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火焰醉鱼不自醉(1)
入了秋时,杨子令手把手教会了御膳房的厨子做了一道改良版的火焰醉鱼,孤吃着觉得比起幼时吃过的味道,这次居然别有滋味,便设宴邀了众臣一道品尝,在宴会上国舅说起郄丹国新君登基,想同我大晋结百年之好,就这几日要派使臣来觐见孤了,席上孤没多说什么,只是让礼部着手去安排郄丹国使臣进京一事,除了席到半途,杨子令悄悄离席之外,整个过程都十分和谐愉悦。
郄丹国使者很快就抵京来进贡了,国舅虽然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但郄丹国派使臣来这件事居然不是孤最先知道,而是他老人家从中牵线……就注定他没办法低调了。杨子令说起郄丹国这位刚登基的新君,还同他有段渊源。
据说这位新君原先是最不受宠的皇十七子,生母地位低下、面容丑陋不说,据说还因为发病冲撞过他们先帝,所以他们母子二人一直在宫里没什么存在感,但杨子令先前因为执行秘密任务去过一次郄丹国,机缘巧合下还救过人家一命,那时就觉得这人是个狠角色,果不其然就逼宫让他父皇退位了。
贾有容听完就笑起来:“那这位新君对逼宫一事,还真是很有经验啊。”
孤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国舅什么心思,现在真是藏都懒得藏了。”笑完就问杨子令,“你不是救过他一命?有交情打听点儿什么出来吗?”
“不需要打听,帝王……嘴里能有真话吗?”他朝孤挑了挑眉,才继续说正事,“已经查到了,国舅确实暗中和郄丹国这位新君达成了某种默契,但剧我对那位新君的了解,国舅这次恐怕讨不着好。”
孤听完玩味地笑了笑,问道:“你们知道孤为什么要在席间上火焰醉鱼这道菜吗?”
这一点贾有容很清楚:“当年娘娘最爱吃这道菜,国舅想必是最清楚的,官家既然在国宴上上了这道菜,怕也是意在点醒国舅,谁亲谁疏,心里总要有点数。”
“但林氏一族总还有些老人,他们虽说并不位高权重,但在族里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杨子令还是觉得林氏一族现在是最棘手的,用不得又动不得,很难把握分寸,“且现在那些长辈全被林鑫牵着鼻子走,到时候真和国舅沆瀣一气,事情办起来就难了。”
“国宴上皇后林清琼和皇长子皆缺席,”孤笑了笑,“贵妃却带着皇二子高居皇后之座,林氏一族不满也是常事,这种不满,总有一天要习惯。”
贾有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就看了杨子令一眼,杨子令当然明白孤的意思,但他有他的担忧:“林氏虽成事不足,但就怕关键时刻被国舅顶出来,毕竟还有皇后在,真拿他们开刀也不太好。”
“孤看在林丞和皇后的份上,已经对他们一忍再忍,孤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孤冷笑一声,“别以为孤会一直由着他们闹,孤再怎么亏欠,也只是欠皇后一个人的,林氏一族同皇后没有直接关系,即便将他们全都打压下去,皇后还是皇后。”
虽然说是这样说,但真要动林氏,孤心里肯定还是不舒服,即便不为了林丞,不为了皇后,百年之后……孤要如何去面对瞿让?
贾有容这时开口道:“林大人生前不曾与氏族为伍,死前也只将皇后托付给官家,官家说得对,林氏是林氏,皇后是皇后。”
孤当然知道她是想安慰孤,孤也领她这情,就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杨子令道:“官家宠爱贵妃也要适当收敛些。”
“怎么,”孤一挑眉,“孤还怕他们不成?”
“当然知道官家无所畏惧,”杨子令神色如常,“只不过臣看着不舒服。”
孤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偏贾有容还要靠过来倚在孤的怀里,斜着眼看杨子令,故意挑衅道:“本宫同官家亲热,也在杨尚书的职权范围内?”
杨子令素来要给她几分面子的,毕竟儿子还得靠她照料,当即认怂道:“不敢,不敢。”
“知道不敢就好。”贾有容哼了一声,“说起来上次国宴上,那郄丹国的使臣还特意来给我敬了杯酒,行为孟浪不说,听语调也不像说了什么好话,若不是你及时过来解围,我真怕我会当众给他没脸。”
说起这件事,孤坐得没离多远,当时就听到了,也知道杨子令是刻意赶去解围的,当时压着没计较,其实主要也是考虑到他若是真敢做点什么,惹得贾有容出手了,后果一定比较凄凉。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失落,贾有容要是出手的话,连孤都很好奇到底会把那人整得多惨呢,越想越觉得可惜,不由得瞪了跑去多管闲事的杨子令一眼。
杨子令被孤瞪得莫名其妙的,最后只好摸摸鼻子看向贾有容问道:“黎儿最近……”
然后就被孤打了岔:“孤的儿子,能有什么问题?现在有问题的是大晋的江山,郄丹国原本和我大晋并不比邻,走水路总也得有个二十多天才能到,说是来觐见……有都进了房门才想起来忘了敲门的客人吗?”
其实孤也知道,且不说杨子令本就同那位新君有点儿渊源,即便没有,两国之间隔着这么远的水路,关键时刻想来兵支援,恐怕还没到,先晕船了,到了还能成什么事儿?
所以就很不理解,国舅跟他们牵扯上,到底是图什么呢?
“图彼此利用。”杨子令就像孤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一眼就能看穿孤心里在想什么,“国舅之心已经路人皆知,他若真想举事,其实也不需要郄丹国在实质意义上给他多少支援,只要有这么个后盾在,至少能从气势上让官家产生压力。”
贾有容这时候笑起来:“官家一定想不到,真正同郄丹国攀扯上的,并不是国舅。”
孤实在想不到,除了国舅,谁还有动机勾结郄丹:“那会是谁?”
杨子令抢答道:“是林鑫。”
这已经算不清是孤第几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到如今还一面都没见过,可真闹了不少事了,孤不禁有些好奇,这么个草包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经贾有容和杨子令这么一提醒,孤总算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林丞过世那一日,老夫人曾哼唱过一首孤听不懂的民谣,那时没深想,现在想来……老夫人竟然是郄丹人?
杨子令证实了孤的猜测:“老夫人确实是郄丹人,林鑫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他虽然没法子入朝,但他却当真穿针引线,联系上了郄丹国新君,老夫人出身高贵,乃是郄丹国的公主,当今新君的亲姑姑,正因为如此,当年她随林大人私奔到我大晋,林大人才始终没接她进京。”
原来如此……孤眯起眼睛,觉得林丞真也算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主了,同老夫人这一世夫妻,真真儿是值了。
“孤倒有些想见见那位林鑫了,也不是孤想象中那样草包嘛。”孤伸了个懒腰,“林丞这么多年来费心瞒着,你查到也就罢了,怎么连林鑫都知道了?”
杨子令耸耸肩:“想走林大人的门路行不通,自然就往老夫人那边使劲儿了,这人当真不简单,为了同老夫人套近乎,还特意去学了郄丹语。”
孤突然想起来:“可那使臣……”
“使臣全程除了调戏贵妃时说了几句俚语,用的都是我大晋官话,”杨子令接道,“且根本不带郄丹腔,臣这就去查。”
结果第二日杨子令就带来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真相:那使臣根本就不是郄丹人,而是大晋人!怪不得他穿着那身衣裳怎么看怎么别扭呢。孤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连贾有容都敬佩起林鑫来,首先他能想出这馊主意就已经很厉害了,能说服国舅也好,能骗过国舅也好,就更厉害了,最关键的是,难道他不怕郄丹新君来找他麻烦吗?而且他从哪找来这么个不怕死、敢冒充使臣还敢对贵妃出言不逊的二傻子?
对此杨子令的解释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然而等到第二日上朝时,那二傻子就已经被换成了真的使臣,难怪国舅这么从容,就是料定了等孤发现不对劲,即便杨子令再有本事,等他查到时,真正的使臣也该到了,可前后不过就这么五日,有必要先找个赝品来吗?
“有必要。”杨子令回答孤,“林鑫虽然能搭上郄丹国这条线,但他并没有胆子逼宫,他认了国舅当干爹,一直妄想国舅能助他一臂之力,将来皇后若还能产子,他就是将来的国舅了。但国舅自然不能由着他胡闹,故意怂恿他找个赝品来,万一将来举事不成,他自然能将所有事情都推到林鑫身上,到时这件事就是林鑫犯上作乱的铁证。”
“想得可真美,竟然还认了国舅当干爹?”说得孤对林鑫更感兴趣了,“难怪林丞在世时一直打压林氏一族,本事没有,野心倒不小。孤真想见见这个林鑫,看他到底蠢成了什么样。”
“还是不见为妙。”贾有容又在给黎儿缝肚兜,“林鑫此人我未进宫时略有耳闻,一张油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这些年来之所以一直没能上位,主要也是因为林大人明着放话出去打压他,这次栽在国舅手里,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她这个说法把孤给逗乐了,笑着摇头道:“国舅可不会亲自对这种人下手,多半是把人送到孤面前来,惹得孤不痛快了去收拾。”
借刀杀人这一招,国舅用得最顺手了。他了解孤,孤也了解他,孤想把他套进笼子里没这么容易,他想借孤的刀怕也有难度。
杨子令当了这尚书令之后办的最大阵仗的一件事就是办郄丹国使臣的践行宴,那真的使臣语言不通,谁去敬酒都喝,谁去套近乎都笑,结果到最后贾叙之成了主角。贾有容因为抚育二皇子,又因为皇后在病中,要总领后宫诸事,同杨子令的尚书令一起,低调地被封为皇贵妃了,可再低调还是成了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身为如今最受宠的皇贵妃之父,贾叙之道酒杯就没被放下过,谁都过去敬他。
最开始当然是国舅搞事情,连敬了三杯酒,贾叙之推辞都不行,不喝就是不赏脸,不喝就是看不起他,国舅敬的三杯酒下了肚就不得了了,接二连三的人都过去敬,不喝也不行,国舅在一边专门负责劝酒,郄丹国的使者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总还是能看懂的,在国舅热情的邀请下也参与进了敬酒大军中,孤坐在上首眼看着贾叙之被灌得快晕了。
孤偏头去看正淡定饮茶的贾有容:“你也不劝劝你爹?”
“有什么好劝的,”贾有容依然从容,“他自己心里可美了,要不以他的本事,还有人能劝他喝不愿意喝的酒?官家且瞧着,一会儿没人敬了,他就该找人家喝去了。”
知父莫若女,果然没过多久大家各自喝了起来,贾叙之就找杨子令喝去了,杨子令自从有了黎儿之后都不怎么正经喝酒了,偶尔陪孤小酌两杯,也只是怡情而已,可贾叙之此刻已经听不进拒绝的话,完全被国舅带跑偏了,他勾住杨子令的肩,一个劲儿地劝,杨子令没办法,只好同他喝了起来。
依孤看这郄丹国的新君不是简单角色,他命使臣来送的可都是好东西,而且杨子令查到他们也并没有派多少人过来,说是来友好地朝觐,还真就是友好地朝觐而已。
最后大家都喝高了,听说贾有才正忙着去向潮哥儿献殷勤,于是能来宫里接贾叙之的就只剩下贾有貌了,她进宫来刚好听到她姐和孤在聊这事儿,就顺嘴问了一句:“那个什么郄丹国是咱们大晋的属国吗?”
还真不是。
那贾有貌就不懂了:“那怎么叫朝觐呢?”
贾有容翻了个白眼:“那不是客气么,给咱们自己长脸的说法,对人家郄丹国那叫出访。”
贾有貌:“这不是捏着鼻子哄自己呢么。”
孤给面子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说起了正事:“子令你继续去盯着,看使臣一行人是否已经离开大晋国界。”
“是。”
杨子令出去了,贾有容还有些担心:“今日国舅这样灌我爹酒,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被她妹一句话怼回去:“他能有什么目的?觉得爹人傻好欺负呗!”
孤被逗乐,“扑哧”一声笑出来。
贾有容白了她一眼,又继续担忧地问道:“而且今日席间国舅有意无意引我爹和杨子令喝酒,他是不是怀疑什么了?想套什么话?”
又被她妹抢白道:“他怀疑什么?长了眼的不都看出来我姐夫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把你抢进宫不说,对杨子令也别有用心吧?”
这次贾有容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她妹肩上:“你是不是又欠收拾了?”
“本来就是啊!”贾有貌可不服气了,“要不怎么可能抢了人家媳妇儿还成日把他带在身边的?这次更夸张,还升官了,升的还不是小官……那可是尚书令啊!国舅能不怀疑吗?换你你不怀疑?”
说得倒也有道理,但国舅怎么怀疑孤不管,只要他不明着问,孤就乐得装糊涂。
贾有貌说完也知道自己会挨揍,很懂套路地躲到孤身后来,贾有容还在那儿叉腰吓唬她:“贾有貌你给我出来!”
“我就不!”
姐妹俩眼看着就要掐起来,孤赶紧打岔:“行了行了,就国舅那性子,真怀疑什么就直接去查了,放心吧,他要么不动,要么就是大动,防也没法儿防。”
贾有容明显没被安慰住,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了。贾有貌从孤身后跑出来,蹲在地上看怎么都不肯上榻去睡、拼老命硬要赖在地上的贾叙之,觉得非常新鲜,她伸出手指在她老爹的脸上戳了戳,贾叙之大概觉得有些痒,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贾有貌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老爹,觉得可好玩儿了,又伸出手指去堵住贾叙之的鼻子,这下贾叙之就只能张开嘴了,没过多会儿就呛住了,贾有貌笑得“咯咯咯”的,被她姐瞪了一眼,才吐吐舌头老实了点儿。
外臣照理说当然是不能在宫中留宿的,但贾有貌明显没办法把她爹弄回去,而且别看贾叙之喝醉了,真让宫人来搬弄他,他劲儿大脾气也大,根本没人动得了他,贾有容犯了难,这可怎么好?
孤托着腮欣赏了一阵,最后被黎儿的哭声惊醒,这才道:“好办,既然出不去,那就歇在宫里,有貌在这儿照顾你爹。有容带上黎儿,同孤回去睡。”
“哟……”贾有貌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这次孤和贾有容都没搭理她,带上黎儿就走出了凤栖宫。
黎儿现在可以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的走几步路了,自从可以走了之后,他就不大喜欢被人抱着,用杨子令的说法是,小娃娃还不满周岁就能走那可是了不得了,更何况黎儿同时还可以简单地叫人了,不过他会叫“母妃”,也会喊“爹”,可就是不会叫“娘”,当然了,就更不会叫“父皇”了,孤由衷的觉得,这儿子真是白生了!
但黎儿偶尔也有待见孤的时候,比如眼下他显然不想走了,可贾有容又故意给孤和他制造亲密接触的机会,一再表示“母妃抱不起你哦”,他就哒哒哒地过来抱住孤的腿,孤也得拿拿乔吧?由着他抱住孤的腿,就这样抬脚带着这小秤砣往前走,黎儿刚开始觉得好玩儿,后来不乐意了,赖在地上朝孤伸手:“抱抱,要抱抱……”
孤蹲下来,看着他那双同杨子令一模一样的眼睛,逗着他道:“要谁抱啊?”
黎儿可聪明了,他当然知道孤这是故意要引他叫孤呢,那小脸儿严肃地绷起来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才不情不愿地道:“父皇抱抱。”
怎么感觉也并没有开心到哪里去呢?孤感觉自己这是生动活泼地展现出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自己坑的孩子,还是得抱啊。
孤将黎儿抱起来,他乖乖地抱着孤的脖子,小小年纪就挺有性格,只将脸埋在孤怀里一小会儿就昂起小身子来,一脸严肃地盯着前路,孤觉得孤怀里抱着的是一座小山,也是一整个世界。
贾有容跟在孤身后,到了孤的寝殿才伸手将黎儿接过去,黎儿有些困了,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乖乖地趴到贾有容肩上。
“黎儿乖,母妃替你擦擦再睡好不好?”贾有容轻声哄着。
“好。”黎儿糯糯地答应着,下一瞬又趴回了贾有容肩上,“母妃……”
贾有容心都要被他叫软了,孤在一旁看得心里可不是滋味儿了,黎儿眼里只有贾有容,有黎儿在,贾有容也顾不上孤了,明明这是孤的寝殿啊,怎么感觉孤这么多余呢?
黎儿被收拾干净之后放到床上,小小人儿把被子一裹就睡着了,贾有容替他把被子掖好了才有功夫回头来看孤:“今晚怎么睡?”
孤正坐在灯下看书,闻声瞥了她一眼:“这可是孤的寝殿,难不成你还想让孤睡外边儿?”
然后贾有容就直接躺了上去,整个人朝里头躺着,眼睛只看着黎儿,应付了孤一句:“那就一起睡吧。”
嘿难道孤还怕你吗!
就这样三个人在孤的龙床上睡了一宿,大早上孤是被黎儿看醒的,这人啊即便是在睡眠的情况下,还是能感觉到别人的目光,孤不喜欢睡觉还被人围观,睁开眼就看见小小人儿一脸严肃地看着孤,孤四处看了一眼,贾有容已经起来了,可能给黎儿准备吃的去了,并不在殿里。
看来只能孤一个人搞定他了。
孤坐起来,盘着腿和黎儿大眼瞪小眼,最后没忍住问他:“你看什么呢?”
黎儿不说话,还是这样看着孤。
孤摸了摸自己的脸,闹不明白这孩子又在想什么,但好不容易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孤得哄着他叫孤一声“娘”才够本啊!于是孤兴致勃勃地教他:“来黎儿,叫‘娘’。”
黎儿皱着眉,用看二傻子的眼神看着孤。
孤决定忽略不计,继续教他:“……叫啊,叫‘娘’!”
他有些不耐烦,连看都不想看孤了,但孤可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双手伸过去捧着他的脸,强行把他的头扭转回来看着孤:“不叫孤是不会放你走的,还不如早点儿叫了早点完成任务,你说对吧?乖,叫‘娘’!”
于是黎儿万分不情愿地道:“叫‘娘’。”
孤愣了愣,随即纠正他:“不是让你说‘叫娘’,是让你叫‘娘’。”
说完孤自己都被绕住了,黎儿非常不耐烦地看着孤,一脸“你到底想干什么”的表情,孤再次耐心地教他:“叫‘娘’。”
黎儿:“叫娘。”
孤:“……娘。”
黎儿:“哎。”
孤:???这是什么情况???
到底谁是谁娘?反应过来之后孤自己都被逗乐了,刚巧算好了时辰准备进来叫我们娘俩儿起床的贾有容也笑得直不起腰来,黎儿看看孤再看看贾有容,完全没弄明白我们在笑什么,最后贾有容把他抱起来更衣,孤还乐不可支,想着一会儿上完朝得把杨子令留下来好好同他转述一遍才行,他儿子这可不是一般的聪明劲儿啊,把他亲娘都绕进去了,孤怎么还管他叫了一声“娘”?想想都觉得好笑哈哈哈!
不过等真的上了朝之后,孤就没心情想这些儿女小事了,表面上朝臣都无事上奏,仿佛天下太平,实则暗涛汹涌,孤不是感觉不到。
国舅已经有所动作了。
退朝之后,杨子令不用孤吩咐,已经自觉主动地留下来,他告诉孤,查到边陲大军已经开始秘密行动,朱冲掌管着边防大营,若当真逼宫,胜算很大。但他同时也告诉孤,先前在江南旱灾案中涉案的那些官员一一被拿住,孤安插进去的自己人,有几个已经渐成气候,这次也能派上用场了。
朱冲是当初国舅逼着孤亲封的面捏将军,既是将军,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能名正言顺地置孤的话于不顾,但那仅限于交战时,他想要带着大军名正言顺地进京,恐怕也不是容易事,先不说乌龙山一带隶属于尹天府府尹管辖,他要出尹天府,也得府尹张聪答应才行,张聪是孤一手提拔起来,又得杨子令信赖,朱冲想要过他那一关就得脱了一层皮,就算他能顺利带兵进京好了,杨子令手里还捏着禁卫军,平日里国舅打着各种旗号往孤的宫里塞人,不过是孤睁只眼闭只眼才能成事,真到了兵刃相接的地步,他也落不着好。
可现在的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些,北边的北疆自暴民一事之后,内乱还是未平,常有不知是造反军还是朝廷军在乌龙山一带抢劫杀掠,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演变成大规模犯我大晋的局面,这样紧急的军务上朝时居然无一人禀报,国舅还又称病躲在府里不出来,杨子令修书给郄丹国的新君,两人密函往来数封,总算闹明白,国舅不过借着林鑫的蠢,虚张声势用郄丹国来吓吓孤罢了,郄丹与大晋唯水路相接,新君刚坐稳江山,国内亦是百废待兴,又兼着还欠了杨子令的救命之恩未报,至少不会在这时候给孤找不痛快。
能如此已经让孤大大松了口气,那么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和北疆这一战了。
先前借着叫花鸡一事打过头阵了,朱冲一直在乌龙山地界镇守,竟然还由着他们闹出了叫花鸡一事,可见国舅最开始拉拢的就是北疆,郄丹国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第二日上朝,孤也不顾国舅装病躲着不出来,更没心情等着哪位大臣来将北疆入侵一事如实上报,直截了当当着众臣的面问道:“如今北疆犯我国界,扰我百姓,其心当诛,其兵当阻,众爱卿以为如何?”
国舅一派不敢妄言,文臣亦谨小慎微,好在孤也没指望他们,只见杨子令排众而出,高声应道:“臣以为,犯我国界者,当诛!”
“好!”孤一拍龙椅,直接站了起来,“依杨尚书看,此次出兵,谁为主帅合适?”
照杨子令的想法,自然是除了他之外,旁人都不值得信任了,他想自己上。
但孤早已想好,杨子令本就靠着裙带关系上位,办成的事又多以细作身份暗中调度,若连这等大事依然交托于他,恐怕难以服众,于是孤赞叹道:“尚书有此心,孤十分感动。然则孤在位多年,北疆常有滋事……”
孤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话,杨子令已经听出孤的意思,急急上前一步想要打断,可孤没有给他机会,脱口而出道:“孤决意亲征,以振我晋军士气!”
这下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憋着的贾叙之,终于忍不住道了一声:“好!”
……
杨子令主战,是站在整个大晋的立场,但他反对孤亲征,却是站在他与孤的私人关系的立场上,下朝后连着劝了孤三个时辰,还时不时搬出黎儿来,未果后又试图拉拢贾有容。
但贾有容思路十分清晰,她知道此时官家亲征,对晋军而言不仅仅是士气大振这么简单,若朱冲的大军不及时应援,就等同于弑君的大罪,而且在孤亲征期间,若是国舅想举事,就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取信于天下,而这一战若能让孤一战成名,天下百姓亦会感念孤的好,届时国舅再想举兵造反,却也失了民心,师出无名了。
因此贾有容道:“这是官家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非但要去,而且既然亲征,就不能铩羽而归,必须拿下这一战,一来挫挫北疆的锐气,让他们老实点儿从乌龙山撤回去,二来也是将国舅一军,让他知道,想要造反是他不自量力。”
其实道理杨子令当然明白,他甚至比贾有容思虑得更深,此次亲征伐北疆,名义上是驱逐鞑虏,可孤既然已经亲征,就自然为主帅,朱冲届时不过是副将而已,若能借机将他拿下,于国舅而言可就失了一员猛将,除了会让孤以身犯险之外,百利无一弊。
于是他最后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我陪你去。”
这一点也是孤早就考虑过了的,此番前去伐北疆,京中必须有人坐镇,杨子令虽为尚书,可就像孤不能让他为主帅是一样的道理,他的出身让他难以服众,但贾叙之就不一样了,他既是老臣,又是国丈,宫里有贾有容,宫外有他,孤很放心。而杨子令既然留守京中无用,倒不如同孤一同亲征,也好有个照应。
事态紧急,大军出发之日就定在三日之后,贾有容替孤收拾了细软,潮哥儿也为杨子令备好了行装,贾有才这次也随孤一同出发,也算是给他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为了在潮哥儿面前好好长长脸,也是充满了信心要好好干一仗,所有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除了黎儿。
黎儿自打出生起,就没离开过皇宫,虽然他不怎么待见孤,可孤却一日至少要去见他两次才能放心,而且杨子令虽然平时忙于政事,时常见不着他,却比谁都疼他,小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谁待他好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他会说话了,孤考虑到隔墙有耳,不再准他胡乱叫人,而改称杨子令为“达达”。
此刻他就依偎在杨子令怀里,奶声奶气地声声唤着:“达达,不走……”
这孩子在孤和贾有容面前很少流露出这样脆弱的情绪,而更像个小大人,即便是杨子令,也很少见到这样的黎儿,他一时间心疼又无措,抱着孩子满殿来回走着哄他:“达达很快就回来……”
孤刚开始还看新鲜,看着看着就觉得不是滋味了,也跟上去指着自己告诉黎儿:“父皇也要走了,父皇和达达一起走哦!”
结果完全被忽视了,黎儿还是搂着杨子令,没过多久竟然还小声抽泣起来了,于是贾有容也过去跟着哄。
孤郁闷,孤很郁闷,孤十分郁闷!
夜里贾有容把孩子抱回凤栖宫去,杨子令留下来,入睡前他突然问:“你知道方才黎儿同我说什么了吗?”
一说起这个孤又忍不住郁闷起来,翻身背着他嘟囔了一句:“你们父子情深,谁知道又说什么体己话了。”
“他说……”杨子令从身后欺上来抱着孤,“说让我保护你。”
孤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道:“又哄我呢吧,他还能说这话?”
“千真万确,”杨子令的语气也十分感慨,“这孩子也不知像谁,明明心里喜欢你,总是犟着不肯说。”
孤叹了口气:“其实不怪他,他才多大点儿,不知道孤是他娘,又觉得孤不像爹,说真的,连孤自己都不知道是他的谁了。”
“咱们儿子聪明着呢,”杨子令将脑袋埋在孤的脖子里,呼吸出来的气息扫在孤的身上痒痒的,却又舍不得避开,“你真当他不知道呢,要不他怎么从不肯开口叫贵妃作娘?”
孤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你不用说这些,孤不会跟他生气的,也不会伤心,能有今天的局面,已经是万幸了,他能健健康康的孤就满足了,真的。”
“那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嘟着嘴是为什么?”
孤嘴硬道:“谁嘟着嘴了,谁嘟着……”
他突然就压过来,在孤唇上啄了啄:“好,我嘟着嘴,是我,行了吧?”
孤伸出手顺着他的眉眼一直抚摸到下颌,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此番出征,孤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必须把北疆一次打老实了,将来这大晋天下是要交给黎儿的,孤得先帮他把这些刺都给拔了。”
杨子令轻笑道:“北疆这根刺当然必须拔了,但阿沅你得明白,没有什么事是我们能为黎儿全都做完的,你要交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没有刺的江山,而是要教给他拔刺的本事。”
这话也有道理,当初父皇交到孤手中的江山就有一根最大的毒刺,国舅能顽强地作为一根毒刺,到今日还能膈应得孤无法高枕无忧,可又没法儿真的将孤刺死,不知是他的本事,还是孤的本事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杨子令安慰孤道,“黎儿能在这样复杂艰难的情况下出生,就已经是他的本事了,何况你我的儿子,能差到哪儿去?”
他这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却让孤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当年杨公是否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什么都没告诉他,让他靠自己从一个细作变成了尚书,甚至成了皇二子的生父?若是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他杨家满门抄斩都是因为父皇当初的一念之差……
孤不敢再接着想下去了。
出发之前,孤拒绝了贾有容的陪伴,独自往华阳宫去看林清琼,她现在已经比最初好了很多,除了不太吃东西,尤其不爱喝补汤之外,已经看起来是个正常人,新调来伺候的宫人都是贾有容亲自**过的,把她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手里还抱着那个枕头,见孤来了,她还羞涩地笑了笑,然后把枕头交给近身伺候的宫女,过来亲自替孤上了盏茶。
孤问她:“最近可好?”
她歪着头打量了孤好一阵,才答道:“臣妾一切都好,倒是官家,看着清减了些,可要保重身子啊。”
瞿让素来比孤高壮,她即便脑子糊涂了,却也能看出来。
孤笑了笑:“天气凉了,夜里别踢被子。”
她就又羞涩一笑,别开头道:“臣妾自幼就是这样,官家心疼……那就替臣妾盖呀。”
没想到她同瞿让在一起的时候是这般模样,孤一时有些感慨,过了一会儿就告诉她:“边境有北疆人作乱,孤要御驾亲征了,不在宫里这些日子,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林清琼明显紧张起来:“如何要御驾亲征?就没有旁的将军可用了吗?”
孤咳嗽一声,她就反应过来了,赶紧解释道:“臣妾不是想干政……”
“孤明白,你不必多想,如今天下未定,孤势必要御驾亲征方能鼓舞士气,”孤安慰她道,“你在宫里好好儿的,也……”孤费劲地将话说完,“也照顾好礼儿。”
她这才红着脸应下来。
孤从华阳宫出来时,林清琼就一直站在宫门口看着孤的背影,都走出来了好些距离,都还能感觉得到身后灼热的目光。
她是真的糊涂了,糊涂到以为那个孩子还活着,糊涂到连孤同瞿让都分不出来了。孤心里有些难过,不知道如今这样,算不算履行了当时对林丞的承诺,也不知道如今这样,算不算对得住瞿让说不出口的嘱托。
这次亲征可谓惊动了整个大晋,民间对孤亲征之事褒扬声渐起,听杨子令说自打高祖打下江山起,咱们大晋还没出过一个御驾亲征的官家,就连国舅都特地给孤设了一个送行宴,少不得又要上演一出舅贤侄孝的戏码,以至于等到真正出发之后,孤反倒松了口气。
贾有容惊呆了。
第六章 火焰醉鱼不自醉(2)
孤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痛快地骑过马了,杨子令不放心让孤骑太快,跟得很紧,贾有才觉得辣眼睛,又觉得孤这速度太慢了,根本没耐心等,就先带了一小队往前走,孤还没到,就听说他把朱冲的家眷都扣起来了,动作迅速到等孤快到时,他已经把人直接带回京了,从头到尾就只给孤来了一个折子,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
对于贾有才将朱冲的家眷扣起来一事,孤同杨子令商量着,虽然行为鲁莽,却也不是毫无益处的,至少从现在来看,朱冲没敢当面反抗,总还顾忌着贾有才身后的孤。
孤生完黎儿之后身子反倒好了许多,这样奔波,可到了尹天府地界,孤竟然十分亢奋,半分疲惫感都没有,比较起来杨子令就累多了,府尹张聪早就候着了,等孤一行到了就赶着来禀报情况,朱冲当然也不甘示弱啊,他都顾不上自己的家眷都被贾有才以“不能让功臣有后顾之忧”为由带回京了,直接和张聪吵了起来,两拨人一直在孤的营帐里吵到深夜了才回去。
等孤打着哈欠回到寝帐时,杨子令已经歇息好了,孤进来的动静这么小,他都被惊醒,猛地一下坐起来,环顾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我们已经到了尹天府。
孤走过去,他刚好坐起来,孤坐过去,他自觉主动地过来替孤揉了揉肩:“单独见过他们了?感觉怎么样?”
“张聪人如其名,是个聪明人,”孤又打了个哈欠,杨子令的手劲儿刚刚好,孤被按得很舒服,“朱冲也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能为孤所用。”
杨子令用不赞同的语气“嗯”了一声,“朱冲能不能为我们所用,被贾有才这么一闹,倒不一定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乌龙山地势险要,山里能绕出去的小路不少,只是每条路都窄而险,朱冲在此地驻军多年,自然对地形十分熟悉,若不是他指路,北疆的人入我大晋也没那么容易。”
“但他是将军,虽从地界上此地隶属于尹天府管辖,但张聪从军力上无法与他对抗,”孤抓住他的手,没让他继续按了,直接靠到他怀里去,叹了口气道,“张聪告诉孤,已经不止是乌龙山的问题,北疆狼子野心,内乱或许早已平定,此番不过借内乱一事掩人耳目,好让我大晋放松警惕。”
杨子令把孤从怀里推出来,下榻去将地图拿来指给孤看,围绕乌龙山一共三个主要出口,其中最大的一个与临涞接壤,另外两个分别与丰州、鹿门交界,北疆若还是像上次放出斗鸡挑衅那么几个人,自然是任何小道都能走,但若是派出大军来进攻的话,就只有这三个出口能过。
杨子令道:“北疆此番就是希望我大晋以他内政不稳为可乘之机,可事已至此,势必一战,如今唯一的机会便是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他与张聪的观点不谋而合。孤才刚到,张聪与朱冲二人已急不可耐地表达了自己的主见,张聪主战,朱冲主和,朱冲的目的孤一清二楚,既然要议和,势必就要割地赔款,孤难得御驾亲征一次,铩羽而归不说,居然仗都没开始打就割地赔款了,这要百姓如何看?又要孤何以服众?
张聪出身将门,主战的立场是出于军事远见,往近了说不能掉进国舅和朱冲的陷阱,往远了说,北疆狼子野心,这一次如此轻易就求和了,将来必定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此战绝不能免。
于是孤直接听取了张聪的建议,决心分兵三路对北疆军进行围剿。东路以杨子令为主帅,率主力军十万人出丰州;中路孤亲自率军攻临涞,堵住乌龙山最大的出口;西路交给了朱冲,同时让张聪从旁协助。鹿门虽没有临涞方便,却也是北疆军溃败后唯一有机会撤逃的口子,孤将此路交给朱冲,一来让他明白,若是西路失守,他将承担最大的责任,二来有张聪在,不至于真的让他轻易给北疆军放行,三来也让他心里有个数,仅仅是敌军退路都守不住,他这面捏将军也用不着当下去了,现成的就有个张聪在,随时可以取代他。
如此一来,三路齐发,以东路牵制北疆军主力,待中路拿下后,孤率军转兵东向,与杨子令汇合围剿整个乌龙山,而朱冲则只需将西路守住就万无一失了。
孤这也是头一次带兵,尤其杨子令还不在孤身边,多少还是有些紧张,而且为了扬我大晋国威,孤替自己安排的是乌龙山最大的出口,临涞地势平坦,没有多少草木可做掩护,孤又为主帅,自然众星捧月,若是敌军来攻,目标十分打眼,但杨子令临走前将他亲自带出来的十八隐卫留给了孤,个个都是拿命护着孤的人,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放心离开,去主攻丰州。
好在一切顺利,杨子令的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很快拿下了丰州,北疆军毕竟没有他熟悉地形,又没有想到居然他会带十万大军如此之众,败得很快。
孤心中一直忐忑,可临阵不能露出怯意来,故作淡定地按先前同杨子令商量好的做指挥,北疆军也不出所料地派人直接来行刺孤,杨子令留下的十八个隐卫个个身怀绝艺,保护好了孤不说,他们也并没有伤亡,很快就将临涞拿下,按计划抓兵东向,没过多久就同杨子令顺利汇合了。
一同杨子令汇合了孤就放心了,杨子令于百忙之中抽空问孤:“怎么样?受伤没有?”
孤老老实实摇头道:“没有。”
杨子令瞥孤一眼:“脸色这么惨白……吓着了?”
还真有点儿。
但孤绝不会承认的,就不耐烦地催促他:“好好打你的仗吧,把这儿拿下了再来孤面前邀功也不迟!”
杨子令这才微微一笑,重新投入到作战指挥中去。
孤早就说过,朱冲是个聪明人,即便再怎么是国舅门生,再怎么要助他举事,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也不敢轻易留下把柄,再加上张聪从旁盯梢,我晋军很快就与北疆军相持在乌龙山下,北疆军毕竟失了主场优势,只能被迫求和。
我大晋求和,还是北疆军求和,这可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概念,朱冲本想主动请缨前去洽谈,但张聪不同意,说什么长期驻守此地的大将军前去议和有伤国体,总之是一个鬼扯的理由,朱冲当然不服,两个人当着孤的面就吵起来了,孤最后定下让杨子令前去,经过几番交涉,终于议和成功。杨子令不负众望,谈下来北疆此后每年向我大晋进贡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并且以乌龙山为界,由大晋派兵驻守,同时开放边境贸易,双方为兄弟之国。
此番亲征,大胜而归,孤实在是给祖宗们长了脸,连带着杨子令都立下军功,这下他的尚书之位就坐得更牢靠了,此战朱冲军功最小,孤直接赏了银子犒赏三军,却只在除孤之外的三员大将中,封赏了张聪一人。
回宫后的家宴上,贾有才怕孤因为他擅自作主抓了朱冲的家眷而找他麻烦,躲着不肯进宫来,但贾有貌无所畏惧啊,上来就直接道:“太明显了,姐夫你这干得太明显了,这样一来谁不知道张聪是你的人啊?提拔得这么扎眼不太好吧?”
这么久不见,她还是这么蠢。但这么久不见,黎儿却长高了一些,孤没心思搭理贾有貌,一颗心都在黎儿身上,见他小小人儿站在那里朝孤敬酒,嘴里还说着贾有容教他的吉祥话,心就软了。
孤朝他招招手:“黎儿过来,父皇瞧瞧。”
黎儿一脸严肃地走到孤的身边来,还上下打量了孤一眼,最后道:“父皇怎么瘦了?”
苍天呐,孤的心都要化了啊!一个没忍住,直接上手将他抱到孤的腿上坐着,一脸慈爱地对他道:“不妨事,父皇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方才父皇瞧着,你是不是长高了?好像也没长什么肉啊……你母妃都给你吃什么了?还有还有,父皇走了这么久,想孤了没?想达达还是想孤?你……”
话没说完,黎儿就往孤嘴里塞了两瓣橘片,那小眼神儿仿佛在说:吃这个好吗?闭嘴好吗?你很吵你知道吗?问这么多想让我先回答哪个?
孤直接被噎住了。
贾有貌非常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日是家宴,倒也没那么多规矩要守,国舅没来,大家就更自在了,先前孤怀着黎儿的时候,好几次贾叙之进宫去探望自家女儿,贾有容都得塞着布包去见他,因此对黎儿的身世贾叙之是一点儿都不怀疑,他看着黎儿就高兴,看到孤宠爱黎儿就更高兴了,一高兴就忍不住要拖着杨子令一起灌酒。
黎儿从孤的腿上滑下来,哒哒哒地走到他们那边去,伸手就将贾叙之手中的酒杯夺下来了,还不满地说道:“祖父怎么又喝酒了?上回喝多了伤了身子,调理了好久才好,祖父忘了吗?”
孤没想到黎儿都已经能说这么多流利的话了。
贾叙之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乖乖答应再也不喝酒了,把一旁的杨子令逗乐,结果小黎儿一转身就去教训他了:“达达打仗不辛苦吗?喝酒会伤身子的,你也不要喝了!”
杨子令一扬眉,道:“殿下此话怎讲?有诗曰水调数声持酒听。又有诗曰人生有酒须当醉。还有诗曰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酒明明是好东西,如何在殿下嘴里,就成了伤身之物了?”
黎儿才不满两岁,能有如此流利的对答已属不易,他这个当爹的还故意说些让孩子听不懂的话来逗他,只见黎儿皱起小眉头来,显然是在思索要如何反驳,可他毕竟还小,这道题……超纲了,孤看不下去,主动替他解围道:“诗人写诗,自然免不了夸张,酒虽是好东西,喝多了却也伤身,黎儿关心尚书,尚书何以诡辩应答?”
杨子令用一种“真拿你们母子二人没法子”的眼神扫了孤一眼,最后像模像样地朝黎儿一拱手道:“臣多谢殿下,必当克制,不再多饮。”
黎儿这才满意,小嘴扬起一个骄傲的弧度,许是感念孤方才出言相助,这时又哒哒哒地走回孤的身边,倚在孤怀里不说话了。
贾有容从始至终用一种非常温柔地眼光追着黎儿,最终落在了孤的身上。
晚宴气氛十分融洽,贾有貌喜欢逗弄黎儿,黎儿也只在她面前还像个一岁出头的小孩儿,高兴起来跟个小疯子似的追着他姨姨满场跑,闹着闹着就躲到杨子令那儿去了,杨子令就一把将他抱起来,一起同贾有貌对峙。
杨子令道:“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让让孩子?”
黎儿:“就是。”
杨子令道:“当着官家面,如此疯闹,成何体统?”
黎儿:“就是就是!”
杨子令还想开口说点儿什么,这次贾有貌没给他机会,她眼珠子在黎儿身上转了转,然后看向杨子令,突然说了一句:“你们长得真像!”
孤本来正同贾有容对饮,闻言两个人都愣住了,一同望向他们那边。
贾叙之也望过去,只见黎儿都偏着脑袋去看杨子令,所有人中只有杨子令十分从容,他也侧着头看向黎儿:“殿下看,臣与殿下像吗?”
黎儿歪着脖子打量了许久,最后摇摇头道:“不像。黎儿没有达达好看。”
孤:“……”儿子你这什么意思?是怪孤害得你没有你爹长得好看吗?
贾有容“扑哧”一声笑出来,就只有贾有貌还在那上蹿下跳:“二姐你还笑!这孩子是不是我姐夫的?别是我前姐夫的吧?那可是欺君……”
话没说完就被她爹一巴掌拍回去:“你是不是找打?!还不给我闭嘴!”
黎儿还在好奇地摸着杨子令的脸,大概也觉得自己同他还真有几分相似,觉得很神奇。
贾有容知道话说到这份上,再留贾有貌在宫里,怕是会说出更不成体统的话来,就直接起身对贾叙之道:“爹,时辰也不早了,官家同子令辛苦这么久,也该好好歇歇了。您就先回去吧。”
“老臣遵旨。”贾叙之走的时候还冲孤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看得孤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贾叙之带着贾有貌走了,杨子令也跟着告退出了宫,想也知道他今夜留宿在宫中实在不合适,于是孤也没有留他。可孤没想到,连贾有容都不准备留一留孤,孤自己在华阳宫又赖了一阵,后来实在没脸了,就回了自己寝殿。
走之前还听到黎儿在同贾有容咬耳朵:“母妃,达达才是黎儿爹吗?”
贾有容笑着回答他:“别听你姨姨瞎说,这世上啊,最疼黎儿,和黎儿最亲的人就是你父皇,只有你父皇才是全心全意为你好的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为了你冒了多大的风险,黎儿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父皇,知道了吗?”
黎儿似懂非懂地答应了。
孤听完却实在感慨,等走回了寝殿时,耳边还不停地在回响,连孤自己都快忘了,当初生下黎儿冒了多大的风险,又吃了多少苦,担下强占臣妇、宠妃无道的恶名都不算什么了,一旦被人发现孤的身份,会造成多么大的影响、多么恶劣的后果,现在回头想想都觉得后怕。然后突然对贾有容十分感激,她到如今也只是空得了一个皇贵妃的头衔而已,为了帮孤,她得守一辈子活寡,还一直替孤辛苦操劳地照顾着黎儿。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杨子令和贾有容必须要事事以孤为先地时时配合,瞿让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还有无辜被牵连的林清琼。
此生无以为报,只能还以大晋天下长治久安。
北疆第一次进贡时,杨子令告诉孤,民间已经出了名为《官家大破北疆军》的戏折子,听说还挺受欢迎,孤笑着说:“什么时候带一本进宫来给孤看看,他们都是怎么说孤的?”
杨子令笑着说好。
孤又问起国舅的事:“张聪上折子来说,国舅已经修书给朱冲,信里都写了什么?”
“贾有才还真有点办法,他抓了人又亲自给送回去,不知怎的居然还拉拢到了朱冲。朱冲既然已经投诚,臣不便在京中贸然动手,免得引起国舅怀疑,此番他动用的也是隐卫密函,”杨子令答道,“既然是做戏,当然得做得更逼真些,咱们现在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上钩了,别着急。”
国舅到底是老了,他没想到从小看着长大的皮小子,也会有今日如此手段的一天,父皇在世时他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如今在孤手里,他同样做不到。
孤点点头,眯起眼睛道:“既如此,孤便等着……请君入瓮。”
可国舅这“君”也不是那么轻易就入瓮的,借口病中,告假不来上朝已经是惯用的伎俩,黎儿抓周时他都没进宫,只是命府里人送来了贺礼,居然还顺带送来了一条活鱼,说是母妃当年最爱的火焰醉鱼,如今孤也喜欢,想来皇二子也会喜欢。
这逻辑孤还真没弄懂,但也并不影响什么。回宫后孤又去看了一次林清琼,她的病反反复复的,出宫前她还将孤认作瞿让,这次去看她又仿佛不认识孤了,说话间神色防备,孤在她就总不踏实,于是孤只好将身边伺候的宫人们一一叮嘱一遍,很快就走了。
国舅送进宫的那条鱼一直被养着,没有孤的命令,他们谁也没胆子把它给做了,这一日杨子令进宫,孤刚好想起来想吃火焰醉鱼了就让他去做,杨子令也高高兴兴地去了,黎儿好奇就也跟了去,可孤万万没想到没过一会儿小黄门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告诉孤,说是黎儿在御膳房受了惊。
这个消息才真是让孤和贾有容受到了惊吓,黎儿同杨子令在一起竟然还会受惊?
孤同贾有容一同往御膳房赶,到了之后只见满地狼藉,一地鱼血不说,黎儿还坐在地上哭。
贾有容立刻心疼地跑去把孩子抱起来,黎儿马上就搂住她的脖子,哭得都开始抽抽了:“母妃……达达好吓人!”
杨子令这是搞什么?!没事犯什么浑!吓孩子干什么!不是他亲儿子啊?!
孤憋了一肚子气怒瞪着杨子令,这次是真的有几分火气了:“你发什么疯?!”
杨子令从孤进门开始就一直拿着菜刀顶着一地的鱼血,孤走近了才发现他双眼都是红的,顿时从震怒的情绪中生出了几分不安,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杨子令终于抬起头,表情似笑非笑的,将手里的刀扬起来反问孤:“官家看看这刀,皇家的刀杀人或是杀鱼是不是没有分别?”他轻笑了一声,“或者说,是杀人还是杀鱼对皇家而言,也根本没有分别。”
孤的心一沉,脸色也难看起来:“你在说什么……”
他把刀扔了,“哐啷”一声响,吓得黎儿哭得更大声了,贾有容看出情况不妙,抱着孩子往外走,同时带走了所有瑟瑟发抖的宫人,还叫人把门给带上了。
“官家……”杨子令仿佛魔怔了,他狷狂地张开手指向满地狼藉,质问孤道,“当年你父皇随口一句满门抄斩,我杨府是不是就像此时此地一样,血流了一地?”
孤的心猛地一下沉了下去,他到底还是知道了。
“你怎么……”
“我是怎么知道的?”杨子令“呵”了一声,“那还真是多亏了国舅。”
孤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张薄薄的黄油纸,纸上还有点点鱼血,国舅真是又一次刷新了孤对他的敬意,这种鱼腹藏书的招都能让他想出来……
孤闭了闭眼:“现在你都知道了,孤无话可说。”
门外突然有细微的响动。
“好一句无话可说,”杨子令恶狠狠地盯着孤看,“你夺我夫人不说,封我为尚书令是为了补偿吗?杀人全家后还能如此心安理得用人,果然有皇家风范啊”
孤浑身一个激灵,连指尖都抖了抖,说起话来就不客气了:“是又如何?当年孤父皇是君,你祖父是臣,君要臣死,他就必须死。如今孤是君,你是臣,孤要有容成皇贵妃,她就不能是你夫人,你能怎么样?”
“好……好!”杨子令将黄油纸捏成团紧握在掌心,大力拉开门往外走,门外一个小黄门闪躲不及,当即跪了下去。
杨子令扬长而去,孤又待了一会儿才猛的一下清醒过来,觉得这间屋子的鱼腥味太重,直接趴到池子边大吐特吐起来。
……
没过几个时辰贾有才就进宫来说,杨子令去乱葬岗把先前随意葬了的杨氏尸骨挪了地方,可那地方他的人根本进不去,如今杨子令身为尚书令,他不计较时,贾有才随意怎样都行,他当真计较起来,毕竟官字压头,别说贾有才了,就连贾叙之都得让他三分。
如此看来,杨子令是连杨氏的假身份都知道了,国舅真是用心良苦啊,郄丹国也好,北疆也好,借外力没法子办成的事儿,就从内部瓦解孤的主力军。真是不得不感慨,他老人家还真是一抓一个准。
贾有才还说,他现在连潮哥儿的面都见不着了,整个杨府一夕之间所有人都翻脸不认人了,末了他粗声骂了一句,问孤:“难不成他想造反?!”
“想造反的是国舅,”孤的头脑还很清醒,事情的来龙去脉稍捋一下就明朗了,“国舅先是在黎儿周岁宴上送来这么一条鱼,一来是想提醒孤,杨氏当年同孤母妃之死脱不了干系,二来也是想让杨子令在发现鱼腹中的字条后,联想到黎儿的身世,勾起他对孤的双重家恨,不得不说真是一举多得。”
贾有容放下茶盏感慨了一声:“姜还是老的辣啊。”
贾有才就不高兴了:“我说二妹,你怎么说也是官家的皇贵妃吧,怎么看着一点儿都不着急,杨子令什么本事你不知道吗?他若是真的投靠了国舅,那……”
“不用猜了,”孤打断他的话,“他已经投靠了国舅。在他看到那张黄油纸的瞬间,就已经中了国舅的计。”
“那咱们就任由他中计?”
“不是咱们由不由的事,他自己想不通的话,怎么说都没用。”
贾有才狠狠挠了挠头,又爆了几句粗口,这次他二妹都没教训他,把茶盏给孤递过来,还道:“官家喝茶,降降火。”
孤还真没什么火气,但说了这么会儿话,还真有些渴了,接过来就一口喝尽,然后才对贾有才道:“杨子令的事你不用管了,国舅那边也由他去,反正拦也拦不住。咱们得把自己的事先安排妥当。朱冲那边不管是真投诚还是假投诚,有张聪在就不用担心,京里这边儿还得有些布防。”
贾有才答应了一声:“我爹那边争取到了一些老臣,不过都是些绣花枕头,文臣关键时刻顶个屁用!”
“此言差矣。”孤一脸严肃地指正他,“古往今来,谋反都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方能得民心,孤才刚御驾亲征且大获全胜,老百姓这时候都感念孤这个官家,国舅想举事,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咱们得防着他被逼急了硬着头皮上,这时候文官就能起作用了。”
贾有才还事不懂啊,他二妹怒其不争,出面解释道:“你是不是傻?谋反最怕的是什么?出师未捷!他前脚举事,爹后脚就能率领那帮文臣出檄文骂他,到时候民间舆论之势起来了,他要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就得说这么明白贾有才才能听懂,可听懂了还是很茫然啊:“那我该干什么?”
“谋反不是小事,缺粮少银的可办不成,所以先前猪瘟一案,牵扯出了李是最理想的局面,如今的户部侍郎尹国湘是孤亲自提拔起来,虽说国舅在李任户部侍郎时已经开始做准备,但就算他国舅府有再多宝贝,国库还是在自己手里安心。”孤拿起笔,列了一些名目给他,“这些人都是能用的,打今儿起就归你调动了,孤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把京城、整个皇宫布防地死死的,没有孤的命令,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没有孤的命令,也一只蚂蚱都不能放出去,能做到吗?”
贾有才拍拍自己的胸:“放心吧姐夫,交给我了!”
等他昂首阔步地走出去后,孤才一脸担忧地望向贾有容:“你觉得他能做到吗?”
“做不做得到,如今也没旁人能用了,”贾有容真是淡定得孤都看不下去了,她竟然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嗑起了瓜子!“既然担心也没用,就放宽了心吧。”
“我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杨子令若真是为国舅所用,孤这个官家当不成了,你这个皇贵妃也得跟着完蛋!”
贾有容瞥了一眼孤:“那杨子令是真的投靠国舅吗?”
孤有些心虚地回望她:“那……还能假吗?”
“国舅是真的国舅吗?他与娘娘当真是亲兄妹吗?”贾有容的举例太犀利了,“既然不是,他都能当这么久的国舅,还有什么是不能假的?”
孤被噎住,她却还在继续:“杨子令若真落入圈套了,官家还能如此淡定?臣妾带黎儿走后,你们想是已经有了某种默契,所以官家才会放心大胆地让杨子令出宫。”
孤真是不得不感慨道:“这是谁的皇贵妃啊,怎么这么聪明啊……”
杨子令本来干的就是收集情报的活儿,只要他想,就没什么是他查不到的,孤先前还一直担心着,眼下看来,他是打算将计就计了。
他看到鱼腹中那张纸条开始,就明白了国舅的心思,既然国舅已经先行一步,这局棋要如何才能扭转乾坤,就得靠演技了。所以他才故意吓唬黎儿,让他哭得满宫皆知,后来又察觉到门外有小黄门在偷听,所以故意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混淆视线。
孤刚开始还被他吓着了,到后来听到他提起孤抢走了贾有容才猛地一下反应过来,立马就顺着剧情往下演了。
听完孤的话,贾有容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轻笑道:“即便他真的上了国舅的当,可他杨家满门毕竟不是死在你手里,而且现在情况可大不一样了……”
孤眯起眼睛来:“怎么不一样?”
“现在官家手里还有张王牌,”她再次轻笑起来,“黎儿他也不顾了吗?”
“知道得太多了是会被灭口的,孤的皇贵妃。”
她根本不会被孤吓到:“那臣妾知道的可远不止这些,官家若真起了杀心,臣妾还能活到今日?”
“好了好了,不同你说笑了。”孤没心情再和她闹,“黎儿怎么样?没真的吓着吧?”
“已经哄好了,杨子令还是有分寸的,那可是他亲儿子。”贾有容坐了回去,“但有一点咱们真的得早做准备。”
她说的孤早就想到了,先前家宴上,贾有貌不经意间提起黎儿的相貌同杨子令有几分相似,国舅虽然没有赴宴,但这宫里处处都能有他的眼线,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并不是难事,若真到了造反的地步,这就是现成的先前孤一直吃准他欠缺的那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国舅到时完全可以放出消息,说黎儿乃是贾有容同杨子令媾合所产之子,原本贾有容就先为杨家妇,再加上有杨子令配合,很快百姓都会相信,到时候贾氏一族就是伙同杨子令想要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国舅清君侧的旗帜一亮出来,将会大得民心。至于大军逼宫后,孤身在何处……他也完全可以说是贾氏情急之下将孤杀害,等他带兵进宫时,孤已经死了。
待到那时,就真的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贾有容问孤:“那要怎么办?”
“国舅若当真出这损招儿,孤就不同他客气了,”孤眼神凌厉地瞪着空中一个并不存在的小点,“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逼急了孤连自己身上都能泼脏水你信不信?”
贾有容好像明白了:“官家是说……”
“没错!孤就是这意思,”孤冷笑一声道,“他若敢说黎儿是你与杨子令媾合而生之子,孤就敢说自己乃是当年国舅与母妃媾合所产之子,他想借这名义进宫清君侧,孤就断他后路,君本非君,如何清君侧?孤与他才是亲父子,他带兵入宫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天下百姓要如何看他?”
第六章 火焰醉鱼不自醉(3)
“再怎么说,孤都是父皇教大的,又同国舅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孤起身抖了抖袖子,“孤比谁都清楚如何去解眼前的困局,但你也不用太担心,那只是最坏的一种情况。有杨子令在,国舅也不至于当真能将孤逼到那一步。”
贾有容感慨道:“希望如此吧。”
杨子令很快就得到了国舅的信任,开始明目张胆地同贾有才对着干了,贾有才也是个暴脾气,听说有一日实在忍不了了跑去杨府想要骂醒他,结果根本连杨子令的人都没见着,直接被潮哥儿堵在了府门口,反过来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么大块头的傻小子竟然被当街骂哭了……
孤听完实在不得不感慨道:“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贾有容担心的倒不是这些,就怕杨子令没法子得到国舅的信任,到时候再给孤整出什么麻烦事来,孤比她乐观多了:“国舅年轻时候比谁都机灵,哦对,他年轻时候比杨子令都帅气呢,可这又能怎么样?他毕竟老了,而且膝下又无子,他同哥舒氏旁支那些人关系如何你也不是不知道,没有一个自家的年轻人能用,这时候杨子令刚好撞上来,又是他费了这么多功夫才争取到的盟军,他没得选,只能信。”
“那你就不怕,到时候杨子令真的倒戈了?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查到杨氏满门抄斩真相的吧?”贾有容看了孤一会儿,“他若是真的倒戈,咱们可就没有退路了。”
她叫孤一声,孤想事儿呢没反应,她顿了顿又叫:“官家?”
孤伸直了腿,轻轻在榻上拍了拍示意她坐过来,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手中的茶盏里因为腿的晃动而散开的波纹,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了父皇临终时的模样。
贾有容顺从地坐过来,孤往里挪了点儿给她腾出地方来,故意问她:“若是孤当真被挤下皇位,你这皇贵妃也当不成了,给自己想了什么后路不曾?”
她坦然地摇摇头。
孤就笑起来:“你可以有退路都不曾想过,孤若是被赶下皇位可就没活路了。”
“所以?”
“所以不成功就只能成仁,”孤耸了耸肩,“杨子令当真投靠了国舅,也只能怪孤自己识人不清,就这么个不仁不义的东西,孤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
这话中的意思贾有容当然能听懂,于是也就再不提了。
贾叙之憋了足足十日,到第十一日上头终于忍不住跑进宫来问孤:“官家,子令……杨尚书当真投靠了国舅?”
“可不就是真的吗?”孤答这话的时候正翻着近日几个新提拔上来在各自位置上为孤办事之人上的折子,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国舅如今可真是如虎添翼啊……”
“可……”
孤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看着他:“贾大人是否也要弃暗投明?”
这句话直接把贾叙之给吓得给孤跪下来了:“官家英明,必不会相信杨尚书会做出那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
到现在这么敏感紧张的时刻,他还肯站出来为样子令说话,看来对他是真心欣赏和爱护啊!
孤眼神幽暗地看着他:“孤为何不信?于他而言,孤同他有夺妻之恨,现在又加上灭门之仇,他投靠国舅顺理成章,孤要如何劝服自己不信?”
贾叙之跪着看孤:“老臣可以担保……”
“你凭什么担保!”孤阴测测地问,“说起来连孤都觉得黎儿同杨子令还真有几分神似……贾大人,您可别走岔了路!”
吓得贾叙之赶紧磕头:“官家息怒,老臣失言!”
孤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来:“孤爱重有容,自然不会听信谗言,爱卿也能看出来,孤对黎儿同样寄予厚望,到如此关键时刻,杨子令已经不能信任,爱卿可不要让孤失望啊。”
贾叙之点头如捣蒜。
事后孤将此事告诉贾有容,不料贾有容却告诉孤,她爹并不是看上了杨子令当女婿才各种爱护,而是因为真的欣赏,才会想要招他为婿,连她爹尚且能不假思索便信任杨子令,国舅一点都不怀疑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
其实孤也不是完全没有过担心,只是事已至此,担不担心都已经于事无补。
就在孤心里十分忐忑之际,杨子令突然进宫了。他进宫竟然没有直接来见孤,而是径直去了华阳宫。
杨子令身居高位,平日里又深得孤的宠信,禁卫军都还在他手里掌着,进出皇宫就像在自己后院似的随意,等到孤收到消息说他连皇后贴身伺候的宫人都屏退了时,他们都已经单独在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了。
孤从早上起来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总觉得要出事,贾有容收到消息比孤还稍早那么几分,她匆匆忙忙赶来时,孤刚穿好靴子准备过去。
贾有容拦住孤:“此时不宜妄动,他既然敢单枪匹马进宫,国舅就一定在宫外有所安排,官家若是就这样前去,不出事就罢了,真的出事,臣妾该怎么办?”
她的手还拽着孤的胳膊,孤试图安慰她:“有杨子令在,出不了事的。”
“可是……”
孤正同她拉扯着,就见到杨子令先前从林府接进宫来伺候林清琼的那个侍女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见到孤就跪下了:“官家!娘娘遇刺了,求官家做主啊!”
当下孤的脑袋真是瞬间一空,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好在贾有容在,她用本来就拽着孤的手一托,稳稳将孤扶住,然后冷静地叫来小黄门:“去将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叫来!”
又问那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垂着头道;“奴婢春杏。”
“好,春杏,打今儿起你就是华阳宫的一等宫女,赐黄金百两,起来吧。”贾有容一边托住孤,一边吩咐她,“现在你去做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太医到之前,不能让杨尚书离开华阳宫,能做到吗?”
春杏没有丝毫犹豫:“能!”说完就转身跑了出去。
“你现在不能过去,”贾有容转头过来看着孤,“杨子令是什么人你很清楚,他对你有多了解你心里也有数,他怎么会不知道林丞还有瞿让对你那句嘱托的分量?他怎么可能真的让林清琼出事?现在你过去就中了他们的计!”
“可春杏只是一个宫女而已,她怎么能拖住杨子令?”孤有些心急。
“若是杨子令不放行,她又怎么能过来报信?”贾有容思路非常清晰,“他是故意的,故意让你知道皇后被刺,目的就是要引你过去。”
但这次孤的思路也很清晰:“当然,但既然是杨子令故意的,孤就必须去。这场戏若是不做足了,国舅怎么能上当?”
贾有容看着孤,孤也坦然回视着她道:“别担心,都走到了这一步,孤若是不去,所有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她表情虽然有所松动,但抓住孤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孤欺身过去,安慰般地拥抱住她:“没事的,孤还要看着黎儿长大成人孤不会有事的。”
她僵了一会儿才伸手上来环抱住孤的背:“这可是你说的。”
“孤说的。”孤放开她,但她却似乎有些贪恋孤怀里的温度,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松开孤。
“官家一切小心。”她迅速收拾好了情绪,“我现在就叫有才去做准备。”
孤这才点点头,终于深吸一口气,踏出了殿门。
华阳宫一如当初瞿让还在的时候,那时林清琼就不喜奢华,也不喜热闹,伺候的人一直不多,现在比起当初,除了她本人更加沉默了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啊或许还是有一个的,那就是从前一直来看她的瞿让,现在变成了孤。
杨子令就坐在殿中央喝茶,见孤来了还勾起嘴角笑了笑,手一扬示意孤来坐,孤当真就坐了过去,他倒了杯茶从桌上推过来,孤四处看看,并没有见到林清琼的身影。
“你倒清闲,”孤将茶接过来,“这次见到孤居然不喊打喊杀了,怎么,灭门之仇不报了?”
“当然要报,臣没想到,官家竟然有胆子孤身前来,”杨子令笑起来,“就不怕臣有埋伏?”
孤也跟着笑了笑:“整个华阳宫看着安静冷清,实则里里外外都不止三层布防了吧?国舅做了这么多年的准备,如今再加上孤亲手送到你手中的禁卫军……”
杨子令道:“这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
“好一个自作孽不可活,”孤冷冷地看着他,“那你有没有想过,孤能给你今天的权利,就也能收回,到时究竟是谁自作孽不可活?”
他没有接孤的话,反倒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孤斜眼看他:“笑什么?”
“笑你死到临头还端着官家的架子,”杨子令现在说话已经无所顾忌,“既然有胆子来,想必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皇贵妃和二皇子都安排妥当了?”
“你们守卫这样森严,即便孤想,他们能逃出去吗?”
“知道不能就好。”杨子令将茶盏放在桌上,“即便你们现在插上翅膀都飞不出去了,你父皇杀我满门的时候一定没有料到,自己的子孙也会有这一天。”
孤这次没有接话,宫门却突然被一群侍卫推开,这些人一路小跑着进来,将整个正殿围得水泄不通,最后国舅排众而来。
孤的表情始终淡定。
国舅走近,杨子令就起身将位置让给了他,他在孤对面坐下,手指摩挲着方才杨子令喝过的茶盏,抬着眼皮看孤,语气十分笃定地道:“你早料到会有今日。”
“孤今年虚岁二十……”孤笑了笑,“这准备少说也有十九年了。”
“可知道是为何?”
孤看着他:“为了母妃?”
国舅轻轻摇了摇头。
不为了母妃还能是为谁?孤歪着头,用手撑着下巴:“其实国舅与母妃并非亲兄妹,她还在的时候,其实孤一直以为你就是孤的亲舅舅。”
国舅没吭声,孤又继续道:“孤也曾将国舅当亲舅舅般依赖和敬重过。”
这次国舅笑了起来:“若不是因为这些情分,你在皇位上坐不到现在。”
“这样做有意义吗?”孤其实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疑惑,“无论是高祖当年从哥舒氏手中夺来江山,还是国舅如今声势浩大地想将江山夺回去,对这天下而言,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孤,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国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孤做了一个总结:“逼宫这种事,其实也不能单纯用对错来形容,这件事本身来说是无分对错的。”
“既然本身无分对错,那也可以是对。”
这就是诡辩了,不过孤已经没耐心同他继续玩文字游戏,起身俯视着他:“事到如今,你准备怎么处置孤?”
国舅却并不着急,他笑眯眯地抬头看着孤:“如此束手就擒,可不是老臣认识的官家。”
孤来了兴趣:“哦?那在国舅眼里,孤应当是怎样一个人?”
“装疯卖傻、胡作非为……这一切不过是韬光养晦,”国舅对孤的认识还挺深刻,“就好比现在,坐以待毙不是你的性格,说吧,你做了哪些准备?”
“国舅这样坦荡,不说倒显得孤小气了,”孤抚掌拍了三下,“都出来让国舅见见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禁卫军全副武装带着兵器冲进来,将国舅方才带来的人全都包围住了。
国舅四顾环绕了一圈,眼光最后落在了杨子令身上。
杨子令缓步走到了孤的身边,孤放松了坐姿,探究地望向国舅:“难道国舅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杨子令?孤不信你会无条件信任他。”
“当然也曾有过怀疑,”国舅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看着孤问道,“今日这番……为了娘娘?”
“为了母妃。”
他又看向杨子令问了句:“为了官家?”
杨子令点头:“为了官家。”
国舅最后站起来抖了抖衣摆,甚至是愉悦地吩咐他带来的那些人:“兵器都放下吧,官家面前岂能放肆?”
孤也跟着站起来,挥挥手轻松地道:“随意点儿,大家都随意点儿。”
杨子令从身后拉住孤的手,低声道:“都安排妥当了,贾有才带的人应该也已经到了。”
“朱冲那边……”
杨子令接话道:“张聪已经控制住局势,朱冲已经交出了军权。”
孤就放心多了。
说话间第三拨人终于姗姗来迟,贾有容先冲进来,杨子令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就往内殿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过去照料林清琼。贾有才带着人进来后,先前听完国舅的话还有些犹豫的人终于不得不放下了兵器。
兵器与地面相接的声音真是鼓舞人心啊!
这下孤彻底放心了。
国舅还是没什么很特殊的反应,他看着孤轻松地说了一句:“不知老臣能否与官家单独说几句?”
“若孤说不能,你待如何?”
他却没有顺着孤这个假设给出答案,而只说了一句:“你会答应。”
孤当然会答应。
华阳宫有个偏殿,原先礼儿还在的时候,林清琼和瞿让一般都在这个偏殿哄孩子玩儿,孤虽然没来过,但地方还是很熟的,于是带着国舅进来了,杨子令非要跟着,孤也没让。
国舅进来后满屋子转了一圈,手还一直抚摸着一些陈设,孤在上首坐下,招呼他道:“国舅来坐。”
他才慢慢走过来,开口第一句话是:“娘娘从前也住过华阳宫,官家怕是不记得了。”
这孤还真不记得,回忆中也确实从来没有关于这座宫殿的片段。
国舅脸上露出那种十分怅然的神情来,他叹了口气,也没等孤开口让他坐下,就自顾自的坐了下来,道:“官家自然不记得,打从官家开始记事,娘娘就已经因为言官上谏,搬去了凤栖宫。可官家大概不知道,您就是生在这华阳宫,老臣当年来探望娘娘,娘娘就是坐在这儿逗弄着官家。”说完他还指了指我们现在坐着的位置。
孤还真是没想到啊……
“华阳宫里里外外布置了好几道防线,我哥舒达华之心已经路人皆知,”国舅自负地笑了笑,“如今更是胆大包天道借醉酒之意直接逼宫,官家已经几次三番对老臣手下留情,闹到只能撕破脸皮这地步,怕是心里也不好受吧。”
孤确实心里不大好受,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既然全都知道,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国舅突然说了一句与此无关的话:“因为皇后遇刺,林氏一族都在宫外跳脚,官家知道了吧?”
不知道啊。
国舅接着说:“杨子令内外都设了埋伏,对老臣进行夹击,跳脚的林氏一族既没有实权,背后也无林丞和皇后为后盾,他知道官家心软,必定会对林氏手下留情,所以此刻必定已经将人拿下了。至于老臣……”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老臣却不一样,老臣手握重权,叛军都能在城门外与禁军对峙,若是不除,将来更是大患。”
孤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子令是个肱骨之臣,有谋略、有胆色,最重要的是,他足够了解官家,你不够狠时,他替你狠,”国舅笑笑,“不用老臣说,官家也知道此人堪当重用。”
“可国舅先前还提醒孤,身为人君,不能对某个人太过信赖,以至于让他成为孤的软肋。”孤挑眉看着他,“言犹在耳,国舅该不会自己忘了吧?”
国舅不动声色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彼时如何?此时又如何?”
“彼时老臣不知道皇二子的真实身份,甚至对先前心中笃定之事有了存疑之心,”国舅呼出一口气,“此时多年心中猜疑终于有了证实,既然杨子令不会做出对官家不利之事,那么此人可堪大用。”
孤眉毛一跳,心都跟着颤了颤,但嘴里还是抵赖道:“国舅打什么哑谜,孤听不懂。”
“都到了这时候,官家既然已经屏退左右,老臣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国舅神色如常地放出个大雷,“老臣知道,官家并非断袖,更非不举,这么多年来闹出诸多荒唐事,不过是想遮掩你娘子的真实身份,册封皇后时老臣还在想,这次要如何才能遮掩过去,可却实在是多虑了。封后之后,老臣还一度怀疑自己的猜想有误,直到贾氏进宫、杨子令得到重用。”
孤整个人都僵住了!
国舅就又笑了笑:“看官家神情,也能证明老臣猜测属实了。”
“你……”
“老臣若想说,十九年前官家出生之时就说了,虽然娘娘一直没有承认,但稳婆嘴却没她想象中那般严。”国舅不动声色又放了个大雷,“不过老臣先前只当皇二子乃是贵妃与杨子令之子,抱进宫不过为掩人耳目,可他能活到今日,皇长子却死于非命,就不难猜到……他乃官家骨肉了。”
孤:“……国舅知道得这样多……”是要被灭口的!
国舅并不理会,又随口问道,“官家可知老臣为何执意率兵进宫?”
孤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就是幸亏国舅没在逼宫之前将此绝密之事透露出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啊,若是他一心谋反,这种宣扬出去于他百利无一害之事,为何要等到今日?
“许是……”孤心中有一个模糊又让人抗拒的猜想,“许是……”
“老臣早年间常与先帝对弈,却从不相让,每每赢过先帝,却也只敢赢区区半子而已。”国舅主动告诉孤,“如今与官家拿这天下对弈一局,心中早已明白,败局已定。”
孤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看向孤的眼神与多年前父皇看着孤的眼神无异。
“既然注定是要输,那么老臣喜欢输得彻底。”国舅说。
孤有一瞬间的怔忡,这话听起来多么的熟悉,瞿让那晚来同孤告别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然后他就义无反顾地为了孤去赴死了。
“有些话今日再不说……怕是将来也没机会说了。当年娘娘生下官家时,还是那么小一个人儿,如今都为人母,能好好地坐稳这天下了。
“老臣膝下无儿无女,这时候也不怕僭越了,多年来确实打心眼儿里将官家视如己出,你以女儿身,于幼时克承大统,其中艰辛自然不足为外人道……旁人不懂,老臣还是懂的。
“不管老臣与先帝之间究竟有多少恩怨,官家总是娘娘骨血,这么多年来,老臣虽没有这个资格,但也想替先帝行教养之事,从江南旱灾到最近的猪瘟,老臣如今终于看到官家成才,能够独当一面,老臣心中实在感慨……”
孤没忍住掉了眼泪,开口时声音都带了哭腔:“舅舅……”
国舅站起身来走到孤的身边,将孤揽到怀中,大掌轻抚着孤的头:“阿沅不哭,舅舅都明白,舅舅很高兴!”
孤直接埋进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哥舒达华”这个名字,对孤而言从不仅仅是国舅如此简单,它的背后有许多隐藏的深意,比如他是前朝遗孤,比如他是孤名义上的舅舅,比如他对母妃一片真心,比如他对孤真的视如己出。
在他将这些真心话说出口之前,孤都不敢承认,其实自己一直对他的情感也很复杂,视他如猛虎是本能,视他为肉中刺是本能,视他为大晋毒瘤是本能,可……视他为至亲,也是本能。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孤同他之间真的会到如此地步。
杨子令适时地在门外轻声提醒道:“官家,臣备下了酒菜。”
孤从国舅怀里出来,用袖子擦了擦脸,国舅亦坐回孤的对面,孤平稳了一下情绪,才清了清嗓子道:“进来吧。”
不知道该说杨子令体贴呢,还是刻薄,他现在送来的酒菜中,竟然还有一道火焰醉鱼,替国舅斟酒时还特意问了句:“国舅今日带兵入宫,怕是因为喝醉了吧?”
国舅没有答话,孤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先出去,但杨子令显然并不放心,孤就只好直接开口了:“辛苦杨尚书了,东西放下,你先出去。”
他这才没办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不情不愿地出去。
国舅夹了一筷子鱼肚皮放到孤的碗里:“因为娘娘之死的刺激,官家自幼就有些厌食,就单靠杨子令有本事让官家乐意用膳,就当受重用。”
孤真的就吃起来,还听得国舅在感慨:“他还真是很心疼官家,方才出去前很是担忧。一个人的眼神是做不得假的,老臣能看出来,他待官家是真心的。”
“孤有一事不明白,”孤一口就尝出来这道火焰醉鱼是杨子令亲自做的,吃起来觉得味道不错,心情也好了些,“国舅当真从头到尾都没信任过杨子令?”
“老臣从头到尾都很笃定地信他,不会与官家为敌。”
“为什么?”
国舅又尝了几口旁的菜,惬意得眼睛都眯起来:“因为当年杨氏满门抄斩的真相,连老臣都能查出来,他身为细作这么多年,不可能还会上当。”
这下孤是真的好奇起来:“当年究竟是怎回事?”
“这要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当年杨家因通敌之罪被父皇下旨满门抄斩,但所谓的“通敌之罪”就是一个幌子而已。父皇需要一个绝对信任的人来完成情报收集工作,他得为孤留一个可用之人,可当时最合适的杨氏身份太招摇,与孤年龄相仿可堪重用的杨子令又缺乏历练难以担当重任,于是父皇必须要想法子让他们这明面上的身份没落下去,也必须创造机会让杨子令好好磨练,所以最初这个“满门抄斩”其实只是个障眼法而已。
没想到杨子令的生母却不愿儿子走上细作这条路,不惜挑断了他的手筋,宁愿他一生平反,也不愿让他涉险。
难怪杨子令手劲儿总是不太足的样子,也怪不得他会勤于练习腿上功夫。
杨公对外道挑断手筋乃是为了让其后人终身不得习武,父皇也配合地下令,杨氏三代不得入朝为官。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先前那个被杨氏送进宫,原本是杨公培养成隐卫的孤女却突然起了异心,非但先下手毒害了杨氏满门,还掳走了杨子令,以他为要挟逼父皇给她抬位分,甚至野心大到想除掉孤的母妃,还因此与林丞勾搭上了。
若是事不能成也就罢了,偏偏想对母妃下手的不止她一个,最后父皇伤心欲绝,明明知道林丞并无杀人之心,还是将他冷落了,杨氏因被顶出来替罪而一直让林丞心怀愧疚,非但将她救了出来,还一直照看着。此番若不是杨氏不知天高地厚竟还想着以挑拨杨子令与孤的关系,他也不至于用当年毒死杨家满门的事来逼杨氏自尽。
那杨氏死到临头都还不甘心,林丞也是被逼无奈才绕去她身**着她手执刀伪装成自尽的模样,就是怕国舅会因此怀疑到杨子令的真实身份,不想还是被他发现了。
杨子令却比国舅知道得更早,杨氏之所以决定进京,还是因为收到了他的密信。只是这招引蛇出洞引出了蛇却也带出了虎,林丞会因为内疚而自尽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孤听完这些,颇为怅然,国舅再次夸赞杨子令道:“头脑清晰、做事果决,这才配站在官家身侧,虽然老臣素来不赞同先帝所为,可不得不承认,他的眼光终究毒辣。”
可这样的妥帖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换来的,其中艰辛,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了。
国舅道:“这杯酒,方才他应当是想看着老臣喝下再走的,可官家没让。”
孤看着他手边那杯酒,心里矛盾极了,说出口的话也带着犹豫:“其实喝不喝酒都无所谓的……”
国舅却摇头道:“无酒不成宴,这杯酒老臣必须喝。”
他伸手去拿那酒杯,孤先他一步将酒杯抢过来,国舅当即脸色就变了:“官家!”
孤将酒杯放到鼻下深深吸了口气:“真是好酒啊。”
“官家别胡闹!”国舅起身过来想抢,孤却抬起另一只手挡住他过来抢的手,站起身来扶着他坐下,然后抖了抖衣摆,毫不犹豫地跪在了他面前。
国舅愣住了。
“国舅膝下无子,多年来待孤视如己出。”孤端端正正地跪在他身前,神情严肃地道,“无论如何都受得起孤这一跪。”
国舅好半天才终于缓和了表情,微微笑起来。
孤双手捧着酒杯递到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接过去一饮而尽。
毒性发作得很快,孤一直跪着,亲眼看着他嘴角慢慢溢出血来,他朝孤伸手,孤很快将他的手握住送到自己脸颊上贴着,他缓声道:“好啊……好啊!阿沅,从此以后你要好好的……”
他叮嘱了孤好些话,越往后声音越虚弱,到最后声音戛然而止,孤捧着贴住自己脸的手也猛地一沉。
孤闭上眼,轻轻靠过去,埋首在他怀里,过了许久才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第六章 火焰醉鱼不自醉(4)
开门出来时,杨子令就等在门边,一把托住了孤的手肘,急急问了句:“酒他喝了吗?”
“林氏一族带兵逼宫、意图谋反,”孤脚下一虚,幸亏被他扶住,“国舅护驾有功,重伤不治,封护国公……厚葬。”
杨子令明白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答应了一声。
孤自还没登上皇位,一直到今日,十多年风风雨雨,从母妃,到父皇,从瞿让,到国舅,孤亲手送走一个又一个……
孤家寡人,果真是孤家寡人啊,只是孤可没想到会孤成这样,寡到这个地步。
“你说……”孤紧紧抓住杨子令的手,“你说孤是不是命太硬了?”
杨子令坚定地道:“官家非但不是命硬,连心都不够硬。”
所以才需要他们一个个的,自觉主动地,心甘情愿地为孤去死。
有时候孤真是痛恨自己这性子,说狠吧,狠劲儿又不够,说不狠吧……孤明知道瞿让那时已经决心赴死,却依然没拦着,孤明知道杨子令斟的那杯酒里下了毒,还亲手送到了国舅手里。为什么孤什么事都做不好,他们一个两个的还都愿意为了孤去死?
杨子令直接搂住了孤,手劲儿大到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听着阿沅,他举兵造反已是罪无可恕,事到如今你还全了他忠义之名,已是仁至义尽。”
“他其实……”
“不管如何,这就是最终的结局。”杨子令打断孤,“就算他故意跳进咱们的陷阱,心甘情愿地成全,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最后定定地看着孤:“一将功成万骨枯,阿沅,孤家寡人便就是这样的。”
他说得对。
国舅最后的归处,依然还是杨子令安排的,离孤母妃的陵寝相距甚远,但朝向却一直对着孤母妃的那墓,也算是全了他最后的心愿。
因着国舅过世,原先的国舅党都老老实实的了,林氏根本没等孤出面,杨子令已经将他们都收拾了,听说林鑫死到临头还在哀嚎,甚至唤起了皇后的小字,杨子令待他可从来不客气,最后舌头都给割了,不过看在林清琼的份上,林氏一族最后也就只严惩了林鑫一人而已,林氏一族还是从轻发落,只将他们贬为庶民,三代不准入朝为官。
自此,军政大权终于集结于孤一人之手,距孤登基已经整整十六年过去,孤终于正式开始问政。
冬日里还有一桩喜事,冲淡了孤连日来的苦闷心情,那就是贾有才终于第一百零一次求亲成功了,潮哥儿点头了都不说,居然连贾叙之都答应了。
孤一时好奇问起来,贾有才这智商看起来也不像是能摆平他老爹的样子啊!
结果贾有容就云淡风轻地来了句:“所以还得我给他支招儿。”
孤就更好奇了:“你给他支了什么招儿?”
“我让他去告诉老头儿,说他其实真正心仪的是杨子令,”贾有容神色不变地答道,“喜欢杨子令的说服力还是很大的,长得如此清秀,又有能力,我大哥一直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也没半点怨言,我爹心里大概早就怀疑了吧。”
“噗……”孤一口茶直接喷出来,“可他喜欢杨子令又怎的非要娶潮哥儿?”
“因为潮哥儿一直伺候杨子令啊。”贾有容漫不经心地答道,“总之我爹应该真的被吓到了,现在哪还敢挑,只要人家娘子肯嫁过来给他生个大胖孙子,谁都得认,有貌也不省心,听说前儿个又将黄侍郎家的小儿子给打断了腿,现在府里还一团乱,现在我爹恨不得将她打包送去杨府,逼着杨子令给收了。”
孤被噎住,觉得贾叙之养了这几个儿女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没被气死,真是太坚强了。但能想出来贾有貌和杨子令这个组合,贾叙之也太有创意了……
“婚期定了吗?”孤问。
贾有貌摇摇头:“大哥可一直记着官家说的,这门婚事您来做主,就等着您下旨赐婚呢。”
孤想了想:“潮哥儿那承御的身份多少还是不妥,这样吧,孤下旨封她为皇后义妹,赐她林姓,封县主,让她风风光光嫁进你们贾府。”
“赐林姓恐怕不妥吧?林氏一族已被贬为庶民了,还赐林姓……”
孤这才想起来:“也对,那干脆这样,国舅膝下无子,孤就收她为国舅的义女,如此一来也算是孤的义妹了,赐姓哥舒好像也不大好……还是赐宋姓吧,封护国公主,你看怎么样?”
“这样好。”贾有容点点头,“既然是公主,那成亲的仪制就得一切按公主的来,我大哥就算是驸马吧,虽然我信潮哥儿能拿捏住他,但有个身份能压制住的也不仅是他,还有我爹呢。”
孤都被她逗乐了:“你到底哪边儿的?那不是你亲大哥、亲爹啊?”
“出嫁从夫……”她耸耸肩,“如今我当然是官家这边儿的,官家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贾有才以后就算是妹夫吧。”
这算法真是清新脱俗,孤也很满意:“既如此,他们的婚事就交给你来操办。还有,国舅那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到时候就让潮哥儿从凤栖宫出嫁,接到你府里办喜事,等办完婚事了,让他们小两口就去国舅府住着吧,既然已经是义女了,旁的继承不到,宅子还是可以的。”
“臣妾遵旨。”
潮哥儿一转眼成了护国公主宋歌,贾氏一门出了个皇贵妃还娶了个护国公主,可以说是非常拉风了。
宫里许久没办过喜事了,更何况这次还是嫁公主,细细算来从高祖到现在竟然还没有一个平安长到出嫁年龄的公主,孤的存在可以说是承前启后的一个标志了。
潮哥儿出嫁前几日就搬进了宫里,孤的后宫一直就皇后和皇贵妃两个人,说起来空出来的宫殿挺多的,只是都年久无人居住,归置起来都费劲,孤就直接让她住进了贾有容的凤栖宫。
原先一直不太对付的两个人,现如今也情同姐妹般的,能够好好相处了。
贾有容身为长姐,贾有貌却直到今日都没给机会让她来替她置办嫁妆,将来黎儿大了,也没有机会去准备这些,因此贾有容这次也是兴致勃勃的,从她自己的库房里拿出了好些宝贝,还替潮哥儿管孤要了好些东西去,这日正赶上杨子令进宫,她还找他要起来。
“潮哥儿好歹也服侍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才刚听了个开头,杨子令就赶紧投降了:“这话从何说起?潮哥儿在我身边时,我也从没将她当过普通侍女,在官家那儿可还立了大功,娘娘放心,臣备了一份嫁妆,还备了一份贺礼,保管不让公主吃亏。”
贾有容这才满意,转头又盘算旁的去了。
潮哥儿如今封了公主,却总是闲不住,没事儿就想去小厨房逛逛,孤拦着不让,她就有些茫然,这日正好杨子令进了宫,她就想让她家公子帮忙劝劝孤,结果连杨子令都不站在她那边,还反问道:“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公主是亲自下厨的?”
“那是打出生起就是公主的公主,”潮哥儿满不在乎道,“我这是半路出家的,算不上正经公主,而且下厨怎么了,待我成亲之后,还要天天下厨呢。”
孤一听就不高兴了:“孤尚且舍不得让你下厨,你还想天天做饭给贾有才吃?!”
“他现在就爱吃我做的啊。”
“那也不行!”孤有点生气了,“就他?吃什么都不长脑子,吃那么好管什么用?浪费粮食,可耻!”
潮哥儿也不生气,还笑嘻嘻地道:“就是嘛,给他吃太浪费了,所以我现在去做给官家吃呀!”
孤一下子都没了脾气,同时又有些同情起贾有才来,看潮哥儿这架势,成亲之前就已经拿捏成了这样,成亲之后还不得被吃了?而且再看一眼跟着笑得花枝乱颤的皇贵妃娘娘,听说贾有才是您亲大哥啊?胳膊肘往外拐也不带拐成这样的吧?
对比起来孤可真幸福。
夜里潮哥儿当真亲自去做了一桌子菜来,孤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任由贾有才怎么叫唤都没放他进来,就只有孤带着杨子令和贵妃娘娘同潮哥儿四个人,想好好吃顿饭。
杨子令也有些感慨:“潮哥儿虽然不是我亲妹妹,但这么多年来,她陪着我一同经历了太多,官家封为公主赐婚给有才,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孤这才想起来问他:“说起来孤一直忘了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杨氏是被林丞保护起来的?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远比你猜想的还要早得多。”杨子令并不愿多说,最后只道,“你要知道,这世上愿意毫无条件信任你、保护你,且愿意为你去死的,不止瞿让和国舅两个人。”
孤被噎住,瞪大眼睛看着他:“孤可舍不得让你死。”
杨子令正准备说点什么,孤就倾身过去,故作孟浪地挑起他的下巴:“美人儿,这么好看一张脸,死了多可惜,今夜留下替孤更衣罢,然后……”
话到嘴边留三分,再配上不怀好意的笑声,杨子令被孤逗乐:“你可想好了,今夜若真将我留下更衣,您那龙袍可就穿不上了……”
贾有容不满地悄悄桌面:“注意点儿影响!当本宫是死的吗?!”
潮哥儿也偷偷笑起来:“如今公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还不是想留宿宫中,就留宿宫中?只可怜了咱们贵妃娘娘啊”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贾有容筷子都放下来,“什么叫他想留下就留下?我不答应,看他怎么留!”
杨子令一挑眉:“那你今儿个别答应,我还非要留宿给你看!”
贾有容阴测测一笑:“好啊,那你留下来一个人住在官家的寝殿里好了,信不信黎儿一夜可以哭着来找父皇十次?”
这招实在是太狠了,杨子令被噎得半天没吭声,最后只好亲自起身替她斟酒赔罪才算完。
潮哥儿出嫁这日,孤作为主婚人,早早地就派使者宣召准驸马贾有才道东华门,准备在偏殿接见他,赏给他的东西贾有容也早就替孤准备好了,玉腰带、靴子、尘笏、马鞍,还有红罗一百匹、银器一百对、聘礼银子一万两,这阵仗真是……孤送出去之后心疼了老半天。
贾有才这日倒是规规矩矩的,穿得也体面,竟然能忍住没爆粗口,到底是要成亲的人了啊,长进了不少。
赏赐过后,孤照例是要设宴的,贾有才着急领媳妇儿回去,但孤不着急啊,慢吞吞地欣赏着奏乐和舞,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贾有才几乎是跑着过来向孤谢恩的。
潮哥儿的陪嫁之物,除了太常寺照例采买置办的之外,贾有容还自己贴补了好些,再加上从孤这儿搜刮过去的,这陪嫁阵仗就大了……贵妃亲自将潮哥儿送上了轿子在殿外候着,这时候贾有才也终于熬到了谢恩完毕,头顶三檐伞,身跨宝骏马,手执丝线鞭,由皇家乐队在前头奏乐开路,这才终于将他媳妇儿接出了宫。
说起来这婚事办起来还真是不容易,婚礼前十日,孤就命杨子令去后殿西廊查看了贾有容磨磨蹭蹭、添添补补终于备好的陪嫁之物,什么珍珠链子啦,五彩锦鸡啦,还有凤冠、华服,杨子令回来后还特意将查验好的单子念与孤听,孤怎么不知道还有珍珠玉佩一副、金革带一条,就更不用提什么玉龙冠、绶玉环、北珠冠花梳子环、七宝冠花梳子环、珍珠大衣、半袖上衣、珍珠翠领四时衣服、累珠嵌宝金器、涂金器、贴金器、出行时乘坐的贴金轿子等物品,还有锦绣绡金帐幔、摆设、席子坐褥、地毯、屏风等等物件了。
贾有容这个败家娘们儿!
杨子令事后才同孤笑起来道:“这时候知道什么叫还是自家人亲了吧?别看贵妃总是嫌弃驸马,当真置办起他们小两口的东西可比官家还大方。”
孤才叹气道:“那能怎么办呢?这都已经上了贼船了,况且孤的儿子还在人家手里呢,还不是只能任人鱼肉?”
说这话的时候孤还特意瞥了一眼正在给孤剥葡萄的贾有容,她非常淡定地表示:“总归是官家的义妹出嫁,既然交给臣妾来办此事,太过寒碜岂不是丢官家的脸面?”
“你这张嘴啊……”孤笑着伸脖子过去用嘴接住她剥好的葡萄,“死的都能让你说成活的,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孤还能说什么呢?”
“那就不说了,吃葡萄呗!”贾有容脆生生地答。
杨子令觉得没眼看了,起身去找黎儿。
孤这才正经地问了贾有容一句:“你瞧着潮哥儿和你大哥,是两情相悦吗?”
“这世上的姻缘,其实是注定的,就算不是两情相悦,总也还是心甘情愿,”贾有容伸了个懒腰,问孤,“葡萄甜吗?”
“甜!”孤没心思管葡萄,急急又问了一句,“这话怎么说?”
“就好比我同杨子令之间没有缘分,即便成了亲,也不能一起到白头,”她漫不经心地解释,“也好比官家同皇后娘娘,即便是大晋最耀眼的夫妇,可这其中因缘也无人能知。”
孤明白了她的意思,感慨道:“孤懂了,就像孤和你似的,这一生虽然当不成夫妻,却也有缘分能相扶到老。”
“就是这个道理,”贾有容一抚掌,道,“而且依我看,潮哥儿对我大哥至少是不反感的,甚至还有些好感,她的性子,若是不愿意,肯定就明着说出来了。”
这么说就有意思了,孤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而且以潮哥儿的本事,若是她没意思,也不会让你大哥觉得自己有机可乘。”
“我贾府能得此佳妇,门楣有望啊!”贾有容笑起来。
婚礼过后第三天,潮哥儿领着她的新驸马进宫来谢恩,也算是领着新姑爷回趟娘家,这次见到他们,孤可真是大吃了一惊,贾有才平时看着就呆头呆脑的,孤总嫌弃他空有气力没脑子,但其实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的,经潮哥儿这么给他一打扮,看着都觉得透出一股子英气,站在潮哥儿身边还真是郎才女貌,孤那颗总觉得地里的好菜被猪拱了的心也稍微得到了一点安慰。
自打黎儿记事起,潮哥儿就没在宫里常住了,偶尔进宫来,照料他的时候也并不多,所以潮哥儿出嫁前住在凤栖宫时,黎儿就对她很好奇,一直拉着贾有容问,贾有容就告诉他,得管潮哥儿叫“姑姑”。
潮哥儿多会哄小孩子开心啊,没在凤栖宫住几日,已经和黎儿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有了连孤都不能告诉的小秘密,这次她带着贾有才回宫来,贾有容就把黎儿也带过来了。
要不说黎儿是孤的亲儿子呢,他一直对贾有才有种本能的抗拒,刚开始会直截了当地在言语上嫌弃这个舅舅,到后来被贾有容提点过之后,就开始背地里用行动整他了。
孤从前都只是听说,这次实打实地亲眼看到了当贾有才跪下向孤请安的时候,黎儿不动声色地绕到他们身后,冲着贾有才的屁股就是一脚踢过去,贾有才了毛似的回头的时候,他已经云淡风轻地站回了贾有容身旁,面对贾有才凶神恶煞的目光,半点儿都不怯,一脸“你怎么了”的疑惑表情,搞得贾有才以为自己是撞了邪。
到底是孤的儿子啊!就是有气魄!有胆色!有谋略!
黎儿很喜欢潮哥儿,等到他们行完礼起身,他就过去拉住潮哥儿的手糯糯地唤道:“姑姑,姑姑!”
贾有才一听又了毛:“叫什么姑姑!那是你舅娘!”
然后黎儿就一脸“你怕不是个智障”吧地问他:“她可是护国公主?”
贾有才骄傲地一昂头:“可不呗!”
接着就听到黎儿又问:“护国公主是不是父皇的妹妹?”
贾有才挠挠头:“是义妹……”
“她是父皇的妹妹,我是父皇的儿子,”这次轮到黎儿骄傲地一昂头,“那我不叫她姑姑叫什么?”
贾有才:“……可我是你舅舅,她是我夫人!”
黎儿好像一点儿也不相信似的,扭头问潮哥儿:“你是他夫人吗?”
潮哥儿笑着点点头,还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是啊。”
杨子令和贾有容憋不住都笑了起来,孤十分好奇黎儿接下来会怎么说,然后就看着他走到贾有才身边,用非常不乐意的口气叫了他一声:“姑父。”
贾有才:“……”
杨子令:“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下果然聪慧!”他就差直接说出来那句“不愧是我儿子”了。他不敢说,孤敢啊,孤也一点儿都不给贾有才面子地哈哈大笑起来,还非常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快拉倒吧就你那智商还敢同黎儿叫嚣,知道那是谁儿子吗?那是孤的儿子!”
但贾有才怼不过黎儿还是很能怼孤的,他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那是我妹的儿子!这么聪明当然都是随了我妹!”
孤:“……贵妃你也不管管他!”
可孤的贵妃却道:“他说得很对啊,黎儿这股子聪明劲儿,可不就是随了我吗?”
孤:“……”叉出去!把这群人都给孤叉出去!
就在孤即将毛时,杨子令总算过来,悄悄附在孤耳边小声道:“儿子都是随了你,贾有容这是故意气你呢,血脉亲情如何能假?你才是黎儿的娘。”
就是!孤才是黎儿的娘!
孤不敢同贾有容生气,只好气呼呼地瞪着贾有才,偏这家伙得了便宜还不知道收敛低调,还冲孤挤眉弄眼的,看得孤的火气“蹭”地一下就起来了,想也不想直接道:“公主难得回宫一趟,今夜就宿在宫里吧。”
贾有才正要反对,孤就偏头去吩咐杨子令:“有才不是块读书的料,将来想当文官继承他爹的参政知事怕是难了,可堂堂驸马,也不能成日里吊儿郎当的,打今儿起我就将他交给你了,明年开春若不能考上个武状元……”
“考不上就如何?”贾有才急急问。
“考不上,护国公主就进宫陪伴贵妃,直到你考上为止,再接她回去。”
贾有才:“……你公报私仇!”
孤笑眯眯地提醒他:“天下为公,孤就是天下,在孤这儿不分公私,只分君臣。”小伙子你还年轻,以后可要看清形势,不要轻易得罪一个你得罪不起的人哦!
贾有才憋屈地看向潮哥儿,结果被她迎面翻了个白眼:“官家如今还只说今夜让我留宿宫中,怎么,你现在就料定明年开春自己一定考不上武状元是吧?若是这样,那也不必等到明年了,索性打今儿个起我就住在娘娘宫中,等你……”
“我考得起、考得起!”贾有才急急打断她,“我不是这意思,我一定好好练!潮哥儿你信我!我一定能考上的!”
潮哥儿这才“哼”了一声,孤得逞地笑起来。
没想到孤这一笑还得罪了黎儿,这时候他竟然小声嘀咕了一句:“就知道以大欺小……”
孤:???
贾有才听见了,就凑过去蹲下,一本正经地教他:“这不叫以大欺小,这叫以强凌弱,小家伙,你日后若是当了官家,可千万不能干这种以强凌弱、坏人姻缘的事啊……”
黎儿:“那当然!”
孤:“……贾有才你信不信明日孤就下令永远剥夺你参考的资格?”一眼瞄到黎儿想出头,又将战火烧到了他头上,“还有你黎儿,打明儿起你跟着你达达习文练字,孤还得给你请个师傅教拳法,当日的学业任务若完不成,你就别来见孤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黎儿一脸“不见就不见、我还不想见你呢”的表情,于是赶紧补充一句道:“也不准见你母妃了!到时候另外给你请个师傅教认字,达达都不让你见!”
黎儿:“……”
孤还在继续:“到时候姑姑也不让你见,把你扔到宫外去,天天和你那傻姑父待一块儿!没过两天你就会变得跟他一样蠢!”
黎儿:“……”一扭头扑到他母妃怀里去了。
杨子令大笑出声。
第六章 火焰醉鱼不自醉(5)
黎儿学业进步很快,快到让他那傻姑父有点儿发愁,觉得自己连个奶娃娃都比不过,还当什么武状元!可很快他就想了个法子说服了自己,觉得黎儿也就学业比他强嘛,他一个要考武状元的人,咬文嚼字的比不过人不是很正常吗?然后就开始卖弄他那大气力,想从武力上碾压黎儿。
杨子令对黎儿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是君子,犯不着同你姑父一般见识。”
这话显然对黎儿来说有些生涩,他倚在样子了怀里问:“那姑父是什么?”
“你姑父是莽夫。”这回抢答的变成了孤。“黎儿,你将来可是要继承大晋江山的,不必事必躬亲,也犯不着上阵杀敌,这种事你姑父会就行了,你最需要学会的,是知人善任,明白吗?”
黎儿不明白啊,他严肃又迷惑地看着孤问:“可是父皇不也是官家吗?”
“是啊。”孤摸摸他的小脑袋,特别想凑上去亲一口。
可他接着就问了:“父皇去年才御驾亲征,为何将来黎儿就犯不着上阵杀敌了?”
“你现在还小,许多事都不懂,”孤兜住他膝盖窝将他抱起来,在御花园里瞎逛,“父皇御驾亲征,是因为刚好北疆作乱,等到你登基的时候,天下都是大晋的,不需要打仗了。即便那时候还有麻烦,也会有像达达和姑父这样的肱骨之臣辅佐你,不一定需要你亲自去。”
杨子令跟在我们娘俩儿身后,伸出手刮了刮黎儿的小鼻子:“别听你父皇的,即便等到你登基时,整个天下都是大晋的了,依然要随时做好作战的准备,坐天下比打天下难多了,知道吗殿下?”
黎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孤想想竟觉得杨子令说得也有道理,黎儿同孤不一样,孤的童年母妃早逝,父皇又一直把孤当成皇子教养,黎儿却是实打实的男子汉,他有疼他的母妃,也有如今不知道究竟是父皇还是亲娘的孤宠,还有杨子令这个亲爹护着,还有贾叙之、潮哥儿甚至贾有才这些亲人的爱护,他将来一定是比孤强十倍百倍的好官家。
杨子令说完后故意放慢了脚步,同我们隔出一小段距离。
孤轻声“嗯”了声,摸摸黎儿的后脑勺道:“你达达说得对,将来你的路比父皇的长,也比父皇更难走,但是不要怕,父皇和达达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足够强壮、足够优秀,可以靠自己去独当一面的时候。”
黎儿神情兴奋起来:“还有母妃!”
孤笑起来:“对,还有母妃。”
“还有姑姑!”
“没错,还有姑姑。”
黎儿掰着手指数了一圈,最后实在没人可说了,就说了一句:“还有姑父……”
孤将他放下来,让他自己跟着孤慢慢往前走:“等到父皇没有力气保护你的那一天,你会害怕吗?”
黎儿才不怕呢,他兴奋又自信地摇摇头:“那时便换黎儿来保护父皇!“
他真是个好孩子,孤的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杨子令等我们母子二人沟通完了才追上来,牵起黎儿的小手问道:“殿下晚膳想吃什么?”
“达达做吗?”
“达达做!”
“我要吃火焰醉鱼!”
“没问题。”
“还有叫花鸡!”
“……”
第七章 青梅煮酒一醉休
因孤念及林丞情谊,又始终对林清琼心怀愧疚,从轻发落了林氏一族,只将其贬为庶民,三代不准入朝为官,杨子令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一定是觉得孤这样妇人之仁的,不用隐卫来报,孤也知道他自己做主派了人在暗中监视贬为庶民的林氏一族,但孤也没说什么,国舅有句话说对了,杨子令最大的好处是能狠孤所不能狠,也算是与孤互补了。
如今孤已经正式开始问政,每日要看的折子同过去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之前所有政务、军务的折子都要先到国舅那儿过一遍,处理不好或者故意要来问孤意思的才会被送进宫,现在可就不一样了,所有折子一股脑儿地往孤这儿送,每日看折子都要好几个时辰,若是碰上点难以决断之事,这一天就算是过去了。
如此一来,孤就没有时间常常去看黎儿了,这小子每日跟着杨子令学本事,又得贾有容好生照料,个头和能力都是飞涨,原本就不太同孤亲近,这下好了,再不去他面前刷点儿存在感,他怕是都要忘了孤这个父皇了。
对此孤十分不满。
十分不满的孤决意给杨子令找点麻烦。
“这些折子!”孤将一沓折子往他面前一扔,“你看看。”
杨子令快速翻看完,挑眉看着孤:“怎么了?”
“怎么了?你好意思问孤怎么了?孤每天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烦得头发都要掉光了,”孤烦躁地挠了挠头,“你倒每天在儿子面前装好人!”
杨子令笑得不能自已:“那不是你让我去教儿子的吗?”
好、好像也是啊……
“孤不管!”孤一屁股坐下来,索性耍赖道,“以后你半天教儿子,半天来帮孤批折子!”
“这于礼不合。”
孤斜眼看他:“爬上孤的龙床也于礼不合吧?于礼不合的事儿你干得还少吗?”
“这不一样。”
孤想了想:“也对,平日里给折子分类再给孤看这种事,应该执宰做啊。”
杨子令眼皮一跳:“阿沅……”
“现在叫什么都不管用了,”孤愉快地笑起来,“孤的新任执宰大人,明日圣旨就会到你的杨府去啦,做好准备接旨吧!”
杨子令:“……”
其实国舅过世后,杨子令被封为新的宰执也是顺理成章的,孤考虑也有一阵子了,只不过必须得等国事稳定下来之后再说更合适一些。等圣旨下了之后,杨子令就正式开始以执宰的身份掌国事,伴天子,同孤二人以君臣之名,常做夫妻之实。
民间的诸多弊端,通过六次大型整治已经基本肃清,我大晋开始渐渐国运昌隆起来。
因为杨子令同郄丹国君的交情,现在大晋同郄丹国已经结为盟友,郄丹国还想搞联姻,差点就给孤送个公主来了,结果被孤强烈拒绝,连连表示孤的皇后也是他们郄丹国公主级别的人物,关系铁成这样,可以了可以了……
郄丹国国君也是个好八卦的,见孤派过去给他们机会叙叙旧的杨子令拒绝时的表情就看出了猫腻,还调笑着问,是不是你们大晋官家当真是个断袖?
结果被杨子令直接拼酒给干趴下了。
杨子令从郄丹回来之后,两国就开始有了一些海上贸易往来,郄丹那位狠厉又八卦的新君还说什么时候有机会了,送皇后回郄丹去看看,听完他的转述,孤就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清琼疯癫后,孤对她的愧疚之感日益加深,时常前去探望。她的后位也一直保持,吃穿用度以皇后礼制相待。可她自疯癫后,除了第一次孤去看她时将孤当成了瞿让,之后每一次都戒备地与孤保持了距离,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唤着瞿让的名字。
孤很少有耐心哄一个人,连黎儿都是贾有容和杨子令哄的时候多,在孤看来,孤自己都是个需要旁人哄着的小公主,但对林清琼却是个例外。
孤现在养成了每日睡前都去华阳宫看看她的习惯,林清琼的脑子一时清楚一时不清楚的,清楚的时候记得孩子不在了,抱着那枕头哭得伤心,不清楚的时候就抱着那枕头轻声哼歌哄孩子睡,见到孤的时候基本上都会表现出抗拒,也不会太激烈,就是见到孤了就会缩进一个角落里,眼神戒备地看着孤。
自从瞿让走后,孤一直把对他的那份复杂的感情倾注在林清琼身上,甚至还有一次带着黎儿一起来看她。林清琼对黎儿非常好奇,神情迷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也没敢伸手抱抱他,只怯怯地抓了一把糖果塞到他手心里,然后又缩回去了。
也是个可怜人。
又是一年冬,贾有容来给孤量尺寸做过冬的新衣时,顺嘴说起了林清琼的事,说她最近一直胃口不大好,春杏哄好久才能进一点点食,看着看着消瘦了,得想法子让她多吃点才行。
哄人吃饭这种事不是孤的强项啊,但贾有容也很快反应过来,一边绕到孤的身后量肩宽,一边笑道:“说起来官家也是这毛病,哄半天才肯吃一点点,旁人不知道还当您有多叼嘴呢,就杨大人做出来那口味,我闻着都不舒服,您还吃得挺开心的。”
“杨子令做得挺好吃啊,你们那是不懂得欣赏。”孤摊开双臂伸直了由着她量臂长什么的,“而且孤现在比起从前,吃得算多些了吧?”
“是不是还得夸夸您?”贾有容没好气地问,“对了,皇后那边……”
孤想了想,“皇后那边谁去都没用,瞿让不在了,孤去她都害怕,要不然这样吧,孤让杨子令修书一封,找郄丹要几个做饭还不错的厨子来,皇后从小在祖父母膝下长大,老夫人又是郄丹人,想来会比较喜欢郄丹口味。”
贾有容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就点点头答应了,量完尺寸后大惊小怪道:“还以为好不容易哄得官家吃得多了些,总要长胖点儿,谁曾想还是老样子。”
“孤连生黎儿时都没胖,你指望多吃几口饭就能长肉啊?”孤撇了撇嘴,“一转眼又到了年关,你准备怎么操办?”
“新年总得有个新气象,我想着不做铺张的法事,也不请戏班子进宫来热闹,但宫里那些陈旧的摆件儿可以换换了,”贾有容觉得那么多宝贝都摆在库房里多浪费啊,“说起来华阳宫也略冷清了些,还想着翻新翻新,也张罗布置起来,看着喜庆点儿。”
孤一下子就被戳中了:“这个好!省钱!”
得到了贾有容的一记大白眼:“就没见过比你更抠的官家,说好天下为公的呢?”
“天下为公,所以国库里的银子孤花在百姓身上也从没小气过,”孤同她讲道理,“但后宫是孤自己的,可不能太铺张浪费了。”
贾有容没再多说什么,收拾好又风风火火地出去办其他事了。
过小年的时候,潮哥儿带着贾有才进宫来探望孤,听说因为贾有才被潮哥儿管得服服帖帖,而让贾叙之十分欣慰,甚至在府中感慨道:“佳儿佳妇,夫复何求。”
佳妇也就算了,佳儿是个什么概念?自己生的儿子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吗?就不能实事求是吗?
但贾有才看着还真是长进了不少,贾有容在席间提起华阳宫最近翻修一事,正说着呢,就有小黄门冲进来,慌慌张张地禀报道:“官家,娘娘,皇后娘娘闹起了脾气……”
说闹脾气,只是客气点的说法儿,等孤到了华阳宫,一眼就看见林清琼扑在地上发了疯似的把地上散落的东西往怀里揽。
原来是小黄门们收拾一些有些破旧的摆件儿时,不小心摔碎了一口画缸,谁也没想到,居然从画缸里散落出来一地的棋子,林清琼见到之后发疯般扑过去捡,谁劝都不管用,而且谁也不能帮忙捡,她碰都不许旁人碰。
贾有容想上前去拦,结果被孤挡住:“由她去吧。”
“可是……”
孤转身出去:“孤说,由她去!”
到了夜里春杏才过来说,林清琼已经睡了,手里还攥着好些黑棋子不肯松手。孤听完就起身:“孤去看看她。”
华阳宫里素来熄灯熄得早,林清琼一直睡得浅,非常容易惊醒,所以春杏已经一早吩咐过华阳宫上下入了夜都脚步放轻些,孤也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她床榻边坐下,春杏只当那孩子当初真是被林清琼自己失智了所杀,如今她悔恨难当才会如此,于是轻声对孤道:“官家如此体恤娘娘,只可惜娘娘……”
孤摆了摆手:“不必多说,你先出去吧。”
春杏答应着就出去了。
林清琼的睡颜非常恬淡,一如她最开始进这华阳宫时一样,只可惜孤和瞿让一步一步将她逼到今日这般田地……孤闭了闭眼,总觉得今日她发了疯般扑到地上捡棋子的模样在眼前闪现,报应,这全都是报应。
今日孤一踏进华阳宫就已经发现,那口无意中被摔碎的画缸,在孤的寝殿中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原本华阳宫里是没有的,结果瞿让唯一一次用孤的身份给赏赐,就只赏了这么一口画缸给林清琼。
孤第一次因为江南旱灾一案愤怒时,瞿让陪孤下棋来劝慰孤,临走之前还将他一直捏在手里的那颗黑子投进了孤寝殿中那个画缸里;后来他向孤打听杨子令的真实身份时,得知杨子令是孤的人之后,对弈的心情都没有了,直接侧身对着孤那口画缸,将最后一颗棋子直接隔空扔进了缸里;最后在出发去华阳宫亲手了结他和林清琼的儿子前,即便孤没有亲眼看见,他应当也是将最后一颗黑子投进了画缸中。
后来林清琼进了宫,他能单独和孤在一起的机会少了许多,想来平日里同林清琼在一起时,也时常与她对弈。
每多一分无奈,就只得将自己手中的棋子交到对方手中,他一步一步让出了自己全部的主动权,直到无路可退。
孤伸手去摸了摸林清琼已经干燥得翻起白皮的嘴唇,她平日里明明那样浅眠,这时却没有醒,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用嘴唇蹭了蹭孤的手指,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笑容来,仿佛在梦中遇见了什么她特别想要见到的人。
孤在华阳宫坐了整整一夜。
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孤终于要离开了,刚踏出大殿,就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抱着与他身形极为不匹配的一件大氅,大氅的一角还拖在地上。
是黎儿。
孤收拾好郁结的心情,大步迎过去:“黎儿?”
黎儿嘴翘得老高:“天冷!”
他不说孤还没注意到,凉风嗖嗖的,雪地又难行……他一个小孩子这时候跑来华阳宫做什么!孤回去要好好收拾一下贾有容,她自己睡得香,怎么让黎儿一个人跑出来了?
结果还没想完,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冻得一哆嗦,黎儿一脸不高兴地朝孤招了招手:“你蹲下来。”
孤就非常听话地蹲了下去。
他绕到孤的身后,费力地将那大氅披到孤的身上:“这么大人了,怎么出来都不知道多穿点衣裳?”
孤一瞬间有些愣住,仿佛那件大氅就是个火炉似的,从身上一直暖到了心里。只是黎儿说的话太有贾有容的风格了,孤再窝心都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黎儿依偎进孤的怀里,孤故意逗他:“是大孩子了哦,父皇不抱抱了,要自己走的哦!”
谁知道他竟然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两个人才暖和,黎儿可以自己走,黎儿是怕父皇冷!”
这次孤真是实打实地愣住了,黎儿素来对孤冷淡,孤还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亲近,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
黎儿也不太习惯这样的孤,看到孤的眼眶都红起来了,他伸出手在孤脸上摸了摸,孤兜住他的膝盖窝将他抱起来,不自觉已经有些吃力了,但孤没有表现出来吃力的样子,一路都牢牢抱紧他,黎儿抱住孤的脖子,见身后的小黄门们都刻意避开了一段距离,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其实你是娘对吗?”
杨子令说得对,这样聪明的孩子,其实心里是非常清楚的,远比大人们想象中要懂事多了,孤也不瞒他,就点点头道:“但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
黎儿“嗯”了一声,还知道举一反三:“所以我不能在旁人面前叫你作娘,还得叫父皇对吗?”
孤夸赞他:“真聪明!”
黎儿还有问题:“那父皇是娘,母妃是什么?”
“母妃就是母妃,”孤教黎儿,“母妃本可以不这样对你好的,她进宫来也牺牲了很多,将来黎儿长大了,要好好孝顺她,知道吗?”
黎儿又“嗯”了一声,突然掩嘴偷笑起来,孤轻轻晃了晃他:“笑什么呀?”
“所以达达就是我爹对不对?”黎儿抱着孤的脖子笑得十分开心,“我都听小黄门偷偷说过好几次了,说我长得像达达!”
那群小黄门看来又欠收拾了……孤不禁有些惆怅地想,孤脑袋上那顶绿帽子都要绿得发光了罢。不过当今官家是个娘子这种真相毕竟太猎奇,还是要允许群众发挥自己合理的想象力,比如黎儿其实是贾有容同杨子令生出来的孩子。
孤有些怅惘地答:“黎儿喜欢达达当你爹吗?”
黎儿嘟起嘴:“这不是黎儿喜不喜欢的问题,是黎儿就是他生出来的问题!”
哟,现在还知道同孤分析逻辑了,好吧,孤凑过去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我们黎儿真聪明!”
没过多久,迎来了孤的生辰,官家寿诞,普天同庆,杨子令身为执宰,把控着朝政大关,知道最近没什么事,就做主让孤停朝三日了,生辰这日,百官们朝贺,纷纷献上了贺礼,孤扫了眼礼单,找了几件稀罕物给黎儿送去,没成想黎儿竟然还给孤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他在贾有容的指导下,弄了一个大棋盘,用黑子在棋盘上拼出了一个“寿”字,还一个个都粘住了,孤看见的时候都愣住了,然后就见到小小的人儿抖了抖衣摆在孤面前跪下,一本正经地拱手道:“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天齐、生辰快乐!”
孤是实打实地被感动了,顾不上百官都还眼巴巴地看着,直接从龙椅上起身亲自去将黎儿扶了起来,然后黎儿就拉着孤的手把孤送回了龙椅上,自己则立在孤的身侧,一脸严肃地看着下头分成两列站着的官员们。
大家又开始山呼万岁了,孤等到所有人都说完了一轮,终于轮到孤说话了,孤就酝酿了一下情绪,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一声,喊道:“执宰何在?”
杨子令排众而出:“臣在!”
“宣旨吧。”
“臣遵旨!”
接着杨子令就从小黄门手里接过孤早就拟好的圣旨,静待着百官都跪好之后,才终于做好姿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孤奉先皇遗诏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皇二子宋黎,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钦此!”
百官们连孤带绿帽子的事都能接受了,可见接受能力已经受到了锻炼,再加上孤同杨子令那些带点颜色的传闻,黎儿同杨子令之间越来越像的容貌也都不算什么了,如今孤将他册封为太子,也是顺理成章的,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纷纷恭贺新太子,恭贺孤起来。
贾叙之那是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百官们去恭喜他时,他就拱着手满面春风地回一句:“同喜、同喜啊!”
黎儿在他母妃的提示下,适时地出来领旨谢恩,孤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就这样落了地,从今往后,黎儿就是孤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大晋天下,终有一日要交到他的手里。
白日里弄这些事吵闹了一天,到了夜里孤就名正言顺地屏退了左右,准备自家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吃顿饭。
贾叙之还得在府里接受他的同僚们登门道贺,潮哥儿担心贾有才在孤说起话来没那么方便,领着他进宫来贺过寿了就回去了,因此这顿寿宴就只有杨子令和贾有容还有黎儿同孤一起吃而已。
孤如今也不缺什么了,他们要送礼也就是要送份心意而已,贾有容早膳的时候亲自动手给孤擀面、做了碗寿面,孤也非常赏脸地都吃干净了,到了夜里就是杨子令的主场了,他亲自下厨给孤做了一桌子菜,听说还是黎儿给他打的下手,孤看到这一桌子菜时,心狠狠一软,这几年间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一在孤眼前回闪,这桌晚膳当真是有心了。
三菜一汤,还有碟点心,花开富贵虾、叫花鸡、梅香腊肉,乞巧果盘,连酒都备了两种,一壶枇杷酿,一壶青梅酒,道道菜、杯杯酒都是孤过往的政绩,还多加了一道孤刚认识他时,他做给孤吃过的鸡汤,这寿礼……孤收得非常高兴!
黎儿来给孤敬酒,孤担心他太小了不能喝,贾有容就道:“放心吧,就一小杯枇杷酿而已,不妨事的。”
孤这才放心,但还是道:“喝一口就行了,知道吗?”
黎儿并不直面回应,一本正经地恭贺孤:“祝娘生辰快乐,今后有爹爹同黎儿一起为娘分忧,娘就放心吧。”
他现在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都直接管孤叫娘,管杨子令叫爹了。
孤笑眯眯地点头:“好啊。那以后就要辛苦你啦!”
他的小脸上有与年龄不相符的郑重表情:“儿臣应该的!”
贾有容被他逗乐,然后故意叹气道:“如今你们母贤子孝,是没我什么事儿啦。”
然后黎儿就缓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摸摸她的脸,孤还以为他要安慰贾有容说才没有这种事呢,结果就听到他来了一句:“其实母妃同黎儿一样喜欢娘对?”
孤一口枇杷酿差点喷出来,贾有容居然还点头道:“对啊,母妃和你一样,都比你爹要更喜欢你娘。”
这次喷酒的变成了杨子令。
贾有容和黎儿一起“扑哧”一声笑出来。
黎儿睡得早,席到戌时孤见他打了好几个哈欠,就叫杨子令先把他送回东宫休息去了。虽说今日黎儿才正式被封为太子,但贾有容一早就去把东宫收拾出来,让他搬了进去,虽然还是日日都要去看他好几次,但她觉得男孩子嘛,总要早点学会独立,宫里这么多伺候的宫人,虽说比不上治理天下那般费劲,但也是很能锻炼他御下能力的。
对此孤十分赞同。
等杨子令看着黎儿睡下了再回来时,孤同贾有容已经又喝了一轮儿了,他看着我们简直头痛。
贾有容对杨子令做的菜素来是不怎么感兴趣的,也就只动了两筷子就一直在喝酒,趁着酒劲儿上来了就问了一句:“国舅那日……究竟同你说了些什么?”
孤避而不答,反而同她说起了林清琼:“华阳宫的陈设就不要动了,非但现在不要动,将来一直都别动。她和瞿让的所有回忆都在那里,孤不想动她回忆中的样子。”
贾有容点点头答应下来,想想还是觉得好奇:“国舅到底同你说了什么?他是自愿服下毒酒的吗?怎么最后还说是护驾有功,被追封成护国公了呢?”
其实杨子令那一日也只是进去送了酒菜就出去了,但他猜也猜得到,就替孤回答了:“国舅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对阿沅的感情非常复杂,要说当然只能是君臣之情,但阿沅毕竟叫了他舅舅这么多年,他也是看着阿沅长大的,要说起谋反之心,先皇在时或许有,但阿沅……他其实做不出来。”
贾有容明显对这个答案十分不信服:“就算是亲甥舅,再亲那也亲不过自己啊,更何况大家都知道,他与娘娘也根本不是亲兄妹。”
“正因为不是亲兄妹啊……”孤感慨着饮尽一杯酒,“国舅待我母妃还是一片真心的,孤信他爱屋及乌,是真的从没想过伤害孤。”
贾有容应该早就有此猜测了,得到孤的亲自证实还是没忍住惊叹了一声,最后只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最后话题又绕回孤的身上,杨子令还在惦记着生女儿的事,趁着孤高兴就提了提,孤就朝他翻了个白眼:“黎儿是怎么回事,他的出生孤已经被你算计过一次了,同样的错不会再犯,你是不是还挺好奇,这次怎么这么久都没怀上?”
杨子令愣了愣,一旁的贾有容就笑起来:“瞿让已死,她已经再无替身,你可千万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身为官家,她已经无法再次拥有十月怀胎的时间和机会,我知道你的私心,虽理解却不赞同。”
“你……”杨子令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孤。
孤点了点头道:“是,孤不能冒任何风险,也冒不起任何风险了,有容常配避子汤药给孤服用,是孤的意思。”
杨子令过了半天才叹出一口气来:“确实是我有私心,当初黎儿出生还多亏了瞿让从中斡旋,现在确实也难了。”
贾有容逮着机会了又去给杨子令找不痛快:“而且就算生了公主,还不是一样要和黎儿是的管我叫母妃?”
“不管你叫母妃,也不会叫我作母妃,”杨子令很愉快地怼回去,“黎儿照样叫我爹爹啊。”
“那又怎么样?将来百年之后,同阿沅躺在一起的只有我,有你什么事儿?”
这是贾有容第二次提到百年之后合葬之事了,孤觉得她嫁进宫来后说的话真真假假的,但这个愿望一定特别真挚,否则不会一再在孤面前提起来。
杨子令还击道:“等我们都到百年之后,连阿沅都不能做主,做主的是黎儿,你觉得他不会将自己的爹娘葬在一起?”
“你不知道吧?他先前还同孤说起过,将来要让我去陪着官家。”
……
他们吵了一夜,最后也没得出个结论来,孤只当他们都是醉话,将来怎么样……就让黎儿头痛去吧,但有一件事孤还是能做主的。
林清琼百年之后,皇后墓地就同当初那个孩子一样,做个衣冠冢就行,她最终的归处,得和瞿让还有他们的孩子在一起。
虽然孩子不能生了,杨子令可没有因此就少留宿于宫中,甚至比起以前更肆无忌惮了,有时候孤腰酸背痛地去上朝时撞见他关切的眼神,就忍不住想削他的官,把他打发得远远的才好。
黎儿正式行册封太子大典那日,孤问他可知道为何替他取名为“黎”,他直接回道:“‘黎’乃出自黎明百姓,父皇是想让儿臣永远记得,将苍生百姓记挂于心头,黎儿必当牢记父皇苦心,必不教父皇失望!”
没过多久,杨子令提议去南巡去视察一下当初江南旱灾案后,江南一带如今的情况,还带着孤的护国公主和驸马同行,结果已经是武状元的驸马有一日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孤同执宰大人同床共寝……
这下好了,民间再次开始流传起孤乃断袖的传闻来,只不过同最初相比,这次还将杨子令也扯了进来,有了明确的对象之后,民间就开始大肆流传圣上与宰执间断袖的风流轶事来,听说还编排了好几出戏折子,但孤勤于政事,大晋一直国泰民安的,又已经有了新的太子,太子还看着比官家都靠谱,一来即便官家真的断袖并没有影响国事,二来显然将来的新君更得人心,百姓们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一转眼到了瞿让的忌日,这天孤下了早朝之后就和杨子令悄悄地出了宫,杨子令知道孤有许多话想要单独和瞿让说,将食盒里的东西都摆到了墓前,就避开了。
孤在瞿让的墓前坐下,随意得就像原先在宫里时同他说话那样,靠在石碑前轻轻开口道:“你一个人照顾孩子一定很辛苦吧?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孤?不用担心,林清琼很好,只是同孤一样,非常想你,但孤一直将她照顾得很好,昨日去瞧她,精神也好了很多,就是有一点,她再也没有把孤当成你过了,一直在等着你去看她,若是得了空,给她托个梦吧,让她乖乖的,好好吃饭,保终身子。
黎儿现在很听话,也很懂事,他已经知道了孤是他的娘,为了早些从孤这儿接走这千斤重担,现在非常的努力,也很有上进心,还非常孝顺,等下次,孤带他一起来,让他好好叫你一声舅舅。
说起舅舅,你大概想不到,国舅对孤还真是没话说,孤其实一直也明白,他不是真心要谋反,只是事已至此,他也难以回头,索性同你一样,用一死来成全孤。
先前孤的生辰,杨子令同黎儿亲自下厨给孤做了一桌子好菜,孤那时就想,若是你还在,肯定做得比他们还好吃,若是你还在,我们一醉到天亮该多么的惬意啊。
孤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能待太久,赶明儿孤找个好日子,带着他们都来看看你,到时候再好好跟你聊聊。若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就托梦给孤让孤知道,但凡孤能做到,一定会全力去做的。”
杨子令适时地回来了,我们并肩而站,一人托举着一杯酒,对着瞿让的墓一饮而尽,最后杨子令道:“一切都放心吧,阿沅从此有我守护,就像当日在你墓前的承诺一样,此生绝不让她身犯险境,绝不让她堕入两难,绝不让她受到伤害,如今大晋国泰民安,你可以放心了。”
最后又倒了杯酒洒在墓碑前,孤和杨子令才终于动身离开。
原本,孤应该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娘子,有幸投生在皇家,也应当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在父皇和母妃的宠爱下,或许性子刁钻一些、跋扈一些,恃宠而骄却又天真善良,等着有个人能为孤跋山涉水而来,然后就像潮哥儿和贾有才一般,从此过上打打闹闹却又美满幸福的小日子。
可命运弄人,母妃遭人暗害,父皇将孤女扮男装推上皇位,将这千斤重担压在了孤的肩头,从此后为了守住这个秘密,瞿让、杨子令、林清琼、贾有容、林丞、国舅……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被拖入局中,一个又一个人为孤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所幸,孤一步一步挺过来了,如今天下大定,黎儿乖巧孝顺又出息,已经走了的人可以安心,还留在孤身边的人,也终于苦尽甘来。
林间有清风拂过树枝的声音沙沙作响,一切终于尘埃。不会再有人为孤牺牲,一切都将好起来了。
正文完
番外 流莺飞到秋千去(上)
林丞第一次来郄丹,是带着任务来的,大晋的新君登基之前就知道郄丹王野心不小,大晋的渔船好几次在水域受到伏击,虽然郄丹第一时间来函慰问,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但他们的狼子野心不容小觑,大晋新君皇位还没坐稳,这时候可容不得郄丹搞事情。
但林丞被委以重任时还是表现出极大的惶恐,他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孤身前往郄丹,不出事还好,真出点什么事……算不算出身未捷身先死啊?不要啊!他还没有来得及为大晋做贡献呢!
新君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所以这不是给你机会为大晋做贡献吗?”
林丞:“……”不想这样做贡献啊!
新君继续笑眯眯:“你就当为国捐躯吧!”
林丞:“……”还没出发,您能别现在就开始咒人吗?
新君最后笑眯眯:“你乡下就剩个破屋子了,老娘都没了,也还没娶媳妇儿,也算是没有后顾之忧了,放心吧,真出什么事了孤做主给你过继个儿子,总会有人给你送终的!这下你放心了吧?”
林丞:“……”要不干脆投靠郄丹算了吧,新君这德行,大晋看着要完啊!
就这样,林丞坐上了开往郄丹的船。
这船一坐就是十日,水路难行,林丞又打出生起压根儿没出过远门,就更不用提走水路了,到了郄丹之后别说执行任务了,腿都站不直了,下船之后勉强走了一里地,终于两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原先乡下的戏台子都不敢这样演,就在他跌坐在地上的一刹那,瞬间从草丛中、树上蹦出一对黑衣人,提着刀冲着他就来。林丞顿时就傻了,这是闹哪出啊?还真让新君那乌鸦嘴给说中了,这么快就要身先死了?
林丞是个不习惯逆天而为的人,天要我亡……那就亡吧。结果他才刚闭眼,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唱起了小曲儿。
林丞费劲地听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一句都没听懂,他还保持着闭着眼等刺杀的动作,结果等了老半天也没等来什么动静,只是那小曲儿的声音里带了点喘息,再睁开眼一看,好家伙,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娘子正大杀四方,那花裙子在空中被风吹得扬起来,耀瞎了他的眼。
很快那批黑衣人就被小娘子搞定,林丞还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小娘子走到他面前来,弯着腰用好奇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最后用蹩脚的大晋官话问:“你、晋人?”
林丞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他朝小娘子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原来是友军啊!
小娘子背着手蹦蹦跳跳地在前头走,林丞满脸是笑地在后头跟,小娘子走了一阵子突然停下来,心里明白他一路欲言又止的,一定是想问点什么,可憋了一路都没问出来,她忍不住了,忽闪着大眼睛问:“想问我什么?”
“敢问娘子……”
结果林丞刚起了个头,就被那小娘子打断:“我叫阿芜,你说简单点,不然我听不懂。”
林丞第一反应是:这小娘子该不是个傻子吧?接着才想起来,这小娘子是个郄丹人啊,想想又觉得好笑,那不然呢?大晋的小娘子可不敢这样穿啊。
于是他重新起了个话头:“你是什么人?”
这次问得够简单粗暴吧?
果然阿芜这次就听懂了,但她还是双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看着林丞:“我不告诉你!”
林丞:“……”这小娘子不是傻子,怕是拿他当傻子呢。
阿芜觉得好奇:“晋国这么远,你来郄丹做什么?”
口音之怪异让林丞觉得没法儿忍,一字一句教她读:“晋国。”
阿芜认真地跟着学了两声,又问:“你住哪儿?”
林丞眼珠子一转,不答反问道:“你住哪儿?”
阿芜双手叉腰,不满地道:“我先问的!”
“我说慢一点,你哪里听不懂再告诉我,”林丞尽量放慢了语速,“就像你猜的那样,我是大晋人,这次我来郄丹是为了讨口饭吃,还没有住的地方,我看你对大晋官话挺有兴趣的,不如你让我住在你府里,我教你说大晋官话?”
他说话的样子真好看……同郄丹的男子都不一样呢,一点都不粗鲁!一点都不幼稚!好儒雅、好英俊噢!阿芜忍不住捧着脸、星星眼地看着他。
林丞说完只见眼前的小娘子呆呆地看着自己不说话,打量着大概还是说快了,或者哪个词对她来说有些难以理解,正准备解释两句,就看到这个叫阿芜的小娘子突然捂着脸“嗷”了一声,接着就听到她颤抖着声音感慨道:“你真俊啊!”
林丞:“……”你们郄丹的小娘子眼力都这么好的吗!
然后就听到她继续问道:“你娶亲了吗?”
林丞:“……”郄丹的小娘子都这么直接的吗?
阿芜觉得这个晋国人可真奇怪,方才还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看着像个话唠的样子,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就成哑巴啦?该不会是因为太紧张吧?阿芜仔细回想了一下林丞的话,最后终于想起来,他是想跟她回家呀?所以现在这么紧张是因为担心她不肯带他回家吗?
于是阿芜积极表态道:“我带你回家!”
原本正酝酿着怎么劝服她的林丞:“……好的吧。”郄丹的小娘子脑回路都这么慢的吗?
然而当林丞真的跟着阿芜抵达她的家门口时,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踏进去了。
雄伟壮丽、高大巍峨、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美不胜收、光彩夺目、闪闪发光、美奂美轮、雕梁画栋、尽善尽美、金碧辉煌、雄伟壮观、气势磅礴、高大巍峨、光洁绚丽、气吞山河、气贯长虹、别具一格……
一言以蔽之,这是座皇宫。
郄丹的皇宫……是她家?
林丞感觉自己受到了惊吓。
阿芜往前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同他说话,说了半天没听到回应,回头一看,林丞还在原地站着,用一种“我是不是在做梦”的表情抬头看着皇宫的城墙,她突然被戳中了萌点,觉得他好可爱啊啊啊!
于是返回去勾住林丞的胳膊把他往前带:“你快点呀!”
林丞抵死不从,奈何敌不过阿芜的大力,最后被带到宫门口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双手扒着宫门不肯松手,阿芜都被他逗乐了,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好玩儿啊,就忍不住想逗逗他:“你这是干什么呀?肉都放在砧板上了,你就别挣扎啦!”
说完还去挠他,结果发现林丞一点儿也不怕挠痒痒,反而用一种非常悲壮的表情看着她:“我怎么得罪你了?”
“没有得罪我呀。”阿芜自己反倒笑得直不起腰来,“你不是让我带你回家吗?你没地方住,我家这么大,这不是很好吗?说好了教我说晋国官话的,这么快就反悔啦?”
林丞这人最经不起激,心里想着总不能真的出身未捷身先死吧?既然这么快就有机会进他们郄丹的皇宫,也算是一条捷径,不如……还没想完就被阿芜一个大力往前拽走了。
林丞:“……”郄丹的小娘子……哦不,小公主都这么威猛的吗?
阿芜是郄丹的公主,非但是公主,还是在进出皇宫频率最高、最畅通无阻的公主,也是最受郄丹国君宠爱的公主,林丞原本觉得自己此行是姜太公钓鱼,没想到自愿上钩的竟然是这么大一条鱼,簸箕太小装不下怎么办?
好办!大鱼来带着他下水了。
郄丹国君真是个妙人,他有三十二个妃子,十八个王子,却只有阿芜这一个公主,对阿芜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成天把“要让阿芜继承王位当女帝”的承诺挂在嘴边,最开始王子们还各有不满,结果被轮番收拾了一遍就老实了,妃子们也都和和睦睦的,根本没有大晋皇宫里那些破事儿,阿芜的母妃生她的时候就难产过世了,她从小是被三十二个母妃带大的,同所有妃子都好得能穿一条裙子,而对她的哥哥弟弟们……
武力镇压,不服气的打到服气为止,不听话的打到听话为止,现在王子们都对阿芜心悦诚服的,上头的哥哥们跟着父王一起宠这个妹妹,下头的弟弟们都对姐姐非常的尊敬,所以说阿芜在郄丹皇宫里简直可以说是可以横着走了。
林丞问她:“你想当女帝?”
阿芜正招呼着他吃东西呢,很随意地答道:“女帝有什么好玩儿的。”
林丞觉得很神奇啊:“那上次刺杀我那群人是谁派来的?”
“打劫的山贼还需要谁派?看着你人傻钱多就想动手呗。”阿芜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直接道,“你们晋国人来这儿做买卖的都可有钱了,抢的就是你!”
林丞:“……”郄丹的小娘子说话太不委婉了!
通过在郄丹皇宫给阿芜教授晋国官话,林丞也算是在他们国君面前露了一手。阿芜只喜欢学晋国话,可郄丹王只喜欢教阿芜怎么处理政事,一来二去的教学任务就变了味,不知怎么的变成了阿芜教郄丹王说晋国官话,郄丹王教林丞处理政事。
林丞:“……”郄丹的国君都这么傻的吗?
郄丹的国君当然不傻,人家打的可不是赔本买卖的主意,就是看着这小伙子能文不能武的,能很好的辅佐他家阿芜,又打不过他家阿芜,等将来把江山交给他家阿芜了,这也是个好帮手啊!
要么招他当个驸马?驸马可就是将来的王夫啊,王夫可不是开玩笑的,自家阿芜又不肯好好学如何处理政事,有个能在旁边提点着点儿的王夫多好啊,多为他家阿芜省力啊,最关键的是……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看的,加上阿芜灵巧美丽,将来的小王孙一定也会长得很好看!
郄丹国君愉快又满足地暗中筹划着,根本没发现他心中的好女婿暗中将他们郄丹的政事原封不动地记下来写成密函飞鸽传书回了晋国。
阿芜最近在学写晋国文字,林丞一笔一划地教她写“阿芜”两个字,但这对阿芜来说显然太难了,她一不小心就把脸给画花了,嘟着嘴问道:“你是怎么学会的呀?这个也太难了吧。”
林丞憋住笑意,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就这两个字,我三岁时就比你现在写得好了。信不信?”
“信呐,为什么不信?”谁知阿芜根本没当回事,“你这么聪明,说两岁我都信。”
林丞:“……”郄丹的小公主怎么这么爱说实话呀。
阿芜从没跟他说起过自己的成长过程,所以当郄丹王找林丞喝酒说起的时候,林丞整个人都懵了。
郄丹原先对女人的定位就是:生孩子。生孩子就可以了,阿芜的母妃也正是在履行这样的义务中不幸失血过多而亡的,她生下的这个孩子因而获得了郄丹王一点儿特殊的疼爱,但这点疼爱又能给她的未来带来什么呢?
阿芜不敢赌,也不想赌。
于是她开始学功夫。阿芜开始练功夫的时候还小,林丞猜想,至少不会比自己开始学写字要晚,而且她学得既多且精,最先练的是轻功,想着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打不过能跑得掉才是最重要的,这就难怪林丞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从空中飞过来的了。
轻功练到位了之后,觉得总是跑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阿芜又开始练腿上功夫,下盘十分稳当之后又去练了拳,郄丹王说得简单,林丞却听出了其中艰辛。一个小小的娘子是如何吃了这么多的苦,才能成长成今天的样子。
可这头林丞正感慨着,就听到那头郄丹王十分欣慰地笑道:“多亏了阿芜,本王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才一个个的都被收拾得老老实实,莫说觊觎皇位了,现在当着本王的面儿,那几个臭小子全堵得装得兄友弟恭的,告诉你,读书就没用!关键时刻还得看拳头!”
林丞:“……”郄丹的国君怕是个二傻子吧?
不过听这艰难的成长史也知道,为什么阿芜可以得到所有妃子们的疼爱了,这个公主根本没点儿骄奢淫逸、任性跋扈的公主样不说,还捎带着唤醒了她们些许的独立精神,听说现在后宫已经一派祥和,非但不争风吃醋,好像连郄丹王都没太放在眼里了,当然最最关键的是,阿芜还帮着她们收拾了那帮不省事儿的儿子们。
要说这郄丹王宫,阿芜认了第二连郄丹王都没胆子认第一。
就这人才,不当储君培养,郄丹王暗搓搓的想,怕不是真以为我傻吧?
可阿芜怎么看怎么不像把自己当未来国君的样发展的架势,林丞夜里来检查阿芜练的字,顺道问起这事儿,阿芜又把脸画成了小花猫,将写了一下午的字摊开来自我欣赏,照例又没把这问题当回事儿,随口答道:“郄丹王?当来做什么?生儿子?我对生儿子不感兴趣。”
这答案是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的,林丞意外来了兴趣:“哦?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阿芜就顺手调戏他,伸出手指挑起林丞的下巴,眉毛和眼角一起扬了起来:“对你感兴趣啊小哥哥。”
林丞:“……”郄丹的小公主怎么一言不合就调戏人呢!
阿芜调戏完想起来正事儿,将练好的字举起来送到林丞眼皮子底下去给他看:“我写得怎么样?”
一脸求表扬的小表情,林丞那句“没点长进”就说不出口了,但“写得不错”也说不出口啊,林丞严肃地做着心理斗争,觉得自己在“诚实的人”和“善良的人”之间摇摆不定,最后做了个折中的选择,保守地答道:“还可以吧,有点儿进步。”
阿芜调皮地吐吐舌头:“你们晋国的婚书上要写自己的名字吗?”
林丞:“……”这个时候必须装成听不懂才能安全过关了。
好在阿芜也没有太执着,将纸都一一折起来收好了,又开始对林丞这虚弱的小身板儿不满了:“你这样的就该跟着我学点功夫。”
这个话题林丞并不想深入展开,但阿芜这次非常执着:“你这也不行的,要是有人想害你怎么办?要是有人想劫财然后揍你怎么办?离开了我你怎么办?”
林丞觉得离开了你可能只是被劫财,不离开你恐怕要被劫色了。
虽然他没说出口,但阿芜也看出来了,于是一肚子话就都憋住了,最后林丞落荒而逃前,还得到了她警告般地一指。
林丞:“……”郄丹的小公主怎么一不留神还学会了偷人心了?
糟了。
郄丹的国情摸清楚了,任务完美搞定,再待下去可能真的要为国献身了,林丞想,得跑。
马车是先前陪郄丹王出去搞视察的时候暗中备下的,这时候用来跑路,刚刚好。
林丞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学怎么驾马车,最后绝望地认识到,等他学会驾马车,怕是回不去了。要不找一个会驾车的车夫?
说起来林丞现在可是郄丹王室鼎鼎大名的驸马候选人啊,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的,想找个靠谱的车夫还不简单?
说跑就跑啊。
没跑成。
马车猛地一顿,坐在马车里的林丞整个人被震得往后一仰倒,该不会是那些不长眼的山贼,又看上他人傻钱多了吧?
林丞低头看看这么久日子以来攒下的体己钱,觉得山贼老盯着一个人抢不太好吧?钱再多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不能让这些郄丹的山贼看不起!林丞撸起袖子准备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大晋汉子的威猛!结果刚掀开车帘,酝酿了好久的那声“嘿”被直嗖嗖射过来的一支箭给吓了回去。
一支箭直接射在了车门上,吓得林丞一屁股坐在了车门边,再定睛一看,这、这不是小公主吗?她是不是在他身上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一跑她立刻就能发现的那种?
小公主还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那些草包王兄王弟们一个不落,全都来了,有几个小的上来就把他从马车上架了下来,一边一个追着问:“林丞哥你去哪儿啊?”
“林丞哥你太不够意思了吧!出去玩儿不带我?”
林丞觉得很头痛,这根本不是逃跑,这是在带大队集体郊游啊。
正被闹得头疼之际,一直骑在马上默不出声的阿芜突然一扬鞭朝林丞他们挥过来,已经吃过无数次亏的弟弟们二话不说立马开溜,只有林丞还呆站在原地,那鞭子很轻易地就缠上了他的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劲儿一带,再反应过来已经被那鞭子带到了马上,一双小手立马缠上来搂住了他的腰。
林丞:“……”这郄丹的小娘子怎么这么重口味?
不行!得挣扎!可林丞才刚动了动,腰上那小手就一紧,耳边还听她轻声呵斥了一句:“别动!”
……居然被她给唬住了。
阿芜的马骑得快,很快就把她那些兄弟给甩在身后,两个人一路无话,憋了一路,最后还是林丞先憋不住,主动问她:“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不就走了吗?”阿芜的声音清清冷冷的。
林丞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其实我不是……”
“不是想逃跑?”
也不能骗人啊。林丞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实我不是来这儿讨生活的,我是大晋人,我得回去。”
“我知道。”阿芜放慢了马速,“你迟早要回去的。”
这么一来林丞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阿芜又接着说:“可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又没说不让你走,可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林丞傻眼了,当个细作来刺探了消息不说,还拐带一个公主?再晚一阵,怕是拐走的就不只是公主,是个女帝了吧!
“现在后悔了吧?”阿芜又突然笑起来,“现在再说带我走啊,也晚了。”
林丞急急问道:“怎么就晚了呢?”
“父王看上你了,”阿芜翻身下马,牵着驮着林丞的马慢慢往前走,“他觉得你是块当王夫的好材料,肯定不会答应放你走的。”
“那我是大晋的细作……”
“你是大晋的细作这件事我们都早就知道了,”阿芜云淡风轻道,“父王没当回事儿,你能传回去的都是不重要的消息,你是不是挺好奇他为什么不处置你?”
这次林丞不需要再被提醒了,答道:“因为他想让我留下当你的王夫。”
“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这倒是句意料之外的话,林丞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难道不是一直以来都表现出对我垂涎三尺的非分之想吗?转眼就要帮我逃跑了?
你们郄丹的小公主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还有没有点贞操……哦不,还有没有点坚定的观念了?
接着阿芜又继续道:“反正我也没打算当这个王夫,但你不能再这么不讲义气了,私奔这种事两个人一块儿干才带劲儿,而且没我你也根本跑不出去。”
最后这句还真是实话。
“而且,”她突然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下次若是单独行动再被抓住,我可就不管了,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林丞觉得这个阿芜除了成日里把“对当女帝没兴趣”挂在嘴边之外,还是很适合当国君的,做事懂得抓重点,就连抓人软肋也是一抓一个准,就比如说现在,打一巴掌给仨甜枣的,威逼加利诱,林丞想,不就范还能怎么办?
这次郄丹王直截了当地问他:“愿意娶我们阿芜吗?”
林丞:“……”有时候其实问得太不给人退路很容易尴尬的。
阿芜就坐在一旁,一边吃葡萄一边挤兑她父王:“他若是不愿意,你准备怎么的?还能押着他进洞房?”
全然置一旁给她使眼色的林丞于不顾。
眼看着郄丹王就要毛,林丞赶紧表态:“我愿意!”
郄丹王望过来。
林丞给他一个“我说真的”的微笑。
王兄们望过来。
林丞给他们一个“可以准备贺礼了”的挑眉。
王弟们望过来。
林丞给他们一个“下次得改口叫姐夫”般自己体会的眼神。
最后阿芜望过来。
林丞朝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阿芜笑起来。
婚礼的日子是阿芜自己挑的,既不是良辰也不是吉日,之所以选在这天,是因为刚好是她母妃的忌日。
“婚礼选在忌日……会不会不太吉利啊?”
阿芜赏给她最小的王弟一个爆栗:“我母妃忌日也是我生辰,往好处想难道不是喜上加喜?”
林丞也表示赞同:“反正我是什么时候都行对了阿芜,你成亲之后是不是就得继承王位了?”
王弟给他一个大拇指:“姐夫你真厉害,父王这么明显的意图都能被你给看出来,原来是真不瞎啊!”
林丞:“……”郄丹的汉子都这么爱挤兑人的吗?
郄丹的婚事流程十分复杂,郄丹王嫁唯一的爱女,更是恨不得干脆办个三日三夜的流水席,干趴下一个算一个,受到王室上下的一致认可,结果最后被阿芜一票否决了,郄丹王让她给个理由,阿芜昂首挺胸地给了她的理由:“我懒。”
这个理由太充分了,郄丹王只能哭着答应。
最后婚礼一切从简,林丞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那些王兄王弟们推进了洞房,大家都被新娘子的拳头伺候过,把新郎送到了就跑,林丞有些无所适从,好几次张嘴想说点什么,都没胆子说,最后干脆想跑了,没想到阿芜的红盖头上都像长了眼睛似的,林丞刚迈腿,阿芜就问:“你去哪儿呀?”
林丞只好将腿收回来,坐到阿芜身边,有些尴尬地笑:“阿芜啊,你看亲也成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阿芜自己将红盖头扯了下来,不以为意地反问道:“阿丞啊,你看亲也成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洞房啊?”
结果林丞闹了个大红脸。
你、你们郄丹的小公主实在是太大胆了!
第二日竟然是阿芜先起来,等林丞醒来时,她已经梳洗好了,见新驸马娇羞地捂住了脸不敢看自己,觉得实在太新鲜了:“竟然还有你害臊的时候。”
林丞躲在被子里,觉得实在太丢脸了:“我看这世上啊,压根儿就没有能让你害臊的事儿。”
阿芜坦然道:“昨晚害臊的时候,你不是瞧见了吗?”
林丞:“……”其实有时候不必这么实诚的。
新婚的小两口在郄丹足足演了十日乖女、佳婿,林丞已经从最开始的焦躁到平静,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然而就在他没什么感觉的时候,阿芜突然通知他:“是时候了,你做好准备。”
当时林丞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了一句:“做什么准备?”
阿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带我回婆家的准备啊!”
在郄丹王室,只有知父莫若女,没有知女莫若父,郄丹王想什么,阿芜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可阿芜想什么,连林丞都猜不到,当阿芜带着林丞骑着高头大马明晃晃地来到码头时,郄丹王还以为他们是去买鱼的……
不得不说,郄丹王真是很傻很天真。
坐上船后林丞还一点真实感都没有,阿芜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老头儿以为咱们出来买鱼的,还等着你回去给他做上次那个鱼羹呢,等他们发现我留的字条,早追不上了。”
林丞突然有些同情郄丹王。
一同情就忍不住问了:“你真不打算当女帝啊?”
阿芜笑得意味深长:“不早告诉你了吗?当女帝没意思啊,还是给你生儿子有意思。你忘了?”
没忘!可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阿芜一副“是你记错了吧”的表情,林丞突然也不想再计较了,皱着眉头开始思索新的问题。
阿芜并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啊,但她的驸马这样皱着眉头的样子可真俊啊!看着就有学问,不像她那些兄弟,个个胸大无脑。
可林丞这眉头一皱,就皱了十日,下船的时候阿芜终于忍不住问:“你在犯什么愁?怕你的家人嫌弃我吗?”
林丞愣了愣,正准备解释说不是这样的,结果阿芜也根本没给他机会,直接道:“我这么漂亮又懂事,谁会嫌弃我?”
林丞:“……”好的吧,你美你说什么都对!
阿芜解决完这个问题,就心情很美好的哼着小曲儿下船了,可林丞赶紧追上去:“可不能再唱这歌儿了,不能让人发现你是郄丹人。”
“为什么?”
林丞压低声音道:“你忘了我是去郄丹执行任务的了?若是被官家发现我带了个郄丹的公主回来……”
阿芜了然地点点头:“他会担心你还得跟我回去对吗?那好,我不唱了。”
林丞:“……”你怎么就不往他先把你杀了的方向想一想?
或者还会拿你要挟郄丹点儿什么。
有时候心大也是本事啊。
“你们京城这样远吗?”阿芜四处看了看,“为什么走这么久还没到?”
这个事儿还是得先跟她说说,林丞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鼓起勇气道:“阿芜,我不能带你进京。”
阿芜眨巴着大眼睛:“为什么?”
“你是郄丹人……”
阿芜不懂啊:“那你也没资格嫌弃我啊。”
林丞:“……”还以为她会担心自己嫌弃她。
“郄丹同大晋唯有水路相接,且路途遥远,这时候两国只能彼此猜测、彼此刺探,真正开战的话,条件还相当不成熟,”林丞同她解释道,“所以等你父王发现你跑了,第一时间肯定得派你王兄来大晋要人,既然不能开战,就只能洽谈,只要你不被他们发现,我再抵死不认,你父王他们也没办法。”
阿芜张了张嘴:“我……”
林丞急了:“你怎么!你不是说你对当女帝不感兴趣的吗?你不是说只要能同我在一起什么都不介意的吗?你现在想反悔?!”
阿芜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眨眨眼凑到他跟前去:“你怎么了?你怕我不要你了吗?你怕我真的跟他们回去?”
我才没有怕你跑了!我没有!林丞恨恨地别开头,心想这丫头该不会钻到他肚子里去过吧?怎么跟蛔虫似的,什么都知道呢?!
“那你准备让我住在哪儿呐?”阿芜脆生生地问。
林丞这才把脑袋扭回来,不情不愿地道:“我乡下老家还有几亩田,一个茅草屋,你别担心住不惯,咱们不是带银子了吗?到时候盖个大房子……”
“住什么不重要,”阿芜打断他的话,“只要能同你在一起,住什么都可以。”
当他们站在林丞口中那个茅草屋前时,阿芜默默地想着如何才能收回那句话,但林丞已经雷厉风行地叫来泥工瓦匠,指着那茅草屋道:“把这个给拆了!盖个大房子,再修个院子,还可以种种地……”
阿芜听不懂什么叫种地,但被他说出来的那副景象所感动,突然又觉得这儿比皇宫要好得多了。
夜里阿芜枕在林丞的胳膊上,听他说小时候翻不动地的趣事,带着十二万分的嫌弃道:“你可真没出息,难怪到现在还这么弱。”
林丞紧紧搂住她,直接把她翻到自己胸膛上来:“我很弱吗?”
阿芜趴在他胸膛上翻白眼:“我这都是让着你,不然你现在早趴下了。”
“阿芜,有件事要同你说。”林丞突然语气严肃起来,“算下来,从我们出发第二日起,你父王他们就应该追出来了,再加上我沿路放下的***,明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启程回京了,要不然你就会暴露。”
这点不用他说阿芜也明白,但不明白的这时候再不问就来不及了:“你今天说的那个种地,怎么种?”
林丞:“……”郄丹小公主的脑回路就是不一样啊不一样!
阿芜请教了个半吊子的师傅,觉得自己要真听了他的,这地要完。
第二日一大早林丞就整顿好行装准备回京唱大戏,临走还十分不放心:“那地……”
“你可快拉倒吧!”若说起旁的,阿芜也就忍了,可就他这样的,竟然还敢教她种地?“快走!”
林丞:“……”他的新婚夫人可真有性格!
再扭头看看出来看热闹、还不敢看得太明显的乡亲们,又想起昨日试图来占了他们家那几亩地,最后被阿芜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族里人,觉得自己先前对这位新婚夫人独守空房会否受人欺负的担心完完全全是多余的。
阿芜不太习惯这种送别的场景,挥了好几回手,林丞都还站在原地,她终于烦了,双手一插腰:“你还走不走?”
林丞:“……”说好依依不舍的呢?
见他还不动,阿芜彻底没了耐心,最后朝他挥了挥手,自己先转了身,男人啊……就是矫情,搞这么多事,还不如早点回去翻地呢。
搞得站在原地的林丞一脸茫然,媳妇儿……就这么走了吗?
媳妇儿确实就这么走了,她还有很多活要干呢。昨日将她小试牛刀的教训当做下马威的族里弟兄没都被阿芜叫来一字排开,阿芜一个个将脸与名字对上了号,在心中下了个结论:没一个比她家驸马好看!
但每一个都比她家驸马会翻地。
会翻地的就得翻地啊,就好比林丞会当官儿他就得去当官儿。
弟兄们在地里辛苦了一整天,终于将地翻好。最后得到了阿芜一句:“还行吧。”竟然也都高高兴兴的,阿芜最后问:“这地种什么好呢?”
弟兄们纷纷献策:“金花菜啊!”
“大白菜!”
“蚕豆!”
……
最后阿芜定下来每种都种一点儿,意见被采纳的弟兄们都很高兴,可阿芜接着就说了一句:“明日你们都来!谁提议种什么谁就种什么!”
弟兄们:“……”好像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啊!不是……这关我们什么事!
但第二日一大早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下地干活。
郄丹小公主无论在哪儿,就是有这睥睨天下的气势啊!
同一时间,郄丹王已经快发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臭晋国人!自己偷跑不说还拐走我最心爱的女儿啊啊啊啊啊啊啊!他们晋国人就是阴险!狡诈!
王子们:“我们去追!”
郄丹王:“呵呵,万一你们全跑了呢?”
王子们:“那就祝您长命百岁,多在王位上待几年啊哈哈哈!”
郄丹王简直要气死了,王子王子没出息,公主公主私奔了,郄丹看着要完啊!那个叫林丞的臭小子,等把他找到了,非得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最后择定前往晋国去找公主的是十七王子赫哲,赫哲平日里还算是稳重,整个郄丹王室除了阿芜,也就只有他还能办点事了,郄丹王一再提醒他:“现在找到你妹妹最重要,非必要的话不要同晋国皇室起冲突,知道吗?”
赫哲还没来得及回答,郄丹王又改口道:“有必要……也不要同晋国皇室起冲突,知道吗?”
一句“为什么”都到了嘴边,赫哲突然听到郄丹王嘟嘟囔囔地说:“打不起啊,这么穷,不把阿芜找回来,我们郄丹会更穷的……”
赫哲:“……”
虽说从他阿芜他们出发第二日就开始追过去,可赫哲从没坐过船,颠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被他随行的六岁儿子百般嫌弃:“阿爸,你怎么这么弱?怪不得姑姑看不起你。”
赫哲没有力气揍他,只能白了儿子一眼:“我是你亲阿爸!”
小儿子回了一句:“我姑也是亲阿姑啊!”
赫哲:“……”我竟无法反驳。
小儿子问赫哲:“你准备去哪儿找姑姑?”
赫哲:“我也想知道。”
小儿子提建议:“不是说姑父是他们晋国的大官吗?找着他们的皇帝了是不是就能找着我姑姑了?”
对啊!赫哲拍了拍头:“还是你聪明!”
小儿子:“呵呵。”你怎么不说是因为你太笨了?要不是我,你跟那些草包叔叔伯伯们有何区别?
幸亏我像我姑!
林丞一路故意留下的那些障眼法全被小儿子看了个透,可赫哲看不懂啊,他甚至连这些这么明显的线索都没看出来,小儿子内心挣扎了一小会儿,不知道到底应该把姑姑带回去呢,还是顺着姑姑留下的线索成全她呢?
“阿蟒!”赫哲将儿子提溜起来,“看什么呢?”
阿蟒瞬间觉得,姑姑留在郄丹,面对着老老小小的傻子实在是太可怜了,于是当即下了一个决断:“看这个线索!姑姑他们一定是往东边去了。”
虽然姑父也像个二傻子,但还是比郄丹这帮傻子要可爱一些,看哪个傻子不是傻子啊?何必老看同一拨呢?
于是阿蟒成功带着他阿爸顺着那些被故意留下的线索,给他阿姑的藏匿提供了充足的时间,而且因为他的故意拖延,等他们到了晋国皇宫时,林丞竟然已经先到了!
赫哲怂恿阿蟒:“快去叫你姑父!”
阿蟒走到林丞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您好。”
赫哲:???说好叫姑父的呢!
林丞回了个礼:“王子您好。”
赫哲:???你在郄丹可从来没这么讲礼貌过!
大晋新君笑眯眯地看着郄丹一行:“使者一行风尘仆仆,孤设下了宴席款待各位,不如先入席?”
林丞翻译过后,赫哲急急道:“我小妹……”
大晋新君:“有江瑶炸肚、江瑶生、蝤蛑签、姜醋香螺……”
林丞翻译过后,赫哲还在着急:“可是我小妹……”
林丞补充:“还有香螺炸肚、姜醋假公权、煨牡蛎、牡蛎炸肚、蟑炸肚、假公权炸肚……”
赫哲:“那咱们先吃着吧。”
阿蟒小小声告诉赫哲:“阿爸,他们这个叫厨劝酒十味。”
赫哲弯腰小小声问儿子:“贵吗?”
阿蟒:“……”呵呵。
赫哲吃东西还是老样子,林丞看着他飞快地将自己的那一份吃光了,一张嘴就是:“那我小妹……”
立即把提前备好的另一份送到了他面前。
于是赫哲又低头吃去了,阿蟒扶额,心里想着他姑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至少吃的比他们郄丹要好。
……
赫哲最后是被抬出去的,吃得太撑了根本走不动道,阿蟒看着他那愁人的阿爸,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林丞同阿蟒跟在轿子后头慢悠悠地散步。
阿蟒问:“姑父,我姑姑不在这儿吧?”
林丞到了京城之后发现郄丹一行还没到的时候以为这次阿蟒一定没有同行过来。因为若是阿蟒来了的话,一定不会来得这样慢。可又等了几日之后他就知道,这次来大晋的一定有阿蟒一个了,因为若是没有他故意从中阻拦,一定不会这么久还没到。
林丞笑着摸摸他的小脑袋:“当然不在这儿。你知道的,她不会愿意和你们回去。”
阿蟒“哼”了一声:“把愿意那两个字去掉更符合姑姑的风格。”
“难怪你姑姑平时最疼你。”林丞想起自己同大晋那位刚登基的、年轻的新君说的那番话,大晋根本不需要在这时候忌惮郄丹,因为如今的郄丹除了阿芜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同大晋抗衡,但二十年后就不一定了……
他低头看看眼前的小萝卜头,问他:“你想要姑姑回去吗?”
“我当然想。”阿蟒叹了口气,“但我知道她不会回去的。”
林丞点点头:“那么你会帮助我吗?”
“你需要我帮助吗?”
“我需要。”林丞严肃地表态,“你姑姑说,这次能不能成功地躲过去,还得多靠你。”
“真的吗?”阿蟒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那我还能见见姑姑吗?”
林丞蹲下来,与他的眼睛平视着道:“你知道这是不行的,你姑姑让我告诉你,等将来你坐上王阿祖的位置,再见面也不迟。”
阿蟒听完这句话,突然眯了眯眼睛,肯定地道:“这不是姑姑说的。”
林丞好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她自己不想坐的位置,怎么会让我坐?”
林丞哈哈大笑起来:“阿蟒,这不一样。姑姑不想坐,是因为她有了喜欢的人,和那个王位相比,她更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不一样,你天生比她更适合做那个位置。”
阿蟒撇撇嘴道:“姑父你摸着良心告诉我,我阿爸能坐到那个位置吗?而且王阿祖不喜欢我。”
最后这句倒是真的,郄丹王素来不大喜欢阿蟒这个有点“怪”的孙子,对此林丞其实一直不大理解,还问过一次,为什么一样是这样特立独行,他会这么喜欢阿芜,却不喜欢阿蟒,阿芜告诉他,老头儿这是有危机感,总觉得有阿蟒在,这王位坐得不踏实。
那就难怪非要选阿芜当继承人了,郄丹王那些王子王孙们,不管聪明还是傻,所有人都只服阿芜一个。
林丞向阿蟒伸出手:“你姑姑说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最重要的是……不管你王阿祖喜不喜欢你,你自己觉得除了你,还有人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吗?”
阿蟒想了想,才将手伸出去。
两个男子汉的手交握在一起,阿蟒点点头:“姑父你放心,将来我当了郄丹王,绝对不会和你们大晋为敌。”
这孩子当真通透,林丞自己还在想要怎么开这个口,他倒先说出来了。林丞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最后紧了紧握住阿蟒的手,将最后想说的话藏在了心中。
蟒蛇腾跃,才是真龙。
番外 流莺飞到秋千去(下)
多年后阿蟒再想起这一日,总觉得世事难预料,他当年跟在姑姑身后学打猎、学揍人的时候可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跟着一个手无搏鸡之力的男人私奔了,更没想到与她这一分别,就是终身不见了。
第二日赫哲一大早就爬起来,将林丞扯到大晋国君面前质问道:“我妹妹被你弄哪儿去了?!”
大晋国君听不懂郄丹话呀,林丞笑得人畜无害地反问道:“你觉得我可能告诉你吗?有这力气问我这些,不如先养好身子,回郄丹可还有十日船要坐呢。”
赫哲瞪大眼睛:“你!”
阿蟒扯扯他阿爸的衣摆:“阿爸,咱们还是回去吧。”
赫哲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姑还没找着呢,回哪儿去!”
阿蟒继续道:“我姑那样的,你还当真以为她会跟着这个草包来大晋?指不定嫁给他都是在互相利用,想的都是离开咱们郄丹而已。”
赫哲一听,觉得有道理啊!
于是郄丹一行人,第二天就启程回国了。
大晋新君问林丞:“真把人家公主拐回来了?”
林丞打哈哈:“没想到官家竟然能听懂郄丹话啊。”
大晋新君翻白眼:“别忘了你的郄丹话还是孤教的。”
林丞夸张地“哦”一声,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大晋新君又翻了个白眼:“怎么着,带进宫孤瞧瞧吧。”
林丞赶紧摇头。
大晋新君笑起来:“怎么,还怕孤跟你抢人?”
林丞老实地否认:“当然不是。其实我是怕她忍不住动手揍你。到时候我不能由着她把你揍死吧?也不能让你治她的罪啊。”
新君就不懂了:“孤又没得罪她,她为什么就一定要揍孤呢?”
“因为……”林丞挠挠头,“我告诉她你是个断袖,怕你吃醋才不带她进京的。”
新君:“……”孤的名声都是被你们这些人给败坏的!
郄丹一行回国之后,林丞就正式被封了官职,大晋新君几次试探,他都没有要将夫人接进京的意思,到最后大晋新君受不了了,直截了当得问:“这么久都不接夫人进京,人家会对你有意见的,准备什么时候去接她过来啊?”
林丞一挑眉:“臣何时娶过亲了?”
大晋新君:“……”装,你就继续装!
林丞笑起来:“官家如何同郄丹人一样,是得了什么臆想症吗?需要臣去叫太医吗?”说着还真准备去叫人的样子。
大晋新君:“……”请开始你的表演。
结果最后林丞请了一个月的省亲假,大晋新君派了足足二十人在后头跟着,说起来林丞明明只是一介书生而已,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看着比谁都柔弱,可大晋新君忘了,往往就是这种读书人,最善于用脑子,想甩掉二十几个人而已,小意思嘛。
然后那二十多个人就一点意外都没出的,被林丞给甩掉了。
林丞到了老家之后,站在原本该是自家茅草屋的地盘上,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小院,觉得自己回到了最初去郄丹遇见阿芜同她回家时,见到那座威武的皇宫的时候。
总之就是像被雷劈了。
小院里还时不时地有人进出,进出的都是同宗室里的嫂子、弟妹,林丞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认错地方的可能性不太大,就鼓起勇气踏了进去,刚踏进去就看见他家媳妇儿穿着农妇的衣裳,鞋都没穿地就在小院的地里干农活。
林丞:“……”我怕是眼睛瞎了吧,或者是在做梦?
就在他产生了自我怀疑的时候,他媳妇儿突然抬起头了,看见他之后无比淡定从容地叫了声:“你回来啦?那来干活吧。”
于是等林丞反应过来时,已经跟着阿芜在地里干着活了,稍微反应慢点儿,还会被媳妇儿揍,不过自家院里的地毕竟有限,也就只能种点儿小菜,有什么活也很快就干完了。林丞刚坐下来准备休息,阿芜就一帕子甩过来:“走!去地里看看!”
林丞这才想起来,还有几亩地呢!
顿时好想死一死。
但等到跟着阿芜到了地里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为什么族里所有男丁全都在自家地里干农活?
阿芜十分坦然地告诉他:“弟兄们都被我征用了,他们媳妇儿也都同意。地里什么都种了点儿,自家肯定吃不完,到时候可以去集市上卖,还能挣点银子补贴家用。”
林丞:“……”我怕是个傻子吧,为什么记得自家媳妇儿是个公主来的?
这哪儿还有点儿公主样儿?
夜里林丞害臊地躲在被子里,阿芜也觉得比下地干活更累,于是靠在林丞怀里细细地喘气,过了一会儿林丞才问她:“你怎么让他们都愿意帮咱们干活的?”
阿芜“呵”了一声,觉得他问的这个问题也太好笑了:“我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王兄、王弟们都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你这些兄弟们算什么?”
林丞:“……”媳妇儿,能跟咱留点儿面子吗?
不能!
阿芜“嗖”地一下从他怀里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蚕蛹似的,像倒豆子似的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倒给他听:“你那几个堂兄是不是傻?上来就想讹咱们家的地,还说什么你去京里当大官儿了,家里的地用不着了,还有你那个表舅娘更好笑,她说像你这样的大官什么样的媳妇儿娶不着啊,让我去给她那傻儿子当媳妇儿……”
刚开始林丞还听得津津有味的,听到最后一句脸色一变,“蹭”地一下坐起来,但阿芜把他又按回去躺着:“你急什么?你那个表舅娘让我安排到田坎边,每日给大家伙送凉茶了,她家那个傻儿子让我做主娶了一直暗恋他的虎妞,那虎妞可不是个好惹的,现在你表舅娘被儿媳妇收拾得屁都不敢放一个,你是没见着她在虎妞面前那个样儿!”
林丞听得又大笑起来:“看来我不在家里这些日子,你过得挺充实啊。”
说完注意到阿芜的腹部都有些微微隆起了,就继续笑道:“平日里见你吃得不多,方才倒是吃的不少,你低头看看你的肚子,比原先大多了。”
阿芜这才“哦”了一声,仿佛刚刚才记起来似的,通知他了一声:“忘了告诉你,我有了。”
林丞:“……”你有了?!什么时候有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了为什么还下地干活!有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阿芜笑道:“你这幅表情做什么?”
林丞悲愤地问:“我什么表情?!”
“就一副喜当爹了的表情啊,”阿芜笑着躺回去,“你想生儿子还是生女儿?”
林丞继续悲愤地问:“我想生什么就能生什么吗?”
阿芜的手抚上他的脸,遗憾地答道:“大概是我想生什么才能生什么。”
“那你想生什么?”
“生儿子。”
“为什么?”
“生儿子像你。”
林丞:“……”怎么办,感觉又被媳妇儿给调戏了,可为什么被调戏了还这么开心呢?
夏末秋初的时候,阿芜生了个大胖小子,林丞在京里操持着国事,没能赶上孩子出生,阿芜自己生完给他去了封信,信写得也很简单,一共只有八个字加一个标点符号: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林丞接到信之后悲催地想,给我生了个儿子这么大的喜事为什么连个感叹号都不用!然后就喜滋滋地去请假了。
现在的大晋国君已经不能算是新君了,林丞平日里恨不得住在御书房,什么事干得都起劲,就是不怎么爱回府,于是国君再次试图套话:“我说……你是不是在乡下老家娶了房媳妇儿?怎么一说起回乡就一副吃了**的模样?”
林丞一点儿不客气地朝国君翻了个白眼:“说了回乡喝小孩儿的满月酒。”
喝我儿子的满月酒,怎么的?
儿子生在初秋,阿芜就直接给取了个名字叫“小秋”,等林丞回来之后才正式取了个名字叫林柏秋,小秋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乡下老家,长大了之后也没什么去考学的打算,长到十九岁上头,娶了房情投意合的媳妇儿,就是村口教书先生的女儿,婚后不到两年就生了个可爱的小娘子,取名为清琼。林丞这时候已经和刚登上皇位的新君因为政见不合闹了不愉快,以丁忧为由回了乡下休养。
可就在这时候,一场意外儿子和媳妇儿两口子为救学堂里的孩子们被泥石流给冲在了下头,幸亏小清琼还小,阿芜带着她没一起过去,这才幸免于难。
阿芜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林丞搂着她,安慰道:“生死有命,孩子们是为了救人才走的,应该为他们感到骄傲,不要太伤心了。”
阿芜强打起精神来:“不伤心,我伤什么心啊。”
说不伤心,可连续一个多月都没怎么吃东西,林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后只能抱着小清琼一起过去劝她:“你现在就垮了怎么行?孙女儿还得我们照顾啊。”
对啊,儿子走了,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女要照顾,阿芜终于打起精神来,有小清琼承欢膝下,日子总算过得有些笑声了。
等到小清琼长到十四岁上头,大晋国的小官家已经搞了不少事情,眼看着同国舅已经要正式开战了,林丞想着不行啊,他得回去帮忙才行!
阿芜头发都花白了,她自己也不以为意,只是觉得大晋的皇帝怎么都这么短命?林丞还同她说笑:“你们郄丹也差不多,大概当皇帝的,普遍都命不长吧。”
“反正命不长,那你还管那么多?”阿芜不懂啊,“说好陪着我到死的,你还没死就又想跑?”
林丞举起三根手指来 承诺:“我保证,一定死在你怀里,没你允许,绝不会擅自就死了。”
阿芜“哼”了一声,老大不情愿地去替他收拾行李,嘴里还嘟嘟囔囔着:“这还差不多。”
就这样,林丞又踏上了返京的路,辅佐那个叫宋元的少年皇帝。这个官家看着跟他爹可不一样,从江南旱灾一案开始,林丞就一直在注意他,连着和国舅对着干,还真让他干成了好几次大事,林丞想着要回宫去帮他一起制衡国舅。
可万万没想到,回宫后第一件最大、最急需解决的问题,竟然是……皇后的人选问题,林丞犹豫了很久,他看得出来官家不想娶国舅提的那些人,也无意娶贾叙之府里那个辣眼睛的小娘子,那……
林丞当天夜里就给阿芜去了封信,说了下现在朝里的情况,隐晦地表达出了想让孙女儿进宫来的想法,还顺带着寄去了一张官家的画像。
阿芜的回信只有一个字:滚!
林丞感慨着,啊,这次……用的是感叹号呢!
可是林丞这次没法儿听话,国事紧急,他没法儿圆润地滚回去见他家阿芜,于是一边犹豫,一边感慨,突然想起他家阿芜来,这时节,若能躺在他家阿芜的怀里,日子该有多惬意啊。
但阿芜在大事上头素来是很有立场的,她当然知道大晋天下在林丞心中的分量,于是她回完信之后第一反应是,将小孙女儿叫到房里来,林清琼伏在奶奶膝头,乖巧地问:“奶奶,什么事呀?”
阿芜说话向来直接:“你爷爷想让你进宫当皇后,你愿意吗?”
林清琼闹了个大红脸,站起来一跺脚:“哎呀,奶奶!”
阿芜也跟着起身,学着孙女儿的样子做作、娇羞地一跺脚,学嘴道:“哎呀,奶奶!”
平日里见惯了爷爷奶奶撒狗粮、秀恩爱的林清琼觉得奶奶真是可爱啊,但她的性子可半点儿不像她奶奶,知书达理的,又温文尔雅的,阿芜对此特别不满:“凭什么儿子像你,孙女儿又像你啊?”
当时的林丞搂着她的肩膀特别骄傲地回道:“我能力强嘛,你知道的!”
阿芜从信封里抽出那张宋元的画像来:“你瞅瞅,这孩子我怎么看着有点儿营养不良呢?”
林清琼拿着画像看了又看,看着看着脸就红了。
阿芜看了额上滴下三滴汗,哦哟不得了哦,春天来咯,小孙女儿开始思春咯!
于是麻溜儿地给她打包送京里去了,林丞下了朝回到府里,听到管家说来了个孙小姐,顿时就兴奋起来了,结果等到看见孙女儿的时候瞬间就泄了气:“你奶奶没来啊?”
林清琼眼睛清清亮亮的,像极了她奶奶,林丞看着她,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你奶奶都同你说了吧?”
小孙女儿娇羞扭捏地拧巴着手指点了点头。
“愿意吗?爷爷不想勉强你。”
林清琼用她那双清清亮亮的大眼睛看着林丞:“我愿意的。”
其实林丞也知道,若不是她自己愿意,阿芜怎么可能会将孙女儿送过来?可林丞有很多想对孙女儿说的话都只能憋在心里,比如这一生如此漫长,若没有足够的爱如何能够度过?还比如一张画像而已,和真人区别大到当着面都不一定能认出来,又能证明什么呢?
可婚事还是就这样定下来,婚礼时阿芜都没肯来,林丞连着去了三封信,她还是只回了一个字:滚。
这次不是感叹号,她连大声说话都没力气了,从小失去了父母,从个小婴儿被带到这么大的宝贝孙女儿就这样被送进了宫,这对千辛万苦从皇宫逃到了穷乡僻壤的阿芜来说简直是巨大的讽刺。
“不去!去什么去!你自己一个人玩儿去吧!你怎么不跟你们老官家成亲啊?你跟他一起去死好吗!把他孙子当你自己亲孙子了吧?送张小白脸的画像来把孙女儿的魂都勾跑了,你怎么不直接寄张裸画来啊!”
林丞想起林清琼带来的那个伺候小丫头学着阿芜的语气转述给他的话,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可孙女儿出嫁这日可是真笑不出来了,行礼的时候林丞只能远远看着,当即就在心里骂,还是阿芜鸡贼,这种场合怎么能叫娘家人来呢?看着多舍不得、多心疼啊!
林丞背着大家伙儿的面悄悄地用袖子抹了抹脸,又偷偷地瞪了好几眼今天的新郎官儿,那臭小子看着瘦不拉几的,一点儿都不高大,他总有一种自家菜地里的好菜被猪给拱了的感觉。
这感觉……太不爽了!
大婚前夜,林丞看到乐得嘴都合不拢的孙女儿,故意酸不拉几地叮嘱她:“虽然官家呢,个头有点矮、鼻子有点塌、眉毛有点浅、脖子有点短、人有点娘之外……其他的都还行,你就当为国献身吧。”
林清琼很少有笑得这样调皮的时候,她还吐吐舌头问林丞:“爷爷啊,一个人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优点呀?”
林丞吹胡子瞪眼的时候……用阿芜的话说,也是很可爱的!
“还有……”林清琼朝林丞眨眨眼,“爷爷,我可不是为国献身,我是心甘情愿进宫的,而且这不是还有您呢么,您不是告诉奶奶,官家已经答应了您,会好好对我的吗?”
哼,阿芜那个大嘴巴,什么都告诉孙女儿。林丞撇撇嘴,可又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孙女儿的头,林清琼在他手心里蹭了蹭:“爷爷您就放心吧,琼儿一定会幸福的!”
林丞别开头,别扭又遗憾地想:你当然幸福啦,跟你奶奶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你奶奶还从来不凶你!
成亲之后宫里很快传出鸾凤和鸣的消息,林丞每天都在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总想着什么时候要能把这儿的破事都处理完啊,赶紧回乡下去陪在阿芜身边才好啊。
没过多久宫里又传出皇后有喜的消息,林丞满足又遗憾地想,官家看着一副不举的样子,没想到还挺有能力的,林丞夜里给阿芜写信:咱们要当阿祖了,琼儿都有孕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想揍官家一顿。
结果没过几日接到阿芜的回信:你是不是心理变态?我被你拐跑的时候我父王也没想劈了你吧?
林丞心想,那是劈不着,要能劈着,我早就被你父王大卸八块了!
接着林丞又给阿芜去信:阿蟒那小子现在不得了,你十七哥那没出息的,听信小人谗言,听了你爹的说阿蟒将来必成大患,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带兵逼宫,把你十七哥逼成了太上王,还给我来了信,非让我问问你,他现在是不是有长进了。
这个还真是阿芜没想到的,这臭小子……
没过几日,远在郄丹的新君阿蟒接到他等了至少二十年的来信。
阿芜难得唠叨了几句:臭小子,你姑父说你逼宫了?就你阿爸那怂样,早十年你就可以赶他下台了吧?等到这时候你小子够有耐心的啊,以后万事以百姓为先,别学你阿祖,也别学你阿爸,更别学你姑,做好你自己就行。
阿蟒看得直摇头。
阿芜最后叮嘱道:别说我偏心,虽然你姑父是大晋人,可不让你动大晋是为了郄丹好,更是为了你好,不听劝就要挨打,自己个儿选吧。
阿蟒看得大笑出声来。
那送信的鸽子自打到了郄丹好吃懒做的,根本不爱飞了,想让它回封信简直费了老大劲儿了,最后那鸽子被做成了鸽子汤,阿蟒也懒得喝,全给倒了。
回信只能寄给林丞。
阿蟒十分看不起他姑父,说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姑想给大晋换个喘息的机会,还没我姑一个妇人胆子大,是不是特怕我和你们大晋的国舅联手啊?
一封信写完也没表个态到底打不打。
但等到这信寄到的时候,林丞已经重伤在身,根本没工夫回信了。
林丞年轻的时候干过一次错事,要说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大晋如今这位年轻的官家,自幼就丧了母,他的母妃早些年那叫一个受宠啊,受宠到后宫一人独大,受宠到先帝膝下就她所出一子,受宠到连娘家那个不是嫡亲的兄长也开始受到重用。
林丞觉得这个发展趋势不太好,于是想了个办法想要遏制这种不良发展状态。
不幸是个馊主意。
那时看哥舒贵妃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朝廷上文臣进谏,说贵妃乃是前朝后人,受到如此宠爱恐怕不妥,后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瞧着、那么多颗心嫉妒着,同时给贵妃下毒的人还多着呢,其中一个杨氏庶妃还想对当时唯一的皇肆太子宋元动手,结果阴差阳错下了毒的糕点被贵妃食用了,偏偏就有这么巧,林丞给贵妃下的药促发了毒性,当场就毒发身亡了。
庶妃杨氏当场就被拿住,林丞自感愧疚,千辛万苦将她救出来,由阿芜出面将她藏了起来,一藏就是十几年。可这杨氏贼心不死,竟然查到了当年就被下令满门抄斩的杨氏遗孤,还私自跑出来,直接被国舅发现了行踪。
此时大晋内忧外患,国舅已经快坐不住了,外头又有北疆虎视眈眈,这时候可经不起什么动荡了,林丞刚刚喜得外孙,推己及人想到整个大晋的子民,他绝不能让杨氏的阴谋得逞。
于是只能主动出击。
林丞趁国舅进宫禀告给官家时,先行一步找到了杨氏,他这个人原先并不太善言辞,同阿芜在一起之后嘴皮子也溜了一些,将杨氏说了个悲愤欲绝,然而也只是“欲”绝而已,杨氏抵死不肯死,可林丞却不能再让她的阴谋得逞,决不能让她去离间官家同杨氏遗孤。
他趁杨氏不备,一扭身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捏着匕首柄直接刺入了她的腹部。
她必须死,这是她多年前就该有的结局。
是他的妇人之仁纵容她多活了这十多年,也是他的一念之差,才造成了如今的尴尬局面。
她今日才死,已是够本了。
杨氏最后用恶毒的眼神死死盯住他:“我该死……那你呢!那你呢!”
林丞知道自己该死,但眼下还不是时候,事情还没有办完,阿芜……也还没来呢,他答应过阿芜,就算是死,也得死在她的怀里。
然而就在这怔忡的一瞬间,杨氏的匕首刺进了林丞的小腹中。
再醒来时,林丞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回了林府,连阿芜都被接了过来,当着那个最近正受圣宠的给事中杨子令的面,阿芜十分低调,无论是说话、做事,一言一行都很守规矩,林丞口不能言,身体虚弱,却也知道,阿芜眼睛毒,知道这杨子令不是常人,这样一个通透的人面前,实在太容易露馅了。
杨子令确实是个聪明人,虽然奉命看守着林府,但他办事有分寸、知进退,从不过分监视、看守,至少夜里他就从来不让人守在林丞房门外。
阿芜握着林丞的手,眼睛红红的,但怎么也没掉眼泪,声音虽小语气却重:“搞什么?答应我会好好的……你就是这样好好的?!”
林丞没有力气扯起嘴角,只能温柔地看着她。
阿芜懂他的意思:“杨氏她该死,你也是活该,早就知道她是这么一个人,你就没点防备心?”
有的,只是那当口刚好想起了你,想你的时候我可从不分心。
就这样虚弱地躺了许久,久到林丞居然觉得被监视的日子比从前都要轻松愉悦,至少他一心想守护的大晋江山,如今总算有了一个脑子清醒的官家,至少……有他的阿芜陪在身边。
感觉到不太行了的那几日,阿芜像是有所感应,见他撑得辛苦,就主动劝道:“我都来了,想走就走吧,总归是在我怀里走的,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跟来了,怕什么?”
林丞摇摇头,不行,他还没等来年轻的官家,他还有话要交代。
那年轻的官家也像是有所感应,终于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屏退左右亲自来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什么都知道,却始终装作一无所知。
林丞不想为林氏一族做任何安排,但林清琼是他一手送进皇宫的,那是……他和他的阿芜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官家一一答应了。
他总算放心,如释重负般重重靠在阿芜的怀里。
阿芜哼起了他们最初见面时,救他的时候唱过的小曲儿,林丞虚弱地笑起来,他的眼前是当年回乡见到第一次村妇打扮的阿芜,她那时在院子里搭了一座秋千架,夜里总爱坐在那上头乘凉,偶尔有流莺绕着飞来又飞去,就像美丽的仙子身旁有仙鸟作伴。
他终于做到他对她最后的承诺,这一生幸好有你……这一生只要有你。
番外 满城桃李不能春(上)
瞿让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孤儿营中,这里每日都会有各种师傅来教功夫,这里的人最终的命运就是被选去各个朱门大户,最好的归宿也就是成为一个随时替主人卖命的杀手,若是过了十三岁还没人愿意将他们买走,那么孤儿营也不会再养废人,所以大伙儿都想着早点被人挑走,不必每日都在这里受罪,还没有饱饭吃。
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你给我饭吃,我替你卖命,公平。
转机出现在八岁那年,有一个看上去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掌事过来挑人,功夫自然是选拔条件之一,这一点瞿让很有信心,但这次有些奇怪,那掌事的竟然还拿着一幅画像一直走动着,从各个角度观察着他们。
瞿让觉得情况有些不大一样。
最后掌事的挑中了两个人,一个是功夫最好的瞿让,还有一个是同画像中人模样最像的赵一平,赵一平胆子小,在孤儿营里就老打不过人,有时候还会被师傅们吓哭,用老教头的话说就是,娘们儿唧唧的,不像个男人。大家都以为他一定不会被任何雇主看中,等到十三岁怕是就会被扔到山里头去喂狼,没想到非但有人看上,看上他的还是看着就不俗的大户人家,光是银裸子就给了两锭。
一路上赵一平都很没有安全感:“瞿让,你说咱们会被带去哪儿?”
瞿让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答话。
赵一平还是很紧张:“我功夫不好,也没什么旁的本事,你说……他们为什么会选我?”
这关他什么事?瞿让别开头,压根不想理他。
买下他们的这个大户看着不像是培养他们当杀手,一路都对他们非常礼待,连马都不让他们骑,一直都将他们安置在马车里,赶了四五日路,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唯有一点,天还未亮就上了马车,天色全暗下来才停下,瞿让默默在心中计算着路程,却也只能算出是往京城去的,并不能准确判断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赵一平非常紧张,这天夜里趁随行的喝多了坐在门口扯呼,就小声告诉瞿让道:“他们是宫里来的人,我上茅房时看到他们佩戴的腰牌了。”
瞿让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赵一平急了:“你是不是傻?我说他们是宫里来的人!”
那又怎么样?瞿让不想理他了,闭上眼准备睡觉,赵一平急急过来推搡他一把:“我猜他们是想替宫里的人养面首。”
这倒有可能。当今官家听说男女通吃,而且挑选他们时还总计较着各个角度的模样,瞿让心想,卖命和卖身也没什么区别。
可赵一平想想又觉得另一种可能性更让人绝望:“瞿让……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想把咱们弄进宫当小黄门啊?”
这倒不可能,切了命根子失血太多很容易死人的,年龄越小越容易恢复,不至于到他们这个年纪才被送进宫去,再者说,若真是被送进宫做伺候人的事儿,一路又何必对他们如此礼遇?所以绝不可能是想把他们带进宫当小黄门。
但瞿让什么都没有说,翻过身朝着里头闭上眼睡觉。
赵一平急得不得了,上蹿下跳的,瞿让对他无法理解,连活着都成问题的时候,为什么还一心只知道想传宗接代?
当天夜里赵一平就跑了。
他逃跑的本事至少比功夫要强一些,虽然他逃跑的时候动静实在有些大,但瞿让还是只轻轻翻了个身,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到最后进京的时候,瞿让听到几个随行的侍卫说起赵一平,只说当天夜里被追到时就直接就地处决了,还听其中一个感慨道:“真是可惜了他那张脸。”
另一个就横了他一眼,道:“再怎么像,若失了忠心,终究难当重任。”
然后他们注意到瞿让,就彼此使了个眼色,再没多说什么了。
进了宫之后,如瞿让所料,没有人提起切命根子的事,但也没有了先前的礼待,将他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废宫中,一日三餐有人来送,却没再同他说起任务的事,他们不说,瞿让也没问,让他待着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只不过他们收拾妥当的床他没法儿睡。
那么软乎的被褥,瞿让打出生起就没躺过,他躺在那上头睡不踏实,老觉得踩在棉花上头,心里没个准劲儿,就怕栽跟头。
他照例还是睡在房梁上。
在这偏殿里住到第八日,有个矮个子闯进来,说是闯,还只是夜闯,闯得还很温婉,悄悄儿地推开偏殿的门探了个小脑袋进来,四处打量了一圈儿,发现床上的被褥都好好地摆在床头,根本没人躺在那上头,小嘴儿吃惊地嘴里都能塞下一个生鸡蛋了,瞿让躺在房梁上双手枕在头下,看猴戏似的看着那小矮个儿满屋子转了好几圈,最后站在房中挠了挠头,还跺了跺脚,要多傻有多傻,最后瞿让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矮个儿脑子看着不太灵活,耳朵还挺好使,一听到笑声立马就抬头望过来,瞿让看清楚了他的脸,心里莫名一咯噔,那小矮个儿也没被惊着,胆子还挺大,他朝瞿让招招手:“躲上头有什么趣儿?下来玩儿啊。”
瞿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还真就下来了,那小矮个儿站在他跟前,还是只能仰着头才能和他对视。
那小矮个儿皮肤晶莹剔透的,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就透出一股聪明劲儿,他又挠了挠头,开口时声音也脆生生的:“你怎么和我这么像呀?”
瞿让突然想到先前听侍卫说过的那句“可惜了脸”,又想起那句“再怎么像”,再看看眼前的小矮个儿,突然就明白过来。
这小矮个儿同赵一平长得实在太像了,相比较而言,自己同这小矮个儿只有七八分相似而已。
小矮个儿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就失去了耐心,呵斥道:“你怎么这么蠢啊?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把你弄进宫来到底是为什么吧?”
瞿让看着他不说话。
小矮个儿抠了抠鼻子,还将抠下的东西往空中一弹,刚好落在了瞿让的鼻尖上,他吊儿郎当的用鼻孔看着瞿让:“问你话呢,瞅什么呢你?”
瞿让:“……”该不会进宫来就是为了给这个小矮个儿当替身吧?
他闭了闭眼,不太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趁着现在还没证实,有点儿不大想理这个小矮个儿了,一转身就想翻上房梁,可小矮个儿反应极快,小短胳膊一下子就揪住了瞿让的手,瞿让从没有和人这样亲密接触过,小矮个儿看着肉肉的,没想到牵起手来的触感……也真是肉肉的。
肉丸子看他呆住了,就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你傻啦?”
瞿让再次闭了闭眼,知道沉默是对付不过去了,只好言简意赅道:“没傻。”
肉丸子一副“我很懂”的表情,“傻子一般都觉得自己不傻的,我明白。”
瞿让:“……”
肉丸子再次伸出手指过来在他脸上戳了戳:“你和我还真的长得挺像的,但我听父皇说还有一个更像的,画像我看过了,真的比你更像,就是可惜没点气节,听说死的时候脸都被划花了……”
瞿让的从他说出“父皇”两个字起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整个人生都将和眼前这个喜欢抠鼻子的肉丸子牵扯在一起,再没法子分开了。
这肉丸子闹了这半日,许是从没这样累过,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就挥挥手道:“行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不然母妃又要着急,你……”
他看了看瞿让,又抬头看了看房梁,没忍住问出来:“你为什么要睡在房梁上?”
瞿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我愿意。”
这次轮到肉丸子:“……”
直到肉丸子走了,瞿让才想起来还没问他叫什么,那肉丸子也压根没问他叫什么。多年胡瞿让再想起来,还是无法将那时的肉丸子同后来的宋元联系在一起,宋元则干脆忘了其实这才是他们的初见。
瞿让第二次见到宋元,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宋元的父皇冷了瞿让整整一个月之后,才正式召见他,宋元小孩子家家的忘性大,早将那个喜欢睡房梁的怪人给抛到了脑后,这日正为他父皇答应了赏他一只小花鸟,最后却赏给了国舅而闹脾气。
当今官家拿这个独子素来是没法子的,闹了好几个时辰,不说耽误了政事,反倒心疼起儿子哭久了怕嗓子疼来。
瞿让围观他们儿子闹、父皇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当爹的把儿子哄好了。
“阿沅,过来,”官家拉住了他的手,又冷冷瞥了一眼瞿让,没什么感情地叫了一声,“你也过来。”
寝殿里头有一个暗格,按下去可以打开一个密道,瞿让注意到,官家带着他们进去时,那个叫阿沅的小短腿肉丸子并没有什么露出惊讶的表情来,也就是说官家经常带他过来,瞿让暗中看了他一眼,刚好又赶上他抠了抠鼻子。
瞿让:“……”
“阿沅,记得父皇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官家拉着肉丸子,和颜悦色地道,“从今日起,他就是你的替身,有什么事他先替你扛,万事莫逞强,明白了吗?”
宋元非常不耐烦:“说多少遍了,我能不明白吗?父皇你能不能别老把我当傻子啊?你从哪儿给我弄来这么一个替身,靠谱不靠谱?”
官家却非常耐心:“孤已经考验了他一个月,甚至不止这一个月,要找到一个同你面貌有七八分相似,还忠心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否则也不会拖到这时候。”
这下宋元才终于拿正眼扫了扫瞿让:“就你?”
“别觉得他只是个普通人,”官家笑眯眯地看着宋元,“阿沅啊,你是个小娘子,等将来坐上了皇位,迎娶皇后时,总要一个人替你去洞房才不会露出破绽,这个人他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本事……至少他长得和你像,而且是个真正男子汉。”
瞿让:“……”小娘子?!
以宋元的年纪,还不太明白小娘子同真正男子汉之间的差别,非常不解地扫了瞿让一眼,最后将疑惑的眼神落回了她父皇身上:“父皇,去洞房干什么?”
官家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父皇同你母妃就是入了洞房才有的你,知道了吗?”
这么一说宋元就更不感兴趣了,她昂起头来,用鼻孔看着瞿让:“那洞房还是你去吧,但你得弄明白,你是靠着我吃饭的,以后看我脸色行事,知道了吗?”
这两父女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如出一辙,瞿让其实很想提醒一下宋元,鼻子……可以再抠一下了。
官家待这个唯一的女儿真是没话说,费劲了心思给她挑了这么个替身来,还冷了他这么久,大约也暗中观察了这么久,心里完全放心了才带着宋元来亲自见面,接下来就得两个孩子自己去培养感情了。
宋元打小就又这样的自觉,站在旁人面前就有天生君临天下的气场。瞿让想,她到底是个小娘子,要么就让让她吧。
没想到一让就是一辈子。
自从以后瞿让就住在了宋元的房里,他轻功好,动不动就上房梁了,同宋元一起住了这么久,竟然连那个复姓哥舒的贵妃娘娘都没发现。
夜里宋元还嘲笑她母妃:“瞿让你看我母妃啊,被我父皇保护得太好了,屋里多了个人都没发现,她要是知道我屋里多了个男的,估计会吓死,不知要找着我父皇怎么闹呢,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瞿让开始觉得这个小女娃有点意思了。
宋元双手枕在脑后,跷起二郎腿感慨着:“我母妃就是太天真了,一看我父皇就不是真心想重用国舅的,国舅也是个聪明人,你当他真感谢我父皇?不过就是两个人联合起来哄着我母妃罢了,我母妃还整天傻乐,你说好笑不好笑?”
在瞿让看来,一个小小个儿装成大人的模样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样子,比她说的那些事儿要好笑多了。
可是好像不能说的样子。
宋元躺在床上睁眼瞅着房梁上的瞿让:“我记得你不是哑巴啊。”
并不是哑巴可也不想说话的瞿让:“……”
“好吧,我父皇说过,你最好少说话,可那是在外人面前啊,我又不是外人,你跟我拿什么乔啊?”小宋元嘴巴翘得老高,“不是说好了你以后跟我混吗?对老大能有点规矩吗?”
瞿让觉得她可真可爱。
宋元坐起来,盘腿坐在床上朝他招手:“老坐那儿干什么,下来啊。”
瞿让就下来了。
宋元让出一半地方来给他坐,瞿让也就坐上去,宋元看着他可兴奋了:“你还别说,你跟我长得是挺像的,他们都是在哪儿找着你的啊。”
自然不可能只在孤儿营找过,若是可以,自然是越早越好,可是这种事也是要有缘分的,缘分这时候才来,如何能够强求?
宋元笑嘻嘻地看着他:“你真是个闷葫芦。”
闷葫芦瞿让老实地点点头。
“你知道去洞房是为了干什么吗?”宋元还是很好奇,“我也没去过啊,去了那儿就会被人发现吗?我是说我小娘子的身份。”
这个……知道是知道,可没法儿说给她听啊,瞿让有些苦恼。
但宋元误会了,错以为他也不知道,就了然地拍拍他的肩:“没事儿,咱们还是孩子嘛,不知道也正常。”
其实知道的瞿让:“……”
好吧,那就当我不知道吧。瞿让安慰自己,然后也挺好奇地看了看她,这小娘子长得虽同他有七八分相似,但毕竟是个女子,皮肤晶莹剔透的,眼珠子一转都能透出几分机灵劲儿来,脸上肉嘟嘟的,看着傻吧其实挺聪明,觉得她聪明的时候又总能闹出点傻事来,瞿让觉得这小娘子以后得由他来守护了,要不然得吃亏啊。
宋元又同他说起了旁的事:“我总觉得吧,国舅其实喜欢我母妃,他同我母妃不是亲兄妹这种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我都能知道,你觉得父皇可能会不知道吗?父皇若是知道还能重用国舅,要么我父皇是个二傻子,要么……”
要么,就是有气魄和胸怀去用国舅,待到将来百年之后,国舅能辅佐宋元坐稳江山,让大晋国泰民安,那眼前一时的容忍便都不算什么了。
瞿让“嗯”了一声,觉得今夜的交流可以到此为止了,就翻身回了房梁上,宋元的话说到一半,正是兴致起的时候,突然没了说话的对象,一下子泄了气,还对着房梁嘀嘀咕咕闹了一阵,最后累了才肯去歇息。
房梁上的瞿让背对着她,听到骂声渐渐弱了,才终于放下心来,闭上了眼睛。
一转眼过去好几年,宋元的身子长开了些,偶尔还能有几分小娘子的姿态,官家觉得这时候正是用瞿让的时候,又想让两个孩子多在一块儿培养感情,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得保持点距离?
但这些担心对宋元而言完全没有影响,她每日在外头怎么疯闹,夜里都要去将瞿让从房梁上闹起来疯一阵才算完,但她没有觉悟,瞿让总是有一些的,偶尔宋元挺起胸来发脾气的时候,他总是红着脸别开头去,宋元大大咧咧的,根本没有注意过。
哥舒贵妃最近就在愁宋元的发育问题,有一次宋元为了什么小事高兴得喝多了,瞿让还在房梁上担心着,哥舒贵妃就坐在宋元床边发愁地问官家:“虽说阿沅的葵水还没来,可她的胸……”
在官家看来,宋元那点弧度的胸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于是老实地表示:“孤可没看出来……”
遭到了哥舒贵妃一个嗔怪的白眼,官家赶紧求饶:“孤不是这个意思,孤是说,朝上那些个老臣,同孤也没什么分别,谁会盯着阿沅的胸去看?”
“可是阿沅……”哥舒贵妃欲语还休,“官家……”
官家立刻就表态:“孤不准,谁敢看?!”
瞿让觉得没眼看,连在睡梦中的宋元都翻了个身懒得看了,官家也很有眼力,带着他的哥舒贵妃最后关切地替宋元把被子盖好就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响,瞿让一下子翻下来,没想到宋元也没睡着,瞿让一跳下来宋元就翻过身来,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你看得出来吗?”
你看得出来我的胸吗?
瞿让:“……”他顺着往下看了一眼,非常老实地摇了摇头。
宋元低头挤了挤,自己也没什么感觉:“我母妃胸前那俩可大了,我以后也会那么大吗?”
这个问题明显超出了瞿让的理解范围,他想了想,最后依然非常老实地摇了摇头。
宋元直接扔出去一个枕头,瞿让一伸手接住了,难得话多了几句:“我不是说不会,是说我不知道。”
“父皇喜欢母妃,就是喜欢这个?”宋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没看出来什么线条,“不过我长了也没什么用,我以后可是要当官家的,哪个男人敢喜欢我那可就有本事了,瞿让你说以后会有男人敢喜欢我吗?”
瞿让本想摇头,想想又怕她误会,只好答:“不知道。”
宋元挑了挑眉:“你不也是个男人吗?你喜不喜欢我?”
瞿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问你呢!”宋元索性坐起来,加强语气再次问了一句,“你喜欢不喜欢我?”
瞿让这次脸悄悄地红了起来,但他不会等宋元发现了再问出来,一转身想跃上房梁,但宋元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裤子。
这下不只是脸红了,脸都快烧起来了,瞿让低声呵斥道:“放手!”
宋元理直气壮道:“我不!”
“快放手!”瞿让直接伸手过去想将宋元的手掰开,但他显然低估了宋元的力气,这下当真有些恼了,“吃什么了这么大力!”
晚上刚吃了两大盘肉丸子的宋元更加理直气壮:“不是你让我多吃点的吗!”
瞿让:“……”平时没见你这么听话啊!
“不过我父皇不让我在母妃宫里吃东西,”宋元差点真把瞿让的裤子拽下来,瞿让只好承诺他不上房梁了,她这才松手,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瞿让过来坐,“他总说只要有我在,我母妃就顾不上自己了,总得照顾着我吃。瞿让,你说我会不会是捡来的啊?”
真要是捡来的,就不至于什么都要亲力亲为,睡前要来看你一回,等你睡着之后还得再来看一回才放心了。
瞿让默默想了一会儿,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宋元躺下来,继续把胳膊枕在脑袋下头,有些惆怅地感慨着:“照我说啊,这官家当着真是没什么意思,成天都得担心被暗杀,老婆孩子都得时刻照看着,一不留神就会让贼人有可乘之机。”
小小娘子家家的,知道得还挺多。
“我说,你是个闷葫芦吗?我说这么多句了,你好歹给点反应行不行啊!”
“嗯。”瞿让给出一个言简意赅的反应。
宋元:“……”算了算了,睡觉睡觉,跟他生气那还没等到大婚那日他去做替身就已经被气死了。
好不容易等到这小祖宗肯睡觉了,瞿让试图起身回自己的房梁上去,结果还没来得及就被一被子兜头盖下来,被子外头传来宋元的嘟囔声:“好好睡吧你,天天睡房梁,被子都不盖,你也不怕着凉!”
这一晚瞿让彻夜未眠。
宋元已经平稳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他僵硬着身子听了半宿,最终忍无可忍地想爬起来,可刚有点动静,立刻被宋元发现了,她手脚都缠上来,扒在瞿让身上不让他走,瞿让就更僵了。
真他妈难熬。
宋元的没心没肺,止步在德庆元年。
瞿让还记得她生辰那天,一大早哥舒贵妃就领着官家一起来将女儿闹起床,给她过生辰,夫妻两个准备了满屋子的好东西给孩子,瞿让在房梁上还在想,她什么都有了,还能送点什么给她?
可还没等到用膳的时辰,边关便有战事告急,官家急匆匆地召集军队御驾亲征,宋元被她父皇的突然出宫搞得兴致全无,任凭她母妃怎么哄都不肯吃饭,但对付她哥舒贵妃还是很有办法的,宋元最受不了的就是肉的香气,撑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得人哄着才肯停下来了,哥舒贵妃就传令下去,即刻就传膳,她还当着宋元的面故意一口一口吃得那叫一个香啊。
瞿让在房梁上都瞧见了,宋元见她母妃吃得香时悄悄咽了口口水。
真没出息,瞿让撇了撇嘴,对这小娘子缺心眼儿的好胃口感到无语,可下一瞬就听到她尖声一叫:“啊”
哥舒贵妃在她的尖叫声中吐出一口血来,人很快就从凤椅上溜了下去,瞿让在房梁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底下小黄门和宫女们乱作一团,宋元整个人都扑过去搂住她母妃的脖子声声凄厉地叫着娘。
官家已经出宫,这时候就算宋元再不懂事也知道,边关战事比她母妃一人的生死要重要得多,她立即命人封了凤栖宫,封锁住一切消息,然后命人去将太医叫进宫来,连国舅在外请旨都没传召进来。
瞿让亲眼见证了她一夜之间长大。
哥舒贵妃没能救回来。
瞿让亲眼所见,哥舒贵妃状凄惨,七窍流血,到最后宋元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屏退了左右,一点一点用帕子擦干净她母妃脸上的所有血渍,最后冷静地抬头望向梁上的瞿让:“你出去,我要替母妃更衣。”
这时的语气中再无半分小娘子的娇羞,她在一夜之间成长,代价是她母妃鲜活的生命,她知道,糕点中被人下了毒。
等官家到了边关才知道,战事已经被一个叫朱冲的副将控制住,此时宋元也接到了消息,这才命隐卫将她母妃遇害的消息告诉她父皇。
官家回来得很快,他回来时宋元已经将宫中诸事都处理妥当,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可以报丧了,宋元甚至将哥舒贵妃的身后事都交代清楚,官家亲笔写下追封皇后的诏书,当天夜里宋元就发起了高烧。
她一直在撑着,撑到她父皇赶回宫来主持大局,她才允许自己倒下。
瞿让第一次感受到心疼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她的寝殿里一直有小黄门进进出出替她换冷敷的帕子,等到入了夜,官家才拖着疲惫的脚步过来,小黄门都被赶出去之后,官家才轻咳一声道:“下来吧。”
瞿让从梁上飞下来,听到官家声音沙哑地问道:“她是亲眼看见的?”
“是。”
官家叹了口气:“是孤不好。”
瞿让站着没有吭声。
官家又问:“自贵妃故去,太子一直不曾进食?”
瞿让点点头,随即又答道:“灌进去她都能吐出来。”
可见亲眼见到母妃毒发身亡的刺激有多么大,官家怜爱地摸了摸宋元的头,自己没忍住也猛地咳嗽了起来,瞿让心里隐隐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孤一直以为还可以护着他们母女两个更久一些,”官家方才咳嗽时捂住嘴的帕子上鲜血点点,他的表情却十分淡然,“没想到她母妃竟然还走在了孤的前头。”
过了半晌才听到他继续道:“这样也好。”
“瞿让。”官家站起身来,无限眷恋地看着床榻上眉头紧锁,不知梦到了什么的宋元,背对着瞿让道,“阿沅从此后就交给你了。”
瞿让当下并没有出声答应,可心里却郑重地应了一声“好”。
接下来就是更兵荒马乱的日子,官家因为贵妃过世而抑郁重病的消息开始被有意识地散播出去,宋元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她因为目睹了母妃毒发身亡受到刺激,之后都不怎么肯吃东西了,官家却并没有勉强她非要吃东西,反倒说身为太子,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新君,能在饮食上有这样的戒备心是好事。
谁知一语成谶。
番外 满城桃李不能春(下)
官家的身子比宋元消瘦的速度更夸张地弱了下去,但他从不让宋元去看他,当然,宋元自己的身子也非常虚弱,官家做了一件瞿让根本想不到的事,他召了国舅进宫,非常郑重地将宋元托付给了他。
托孤这种事,官家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瞿让之后还见过官家将宋元托付给参政知事贾叙之,他甚至还答应贾叙之,待宋元长大后,迎娶贾氏女为大晋皇后,后来居然还写了封信给已经丁忧在老家的林丞,为父之心,为君之心,全在这一次次的托孤中了。
宋元对国舅的心情非常复杂,她当然知道国舅并非她的亲舅舅,也清楚国舅对她母妃的感情并非兄妹之情这么简单,她更明白官家这时将她郑重托付给国舅,还让国舅亲自过来照料是出于什么目的,有着什么原因。
官家的身子不行了,大行怕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宋元年纪还小,这岁数坐上皇位,想也知道坐不稳,更何况还有国舅在旁虎视眈眈。
国舅的身份瞿让是前不久才刚得知的,他竟然还是前朝云国哥舒氏的遗孤,比起哥舒贵妃这个哥舒氏的养女,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哥舒氏继承人,谁知道会不会不甘心,想来个反晋复云?
果然没过多久,官家就殁了,相比较贵妃毒发身亡的突然,官家这病已经拖了些日子,宋元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再加上这次是国丧,和贵妃过世的程度不同,不是家事二字就能轻易带过去的,毕竟是国事,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置,宋元在国舅精心的“照料”下很快恢复了,打起精神来将后事处理好,还顺顺利利完成了登基大典。
终于熬过官家的头七,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终于理出一个基本的头绪,宋元第一次能有功夫睡一个囫囵觉,可她根本睡不着。
夜深了,她还睁大双眼瞪着床顶,问瞿让:“我是不是在做梦?”
瞿让提醒她:“三日前,你就该自称孤了。”
宋元用自嘲的语气笑了一声,“是啊,如今该自称孤了。”
“我从没见过父母,”瞿让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需要些安慰,“真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孤这个一个月内父母双亡的情况,还没你惨?”宋元笑着问了一句,可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就算没你惨,但也真的很惨了啊瞿让。”
是很惨,比从来没见过父母的情况更惨,瞿让想,没有拥有过,也就谈不上失去。
回想起自从来到她身边之后的种种,先帝对她一边宠着一边对她寄以厚望,贵妃对她一边宠着一边对她满怀希望,她从小生长在充满爱意的氛围中,拥有过这样盛大而全心全意的爱,在一夕之间全都失去,该多么的痛苦啊。
可似乎没得选。
宋元自己看得很开,她很快擦干眼泪问他:“你知道为何孤出生之后,母妃没再生其他的孩子了吗?”
瞿让不知道。
于是宋元自己回答出来:“因为母妃生孤时大出血,太医说只能保一个,父皇那句保大人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国舅抢先说了出来,你猜父皇还舍不舍得母妃再受一次这样的痛?或者说……你猜父皇还敢不敢赌,国舅会不会因此而举兵逼宫?”
瞿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宋元也没逼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这都是命,生来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也要经受普通百姓无法想象的痛苦。瞿让,你信不信,但凡孤有的选,绝不会愿意坐上这龙椅。”
“我信。”
宋元笑了笑:“孤知道你心里是不信的,其实啊,天下人都总想着坐上这个位置,可是你知道吗?孤自幼看着父皇坐在这龙椅上经历了多少无可奈何,你知道他为了和母妃在一起,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吗?母妃为了陪在他身边,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父皇明知道是哪些人对她下毒手,为了这所谓的苍生天下,他竟然不能处置他们,你能想象吗?”
她一边说一边流眼泪,直到眼前一片模糊,瞿让看着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就像被细而密的针不规律地扎上去,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瞬间是不是比现在还疼。
瞿让终于忍不住了,他伸手过去摸摸她泪流满面的脸,半天才开口道:“我会陪着你。”
说完自顾自脱了鞋爬上龙床,在她身旁躺下,手臂从她颈下穿过去紧紧抱住她,低声重复了一次:“我会陪着你。”
宋元终于忍不住,趴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父皇弥留的时候你去哪儿了?母妃刚死的时候孤那么伤心……孤一个人你知道有多难吗?那时候你去哪儿了!”宋元在他怀里又捶又打的,“孤高烧得迷迷糊糊的,醒来第一个见到的竟然是国舅,你知道孤当时的心情吗?你会陪着孤……说得好听!孤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
瞿让无话可说,唯有将她抱得更紧,在心里默默回答她:我为了更长远的陪着你才暂时离开的。自你父皇将你带到我面前的那一日起,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你。
可这些宋元通通都不知道。她最后哭累了,在瞿让的怀里睡着,瞿让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她。刚才搂着她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她这些天又瘦了不少,原先胖嘟嘟的小脸,现在两颊都凹了进去。
“阿沅……”阿沅你不要这样,这样除了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会心疼之外,我也会心疼的。
瞿让有一个秘密,宋元最伤心的时候他没好意思说,但等她稍微好一点了自己就察觉出来了,他的脸现在同她已经不止是七八分相似,而是可以说一模一样了。
事实上,当初贵妃遭人毒杀,官家赶回宫后第一件事,不是去贵妃灵前痛哭,也不是去宋元寝殿探望,而是直接找到了瞿让,神情严肃地对他说:“正是用你的时候,为了阿沅,肯不肯吃苦?”
为了阿沅,瞿让从没觉得做什么是吃苦过。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官家是来真的。
宋元的脸窄,瞿让脸宽,宋元鼻梁塌,瞿让鼻梁高,宋元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瞿让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乍看上去七分相似,细看却处处不同,从前宋元年纪小,又只是个挂名的太子,每日都在凤栖宫里同她母妃闹,以后可不一样了,就算年龄再小,她以后都得天天在龙椅上坐着,接受百官朝觐,万一在相貌上被人发现了端倪,闹出的可就不是小事了。
削骨也不是小事啊,纵使瞿让答应之前已经做好了万般准备,削骨的痛都轻轻松松超越了哪些准备,第一次削骨时,动刀的地方在两颊边,削下来的两块骨头摆在盘子上,血淋淋地告诉他,这就是你爱她、护她的代价。
值。
等到动鼻子的时候,瞿让觉得那股钻心的疼感又回来了,非但回来了,痛感更甚,瞿让甚至一度觉得自己要死了,他将宋元送他的一块帕子折得整整齐齐放在嘴里咬住,任由汗水一滴一滴往下落,直至衣衫湿透,他知道,自己又挺过了一关。
官家找来替他削骨的神医不止一次地问:“当真不用麻沸散?这样削骨的痛你会感受不到。”
瞿让只在第一次的时候反问了一句:“会对恢复时间有影响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毅然选择了不用,若不是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若不是这已经是最后的时机,瞿让根本不会在这宋元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她的身边,他得赶紧把这关闯过去,不能再有任何耽搁,他得赶紧回到她的身边。
后来宋元终于缓过来,也终于发现瞿让的不同,对她已故父皇的所为感到了震惊时,瞿让还轻松笑道:“值得。”
她因为父母双亡而消瘦的身子,恰好有他因削骨之痛而消瘦下去的身子作掩护,宋元心情好时还会跳起来同他比比身高,然后笑道:“相貌再像也没用啊,你看你悄没声儿就长这么高了,孤得怎么长才能同你一般高?”
但这些在瞿让看来根本不是事儿,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眼底带着笑意地看着她,觉得只要还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看着她有说有笑的模样,就什么都值得。
削骨之事不是一次就能完事儿的,伤口恢复起来没有这么容易,想要之后恢复得让人看不出来,更不容易,瞿让不能再继续睡在房梁上,否则休息不好也不利于伤口恢复,而且天气炎热,稍有不慎伤口就容易感染炎症,瞿让自己没当回事,宋元却非常坚持。
“你受这种痛、忍这样的苦去削骨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气呼呼地看着他问,“到时候伤口恢复不好,脸上两边一边一个伤疤,像蜈蚣似的,孤为了同你一样,是不是也得去往自己个儿脸上割两刀?”
瞿让这才老实。
这次才真正感受到当官家是种什么滋味儿,瞿让躺在宋元的床上,亲耳听到宋元将小黄门们都赶出去,亲自照料他,问题是她自打出生起就没伺候过人,三不五时弄疼瞿让的伤口都是小事,可她还坚持要替瞿让擦身,瞿让多次反对无效,可事到临头,宋元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瞿让就学着她平日里的样子,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跷起二郎腿,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斜眼看着她,虽未明说,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是闹着非要替我擦身?那你倒是擦啊!
宋元那性子,怎么可能知难而退?她双手一抄,亦斜眼看着瞿让,嚷嚷道:“你自己脱裤子啊。”
瞿让:“……”
最后当然还是只能他自己来,宋元还非常好奇地几次三番想要探头进来,都被瞿让冷着脸推出去,宋元整个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来,最后都没能如愿偷看到什么,夜里睡觉时直接气得卷走了瞿让的被子,瞿让也不分辩什么,整个人缩成一团,果然没过多久宋元就忍不住了,一脚将被子踢回来,瞿让动都没动,踢回来时是如何,他就任由那被子如何搭在自己身上,宋元又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瞿让,再犟也不能犟过孤吧?”宋元咬牙切齿地道,“你是想冻死吗?”
“天热,冻不死。”
宋元:“……”
瞿让还躺着,闭着眼睛问:“上朝时如何?能应对吗?”
“自然能,孤是什么人啊,父皇那么早就开始手把手地教孤,就朝堂上那些迂腐的老臣,他们能敌得过孤?”宋元挺起胸来,“收拾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
瞿让躺着都笑出来。
“笑就笑出声来呗,”宋元撇撇嘴,“告诉你,那个贾叙之家的小娘子,真叫一个厉害,脸上那么大块胎记,寻常人家避讳都来不及,她竟然还将头发全梳上去,刻意给露出来,还敢叫有貌!得亏姓贾……”
瞿让当真笑出声来。
宋元就继续道:“胆子倒不小,连孤都敢欺负,她爹竟然还想让她进宫来给孤当皇后,孤跟你什么关系啊?能在这种大事上坑你吗?他们一家子长得挺丑,想得倒挺美。”
贾叙之,这个名字听着挺耳熟的,瞿让想起来,这就是先帝先前托过孤之一的那个参政知事。
瞿让那时候还没有细想,当真娶回来当皇后,可就不是宋元的事儿了,是他瞿让的事才对,但宋元的心思就直白多了。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瞿让嘴角上扬,声音却很平稳。
“你同孤还客气什么,”宋元还当真了,她现在瘦了许多,连先前贵妃最为担心的胸部发育问题都顺带解决了,她自己还不觉得有什么,喜滋滋地同瞿让说起来,“你看孤瘦了这么多,都不用担心你胸没孤大了。”
瞿让:“……”那还真是谢谢您啊。
但总是这么瘦也不是办法,瞿让劝道:“还是多少得吃点儿,再这样下去身子吃不消。”
身子吃不消了还怎么同朝堂上那些老臣斗?
宋元听得出他的意思,但吃不下这种事连她自己都没法子控制,双手一摊道:“孤也没法子,换做是你,亲眼见到你娘被人下毒、七窍流血而死,你还能吃得下吗?你每次看到那些所谓的珍馐美味,你不会联想到你娘临死前的样子吗?”
这倒也是实话,瞿让能理解,但他不能放任宋元再这样什么也不吃,于是他想了个法子:“我做。”
宋元也没拒绝,但她没有当真寄希望于瞿让,她知道她夜夜噩梦缠身,只有瞿让知道,只有瞿让心疼,但瞿让也只能心疼,他没法子代替她,也没法子改变什么。
自己的路,终归是要自己走的。
贵妃被毒害一事,虽然牵扯到了多方势力,但有国舅在为头彻查,总归要推出一个人来承担罪责,杨家就在这时被推了出来。
早在先帝还在时杨氏就已经因为所谓的通敌叛国之罪被下旨满门抄斩了,但因为先帝没多久就病逝,国丧期间并没有当真服刑,结果等到国舅接手之后,直接将毒杀贵妃一案牵扯到了先前宫中的杨氏庶妃身上,这次满门抄斩就是双罪并罚,非死不可了。
先帝临死前给宋元留了个后招,这后招就是杨氏灭门之案的真相,杨氏满门抄斩原本只是个幌子,被国舅来了这一招才不得不假戏真做,但那被当做后招早早送出去藏了起来,按照先帝和杨公的遗愿,一直以密函的形式同宋元保持着联络。
宋元亲政之前杨氏那位唤作子令的遗孤一直在民间好好藏匿着,也不便时时联系,宋元也谨遵先帝的嘱咐,这件事连瞿让都没说起过,瞿让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就算再怎么爱护她,自己的身份总还是心里有数的,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很清楚。
大了到底不比小时候啊。瞿让换好最后一次药,对着镜子细细看着自己脸上已经渐渐长好的伤口,告诉自己你也总算是有资格和资本为她出力的人了。
可宋元的官家之路走得并不平坦,走着走着还大有走偏之势,有天夜里瞿让实在忍不住了:“外头的人都在传你不举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难得有话这么多的时候,宋元兴致来了就高高兴兴地回答他:“孤这岁数不是已经大了吗?那些个老臣都变着法儿地往孤的后宫里塞他们府里的小娘子,孤哪能让他们如愿啊?但他们总不能承认说自家的小娘子没有魅力吧?当然只能推到孤身上来了。”
瞿让:“……”
宋元还有心情笑:“哎瞿让你说孤这算不算是做好事啊?”
可瞿让没心思同她开玩笑,仍旧忧心忡忡的,宋元就痞里痞气地将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你知道父皇临死前送了孤一份什么样的大礼吗?”
先帝临死前为宋元做的筹谋多到她自己都难以想象,无论多大的礼都不会让瞿让觉得不可思议了。
但宋元还真就让他吃惊了一回。
先帝留给她的,是瞿让削下的两颊边骨。
瞿让自己都是第一次见,他实在不明白先帝将这些留给宋元有何深意,宋元来替他答疑解惑:“父皇是想让孤知道,你为了孤受过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但这些其实并不需要她知道,先帝也不是会教宋元这些东西的性子。
宋元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父皇用心良苦,他是想教孤明白一个道理,为君者,并不是只有严于御下这一个手段,他也想让孤明白,你不是死士,不是隐卫,不是细作,甚至不是普通的臣子,”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瞿让,你就是孤。”
他受过的苦、遭过的罪,她都必须感同身受,这是为人君者付出的血泪代价,每流的一滴血、每削掉的一寸骨,她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刻进心里,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这江山不是这么好坐的。
宋元将那两片骨头好好地用红绸子包住,锁进了一个匣子里,瞿让伸手想拦,她没让,依旧好好地收起来,神情严肃地看着那匣子被收进机关中,然后才转回身来,故作轻松道:“你放心,你为孤做过的牺牲,桩桩件件孤都记在心里。”
瞿让想说,我为你做这些,其实不需要你记在心里。
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但宋元从不认为这些牺牲是理所应当,她带着瞿让往密道中走,一边走一边问他:“你知道吗瞿让,但凡孤有得选,绝不会坐上这龙椅,父皇为大晋鞠躬尽瘁,还落得个偏爱宠妃的昏君之名,天下人眼中的官家……永远只在天下人眼中,孤受过的痛、流过的血又能有几个人知道?”
瞿让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她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瘦小的身子里蕴藏着更大的能量,她告诉他说:“不过孤做这些也不需要旁人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孤绝不会再走父皇的老路,再爱一个人都不能失了本心,将来若有一日,有幸真能遇到心爱之人,孤也绝不会将他放置在当日母妃那显赫之位上,让他成为孤的软肋。”
她虽不是男子汉,但始终为人君。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她说出口的话从不食言。
瞿让几乎是看着她从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一日一日成为今日这般心思缜密的大晋德庆帝的。
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瞿让第一次正面感知到自己对她的心意其实不止君尘之谊或是兄妹之情那般简单,是在杨子令出现之后。宋元越来越喜欢出宫,自打她目睹了哥舒贵妃之死后,就患上了厌食症,身子一直羸弱,也就没太注重仪表,可自从认识了杨子令,她非但喜欢出宫了,有一日竟然还屏退了左右,在寝殿里试起了女装。
不得不承认,她虽然身子受弱、矮小,但当真穿上女装,还是个格外惹人怜爱的小娘子,瞿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宋元还在他面前转圈圈,特别臭美地问:“孤好看吗?”
“哼。”瞿让别扭地别开头,并不正面回应。
心里却诚实地回答了:好看,阿沅你这样……很好看。
女为悦己者容,她如今才真的有了悦己者,瞿让心里又欣慰又难过。
“没想到他就是杨子令,”先前杨子令一直以“沐易”为名同宋元交往,她这才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还真藏得够深的啊,不愧是父皇留给我的底牌。”
杨子令因为当年的那场阴谋,阴差阳错地被挑断了手筋,又长得眉清目秀的,看着确实挺吸引小娘子的,而且他遇到的还不是普通的小娘子,是个身坐在龙椅上,心怀天下的小娘子,他们彼此吸引是瞿让意料之中的事。
宋元非常直截了当地承认:“孤确实对他有点儿意思,但孤心里这点儿分寸还是有的,他想娶孤……”她大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呢?”
这次瞿让的心结结实实地疼起来。
杨子令只是个细作,要论起身份,自然是配不上宋元的,可若真是要论身份,这天下又能有谁配得上她?
有时候夜深人静,瞿让也会问问自己,但一个替身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爱她的,或者说,只有好好做好自己这个替身,才能让她有机会好好去爱一个人。
宋元有一次喝多了,同瞿让谈心:“你还记不记得孤从前说过,绝不重蹈覆辙,走父皇的老路?”
瞿让当然记得。但杨子令绝不会有机会像当年的哥舒贵妃一样身居高位,有资格和机会获得圣宠。
“所以无论如何,孤不会让杨子令像当年的母妃一样,影响到父皇的国策,”宋元说着说着自己又笑起来,“不过父皇当年启用国舅也不全因为母妃,杨子令若有朝一日知道了孤的身份,怕也不会再给机会让孤去给他盛宠了。”
她当时说得落寞,瞿让却知道,即便有朝一日杨子令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她就是官家,已经放到心尖尖上的人,如何放得下来?
他一定会原谅她、理解她的。
即便杨子令无法劝服自己理解她,可身为人臣,该做的事他必须接着做,只要有一点理由继续留在她身边,他总有一日会看清自己的心,总有一日……会心甘情愿地认输。
杨子令认输的速度比瞿让预料得还要快,宋元曾说过不会给机会让他像当年的哥舒贵妃一样承圣宠,却没想到如今杨子令的身份比当初的哥舒贵妃来得更方便一些,宋元也当真没把她那点所剩无几的好名声当回事,先前被人说不举也就罢了,后来瞿让故意让大臣们发现,将她断袖之名放出去也是为了能将大婚一事拖得一时是一时,没想到反而促使了国舅的逼婚,更没想到最后宋元择定的皇后人选并非当初先帝在世时承诺贾叙之的贾府小娘子,而是林丞那个从未有人听说过的孙女儿。
宋元不知道的是,其实在大婚之前瞿让就见过林清琼一面,那时她应该是第一次随她的祖父进宫,林丞先进去,让她在殿外等等,宋元身边总是不喜欢宫人们环绕,能少几个就少几个,再加上近来她的脾气越来越阴晴不定,即便是那几个大臣送进宫来的眼线也不敢轻易靠近,于是林清琼等着的时候就真的只有她一个人默默等着。
瞿让就在大殿顶的房梁上坐着,一不留神将宋元非要他穿着的、明显大了的靴子掉了一只下去,刚刚好就落在林清琼的眼前。
她抬头望过来时,瞿让简直死了的心都有。
当然只好跳下来,林清琼忽闪着大眼睛将捡起来的靴子递过去,瞿让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穿上,低头对上她探究的目光就低沉着声音道:“不准告诉你祖父,听见没有?”
林清琼还是忽闪着大眼睛,她点了点头问:“你是官家吗?”
瞿让想起来,林丞曾叫画师进宫替宋元画过一幅画像,想来是送回了老家,让林清琼见过了,于是就清了清嗓子道:“孤只是想提前看看未来的皇后长什么样,你一会儿进去了可别抬头,不然孤会害臊的。”
林清琼“扑哧”一声笑出来:“官家也会害臊吗?”
没等瞿让回答,里头就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坏了,林丞出来了,他一把搂住林清琼,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嘱咐道:“进去之后别抬头、少说话有什么话洞房那日再说。”
说完就再度跳上了房梁。
林清琼从前只听说过官家性子顽劣调皮,今日真正见识到,却觉得这哪里是顽皮,明明是一颗清朗之心,可爱极了。
她跟随祖父进了整殿之后果真听了瞿让的,不抬头、不多言,但听着官家说到第四句话时,已经猜到,眼下说话的这个官家,同她方才见到的官家,并非是同一个人。
然而嫁或是不嫁,到了这时已经没有退路,她勇敢地孤身入宫,就为了他们初见时瞿让承诺给她的那句“有什么话洞房那日再说”。
所谓人生一场豪赌,不过如此。
瞿让一直喜欢与人对弈,最开始喜欢拉着宋元下棋,但她实在于此上头没什么天赋,后来杨子令时常进宫之后,他又拉着杨子令下棋,但杨子令不管输或是赢,心思都根本不在下棋上头,只有在面对林清琼时,才真有几分对弈的快感。
也是林清琼第一个发现,他喜欢执黑棋,而且喜欢将每局棋最后一颗黑子隔空投进他下旨赐给她的一口画缸中,仿佛是在记什么数似的。
她没有猜错,确实是在计数。
瞿让认识宋元这么多年,对她动心是一早的事,然而此后的岁岁年年里,他对她的每一次怦然心动都必须妥帖收藏,归置得很好,他必须借助每一次对弈来提醒自己,有些棋局,其实从落下第一颗棋子时,输赢就已经注定。
洞房那日,林清琼没说什么话,他欺身压上去时,她也只是顺从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瞿让闭上眼睛,感受到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一点一点摩挲,他的心里也顺着这只手的温度,一点一点描绘出宋元的样子,这一生,不过如此。
宋元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许多话何须说破,他知道她一早就懂,可是就如她当日所说,连杨子令都不会有的机会,一个替身就更不用说了,和她光明正大地并肩而立都是奢望,更何况一生一世陪在她的身边?
他和她之间的缘分,从林清琼入宫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而他和她之间的缘分,是从林清琼必须入宫,才得以开始的。
宋元命人送去的避子汤,瞿让没有推辞。其实按照他们一早说好的,他根本不需要夜夜留宿在华阳宫中,林清琼也不会需要次次服用这避子汤,但瞿让忍不住。
男女欢好一事,瞿让本以为他根本不会沉迷其中,但宋元却在他们洞房的第二日就告诉他,这样也好,只要没有孩子,一切都不是问题。
瞿让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也知道自己有多无耻,但就像是上了瘾一般,只要见到杨子令进宫,他就抑制不住自己想往华阳宫跑,每一次亲吻林清琼时,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他心里想的到底是谁。
他和宋元之间的感情,其实从来都无关林清琼。
他是她的替身,她又何尝不是她的替身?
但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该到来的孩子,竟然还是来了。
林清琼一早就知道,她见到的官家,并非是真正的官家,她也很清楚,他每次留宿在这里时,眼里见到的、心里想着的,都不是她这个名义上的皇后,但她根本不在意。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敬过天、叩拜过祖宗牌位,她是大晋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他,是唯一能躺上皇后凤床的男人。
是不是真的官家,根本不重要了。
瞿让第一次从她嘴里得知有了孩子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孩子不能留!但随即而来的,是另一种自私而狭隘的想法。
她知道他和旁的娘子有了孩子,会生气吗?会嫉妒吗?
于是明明可以在最开始悄悄解决的事,偏偏要等到林清琼的月份大了才去告诉宋元,其实宋元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做的每一个需要别人流血牺牲的决定都非常艰难,而这一次,瞿让是在拿自己做赌注,赌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宋元果然不忍心下手,似乎也是为了给她自己一个台阶下,或者是为了说服杨子令和那个最近因为大受刺激而强行掳进宫的贾妃娘娘,她说皇后有孕,一来可以让一直以来那些荒诞的流言不攻自破,二来国舅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她需要皇后母族,或者更直接的说,她需要林丞毫无保留地扶持才能抵御。
于是林清琼的孩子得以顺利出生。
瞿让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时,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林清琼还躺在床榻上,头上绑了块红绸子,怀里的孩子正在一撮一撮地吃奶,这样的场景从前瞿让连想都不敢想,可现在真的就有这么一个小人儿躺在她的怀中,那是他的儿子。
林清琼也是个可怜人。瞿让头一次认真看待这个从头到尾都被旁人支配命运的女子,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很快凤栖宫传来贾妃有孕的消息,旁人也就罢了,瞿让是知道内幕的,贾有容不可能有机会怀孕,但能假借她的肚子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宋元和杨子令的孩子。
不等他暗自揣测,贾有容已经自己找上门来。屏退左右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也一样。”
瞿让整个人都被惊呆了,但贾有容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这没有什么好吃惊的,我来也不是为了和你讨论这件事,我知道你喜欢她,所以我们的目标一致,就是希望她好,希望她这一生平安顺遂,没有任何遗憾。”
是,他希望宋元这一生都能平安顺遂、没有任何遗憾,哪怕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他,这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贾有容继续道:“这个孩子必须生。”
瞿让茫然地看着她。
“当年先帝膝下就这一个公主,因此才必须让她女扮男装,否则大晋江山无人为继,现在阿沅若不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将来怎么办?”
若是从宗室中抱养一个孩子……
贾有容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沅有败血症,滑胎时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大出血,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而且她的胃因常年没有好好照料,已经有很严重的胃病,如今有孕了胃口才稍稍好了一些。瞿让,换句话说,这个孩子生、她生,这个孩子死、她死。你忍心见到她死?”
当然不忍心,为了她,瞿让连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不要,贾有容真是个谈判的好手。
瞿让冷静地看着她:“你想让我怎么做?”
“阿沅的肚子很快就会显怀,她不能被任何大臣见到,所以我对外宣称有孕后,阿沅跟着就会宣布辍朝,”贾有容条理清晰地告诉他,“我需要你做三件事。第一,华阳宫从此必须去,但必须少去,一月一次不能再多,一月一次也一次都不能少;第二,朝上那些老臣个个与她日日相见,想要完全瞒过去不是易事,所以她才决定不让你代替她去上朝,而且最麻烦的国舅已经自请去黑龙山,辍朝期间你不必担心,但你必须每日在宫中走动几次,让他们送进宫来的眼线都瞧见你,才不会露出马脚;第三……”
第三不用她说,瞿让也知道。
“我明白,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会让她知道。”
贾有容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后来黎儿出生后,一直是贾有容在照料着,如今他们一个为人父,一个为人“母”,偶尔有机会坐下来聊聊,也会聊起些琐事。
“黎儿胃口如何?不像她娘吧?”瞿让问起。
“放心吧,黎儿胃口好得很,什么都肯吃,但阿沅奶水不足,不过幸亏杨子令有法子,什么羊奶、牛奶的都找好了往宫里送,黎儿身子很强壮。”
瞿让这才放心,又想起华阳宫中那个夜夜啼哭,惹得林清琼睡不好觉的孩子,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道:“他真是好孩子。”
贾有容一颗七巧玲珑心,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感慨,就抱着黎儿边摇晃着哄他入睡,边安慰瞿让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为人父母的也只能瞎操心。”
但瞿让当然知道,这句话对他和林清琼的孩子而言,并不适用。这本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若生下来的是个小公主也就罢了,但偏偏因为他的自私、他的贪念、他的逼迫,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孩子被生了下来,而他的存在不止是林清琼的灾难,将来更会是宋元最大的威胁,这个因他的自私被带到这世间的孩子,怕也要因为他的自私和无耻,结束他短暂的一生了。
这一天来得很快,林丞因当年杨氏一案被牵扯出来,国舅不依不饶,即便宋元几次三番想要庇护,却终究还是让他重伤不治而亡,就在他亡故后,林氏一族开始被人怂恿着来逼宋元立林清琼之子为太子了。
能让这个孩子出生,已经是宋元为人君最后的宽容和仁慈。
妇人之仁,是官家不该有的。
瞿让知道,这一路走来,她已经承受了旁人无法承受的艰难,他当然不忍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让她去替自己做下的孽擦屁股。
败局之棋,需杀子方能救主。
瞿让最后一次和宋元对弈,心中想的是诀别。杨子令和贾有容都是聪明人,都很自觉地逼了开,在瞿让的印象里,像现在这样和宋元独处的时候,都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和她说了很多话,也做了一些连小时候都不曾有过的亲密举动,宋元像是感应到什么,什么都没有拒绝。
你看,瞿让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多么聪明,多么善良,知道你已经是将死之人,不忍心再让你失望了。
最后一次对弈,瞿让让自己输得心服口服。她的这一生还如此漫长,他的这一生,却已经要结束了。
离开宋元之后,瞿让亲自下令封了华阳宫,所有宫人都被清理出去,他踏进林清琼的寝殿时,林清琼显然没有任何准备,她甚至还有一种终于等到他,可以侍寝的慌乱的娇羞感,瞿让看得非常心痛。
然而再怎么心痛,事已至此,也已经无法回头了。
林清琼也是个聪明人,当她亲眼目睹瞿让杀子的惨烈一幕后,心灰意冷之下却也坦然地告诉他:“我从来都知道你和他不是同一个人,我也知道这个孩子本就是我强求……”
是啊,能入宫来,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生存了这样久,谁会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瞿让自嘲地笑了一声,先前总觉得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自私牵着鼻子走,如今才知道,每个人的戏折子里都有自己预设好的剧情发展曲线,不受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影响,该死的人……从来不会有生还的机会。
那个被赐名叫礼儿的孩子如此,他瞿让也是如此。
瞿让临死前,回忆起小时候和宋元相处的点点滴滴,觉得所有的遗憾都在此刻得以完满,这一生能够遇见她,已经是最大的幸运,能否相伴终身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坦然地坦露心迹,倾诉的对象竟然会是林清琼,人人都是可怜人,这红尘俗世中,谁会是完全的无辜,谁又会是完全的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林清琼也并非他从前想象中那般无辜,她今日种种,皆是她自己的选择,若说宋元还是因为没法子,林清琼在最初就可以拒绝,但是她没有,那个孩子最初也不应该出生的,但因为她的虚妄的执念,才将自己一步一步逼上绝路。
瞿让觉得自己累了,他告诉林清琼:“我不愿自己再成为她的累赘,你我走到今日地步,皆是自作孽不可活,与她无关。但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今生也只能她替我来还了。”
林清琼哭着抱着他,歇斯底里地悲切哭出声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要任何人还……”
但这些声音在瞿让耳边都已经渐渐远去了,他眼前出现的,是宋元八岁生辰那日,贵妃叫了一个戏班子进宫来唱戏助兴,唱的是那出著名的《梁祝》,原本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但因贵妃喜欢,官家便命人修改了戏折子,那出戏唱到最后,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终于看淡了世事,觉得父母宗亲不过如此,摒弃了凡尘俗世,他们只希望两个人能够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地过完这一生而已,于是他们私奔了。
想要和一个人白头到老的愿望简单质朴,既然在这里做不到,那我们便离开。
当时贵妃看完感动不已,觉得这才是《梁祝》最该有的结局,但宋元看完却十分不以为然,她扬眉道:“一时的为爱冲动多么幼稚,他们二人身无分文,又被双方宗亲氏族四处追捕,能熬过最初三个月就算了不得了,日子艰难时他们便会知道,人生在世并非只有男女之间那点小情小爱而已,往后的日子啊,还长着呢!”
那时她小小年纪,便已经看透,还因此同贵妃吵嘴了几句,瞿让忘了最后那出戏的结局又被改成了什么样子,但他却知道,无论戏的结局如何,都只是男女主角之间的事了,与马文才无关。
而他……是个连马文才都不如的存在,他的一颗真心,到死都只能烂在肚子里。
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终究不是我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