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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随轻风去     奋斗在新明朝txt下载     奋斗在新明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九十二章 众望所归

    次日,李佑在衙中坐了一会儿,却坐不住,便又起身出衙,望卢府而去。

    卢老大人自从廷推为大学士后,交割完毕后就不用去兵部了,又因为官衔未定,便在家等待圣旨,顺便接待贺喜宾客。

    今天这个时间,李佑总算也进了卢府大门,没有像普通宾客一般在前堂逗留,直接被引到后院书房。

    李佑行过礼,老大人当头便斥道:“你这小辈,当真胆大妄为,只不过是个五品,也胆敢窥测宰辅之事!”

    李佑赔笑道:“有德者居之,老大人德才兼备,入阁有何不可?”

    卢老大人叹道:“这次真是被你赶鸭子上架了,老夫也是没受住宰辅之位的诱惑,在殿中居然坐视你为所欲为。”

    李佑心里想道,那宋太祖在陈桥被黄袍加身,大概也是这么说的…“老夫之前确实没有多想。一来晏司徒确实人望更高一些,老夫自觉希望不大。二来在天子亲政初期,确实不是入阁的好时候,老夫也对你说过,天子与太后是截然不同的。”

    后面这句,李佑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细想起来,许次辅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次廷推,他放弃了干掉徐首辅的机会,也是出于类似的想法,这两位大佬的思路有异曲同工之处啊。

    想至此便答道:“今日来见老大人,是要劝老大人去争一争次辅位置的,若老大人确实无意,晚辈就偃旗息鼓。”

    卢老大人吓了一跳,连忙道:“顺其自然,你万万不可再无事生非!若再生事,老夫说不得要奏请将你外放!”

    “是,是。”李佑答应下来。

    为表示对李佑自作主张的不满,老大人没有留饭。李佑出卢府准备回家时,又见到几个前来拜访的官员。彼此行礼示意后,李佑飘然离去,给别人留下了无限遐想。

    刚到了家门口,却见归德驸马府打发了人来传话,叫他速速去驸马府一行,估计又是打着驸马旗号的归德长公主召见。

    说起来好几日不曾见过归德千岁了,听说她在大谏议中展示风采后,一直忙于筹建少府,不知今日在百忙中见他又有何事。

    归德长公主确实很忙碌,没多少时间和情夫缠绵悱恻,恰好正要出门,便只在前堂接见了李佑。她开门见山道:“你可真有本事,让你审个案子,就叫宰辅之位易手!”

    李佑对情妇的公事公办态度很不满,有驸马打掩护,找个气氛暧昧的小阁子说话很难吗?“这和你关系似乎不大。或者说对你而言,卢老大人入阁比晏司徒入阁更好一些,你没道理不满。”

    千岁殿下忽然问道:“那么次辅呢?”

    李佑微微愣神,“什么次辅?”

    归德长公主秀容满是警惕,“你必定有什么花招,要再次推动卢大人直接进位次辅。”

    “你猜错了,没有!”李佑矢口否认道。

    千岁殿下哼声道:“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肯信你就见鬼了,你岂能不得寸进尺?只不过我猜不出来而已,也没有时间费心思与你猜谜。”

    李佑脸色抽了抽,含含糊糊的长叹道:“那又如何?”

    归德长公主要出行,实在没功夫和李佑磨蹭,很直白的要求道:“无论你打着什么主意,请你立刻罢手,此外可以给你补偿。”

    李佑低头忍住笑意,“那好罢,收手就收手。看在你我恩情的份上,补偿就算了。”

    归德千岁从来不是小气之人,大方豪爽的说:“一件是一件,我从不随便欠人情!你若不收,我便对你不放心。”

    平白得到好处的李佑站在驸马府外,很无语的目送千岁鸾驾远去。

    九月初九是节日,但苛刻的大明朝廷并不放假,相反,这日还是逢了三六九的朝会之日。

    李佑上完早朝,就回了都察院,继续当他的闲官。两淮盐案暂且结案,他便彻底清闲了。

    朝会之后的文华殿君臣朝议,李佑如果没有重要奏本必须面奏,是不能去参加的。从这点来看,他对朝政的影响力反不如当初担任分票中书时,这就叫以内驭外。连六七品掌科掌道能参加朝议,钳制宰辅九卿,这就叫以小制大。

    景和天子从皇极门移驾文华殿,其时殿中不过宰辅、侍班翰林中书、九卿、掌科、掌道而已,还有天子召来的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以及若干有要事上奏的官员。

    这个场景才是二十一世纪电视剧常见的“有事进奏,无事退朝”场景,但这不叫早朝,只是碰头会,不是固定化的仪式。

    甚至参加人员都不固定,很偏重于天子个人偏好,愿意召几十人来议论可以,愿意召三五近臣议论也可以。所以大明天子最大权力与前代相比,特殊之处就体现在这里,可以自由选择依靠谁来行驶皇权…从某种意义上,太宗文皇帝之后的二百年多里,文臣与太监以及文臣各党之间所争夺的,只是替天子分忧的权力而已。

    却说在文华殿里,天子身旁锦衣卫官高喊:“有事进奏,无事散去!”

    从班位中闪出一员,乃是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对天子奏道:“京师地面不靖久矣!朝廷原新设提督五城兵马司统领刑名捕盗事,历经数次纷争,原任李佑去后至今仍空缺。此职关系辇彀之侧长治久安,甚为重大而不可久旷其职!”

    闻弦歌而知雅意,殿上廷臣纷纷侧目。众人都知晓,当初李佑与太后赌气,曾上疏辞五城提督一职。结果不知为何弄假成真,莫名其妙的真丢了职务,却留了官位,成了个罕见的半调子免职,其中原因至今成谜。

    感觉这里面水很深哪,而且那李佑未必就心甘情愿的在都察院当无权闲官,说不定还在惦记这个职务。

    众人又想到,袁阁老今天忽的提起此事,莫非要为自己人谋取这个职位?这是想再次挑起纷争么?虽然五城提督职位是空缺,但官位检校右佥都御史还在李佑手里,合起来才是正经的官职,李大人未免肯放弃复职的机会。

    袁阁老当前应将全部精力放在争夺次辅上面,不该在别处挑起事端,这是不分主次,殊为不智。

    “据闻原任李佑在都察院中仍以虚衔坐衙,盐案之后其余别无差事。台垣之地,为朝廷风宪之根本也,平添冗官之设,岂可为天下法?故奏请以李佑官复原职,仍出任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免其空言无实之责,专于外差。”

    众人再次侧目,没听错的话,袁阁老这是保举对头李佑复职五城提督?

    貌似很怪异,随即很多人猜测出原因了。大概是袁大学士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原因罢,莫非他还真信了那个李佑可操纵宰辅更易的流言?

    李佑复职,就变成了外差,从内外角度,等于是向外靠了一些,相当于挂着都察院衔的京城治安理刑官。有了外派专职,而且这个外差不涉及朝中事,就像将猛虎关进笼子中,自由发挥余地反而小了。

    不然李大人在都察院可以随意风闻言事并无须负责,以他的综合能力显然后果很严重,不相信的,可以参见大谏议事件。袁阁老担心的,只怕也是这点罢。

    其次,李佑经袁阁老保举复职,若在短期内影响没有消散之前,再对袁阁老有什么不恭敬,就站不住人情道理了。

    铨政是吏部之事,天子便又垂询吏部赵尚书道:“天官以为如何?”

    赵良仁出列,奏对道:“此职要镇定地面,偏于刑名,李佑精于治事及法务,又历任大邑治民理刑之官,亦是经过廷推,倒也合适。”

    天子又扫视群臣,没有出来反对的,看来都是默认同意,便点头道:“准袁先生所奏,内阁拟旨即可。”

    袁阁老又奏道:“臣还有一言,此职镇静五城,治在外而不在内,应特许免朝参,赐仪从。着其每逢朝参之日,绕皇城巡视城坊,仿效古之执金吾,以拱卫藩篱,警戒宵小,亦可保护诸卿赴朝参。”

    殿中出现了杂音,这段话的关键字是“免朝参”,袁阁老这是要将李佑阻断在朝堂之外。

    京官的象征就是朝参,袁阁老却奏请让李佑在朝会日巡城…迫不及待让李佑出外之情溢于言表哪。

    有的人不禁想道,这袁阁老怎么对李佑如同惊弓之鸟似的,胆小的还像是堂堂宰辅大学士么!旁人看起来,好像他是畏惧李佑一般,真是不知所谓。

    面对杂音,才侍驾南巡回京不过数日的袁大学士充耳不闻。这都是一群傻帽,身在局中全如睁眼瞎!那李佑结好归德千岁、沟通太后的内幕,本学士会随便说么?就是说出来,只怕和彭阁老的下场一样。

    他当然担心,只怕稍有不慎,自己的次辅愿望就成了黑幕交易的牺牲品。卢宽虽然比自己小四五岁,但四十五年资历不是吃素的,自己入翰林院的时间比卢前辈还晚了十年哪。

    袁阁老的这个奏请,动静有点大,等于新立了制度。天子对阁臣垂询道:“众位先生以为如何?”

    首辅徐岳奏对道:“臣以为可以。”

    武英殿大学士彭阁老奏对道:“臣附议。”

    文渊阁大学士杨进奏对道:“臣附议。”

    东阁大学士金恕奏对道:“臣附议。”

    天子愣了愣,殿中大臣也都愣了愣,一个举荐,居然让所有在阁大学士众口一词的同意,这些大学士人数不多,但可是分了三四派啊。

    有个词可以形容,那便是“众望所归”。幸亏只是个五品职务,若是宰相之类的职务,遇到这种场面,那就是“天下归心”了…

四百九十三章 幕后的交易

    众人记得,上次所有阁老众口一词的时候,还是与李佑有关。那次是全体同意用李佑审理两淮盐案,估计此时至少彭阁老的肠子八成是悔青了,案犯还没处刑,却生生的将晏尚书的大学士位置审没了。

    景和天子从惊讶中醒过神来,面对五位阁臣的一种态度,也只能下旨道:“准所奏请,五城提督免朝参,朝会日巡皇城四周为定制。”

    从动机上说,五位大学士各有各的动机。提出此事的袁阁老大概是深的天子属意,次辅位置在望,想先发制人李佑隔绝在外,减少来自于卢阁老的变数;彭阁老则是报复;杨阁老可能是出于保护心理…但结果对李大人而言,是好是坏?饶是最有经验的廷臣,也判断不出后果,因为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绝朝请免朝参对于一个京官,不是一件小事。京官被如此处置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犯了过错,责罚免朝参思过;一种是年老多病者,赐恩免朝参养病。对李佑这个处置,算是开创了第三种。

    应该说,绝朝请大多时候被视为一种变相处罚,不过李佑在保持品级不变的情况下,可以韬光隐晦也不是坏事。

    毕竟现在所有廷臣都明白,近半个月,李佑先发动大谏议,后影响宰辅更易,对于一个五品而言,风头太盛了。他应该去低调沉淀一段时间,这也是对他的保护。

    但无论如何,李大人没有任何明面过错,甚至还可以说小有功绩,却平白得到一个绝朝请免朝参的处置,还是全体同意,总有点怪异。

    计算这个得失十分复杂,还是叫他自己去慢慢琢磨领悟罢,反正李大人身上的怪事不少这一件。

    朝议散后,又是左都御史江辛岳将朝廷最新精神带回了都察院,并幸灾乐祸的亲自向李佑传达。

    不是他有多恨李佑,实在是想看看貌似所向无敌的李大人被盛极而衰时,是什么表情,不过江总宪仍然没有从李佑神情上看出什么花样。

    但在都察院里,李佑的遭遇倒引起了很多年轻御史的不平之鸣,不过暂时没有大用。

    内廷机器再一次高效运转,次日李佑便得到了诰书,内容与江总宪传达的信息差不多。

    李大人对此苦笑不已,果然被长公主忽悠了。前天长公主暗示,可以帮他运作转为检校“左”佥都御使,结果还是个“右”!

    外行人可能不懂左和右的区分,但是只要明白国朝以左为尊,左比右好,左比右档次高就行了!

    在都察院,左字头才是正经坐衙官,可以上殿朝议的。右字头的只是外派的虚衔加衔,李佑这是情况特殊,没了本职才暂时混在都察院。

    以右转左,等若升半级,哪有这般容易?李佑不禁腹诽道,当时就觉得长公主的暗示不靠谱,果不其然。

    不过他与归德千岁相处这么久,知道归德千岁不至于故意骗他。根据他的猜测,大概是长公主也说服不了别人,特别是袁阁老这个对头,所以才搞成这样。毕竟他到了如今这个地位,越往上走,困难越大。

    接到圣旨,需要上谢恩疏,李佑便提笔写草稿。边写边感慨道,万事不如求己,关键时刻还是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似乎满朝上下都淡忘了一件事…忽然有家奴来传信,李佑接过来阅览,其内容是“临行在即,请于今夜一晤”。

    没有署名,但李佑却知道是谁,看了看日色,已经将近黄昏了。他先回家去,换了便装,又轻车简从悄悄出门向西安门外一处小宅院而去。

    这处宅院地处一条幽静的巷子里,到了门前,李佑确定周围无熟人后,便直接坐轿进了大门。随即被引到侧院花厅,自有好茶好水招待着。

    没过多久,主人家踱步进来,李佑起身拱手见礼道:“见过侯爷。”

    那人还礼道:“无须多礼,李大人请坐。”

    这被李佑称为侯爷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胞兄新宁侯钱泰。

    钱侯爷也落了座,将下人都赶出去,与李佑说道:“过几日我便要去南京,李大人不要忘了所托之事。”

    李佑笑了笑,“在下也有最后一件事须得侯爷出力,彼此换过即可。”

    话说八月二十八日时,正值钱太后连发中旨,群臣大哗的时候,新宁侯进宫向太后谏言不要与朝臣作对,却被钱太后愤然拿奏章砸。

    新宁侯与弟弟钱安不同,很识时务,知道钱家(不管是哪个姓钱的)若彻底激怒了朝臣,早晚有倒霉时候,特别是钱太后马上退养了,处置不好后患无穷。

    当时钱侯爷出了宫后,便亲自屈尊悄悄找关键人物李佑谈判,其后又居间与太后说情。

    新宁侯的本意是息事宁人,结果李佑立刻策划了一揽子方案,使人欲罢不能。最后两边条件各自如下:

    李佑须得争取魏国公的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提督巡捕五营任命通过;新宁侯要出任南京协同守备;审案不得追究魏国公。

    而钱太后则要照着李佑设计行事,配合李佑刷名望;保留李佑检校右佥都御使官衔,适当时候恢复五城提督职位。

    到目前为止,交易进行的很顺利,基本各取所得。但都还差最后一个条件达成,新宁侯今天与李佑会见,便是为此。

    李佑确认道:“侯爷真打算久居南京么?”

    钱侯爷答道:“明人不说暗话,太后放权退养,可以说我即将面临失势。还留在京城这是非之地作甚,远离是非才是明哲保身的上策,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卷入漩涡。再说我本南人,临老也想回江南。”

    南京守备、协同守备按惯例都是由公侯伯出任,新宁侯去蹭个协同守备位置,勉强也说的过去。

    客观的说,李佑也认为新宁侯的选择很明智,躲在南京比在京师逍遥的多,再说当协同守备也是混资历,说不定哪天也可以上殿参议了。

    “好!本官便写信给金家,侯爷自可捎带过去。”李佑点头道。

    原来新宁侯得到了金百万赠送的五万引窝本,欣喜归欣喜,但却也有烦恼。

    以他的身份,出面经营盐业不方便,而且如此大的生意用亲属又不放心。首先,亲戚中没人对南方盐业熟悉;其次,他这窝本得来不是特别合法,被亲属侵吞银两也不好说理。

    偶然听说了盐业有租窝本的事情,钱侯爷便起了心思。想要继续与熟门熟路的金百万合作,让金百万租回这些窝本,每年收取固定租金,这样省心省力又不担心赔本收不上银子。

    但这个中间人,则要靠李佑牵线,当然作为报答,临走之前新宁侯也会帮李佑促成一件事。这是他们之间本次交易的最后一项内容。

四百九十四章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李佑与新宁侯之间,之前从无交情,也没有任何共同点,现在只是交易关系。谈完了交易,两人几乎无话可说,李佑便告辞了。

    回到家中,却见归德驸马府遣人在门房守候,又是传唤他。李佑推辞道:“烦请回报,本官有恙在身,不能成行。”

    原来少府所辖事情,很多都是与内监衙门相重合,需要从内监衙门移交过来,对此内监颇有怨言。归德长公主这几日主要精力便放在这上面了,涉及到内监事务,除了她亲自出马一处一处解决,别无它法。

    今天她在得闲时听到九日朝议的结果,小小吃了一惊。李佑能够复职在她意料之中,也算得不到“左”字头的补偿,她实在无法劝服袁阁老去支持李佑转为检校左佥都御使。

    但是这个“免朝参”却非她所料,没想到袁阁老居然巧妙的借用朝中情势,将李佑排斥到朝堂之外。

    长公主认识到这是自己最近精力不足,对朝政关注少了些,所以出现失误导致情夫利益受损。所以又想请李佑过来,打算安抚他一番。

    但听到回报说李佑自称抱恙,归德千岁也只能一笑了之。她倒是第一次听到李佑找这种拙劣借口,只道情夫这次真是无可奈何,所以只能以闹情绪表达不满,想必过几日就好了。

    不过情夫这个样子,不再是诡异近妖,在长公主眼里,总算像个正常点的同龄人了。

    却说李佑写的是密奏,不经内阁直接呈送御前。九月十二日,天子看到了李佑的密疏,当场很无语。

    十三日又是朝会日,阁臣、翰林在午门外东朝房第一间候朝。等时辰到了,次第出房,却见李佑立在门口。

    这是他履任前最后一次进宫朝参了罢,众人皆想道。又见那李佑状甚恭敬的对袁阁老拱手为礼道:“君之惠,在下无以为报!”

    袁阁老冷哼一声,没有理睬,直接向午门而去。如果不出意外,今日天子将在朝议上吹风,让他进位为次辅。所以实在没有必要大**份的与李佑在这里计较。

    大朝会结束后在文华殿中例行小朝议,群臣行礼后,锦衣卫官正要喊“有事进奏,无事散去”。

    却听到景和天子先开了口下旨道:“内阁拟旨,朕要赐右检校佥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李佑四人抬舆,并赐曲柄青罗伞盖一顶,以壮其巡城观瞻。”

    还没有将精神集中起来的廷臣齐齐大吃一惊,这又是哪一出?

    抬辇也就罢了,天子怎么忽然想起赐给李佑伞盖?这里面有什么深意?要知道,京官与地方官不同,任何官员在京城出行仪仗都没有伞盖,宰辅公侯亦不例外。

    那李佑前天才被阁臣集体奏准,免了朝参,今日天子怎的又要赐李佑这些恩荣抬举他?

    当即有掌道御史站出来,叩首谏道:“恩赏皆出于上,本不该由人臣所议!但追古鉴今,恩赏万万不可过滥!李佑新近并无大功,何能得此殊恩,叩请陛下收回旨意!”

    景和天子却把一封奏疏交与侍班中书,谕示道:“念!”

    侍班中书接过来后,朗声读道:“臣李佑以肝胆热血为官,不敢有惜身之念。于今见疑于朝廷,放逐于庙堂之外,顿成笑柄,京师之大无以自处。故欲效景和八年二月廷杖故事,自请外放,替朝廷牧民一方,或可聊慰生平之志。”

    这本奏疏写的简单,殿中群臣立刻就听出来了,这是李佑自请外放奏疏。其中含义还没有细想,但有一句话先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便是“故欲效景和八年二月廷杖故事”这句。

    此句本身无问题,但是插在奏疏里显得很突兀,所以才引人注意。李佑写这么一句,绝不是无的放矢。

    廷臣们略略回忆了一下,李佑在景和八年二月挨本朝第一廷杖的事情,聪明的人当即恍然大悟!

    李佑在挨廷杖之前,可是在太后面前喊出了请天子亲政的呼声,号称为首倡天子亲政之人!这可是个很有象征性的人和事!

    以国朝政治传统,一人得道必须鸡犬升天。一方面,身边鸡犬毕竟亲近放心;另一方面,即使不想鸡犬升天的,也得做出鸡犬升天的样子给别人看。如果身边鸡犬都不能升天,那谁还给你效力?

    所以在官场上,东宫职位才会备受青睐,一旦东宫登大宝,那便坐拥潜邸从龙之功。

    李大人虽然不是景和天子的潜邸旧人,但作为在朝堂上第一个公开喊出请天子亲政的臣子并被贬谪,这个分量在当时公认与从龙差不多。

    上面这些内容,不会写在任何制度里,但却是牢牢存在人心中的。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作为具有如此意义的政治象征,天子亲政后第四天,没有任何表示也就罢了,居然听了阁臣之言,在毫无过错的情况下将他打发出朝堂,这就未免……这要让天下人怎么看?

    对错不论,从政治角度看,确实就是一件蠢事。难怪今日天子脸色不甚好看,大概是觉得自己遭到阁臣忽悠,干了一件蠢事的原因。

    五个大学士不由得面面相觑,前几天他们居然忘记了这点。本来轻松如意的袁阁老神情也微微有变化,这不会影响到他的前程罢,应该不会…首倡天子亲政之功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印记深刻的大事情,可以当做一个人的终生标记。可是李佑身上惊天动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首倡天子亲政的事反而被冲淡到大家快忘了…奏请天子收回赏赐的御史也十分尴尬,跪地进退两难。

    景和天子皱眉扫视,想起李佑这个年纪最相近的同龄人,几次相处觉得此人果断机敏、条理清晰、敢作敢当。再看殿中,对比之下真是一群老糊涂!便挥挥手道:“此乃追赏李佑昔年首议之功,嘉奖忠臣节义,无须再言。”

    群臣便又纷纷想道,天子手段有长进,这次施恩收取人心真有几分纯熟老练味道了。

    换做一般官员,听到五位阁老一致奏请将自己排斥出朝堂,必然是满怀怨望,愤恨不已;但他在这时突然又得知天恩浩荡,那还不得百感交集,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但李佑将会怎么想,群臣如今都不敢说自己可以猜得出。不过同时又对李佑产生些许羡慕,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羡慕的是,这说明李佑在天子心中有一定位置的。不然天恩没有那么廉价,这既是给别人看的,也是给李佑自己看的,让李佑安心去镇守地面,不要心怀怨愤。

    若说天子年少不更事,那也至少说明天子身边有人力捧李佑,天子受了影响,近乎简在帝心也。

    可是天子身边近臣与李佑关系都不大好,听说那帮人在南巡到扬州时被李佑挨个羞辱打脸,大部分朝臣心底对此还是喜闻乐见的。想来想去,很多人都猜测起一个人,归德长公主…第二羡慕的是,今后李佑出行时能够张罗打伞的威风,在京城堪为皇家之外的独一号了…忽然此时又有给事中站出来,大声奏道:“臣弹劾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排挤他人,以私心离间君臣!”

    景和天子正要说什么,忽然殿外有内监进来,认得是慈圣宫那边的。如今天子刚刚亲政数日,很多事情尚未完全交割完毕,所以钱太后要等到彻底结清了才可以退养。

    这个内监带来了钱太后的口谕:“袁立德私心太重,行事多以一己偏好,不宜重用为次辅,武英殿大学士彭春时年高望重,可以补为建极殿大学士次辅。自今日起,哀家不再理政事,一切皇上自可做主,亦望群臣尽心辅弼。”

    整个文华殿中登时充满了窃窃私语。太后摆明了讲,此乃她临退前的最后一诏,所以分量不轻,天子出于孝道和惯例,应该要接受。

    但是这个诏书却提了彭阁老为次辅…群臣又想起了大谏议时,彭阁老被怀疑与太后有勾结的事情,现在看来,还真有可能。

    太后的谕示很明显。这个时候说袁阁老私心重,显然指的是袁阁老排挤李佑的事情。

    李佑在太后眼里是什么角色,大家都清楚,太后为了提拔彭阁老,居然不惜站在李佑这边贬低袁阁老。到了这个程度,要说彭阁老与太后没有勾结,谁也不能相信。

    彭阁老惊讶的老脸都变形了,他的行情一直走低,对次辅之位没报多大希望,谁能想到太后凭空忽然出了这么一道旨意?这下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袁阁老更是愤怒的不知该如何是好,谁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排挤李佑难道做错了不成?当日全部阁臣都同意的!

    天子看了看彭春时,又看了看袁立德,对传旨内监道:“谨受母后之命。”

    听到这句,群臣不由得暗暗惊呼,这庙堂之上当真诡异莫测,今天又是一出让人云山雾罩、不容易看懂的大戏。

    只有一点很明白,这袁阁老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他排斥李佑,结果又因为这个成了把柄,导致轻易丧失次辅宝座。

    看来这李佑确实邪门,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人不在此,也能引发大事端。

四百九十五章 开衙建署(求月票!)

    君无戏言,刚刚下发两天的诏旨没有收回的道理,那样也太过于儿戏了。所以景和天子只能重新再下一道诏旨,赐予李佑若干恩典作为补偿,抵消前一个诏旨带来的负面影响。

    但在景和天子心中,已经将诱使他摆乌龙的一干老臣特别是袁阁老抱怨起来,他们这也真是无事生非!

    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刚刚亲政没几天便将类似于东宫旧人角色的大臣排挤掉,这样的天子只怕是个不可靠的政治低能罢。就算施展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之类的权术,也不能选在这个时间段。

    中极殿大学士徐首辅步出文华殿,望着九月艳阳天,倍感苦逼的长叹一声。

    当初许道宏任次辅就已经够强势了,幸亏还有彭春时的辅助;这回次辅换成了也不是省油灯的老资格大学士彭春时,而且还是知根知底更加危险,谁又能再辅助他?

    他与彭春时以前虽然因为地位与实力的错位偶有芥蒂,但总还算过得去,一直是同党。廷鞫龃龉和公开撕破脸且不提,可彭春时居然瞒着他私自交通内宫太后,这更不能令人接受。信任感一旦失去,想要失而复得就难了。

    新任建极殿大学士彭春时步出文华殿,望着九月艳阳天,倍感苦逼的长叹一声。

    最近他根本没有与太后有过任何接触,但朝中却人人都以为他与太后内外串通得了次辅位置,真乃无妄之灾,浑身是嘴也难说清!

    若太后真有权势也就认了,但是如今太后彻底退养深宫,而他被认为勾结一个不问政事的太后能图到什么好处?只怕被人当脑残罢!

    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步出文华殿,望着九月艳阳天,倍感苦逼的长叹一声。

    又是原地不动!自从先皇特简,他入阁已经十一年了!八年前就是文华殿大学士,八年后还是文华殿大学士!

    景和七年底到八年初,他与彭春时争夺前进位置,最后让徐岳和许道宏占了便宜!今年他常伴帝侧次辅在望,谁料原本无望的彭阁老无耻勾结钱太后,突然咸鱼翻身!

    他担心李佑出花招运作卢宽,抱着有备无患、先发制人、宁错杀不放过的念头,欲借有利情势将李佑排挤出朝堂。结果反而成了把柄被人抓住生事,回想起来像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随后有正式诏旨下达,武英殿大学士彭春时进位建极殿大学士,根据廷推结果,以少保、兵部尚书卢宽为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仍加少保衔。其余大学士不变。

    至此,景和九年的这次内阁变动到此尘埃落定。

    消息传开后,卢老大人以其雄厚年资越过两个末尾大学士直接出任武英殿大学士,并不使人奇怪,也在预料之中。他毕竟是四十五年前的翰林院庶吉士,辈分太高了。

    但整个京师官场纷纷表示,对当前这个首辅次辅组合感到很怪异。一般来说,次辅位置常常被视为预备接替首辅的人选,除此之外与普通大学士区别不大。

    现在的新组合中,次辅彭阁老比徐首辅还要年长十岁,使人很无语。这彭阁老不惜公然勾结已经无权的太后,也要占着次辅位置,图的是什么?

    便有业余政治分析家指出,在本次内阁人事变动中,本来有袁阁老进位次辅、彭阁老援引晏尚书入阁的默契。但是晏尚书被异军突起的李佑打了闷棍,众目睽睽之下败走廷鞫,彭阁老面临一无所得的窘境,只好出手抢了次辅位置展示力量。

    还有一种说法,天家如此安排,必然是另有深意。彭阁老年事已高,只怕也当不了两三年次辅。而许阁老丁忧返乡,两三年后便要回朝,到那时恰好重新接替彭阁老的次辅位置,实现平稳过渡。

    不然等许次辅丁忧结束后,如何安排复职肯定是个大问题,一不小心又要引起风波动荡。

    闲话不提,却说李佑将自己该做的都做完后,在家翘首以待。对于内阁变动的结果,他很满意,但接到颁给自己的新诏书后,心里评价却是大失所望。

    诏书内容只是好言好语勉励了一番,并赐给他抬辇和青罗伞盖,以及天子特批了一处紧邻宫城之南的空余地方作为五城提督衙署。

    这御赐抬辇、青罗伞盖,看来都是内疚之下的补偿,若是别人,特此殊荣必然感恩戴德,但是李大人对此没什么特殊感觉。

    不是李大人不够忠君爱国,委实是他早已有过斗牛服、金书铁券等殊恩了,再多个轿子和伞盖,已经产生不了什么兴奋了。

    只是这个天子赏赐给的衙署,还有点实用价值,而且象征意义也很大。紧邻宫城之南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五军都督府和五部(除了刑部)所在,放在后世就是**广场上。

    若非天子施恩,区区一个正五品的五城提督衙门怎么可能将衙署设在这里。

    其实在内心深处,李佑还有一点遗憾,内阁这次大变动的结局,无论是徐彭决裂、还是卢前辈上台、亦或是彭阁老进位次辅,可以说都是他竭力策划促成的。

    他对于成功,还是小有自得,但到目前没有几个人知晓这点,更谈不上公论。所以有股锦衣夜行的不爽快感,高超技艺得不到公众欣赏,可惜可惜。

    却说如今朝廷的事情与李大人没有关系了,免朝参绝朝请不是开玩笑的。五城提督的职务转了一圈,好像又回到原点,该衙门还是要靠他李佑来开张。

    李大人于是又重新开始了与官僚机器打交道的旅程。需要跑吏部划拨吏员,跑户部索要开办银两,跑工部调遣工匠修缮衙署,之后还得跑刑部协调审案流程,跑兵部协调涉及官军的事务…在与各部打交道之前,李佑决定去天子赐给的衙署视察一下,也好心里有个底。这个地址位于西江米巷以北,通政使司之南,五军都督府之西。

    他乘轿进入西江米巷,由西向东快走到五军都督府区域时,发现一条向北的胡同。又转入胡同没走几步,便见到一间略显破败的朱红大门。

    大约就是这里了。李佥宪下了轿子,左顾右看,发现在这条不算短的胡同里似乎就这么一道大门,显得清静寂寥。

    这就很怪异了,附近地带可是京师衙署最密集的区域,说是寸土寸金都不为过,怎么会有如此奢侈浪费的情况。

    李佑心里比划了几下,这片院落可是够大,他这五城提督根本用不了如此多地方,当然天子也只赐给他一小块使用。

    身旁的长随韩宗忽的打个冷战,小声道:“有凶气!”

    李佑骂道:“胡说八道!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凶气,速去叫门!瞧瞧有没有留守的。”

    还不等韩宗去叫,大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大约是里面的人听到了外头动静。

    李佑定睛看了看,却见从门里闪出来位五六十岁的老人家,布衣布裤很是平常,似是被征发来看守院落的差役。

    那老头见到有位年轻大人守在门外,连忙上来叩首行礼,嘴里问道:“这位老爷,今日至此有何贵干?”

    李佑答道:“本官乃检校右佥都御使、五城提督,朝廷将此处院落一部赐予本官用为衙署。今日前来验看!”

    留守老人家唯唯诺诺,引着李佑向里走去。过了在大门,李大人又想起什么,问道:“此处以前作为何用?为何如今荒废了?”

    那老头淡定的说:“此地是当年的诏狱所在,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皆设于此。只不过诏狱废置久矣,锦衣卫经历司、镇抚司都迁往东华门外了。”

    关于锦衣卫,关于北镇抚司,关于诏狱,无需多言,一切你懂得。

    李佑无语,难怪这胡同如此清静,只有这么一间大门。原来是大明三百年历史中凶名赫赫的诏狱曾经设在这里,韩宗感应到有凶气不是没来由…李佥宪又开始纠结了,这天子赐了此地为衙署,是有意为之,还是在地图上无心的大手一挥?到底有没有特殊含义?真是天威难测啊。

    其实天子的想法很简单,五城提督很大职责是负责京师地面的治安狱案,又何必浪费国库另建衙署牢狱?直接将当初的北镇抚司衙署废物利用,如此才彰显出明君的节俭美德。再说此地邻近宫城,也算是给李佑的一种恩典和补偿。

    孰料这个简简单单的无心之举,给多疑多思的李佥宪带来了很多自寻烦恼般的困扰…带着无穷无尽的揣测,李大人心不在焉的出了前锦衣卫诏狱,上轿按照计划向工部而去。

    与工部营缮司官员磨了半天嘴皮子,才得以谈成调遣工匠和官军修缮衙署的事情,并约定年前要修完。

    其实没多大工作量,那个衙署房屋虽旧,倒也可以先凑合使用。最主要的任务是建起围墙,从占地很广的前锦衣卫地界上分割出五城提督的地盘。

    临走闲谈时,那营缮司员外郎漫不经心的道:“李佥宪好手段,将诸位阁老玩弄于手掌之上,彭阁老当次辅,也是你搞的罢。”

    李佑大吃一惊,他干的这事很隐蔽,怎么如此随随便便就从此人嘴里说出来了?

四百九十六章 认清大势

    李大人与工部的人不是很熟,对方冒出这一句,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实在判断不出对方意图,所以随便支吾几句就走人了。

    接下来他又去了兵部,在这里办事很顺利,尚书高升大学士,兵部里气氛自然不错。

    提督五城御史的关防印信在他上次到兵部索要之后,已经铸造好了,只等着任职者来取而已。此外又商定了从京营调拨一百官军,在五城提督御史衙署听用。

    辞别时,听到兵部官员说“袁阁老朝思暮想的意欲前进一步,这次却又被彭阁老挡住了,甚为巧妙,李大人没少出力罢。”

    李佑不知说什么好,怎么人人见了他都要提上一句,传到满天飞舞的阴谋还能叫阴谋么?

    本来他想着别人体察不到他的心血,故而默默无闻的充当幕后英雄,没有成功快感,但貌似事态有点相反。

    问题出在哪里?那新宁侯的嘴巴不至于如此不牢靠,导致将底细都泄露出去罢?李大人始终百思不解,满腹狐疑的又去了吏部办事,顺便到文选司左郎中那里闲谈几句。

    果然,又见左郎中笑道:“袁阁老这一记闷棍挨的不轻,必定是你所为。”

    在泛泛之交的人面前,李佑不好多说什么,但与左郎中关系不同,便严肃的问道:“左部郎是从哪里听说的?”

    左郎中对李佑的一本正经表情颇为纳罕,“随口说笑而已,怎的如此认真?”

    说笑?李大人很奇怪,反问道:“如此事情,也能胡乱说笑?”

    左郎中解释道:“你还不知道?上次皇极门早朝,我等六部属官在一处闲谈,语及今次内阁之事,有人戏言,虽无凭无据,但知必是李佥宪所为。

    我等问其原因,他说内阁变动的好处尽归于你,满朝看去,只有你最得利,如此还需要什么证据?但凭心证也是你操弄其事了,别人谁能闲得费这心。这话在六部之间传来传去,当个笑谈而已,你何必较真在意。”

    这个…知晓情况后的李大人无语凝噎。朝廷中永远不缺少聪明人啊,就这样全无证据的胡猜也能猜到真相。

    回想起来,话说本次内阁变动,可以总结为三件——第一件,卢尚书力压晏尚书入阁,他李佑在中枢有了新靠山极其得利;第二件,徐首辅与彭阁老决裂,他李佑的死对头遭到削弱,相当得利;第三件,年事已高的彭阁老超过袁阁老担任次辅,为许阁老复职埋下伏笔,他李佑还是得利…这三件事,涉及立场各不相同,别人有可能在其中一件上得到好处,但要在三件事上全都得到好处的,貌似除了他李佑一个再无别人。

    而且第一件和第二件都是他李佑借着廷鞫名义公开促成的,但次辅位置易手这件却让朝廷诸君莫名奇妙,找不到来龙去脉,只有彭阁老投靠了太后这么一个很值得推敲的理由。

    所以别人闲谈说笑时,也就顺便将第三件事扣向李大人头上了,反正李大人已经干了两件,不差再多上一件。况且他与彭、袁二阁老关系都很恶劣,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至此李佑总算明白,原来工部和兵部的官员都是抱着谈笑的心态与他戏言,倒叫他如临大敌一般胡思乱想了半天。

    李大人突然神容凝重起来,对左郎中说:“你们所猜得不错。彭阁老担任次辅,确实是在下说服了太后所为,没想到轻易被你们看透了,叫本官何以自处。”

    左郎中哈哈大笑,“戏言就是戏言,茶余饭后徒增笑耳,你胡乱承认也成不了真。”

    李佑也相对而笑,一直到出了吏部,他的笑容才渐渐收敛起来。通过这个说起来像虚构、其实是真实的戏谈,他感觉似乎悟到了什么,不禁站在道边上陷入了沉思。

    最近的这段时间事情顺利,一切照着自己所预想的发展,自家表现也很突出,但物极必反四个字果然意境深刻,居然出现了如此情势。

    这种情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从表面上看只是玩笑,此外没有什么,暂时也不会产生威胁。

    但无论如何都被惦记、处处躺着也中箭,这便成了一个无所遁形的人,在政争中将是极其悲催的。等若是你在明别人在暗,最起码失去了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能力。

    继续往深里挖掘,这个情势又是很微妙也很危险,能出现这种玩笑,那也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才是真正值得重视之处。

    战胜了人,也连带制造出了这种情势,不能不警惕。就算能战胜所有对手,但只要忽略大势,最终还是必败无疑。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纵横无敌,可是目光短浅几分,就要以悲剧收场。如楚霸王项羽,此人能够敌得过天下之人,但却敌不过天下之势,一连数年几乎战无不胜,然而最后却自刎乌江。

    想到这里,李佑暗暗做出了决定。

    近一个月时间,因为许次辅丁忧去职,他一时间中枢无人,无法在京师官场稳稳立足,所以不得不竭尽全力借用形势,屡出奇兵不停策划各种阴谋阳谋。在带来丰硕后果的同时,这超常发挥也对朝廷上下诸君形成了极大的冲击力…如今不利形势得到扭转,卢老大人顺利入阁成了第四号武英殿大学士,预计和许阁老的盟友、文渊阁大学士杨阁老可以互为臂助,而他本人也该稍稍远离朝堂了。

    所以重新担任五城提督,又被免掉朝参也未必是坏事,既不用离开京师官场,又可以实现与朝廷之间的缓冲,专心于本职即可。

    自此李大人便抛开朝堂之事,再也不管朝廷中的是是非非,全心投入了提督五城御史衙署建设。

    提督五城御史衙门和绝大多数都察院外差一样,采用的是独官制,衙门里堂官只有主官一人,不设属官,内部只有吏员办事。从巡抚到巡按,莫不如是。

    接近月底时,宛平县送来了四十差役、兵部调遣来了一哨官军,吏部划来了十名吏员。一时人手齐备,房屋也打扫清洁,锦衣卫留下的诏狱监牢甚为坚固,仍旧可以继续使用。只有围墙还在施工,但衙署已经可以开张了。

    崔真非和周杰希两位师爷闲置月余,也终于重新有了用武之地,一个负责文书和狱案,一个负责承发和钱粮。

    李大人向京师宣布本衙门开张,仪式地点并不在衙署这里,而是颇为与众不同的。

    九月二十九日,是朝会之日。凌晨天气已经微微寒冷了,朝臣们起床后纷纷出了家门向宫城汇集。

    天色蒙蒙亮,很多朝臣在上朝路上看到一道新的风景线。

    街面上出现了一支普通而又不普通的队伍。有一对红漆木棍前导,二十差役前拥,四十官军后呼,有马车一架尾随;中间是一顶四人抬大轿,还有壮士二人手持青罗伞盖紧随左右,垂下的流苏绦饰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说它普通,这要放在府县十分不稀奇,亲民官的威风出行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甚至犹有过之。很多担任过地方官的朝臣望见这支队伍,不由得记忆起了自己当知县时的青葱岁月…但不普通的是,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京师,宰辅出行仪从也绝对不会有伞盖当头,以及不会有如此多差役官军前呼后拥。

    于是乎一个早晨,李佑便让京师官场纷纷晓得,提督五城御史衙门开张了!

    按照诏令定制,李佑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绕着皇城巡视完,午时回到衙署。用完饭食,又开始思虑下一步动作。

    一般新设衙署的最大问题就是职权划分。朝廷诏令所规定的只是个大概方向,具体细分还得靠实践中摸索并奏请朝廷批准。

    例如朝廷允许提督五城御史衙署拥有收受词讼和审理之权,但能判什么等级的案子,那还得与刑部协商清楚。是依照巡城御史惯例,只能判决田土婚姻契约钱债等民事案件和杖刑以下刑案,还是抬高等级,可以判决一百杖以下案件?

    李佑知道,从现有秩序中重新划分出新的权力边界,那就要同时与上司和下属对接好。

    巡城及兵马司系统的职责及其细碎,内外五城三十六坊,涉及到城市管理几乎无所不包。若只论主要职责,他这个提督五城御史衙署所管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一是治安刑名二是街巷沟渠管理,向上对应刑部与工部。

    但与上司对接之前,还得将内部关系理顺了,才好有底气的与上司协商明白。

    提督五城御史衙署按照朝廷的定义,是下辖五城兵马司,节制五城巡城御史,共计十个单元,这可真是不少。

    还要注意的是,对五城兵马司与巡城御史是有区分的,一个是下辖,一个是只是节制。

    这些关系慢慢理顺是需要时间的,李佑不禁感慨道。接手一个新设衙门没有任何前规,一切都须得自己去开创,堪称任重而道远哪。

    他随即下达了第一道命令,传五个兵马司的五个指挥到提督五城御史衙署相见!

四百九十七章 京城刑名之权

    如今五城提督御史衙署人手充裕,而且暂时还处在刚开张吃闲饭状态,派出五个人去各兵马司传达命令毫无压力。

    午后未时,距离最近的西城兵马司指挥先到,其后南城、东城、中城、北城兵马司指挥相继来到,都被引入五城提督御史衙署侧厅中。

    五人到齐后便静待新任上司露面训话,这也是应有之义。不过一直等候了半个时辰,那李佥宪却是架子极大,迟迟不露面。

    这会儿众人心里都猜到了,这定然是新官上任给他们的下马威,就是要故意晾着他们在这里。但他们作为下官,也只能继续等着,如果连这都忍耐不了的,就不用在官场混了。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日头已经偏西,那李佥宪仍然没有露面。等到这个份上,五个兵马司指挥的心中大都有些不耐烦了。如此长时间的空等,已经超出了考验的范畴,如果说是下马威,那也算很过头了。

    上司为何要如此做?其余四人想到这个问题,便疑神疑鬼的看向中城兵马司的苟指挥。听说当初李佥宪第一次上任时巡视中城,苟指挥故意避而不见,让上司空等一个多时辰,今天李佥宪莫非意欲报复回来,而大家都是被这姓苟的连累了?

    中城苟指挥脸上的伤痕尚未完全消除,一方面心里憋着气,另一方面被同僚眼光看的不自在。故而他有些坐不安席,忍不住起身对其余人道:“想必佥宪公事繁忙,我等久待无益,本官且先告辞了。”

    随后继续等了片刻,南城指挥又起身告辞。最后直到天色就要黑了,衙署将关门落锁时,李佑仍未出现,剩余的三个兵马司指挥这才无奈离开。

    其实五个指挥苦等的时间里,李大人并不在衙署里,他传令召见五个指挥后,便出衙去了刑部,要拜访刑部尚书荀飞谦。其目的很明确,尽可能的争取到更大的司法权限。

    道理也很简单,一个号称统管京师治安的衙门,如果司法权力小的可怜,那还有什么威慑力?无权在手,其令不行。

    刑部尚书荀飞谦是由文渊阁大学士杨进推荐、时任吏部尚书许道宏提名廷推得官,所以追究起脉络,与李佑也算是同道中人,不然李大人根本不用去谈。

    要知道,京师乃天子脚下,司法乃是重器,最高司法大权直接归天子所有,往下则分别授予各衙门。

    从组织结构来看,李佑的提督五城御史衙署与刑部其实是平行的,或者说和所有部、院、寺监都是平行的,都是直接向天子负责,只是司法业务需要从属于刑部。

    李佑多一分司法权力,刑部就少一分权力,所以李大人找刑部商议司法权限问题,无异于与虎谋皮,若非荀尚书算是同道,不然谈都没得谈。

    不过李大人也不是没有底气,他索取权力是朝廷默许的。朝廷设立他这个官职,显然是对京师案情频发的混乱现状不满,想要改变京师事权分散局面,并总揽其事、强化管制的意思,不然平白设一个五城提督有何用处?但具体如何,还得靠他自己争取。

    面对李佑来访,荀尚书摆不了什么架子,他对李某人到访的原因,很是心知肚明。便直接在花厅接见,并屏退了左右人等。

    略略寒暄几句,李佑便直抒来意,“依照定例,巡城御史受理京城地界之词讼,审问案情,小事立断,大事送部,而兵马司负有侦缉之责。今蒙朝廷信重,以本官节制巡城御史,总领诸兵马司,今后刑名定例如何,本官犹自懵然不知,还请大司寇示下。”

    别地刑名都由县衙负责,但对京城的刑名之事,朝廷极为重视,所以从制度上是由刑部代为负责,哪怕是两家互相骂街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吵吵到刑部。

    而刑部作为六部之一,主管天下刑名大案,但却常常处理京城这些烂事,也是烦不胜烦。同时经常兼顾不过来,于是渐渐有了兵马司和巡城御史的扩权。

    国朝最早设巡城御史,只为纠劾地面,并不受理词讼,也不负责刑名问案,但后来渐渐有了部分司法权限。大体上,轻微的、杖刑以下的民事案件,巡城御史可以自裁,杖刑以上的刑事案件仍须移交刑部,而兵马司则受同级巡城御史监督和指挥。

    李佑提起这个定例,荀尚书当然听得出他话中之意——既然巡城御史都在事实上拥有了杖刑以下案件的司法权力,那么本官作为巡城御史的上级,那就应该具有更高级的权限,否则何以节制巡城御史?天下没有上级权力反而不如下级的道理,更何况朝廷设立本官这个职位,本就有总揽京师司法的意思,不能让诏令成了空文。

    归纳为一个词,就是“要权”。

    其实从荀尚书本人角度而言,他已经是九卿之一、二品大员的层次,眼界很高,对于京师地面这些琐碎事情和三瓜两枣的司法权力已经看不入眼了。

    例如说,将在京城偷东西的小贼判刑,也要放到他堂堂刑部尚书的案上批一笔,这有什么快感可言?能抓住大案重案就足够了。

    但是荀尚书仍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所以不敢轻易与李佑承诺什么,只反问道:“那你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

    对此李佑早有腹案,“外地知县,尚可判一百杖之刑。京师重地尚需慎刑,本官不敢比照外地按察佥事,只比照知县如何?只求百杖以下案情可自行裁断。”

    荀尚书怫然道:“你也知道京师重地极是慎刑!对京师案件,我刑部也只有百杖以下自裁之权,百杖以上刑案,照样需要上奏天子圣裁!若如你而言,我刑部今后便不用管京师之事了!”

    “都是为君分忧,刑部乃天下的刑部,事务已然繁重不堪。大司寇又何苦纠缠于京城这刁民云集的地方,做那如同知县的俗事。”

    荀尚书答道:“你若有此意,大可直接向天子奏请。如有圣谕,我刑部不敢不从,你何必到这里与本官说这些!”

    李佑无奈道:“大司寇说笑了,若不向大司寇照会,我何敢自专。”

    荀尚书想了想,又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刑部本官就是这个阎王,但是部中还有很多小鬼。若真如你所愿,本官可以不在意,但是部里未免会怨言重重,叫本官这一部之首不好做。”

    京城事务繁琐,固然让负责京师刑名案情的刑部疲于应付。但与此同时,对小官吏来说,过手的油水和好处也很大,甚至是主要的灰色收入来源。

    不错,刑部确实负责天下刑名,但是外地案子到了刑部后,疏通成本也很高,案犯打点的积极性就下降了。

    打个比方,贵州案件到了刑部,那案犯亲属想打点疏通,就要花两个月时间,穿越三千里去人生地不熟的京师。对于一般人而言,遇到这种情况岂止是望而生畏,只怕当即就放弃疏通打点并听天由命了,于是刑部主管官吏所能落下的好处就少了。

    相反,京师人犯了官司,与刑部近在咫尺,打点疏通便利许多,积极性也高,同时京城人相对比较富裕,拿得出银子。

    所以说京城案件烦不胜烦归烦不胜烦,但仍是刑部官吏最主要的灰色收入来源。作为高高在上的刑部尚书,荀飞谦大人可能不在意这点事,但是不能不考虑到属下十三清吏司大小官吏的情绪,部中具体事务都还要依靠他们去做。

    李佑纵然有从朝廷到百姓的万般理由,但在涉及到需要挑战官场潜规则时,他就无法去游说荀尚书什么了。明规则可以因为人的主观想法而改变,潜规则却从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

    见李佑沉默不语,荀尚书淡定的笑了笑,“若本官还是刑部尚书,就不好开此先例,不然部里要乱。什么时候不当这个刑部尚书了,便无所顾忌,临走前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见天色渐晚,李佑便告辞。坐在轿中,想起荀尚书最后那句话,忽然有所悟。

    荀大司寇什么时候才能不当刑部尚书?他才五十来岁,远不到致仕时候。那么他不当刑部尚书还能干什么?天下还有多少比刑部尚书更好的位置?

    不过想起来,这眼下还真有一个,比如正空缺的兵部尚书…兵部尚书在六部中是中上地位,刑部是中下地位,刑部迁兵部就等于是升官。

    李佑顿时懂了,荀尚书明着婉拒,其实是暗暗提了条件,他若能当上兵部尚书,自然临走前可以帮他在刑部吃里扒外。

    这也太看得起他了!李佑很无语,估计荀尚书是看上了他对卢阁老的影响力罢。有卢阁老这个前任兵部尚书和杨阁老一起用力,再搭配上吏部天官赵良仁,胜算还是很大的。

    可是他现在不想再参与这些事情,就算成功,也如同甜美的毒药,饮鸩止渴而已。

    既然刑部这边暂且说不通,李大人决定执行第二套方案,那就是模仿上辈子某个特殊阶段的特殊政策,奏请进行“严打”。

四百九十八章 拜访程家

    在路上,李佑又仔细想了想,进行阶段性的“严打”固然有许多好处,既刷政绩刷声望,又可以借着“严打”来扩张部分权力。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在当前迅速开始“严打”是正确的选择。

    有几个因素不得不考虑,一是当前并非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时期,因为季节渐渐要进入冬季。年终岁尾正是京师官场上的轻闲时候,逆潮流而动开展“严打”,似乎很不合时宜。

    二是从他本人角度,这段时间也不适合做出轰动朝廷的事情。

    三是他自己对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的掌控还处于空白,贸然开展大动作,弄不好便要适得其反。

    想来想去,李佑最后决定,严打的构思可以放到明年开春再办,他并不是等不起。不过在此之前,可以先向天子吹风,先让天子对此事产生印象。

    回到家中时,崔、周两个师爷都已经从衙署中回来了。李佑便询问道:“今日五城兵马司中,可有忍耐不住的?”

    崔师爷答道:“据报,中城苟指挥先走了,其后有南城姚指挥离开。其余三人则一直候到衙署关闭时为止。”

    李佑便心里有数了。就通过这么简单一件小事,手底下五个兵马指挥里,谁还算服气,谁心里不服,基本上一清二楚。

    又在书房里简单写了几句话,作为提纲交与崔监生,让他润色润色,代笔写一篇密疏。

    崔监生在灯下看去,上面写道:“陛下亲政,万象更新,京师地方多有不靖,卧榻之侧不扫,何以扫天下!又如治乱当须重典,臣愿为前驱,为陛下澄清京城。待来年春季,愿请临机专断之权,以三月为期,专以严刑峻法对奸徒,可从严、可从重、可从快,足以震慑宵小,廓清地方!”

    今夜轮到宿在四房,李老爷回屋时,程姨娘将老爷迎入并指使婢女速速烧水去。

    李佑便坐在卧房等待热水,与程姨娘顺口说着闲话,关怀道:“住在京城,可还习惯?”

    程娘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奴家随了老爷之前,本就是住在京师的,有什么不习惯?”

    李老爷十分尴尬,家中妻妾大都是南人,顺嘴说这些习惯了,一时却忽略了唯独程姨娘是北人。幸亏程娘子没甚心机,也不是心思重的女人,不然指不定会犯了什么小心眼。

    他便又嘱咐道:“其余各房初次在京城过冬,有什么不适的你多注意些。衣物用具,该添置就添置,不要亏待了自己。”

    “知道了,奴家尽快去问过诸位姐姐,不过明日奴家想要回父亲那里看看。”

    李佑忽的想起什么,“这段时间,你可曾去见过你父亲?”

    程姨娘老实答道:“这半月没去过,明天是我家嫂嫂寿辰,奴家想回去祝寿。”

    什么嫂子生日不生日的,李佑没放在心上,不过若有所思道:“想我到京城以来,事务繁忙,尚未拜访过你父亲,明日正该登门去见见老丈。”

    程姨娘心里一喜,夫君还是能给她很长脸的。她满怀期待的问道:“一同去么?”

    “自然是同去。你可以直接过去,老爷我要先去衙署办了公事,随后再去。”

    及到次日,程姨娘急不可耐的先出发了,李佑则去衙门视事。

    其实也没什么公事,李佑在公署内稍稍坐了一会儿,换了便装,上轿去程家拜访。他这是私事,穿公服太招摇,所以就低调了。

    程家宅子在东城,李佑到达时已经将近午时。今天程家有女人庆生,并没有张扬,只是在后院入口处能看出些端倪,宾客也大都是亲眷。

    程老丈在前堂接见了李佑,作陪的还有程小娘子的同胞兄长程钰。李佑倒是第一次见到此人,上次他在京时,程钰还正在宁夏充军,这个妾兄似乎身体不错,居然熬到了赦免还活着。

    如今程老丈的脸色可不像李佑上次离京之前那般满面风霜,看在李大人眼中富态了许多。

    李佑暗道,想必他被发回了家产,同时身为京师盐业公会总管,又有归德长公主庇护,这一年来日子过得不错。

    说实话,程老丈好歹也是落第读书人出身,对女儿给别人当小妾很有意见,但他明白木已成舟,没什么办法可以挽回,只能认了。

    不过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别扭,故而明知李佑到了京城,往来走动却很少,平时也绝少在别人前提起给人做妾的女儿。

    李佑落座后,径自开门见说:“本官有一桩大生意,欲与老丈联手,不知老丈意下如何?”

    程老丈听到李佑提起生意,当即训道:“你既然为官,就当竭力报答君恩,并为朝廷效力!想着中饱私囊的买卖事情作甚!”

    毫无心理准备的李佑突然遭了一通教训,不禁愕然,他所拜见的是老丈人兼盐商兼盐业公会总管么?这分明就是一个古板方正的读书人,或者说比他李佑还像个风宪官。

    细想上次离京之前,与程老丈打过的几次交道,还真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自己没将他放在心上,一时间忘了而已。

    在一旁侍候的程钰打圆场道“都是自家人,父亲不必如此苛求!”

    李佑看了眼程钰,微微皱眉道:“不敢久烦老丈,自家人确实不用多礼,还请自便。有程兄陪本官闲谈即可。”

    程老丈点点头,起身走人。李佑目送他离开堂中,回过头来,对程钰道:“我这老丈人,平日在盐业公会里就是这幅模样么?”

    程钰陪着笑道,“我这父亲,在公会处事就是这般样子,好似官员一般。但众盐商偏偏还都服气这个模样,只道他做事公道。”

    这也行…李佑经过观察,觉得这程钰不是迂腐人物,有心将胸中所想先略略与他谈一谈。

    却不料此时忽然有个二十三四的年轻人闯进堂中,对李佑道:“你是程家小娘子的丈夫?我劝你还是趁早放手,不要在这里恬不知耻了。”

四百九十九章 奇货可居

    对这突然冒出的不速之客,李大人除了愕然还是愕然,比方才被程老丈义正词严训诫还要愕然。如今还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说这种不着调的话?此人又是哪根葱?

    李佑以目光去询问程钰,但那程大舅哥也很讶异,暗暗揣测莫非此人迷上了自家小妹?这可有点红颜祸水了。

    又愣了片刻,才介绍道:“此乃贱内的堂弟,姓吕名尚志。”

    李大人闻言便语带讥讽道:“原来不过是个蚂蚁般的西商子弟,瞧这口气,我还以为惊动了什么公卿王侯!滚下去!”

    李佑为何称那不速之客是西商子弟?话说上次程家遭遇大祸,程钰妻子病故,甚为凄惨。但被赦免后的程家时来运转,经过李佑的策划,摇身一变成了北方盐业执牛耳者,又成了长公主的御用商家。

    虽然程家家产与其他巨商大贾相较差了不少,但这地位是大涨了,绝非普通商家可比,等若是商家中的官商。

    在此情况下,从宁夏返回的程大少爷肯定不愁无好妻,很快便续了一房。他的新妻同样大有来头,出自于著名的西商吕家。

    这西商是山陕商人的别称,顾名思义,就是源自山西和陕西的商人,堪称是天下最大的两个商帮之一,另一个当然就是徽商。

    如果说徽商是南方商业龙头,那么西商就是北方商业霸主,京城地处北方,距离山西又不远,自然西商势力更大。

    既然是程大舅哥的妻子的堂弟,定然也是西商吕家的人,但看他这岁数和智商,想必不是什么够分量的人物。所以李佑才自持身份,轻蔑的出口一句“不过是个蚂蚁般的西商子弟”。

    这句让那吕尚志勃然大怒,破口叫道:“你又是什么阿猫阿狗,胆敢口出狂言!”

    在一旁正想如何劝解的程钰登时神情变了色,李佑骂吕尚志,倒也没什么,但吕尚志出言辱骂李佑,这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虽然程大舅哥限于交际圈子局限性,对李佑的官场地位不见得有多了解,隔行如隔山,商人看朝廷中事当然是更如同雾里看花。但他也是知道,李佑是具有金书铁券的贵人,而且是能影响到归德长公主重用程家的贵人。

    此人到底是眼瞎还是心瞎?李大人不怒反笑,嘿嘿几声,先伸手阻止了程大舅哥说话露底,又反问道:“那依你之见,我是何等样人?”

    吕尚志斜睨李佑,撇嘴不屑道:“你大约是个做点不入流买卖的小商贾,有几个闲钱而已,充什么脸面。”

    李佑转向程大舅哥,“他真不识得我?”

    程钰无奈苦笑。他们父子对李佑的事情一向很低调,毕竟千金大小姐给别人当妾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说当初是长公主直接把妹子送到了李佑身边,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扬。所以,吕尚志这个新近因结亲才连上的亲戚,不晓得内幕虚实并不奇怪。

    其实吕少爷如此断定李大人身份,不是胡乱猜测,同样是有根有据的。第一,程家老丈接见这女婿,才片刻功夫便起身离开,说明这个女婿与今日程家相比,没什么地位。

    第二,程家老丈从不宣扬女儿之事,也能说明这个女婿上不了台面。大概因为程家之女给他当妾,是件很耻辱的事情,所以程老丈对女儿的事情向来闭口不言,讳莫若深。

    第三,眼前此人穿着华丽,遍体上好的绫罗,又能在程家落难时,将程小娘子买回去当妾侍,那又说明他还是有点身家。

    综合了以上三点理由,吕少爷便推断出,程家这个平时根本不露面的女婿肯定也是商人,但却是比程家差了很多的商人。一句话,平推碾压无压力。

    程钰见李佑神色渐渐冷淡下来,心里有点着急,起身对吕尚志道:“我家小妹之事,不劳吕贤弟费心了,须知天涯何处无芳草。”

    吕少爷慷慨道:“程小姐命运多蹇,小弟耳闻时也常唏嘘叹息。今日初见,已然钟情不能自拔,小弟此心可比金坚,立誓非她不娶,一切都有小弟为之!”

    这吕尚志当着李佑的面越说越露骨,程钰为他急的跳脚,无论什么原因,这姓吕的真盯上自家小妹,那就完蛋了。忍不住喝道:“贤弟!你可知他是…”

    砰!一声巨响,李大人重重拍案,又打断了程大舅哥的话语。程钰侧头望向李佑,不明所以,不晓得这便宜妹夫想作甚。

    李佑冷声道:“好狗胆,主意打得挺不错!若能当上程家女婿,想必对你而言好处不少哪。”

    吕尚志驳斥道:“血口喷人!这不过是你霸占程小娘子的托辞!”

    他当然不傻,深知天下之事不过弱肉强食而已。这程小姐不但娇艳美貌,体态婀娜,又是拥有皇家背景的半官商程家之女,对所有商人来说,堪称奇货可居、稀缺资源!

    但她却命运多蹇,给这等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当妾室,实在暴殄天物,令人扼腕。故而吕少爷认为,应该让有德者居之…程家大约是出于脸面和礼教的约束,不好强行解救程小娘子,现在这个重任就落在了他吕尚志头上。

    不得不说,程小娘子在李大人心中,与其他妾侍没有多大高低区别,但在很多人眼里,还是很有特殊价值的。只是别人不明白,程家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是由李佑制造出来的。

    发掘明白了因果,李佑便懒得与吕大少爷费口舌,又对程大舅哥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本官起自寒微,却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吗?那是因为在本官眼中,所有看似偶发的事情,其后面都有必然原因。

    所以在本官心里没有什么偶然,那只是遇事大意者的借口。这个姓吕的到这里狂吠,看似意外,但本官却要审一审后面的必然,说不定是故意有人指使哪。”

    听到这三流小商贾突然改口自称本官,吕少爷脸色狐疑起来,莫非猜测出现了偏差?不过如此年轻的人,做官只怕也不会多高。

    李佑起身,对着门外随从喝道:“传人进府!拿下此人押送回衙!”

五百章 并无人指使?(求月票!)

    李大人为了自身安全,随从都是从衙署差役和官军中里选出来的身强力壮之人,捉拿个把人不在话下。

    他一声令下,当即有长随奔到大门传令,随即有数员腰挎长刀的大汉如狼似虎闯进程府,在长随的率领下直奔堂上而来。不由分说,将还在惊疑的吕尚志三拳两脚打倒在地,用牛皮绳索捆了。

    程大舅哥想起了当初程家被抄的场面,立在旁侧噤若寒蝉,不敢再说情了。这便宜妹夫果然也不是善茬,否则如何能够二十来岁年纪便成了正五品要职。

    李大人忽然记起什么,走到房门时又扭头问道:“姓吕的有没有功名在身?”

    程钰摇了摇头,李佑告辞道:“本官先回衙署了,至于玉姐儿,我留了几个人护送她回府。”

    等到程老丈闻声赶来时,只能看到李大人起驾回衙的灰尘了。只能叹口气,无奈道:“速速遣人给吕家送信去,不要落了埋怨,其余就让吕家自己操心去罢。”

    程钰犹疑道:“那吕家在朝中也有大人物撑腰,虽不知是哪一位,但也不会小了,此事未必肯善罢甘休。不晓得李佑是否知晓这点。”

    “为父早看透了,京师这些人,谁不藏着几张底牌?我们就不必听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了。”

    按下程家父子议论不提,却说那吕尚志被捆上拖走,一路上如同沿街示众。大丢脸面不提,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又进入一条幽深胡同里,来到略显破旧的朱漆大门外,尚未看仔细,又被拖进门去。

    吕少爷站在堂上,清醒过来后犹自神魂未定,阵阵穿堂阴风擦身而过,叫他顿感心惊肉跳。难道那华衣美服的美男子真是官员?还是能在京城开衙建署的掌印官?

    转眼果见那人换了官袍进来升堂,看他身着青袍,品级貌似不是很高,吕尚志微微放下心。只是还不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衙门,堂上官到底又是谁。

    李佑坐定,淡淡的开了口,“本官这衙署乃是新设,你是第一个过堂的人物,也是你的荣幸。也不叫你做糊涂鬼,本官乃检校右佥都御史、提督五城兵马司。”

    吕尚志立在下面,听到官号却不为所动,也没反应过来上面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探花。一则对李佑不熟,无知者无畏;二则交际圈子不同,对高层了解也仅限于泛泛,哪里晓得李佑所代表的含义;三则自持吕家有倚仗和靠山,想来李佑再大也大不过那个靠山。

    毕竟李大人前一段时间的活动范围太高端了,事事直插中枢,距离广大人民群众有些太遥远。

    吕尚志想了想,分辩道:“在下有何罪名?”

    李佑轻笑几声,“想要罪名?那本官就给你找一个,企图诱拐妇女,亦或企图强占妇女,如何?或者天子亲授本官巡城之责,看到形迹可疑之人,自然有权过问!本官看你就很可疑!”

    吕尚志愣住,正要再说什么,李大人猛然变了脸,拍案大喝:“左右何在!先打二十杀威棍!不得轻放!”

    吕少爷尚未反应过来,即刻被放翻,登时有剧痛从后背传来,忍不住大叫出声。好不容易挨过二十下,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到上面问话:“老实交待,你家都有什么产业?”

    这是什么问题?吕尚志越发感到怪异,忍着痛时又听到大喝道:“不招继续打!”

    吕少爷真是被吓怕了,如实招道:“我家有账局一座!”

    “你们吕家名气颇大,就这么一个产业?”

    吕尚志只得解释道:“吕家是吕家的,我家是我家的,并非同一回事。”

    家族公产和私房产业的区别么?李佑经关姨娘恶补过,晓得这年头有银铺、钱铺、账局、当铺等等与银钱有关的产业,这四大类构成了当今的金融产业。所谓账局,简而言之,就是针对本地大宗商品生意银钱周转的存贷业务。

    李大人问产业当然不是闲得无聊…心里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山西商家果然对金融行业早早就有涉足。上辈子那个世界中,票号最终产生于晋商,绝非凭空出现哪。

    李佑继续审问道:“是谁指使你来骚扰本官的?”

    吕尚志叫道:“并无人指使!”

    “打!”

    这次李大人连个数目都不说了,两旁差役只好再次放翻人犯,没头苍蝇一般的打下去。只是害怕打死,手里轻了几分。

    吕少爷被打的鬼哭狼嚎,什么程小娘子暂时都抛到爪哇国了。心里直将李大人骂了千万遍,此人真是一个狗官,死毫不讲理的狗官!朝廷怎么会用这样的人!

    但他嘴里始终叫道:“并无人指使!却是我自愿!”

    又打了一顿,眼瞅着吕尚志痛到不成人形,嘴中犹在坚持“并无人指使”,李佑满腹犹疑的挥手叫停。

    李大人遇到这事,便直觉到有针对自己的阴谋,吕尚志在他眼中只是个小儿科,必然是受了别人的指使,前来与自己过不去,后面还有什么手段却不好猜。根据这个有罪推定的思路,他才拿住了吕尚志往死里打,以求真实口供。

    吕家有靠山算什么,那靠山蠢到什么地步才为了个无用的公子哥与他李佑叫板?这厮又不是吕家的家主,分量之轻未必值得出手。

    一直觉得这吕少爷不像是能吃住苦头的人,杀威棒打下去,必然什么都招,但他却口口声声强调是自己自愿,难道这就是真实情况?本次莫非真是自己多虑了?这姓吕的确实是一时冲动,而不是故意有人指使?

    原本想着只要打出合伙算计自己的真凭实据,就算被人攻击滥施刑罚,照样也无所谓。他李大人做事向来错杀三千不放一个,但现在看来,这次似乎不是那么回事,真有可能错杀了。

    又想了想,李佑见天色已迟,便将吕尚志丢到大牢里暂且关押。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当夜吕家家主轻车简从,悄悄进入了新任次辅、建极殿大学士彭春时宅中。

五百零一章 两种心思(求月票!)

    却说李佑将吕尚志丢进大牢后,忍不住感慨,新生事物的普及总是需要时间…普通百姓知道县衙府衙,知道找巡城御史告状,大约现在还不知道五城提督衙门。

    那吕尚志出自大贾之家,对官府的事情,已经比普通百姓消息灵通多了,但进了他这里还是稀里糊涂,不明白到了什么地方。

    还是那句话,任重而道远哪,李佑自我勉励一番,出衙回家。

    在这寸土寸金的小时雍坊,李宅占地委实不算大,五房妻妾住进来很拥挤。幸亏前主人为了节省地方,在后面侧院起了一栋阁楼,可以同时塞进去两房姨娘。楼上程氏居住,楼下则是马氏居住。

    此刻夜色渐深,在楼下内室中帷幕低垂,隔绝了外间的深秋冷风,故而屋内温暖如春。

    李佑靠在矮塌上,两眼凝视前方,眉头微皱,显是陷入了深思。

    小妾马氏屈身跪在塌沿下的厚厚毯子上,面朝榻里,不停揉捏老爷的两腿,为他舒筋活血。

    而李老爷在沉思中,一只手下意识伸入了马姨娘领口中,漫无目的在她背部磨蹭,感受那绸缎般的细腻软滑肌肤。其实老爷的手有点凉,让马姨娘不是那么舒服…帘幕微动,从外头探进一只好看的美人头,正是楼上的程姨娘,轻轻呼道:“老爷?”

    李佑抬眼应声道:“有话进来讲!”

    程赛玉小娘子便进了屋,万分委屈的说:“老爷,今日的事情,奴家真一丝也不晓得。直听到哥哥转告,才知道那姓吕的不要脸东西居然跑到老爷这里疯言疯语的。老爷要信了他,奴家可真冤枉死了。”

    李佑疑惑的问道:“他见过你?”

    “奴家去了嫂子那里,后来这姓吕的也来为嫂子庆生。嫂子拉住奴家说都是极近的亲戚,不必讲究这许多俗礼,所以叫奴家陪着她,还给介绍了一番。不过那姓吕的不知为何又出去了,后来才听说他跑到老爷这里发疯。”

    怎么听起来,很像是程吕氏怂恿自家堂弟去追求程小娘子?李佑感到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

    这里面有一个关键问题,吕尚志貌似是个无知蠢货,但程大舅哥的妻子,也就是程吕氏究竟知道不知道他李佑的身份?

    李佑便又问道:“今天程吕氏在你面前,议论过老爷我的身份吗?”

    “嫂子竟然一点也不提到老爷,真无趣。”程姨娘对此很郁闷。

    今日程大小姐回娘家,恰好夫君给面子也一同去了,所以她本打算将李佑炫耀一番,满足小小的虚荣心。孰料嫂子一句话也不说到夫君,叫程大小姐满腔显摆之心,却无处开口…这就有些欲盖弥彰啊,李佑心思雪亮,立刻判断出了情况。如果是久未会面的普通女人有个机会碰头话家常,很难不提到丈夫和家庭罢?那么今天的女主人程吕氏避而不谈,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自己与程家的关系,当初动静的确不大,约莫只有长公主、王启年、秦司乐、卢三公子各自知道一二。最后程家之事只在他与长公主之间转了手,程小娘子也是长公主直接送给他的,所以没有多少人通晓情况。

    再加上程老丈那刻意低调此事的德性,自然越发不为人知了,这年头女人本来就不受重视,存在感差得很,很多人估计连程老丈有个女儿的事情都未必知道。

    但那程吕氏已经嫁入吕家,应该与外人不同。不过已经推断到了这里,程吕氏知情不知情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作出了不知情的样子,而那个不知死活的吕尚志是真不知情的,对李佑而言,这便已足够。

    有了初步判断,李佑又询问道:“听你哥哥说,你嫂子程吕氏与吕尚志似乎是堂姐弟,上一代只是叔伯兄弟?”

    “是的,听说那姓吕的不要脸东西是吕家长房的,而奴家的嫂子出自吕家二房,所以确实是堂姐弟。”

    李佑便出言抚慰几句,送走了因担心失宠而睡不安稳的程小娘子。随后暗暗揣摩一番,莫非今日之事,是狗血的大宅门式内讧?

    从阴谋论角度出发,为了争夺家业,二房的人挑唆大房的人去触怒有权有势的官员,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这从逻辑上似乎很说得通。而且计谋的水准也达到了他李佑三成的功力…受上辈子票号的启发、感到机遇难得、有志于提前百年开创银号当做家族一处基业的李大人再次陷入深思,若真是吕家子弟不争气的内讧,能不能从中赚点好处?那吕家有个大帐局,也许就是票号的前身。

    马姨娘忽然轻轻摇了摇李佑,打断了他的思考。面对李老爷犹疑的目光,马姨娘惴惴道:“奴家这个月的月事没有来,不知道是不是…”

    “那可不错。”李佑大喜道。目前儿子太少,家业分不完,而且他又正处于越做越大的上升期,如果马氏真有了孕当然是个高兴事。

    但李老爷欣喜之余,又想起至今空虚无子的大房,这下刘娘子更是压力倍增了。

    却说同一时间,在西安门外的彭阁老府上,建极殿大学士彭春时身披便衣,到书房会客。其实他心里很不高兴,到了他这个岁数,一直很注重养生,所以晚间无事时就要早早睡下。

    彭阁老身前之人约莫年近花甲,样貌十分普通,虽然衣衫富贵,但是态度谦卑。此人正是京师中名气不小的西商吕家当代家主吕昭节,吕尚志是他的第五个儿子。

    彭阁老还在户部时,吕家就帮过大忙,这数十年来也没少互相扶助,关系匪浅。所以吕大员外区区一个平民之身,也有资格连夜赶至彭府登门拜访,这当然又是为了五子吕尚志。

    彭阁老听完吕员外诉说,反问道:“你确定是那李佑?”

    “错不了的,那程家亲口承认抓走吾儿之人正是李佑,也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李才子李探花。真是料不到,那程家后面居然还藏有这么一个人物。”

    彭阁老面无表情道:“你那儿子,招惹谁不好,偏生去招惹李佑?如今李佑任了五城提督,蒙圣眷开衙建署,拥有理刑之权,是要发力的时候,你那儿子却正正的一头撞上。以李佑的秉性,抓走了人必定严刑拷打。”

    吕大员外惊呼道:“我儿并未犯下什么罪行,李佑拘押也就罢了,但没道理拷打他!”

    这话真是外行,彭阁老不耐烦的喝斥道:“谁说没道理?他的道理你懂吗?新官上任,连你都不晓得他的官职用处,无知百姓谁晓得五城提督衙门是作甚,他不需要立旗号?新衙开设,可以断什么案,处什么刑,他不需要立规矩?

    你吕家又不是默默无闻,在京师也算小有名气,自己主动撞上门去,不收拾你们收拾谁?收拾了你们,在市井之间消息自然就传开了。”

    彭阁老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头,口气缓和了几分,继续道,“当然,滥施刑罚、戕害无辜是绝对不允许的,朝廷上下也不是瞎子,因残暴被免职训诫的官员还少了?有老夫在此,你们吕家不必担心。”

    吕员外抱拳道:“如何是好,还请阁老示下。”

    彭阁老慢慢考虑起来,他感觉这也许是一个机会,需要仔细思量。

    李佑此人确实难缠,目前若以各种官方手段,李佑可以说几乎立于不倒之地,至少在眼下这个时间是的。

    他有功勋、有圣眷、有金书铁券、有援手和靠山,即使在朝廷中政争失败,那后果无非是赔上这些。但其本人依然是大树御史、依然是江左李探花,说不定因为失败的悲情,名气反而更大。

    彭阁老通过吕家这事,忽然引发了某种灵感,貌似不可一世的李佑同样有短处!

    在国朝文官里,大部分时候最重要的是文凭,有了相应文凭资历才有进身之阶,人品的作用,往往是锦上添花。但李佑则是个另类,各种各样的声望,才是他的立身之本。不然以李佑的条件,坐到目前的位置,早被蜂拥而来的弹劾奏本淹没了。

    任何人都需要名望,可是没有一个人像李佑这样极其依赖名望,天下九成九的官员都没有什么声望,但李佑若没了声望,那就是灾难。所以名望既是李佑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的桎梏和弱点!

    每次在朝堂上打压李佑,次次都是压力越大,反弹越大,其实根本就是药不对症,釜底抽薪才是上策!

    对李佑这个小人,他正面对敌总是有投鼠忌器、使不上力的感觉,那么现在就让更小的人与李佑打擂台,以毒攻毒,看那李佑能不能使上力!

    你李佑有人撑腰,老夫时常奈何不得,但是一个有老夫撑腰的吕家,你又能怎么奈何?彭阁老暗道。

    当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一个仗义敢言、风流多才的奇人实际上是残暴不仁、贪得无厌的鄙俗人渣,这个情况就很有趣了…想至此,彭阁老露出笑意,对吕昭节吩咐道:“你休要慌乱,找个机会去皇宫外敲那登闻鼓罢!”

    对彭阁老而言,此时打击李佑除了挽回面子,或许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好处。

    但是他现在已经被人视为占着次辅位置等致仕的老头子,接班人大计也被废了,无欲无求的还能再图什么?就是一个爽字!

五百零二章 登闻鼓响了

    其实彭阁老想解决吕家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只要与卢阁老说起此事,卢阁老自然会叫李佑放人,至此便圆满结束。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自然是互相给面子。

    不过彭阁老被某小人三番五次刺激,这次貌似要不走寻常路,将事情复杂化,那后果就难料了。

    早上起了床,李佑尚还沉浸在淡淡的喜悦中,对管家李四吩咐了几句,给马姨娘那里再加派婢女。

    又随意用过早膳,李大人待要出门上衙,却见程家的大舅哥程钰在门房里候着。李佑奇道:“你不入堂上,怎么在这里候着?叫外人看去,只道我对亲戚失礼。”

    程钰行礼道:“恰好走到这里,见你要出门,便不必登堂入室的烦扰了,只在这里说几句话也便利。”

    “到底有何事?昨日才见过,今日却又早早的来寻我。”

    程大舅哥便答道:“昨夜与贱内闲谈,得知吕家暗中与朝中彭阁老有交情,时常引以为援。生怕误了贤弟,所以今早匆匆前来告知,”

    怎的与彭阁老扯上了关系?李佑颇感意外,他确实没有料到吕家的靠山居然是死对头彭阁老。又问道:“你们昨日不见提,此时与我说是何道理?”

    “昨日确实不晓得,即便有所猜测又哪里做得了准,凡是精明商人,谁肯随意招摇底细,自家亲戚都未必清楚。直到昨夜,我那娘子才吐露了实情,我也没料到她居然知晓内情。”

    李佑忽然体会到,北方尤其是京城的巨商大贾与南方不同之处,那就是处事低调谨慎,不喜张扬。

    想想扬州盐商的风气,都是竞相攀比、豪奢炫耀、行止招摇的,那金百万有了他李佑这个女婿,几乎恨不得让整个江左都知道。再看看京城大商家,堪称谨小慎微,底牌都是藏着掖着,连亲家之间都不轻易展露底细。两者相较,行为上差异太明显了。

    原来如此。李佑自己也是南人,在京城居住时间加起来也就半年多,对这方面一直没有直观感触,今天才算略略明白了。

    出现这种状况,绝对不是因为京城巨商不如扬州盐商银子多,即使相差若干,那也不是决定性的因素。毕竟京师乃天子脚下,是卧虎藏龙之地,又容易受**影响,商场也沾染了官场习气,不由得大商家不小心行事。

    如程家前几年,还不算招摇出风头,只顶撞了权贵,结果转眼之间就抄家充军。拿着自家靠山胡乱招摇的,除非靠山是没人能废的皇帝,否则只怕出头的橼子必然先烂。

    又想起程老丈藏着李佑这女婿不为外人知道,一方面是耻于女儿为妾;另一方面,未尝不是他吃一堑长一智,想留着在关键时刻当底牌。

    不过这程吕氏很有意思…李佑不禁对程大舅哥投向同情的目光。那程吕氏真不是省油灯,关于吕家的底细,昨日白天她闭口不言,直到昨日晚间才相告,显然是故意为之。有这样的妻子,以后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妖蛾子。

    因为与程钰谈话,李大人走的稍晚,到衙门时间也迟了。待他乘辇进入胡同并快到衙门口时,透过小窗向外看到有三五人徘徊,心里倒是感到稀罕。

    这条胡同是一头无去路的死胡同,自从原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衙署和诏狱废置不用,平时没什么人影。自从他这新衙门开张,才有了些动静,外人今天倒是第一次见。

    李大人进了门,又转入院中,在堂上坐定,便有先已到达的崔师爷进来禀报道:“东主!今日早时,有各兵马司移交来的案件八件!”

    李佑忽的明白,为何有人在衙门外徘徊了。原来是有官司落到他这里,那么自然有相关各色人等闻风而来,只怕以后还会更多。

    崔师爷正要进一步禀报细情,却听到东主问道:“都是哪些兵马司移送过来的?”

    这才是东主真正关心的方面哪,崔师爷若有所悟,连忙答道:“除了中城、南城之外三处都有。”

    又是这两家…李大人微微颌首,示意崔师爷继续说。

    “案件有殴伤、抢夺、通奸三种,都是各巡城御史审理过的,相关人犯连带供词、判词都呈送到此,只待东主复核。”

    李佑考虑片刻,京城之大,怎么可能只有这几个案子,大约是微不足道的小案情经巡城御史审理过后,由五城兵马司自行处理了。只有处刑稍大的,原先需要移送刑部的案子,这次便选了几个先送到自己这里。

    衙门新开,一切正是立规矩的时候,别人未必没有借此试探的意思,这叫投石问路。想至此李大人问道:“没有人命、强盗等重案么?”

    “没有。”崔师爷道。在国朝律法中,人命、强盗皆为重案,故李大人有此一问。

    如此李佑便做出吩咐,“今后凡有人命、强盗案件,审过之后都移送刑部。至于人命、强盗之下的,如今日这般案子,由本院复核完毕,但只向刑部呈报申详,人犯、词状都留于本院,最终由本院奏请天子后执刑。”

    崔师爷对法司很熟悉,一听便明白了。东主的意思是,将这提督五城御史衙门变为京城人命、强盗之外案件的终审终决衙门。

    原来制度是五城察院(御史外派所在称察院)移交刑部,刑部向天子奏请,现在变成五城移交总院(李大人节制五城察院,故而称总院),总院告知刑部备案,并直接向天子奏请。

    其实李大人吩咐的以申详公文呈报刑部估计只是保留一个形式,与刑部留几分过得去的门面功夫,不至于被攻击妄改成法。

    三法司里,负责复核的大理寺如今最弱势,几乎快成了橡皮图章。而都察院与刑部之间,各有分工,各有所长,但论起在朝廷中的势力,显然还是都察院更强势。

    李佑的总院虽然比刑部品级低,但好歹他有检校右佥都御使的官衔,是都察院里比较高级的外差,使用关防,具有半个钦差属性。所以在官场规矩里,也勉强具备与刑部重新磨合一下司法权限划分的资格,不至于被人视为狂妄自大。

    将公事交代完,李佑又想起了吕尚志之事。

    将此人抓进衙门重打后拘押,一方面是要拿他立威扬名,开张祭旗,顺便找回脸面,不然任由如此一个小卒子在他李大人面前张牙舞爪,不报复回来简直就是笑柄。还要警示那些潜在的还敢打程小娘子主意的人,昨日有吕尚志,明日没准就会有张尚志王尚志之流。

    另一方面,如果确如他所猜测,其中有吕家内部互相倾轧的因素,那么李大人像是闻到了血的鲨鱼。对于有志在本时空创建票号基业的李佑而言,吕家的账局颇有可以用之处,明目张胆的侵吞它几乎不可能,但可以借鸡生蛋,让它充当原始积累的垫脚砖。

    只是到底如何利用这次机会,怎么去插手吕家内讧,李佑尚未筹划周详,还在思考之中,故而吕尚志也只能先关着了。

    而且李佑还有一层考虑,那就是以静制动,扣着吕尚志不放,借此观察各方动向,寻找可趁之机。

    此后一连数日,提督五城衙门每天都将收到的案子写个申详,送与刑部相关清吏司。至于词状、人犯,都留下自己消化了,并不移交给刑部,除非是够了重案标准的。

    这在刑部十三司中引起了很大的非议,若照此下去,刑部对京城刑名几乎要是去控制权,李佑表面按规矩送来了申详,其实根本就是做表面文章虚应制度!他们各司有什么不同意见,发文回去,那李佑会听吗?

    要知道,刑部属官在京师的话语权和油水就靠这些了,人命、强盗等重案数量才有多少?

    面对部中的沸沸扬扬不满舆情,刑部尚书荀大人也很为难。

    他本人志在庙堂,不在意这些具体刑名庶务,朝中这些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官大佬中,只怕也没人将京城的鸡毛蒜皮当要务。至于收入,荀尚书作为九卿之一,自有各地的冰敬和炭敬,不靠刑案。

    但荀尚书不能不考虑属下的怨念和情绪。如果李佑是对头那边的,事情反而简单了,直接上本去弹劾李佑就是。可是李佑勉强算是同党这边,又是卢阁老的门人,去弹劾李佑只怕要惹外人看笑话。

    还是要找个机会,与卢阁老、杨阁老谈谈,然后再与李佑谈谈,荀尚书想道。

    十月初六,是三六九朝会之日。

    承天门外有东西向御道一条,两端各有一门,西端的名曰“长安右门”,东端的名曰“长安左门”。百官入宫上朝,必先从这两门入皇城,然后才能进宫。

    长安右门比长安左门略微知名,有个原因就是在长安右门外设有登闻鼓,是天下百姓伸冤的最后希望。

    十月初六这天清晨,朝参官从各自宅院冒着寒气出来,渐渐汇聚向长安右门与长安左门。两门各自有值守官员拿着名录,朝参官便在此签到,没有签注名录的,等于没来。

    一时间长安右门下面熙熙攘攘,官员们彼此打招呼之声不绝于耳,正在此刻,忽然有沉闷的鼓声响起,打扰到了朝参官员们的寒暄。

    过去在这种时候从未听到过鼓声,众人齐齐一愣,随即有人料到,这是旁边的登闻鼓响了!

五百零三章 李氏风格的诡谋

    国朝登闻鼓设立于太祖年间,其目的是给遇到冤情走投无路的百姓一个上达天听机会,一般的事情是不受理的。

    之后登闻鼓渐渐流于形式,险些遭到废弃。不过因为这是祖宗之制,又是个朝廷门面,所以也就勉强在长安右门外留了这个景。

    高宗皇帝中兴时,有段时间莫名其妙的亲民,极其重视登闻鼓,亲自出马受理案件。结果惹了一堆口角斗殴、丢失牛羊之类的针头线脑破事,搞得他焦头烂额、烦恼不堪。

    于是高宗皇帝又重申,关系军国大事或者奇冤惨情无门可告的才许敲登闻鼓,否则处以杖刑,并将受理登闻鼓的事情迫不及待的还给了大臣。

    至今登闻鼓这里,每天都有轮值御史和锦衣卫军士,不过充当摆设时候居多,据说是天下清平,没那么多惨绝人寰的冤案。实际上有过许多小心翼翼的百姓到这打听,得知告御状万一告不准还得挨杖刑,便被吓退。

    然而景和九年十月初六的清晨,百官涌进长安右门上朝的时候,登闻鼓却响了。准备从长安右门入皇城的官员们顿感稀奇,停住了向前脚步,转身朝着登闻鼓那边围观。

    已经进了门的,听到古鼓声,忍不住站在门洞里伸长脖子张望。毕竟登闻鼓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响过了,谁都想一探究竟。

    轮值的御史大概要上朝,还没有到登闻鼓这里当班,因而只有几个锦衣卫军士把守着。路过上朝的官员去看热闹时,只见闲极无聊的锦衣卫军士围着那击鼓的苦主,兴高采烈的盘问他姓甚名甚年龄性别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这秋冬之交的寒冷清晨,击鼓苦主被七嘴八舌问的满头热汗。紧张的下意识转身张望,却又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圈冠带齐全的官员,高矮胖瘦老少品级各异。

    虽然在京师,官老爷不是满街走也是多如狗了,但上百道官老爷的目光齐齐注视过来,对普通平民而言,这压力忒大了…映入一干官员眼中的苦主,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个十**岁小娘子,虽然捂得严严实实,但能看出几分秀丽姣好;小的是个才五六岁的男娃,紧紧拉着小娘子的衣襟。

    一个弱女子和一个稚童鼓着勇气来击鼓鸣冤,还是挺招人同情可怜的。

    当即有个官员出群道:“本官湖广道监察御史何某,今日当班的张御史已经在前面进宫,本官为他同道,便代为询问。不知两位有何冤情陈述?可速速道来。”

    那秀丽弱女子嗫喏惶恐,孩童却是胆大,开口道:“我要告那巡城都御使李佑!他徇私枉法抓了我爹爹!”

    原来是父亲被抓进大牢了,可怜的娃。

    近来李佑在朝中是极有名气的人物,虽然他已经从朝堂上消失了一段时间,但廷推、大谏议和廷审的影响仍未消散。这孩童张口就是告李大人徇私枉法,立刻让围观官员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出来问话的何御史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苦也”,后悔不该出这个头。李佑的难缠,满朝皆知,自己接这个烫手山芋,真是鬼迷心窍了。

    但他转眼一想,轮值登闻鼓御史的活计,也就是问过合不合规矩,然后收下词状,命令当值的锦衣卫军士将苦主送到都察院。又不是亲自审理,所以有什么可愁的,一切按照程序来便是。

    于是喝问道:“登闻鼓非有大事不得动用,非状告无门不会受理!你等可有奇冤不得辨明?若仅是平常事,可赴有司衙门,念你等妇孺无知,免去杖刑!”

    依旧是那孩童回答,口齿清晰,令人暗暗称奇。“李佑无凭无据捉我父亲,并严刑拷打,至今尚在监中不得发落。我姨娘领着我去顺天府告,府衙不受理,去都察院告过,也不受理。敢问老爷,还可去哪里?”

    听起来那李大人很有一手遮天的样子,若都属实,还真是状告无门,众人不由得想道。

    此时值登闻鼓的锦衣卫军士走到何御史身边,抱拳问道:“如何是好,还请这位御史老爷示下。”

    何御史吩咐道:“上朝之时立刻要至,本官无暇细问,苦主连带词状由你等按制立刻护送至都察院,不得有误!”

    那孩童又叫起来:“不去都察院!听说那李佑就是都察院的官儿,去了都察院也是互相包庇!为救爹爹,我宁肯守在这里等待能管的老爷!”

    围观的官员顿时十分惊异,好聪明的小孩子,这次说不得要成就一起孝子救父的佳话!

    大明风气普遍欣赏神童,孝行又是当今最普世的价值观,这小孩貌似有两者合一的样子,不禁令人激赏,绝好的可爱正面典型哪。

    话说李大人虽然在都察院坐衙时间不长,前后只有二十天功夫。但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大谏议,率领御史午门进谏,是近年来天下太平时期少有的言官大动静。

    而且是比较成功的大动作,既叫太后退让,又没有让参与御史受到伤害,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便捞足了政治资本,可谓全部名利双收。所以李大人在相对年轻的御史群体心中,还是有人气基础的。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此童言之有理,你们都察院事事要别人避嫌,今次被告的李佑算是都察院官,也是刚在都察院坐过衙的!故而你们都察院也得避嫌,不然何以服人!法司又不只你们都察院一家,该送去刑部审理!”

    何御史便挥了挥手,又对锦衣卫军士吩咐道:“那便将词状与苦主一起送往刑部待堪,不得有误!”

    长安右门外的这件小插曲,成了今日群臣在朝参途中的最好谈资,从长安右门一直议论到了午门。

    与此同时,李大人还在坐着暖洋洋的四抬大轿,沿着皇城外夹道兜圈子。

    在这朝参之日,被免朝参的李大人奉敕巡城,起初还有些被迫离开朝堂的芥蒂,但如今随着天气渐渐寒冷,李大人对此也想得开了。

    朝臣上朝,要在冬日最冷的清晨,顶着猎猎寒风站在皇极门下,还得维持庄严肃穆的仪范,那简直是活受罪。

    而他李佑则可以乘坐放置炭火盆的暖轿,前呼后拥悠哉悠哉的绕皇城一周,而且没有礼仪拘束,比上朝要舒坦的多。难怪有人表示过很羡慕他被免朝参。

    两个时辰后巡视完毕,李佑回到衙署,刚刚坐定喝了几口热茶,便听到禀报说,有好几位老爷派来的差役急着来传话他心中不由得大惊,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这么多人来递话。

    传进来后,那些传话差役的言辞却如出一辙,“今日上朝之前,有弱女子与幼童两人击登闻鼓,状告你徇私枉法,仗势捉拿无辜、滥施刑罚,现如今已经被移交到刑部审理了!”

    李佑愣了片刻,真有一种“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感觉,其实自己也没干什么啊。

    到目前为止,只主动抓过当面羞辱自己的吕尚志教训一番而已,这点小事怎么就上了登闻鼓?还被正经八百的移送审理,简直莫名其妙,这还是大明的天下么!

    忽然又发现了不妙之处,这事居然移送到了刑部!最近他和刑部为了京城案件审理权,可是有些纠结的!想至此,李大人连忙派出人情熟惯的人去刑部打探消息。

    一个时辰后,那人回报道:“势头委实不妙!那刑部群情愤激,上下杀气腾腾,十三司郎中齐齐向部里堂官请愿,要十三司会审今日登闻鼓之案!”

    李佑无语,这回到底怎么赶了巧,落到刑部手里了?说实话,李大人仗势骄矜的性子时不时就能冒个头,此前看待刑部确实有些轻慢。

    六部之中,他有六部之首的吏部撑腰,与靠前的兵部和礼部关系都不错,又加上他出身于内阁分票中书,现在挂了强势的都察院官衔,所以对六部中地位倒数第二的刑部,未免就轻视了几分。

    朝廷中很多得势官员都有个心照不宣念头,李佑也不例外。那刑部是以律法管百姓黎民的,管得了他这样的官员么?平民百姓或许因为案子要求到刑部,他这样的官员有事可以直接上达天听,有什么需要求到刑部的?

    李佑越想越不对头,这是有人在背后使坏罢。他又追问去打探消息的人:“案子到底是什么细情?”

    那人详细答道:“去敲登闻鼓的人是吕尚志的小妾和儿子,他的正妻前年已经病故了。此前几日,这两人先后去过顺天府、都察院状告大人你,但都没有准告,甚至都被赶了出来。而今天便去敲了登闻鼓,因为占了状告无门这一条,所以被路过的上朝官员受理了,又因群议都察院该避嫌,所以移送刑部。”

    阴谋,绝对是阴谋!李佑在心里想道。

    其一,那吕家人都死绝了吗?只派出这弱女和孩童出面状告他李佑,还选在上朝时间,显然是故意为之!以弱势求同情取大义!

    其二,顺天府和都察院都不准状,还将这所谓苦主赶出来,导致了去敲登闻鼓,也绝对是有心人安排的!

    其三,案子因为官员群议,一反常态送到刑部,而且是最近正对他不满的刑部,要说是巧合他才不信!

    李佑忽然还有种感觉,这个阴谋一环套一环又出其不意,而且处处占理让人无可挑剔,很具有他李氏的诡异风格,仿佛是另一个“李佑”对付自己似的…

五百零五章 律法就是律法!(求月票!)

    被骂归被骂,李佑没有放在心上;背着长公主搞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被觉察到也无所谓,坦然承认就是。李佑如今有这个自信,他又不是毫无用处的林驸马,不会被当弃子丢掉的(当然林驸马表示可以花天酒地没人管很幸福)。

    李大人很明白银号此事必须要借来助力,虽然归德千岁与他的出发点可能不一样。但能照着共同的目标努力总不是坏事。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估计少不了磕磕绊绊。

    就他亲身感触,本朝工商行业比另一个时空的同时代更昌盛一些,大约是穿越者前辈留下的遗产。一个每年现银收入将近两千万的中华朝廷,在他的认知里几乎闻所未闻,然而这个时代确确确实如此,虽然这些银子一大半耗费在职业化的几十万精锐大军上面了。

    可是长距离的异地兑支却还没有发展起来,按正常历史进程,票号大概百年后才会出现。

    在李大人眼中,这堪称穿越以来所遇到的最大商机,不由得他不动心,做好此事,奠定家族百年基业毫无问题。而且他目前也具备了相关的资源和条件。如果这个商机被别人先发掘并实现,那要后悔一辈子。

    于国而言,若他有继续飞黄腾达的际遇,组织成型的银号就可以成为趁手的政策工具。缺乏金融工具的经济政策只能説太原始了,往往只能是空想而缺乏实现手段。

    所以于公于私,作为长远的布局,现在也应当趁着人在京师、而南方又有得力支点的机会,将具有异地兑支功能的银号业务开展起来。

    李佑的深层想法,归德千岁不清楚,但她也知道,近年来皇家权力不太振作,全国银号的事业如果能在她手里作成了,那也相当于另辟蹊径的拓展皇家影响力。貌似比起与文官直接争权夺利,推行银号要轻松的多,也温和得多。

    天色不知何时黑下来,一个时辰后李佑离开了归德驸马府。

    到了次日,刑部奏请十三司会审登闻鼓之案的题本就摆到了御案上,静待景和天子朱批。

    在国朝,案情涉及到官员,便与平民案件不同了,不是可以随便审理的,外地五品以上和京官八品以上都具有特殊待遇。

    如十月初六的登闻鼓案件,涉及到检校右佥都御史李大人,因为他的正五品身份,所以如何审理须得经过御批。由刑部受理了词讼不假,可也得经过天子批准才能开始审理,虽然只是一道程序,但不能少。

    故而归德千岁见到李佑来求助时,才会误会李佑要求她向天子递话,请圣旨否了刑部审理的奏请。若真如此做了,那少不得又是一场朝廷纷争,案件的制造者与刑部岂肯善罢甘休?

    这不是李佑想要的,李大人不想在天子心目中变成麻烦制造者。相反,他的自我定位是为君分忧的麻烦解决者…就像他能替靠山們解决麻烦,却并不给靠山們带来麻烦。他惹出来的事情虽然不少,但都是尽力自己解决的,而且很少牵连到靠山們身上。

    即便求到靠山們帮忙时,常常也只是需要顺水推舟几句话就可以四两拨千斤,不用靠山們额外劳心费神。这倒让靠山們时常产生很简单却又效果巨大的爽快感觉。

    这种自力更生的良好的心态,也是靠山們欣赏李佑的要素之一,毕竟没人希望动辄被拖累。

    最终,对刑部的奏请,天子还是批了照准。圣谕有条不紊的按着流程经历了司礼监文书房、内阁、六科中的刑科,又被刑部左侍郎赴宫中刑科画题取回。之后刑部办完,还要复奏刑科,这才算是彻底了结完公事流程。

    对刑部来説,这次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有了压制李佥宪的手段。这李佑太强势了,生生要夺走京师普通案件审理大权,尚书可忍他們不可忍!

    而另一方面,审理登闻鼓之案,快成了刑部十三司的集体娱乐。这些年来,审理官员的案件都依照惯例归了都察院负责,难得这次刑部可以揽到一单业务,免不了有几分兴奋情绪,也是人之常情。

    当然,大家心知肚明,这事从本质来説还是李大人被政敌修理了,绝对有人故意推动此事。

    但律法就是律法,是很严肃的,来不得半点马虎!如果李大人行事公正无私,又怎么会给人可趁之机,所以也怪不得别人!

    开始审理之日定在了十月十一日。

    案情并不复杂,但主审阵容庞大,在刑部左侍郎的主持下,十三清吏司郎中汇聚一堂,分排列坐。刑部尚书身份较高,不会参与这庶务。

    刑部十三司会审这个审案规格相当高了,比之规格更高的只有刑部尚书参加的三法司会审、暑前秋后的大审以及廷审。

    堂上品级最高的官员乃是刑部左侍郎常铎,他是这案子的最知情人之一,同时他也是刑部会审登闻鼓案件的最有力推动者。不用审也明白怎么回事,某排名靠前的阁老早与他通过气。

    看看左右,各司郎中均已到齐,常侍郎一声令下,传了原告上堂。依旧是弱不禁风的吕尚志小妾和吕家幼子两人过堂。

    在有十四个主审的大堂上,个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气氛极其庄严肃穆,使得原告感到极其压抑。吕家小姨娘战战兢兢,几乎説不完整话,倒是孩童还好,无知无畏的睁大眼睛左顾右看。

    案情实在太简单了,先核实原告身份,又核实词状内容,都不须费什么心思,让十几个主官上来坐审简直有些浪费资源。

    但这就是对大案重案表达慎重之意的十三司会审!制度就是制度,律法就是律法,是很严肃的,来不得半点马虎!

    按一般环节,下面就该传被告上堂。但李大人身为正五品官员,在现阶段可以接受私下里质询,但有不正式过堂受审的特权,除非证据确凿后再请天子亲批捉拿审问。

    李大人不到堂,也不是没有替代办法。于是刑部便派出差役,去了五城总院将吏员、狱卒叫来几个,以证实李佑是否确有捕捉无辜、滥施刑罚的事情。

    其实所有主审都明白,从审案角度而言,发展到目前已成定局。那制造出事端的人只怕早已算计好了,李大人将在律法面前在劫难逃。至于最终什么结局,还得看朝堂角力情况,不是他們这些审案官可以决定的了。

    常侍郎心中暗暗得意,经此一案,他可以説是名利双收。正当等待“被告”上堂的空当里,忽的见到有位锦衣卫官匆匆进入大堂,对着他拱手为礼道:“我乃今日登闻鼓当值者,护送击鼓鸣冤之人到此!”

    刑部诸官面面相觑,这敲登闻鼓的几年不见一个,怎的一出就是连续出?再説都察院才是第一受理衙门,怎的又送到刑部来了?

    只听那锦衣卫官解释道:“今日鸣冤者与初六那日及其近似,都是状告巡城都御使李大人徇私枉法!轮值御史遵照旧例,命我等将苦主护送到此,还请贵部收了!”

    常侍郎颇感意外,微微动容,莫非朝廷受理初六的登闻鼓案,在民众当中有了鼓舞影响,所以又有人效法?不过对李佑的罪状,自然是多多益善,便对锦衣卫官点点头,同意接收苦主和词状。

    随即有锦衣卫军士领着一位五六十的老头子,颤颤巍巍上堂,一面叩首一面呼天抢地道:“诸位老爷們在上,小民家住宣武门外,为小儿事状告那五城提督李大人。前日小儿找人要债,因他赖债起了纠纷,导致互相斗殴。后进了总察院衙署,那李大人断事不公,疑有徇私受赃之事,反判了小儿杖刑,至今还在牢中不得解脱!恳请青天老爷們为民做主!”

    常侍郎欣喜之下,习惯性的猛然拍案,正要进一步审问。旁边有某司郎中禀报道:“此案涉及官员,按制不当直接审理,仍须奏请过天子。”

    常侍郎便清醒过来,这倒也是。一案归一案,初六的案件天子批过,今日的新案件可还没有奏请过。

    如此便只能先收了词状,当日下午,常侍郎另行写了一本奏请审理十月十一日登闻鼓案的章疏,等待天子批下。至于初六登闻鼓案,常侍郎打算与今日案件审理完毕后,合为一起上奏天子,那样威力更大一些。

    十月十二日,又有某民众敲登闻鼓,状告五城都御使李大人徇私枉法!被值班官依照成例护送到刑部,常侍郎大喜,再一次题奏天子!

    十月十三日,还有某民众敲登闻鼓,状告李大人徇私枉法!被值班官依照成例护送到刑部,常侍郎大喜,第四次奏请天子!

    十月十四日,继续有民众敲登闻鼓,状告李大人徇私枉法!被值班官依照成例护送到刑部,常侍郎大…惊,满腹狐疑,按住了写奏请的冲动。

    他不禁暗暗揣摩,每天奏请一次审理李佑,好像显得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天子不会已经被腻烦透了罢?

    时光荏苒,一晃已经是十月十七日…至此每日都有人敲登闻鼓告李大人。算上初六这第一起,已经有连续八人状告李大人了,缘由五花八门鸡毛蒜皮,苦主男女老少皆有。

    这登闻鼓鸣冤,本是个很庄重严肃的事情,但变成这样子,简直要成朝廷近期最大的笑话。这李佑也真是个倒霉蛋!

    八件登闻鼓案,件件都送了刑部,刑部诸官已经从最初的惊喜渐渐变得微微不安。

    当初他們人人知道有人故意修理李佑,但律法就是律法,是很严肃的!现在也同样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捣乱,但律法就是律法…

五百零六章 比不过行事下限!

    连续有形形色色、花样不同的人物击登闻鼓告李大人,当然是归德长公主受了李佑嘱托做出来的。

    放眼京城,在李佑熟识并可以信任的人中,也就京师坐地虎长公主具备这个能力,可以在短时间内凑集如此多看似不相干的小人物去告御状。而且还要像模像样的,不能太假。

    靠皇家吃饭的人根本统计不清,数量至少高达几万,找点合适的人再简单不过。此外就连那做到了阁老的卢老大人也没这么便利,他总不能派自己的家奴去搞这件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从一开始李佑就是被人坑了,既然有人能做初一,那也没什么道理怪李佑做十五。如此一来,挺严肃的事情变成了闹剧,扒下了依法办事外皮,露出了政治斗争的本质。

    在这一声又一声的登闻鼓中,李大人依旧稳坐钓鱼台,该巡视时巡视,该坐衙时坐衙,该断案时断案。只不过他亲自断过的几个案子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事主全都去敲登闻鼓鸣冤,很乐此不疲的样子,如此而已。

    十月十七日这天,李佑坐衙时,他的专业门官张三忽然进来禀报道:“程姨娘的父亲,程家老丈在外面求见。”

    此人怎的来了?李佑心有几许疑惑,他与这个四房老丈人接触委实不多,一共也没説过几次话,感觉还是很陌生的。便将人传进来,笑道:“自家亲戚,大可去家中叙话,有什么不能説的,今日却又为何到了公门中来相见?”

    程老丈沉吟片刻才道:“老夫特为吕尚志而来,那日他被你抓捕入衙,惨遭酷刑拷打,未免有小题大做、恃强凌弱之讥,有失为人忠厚之本。时至今日,还是早早放了为好,好歹也是微微沾亲,别叫人笑话你刻薄无情。”

    本来面带笑意的李佑闻言之后,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就像外面的初冬天气一般,质问道:“你是来为吕家做説客的么?”

    感觉出这便宜女婿的语气陡然不善,程老丈皱眉道:“什么説客,人之常情不该如此么?”

    李佑完全收起了对老丈人该有的态度,语含讥诮的问道:“若我没有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是小门小户良民,人微言轻,那么遭遇吕尚志的后果如何?吕家家财巨万,听説还有什么阁老撑腰,在京师这一亩三分地虽然算不得权贵,但抢走平常百姓的小妾只怕也是易如反掌罢,如果本官就是这个小民的话。”

    程老丈开口道:“可你并非…”

    “你闭嘴!”李佑叱责道,“若真是吕家从平常百姓手里将你女儿抢走奉为正房,你心里大概也是乐见其成!好意思在这里摆出仁人君子嘴脸么!

    所以,是吕尚志意欲持强凌弱在先,那就别怪本官有样学样在后!若姓吕的无恃强凌弱之心,便也不会招来横祸上身,怪的谁来?

    只不过本官并非弱者,甚至比他更强,他既然胆敢开了头,怎么收尾那就由不得他!他自不量力找死,那不是本官不懂怜悯的责任,恃强凌弱这个词不该用在本官身上!”

    程老丈被女婿小辈毫不客气的连连训斥,极其不能适应。忍不住大声道:“那吕尚志并不知道你身份,所谓不知者不怪!”

    “不知道我的身份就可以在程家大堂上对程家女婿口出狂言?这是谁纵容的?老实説,你在其中有没有嫌疑,我至今还抱着怀疑的心思。”

    被激的几乎説不出话,缓了缓后程老丈愤然道:“打也打过,拘也拘过,眼下你要如何?事已至此,你大人有大量有何难哉!”

    李佑冷笑几声,“大人大量?本官坐在这个位置上,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疏忽,唯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凭着吕尚志那出人意料的言行,你敢保证他背后没有人指使么?你敢保证没有阴谋内情么?你能给出一个本官相信他、放过他的理由么?”

    程老丈哪比得上李佑伶牙俐齿,被女婿逼得招架不住,下意识道:“怎么可能会那样!”

    李佑説话越发的刻薄起来,“不会那样?你倒是挺大度,站着説话不腰疼!你凭什么认为不会?你承担得起本官判断失误的后果?你有什么身份和资格替本官承担后果?你算什么人物?”

    程老丈气的胡须发颤,拂袖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李佑反唇嘲笑道:“本官在扬州府有一个二房老丈人,也是富户,人称金百万。如果换做是他,他肯定不会跑到这里来説这些蠢话,你的见识真比他差了十万八千里!

    本官就是让你知道,处在这个位置时该有的行事准则是什么样的!你接受不了,那也无所谓。从今以后,你与玉姐儿断绝父女关系,各走各的阳关道,我李佑没有你这个亲戚便是!其实我根本不想认你这样见识太差,遇事只会拖后腿的亲戚!”

    “那是我女儿!”程老丈暴怒而起,瞪着李佑道。

    李佑冷酷无情的説:“错了!那不是女儿,那是归德长公主送与我的小妾,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有不同意见,可以去找长公主将女儿要回,本官没有义务照顾你的心情。”

    程老丈再无可説,只感到实在比不过女婿的行事下限,怒气冲冲的转身走人。

    在旁边侍候的张三对着程老丈的背影“呸”了一声,愤愤不平的对李佑道:“此人真是不懂感恩的白眼狼,浑然不记得当初是谁救了他一家,反倒帮着外人来説话!老爷你説的极是!”

    李佑叹道,“随他去罢!若真糊涂到拎不清事理,随着本官做事只会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早走早好!对谁都好,也省得不知什么时候被连累。”

    话説从登闻鼓这里,一天一件案子源源不断送到刑部,使得主张受理十月初六登闻鼓案并奏请审理的始作俑者、刑部左侍郎常大人越发不知所措。

    他上过前三次奏疏后,就再也不敢上奏了。这事説不清道不明,但已然失控。从律法上,自然可以继续审下去,但他要知道,律法之外还有很多因素!

    他自然可以不顾一切,一本正经将闹剧审理到底,但别人也可以将他当成闹剧的丑角!更何况李佑的靠山們也不是吃素的,都察院那帮等着看笑话的御史更不是吃素的。

    若都察院审理官员遇到此类状况,那也没什么可怕的,纠集几十个御史就足以操纵公论,但刑部不是都察院,他左侍郎也不是都御史。

    常侍郎眼前仿佛出现了李佑那**裸的嘲笑嘴脸,你們就是个笑话!这几日荀尚书对他的脸色也不是那么好看,大概同样恨他轻率衅事,给刑部带来如此大的麻烦,还不知如何收尾。

    十月十八日是经筵之日,虽然不是朝议,也有重臣赴文华殿侍讲。

    在开讲之前,常侍郎硬着头皮,出列奏道:“近日又收到登闻鼓案五件,皆为状告检校右佥都御史、提督五城兵马司李佑者…”

    景和天子奇道:“先前似已有过几件,朕皆批过。为何还有如此之多?莫非日日都有人击登闻鼓告李佑?”

    天子最后的口气已有几分不悦,常侍郎无言以对,只能道:“确实如此,还请陛下处置。”

    景和天子对常侍郎的奏对极其不满,这刑部之前如此积极奏请要审理李佑,他碍于道理都照着奏疏批了,授权给了刑部。

    事到如今,刑部貌似审不下去了,常侍郎却又冒出一句“请陛下处置”,这算什么,定要无事生非,最后却将麻烦向他身上一推了之?这是天子当成什么了?

    此人做事太不负责任!天子似乎年轻藏不住话,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不知前番请缨者是谁?既然你处置不了,那就换个能处置的人来当刑部左侍郎!”

    貌似君恩已尽,常侍郎汗如雨下,免冠顿首奏道:“臣请陛辞!乞骸骨返乡!”

    建极殿大学士彭春时微微皱眉,这天子初亲政,对套路不熟悉。别又是一冲动就准奏,那损失可就大了。常侍郎的行为,都是受了他指使,只是这李佑做事更没下限…他正想如何説几句时,却听到圣音道:“不准!算了,你且退下,此事付与公议!”

    景和天子讥讽完后,只挥挥手,便轻轻放过了常侍郎。看在群臣眼里,天子进步堪称明显,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常侍郎又叩首道:“陛下仁德!”,之后垂头丧气的回到班位中。

    河南道掌道御史范忠出列奏道:“其情甚为可疑,李佥宪到任甚短,焉有件件都被告上登闻鼓之理!若皆如此例,朝廷如菜市,天下理刑官谁还可保全身名?臣以为,必有人蓄意煽动民意,操纵公论,诽谤大臣!还请彻查!”

    天子点头道:“此事看来看去,确实蹊跷,若都如此扰乱人心,谁还肯为国效力,必须查!从第一件到最后一件,所有击鼓苦主全都追根究底!但小民想必也是被迫无辜,不得施虐苦主。”

    天子説的是从“第一件”到最后一件,彭阁老有点堵心了,不由得又骂起李佑。他可以肯定后面七件都是李佑无耻的自导自演,比行事下限真是比不过他!

五百零七章 期周之礼

    天子说要彻查,不过交给谁查又成了大问题。群臣考虑一遍,都察院、刑部、顺天府、巡城御史及兵马司系统,全都不合适。

    都察院要避李佑之嫌,二是有过拒绝受理词状,引发十月初六第一件登闻鼓之案的嫌疑;而刑部则是刚刚被天子训斥过;至于顺天府,同样存在拒接词状引发第一件登闻鼓案的嫌疑。

    巡城御史及兵马司更不合适,他们的总头目李佑就是八件登闻鼓词状的被告,有什么资格去反查原告?

    若是放在前代,这事就没什么可为难的,只需下令厂卫去查即可,但可惜如今没有如此趁手的工具。景和天子瞥了一眼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提督巡捕五营、魏国公徐绍业,难道要用他去查?

    这时候刑部尚书荀飞谦出列,对天子奏道:“此次登闻鼓之事,本就是我刑部受理,该由我刑部担当到底。臣愿谨遵陛下圣谕,详查原告缘由。”

    刑部被左侍郎常某人拖累遭了天子贬斥,简直大丢脸面,故而他作为刑部正堂必须得出来挽回面子。总不能叫别人说刑部办事不力,让差事跑到其它衙门手里。

    其它衙门自然没什么兴趣和刑部争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情,景和天子想想也没有别的更好选择,便要点头同意。

    众人皆以为议论此事暂且告一段落时,彭阁老又出来奏道:“区区几个小民,何须九卿尚书出面?如此未免显得小题大做、朝廷无人!刑部左侍郎常大人虽然略有不力,但并无过失,又是最熟知状况,臣荐举他继续查问登闻鼓内情!”

    彭阁老的话很有道理,应付几个平头百姓都要惊动九卿级别的大臣,那看在天下人眼中,朝廷的大员也太不值钱了。为表朝廷对登闻鼓的重视,派出左侍郎足矣!

    派别大佬都发了话,常侍郎虽然不想在参与进去,但亦无可奈何,只得也出列奏道:“臣愿再次请缨,定为陛下勘明事理!”

    景和天子最终还是给了彭阁老面子,有将此事重新交与常侍郎。

    那常侍郎只以为彭阁老担心吕家露出底细,暴露出自己,故而力荐他继续过问此事。

    经筵结束后,出了文华殿,彭阁老有意与常侍郎同行,悄悄递话邀请常侍郎夜间登门一行。

    当夜,常侍郎悄悄去了彭府。彭阁老便对他嘱咐道:“他以为鱼目混珠就可以蒙混过去吗?殊不知他的行为就已经露了破绽!你要抓住这个破绽。”

    朝中所有人都在怀疑登闻鼓之事到底是谁操纵的,把握不一。只有彭阁老信心十足的断定,这必然是李佑自导自演,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下去,终会有大收获。

    “请阁老示下。”常侍郎请示道。

    彭阁老便分析道:“后面这七件登闻鼓案,无非是为了搅乱视听。但是这七个苦主来历不一,彼此之间完全不相干,找不到任何关联,仿佛每一件都是单独偶然的。以你一人之力,只用在短短几天内,办得到吗?”

    “不能。”

    “但那初来乍到的李佑就办成了!这说明不知有几家帮他出力,所以才能轻易凑齐这些人物!老夫向天子奏请,由你追查底细,就是要看看支持李佑的几家都是谁!这便是现成的结党营私、欺上瞒下罪名!”

    常侍郎恍然大悟,原来阁老的心思在这里。

    朝堂上的事务与李大人无关,却说今日他回到家中,进了正房。看见刘娘子从箱笼中翻出了冠帔礼服,正在铜镜面前试穿。

    妻子确实有几分模特衣架的范儿,就是缺了顾盼自信的气质,真是生错了时代的悲剧女子。李佑由衷赞了一声“好身条”,又奇怪的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的想起穿戴诰命礼服?”

    帮着小姐摆弄的婢女梅枝随口答道:“今日有那长公主下帖子相邀作客。明日乃她家娇儿周岁,要行那期周之礼,邀请宾客观礼。小姐从前没怎么穿戴过诰命之服,眼下先拿出来试穿。”

    所谓期周之礼,就是俗称的抓周…已经周岁了啊,李佑心情恍惚了几下,时间过得可真快,好像就是去年他在泗州大战洪水的时候,就是小柳儿降生之时。

    对于这个“流落”在外、也许终生不能相认的儿子,他只偷偷见过一次。纵然不舍也无可奈何,十个李佑也没能耐将此子抢回身边,除非大明朝灭国了。

    每每想至此,李大人只能自我安慰,小柳儿跟着他母亲混,总是注定大富大贵的,说不定日后会有个爵位。

    就拿目前来说,在皇子降生之前,论起身份和权势背景,常被拉到皇宫充门面的吉祥物小柳儿同学大约是京城第一尊贵婴孩。毕竟天家很忌讳深宫十几年不闻婴啼乃亡国之兆这种无稽之谈。

    从恍惚中醒过神,李佑得意的对妻子道:“明日必定是公卿云集,亏得老爷我与归德长公主交情到位,咱这五品官也有面子应邀赴会,一睹盛况。”

    梅枝叉腰笑了几声,“老爷可是说错了,请帖写得明明白白,金姨娘是皇妃同胞,李家勉强算是与皇家有亲戚关系,所以邀请李家赴会,与老爷全不相干。”

    “你这无知小婢懂什么,那请帖乃是官面文章,当不得真!”李老爷斥道。

    梅枝撇撇嘴,又弯腰替小姐收拾起礼服。

    刘娘子有点惴惴的插话说:“妾身想起明日就有些不自在。”

    李佑侧过头来问道:“有什么不自在?”

    刘娘子为难道:“公主千岁所邀,必都是达官贵人亲眷,妾身去了,感觉好难为情。”

    李佑豪气干云道:“没什么低人一等的!达官贵人的夫人算什么,与她们比起来,你的夫君乃是天下最好的夫君,身材最好!相貌最好!诗才最好!青春年少!仕途清华!名满朝野!你大可昂首挺胸!”

    他心里又加了一句,还是小主人翁他爹!

    被丈夫鼓励几句,刘娘子感到微微有了些胆气,有个能拿出手的丈夫,确实足以让绝大多数女人摇杆硬起来。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李佑带着刘娘子与金姨娘出发前往十王府,只是委屈金宝儿了,只能跟随在刘娘子身边当个陪衬。本来今日之事以女眷为主,李佑可以不用去的,但他确实又非常想去,也就去凑热闹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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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斗在新明朝介绍:
宅男文科生穿越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大明朝,
身为粗鄙小衙役,科举之路是没指望了,
面对这个全新的真实的生活环境,
且看主角如何欢欢乐乐从市井之间走出一条另类风格青云之路。
静极思动,码字娱人娱己,努力每天有更,自认质量还可以,风格独特,我的口号是欢乐逼真不小白不脑残不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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