言一次次的折辱?也许是申屠无尘无数次的挑衅?
又或者,是孙老夫人不容她抚养任何一个孩子的冷酷?
然而这些,又与仪水、与裴则,有什么关系?
无论窦斯言还是申屠无尘,以及长女次子哭着喊着希望她手下留情的孙老夫人,都已在显嘉元年之前就被送去黄泉了。
可她却一直未能从那份黑暗里走出来所以原本对她有恩的仪水与裴则,反倒成了她持续发泄的目标。
直到多年后,内心难以填补的空虚阵阵袭来,她才惊觉,那些做帝女时挥之不去的黑暗,从她成为帝姊的那天,本可荡然无存。
但现在,她大约是无法从这份黑暗里走出来了罢?
晋国看着手里的香囊这是她专门从裴家要来的,据说是裴则死前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
本来这种东西该陪他入葬,然而裴荷恨极了晋国,坚决不同意让晋国的东西跟他同处一棺。但又因为晋国那时候对裴则不好,怕她拿这个香囊做文章,刁难裴家,所以扔在了角落里。
倒是在多年后物归原主。
实际上晋国已经记不得自己有过这么个香囊了,她出门寻死的那天,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连妆容都顾不上,更遑论是一只香囊?
然而上面已经风干成黑色的血渍,仍旧提醒着她,那样一个寒彻骨的冬日,她是怎样险些死去又被救起。
而救她的人,却双双死于她之手。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活,所以,违背天意救下我的人,注定要受到惩罚吧?”晋国亲自将香囊收进自己最好的一个匣子里,捂住脸,自嘲的想,“却也不知道,我意外滞留世间这些年,会受到什么样的报应?”
曾经她得到真心相对时,固执的以为只有权势才是一切。
直到她依仗权势践踏了真心,才知道……何谓虚空与寂寥。
但这时候,已经再没有第二个仪水与裴则,为她驱散那份萦绕心头的沉重了。
即使有,仪水与裴则的例子在前,也必然会努力的避开她。
此后的余生里,她注定要在无尽的懊悔与愧疚里,等待着天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报复。
当年她努力于让仪水失去一切,永永远远活在绝望与痛苦之中;到这时候,晋国才知道,真正将活在绝望与痛苦之中的,其实是自己。
宋婴
初春的清晨,半卷窗帷里无声无息的伸出一枝桃花,带着湿漉漉的沆气,随软风轻轻摇摆,将袅袅甜香沏入室内。
粉襦绯裙的丫鬟临窗而立,正用一柄玉梳,替散发的少年梳理着满头墨发。
宋轩幼年过继给族姑燕国夫人宋宜笑,虽然宋宜笑一向待他极好,但宋轩时刻牢记着生身父母的叮嘱,自到宋宜笑膝下,便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疏忽。所以哪怕随着年岁的长大,与宋宜笑之间的母子之情越发深厚,这恭敬谨慎的性.子,到底是养成了难改。
是以他虽然待身边人宽厚,却鲜少与他们玩笑,尤其是丫鬟毕竟他年少俊美,又是宋宜笑当亲生儿子抚养长大的,如今业已过了童生试,贴身丫鬟里不乏有春心萌动,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而宋宜笑因为跟丈夫燕国公简虚白恩爱和谐,后院清净,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从日常言谈举止也可以看出来,她是不赞成这种事情的。
宋轩敬爱义母,自不会明知故犯。
这种情况下,懂事的丫鬟自然也是少说多做,不敢贸然跟他说话,免得惹出什么风波来。
但今儿情况有点特别负责梳发的丫鬟已经替他把发绾好,连绾发的簪子都换过三支了,平常早就起身去花厅用早饭的宋轩,却直直盯着铜镜里,竟没有丝毫反应。
“公子?”丫鬟有点心惊,她本来是宋宜笑身边的小丫鬟,因着生在凤仙花开的时候,凤仙花别名指甲花,乳名叫小指甲的。因为宋轩上任贴身丫鬟起了爬.床的心思,被宋宜笑远远发卖出去,故给她改了大名“若纤”,打发过来顶替了宋轩贴身丫鬟一职。
向来能做近侍的,至少也要生得齐头整脸,以免丢了主人脸面。
这若纤却比寻常近侍美貌得多,是个肌肤胜雪眉目婉转的美人胚子。
宋宜笑不喜欢儿子纳丫鬟为妾,却派了她来伺候宋轩,一来因为她是宋宜笑看着长大的,自有一份信任;二来却是因为她早在半年前,就在一次外出时,与一名来帝都赶考的士子相识相恋。
那士子不嫌她丫鬟出身,上个月专门到燕国公府相求,要筹钱为她赎了身再正式迎娶为妻这事儿宋宜笑已经准了,私下说好会拿那士子的赎身银子再添一笔妆,作为若纤的嫁妆,宋轩也知道,故此不怕若纤来服侍宋轩,会闹出一段主仆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但这会宋轩直直盯着镜中的自己……是几个意思?
若纤面色僵硬,心中骇然。
“嗯?”索性宋轩被她喊了一声之后回了神,旋即转开视线,说道,“我方才在想些事情,没注意到你已经梳好了……外衫呢?”
若纤低着头,将旁边衣架上的外衫取下来,双手捧与他穿戴。
跟着又随他到花厅,服侍他用早饭。
直到宋轩用完早饭离开,中间再没多看她一眼,更没有说什么话,一切如常,若纤才长松口气,暗忖:“看来是我想多了……也是,轩公子素来正派,之前想勾.引他的那个丫鬟,据说也是自诩美貌才敢动这样的脑筋,可最后还不是被他禀告夫人赶出去了?我怎么会以为他刚才看的是我?真真是糊涂了!”
她抬手拍了拍脸颊,失笑着走开宋轩下个月就要出继江南堂了,她因为即将出府嫁与两情相悦的士子,自不会跟过去。
不过宋宜笑专门指了她这心腹过来,也不是让她闲着的:她得趁这段时间好好观察,看看哪些人是适合让宋轩带去宋府的,哪些是不适合的……虽然她即将不是奴婢了,但对于将她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又给了做丫鬟这条生路的夫人宋宜笑,她还是很愿意效劳的。
宋宜笑主仆都在为宋轩的出继忙碌时,宋轩本人,却也在思索着这件事情
主要是因为上个月登门的生父宋珞石。
他当年才被过继给宋宜笑之后,为了让他尽快与义母栽培感情,也因为他很快随义母回了帝都,与生身父母相隔迢迢,所以除了嫡亲姑姑宋珞嫣会不定时的上门来探望一二外,他真正的血脉亲人,都是从此远离了他。
即使他亲爹前两年就入朝为官,但也秉承着法统大于血统的规矩,鲜少跟他照面,更不要说来燕国公府时专门找他单独说话了。
上个月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宋珞石是被宋宜笑请来商议宋轩给江南堂继嗣的事情的。
他们兄妹说完话之后,宋宜笑建议宋珞石跟宋轩单独说说话:“自从轩儿到我膝下,兄长再未亲近过他。我知道兄长这是惟恐孩子亲近你这个生身之父,疏忽了我跟夫君。然而这些年过去了,轩儿始终很孝敬我们,兄长又何必再远着他呢?再者,马上轩儿要继承江南堂,到那时候,少不得要兄长多多扶持辅佐!兄长难为还能远着他一辈子不成?!”
宋珞石这才谢过族妹好意,跟着宋轩到了住处。
那时候宋轩本来以为这个陌生的亲爹,会对自己嘘寒问暖,或者讲述一下过继仪式要注意的地方之类谁知父子两个在厅中落座之后,宋珞石看着下人们告退下去,沉默片刻,却道:“你可知道,为何你能够继承江南堂?”
“是因为义母垂爱?”宋轩闻言微怔,下意识的回答。
他这么说时,真正想说的其实是:难道是亲爹设计了义母?
到底给宋宜笑做了十几年儿子,宋轩当然知道,宋宜笑对江南堂只有恶感没有好感,要不是当年因缘巧合,她未必肯替江南堂的绝嗣操心。
现在宋珞石这么问,宋轩自然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一番荡气回肠千回百转的勾心斗角,主题是宋珞石这一支人是怎么经过重重险峻,为年幼懵懂的他,铺出了一条继承江南堂的路。
然后重点是宋轩不能忘记他们的恩惠与付出,别真的傻呼呼的把义父义母放在生身父母之前……这种。
谁想宋珞石目光沉沉的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你义母确实功不可没,但即使没有他,你迟早也会继承江南堂的。归根到底,这是因为纪南公的遗泽!”
宋轩才要暗道自己猜中了,听到末了一句,顿时吃了一惊:“纪南公?”
宋婴宋纪南是谁他当然知道宋宜笑没见过面的嫡亲祖父,江南堂最后一位有作为的家主,当年差点把青州苏坑死,却因为享寿不永功亏一篑……
然而宋轩从来不觉得这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顶多就是他即将成为这人名义上的嫡曾孙。
毕竟他义母宋宜笑都觉得跟这个祖父毫无关系……也怨不得他会觉得宋婴简直就是别人家的人。
“纪南公素来胸有丘壑,他老人家的手段,咱们只听外人诉说也知一二。”宋珞石看着他,嘿然道,“而江南堂传给他唯一的独子宋缘之后,居然不到二十来年就毁于一旦,甚至连子嗣都断了传承……即使宋缘不争气,又赶着皇室与苏家报仇,端木等人家落井下石,但,以纪南公的手段,哪怕只留下数道锦囊妙计,凭着祖上底蕴,江南堂怎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的倒得那么快?”
见宋轩露出讶色,他徐徐吐了口气,“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纪南公他,根本没有将真正的江南堂传给宋缘!”
“早在宋缘对顾家小姐悔婚,改娶韦氏时,纪南公就开始暗中转移江南堂的精髓,且派人走遍****,从散居各地的宋氏旁支中,挑选真正的继承人!”
“宋缘手里所有的,不过是纪南公为了掩人耳目,给他的东西罢了!”
“这是因为,纪南公只有宋缘一子,偏偏宋缘是个情种……他要是像宋家某些祖上那样,爱慕的是个真正贤淑知礼的女子,即使门楣低些,纪南公倒也不会介意。”
“偏偏他爱慕的那位,纪南公只随便一查,就看出不是个省油的灯!”
“再加上纪南公对自己的发妻,庞老夫人,亦不算信任。”
“是以虽然彼时韦氏尚未进宋家门,但纪南公已经预料到了他日的家宅不宁虽然纪南公没想到他会去得那么早,然而他到底觉得自己不太可能有第二个儿子、有了也未必来得及栽培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最终选择了让江南堂从旁支手里传递下去!”
宋珞石眼中有着淡淡的伤感与缅怀,“而他最终,选择了咱们这一支!”
“那为何当年宋卢氏的一双子女被官卖之后,咱们这一支无人帮忙?”宋轩听到这儿,下意识的问。
“你能说出这句话,而不是欣喜江南堂的真正底蕴早就落在咱们这支人手里,看来你义父义母这些年来确实把你教得很好。”宋珞石点了点头,神情沉重道,“不过那件事情,不是咱们这支人不帮忙,而是……纪南公临终前送与咱们的口信,就再三强调了,如果有一日他的子孙,因为宋缘痴迷韦氏之故,遭遇不幸,千万不要伸手!哪怕他这一支因此断绝,也不许插手!”
见宋轩愕然,宋珞石惨然道,“想不明白吗?你道你那个义母,当年是做什么会落到柳氏手里受磋磨的?纪南公精明之名朝野皆知,皇室与苏家,那些所有希望江南堂覆灭的人,岂能不防着纪南公生前留下来的手段?!所以为什么宋缘的亲生子女,统统过得不好?或者即使起初过得好,后来也肯定过不好?”
“这可不是因为宋缘总是娶不到贤妇做继室而是因为,有人需要用这种方式,激出咱们来,好彻彻底底的铲除江南堂!”
“所以,无论是你祖父的时候,接到消息说你义母在宋柳氏手里过得很不好,竟不得不去衡山王府寄人篱下;还是我听说,江南堂最后的嫡出男嗣,死于衡山王府的报复……我们并非不想帮他们,更不是不念纪南公的恩情,实在是,为了江南堂,我们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宋珞石眼圈微红,但语气是平稳的,他看着沉默的宋轩,“今日来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告诉你,纪南公选了我们这支继承江南堂,而我们,选了你来做这个继承者这中间的代价,是你所无法想象,也是无法计数的,甚至纪南公为此,直接舍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血、付出了他这一支彻底绝嗣的代价!”
“这样的付出与牺牲,求的只是江南堂的延续。”
“世人只看到我们海内六阀延续至今的荣华,他们或羡慕或嫉妒,却很少有人会注意,为了这份荣华的传递,我们付出了多少,又将付出多少!?”
“轩儿,只望你往后,遇事遇人,常想纪南公,不要辜负了‘江南宋’这三个字!”
……那天宋轩是心神不宁的送走宋珞石的。
在宋珞石跟他说这番话之前,对于出继江南堂这件事情,他虽然有点惶恐,但主要是因为离开熟悉的燕国公府,去陌生的宋府独居的那种本能的无措。
他其实没有觉得很有压力。
毕竟海内六阀中,锦绣堂已经绝嗣,继承人简虚白也没有改姓端木的意思。
相比之下,江南堂虽然是近十几年才夭折了最后一个男丁的,但它的命途多舛可不是锦绣堂能比的好歹锦绣堂是稳稳妥妥的一代传一代。
而谁都知道江南堂在经过宋缘、宋卢氏、宋宜笑这三位一位比一位对它不上心的主人后,在各方面都已经支离破碎名存实亡了。
这种情况下过继过去的宋轩,真心觉得跟自己在燕国公府做义子时没什么两样就是守着宋氏祖宅过日子,娶妻之后努力多生嫡子,按年按节给江南堂祖上祭祀呗。
至于说其他开什么玩笑?
他接手的只是一个烂摊子,难为还能指望他把宋家门庭怎么个振兴法?
何况依着宋氏祖上的显赫,宋轩不觉得自己这辈子有指望真正的振兴它。
所以他一直都以为,他只需要传承血脉就成。
但这段日子以来,他反复回想宋珞石的话,想到宋婴的选择,少年心里,在起初的迷惘与茫然后,渐渐的若有所悟……
绯袍乌发的少年在回廊上蓦然站住,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想:“或许,是……责任?”
(番外完。)
宋卢氏(上)
“奶奶,您闯大祸了!!!”
午后的阳光从庭中的梧桐枝叶间漏下斑驳的光晕,宋卢氏素衣素裙,鬓边却簪了一朵与装束不合的大红色美人蕉。
虽然已经出了夫孝,但尚在婆婆的孝期之内,是以她作了素装打扮。
之所以会簪上一朵与通身装扮不相衬的美人蕉,却是因为……这朵美人蕉,是儿子宋宜耀在花园里摘了之后,专门跑到后堂给她簪上的。
年幼的宋宜耀还不能够了解守孝这种事情的含义,凭着孩童喜好鲜艳亮丽之物的审美,他觉得盛开的美人蕉非常好看,所以很高兴的送给了最依恋的人。
章翠娘看到这一幕时曾想阻拦的,毕竟她是知道庞氏之死的真相的,对于宋卢氏给这个婆婆的守孝,不免有种格外心虚的感觉,是以不欲宋卢氏簪戴这样鲜艳的花朵:“奴婢去拿个水晶瓶来,把这花儿插上,叫小公子跟奶奶一块看,可好?”
但宋卢氏却拒绝了,甚至主动低头,方便儿子踮着脚替自己簪进鬓间,她目光里有着极复杂的幽怨与惆怅:“夫君生前从来没有送过东西给我,记得初嫁时,曾在书房看到他画的韦氏的画像,里头是他为韦氏簪着牡丹花。那年春天,园子里的牡丹开得特别好,我专门叫人剪了很多放在房里,就是希望他回房之后看到,也可以替我簪一次。”
然而宋缘回房后,看到那些牡丹花,脸上肌肉抽了抽,别说替继妻簪花了,竟是索性没留下来,直接找借口去了书房。
直到数日后,那些剪下来的牡丹花都枯萎凋零了,他才无喜无怒的回房。
宋卢氏当即明白,宋缘始终未曾忘记韦梦盈,所以看到牡丹花在房里,他没有想到这是继妻试图争取他的温柔,却只想到了那个他想忘却忘不掉的人。
那之后,宋卢氏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可她心里不是没有遗憾的。
此刻看着儿子,她说,“现在夫君已经不在,我这点心愿,这辈子是没指望实现了。权当耀儿是代他爹爹圆我这个梦罢!”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宋家眼下孤儿寡母的,鲜少外出,外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么点不合孝期妆饰的小事,章翠娘也不忍心逼她一定不能戴红花了。
只是宋宜耀腻在母亲膝前玩耍了会,觉得无趣又跑了出去后,不久,门外人影一闪,忽然闯进一个眼生的婆子四五十岁年纪,发髻一丝不苟的绾成一个利落的盘桓髻,眉眼平淡,是那种丢人群里转眼就会忘记的长相,看穿戴是比较有体面的奴婢,然而宋卢氏委实想不起来府里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人?
她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是什么来路,又凭什么这么横冲直撞进来打扰自己,对方却先冷冷扫了她一眼,跟着就毫不客气的指责道,“您可知道,您将为您与您的子女、为整个江南堂,招来滔天之祸?!”
宋卢氏先是愕然,继而气得脸色发白,“腾”的起身,狠拍了下桌子:“放肆?!谁准你如此目无主人?!先与我滚下去领十杖长长记性!”
然而她清脆严厉的喝声分明已传到外面,里里外外正侍奉着的十几个下人,除了她陪嫁的几个人外,竟无一动作!
那婆子亦是毫无惊慌之色,反倒冷笑了一声:“奶奶自己活腻了不要紧!可别带累了我江南堂的传承断绝在您手里您敢说先老夫人与韦王妃之死,不是您做的?!”
这话让原本正暴怒着的宋卢氏惊得面无人色!
“奶奶不必惊慌!”那婆子反客为主的走到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继而不疾不徐道,“奴婢如果要害您,直接去寻大小姐禀告,凭大小姐传自韦王妃的手段与城府,要么根本不知道您做的这两件事情,既知道了,要玩死您不过是举手之劳奶奶说,是也不是?”
宋卢氏死死看了她一会,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最终还是咬着牙吩咐左右:“都下去!想要性命的该知道怎么个闭嘴法!”
待清了场,那婆子也不必宋卢氏盘问,直截了当的说道:“您对家主一片痴心,家主去后,您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想做点什么发泄下,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能够理解!所以知道您囚禁了先老夫人之后,也都装作不晓得。可是您如果只是给韦王妃稍微找点麻烦也就算了,居然当真对韦王妃下了杀手,还间接导致安阳郡主夭折您这是疯了么?!”
“你们才是疯了吧?!”宋卢氏本来还有点惊疑不定,此刻闻言,险些没气死!
激烈的情绪之下,她嗓音都颤抖了,“作为宋家世仆,家主去世,不思为主报仇……”
“奶奶您得弄清楚一件事情!”但宋卢氏话没说完就没打断了,那婆子平静的说道,“奴婢此番确实是代表宋家世仆而来,但奴婢这些世仆,代代肩负的责任,是江南堂的传承,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宋卢氏差点没扑上去跟她拼命:“你们觉得为家主报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就是江南宋的世仆?!
还是负责拱卫家族传承的世仆?!
“家主是怎么死的,奶奶想必非常清楚!”那婆子却无视她激动的模样,只用平静依旧的语气说道,“奶奶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句话:倘若家主谨记自己的责任,成天想的不是怎么跟韦王妃纠缠到底,而是如何振兴门庭,为宋家开枝散叶……至于不名誉的死在翠华山?!”
婆子眼神淡漠,“大小姐已为人母,家主已经是做外祖父的年纪了,却还跟人家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样,为了个女人闹死闹活的,以至于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子嗣满堂的人家,也还罢了!反正谁家人多了不出几个败家子?!”
“可宋家是什么情况?到小公子这会,已经是四代单传!”
“家主这么一死,倒是一了百了了!”
“可想过宋家、想过江南堂的未来?!”
婆子冷笑,“奴婢倚老卖老的讲一句:亏得老家主早就不在了!否则老家主若在,看到家主这副做派,就是家主没死在韦王妃手里,必然也会被老家主亲手打死!”
宋卢氏气得直哆嗦:“韦氏贱妇抛弃夫君,攀附宗室在前,嘲笑夫君在后,夫君杀她有什么不应该?!”
“那奶奶谋害了大小姐的嫡亲祖母与生身之母,如果大小姐知道了真相,有朝一日上门寻仇,要取奶奶的性命,奶奶是不是也觉得理所当然?”婆子冷冷一句反问,让宋卢氏下意识的一噎,随即不服气的反驳:“我自己一死有何可惧?!只是我的孩子尚且年幼……”
说到这儿,猛然想起韦梦盈膝下亦有一子二女尚未长成,顿时住了嘴。
婆子盯着她,嗤笑出声:“罢了!家主横竖只是要一个贤妻良母,奴婢也没指望您会是一位合格的阀阅主母所以这些是是非非,奴婢也不跟您多说了!直接跟您说正经的吧:您以为,当年韦王妃之所以会离开宋府,改嫁到衡山王府,当真只是因为婆媳矛盾?!”
宋卢氏再天真,也察觉到整个谈话节奏都控制在婆子手里,这让她感到非常的羞辱,恼怒道:“你不过一介下人,有什么资格品评我是否是宋家合格的主母?!”
“凭您这回做的事情,您就不可能合格!”婆子毫不客气的说道,“您谋害先老夫人,谋害韦王妃倒也未必有错,但您偏偏根本没能力也没城府设计这样的阴谋,不得不依靠袁雪沛之助!”
“而那袁雪沛跟您是什么关系?!”
“非亲非故,倒与大小姐的姑爷简公爷情同手足!”
“这么个人,您居然放心的把这种关系到您跟您的子女前途命运的秘密,交代给他!”
“您说您有多蠢?!”
“袁雪沛出卖了我?!”宋卢氏听到这儿大吃一惊,顾不得跟这婆子置气,慌乱道,“这怎么可能?!这些事情他自己也有份!就算他自己不怕死,他可也不是没牵挂的人,他那个妹妹……”
“袁雪沛算什么?”婆子不屑的语气再次打断了她,“如果只是区区博陵侯府,你以为大小姐作为江南堂嫡女,在柳氏与先老夫人手里受委屈时,奴婢这些人会袖手旁观?!”
宋卢氏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如坠五重云里,竟是连怎么问下去都不知道了!
但婆子却不给她发呆的时间,径自继续道:“韦王妃虽然美貌又长袖善舞,到底出身不高,侥幸高嫁进宋家之后,由于一直无子,备受先老夫人厌恶。这种情况下,她怎么敢主动勾.引衡山王爷?就是衡山王爷主动勾.引她,奶奶以为她敢轻易答应吗?”
没有门当户对的娘家撑腰,没有子嗣傍身,还深受婆婆憎恨,这种情况下,韦梦盈忙着应付婆婆的鸡蛋里挑骨头都来不及,哪敢真的做下出墙之事?
婆子冷淡道,“所以外界都说,是韦王妃嫌先老夫人太挑剔,又贪图衡山王爷的宗室世袭王爵身份,故此撇下结发之夫,改嫁去了王府。实际上,却是衡山王爷趁韦王妃被先老夫人逼得喘不过气来的功夫,想方设法,取得了韦王妃的信任,韦王妃才决定与家主和离!”
宋卢氏脑中一片混沌,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衡山王爷是真心爱慕韦王妃吗?可这件事情,帝都上下谁不知道?”
毕竟衡山王的身份,即使是续弦,什么样的美人找不到?何必非要找个嫁过人生过女儿的妇人?
“奶奶真不是一般的天真!”婆子阴沉沉的笑了起来,“衡山王爷如果当真这么爱慕韦王妃,韦王妃还至于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世子,与衡山王太妃争斗那么多年?!”
见宋卢氏神情呆滞,婆子哼道,“看来家主在世时,从来没跟您说过海内六阀祖上的事情?”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宋卢氏真是说不出来的难过:她嫁给宋缘时才十六岁,成亲之前,只在父母安排下,远远的望了眼宋缘,那是夏日午后的凉亭内,青衫玉冠的男子那样寂寥又优雅的端坐着,支颐眺望亭外荷叶田田的模样,说不出来的忧郁也说不出来的脆弱。
宋卢氏几乎是一眼爱上了他。
卢家人对于这门婚事,原本并不是非常的满意。
主要宋缘毕竟成过两次亲,即使韦梦盈改嫁,且带走了两人唯一的骨血宋宜笑,柳氏身败名裂没能留下孩子,宋卢氏嫁过去之后,除了名份上吃点亏外,其余待遇其实跟发妻是一样的但,卢家人觉得宋缘成亲两次都没能白头到老,实在不是好征兆。
黄氏私下一度怀疑,宋缘是否克妻?
最初宋卢氏自然是听父母的,可是亲眼看到宋缘后,她就开始转了态度,一力撺掇着父母答应下来她的父母是很疼她的,所以犹豫再三,到底却不过女儿的意愿,再者也是给顾韶面子,最终还是应允了这门亲事。
只是宋卢氏没想到的是,她满怀欢喜嫁进宋家后,宋缘虽然确实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儒雅、有礼、忧郁,却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或者说,隔阂。
除了必要的交流外,他从来不会跟她多说话。
对于过往,家族,差使,公务,亲戚……这些寻常夫妻会很随意的讨论的话题,更是绝口不提。
宋卢氏起初是出于新嫁妇的羞涩,不好意思问;后来是听底下人暗示,宋缘自来不爱多说话,怕丈夫是厌恶唠叨的人,不敢问。
直到生下宋宜宝之后,她才偶然晓得,宋缘确实一直不是多话的人,然而在韦梦盈面前除外。
当这个家的女主人还姓韦的时候,宋缘儒雅归儒雅,有礼归有礼,却是从来不乏温情脉脉与情话绵绵的而这些,包括簪花的待遇,宋卢氏全部没有。
她不是不委屈。
她只是习惯了温驯,也没办法像韦梦盈那样,考虑离开宋缘,再嫁他人。
所以她只能忍耐。
现在婆子提到海内六阀的祖上,宋卢氏既意外,又心酸:“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反正你今天这么把握满满的冲进来反仆为主,说到底不就是吃定了我对你们江南堂一无所知吗?”
那婆子也不理会她话语里的悲愤与自嘲,只淡笑了下,道:“简单来讲,就是当年太祖皇帝陛下逐鹿天下时,坑了西凉沈东胡刘一把,但因为这两家底蕴深厚,势力庞大,纵然是太祖皇帝陛下,也不敢贸然对他们赶尽杀绝,只能逼他们守墓三代。”
“后来太祖皇帝陛下驾崩,惠宗皇帝承位,沈刘两家为了报复,安插了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两颗棋子,试图从后宫入手,篡夺大睿江山!”
“其时锦绣端木因为绝嗣的缘故,自然不会参与进这场争斗。”
“但剩下来的三家:凤州卫、青州苏与我江南宋,却不可能坐视沈刘两家成功!”
“所以苏家选择了显嘉爷;卫家则一边给苏家搭手,一边继续观望局势;至于我江南宋氏……”
婆子面上流露出分明的哀色,“如果不是老家主去得早,如今这朝堂上,我宋家才应该是权倾朝野的人家啊!”
她简短解释了一下惠宗皇帝时候的那场云诡波谲,也不管宋卢氏听得两眼发直,继续道,“只可惜老家主去得早,家主空受老家主栽培多年,却局限于儿女情长,难成大器!老家主知道自己去后,皇室也好,苏家也罢,甚至包括其他世家望族,都不会放过这个重创、瓜分、乃至于覆灭江南堂的大好时机!”
“所以老家主特特留下了奴婢这班人,不求别的,只求关键时刻,能够保下江南堂一线血脉,避免宋氏像端木氏那样,绝了嫡嗣……”
婆子说到此处,似嘲似讽的看向宋卢氏,“奴婢把话说到这儿了,奶奶可明白了吗?”
“韦氏贱妇改嫁去衡山王府,是……是皇室他们,为了覆灭江南堂的设计?!”宋卢氏整个人都哆嗦着,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惊骇到几乎无法呼吸!
她一直都以为,韦梦盈的改嫁,是因为跟庞氏的矛盾,也是因为本身的贪图富贵,却哪里想得到,居然会与皇室、与苏家这些势力扯上关系?!
“就连大小姐在宋家时受到各种各样的亏待,又何尝不是那些人为了逼出老家主的后手,故意为之?
宋卢氏(下)【完】
“大错已经铸成,江南堂已陷入绝境。”那婆子冷冷的说道,“眼下的无风无雨,不过是覆灭之前的平静罢了!所以惟今之计,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宋卢氏忙道:“敢问妈妈,我要怎么做?”
“奶奶之前不是一直跟袁雪沛,乃至于梁王殿下有掺合吗?”那婆子淡淡道,“那就继续好了!”
宋卢氏吃惊道:“继续?”
她只道这婆子气不过自己做下来的蠢事,还在说反话,忙解释道,“妈妈,我实在是不知道祖上的事情,否则我纵然恨极了韦氏贱妇,又怎么可能不顾自己的孩子?”
“奶奶还不明白吗?”婆子叹了口气,用失望的目光看着她,“您的一举一动,打从您要为家主报仇起,就全部落在皇室、苏家那些人的眼里!现在忽然抽身出来,您觉得,他们会想不到缘故?”
“老家主临终前拖着病体,千辛万苦才留下奴婢这些人,潜藏暗处,图的就是以备不测!”
“不是奴婢们贪生怕死,不肯为江南堂的传承豁出性命!”
“只是苏家等世家门阀且不提,单说一个皇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江南宋氏虽然祖上显赫无比过,如今终究只是大睿的一介臣子!皇室之所以知道了您做下来的事情,却一直隐忍不发,为的可不是看您跟小主子们现在孤儿寡母的可怜,而是因为忌惮老家主,想把老家主的后手全部引出来,好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婆子森然道,“一旦他们发现您已经知道了真相,岂能不追查到奴婢这些人身上?到那时候,您跟小主子们,还有留下来的必要?!”
宋卢氏听得如坠冰窖,喃喃道:“但我若一直跟着梁王他们掺合,皇室就会放过我的孩子们吗?!”
“这当然也是不可能的!”婆子解释道,“老实说,事情到了现在,您是肯定是逃不掉的,就是小主子们,奴婢们也只能力保小公子,至于两位小姐,奴婢说句实话:关键时刻,是肯定顾不上的。”
宋卢氏这会连死掉的心都有了,她虽然因为夫家四代以来都是一脉单传,对唯一的儿子宋宜耀看得很重,却绝对不是轻视女儿的人哪想到一时痛快,竟会搭上两个年**儿的未来?!
此刻忍了又忍,到底还是落下泪来,潸然道:“我现在的罪行已经这么深重,如果还掺合梁王那边的事情,我的孩子焉有活路?”
“首先,奶奶仔细想想,无论梁王殿下还是袁雪沛,岂是什么省油的灯?您既然参与了他们的事情,还被他们拿了把柄,现在想退出来,他们会答应?”婆子平静道,“其次,谋害韦王妃,最初是家主的打算,这打算与袁雪沛不无关系这个局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奴婢现在也不敢确定,但肯定是从那时候,甚至更早,就针对江南堂的!是以奶奶想退出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会打草惊蛇!”
“第三,奶奶虽然铸下大错,但江南堂现在并非完全的孤立无援!”
“朝中有顾相,女眷有大小姐,都是小公子的一线生机!”
“毕竟《大睿律》中的规定,哪怕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十六岁以下,也不会直接判处死刑,以免有伤天和的!”
婆子缓声说道,“如此,奶奶可想明白了吗?”
宋卢氏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颤声道:“你是说……趁耀儿他们年纪还小,就把我的罪行捅出去,以取得顾相和大小姐的怜悯,给他们一线生机?!”
“最重要的是,您得让所有人都以为,您什么都不知道!”那婆子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如此,小公子才能依靠他的年纪,躲过接下来的恶意!”
宋卢氏明白她的意思,自己嫁进宋家不到十年,又不是丈夫的真心所爱,是以对于江南宋的祖上、底蕴、后手,全部一无所知!这也是皇室、苏家他们早就对宋家不怀好意了,却一直没弄到明面上的缘故。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要脸,更因为他们知道从宋卢氏这儿入手,不会有什么收获因为宋卢氏本身也并不知道任何宋家的秘密与底牌。
而宋卢氏若在糊涂中死去,她那个尚未开蒙的儿子,又能晓得个什么?
这样皇室也好,苏家也罢,也未必一定要对宋宜耀赶尽杀绝了。
尽管这么做,会让江南堂失去传承,甚至宋宜耀的将来,甚至无法保持锦衣玉食的待遇,但宋卢氏眼下又能挑剔什么?
“您说吧,我要怎么做?”宋卢氏定了定神,惨然一笑,道,“只要能保住孩子……我什么都能做!”
那婆子点了点头:“梁王不是明主,您虽然是为了给家主报仇才掺合他谋夺大位的阴谋的,然而这种事情在天子看来终究都是不可赦免的所以,您继续替他做事之余,最好是设法把这层厌恶给除掉!比如说,明着帮梁王,实际上却摆他一道,使他功亏一篑?”
宋卢氏沉吟道:“可是我该怎么做,才能够既取得天子欢心,又不至于叫皇室怀疑我知道了祖上之事呢?”
“您可以找个幌子,比如说,怨恨大小姐。”婆子这话才说出来,宋卢氏的脸色就变了:“您方才还说,江南堂现在并非完全没有外援,而大小姐就是最重要的外援之一!”
宋卢氏其实现在是很厌恶宋宜笑的,但为了自己亲生骨肉的存活,她一点都不反对跪在宋宜笑足前苦苦哀求。
此刻听婆子说让自己去公开怨恨这位继女,她自然感到不解又气愤。
然而婆子自有道理:“您是帝都土生土长的,没了的黄老夫人又跟当今皇后娘娘沾亲带故还关系密切过,您什么为人什么心性,皇后娘娘不知道?皇后娘娘有多精明,想来不必奴婢跟您多讲您说,您好好的一个深闺里的贤妻良母,为夫报仇涉足梁王殿下的谋划里去,也还罢了,在韦王妃死后,却仍旧还要折腾,皇后娘娘岂能不怀疑?”
“以您的经历,不扯大小姐,您还能找到其他理由吗?”
宋卢氏急声道:“皇后娘娘确实精明厉害!可是大小姐又是好惹的吗?她跟她那个亲娘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大小姐确实对宋家没什么好感!”婆子淡漠的打断了她的话,“不过,小公子怎么说也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还是宋家现在唯一的血脉!真正小公子到了没有活路的时候,大小姐那么八面玲珑的人,冲着舆论压力,会不出手?”
宋卢氏咬唇道:“如果……如果皇室告诉她韦王妃之死的真相,那?!”
婆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皇室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为了让大小姐明白,为何她幼年时候会吃那么多苦,以至于要去衡山王府寄人篱下?!”
宋卢氏噎住,婆子说的很有道理,在皇室跟苏家算计宋家这件事情上,不只宋卢氏母子掉进了坑里,宋宜笑受到的委屈又少了吗?
如果宋宜笑知道这件真相,以这位为丫鬟报复崔见怜的手笔,会怎么想皇室、会怎么对待皇室?
现在可不是显嘉帝在位的时候了,年轻的新君端化帝到现在都没真正坐稳皇位呢,他怎么肯贸然透露这样的秘密,冒自断膀臂的危险?
毕竟谁都知道燕国公简虚白有多宠爱他的妻子。
只是宋卢氏虽然想不出来什么有力的反驳的理由,却本能的感到这个主意不是太好。
问题是以她的智谋,却也没办法提供更好的方法。
在婆子频繁的催促下,尤其是“陛下与肃襄二王之间的隔阂日深,襄王且不提,肃王背后站着青州苏氏,陛下十分忌惮,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想着覆灭江南堂,好借我宋氏底蕴,对抗苏家”说服了她,她最终还是照办了。
宋宜笑亲往诏狱探望时,宋卢氏看着这个并不比自己小几岁的继女,心里滋味万千既有同病相怜的无奈,又有看仇人之女的厌恶,更多的,却是迷惘与忐忑。
整个谈话过程里,宋卢氏有好几次,差点忍不住向她吐露真相,再托她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
然而暗示的话已说出了口,宋卢氏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有什么脸面托付她呢?她的生身之母固然该死,她的同母妹妹,岂非无辜?”宋卢氏这样自嘲的想,“如果她知道这一切,怕死杀了我的女儿为她妹妹报仇都来不及吧?又怎么可能照顾宝儿、娇儿?”
何况诏狱之中谁知道是否隔墙有耳?
宋婴留下来的老仆再三叮嘱,这个秘密是绝对不可以外传的宋家已经不是当年的江南宋了,他们根本没法承担与皇室撕破脸的结果!
看着宋宜笑的离开,宋卢氏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只能默默祈祷,但望自己的牺牲与努力,可以换取自己孩子的最大生机!
她不知道的是,这时候的宋府内,蒲妈妈看着忙忙碌碌抢救小主子们的下人,眼中却尽是悲哀:“救不过来就算了,反正,他们活下来了也是受罪,受完了罪,到最后,多半也是没指望的。”
跟了她多年的下属邵氏吃惊的掩嘴:“妈妈?”
她们都是宋婴专门留下来的人,掌握着宋家真正的底蕴,对宋家也足够的忠心邵氏身份不如蒲妈妈,但对宋家向来忠心耿耿,也知道蒲妈妈亦非吃里扒外的人,如今宋家陷入这样的危局,蒲妈妈不思如何保住小主子们,反倒说出这样的话来,邵氏真是又惊又怒又疑惑。
她下意识道,“您不是跟卢奶奶说了?小主子们受卢奶奶牵累之后,咱们会在暗中守护,待风头过后,就使李代桃僵之计,救走小主子?”
“救走他们,他们以后也不能是江南堂的血脉了。”蒲妈妈眼中有着沉重的悲哀,淡淡道,“为了无法继承江南堂的荣光与声名的血脉,曝露咱们这些人,老家主是不会赞成的。”
邵氏怔住,半晌才微微哽咽道:“既然……既然您从来都不打算救下小主子们,却为何要催促着卢奶奶做下这回的事情?否则小主子们纵然依旧难逃一死,多少……多少可以再过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不是吗?!”
她虽然没有近身侍奉过宋卢氏母子,但出于对宋家的忠诚,对宋宜耀姐弟的关心,却是丝毫不掺假意的。
此刻这番话,竟是失了上下尊卑,等于是直接质问蒲妈妈是否居心不良了。
“如果可以的话,你道我愿意看到老家主的亲生血脉断绝?”然而蒲妈妈神情平淡依旧,只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然而新君无能,至今未能解决肃襄二王不说,甚至连同母弟弟梁王都起了夺位的心思端化朝的日子不长了!”
她转过头来,看向眼中兀自含泪的邵氏,“当年老家主去世前留下来的话,是怎么说的?!”
“吾嗣可绝,江南堂不可灭!”邵氏下意识的回答,语未毕,已啜泣出声,“可是现在皇室跟苏家还没有……”
“现在皇室跟苏家是还没有针对江南堂,这是因为他们如今围着大位勾心斗角都来不及,暂时顾不上可是你想过没有?!”蒲妈妈踏前一步,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的说道,“眼下的局势,正是各家各族建从龙之功的大好时机!”
“可家主已去,小公子才多大?卢奶奶固然听话,却根本不堪大用!”
“宋家血脉,眼下唯一可以商议大事的其实只有一位大小姐但大小姐对宋家厌恶多于怀念!纵然与大小姐说明经过,只怕大小姐也未必肯为宋家出力!”
“现在咱们如果不想宋家错过这个崛起的机会,除了照老家主生前的叮嘱,扶持西凉那一支的旁支,还能怎么办?!”
蒲妈妈眼中的悲哀与恸色,几乎要满溢出来,一直平静的嗓音也微微哆嗦,“而皇室与苏家尚未进入真正的激斗,即使他们这会已经斗得如火如荼了,凭宋家这些年来被他们侵蚀的千疮百孔,你以为……你以为宋家有做渔翁的机会?!”
“所以想扶持西凉那一支,老家主的血脉,必须断绝!!!”
“只有老家主的血脉都不存在了,那些人才会相信江南堂是真的衰落,真的再无威胁了!”
“如此,靠着西凉那边与大小姐搭上的关系,将那一支里选择的孩子再过继到老家主名下,方能平平安安的延续江南堂的声名而那孩子的生身父兄,也能借着这层关系,光明正大又不引人怀疑的,参与到这场风起云涌中来,为江南堂将来的振兴铺路!!!”
蒲妈妈惨笑出声,“错过了这次的机会……你以为,在家主手里一路江河日下了二十年的江南堂,还有与青州苏、凤州卫他们平起平坐的机会?!”
“老家主不惜放弃自己的亲生血脉,拖着病体布置了大半年,就是为了给江南堂留下一线生机准确的说,是为了给江南堂的振兴留下一线生机!”
“咱们这些人当年受命之时,谁不是发誓会以性命捍卫老家主的愿望?!”
“尽管咱们在老家主去后,曾经约定:只要老家主的血脉里,但凡有人能够接掌江南堂,哪怕是小姐之身,只要她肯留在宋家招赘,让孩子姓宋,咱们也不会去理会旁支终归是要尽力忠诚于老家主的血脉的!”
“可是现在……”
“老家主有这样的血脉吗?”
“你知道大小姐对宋家有多疏远多厌恶!!!”
“更何况大小姐现在的夫婿,会同意入赘?!”
“现在还不照着老家主的临终之言,一切以江南堂的利益为上考虑……”
“你我他日到了地下,有何脸面与老家主交代?!”
“江南堂多少年声名多少年传承,绝不能毁在咱们手里!!!”
“这是咱们答应老家主的!!”
看着邵氏捂着嘴,努力不放声大哭的模样,蒲妈妈眼中也有泪水落下,“我江南宋氏显赫数朝,岂是毫无代价?当年的大小姐,现在的小小姐小公子们……都是代价!!!”
她伸手按住邵氏的肩,哽咽着叮嘱,“去配一副药罢!让老家主的血脉走得痛快点,别太遭罪……这是咱们唯一能为老家主、为三位小主子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