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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随轻风去     奋斗在新明朝txt下载     奋斗在新明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七十七章 挑衅(求月票!)

    以徐世子在南京这个闲官养老地方练出的二流政治阅历,一时间实在想不明白其中奥妙,只能手持传贴懵立,不知如何反应。

    一群为徐世子数次喝彩的勋贵子弟也顿时哑口无言,太后权力虽大,但仍不是可以彻底覆盖到一个角落的。今日算是亲眼目睹,一个得势文官收拾勋贵是如何简单容易。

    李佑宛如下最后通牒一般,继续说道:“本官有言在先,京师不是南京,世子好自为之,明日清晨记得到都察院面见本官。”

    他走到房门处,又对徐首辅道:“下官追查魏国公,并非有意为丁某人开脱,阁老休要为此说情。”

    有时正话反听,有时反话正听,以徐首辅的智商,自然知道这是反话正听。意思其实就是,若下官咬住魏国公,丁前运使自然减轻了责任。

    徐首辅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径自走开了。李佑毫不在意,也向南出皇城回家。

    出了长安右门,李佑发现朱放鹤立在道旁等候,便上前见礼。

    “情况如何?”朱部郎急忙问道。

    李佑简略将情况说了说,朱放鹤叹道:“这两日风传圣母要将你彻底罢官,你接手两淮盐案,并揪住魏国公世子,这是为了让太后投鼠忌器?毕竟如今人人皆知,圣母意欲重用魏国公,已经下诏让魏国公进京。”

    “在下人微言轻,不得不借势自保,让太后知难而退。”

    朱部郎微微忧虑,“圣母乃妇道人家,器量未必大了,你这虚张声势管用不管用很难说。她若情急,事态更难说。”

    李佑咬牙道:“自入京以来,屡生事端,至今坐不安席,睡不安枕,官位不稳。在下已经忍无可忍,这次必须要破局!再不济便只有托付放鹤先生向天子美言几句了。”

    朱部郎告辞后,李佑正要前行,忽然又从长安右门里闪出个中年妇人拦住他,定睛看去却是归德长公主的亲信管家婆王彦女。

    王彦女也不寒暄,直接开口道:“归德主千岁命我传话,李大人你故意挑衅圣母,当心玩火**。”

    李佑暗暗苦笑,归德长公主充当旁观者时,总是如此精明而犀利,居然只凭几句耳闻便判断出他的目的。

    八月二十五日,一大早徐世子便来到都察院过堂。如果他今天不来,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后果,李佑行事太令他难以猜度,并隐隐感到了几丝害怕。

    当然,徐世子去都察院也有自己的把握。他身份尊贵,并非人犯,所以一不能用刑,二不能擅自囚禁,只能采取传唤询问的办法。只要他不言不语,审理官员又能奈他何?

    嘭!李佑用力拍案,对着立在门内的世子大喝道:“先前人犯已有供认,魏国公贩运余盐甚至更早于他,实乃主谋,你可知晓此事?”

    徐世子只拱手道“父子相隐”,此外便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他算是悟到了,对付李佑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承认和否认都是话柄。

    李佑又问了几句,徐世子始终不答。这其实也在李大人预料之中,他将差役叫来,吩咐道:“暂且领世子去厢房休息静思,什么时候世子想明白了,再来见本官。”

    徐世子便被带到旁边屋子,只见得里面除了太师椅一座,其余空空荡荡,什么什用也无。

    坐在屋中,极其枯燥乏味,徐世子强自平心静气,闭目养神。好不容易熬到午时,他坐不住了,抬脚要出门,却见把门的差役拦住问道:“小公爷要去哪里?”

    徐世子瞪着差役骂道:“贼杀才胆敢禁闭我?”

    那差役吓得缩了缩脖子,惴惴答道:“李佥宪有言在先,今次质询尚未结束,如果小公爷走了,便是无故躲避脱逃,形同案犯。”

    徐世子考量片刻,一咬牙又回到房中坐下。这一熬,又是半晌过去,眼见日头向西。

    却有差役开了门叫唤道:“我院要封门落锁了,小公爷走罢!”

    徐世子确实不是天牢囚犯,和其他闲杂人等一样,落锁前必须赶出都察院,当然不能留着过夜。

    饥肠辘辘的徐世子露出几丝胜利者的轻蔑笑容,正要出门而去,那差役却又递给他一封文书,“这是李佥宪今日签发的传贴,请小公爷明早辰时,继续到都察院听讯。”

    混账东西!徐世子心中连连大骂,李佑打算每天发一封传贴,日日叫他来都察院坐太师椅?这和软禁有何区别?只不过是晚间有放风的软禁!

    但徐世子回到宅邸,听了自家幕僚建议,便效仿那越王卧薪尝胆,从此天天到都察院报道。

    都察院上下都惊奇莫名,这李佥宪接手了两淮余盐案,对已有的人犯置之不理,不去由简入难着手,却天天和国公世子在这里较量水磨工夫,看起来很没道理。

    其实李大人的心思,暂时不在案子上。两淮余盐案当然要办,但不是现在下手办。

    须知政治挂帅,国朝办案特别是大案是要讲政治时机的。李大人心目中的最理想断案时机远远没有来到,应该再拖一拖才是。反正已经拖了三个月,不在乎继续拖上十天半月。

    至于羁縻世子,不过是为了牵制住他,免得生出意外,或者说,徐世子的利用价值就是这个名字而已。李佑将魏国公世子的响当当金字招牌摔出来后,对徐世子本人就没什么兴趣了。

    这几日朝中陡然风云动荡,情势大致上照着李佑所预料的路数发展。他要紧盯局势择机出手,不能有半点疏忽,这才是大事。

    还要从八月二十五日这天说起。钱太后已经移驾西苑小住了,内阁一大早就将“李佑殴打勋戚事件双方陈词”呈送到太后手里。

    其实陈词说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有这个流程而已,钱太后需要通过一个合理的程序罢免李佑,然后将检校右佥都御使拿到手。

    看了看李佑的花言巧语,钱太后微微意外,若对勋戚一方不利的谣言满天飞舞,只处罚李佑就不能服众。最重要的是,钱太后也不能确定这些谣言是真是假…不过随即钱太后心生不屑,一力降十会,些许花言巧语又算什么,李佑的垂死挣扎而已。任凭李佑如何给自己添彩,他总归是动了手,扣住这点就可以了。

    侍立一旁的麦承恩小心翼翼的奏道:“听说李佑在都察院,接下了审理两淮盐案的事情。”

    什么?钱太后大吃一惊,这下可有些麻烦,如果李佑接手了这个敏感案件,那么突然罢掉李佑的官只怕要招来极大非议,特别是涉及魏国公。

    值不值得去招惹非议?钱太后一时也想不清楚。

    麦承恩继续奏道:“李佑昨日在东朝房,向魏国公世子发了传贴,勒令他今日至都察院接受质询。”

    钱太后渐渐生了怒色,近两三个月,她通过不同方式放出过风声,要重用魏国公。职位都已经留好了,如今魏国公正在伴驾进京的路上。

    若不是魏国公不像金百万那样好脱罪,她早就下诏宣布对魏国公既往不咎了。要说魏国公遭到逼迫贩运私盐,那也得有人相信。

    没想到都察院如此迅速就将案子转交给了李佑,这让钱太后暗生警惕。这李佑才接受案件,便迫不及待的查问魏国公世子,他意欲何为?他想借机整治国公吗?他是向自己示威吗?

    越想越有些恼意,钱太后立刻下谕:“去都察院传旨,召魏国公世子到此!”

    一个时辰后,得了内监回报,“都察院李佥宪不肯放人。”

    钱太后大怒,这李佑当真是故意挑衅吗?他真以为自己会忌惮这项差事而不敢动他?他太高看自己了!

    随即钱太后作出了决定,先剥离李佑的差事,然后再行罢官。又召来徐首辅,下指示道:“两淮余盐之案,朝野瞩目,事关重要,都察院委与李佑,令人存疑。明日内阁与九卿共议之,并速速将议论情况回报。”

    钱太后的主意很简单,只需要一个论述“李佑不合适”的口实,无论由谁说出来皆可,如此她便能借题发挥了。

    徐首辅回了内阁,急急让中书舍人撰写了帖子,分头送与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要在明日清晨碰面会议。按照传统,内阁与外朝碰头开会,地点也是在午门外朝房。

    及到次日,在阁四个大学士和外朝九卿在东朝房碰了面,会议由徐首辅主持,他咳嗽一声,开口复述了钱太后的谕示。

    外朝九卿先不提,起到主导作用的五个在阁大学士又是如何想法?

    首辅徐阁老亲眼目睹了李佑对付徐世子的一幕,他认为李佑为了保住官位,势必对魏国公穷追猛打,这是属于李佑的“政治正确性”。

    也就是说,如果李佑不将自己摆到这个能够反弹的位置,那么他在钱太后的压力下将会岌岌可危。

    徐首辅知道,这对他是有好处的,若魏国公担了主要责任,他的同门丁前运使便可以开脱减罪。其次,若李佑能够成功,还能连带打击了勋戚势力,对内阁也没有坏处。

    要知道,内阁负责中枢出旨,外朝负责具体施政,就是决策和事务的区别。勋戚势力如果大举入朝,那么主要抢夺的就是决策上的话语权,所以与内阁冲突最大。

    在场的四个内阁大学士中,位置仅次于首辅的彭阁老是对李佑最痛恨的一个。因为李佑,他四子被发配戍边,又因为李佑,他自己失去首辅机会,还是因为李佑,他在朝堂丧失话语权。桩桩件件无不记在心头。

    以他的本意,要将李佑打入十八层地狱不能翻身才好,但经过徐首辅力劝,他压下报复心思,在会议上默不出声。

    其实这不代表彭阁老打算就这样放过李佑,他很清醒的判断出,李佑当前是迫于形势逼迫,要当这个反勋贵的急先锋,以便借用情势自保。

    彭阁老用六十八年的人生经验得出一个结论,这种急先锋式角色,最后往往注定是悲剧结局,成为政治妥协的炮灰。

    对于勋贵的理解,他与卢老尚书的深刻程度差不多。只要还有天子在上,勋贵与文臣是不可能彻底闹崩的,总要逐渐妥协。而妥协之前的冲突,不过是为了划定权力的边界线而已。

    到了该妥协的时刻,他不介意下黑手推一把李佑,让出完风头的李佑成为那个的牺牲品。现在这个阶段,就当是引蛇出洞罢!

    文渊阁大学士杨阁老的态度无需多言,不会反对李佑主掌重要差事,认为这是都察院内部的事情,外界指手画脚未免有些不妥当。

    东阁大学士金阁老更是轻松,两淮余盐案这个烫手山芋,本来就是己方的左都御史江辛岳抛给李佑的,金阁老当然不会反对李佑继续负责此事。

    还是那句话,他们现在真是一动不如一静,只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行了,一切等本派领头人物袁阁老侍驾回京后再论。

    近几年,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始终担任知经筵事,负责组织天子的经筵和日讲功课,只有当初与李佑在经筵上对骂才被停职过三天。

    所以袁阁老堪称是天子最亲近的大学士,只要稳住阵脚,自然顺理成章就可以接任次辅,至于其它,就让别人去乱吧。如果李佑不接这个案子,那么很有可能还是左都御史江辛岳亲自来审。

    最终对于李佑审理两淮余盐案,四个大学士都表态同意,其余的九卿也不会妄加反对。本来这差事与大部分衙门无关,都察院完全有自主之权。

    更值得注意的是,若多说几句,只怕要惹得江左都御史不高兴,真没必要在这里去得罪同僚。

    会议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一团和气,全体无异议。

    消息传出来,朝廷内外齐齐惊叹,一致认为本次会议是近年来最诡异的一次会议。这从所有大学士居然集体同意一项事情,特别还是李佑的事情,实在让人惊诧。

    钱太后也异常惊诧了,惊诧过后是怒火,此时她感到自己反复被挑衅,脸面十分无光,同时对内阁彻底失望了。

    她已经没有兴趣再陪着文官玩流程,将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传来谕道:“直接下旨!罢去李佑检校右佥都御使官职!”

    这道旨意避开了内阁,直接发到六科,强令六科下发。吏科都给事中汪文叙是许次辅还是许尚书时就安插在吏科的党羽,他看到圣旨后,一边将圣旨暂且压在科中,一边急忙给李佑送信。

四百七十八章 一条道走到黑(求月票)

    钱太后就快还政退养了,虽然她不至于想当武则天,但多少还是有点敏感,即将失去权力的失落感萦绕在心头。

    看到群臣如此不体谅、不合作,三番五次扫她的面子,钱太后执拗的逆反心理发作了。这十来年,她谦虚自抑,优容大臣,结果这些大臣全然不感念于此,忘恩负义的让她情何以堪!

    这也是君臣两者之间观念有差异了。钱太后认为自己做出了贡献,付出和牺牲很多。但在群臣眼里,钱太后代行皇权,所以虚心纳谏,善待臣民,都是理所当然的本分,君上本该如此…话扯远了,却说李佑这件事在钱太后心里,第一,李佑的官职是重要筹码,暗中涉及到她退养后钱家的安置问题;第二,她堂堂的秉政太后费尽周折,连李佑一个小小的五品都免不掉,这口气如何出的来?

    更何况她始终寻求在现有已成惯例的政治框架内解决问题,但由于群臣羁绊,就是解决不了!那就只好甩开现有框架,凭借君权霸王硬上弓,难道满朝文武都要为区区一个李佑死硬到底?

    有时候,政治就是耐心的较量,但钱太后秉政时间余日无多,已经没有耐心了。作为超脱于臣民律法之外的唯二人,就算她奈何不了别人,但别人谁又能奈何她?

    当李佑接到吏科送来的消息,不由得大喜过望,他就在等着这一刻!不容易啊,一方面明里暗里的挑衅太后,一方面还得摆出与魏国公家过不去的样子给别人看,不停借势造势,终于盼到太后走出这步了,这是太后首次绕过内阁,为了政事直接下诏给六科抄发,打破了十年来不发中旨的默契,极其不同寻常。

    一两日间,消息便传遍了京师内外大小数十衙门!

    接到诏旨的吏科诸给事中,也好似捡了个烫手山芋。六科可以封驳诏书,是位卑权重的典范,但是这项权力用起来却是慎之又慎,因为一旦用了,就相当于直接打君权的脸面。

    史书标榜歌颂的自然是犯龙颜、批龙鳞,但是这种机会落到眼前,成为现实中的抉择选项,那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你预测不出是什么后果,因为你猜不出将付出什么代价,因为你不知道这样做值得不值得。

    像李佑上次那样,挨两下廷杖便名扬天下,之后换个地方继续做官,一年多又回了京,若早知如此喜剧结局,自然是人人争先恐后打破头犯天颜的。

    但问题是,你无法确定只是如此,挨过廷杖被贬斥的不见得是李佑,也可能是被贬几十年而老死云南的杨慎。

    科道官中,御史和给事中是有区别的,御史上书言事责任较小,只管说不管做,务虚不务实,可以稍稍肆无忌惮。

    但给事中负责审核诏书,科参六部,却是要干实事的,权力大了责任也大,后果也更严重,所以必须要更谨慎。这也是科道称谓中,科排在道前面的原因,同为清流,六科还是比御史稍高一点。

    吏科给事**有四人,都给事中汪文叙与众人商量过,决定先稳妥行事。诏旨不能发,但明显太后还在气头上,所以行中庸之道为好。暂时将诏旨留在科里,拖着不封驳也不正式抄发,只将内容传出去,且看各方反应如何。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不出人所料,一连八封御史奏疏呈进慈圣宫,摆在了钱太后面前。

    监察御史群起上奏,其中喻意肯定不同于御史单独上奏,在国朝政治中也算是一种情况严重的标志了。

    朝廷中人都晓得,看监察御史的奏本,要先看人名,然后再想人名的背后是谁,最后才要看是什么内容。

    钱太后扫视面前八封奏本,不用打开她也猜得出大概是什么内容,最大的谜底其实是这些奏本都是何人所上。而且,她昨日刚刚下诏至六科,今日上午便有奏疏,来的如此之快,似乎早有预谋。

    朝廷中有上百御史,山头复杂,除非极活跃的、或者做出过令人瞩目大事的,钱太后哪里有精力能一一记住各人的门派。便传旨将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召来,令他协助辨识。

    在麦承恩到来之前,钱太后略略浏览了数篇章疏——“城南传言四起,处处非议勋戚,听闻圣母不查证传言、辨明是非,反而一意罢斥贤良,何以服人?劝圣母勿行无德之举!”

    “凡事皆有两方,何故只从重罢去李佑官职?此乃赏罚极不公之例,人主岂能昏庸若此,愿圣母闻过即改,以为天下法!”

    “闻圣母得知李佑过错,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必欲除之而后快。为人君者器量不可偏狭,心胸应容万物!”

    经过一夜,钱太后心态其实已经略略平和,但看到一个个卖直撒泼的可恶嘴脸,以及无德、昏庸、偏狭等字眼,她心中的火气再次升腾。

    待到麦公公到来,翻过御史章本后,择重点向太后奏道:“范忠为河南道掌道御史,昔年由归德千岁引荐。”

    什么?!钱太后感到心口好似被猛然刺了一刀。别人也就算了,连亲生女儿也想浑水摸鱼?时间还把握的如此紧密!难道想众叛亲离吗!

    深吸几口气,她稳住心情,下谕道:“召归德长公主觐见!”

    庙堂传言之一:景和九年八月二十七日午时,归德长公主入慈圣宫面见皇太后,其时屏绝旁人于殿外。后见长公主脸色铁青,自殿中负气而出,似是不睦。

    庙堂传言之二:景和九年八月二十七日未时,李佥宪入十王府面见归德长公主,其时屏绝旁人于殿外。后见李佥宪脸色铁青,自殿中负气而出,似是不睦。

    传言且不提,当日下午,在归德长公主离开后,大发雷霆的慈圣皇太后又下了两道诏旨送达六科,这次是兵科同吏科一起坐蜡了。

    第一道诏旨送兵科,太后直接特简魏国公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提督巡捕五营;第二道诏旨送吏科,特简光禄寺少卿黄鉴兼理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

    按说五军都督府都是勋贵的自留地,太后特简无可厚非,但在这个敏感的情况下,此举示威的意味十足,更何况还加了提督巡捕五营这个特殊官职。九门之内,除了拱卫皇城的天子侍卫亲军,就是五个巡捕营武力最强了!

    黄鉴的任命,也显出太后破釜沉舟的意味,连尚在李佑手里的检校佥都御史都不要了,直接让黄鉴以光禄寺少卿兼任五城提督,这分明是打算甩开巡城御史单干,将负责京师治安的五城兵马司系统也变成勋戚自留地!

    联想力丰富的人已经想起,如果五城兵马司弓兵、火甲和巡捕五营官军全部归勋贵直领并受皇家遥控,这像什么?

    要知道,当年只有锦衣卫官和东厂太监曾经提督总领过兵马司、巡捕营…号称无孔不入,令人闻风色变。

    经过昨天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人关注六科。此两道诏旨内容传出来后,舆情再次大哗。经过李佑这个导火索,圣母皇太后今天绝对又被御史们的上疏惹得大怒,居然发了更大的狠!愈加往大里闹!

    反应最快的,是检校右佥都御史李佑,不愧为近日涌现出的反勋贵急先锋。太后的新诏旨下午才到六科,李佑当夜就向通政司递上了奏本,作为一名都察院台垣官,可谓是尽职尽责的典范。

    二十八日清晨,宫门刚开,通政司便将奏本交到会极门外的司礼监文书房太监手里,司礼监知道事情重大,也不敢滞留,又迅速将李佑奏本直接呈给慈圣宫。

    李佑的奏疏没有密封,传播的也很快,成为一个风向标。

    他的奏疏传开时,很多人还正在琢磨怎么写奏本刷声望。有人笑言:“昨天是罢他自己的官,李大人不便上疏谏言求望。眼见其他御史纷纷上疏,他一定忍到饥渴难耐并手痒了,只怕一门心思专等今日之事出手罢。”

    比李佑的奏疏更早到达慈圣宫的,是钱太后的兄长新宁侯钱泰。

    这位侯爷虽然同样贪,但比另一个国舅钱安聪明些,昨天听说了胞妹几道强行发至六科的诏旨后,夜间始终睡不安稳。

    他今天一大早便守候在宫门外,开了门便求见太后,苦口婆心的劝道:“我兄妹尊荣已至极点,大家安享富贵即可,何必与朝臣相斗。”

    “哀家代皇上行人主之权,连李佑都撤不掉,以此为范例,今后皇上何以君天下!”

    新宁侯暗暗叹息,不就是你感到脸面无光,要找回面子么?又力劝道:“若你激怒了朝臣,种下了芥蒂,他们奈何你不得,但百年之后,却要遗祸给我钱家!你不可不三思!”

    皇太后怒而斥道:“当初争侯爵时,不见你如此说耶?那时你为何不担心惹怒朝臣!莫非你是只能共富贵之辈?”

    说着,恰好李佑奏疏送到手里,钱太后打开阅之。从结构上,乃是很明显的三段式奏疏。

    第一段,摆事实讲道理。

    “夺臣之官,不过为五城提督,臣不敢有怨言。但旋即又闻圣母以勋戚提督五城及巡捕五营事,窃以为此举大不妥也!

    圣朝官员任职,须有乡籍回避之说,一应官员不得本籍为官。以免牵连自家而心有偏私,包庇贼赃而窝藏罪犯,虚应朝廷而割据地方。

    故本籍为官则为害愈烈,太祖皇帝厉行禁止之。各家勋戚,世代居于京城,至今多有百年世家,枝繁叶茂,已然形同京籍!敢问治民之官,无不回避,勋戚为何不回避?圣母又何故要任用勋戚为京城治理官?”

    第二段,指责她老人家品德有问题。

    “天下亿兆皆为臣民,太后何必独爱勋贵。须知勋戚在京非法者甚多,耳濡目染比比皆是,太后欲以勋戚治京师,何异于与虎谋皮,只怕要成国之笑柄!或曰圣母包庇勋戚为非作歹。故而此乃目光短浅,以一家之法治理一国也,臣万不敢苟同!”

    第三段,请求改正。

    “伏惟祈盼圣母改过自新,罪己自律,则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看到包庇勋戚、为非作歹、目光短浅、改过自新、罪己自律等刺眼的词句,钱太后愤然将奏疏丢到新宁侯脸上,喝道:“你看看别人都是如何诽谤哀家,你也想吃力扒外劝哀家息事宁人么!”

    朝臣看到抄来的李佑奏疏内容,无不喝彩几句。

    一是喝彩李佑的胆量。他明知自己是钱太后的眼中钉,朝中靠山又已离去,在朝不保夕情况下,还要犯颜进谏,用那些尖锐的字眼,堪为铁骨铮铮的言官真汉子、朝臣纯爷们!

    二是喝彩李佑的辩驳。此疏实乃有理有据也,在理论上做出了新发展,居然搬出了乡籍回避制度来驳斥任用勋戚。谏出了新意,谏出了水平,确实比空谈道理高明的多。

    一天之内,数十封跟风奏折引用了李佑的回避理论,又投递进司礼监文书房。但这些后来者,享受不到李佑奏疏的荣光和待遇了。

    虽然李大人隐隐成了这次朝争的文官喉舌,少有的万众瞩目,但认真追究起来,为李大人喝彩的,其实都是看热闹闲人心态。与李佑关系密切的人,无不暗含担忧,李佑就算造势自保,这也有点玩大了。

    短短三日内,两次太后中旨和两波谏疏高度密集的接连出现,正当所有朝臣为此眼花缭乱时,慈圣皇太后还是绕过内阁,三天来第三次向六科下达了诏旨!

    这次诏旨,一口气任命了十七个勋戚子弟为光禄寺、太常寺、鸿胪寺、尚宝司、行人司等衙门的官职!

    虽然不涉及最核心的部院,多为不管事的散官,但这样不经大臣,一口气内批传授十七个,仍属耸人听闻!诏书确实是诏书,盖着皇帝大宝的诏书,不存在内监造假矫诏的可能!

    消息传出来,舆情哗的不能再哗了,这分明显示出太后已经撞破南墙也不回头,要以最强硬的态度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

四百七十九章 景和朝第一言官!(求月票)

    风波愈演愈烈,手持诏书的给事中们愈发左右为难,他们原本指望太后冷静下来后主动收回诏旨,这样各方面子都过得去。但没想到太后一次又一次的下诏,一次比一次强硬,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封驳诏书的后果只会比想象的更加严重。

    眼见太后已经钻了牛角尖,摆出不惜一切代价的架势,如若将诏书毫不客气的封驳回去,必然要触发更加可怕的事情。可是若将诏书下发,只怕登时遭遇千夫所指,天下人的唾沫也能将他们淹死。

    其实作为在内廷办公的官员,内阁也好,六科也好,除了秉性特别刚正无畏的人之外,最怕的就是这种针尖对麦芒、毫无回旋余地的极端状况。

    君主和外朝互不让步,内阁与六科夹在中间两头纠结,一个不小心便两面不是人。作为距离君主最近的文臣,他们必须站稳立场后据理力争,没有推脱躲避的空间。但作为内廷官员,距离君主太近也是隐患,更易被君主迁怒伤害,自身安危处境反而不如外朝。

    眼看着局势朝着最极端的状况迅速发展,里外两面的压力几乎让相关给事中喘不过气来,守着诏旨在房中不敢出门。

    在宫外,太后第三次下诏至六科后,已经被公认为朝臣急先锋的李大人不负众望,果然还是连夜将奏疏送进通政司当值官员处。

    八月三十日上午,李佑的新奏疏及时出现在慈圣宫,其内容也又一次在朝臣中以手抄形式扩散。

    李佑平静如常的来到都察院坐衙,进了大门就感到气氛不同与往,所有杂官都在院里徘徊逡巡,三三两两议论不停。

    再进了仪门,却见大堂之下的甬道两侧站着数十官员,服饰几乎一模一样,全都是分属各道的监察御史。看这样子,除了派差在外的御史,眼下全都汇集在这里了。

    阶上立有一人,赫然是河南道掌道监察御史范忠,他手持一张稿纸,铿锵有声的对着数十同僚念道:

    “臣闻九门之内,凡有勋戚行事,必有谣言泛起,多传其不法之事,百姓不辨是非,茫然尽信之,足可证实民心所向!勋戚本为国家功勋之臣,何以沦落至此?朝廷未见反思,未闻纠正,圣母反而简拔使用,是何道理?

    明知世胄纨绔少英才,还要提拔入朝,臣心甚虑,夙夜忧叹!自古以来,重用近幸、不听忠臣之言,实乃国家败亡之兆也,直到江山变色,只怕悔之晚矣!史书之鉴历历在目,圣母莫非无动于衷乎?

    勋戚既食国禄,欲有心为国效力也可,须得历经选拔磨练,岂能以人君一己之好,随意入朝堂参政?军国大事,若是如此儿戏,臣不知大明龙旗还能打起多久?

    伏惟祈盼圣母改过自新,罪己自律,则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范忠所读,正是李佑的奏疏。其内容其实简单,但每段都有一个反问,很能带动情绪,数十阶下御史听完人人激昂,群情汹汹,情绪互相感染,仿佛他们不去抗争,大明江山就真要变色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李佑的奏疏抄本也在各衙门里流传,读到奏本内容的人无不惊呼李佑真与太后玩命了!他竟然胆大到连国家败亡、江山变色、龙旗落地之类的词都用出来了,近年来总体太平,敢言到如此地步的大臣甚为少见。

    不过这些近乎玩命的词,却很符合御史们的口味。

    十三道御史内部派系的复杂程度人尽皆知,互相攻讦不少见。但是遇到眼前这种事情,以朝廷风骨为己任、道德优越感十足的御史们的表现则是高度统一的,这是都察院十三道里特有的氛围。与这个激进氛围格格不入的,反而是非主流。

    聚集在都察院甬道两侧的御史人群中有人振臂高呼:“朝廷遭此乱象,李佥宪已然上疏死谏,我等何须还在此浪费光阴,千言万语有何用哉!当诣阙叩阍,力谏圣母!”

    一时间四周轰然响应,蓄势待发,人人脸上现出几丝兴奋。御史们上次有这样的集体活动是什么时候?似乎在十几年前?为了什么事情?好像已经忘了。

    范忠立在阶上看到李佑,便下阶分开人群,走到李佑面前问道:“佥宪在此,欲何往?”

    范忠这么问,不是没有原因的。这种事按惯例大员不会轻易先出面,也没必要抢风头,同时也是为了保留一定缓冲余地,这也是多年来的经验之谈。李佑的身份在都察院里,恰好介于御史和部院大员中间,模棱两可。

    只听李大人朗声答道:“本官与诸君同往!”

    他当即转身,带头出了都察院大门,步行朝东而去。汇集的御史纷纷跟随上去,形成一道特殊的人流,涌向皇宫。

    一路上,李佑手扶玉带,昂首阔步,神色坚毅肃穆,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街上行人望之纷纷避道立于两旁,目光崇敬的注视着御史队伍以及那个年轻高大的领头人。有识者暗暗指点道:“此乃大树御史也,坚韧挺拔,果如其号!”

    队伍路过小时雍坊,有一些官员走出宅门加入,过长安右门到了承天门外,又有一些六部、翰林官员加入。行到午门外时,人数已达八十余人。

    守在午门的,有内监,有侍卫官军,远远看到有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在这非朝会时间出现,连忙关上了左右掖门。

    因内阁和六科都在午门之内,故而办事官员进午门是畅通无阻的。但这支队伍明显不是来办事,而是来闹事的,没有圣谕自然不能轻易放行。

    李佑对守门内监喝道:“我等要面见圣母陈情!还不速速奏报!”

    过了半个时辰,从掖门闪出几人,当先的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叩阙群臣一看便知,这必是代表太后出来说话的。

    麦公公扫视周围,高声道:“圣母有旨,尔等有事上疏,无事退散,不得喧哗宫禁、要挟朝廷!”

    李佑上前一步,喝道:“麦承恩!我等今日要面见圣母,力谏圣母收回中旨!你出来作甚?胆敢居间弄权,阻绝中外么!”

    麦承恩不相让道:“圣母不适,不见大臣!你等要圣母抱病而出么,如有变故,谁能担责!”

    太后托病不出,午门外百官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内宫情形他们又不知晓,谁也没证据说太后是装病。至于太医,那绝对是不会说实话的。

    “有本上奏,无本散去!”麦承恩再次高声道。

    有些扫兴,难得一次集体诣阙,莫非要因为准备不充分而导致败兴而归?

    人群最前方的李佑沉思片刻,又开口对麦承恩道“我有本奏,请你转达,不须圣母抱病而出!”

    不等麦承恩表态,李大人淡淡道:“天子即将回京,大政自有人主!圣母实乃摄政也,屡屡逾矩违制,既然与百官相持,一时难以解脱,为防变乱,臣李佑奏请圣母,先封存宝玺!待天子回京,再行启用!”

    …………全场人物包括麦承恩在内,皆感震耳发聩,齐齐冷汗直流,这李大人真敢说!真敢想!

    天子宝玺,百姓俗称的龙印玉玺,天子镇国治国之物,皇权象征之物!若没听错,李大人真是奏请封存宝玺?

    太后她老人家装病不出面,你竟然就奏请封存宝玺!原本以为昨晚的奏疏已经够玩命了,没想到玩命的还在后头!

    就凭这一奏请,李佥宪必然是大明景和朝当之无愧的第一言官了!放眼整个大明历史,基本也能排前几号了。

    熟知李佑任职经历的人不禁感慨,李大人真是干一行爱一行,从中书到县尊,从县尊到太守,从太守到言官,无论在什么位置上都能光芒耀眼。他怎么想出了如此诡异的念头?

    不过震惊过后,百官再细想发现似乎有几分道理。法理上宝玺是天子治国的御用之物,太后可以使用宝玺源自于她是摄政,因而具有借用宝玺的权力。其实从根本说起来,太后和群臣都不是宝玺的主人。

    所以李佑才敢对着圣母使者高喊暂时封存宝玺!如果是天子的使者当面,李佑大喊封存宝玺,那和造反没区别,无异于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诏旨合法不合法,说白了就是宝玺用的合法不合法。既然争持不过,那就先封存宝玺,等待真正的宝玺主人裁决!

    而且封存了宝玺,太后再下诏旨都是扯淡文字了,不怕她继续乱来,也堪为解决当下僵持局面的釜底抽薪之计。之前的诏旨,则可以慢慢拖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个主意似乎很行得通,将了太后一军。

    麦承恩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向宫中飞奔而去。

    李佑这个奏请,毕竟实在惊世骇俗,后果殊为难测。午门外百官安静的落针可闻,纷纷注目李佑。

    风萧萧兮易水寒,趁着消息等待时候,多看一眼是一眼哪。说不定过了今天,某人就要被发配到云南贵州啃一辈子老米饭去了。

    又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午门左右掖门突然齐齐打开,两列队伍鱼贯而出。队伍每排都是两名锦衣卫和一名内监,林林总总要有上百人。

    百官看到这状况,不约而同想起一个词——廷杖!不然派出这上百人阵容作甚?除了将他们集体廷杖,大概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众人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兴奋的是荣誉就在眼前,名载史册的机会出现了!忐忑的是,自家这身板要遭罪,万一死了残了就亏了。

    不过再看宫人手里,却不见行刑家什,只有每个内监手里捧着木盒,甚是奇怪,又有点不像要廷杖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从门中出来,漠然对李佑道:“圣母有旨,准卿所奏!我身后内监手中之物便是天子二十四宝玺,既然你等奏请封存,圣母便下旨由你等来办理,二十四宝玺交由你等封存保管!”

四百八十章 轮番登场(求月票!)

    如果说李佑请封宝玺,是将了称病不出的太后一军;那么太后将二十四宝玺送出皇宫,摆在李佑面前,则是反将一军。

    此刻已是正午时分,秋日艳阳挂在高空照耀着午门和五凤楼,午门外诣阙叩阍的百官屏息静气。在他们对面,二十四个内监手捧宝玺整整齐齐排列成行,周围各有锦衣卫亲军数名保护。

    大明三百余年,谁也说不清宝玺有没有出过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宝玺离开皇宫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

    宝玺这东西不同于别的什用,乃是天子专有之物,在君臣体系中具有极特殊意义。宝玺的使用和保管权力都是只属于天子的,尚宝监不过是以天子家奴身份替主人看管而已。

    此外谁又敢说要保管宝玺?或者说要代替天子保管宝玺?在君臣纲常中,这和有不臣之心没区别了,除了死还是死。要知道,穿身没什么实际功用的龙袍都是大逆不道的谮越,更别说保管宝玺了。

    因而今日诣阙的官员,包括李佑在内,没有人敢接下这个“保管宝玺”的事情,对宝玺甚至连碰也不能碰。就算有足够的借口和说辞,但只要做下了这事,便会随时被人翻出来当做黑材料。

    文官不敢上前,另一边送出宝玺的内监和锦衣卫也是得到过死命令的,背靠午门一动不动。那意思很明显,他们不会退了,就在这里候着,看看对方究竟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现在这个情况,用二十一世纪的术语来讲,就是大明中央政府陷入了严重的政治危机。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其实可以将宝玺的意义比喻成宪法来看待。

    很多人不由得冒出一个大不敬的念头,太后这招分明是耍赖,好似拿宝玺当成人质,用撕票来威胁大臣。想来想去,除了太后主动收兵外几乎无解,宝玺就是个人臣不能触碰的死结。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换做一个货真价实的天子,不会拿自家玉玺如此轻率行事。当然,换做一个货真价实的天子,大臣有十个胆量也不会与天子谈论封存宝玺。

    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紧盯着李佑,再次催促道:“圣母要你等封存保管宝玺,速速过来交接为是!”

    李佑挥袖大喝:“人臣岂能窃据宝玺?圣母此举,乃是以诈术迫臣属行不轨!与逼良为娼何异?绝非人主之道,再请收回成命!”

    两人你来我往,正在继续僵持时,掖门里人影晃动,四个阁老依次闪现。

    内阁位于皇宫最东南角,距离午门很近。午门外出了如此大动静,内阁大佬们不可能不知道,眼看太后与外朝就要彻底撕破脸面决裂了,只得迅速出来救场。

    如果近在咫尺的阁老们装聋作哑不出面、不作为,那就是公然在天下人面前失职,只怕会立刻失去所有人望。

    李佑瞥见大学士们,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句名言,警察总在案子发生后才姗姗来迟。不过这并不是说大佬们做得不对,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情,如果大学士、九卿之类的大佬动辄赤膊上阵与太后叫板,再若出现了僵局,那又还有谁能转圜?

    午门外的场景落入殿阁大学士们的眼中,各自暗暗惊心,对这宝玺,他们大学士更不敢碰。别人碰了或许可以解释为无知,他们宰辅碰了就是居心叵测,有莽操之志。

    再看见雄赳赳气昂昂与麦承恩对峙的李大人,某些大学士不约而同的产生了类似于“李佑真是猪一样队友”的感慨。

    大好的形势,有利的形势,上风的形势,硬是让他鲁莽的带进了死胡同里!本可以胜券在握,压制住太后和勋戚,现在却等于是与钱太后拼了个两败俱伤!

    结果只成全了他自己节义敢言的名声,成为官员民众欢呼称颂的对象,但却将局面搅和到糟的不能再糟,敢情他不用为了如何收尾而发愁!

    眼下就像站在了悬崖边上,真要与太后彻底闹崩了,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所以必须想法子去妥协。

    早知道,就不该迷信李佑的斗争能力,谁能料到他这次表现的如此不靠谱!朝廷重臣都晓得,做事用了脑子一根筋的御史,就是最大的悲哀和失误。

    却说站在不同高度,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阁老们对朝政负有最大责任,需要亲自收拾局面,文臣中没有人可以替他们分担,他们的眼中世界与诣阙叩阍百官们眼中世界相比较,那是截然不同的。

    在午门外诣阙百官的眼中,或者说在绝大多数士民的眼中,李佑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和私心,但论迹不论心,今天表现出来的形象是敢于带头献身与不义抗争的勇士,是奋不顾身维护朝纲的正人!

    他从向太后上疏到今日领头叩阍,再到宝玺之争,是一幕幕模范言官的华章异彩,言官当如是也!至于太后将宝玺丢出来造成政治危机,那并非李大人的错,反正证明了谏言是对的,只是圣母不纳谏才造成这般局面!

    但在徐、彭等阁老的眼里,诛心而言,李佑就是只顾自己卖直求名,一味贪名搏望,浑然不知进退的自私小人!

    而在金、杨等阁老的眼里,李佑在此事上虽然情有可原,但用力明显过度,还是有错的。只不过将原因归纳为他年轻气盛,激进有余,老练不足,所以过犹不及了。

    理想主义的热血过后,总要回到现实中来…武英殿大学士彭阁老看到李佑这张自带嘲讽光环的脸就生怒气,趁机呵斥道:“虽说人臣理当直言谏君,但宝玺也是你可以随意议论决定的?堪称出位妄言,放肆逼宫!若酿成大祸,你李大人百死莫赎!”

    李佑如今正是气势最足的时候,今天这么多人看着他风骨凛凛,须得善始善终,怎能在大学士面前泄了气,烂了尾。当即反唇相讥:“看来彭阁老乃是惜身之辈,忧虑头上乌纱乎?”

    文渊阁大学士杨阁老劝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徐首辅却在与麦承恩说话,他们四名大学士想要集体进慈圣宫面见太后,商议解决之道。

    但麦公公一口咬定:“圣母微恙在身,有言在先,概不见外臣。”

    麦承恩的意思,肯定是钱太后的意思。周围大臣登时又惊疑不定,按说身份尊贵的内阁辅臣集体求见,绝对算的上事关重大,太后不该拒绝面见。

    莫非太后先将宝玺送出宫施加责任于人,又拒见一切朝臣杜绝回旋,是铁了心要撕破脸掀桌子?难道她就承担得起责任?又难道她面临交政,干脆破罐子摔碎并不想解决问题?

    彭阁老又忍不住指责道:“此皆李佑之过也。”

    李佑冷笑几声,反正他与彭阁老绝无和解可能了,忍气吞声没什么用处,便不客气的反驳道:“彭阁老遇事只会推诿塞责,束手无策么?如此小事,你也当难题?你若畏惧,便不必在此徘徊,大可回阁!”

    句句不离讽刺,彭阁老大怒,他当然明白太后这是故作姿态,对李佑道:“牙尖嘴利之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你去见得太后与我等看!”

    旁观百官心里暗暗咂舌。官场上都知道,对一个官员来说,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这类大佬比天子更不好惹,有的人在天子或者太后面前可以敢言直谏,但是在大学士面前便状若属吏,见了手握铨政的吏部尚书更是骨头软三分。

    壮哉!这李佥宪真乃铁胆铁骨也!能为人之所不能,刚把太后激的丢出宝玺,转身又指着大学士叫板,从一个玩命,走向另一个玩命,看着真让人替他捏一把汗。即便有祖陵之功和金书铁券,也不该如此挥霍罢…只见李大人又唤过巡逻官军,轻描淡写的吩咐道:“遣一人去十王府,请归德长公主来这里!”

    众人大悟,现下也真只有长公主可以随意进出宫掖去见钱太后了。亏得李佑心思迅捷,转眼之间就想到了这点,不愧是机敏出众的李大人。

    听说李大人与归德驸马和长公主交情不错,但是前天却与长公主翻了脸,而且还听说长公主与太后也闹了嫌隙。那归德千岁肯放下脸面,前来圆场么?

    十王府就在皇城边上,众人又等待了半个多时辰,远远望见公主鸾驾仪从自端门方向过来。

    那八人抬的彩舆停在了内监与朝臣中间,作为将长公主请来的人,李佑连忙上前简单说了几句。

    从舆中传出千岁殿下那清冷的语调,“此事母后谬矣!诸公勿虑,我自当进宫力劝,决不能误了朝廷大事。”

    话虽不多,却仿佛给群臣吃了定心丸。目送归德长公主鸾驾进入午门,李佑身边有官员赞道:“不愧是器量恢弘,能识大体的长公主,威容德器名不虚传,有古之贤人风范。”

    李佑不为人察的轻轻抿了抿嘴,你们所能看到的长公主,确实也只是“有器量,识大体”…彭阁老冷笑不语,你李佑小小年纪见识过什么风波险恶,出风头出的习惯成自然了罢,须知跳得越高,摔得越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论是哪一方,政争中越是自不量力出挑的人,越是要倒霉,区别只在于早晚而已!这次他彭春时不介意加速这一进程!让李佑当一次政治妥协的牺牲品!

四百八十一章 迷雾中的本原

    时间已经进入午后的未时,午门外百官虽然饥肠辘辘,但没有当逃兵的,在等待消息的时候,三三两两扎堆闲聊。自天子南巡后,已经几个月没有大朝会了,难得有今天这样的聚会时刻。

    只有彭阁老一言不发,目光始终放在不远处的李佑身上。庙堂政治时常如重重迷雾一般,只有能拨开迷雾见到本原的人才是赢家,他认为,今天自己就是这个能拨开迷雾的人。

    彭阁老敢拍着胸脯说,在场这些人里,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李佑,没有谁比他更能将李佑看透彻。

    无论李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人,但他知道,李佑绝对不是宁可失去现有一切也要维护朝纲的的臣子,绝对不是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也要劝谏君王的臣子。

    既然不是这样的人,却干出了这样的事,只能说明一点,为保全身家李佑必有所恃。李佑骗的了天下人,也骗不了他!

    连他熟读经义的彭大学士都不敢说能够做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李佑又凭什么可以做到?

    之前彭阁老一直琢磨不透李佑的仗恃在哪里。别人都在考虑今天这僵局怎么收场,或者如何应对慈圣皇太后,而他却拿出很大一部分精神去研究李佑的意图,不停的在心里左思右想。

    当彭阁老看到归德长公主出现,再顺着自己的对李佑的恶意揣测想下去,忽然就有所悟了。

    看似晦涩难懂的事情,往往一旦想通了就发现如此简单,原来李佑与归德长公主联手了…方才却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难怪一向精于算计的李佑竟然表现的如此不惜身,如此不要命,打着朝纲大义旗号对钱太后步步紧逼,将事彻底做绝,果然有其目的。这样一方面抬高了他自己的声望,另一方面制造出了僵局困境,为归德长公主出场创造机会。

    此时百官束手无策,连太后的面都见不到,只能在宫门外隔靴搔痒,归德长公主便众望所归的闪亮登场。放眼京师,也只有她可以出面斡旋太后与朝臣之间的激烈矛盾了,别人连慈圣宫都进不去。

    这些算计,肯定是李佑和长公主事先谋划好的。有长公主支持和掩护,表现异常激烈尖锐的李佑多半还是安然无恙,最多受些不痛不痒的处分。

    至于长公主的目的,彭阁老隐约猜得出几分,自从天子大婚,她移出宫去,已经低调沉寂很久了,无非是借此机会展露自己而已,而且还听说长公主正在筹备什么少府。

    彭阁老越想越多,又记起来,长公主是十分支持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的,这回空缺出的次辅位置…对于袁立德,彭春时在内心里比较瞧不起,那是一个靠着逢迎君上获利的无能之辈而已,哪比得上自己劳苦功高,在内阁中资历第一?虽然姓袁的排名在自己前面,但自己可是差一点获得首辅位置的人,若非李佑捣乱,如今徐岳的位置就该是他的。

    宫中又有内监跑出来,大声传旨道:“圣母御武英殿!召各道掌道及五品以上觐见!”

    这也算一个小小的阶段性成果,看来是长公主起到作用了。人群中响起轻轻的欢呼,将彭阁老从沉思中唤醒。

    午门外这些叩阍进谏的官员里,基本上以科道为主,夹杂了各部若干中层官员,不然李佑只凭五品当不了领头人。后来又有四个大学士来救场,其他九卿之类大佬的根据默契,一个也没有来。

    根据召见限定的情况,到场的人中,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和掌道御史可以进宫,大概就是各部郎中、各道掌道外加大学士和李佑,人数约莫二十个。

    都心知肚明,造势时人越多越好,如此声势愈大;妥协时人越少越好,人多嘴杂反而容易纷争不休。

    把门官军放了行,得召官员鱼贯而入。只是那捧着宝玺出宫的内监和锦衣卫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宫外,他们并没有得到回撤命令,仍继续与剩余的七十来个御史、员外郎、主事们对峙。两边在武英殿谈不妥,这里的对峙就要继续下去。

    矮子里拔将军,正五品清流佥宪李佑排在在大学士之后、六部郎中之前,昂然入宫,又向西过了会极门,抵达武英殿。严格来说,这不是一次朝会,只能算临时碰面。

    武英殿中,宝座之侧不知何时增加了一座金色屏风。不过众人都晓得,这屏风后必然是临时增添的归德长公主位置。今日确实亏得有长公主出面周旋,不然现在还僵持在午门外。

    二十人立在武英殿里,显得有些空荡。不多时,珠帘后人影晃动,慈圣皇太后升了座。

    行过礼后,徐首辅与彭阁老对视一眼,便由彭阁老上前开口。如今四个大学士中,徐岳是首辅,彭春时资历最深,杨阁老与金阁老都是这两三年的新进者,话语权比前两个差很多。

    “圣母与群臣议事,未闻有公主参预者,臣奏请归德千岁回避!”彭阁老一开口,便出乎所有人预料,先提起了归德长公主。

    李佑站位离彭阁老不远,闻言吃了一惊,猛然侧头望向彭阁老。

    而彭阁老则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李佑,并且读懂了李佑的神情——归德长公主之事完全与你彭春时无关,你闲的蛋疼多这一句嘴么?

    不知为何,一股报复后的快意涌上彭阁老心头,李佑这厮闲的蛋疼并坏他大事的时候还少了?老夫今日就坏他大事,看今日还有谁为他打掩护说情。

    从道理上,彭阁老说的不错,国朝君臣议事,从来没有公主在旁边参与的。

    归德千岁固然经常在文华殿出现,但那是天子读书讲学的经筵上,并非朝政议事,她来监督天子上课而已。

    可今天她出现在武英殿君臣面议的场合,就是不合常理的举动了,不过刚才没有人往这方面去想,默认了眼下是个特殊时候。

    既然彭阁老公然提了出来,糊涂是装不下去了,必须要有个明确说法。

    众人确实没有什么道理替归德长公主说话,李佑大约也是有所顾忌,不敢公然挽留长公主在殿内参政。

    殿内沉默半晌,金屏后传出了归德长公主的声音,“既然如此,别过母后与诸公!”

    随即金屏后又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后,恢复了寂静无声,应该是长公主已经出去了。

    众人不像彭阁老这般,孜孜不倦的以阴谋论反复推测李佑,并看破了李佑与长公主之间的联系。只觉得彭阁老在这关键时刻有点小题大做,不过既然归德千岁已经主动走人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下面该谈正事了…不得不说,殿中氛围很微妙。

    说白了,大家进这个殿,就像两个绝顶高手各自发了压箱底大招后,仍然拿对方没办法,在不得不妥协的情况下谈交易来了,谈不拢朝政就暂时崩盘了。

    殿里至少都是五品官员和资深御史,没有初入官场的小白,对此皆心知肚明。

    微妙尴尬之处在于,前一刻还在高喊仁义道德、天理纲常,后一刻就开始生意买卖似的讨价还价,叫众人总是有些唏嘘。好在能站在这里的官员心理调节能力还不错,很快便适应了。

    先要谈的是,把宝玺尽快收回,该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去。这东西一直在宫外搁置太不妥当了,万一出现什么问题,全都得担责。太后收回圣旨的议题,可以略微靠后慢慢谈。

    又是彭阁老充分发挥了大学士的首领作用,一马当先侃侃而论,“李佥宪妄言天子宝玺,酿生宝玺离宫变故,有失人臣之道,请圣主从重处置!其余逼宫大臣,可罚俸为惩!”

    殿里众人对此默然,钱太后的态度如此强硬,要解决绕不过去的宝玺问题,不牺牲李佑不行,他要光荣了。

    这就是“带头大哥”的代价!在获得名满天下的巨大名气和声望时,常常也要承受被贬职的荣耀。在国朝,大规模谏议事件中,最激进的领头之人被处置仿佛成了一种潜规则。

    没错,直言谏君后被贬职和廷杖一样,既是惩罚也是可标榜终生的荣誉,别的官员也都对此致敬,大明官场的心理就是这么怪异。

    追其源头,大概是当年的官员们在某些情势下,既无力解救同僚,又舍不得同甘共苦、同进同退,故而渐渐的给被廷杖贬职的同僚套上一个荣耀光环进行褒扬,以此来消除理想和现实产生矛盾后的内疚,或者叫自我催眠。

    动静越大,被处罚的越厉害。景和八年那次,李佑遭遇的贬谪属于非常轻得了,简直只算小儿科。依照这次的动静,和触怒圣主的程度,怎么也得贬为云南或者贵州的某个驿丞罢,运气好了能有个主簿去当。

    彭阁老斜视李佑,他很清楚,这厮虽然汲汲求名,但更看重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还知道,把李佑贬到天荒之处,即使能守着荣耀光环过日子,对李佑而言也是极大的痛苦。当然,对他来说是畅快和清静了。

    彭阁老心中冷笑不已,想联合归德长公主为你打掩护?想既得到虚名又不付出代价?门都没有!

    等到如今,他可算找到了绝佳机会。你李佑的大靠山丁忧去职,还敢自不量力充当大谏议的带头人,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真当他们这些仇敌是吃干饭、干瞪眼的不成?

    其他众人经过细想,除了推出李佑似乎无解,实乃大势所趋。又纷纷将目光投向李佑,却见李佥宪神色平静,挺若松柏,不由得无能为力的暗叹,就让李大人求仁得仁罢!

    此时,听到珠帘后钱太后言辞激烈的开始发话,“此次尔等无礼逼宫,宝玺移位,虽是科道所为,根源却在内阁与诸卿!若非重臣纵容,焉有今日之祸事?”

    “说李佑有罪,那又是谁用廷推廷议纵容李佑?八月二十五日,廷议李佑殴人过错时,又是何人全无异议?”

    “内阁六科对哀家置若罔闻,不分青红皂白屡屡抵触,这又是为臣之道么?尔等重臣皆有门生故旧、同窗同年,互相援引使用难道就少了?哀家用几个人偏生就用不得,这个大明究竟是谁在做主!”

    彭阁老见慈圣皇太后借题发挥越说越激动,在这样下去,又没法谈条件了。趁着她停顿的空当,便劝道:“圣母息怒!臣等不过尊祖宗之法而行,绝非有意慢待。偶有过失…”

    彭阁老话才说了一半,便听到钱太后喝道:“彭先生怎么会有过失!”

    众人只见得珠帘乱晃,宝座上已然空空如也,钱太后又离开了。

    彭阁老目瞪口呆,他并没有说出过分的话,语气也很缓和,是哪里触怒了太后?

    他正反省并检查自己的发言,忽然眼前人影一晃,李佑走到他身前,对他厉声呵斥道:“彭阁老!你气走圣母,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朝纲崩裂,国家无主,就便于你在内阁大权独揽吗!”

    彭阁老怒容满面道:“小儿辈休要血口喷人!闪开一边去!”

    面对阁老发威,李佑丝毫不示弱,词锋更加咄咄逼人,“之前不见你彭阁老慷慨激昂,与我等共同叩阍,此时圣母有知错之意,君臣正要和解时,你却形如跳梁,处处坏事!先将斡旋有功的千岁殿下驱离,又把肯召见我等的圣母激走!本官真不知你是什么居心,敢问你对殿中诸公如何解释!”

    众人闻言,看向彭阁老的目光便带上了一层疑惑。

    “你…”彭阁老口才比李佑差许多,一时不知从哪里辩解。在这关头,他被李佑一激,忽然真正的福至心灵、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

    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彭阁老的心中,他对真理追寻不舍,对李佑穷尽心思,这一刻终于勘破了迷雾中的本质。

    与李佑联手的人,不是归德长公主,而是太后本人!这次大谏议事件,是李佑和太后两个人做戏给天下人看!

    唯有如此,才可解释一切!

四百八十二章 奇诡的武英殿

    武英殿中众臣看着你方唱罢我登场,惊诧莫名,如同云山雾罩,又如雾里看花。

    彭阁老为何要驱赶归德千岁?彭阁老没说什么重话,太后为何就愤然退了场?李佑愤而指责彭阁老是不是诛心之论?彭阁老的反应为什么如此奇怪?

    现今站在殿中的诸卿皆是多年朝堂的人物,俱能觉察到,方才必然在不见光的暗中发生了交锋。

    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都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一丝刀光剑影惊鸿一现,还没有让人抓住残影又寂灭了。

    就连交锋的双方到底是谁,也摸不到跟脚,难道是李佑和彭阁老这一对冤家对头?

    既然如此复杂不明,那么唯一的选择便是谨言慎行,绝大多数人如是想道,这是能站立在庙堂不倒的基本功。在朝堂上,经常会遇到这种完全摸不到头脑的时刻,每个殿上官都要习惯这点。

    只有彭阁老作出那个大胆推断后,忽然感到自己登时心如明镜,鉴照万里,之前所有的疑惑都烟消云散了。

    再看仍在昏昧不明的别人,隐隐有几分超然于人的自得,这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为何李佑这几日表现的像是除了胆气之外一无是处的鲁莽年轻人?因为他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不是“猪一样的队友”,他根本就是个混在朝臣中的内奸!他是故意提出封存宝玺,给了太后机会将局势带入死胡同,不然太后没有借口将宝玺丢出来将所有朝臣的军!

    钱太后也不是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同样是故意一次又一次的推波助澜,与李佑遥相呼应!直到最后互相将军,演成死局!

    形成这种局面,李佑得到了名声,钱太后则得到了实惠!

    慈圣宫近几天下发的那一堆乱命诏旨,若放在平时一个也通不过。现在面临巨大的政治危机,为了尽早达成妥协,朝臣很可能不得不有选择的让步,使那些乱命诏旨通过一些。

    而太后只会有过失,不会有罪行,无论事后怎么样,没有任何人能拿着律法和祖宗制度去追究她。

    别人根本想不到这点上,也只有彭阁老从头到尾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李佑,才会产生如此深邃的联想。

    接下来,彭阁老要考虑的是,如何在群臣面前,揭穿李佑的明着敢言直谏、实际暗助太后的真面目。

    不过此事委实离奇,在任何人眼中,李佑与太后针尖对麦芒,简直就快水火不容了,怎么可能会互相配合。

    而且眼下李佑的形象正处在最高峰,是众人心中的好汉。贸然指出李佑的勾结宫中的阴暗,只会让人不可思议,好似凭空污蔑一般。

    在这个地方,证据什么的很多时候都是笑话,大家思考问题从来不需要证据,但总要有迹可循,才能让人产生共识,所以先要找出痕迹。

    彭阁老揣摩李佑,同时李佑也在暗中思忖,瞧彭阁老方才表现很有点积极,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今天本没有他什么事,自己也不曾对他有什么图谋,他却非要主动跳出来搅局,莫非是故意对着自己来的?

    不能给他机会继续考量了,不然后患无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杀错不能放过!本来今日确实与彭阁老无关,怎奈彭阁老自己非要出头…李佑心思转了转,便有了主意,他的强项就在于这个快。当即开口打断彭春时的思路,“彭阁老你言行不当,还是负荆请罪将圣母请回来!不然今日如何了结?”

    文渊阁大学士杨进在旁边皱眉道:“非有召见,谁能进得慈圣宫?为之奈何?”

    文华殿、武英殿以及周围组群建筑都位于皇宫最外层,朝臣进入较为方便。但太后所居的慈圣宫,就在里层了,外臣哪里进得去?传话一般只有靠有时很不靠谱的内监。

    想至此,众人脑中不约而同的记起,还有更靠谱一些的归德长公主…但千岁殿下已经被彭阁老发话赶走了。

    李佑趁机又对彭阁老道:“如今时间不长,想必长公主走的不远。还是要辛苦阁老,去请归德千岁回转再次入宫。”

    彭阁老心里却是十分犹豫。方才他毫不客气的将长公主驱离了,现在却又去主动请回来,这太丢面子了。

    徐首辅为彭春时解围道:“使唤几个人去请足矣,何必劳驾彭阁老。”

    李佑正色道:“首揆此言差矣,长公主千岁殿下乃先皇帝女,天子同胞长姐,身份尊贵,岂能容许随意喝去后又呼来的?让外人看去,只要笑我等朝臣骄慢自大不识礼数!非得彭阁老亲自一行不可!”

    彭阁老被挤兑的无奈,只得出殿而去。正要招呼些人,速速先去拦住归德长公主,却远远望见归极门下停着鸾舆一座。

    有资格在宫中乘舆的人,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估计是热衷朝政的归德长公主没有走远,停在那里等消息。

    彭阁老心底略宽,一是不用跑远路去追赶了,二是归德千岁如此热心,肯定有兴趣回来参与,不用担心失败。

    彭阁老以宰辅之尊,天子见了也得称一声先生,再怎么也不可能过于放低身段。上前略略说得几句,归德千岁便痛快的答应了,又起驾向慈圣宫方向而去。

    武英殿中鸦雀无声,气氛比刚才更加压抑。彭阁老回来也没有改变状况,各自沉默着若有所思。

    时间渐渐进入了申时,放在平常,快到结束一天工作的散衙时候。而现在,二十来个朝臣在武英殿中静立,七十余个朝臣在午门外等候结果。

    天黑宫门便要落锁,如果问题不解决,象征天子皇权的宝玺就要流落在宫外过夜。

    参与了今日大谏议的众人心里都有几许患得患失。

    一方面胆敢进谏封存宝玺,将太后逼到拿宝玺制气,使他们集体的荣光,近几十年来,何曾有过更能展现士人风骨的时刻?足以载入史册重重写上一笔!而他们的大名将与先贤同列,对了,回头要制作一个大谏议题名录!

    另一方面,若宝玺真出问题却又美中不足了…又等了半个时辰,内监重新将金屏摆上,在珠帘后,太后再次登上宝座。

    彭阁老心知时间紧迫或许是好事,礼毕后便出列为自己的“言辞不当”连连谢罪,此时他可不敢再说什么撑场面的话了。万一太后又发怒走了,那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随即语音一转,彭阁老旧话重提道:“宝玺乃国之重器,万万不可轻忽,奏请圣主将宝玺收回宫中。检校右佥都御使李佑逾越妄言,致使宝玺离宫,请贬云南为驿丞!”

    还是要按老惯例,正常情况下为了君臣媾合,“带头大哥”必须赐给他求仁得仁的光荣…谁也不能指责公报私仇。

    彭阁老可以断定,如果他不如此奏请,只怕依照某些事先拟好的剧本,李佑将会上前请罪,而且必将言辞巧妙新颖,既令人深思又感人肺腑,还具备深刻的道理。以李佑的口才,做到这点并不难。

    然后圣明的慈圣皇太后受到触动,幡然悔悟,而归德长公主也出面大力斡旋。最后君臣和解,皆大欢喜。

    这个过程看起来将是非常圆滑顺畅、合情合理、水到渠成的,想必提前精心准备的剧本,不会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所以彭阁老要抢先奏请对李佑从重处分,阻断了李佑深情自白的表演机会。

    即使后面李佑站出来继续演出,有自己的奏请处分先入为主,李佑的深情表演效果的就差了很多,很多后续动作将会显得生硬艰涩。再说自己也不是吃素的,掌握住了主动权,见招使招,继续逼出破绽并不难。

    众人印象里,太后对李佑是痛恨到咬牙切齿的,若当朝大学士为了让太后先消气,提供了一个重重处置李佑的方案,而且这个方案是符合传统观惯例,不会引起群臣逆反,那么太后理所当然是马上准奏的,不会有任何犹豫。

    如果太后突然转向一百八十度突然原谅了李佑,那才是奇哉怪也,惹人深思了。

    彭阁老打岔的目的便是如此,殿中总有些精明人的,怎能看不出端倪?正如前文所言,在这个地方取信于人,证据并不重要,但须得有痕迹。如果李佑与太后之间斧凿痕迹太重,岂能瞒过众目睽睽?

    而且作为入阁十几年的大学士,彭阁老对帝王心思自有心得。如同钱太后这般近似于帝王的人,行事规律异于通常。

    就拿就下台阶来说,常人或许有个台阶就肯下,脸面不要就不要了。但对于称孤道寡的帝王,君威不仅仅是脸面,还是代表着权力,万万不可失,台阶不但要有,而且还要好,没有好台阶,那宁可不下。

    抢先奏请从重处置李佑,也等于是拆这个台阶,即使拆不掉,也能砸破它。如果钱太后强行下台阶宽恕李佑,就等于是露破绽,惹人起疑;如果钱太后不肯下台阶,李佑就该去云南混了。

    彭阁老不知第几次用眼角余光瞥向李佑,今日便该让这厮体会一下,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是不晓得太后会如何选择?将是雨露还是雷霆?

    他暗暗回味自己这招,感到确实很精妙,拿捏之准,殊为难得。看似平凡乏味,缺少观赏性,但有几分举重若轻、大巧不工的味道,几乎不带一丝烟火气。

    又想起以前与李佑相斗,从来没有找到过这种感觉,反思起来确实落了下乘。在这年近古稀时候,境界还能够再上一层楼,真是可喜可贺。似乎从某个角度,修为有所寸进还得感谢李佑。

    李佑慢慢走到彭阁老面前,神色悲天悯人,叹口气道:“彭阁老,休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彭阁老对此莫名其妙,李佑突然冒出这一句,也太莫名奇妙了罢!

    只见李佑又转身向太后道:“臣奏请,逐彭阁老出殿,不然今日无法继续。为保存宰辅体面,原因就隐去不奏。”

    彭春时冷笑几声,李佑这个奏请太儿戏了。他乃是入直文渊阁的武英殿大学士,现今最有资历的宰辅,朝政大小何事不得预闻?李佑有什么理由赶他离开武英殿?

    这是要狗急跳墙,不惜撕破外皮,明目张胆与太后联合了么?殊不知这样死的更快,满殿这许多大臣岂是瞎子聋子,任由你为所欲为?

    这种时候,被弹劾的人若有讲究,一般不出去自辩,就像刚才彭阁老弹劾李佑,李佑始终在沉默。而这个辩解任务一般都交给同党和手下,当然常常也有眼见不平,出来拔刀相助的人。

    所以彭阁老并没有着急出面,随意扫了几眼殿内,李佑如此漏怯,应该有人看出状况了。这可是个绝好时机,只是不知道要便宜谁来刷声望了。

    然而他却发现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对李佑的话置若罔闻,包括他提拔过的两个掌道御史也是如此,徐首辅更是不例外。

    彭阁老有些诧异,又等了半晌,仍然没有一个人出面为他说话,似乎全体默认李佑所说…他渐渐由诧异转向惊骇,若如此下去,李佑的话就成了群臣公议,他就真要被赶出去了!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他李佑只不过是个五品官,难道如此令人惧怕吗?若别人怕了也就罢了,徐岳这个堂堂首辅为什么也一动不动?

    自太后摄政以来,不方便使用天子的便殿文华殿,武英殿就成了议事之所,至今已有十年。

    彭阁老在从最早起,就是武英殿的熟客,但从来没在武英殿遇到过氛围如此奇诡的时刻。仿佛一个个熟识都变成陌生人了,偶尔有抬眼望他的,那目光中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明明自己是最明白的人,怎么眼下仿佛自己反而成了最不明白的那一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彭阁老突然不寒而栗,莫非李佑会妖法,在武英殿中施展了妖术,将人心全部迷惑了?

四百八十三章 指鹿为马

    蒙在鼓中的彭阁老并不知道,刚才他出殿去请回归德长公主,虽然用时不长,但也足够李佑在殿中说几句话了。

    当时,今日大谏议事件的明星李大人忽然斩钉截铁说:“殿上朝臣之中,必有为圣母出谋划策并暗中相助者,不然事不至此!”

    众人闻言,心中俱都一凛。慈圣皇太后表现的可以说是很冲动很发泄,但又何尝不是有底气?

    李大人又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彭阁老今日很怪异哪。”

    这话倒引起了若干共鸣,今天彭阁老确实很奇怪。之前数日,彭阁老并未显现出特别之处,今天要收尾时,他怎的如此积极?

    首先,平白无故的赶归德千岁走人;其后,他并没有说什么重话,太后便故意作色走人,好似演双簧一般。

    徐首辅见李佑将话头向彭阁老身上引,轻喝道:“住口,此言大谬!朝堂不得凭空捏造!”

    李佑略略收敛,“也许本官也只是多想了。常言道,听其言,观其行,等到圣母再御殿时,且看彭阁老有何作为。”

    有了李佑这番话,便有疑邻偷斧之效,就连徐首辅心里也暗暗嘀咕几句。

    彭阁老除非不声不响低调做人,否则无论他怎么出面,都有人会去怀疑。别忘了,次辅这个位置还空着,虽然袁阁老在天子身边占了先机,但要说彭阁老对此一丝想法都没有,那纯属自欺欺人。

    重回武英殿后,彭阁老一心想迫使李佑露出蛛丝马迹,然后他挑拨几句便可收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却不料他屡屡主动出击的行为落在别人眼里,已经着了相。

    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有心想提醒的,也没法公然上前与彭阁老交谈。谁要与彭阁老说话,万一彭阁老真如李佑所言,那岂不成了同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彭阁老彭阁老自认问心无愧,所作所为毫无痕迹,完全是借势而为,符合他辅政大学士的身份。但在别人心里就不一样了…他在太后面前说软话认几句错,众人觉得这可能是事先商量好的。刚才故意上演气走太后一幕,是想给朝臣继续施加压力,现在则故意委曲求全,是为了代表朝臣给太后台阶下。就是这演技有点拙劣,过程很做作。

    他在太后面前提出要将李佑贬到云南,众人觉得这可能是公报私仇,利用太后对李佑的恨意,打着缓和君臣关系的名义,报他与李佑的旧仇。

    此时李佑再站出来,请彭阁老出去,并且声称“为保存宰辅体面不说理由”无异于留白,省略掉的内容,殿中大臣都可以脑补出来。

    满殿仍没有人敢出来为彭阁老辩解,彭阁老继续愣了片刻,隐隐约约有所醒悟。质问李佑道:“老夫有何过错?你大可明言,不必遮遮掩掩!若说得对,不待圣母下诏,老夫自行出殿!”

    李佑退了一步,正考虑怎么回答,忽的从金屏后传来归德千岁的声音:“李佥宪不要无礼!彭先生位列宰辅,怎可此时离去?本宫愿请彭先生留下!”

    方才彭阁老要赶长公主走人,这一刻千岁殿下却不计前嫌的主动挽留彭阁老?

    众人忽然明白了,心里齐齐叫了一声“原来如此”,也是事先预定的剧本么。

    李佑大赞,归德长公主不愧是个聪明人!不愧是有与他过深入交流的心有灵犀之人!这句真是恰到好处!

    彭阁老愤怒的向金屏后望去,完全没有领情的意思,他已经醒悟到殿中这奇诡氛围是怎么回事了!

    他恨不能剖心明志!但这个情况下,越自辩越说不清楚!彭阁老当即又对太后叩首道:“老夫见疑于群臣,愿就此退避!待去之前,仍奏请贬妄议宝玺的李佑去云南为驿丞!”

    彭阁老这是豁出去冒险一搏了,他不信钱太后真敢准奏,但钱太后如果生硬的转折,饶过李佑又很难自圆其说。

    李佑皱眉,这彭阁老是死了心将他贬出去?

    这个时候,在金屏后的归德长公主又一锤定音式发了话,“天子南巡至扬州,见江都县大治,赞李佑为能臣循吏也,也许回京后有所赏赐。是以本宫认为,李佑虽有过错,但如何处置,还是等圣君回京后由陛下做主!宝玺乃天子之宝,宝玺之事自当由天子独断!”

    抛去立场不论,众人都要为此话喝一声彩,千岁殿下这下斡旋十分巧妙,又站住了道理,暂且解开了李佑与太后之间的死结。

    虽然是暂且,但就这个暂且在当前也十分宝贵的,总不能因为李佑和太后继续吵到天黑罢,先搁置了也好。

    彭阁老“愿意退避”的话已出口,无法再拿李佑作文章,当即脸若死灰,略带踉跄的出了武英殿。

    不过别人见他的神色万分悲情,倒也挽回了几丝印象分,莫非冤枉了彭阁老?但这些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便放在更值得关注的地方了。就连彭阁老的两个党羽,也实在不好出面说什么。

    彭阁老忽略了一点,现在满殿大臣最迫切的愿望是解决今日政治危机,而不是纠缠细枝末节。

    阁老位极人臣,很多事情已经不用在乎了,但这些中层官员则不同,他们还有上进之心。他们并非无理取闹,也不是为闹而闹,更不是闹了白闹,他们需要一个成功的结果。

    很明显,如果成功,今天这场大谏议要载入史册了。而他们作为参与者,人生便多了一笔浓墨重彩,并且可以为自己的资历增光添彩。

    在这个迫切心态下,彭阁老三番两次折腾,显然是不得人心的。如今日已偏西,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大家需要的是盖棺定论,痛痛快快出一个结果,而不是令人厌烦的喋喋不休。

    彭阁老回到内阁,满腔冤屈无处诉,悲愤的独坐无语,今日真是乾坤颠倒、黑白不分、指鹿为马!

    半个时辰后彭阁老听到外面响动,大概是武英殿那边已经结束了。又过了片刻,他看见徐首辅慢慢步入屋中,便愤然道:“难道朝臣皆是有目如盲,瞧不出是那李佑在骗人么?你也瞧不出么?”

    徐首辅叹道:“朝堂之上,谁不是在骗人?谁不是在演戏?只有演的好坏而已,演得好,大家自然为他鼓掌喝彩。难道你看戏的时候,要去指责戏子故意演虚构故事骗人么?”

四百八十四章 天子回京

    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众人从武英殿中散了出来,并赶在宫门落锁时间之前出了宫。

    没了彭阁老,进度便快了许多。经过菜市场般的讨价还价,太后收回绝大多数诏旨,包括将宝玺收进宫去。

    作为妥协代价,朝臣也默认了对魏国公和另外三个勋戚散官的任命。还有一点令人醒目的事情,新宁侯钱泰去南京担任协同守备。不过光禄寺少卿黄鉴的提督五城兵马司还是被否掉了,那是文官廷推出来的职位,说什么也不能随意简用人选。

    弥漫了几天的政治危机顿时消解,参与了今日大谏议的官员人人与有荣焉,虽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但仍旧红光满面、神态亢奋的各自回家。人生难得几回搏,今天搏的真划算…

    按照最主流的标准说法,在太后倒行逆施的时候,他们勇敢的站了出来,迫使太后改正行为,成功拯救了倾颓的朝纲,应该能上史书了!唯一遗憾的是,这个太后不是正牌天子,含金量差了点。

    至于李佥宪,更是名声大噪,望重一时,令朱放鹤、左郎中等一干友人眼热得很。言官界向来以藏龙卧虎出名,这厮才去都察院十余天工夫,满打满算真只有短短十余天,只怕连椅子都没有坐热,就力压群雄,隐隐然成为言官界招牌人物。

    果然从秉性到口才,不愧是大家早早公认的最佳编外言官,这下进了都察院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孔明遇皇叔,干柴遇烈火。真要让他干上三五年言官,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只是李大人回去后便闭门谢客,每日两点一线,概不见客,并谢绝一切宴请。

    在这次事件中,另一个明显得分的是归德长公主,她的表现可圈可点,获得朝臣的一致好评。

    唯一失分的似乎就是武英殿大学士彭阁老了,众人都感到当时内情没那么简单,但又说不上是哪里的问题。只能以李佑对彭阁老那句话来解释了——休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只有寥寥无几的清醒人物知道,真正帮了太后忙的人是李佑,但公论却都怀疑是彭阁老。

    有心替彭阁老辩解几句的,仿佛也像被什么堵住了嘴一样,好似爱你在心口难开,政治便是如此,成王败寇而已。亦有传言,已经六十九岁的彭阁老生了致仕的念头。

    其实事已至此,结果摆在这里,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历史上有那么多不清不楚的不明不白的事情,也不差这一件。若是桩桩件件都一清二楚的,那还不知要有多少后世史学家失业。

    但位于漩涡中心的当事人李佑深深知晓,大谏议只算个开端而已…真正的好戏还在后面,远没到落幕时刻。

    闲话不提,却说大谏议事件刚刚结束,朝廷便得到消息,三天之后,天子将抵达京东通州。每个人都晓得,一个新时代的帷幕已经缓缓拉起了。

    热血澎湃的运动总要冷却并过去,回到了本职工作,李大人所负责的差事还是只有一件,审理两淮余盐案。

    但李佑的审问方式依然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好整以暇的,每天发一个传贴,让魏国公世子到都察院接受质询。

    当然,徐世子依旧不配合,此时他更沉得住气。父亲马上就要进京了,熬过这几日,李佑就再也没借口拿他代替父亲来质询了。

    而且徐世子不信李佑在全无实证的情况下,有胆量去传太后倾力支持、伴驾进京的魏国公到都察院审问。

    别人对李佑的审案方式颇有疑惑,前凤阳巡抚、前两淮盐运使和前扬州知府已经在天牢里住得快发霉了,李大人不去提审这三个,却天天与徐世子消磨工夫,这又是为的那般?但案情敏感,别人唯恐牵连自己,不太敢多嘴说什么。

    话说从扬州解来的三人组当初听到由李佑主审案子,惊愕之余又有了几分解脱感。因为他们在扬州看得出来,李佑行事风格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架势,再说李佑是很熟悉情况的人,来审这个案子怕不得三下五除二就了结。

    他们三人已经在天牢住到快疯了,期待早点完事早点解脱,可是不曾想,李佑接手以来根本不提审他们,只在那里虚耗时光。三人再一次认识到,指望可气的李佑能变得善解人意一些,实在是个错误。

    都察院副都御使郑大人与江总宪碰面时,疑问道:“让这李佑究竟行不行?当初本官推荐李佑主理此案,似是有些冒失了。”

    江总宪抚须笑道:“此言差矣!李佑不是不行,是太行了!他多半是等待天子回京,观风之后才好定夺,所以你不必为此忧虑,他心里很有数。”

    天子一举一动,都有礼法,回京自然也有回京的套路。什么人去通州迎驾,什么人在永定门外扫马路,什么人在正阳门外蹲坑位,都是有规矩的,李佑便是在正阳门外蹲坑外的一种。

    九月初五,天子从通州起驾,于此同时,李佑和一群身份相近的官员聚集在正阳门候驾。

    闲得无聊,唯有闲聊。官员们从清晨一直侃到了正午,才得到先锋报信,陛下来了!登时人群骚动,一个个庄严肃穆起来,整整齐齐列在御道两侧。

    李佑目不斜视,嘴中与旁边吏部文选司左郎中说笑道:“陛下来的真巧,正午到了正阳门。”

    远远望见天子旌旗浩浩荡荡,遮云蔽日的朝着这边而来。各种名目繁多的如大汉将军、带刀官,勋卫散骑、旗校、力士等等卫士,穿着红、青、金、明等各色盔甲,拿着也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家什,簇拥着御辇向一年开不了几次的正阳门而来。

    群臣接驾行礼不需赘言,天子卤薄仪仗过去后,随驾大臣又出现在人前。左郎中抬眼扫了几眼,对李佑说道:“比离京时多了几个,看来都是遇了天恩,得以随驾进京大用的。”

    “你可识得都有谁?”李佑做官时间不过三年,人脉见识窄的很,哪里认得出许多人物。

    左郎中暗暗指点道:“多数人无须挂齿,只有两个人值得一提。最前那位,我虽不识,但从服色看,必是魏国公无疑。还有袁阁老身旁一位,乃是已经做了六年浙江巡抚的冯抚台,也是功绩卓著之臣。”

    “原来老资格巡抚…”李佑若有所思道:“只怕也是瞄着内阁空位而来的罢。”

四百八十五章 明天将会很精彩

    在天子回京的次日,也就是九月初六,大朝会照计划举行。

    在李佑眼中,本次朝会规格比他参加过的景和八年元旦大朝还要高,听朱部郎说,是仅次于皇极门天子登基大典的。众人皆知,景和九年九月初六的大朝才是景和天子的真正起点。

    这次大朝还有一点最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启用了皇极殿。景和天子御殿视朝,京城大小文武则过皇极门朝贺天子。

    检校右佥都御使李佑被抓去充当了宣诏官,同时又被顺便安了一个纠仪御史的差事,便也上殿朝参。而且位置还很靠前,在中书翰林侍班官与朝臣方阵之间。

    在景和七年年底到景和八年年初,时任尚宝司丞、中书舍人的李大人曾充当朝会导驾官,距离天颜更近的位置都站过三个月。对目前这场面算不上陌生,也谈不上怯场。

    不然在这个重大场合,礼部和鸿胪寺也不敢轻易使用李佑充任差事官,砸了锅都要倒霉。不过李佑重新站在大朝会的最前沿,回忆过往,一番感慨唏嘘是免不了的。

    其它事情与李佑关系不大,随着大流对着殿中宝座舞拜山呼而已。此外作为纠仪御史,在李大人鹰眼扫视下,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没发现谁敢君前失仪。倒是有位侍郎似有咳嗽动作,但没有出声,便被李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到了宣诏环节,才轮到李大人准备出场。这种时候的诏书多是象征性意味大于实际功用,堪称是软文鼻祖。

    不过还是有两道惯例诏书具备一些实际效用。一道是大赦天下,执法偏于从重从快从严的李大人对此颇为腹诽;另一道是表彰天下各府州县中功绩卓越者,二十个中便有李佑治下的江都县。

    可惜,李大人已经因为扬州府的特殊情况,提前升迁进京,这次得到赏赐基本相当无。赏赐中有叙功一次,只能当摆着看的花瓶,不可能为此再有升迁了;赏赐中还有增加俸禄,更是虚无缥缈的存在。他去年就已经是岁入千石的赐食一品禄了,还能加到哪里?况且到目前为止,俸禄越多赔出去的越多。

    每一道诏书宣诏人选不同,宣诏形式也不同。有翰林宣诏的,有尚书宣诏的,有在皇极殿里当着朝臣面宣的,有出午门宣的,还有爬承天门宣的。

    该到赐予藩属的诏书出笼,被礼部、鸿胪寺联合推出当差的天使李大人隆重登场了。

    天子宝座之侧设有御案,锦衣卫官从御案上拿起诏书,李佑恭恭敬敬上前,锦衣卫官将诏书送到李佑手中。

    随即李佥宪手捧诏书,缓缓步出殿门,十余名藩属使臣早就候于殿下丹墀。

    朝会从清晨就开始了,到此时日方初升,金光大放。殿下使臣抬眼向上望去,看到宣诏天使出殿,迎着绚烂日光高高在上,极其耀眼夺目。

    又见得他身量挺拔颀秀,本是宽大厚重的朝服穿在他身上显出几分修长的洒脱味道,相貌亦是不凡。又恰有一阵秋风扫过,绯衣袍袖飘飘,恍如神仙中人,一时让使臣看得呆住。

    听闻旁边礼赞官一声高喝,藩国使臣醒过神来,齐齐伏地跪拜接旨,一如事先训练那般。

    李佑居高而立,扫了扫下面,这些使臣有的是专为朝贺而来,有的是朝觐时凑巧遇到今日之事,全都被拉来壮门面了。

    他脑中想着,手中不慢,展开诏书开始朗声宣读。“尔国僻处边远,世修职贡,自我皇祖,称为礼义之邦……”

    “……坚事上之小心,巩承先之大业,固我藩篱。其亨生平,惟尔君国,亦世世永争于仆。故兹诏示,咸使闻知!”

    在穿越者眼中,这个诏书内容实在霸道,就像是父对子的训导,绝对不符合五项基本原则。但在当下,却是很平常的口气,不这么写才是奇怪。

    不过大明账面上藩属虽多,周围能叫上名字的国家基本都包括在内,但实际真正如同老子和儿子关系的也就三个,朝鲜、琉球和安南。其余则松散的很…

    殿前宣诏仅是个形式,回头真正诏书肯定还得人手发下一份。宣完诏,李天使又领着使臣们进殿谢恩,至此他今天的任务顺利完成。并获得了鸿胪寺卿的高度好评,声称以后有类似事情必然还找他。

    大朝会结束后,天子又御文华殿召开朝议,大臣见此松了一口气。

    如今朝会基本就是个礼仪性质的的仪式,没有决策功能,而且国朝决策模式是极其多样化的,很富有天子个人色彩。有日日视朝的勤奋型天子,有几十年不见大臣的懒惰型天子,又全丢给司礼监和内阁的贪玩型天子,种种情况不一而足。

    今上在亲政第一日,便召开朝议,也算是一种政治表达,表示陛下将延续慈圣皇太后秉政模式,以大朝会之后小朝议的模式议政。

    大臣为之松口气的原因就是,至少三五天可以见一次陛下,不至于宫门深深,天颜难见。否则全靠内监在中间传话,圣君被蒙蔽的后果谁都懂得。

    天子下谕,召阁臣、九卿、各部院三品以上大臣、轮班翰林、掌科、掌道聚于文华殿,此外还有五府左都督。

    前面都不稀奇,后面五府左都督则使朝野侧目,人人皆知五府是勋贵阶层的传统职位,五府都督更是正一品最高级武职。这次参加进来,很意味深长。

    本次实为朝议,但名头还是召见,正如李佑事先所预料,大臣没什么理由阻止天子召见勋贵。

    由景和天子亲自当家的第一次君臣朝议便就此开始了,可惜这个历史性时刻,李佑没有参加资格,回了都察院。

    今天朝议的重头其实只有一个,各部院科道轮番向天子奏报自家事务,让初次亲政又是离京数月的天子熟悉情况。

    景和天子全然不见疲惫之色,反而兴致勃勃。

    六部奏过,该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江辛岳将院中近来公务简要说过,提了几句李佑主审的两淮余盐案的事情。

    这引起了天子注意,脱口而出的疑问道:“朕离京之时,便听闻此案事发,堪称朝野震动,于今已有数月之久,法司还没有结案?”

    天子垂询的太直爽,但这事儿又不能说得太细,徐首辅、彭阁老以及魏国公、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徐公爷都在殿内站着哪。江总宪很没面子的无言以对,只能叩首道:“臣无能。”

    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不愿见自己人难堪,又担心天子顺嘴就给予什么处分,那样江总宪就真倒了八辈子霉,连忙在旁奏道:“此案重大,都察院不敢擅专,也是想等陛下回京。况且此事已交与检校右佥都御史李佑,别人皆要避嫌,陛下可直接过问李佑。”

    首辅徐岳忽然也奏道:“昨日李佑发揭帖到阁,请廷鞫此案。”

    所谓廷鞫,即廷审也,顾名思义,就是廷臣公审,此乃国朝最高级别的审判形式,超过三司会审,更高于都察院独审。廷鞫与廷推一样,也是由廷议发展出来的变种,形式很像,大概只有内容区别而已。

    殿中群臣听到廷鞫二字,不约而同的认为,这是李佑或者都察院企图逃避责任。此案有什么事实不清需要群臣当廷对质的吗?都察院速速判决,呈请内阁阅过,并送天子朱批裁决才是正理。

    不过从实际出发,廷鞫也有廷鞫的好处,避免了李佑暗箱操作,也未必是坏事,一时间众臣思量不定。当即还有御史跳出来,弹劾李佑推诿拖延、故意失职。

    对这个弹劾,天子不置可否,默然沉思片刻。那李大人在扬州的表现可以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今回想此人,看起来绝对称得上不畏权贵、勇于任事、刚强明断、敢作敢为,怎么也与推诿拖延、逃避责任这些词联系不上。

    最终天子谕道:“准予廷鞫,仍由李佑主审,殿中诸卿明日借到场同理此事。廷鞫结果,再奏与朕。”

    两淮余盐案今天算议论到此为止,众臣依旧各自奏报。徐首辅道:“内阁次辅缺位,如何补上,恭请圣裁。”

    对这个最重要的大事,天子早有腹案,随即下谕道:“明日由卿等聚集廷鞫,之后一并廷推阁臣一员,奏与朕再作定夺。”

    徐首辅奏报的是次辅缺席,天子却下旨命廷推阁臣,这其中关窍殿中谁人不明白?

    很明显,天子意欲通过大臣廷推先将内阁人数凑齐了,并作出信重大臣的态度,占据了主动权。然后再根据这个廷推结果,按照心目中原则来调整宰辅次序。

    揣测帝王心思,最重要的就是要揣测他的最新原则是什么,是想着重扶持一家,还是想保持各方均衡?而且这个原则,往往是很多变的。

    明天似乎将会很精彩啊…朝议散后,群臣心头顶着阴云出了宫。其实天子的两道谕旨都很正常,廷推廷鞫都是朝政中常见的事情,但问题在于,李佑让大家难以揣度,谁也猜不透他什么打算。

四百八十六章 一宽一严

    大朝会是清晨卯时开始,等到朝会和朝议都结束,时间已经是午后,天子便赐了饭食给文华殿中诸卿。

    左都御史江辛岳从宫中离开,未时过半回到西城都察院,可换算为下午三点。

    总宪大人迫不及待的派差役去将李佑召来,要亲自传达今天朝议的会议精神。其实他之前并不晓得李佑奏请廷鞫的事情,但江总宪倒不会为此生气,他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

    这是都察院的一项特色,御史办差时全都有独立自主的直奏之权,是否照会左都御史只看心情。这号称是为了避免言路堵塞,左都御史要为此不满,就等着被御史群围攻罢。

    看到李佑进了屋,江总宪知会道:“你奏请廷鞫,今日圣上已经准了。时间为明日辰时,地方还是在东朝房,仍由你主审。”

    说罢,江总宪仔细观察李佑的脸色,这便是他要亲自向李佑传达旨意的缘故。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他基本已经成功的置身事外了,不必为此案担责,只是他好奇李佑将如何断案而已。

    不过李佑面上不动声色,叫江总宪实在看不出什么深浅。

    “多谢大中丞转告,如无它事,下官要仔细预备才好。”

    当日下午,内外廷臣明天将会议东朝房,先廷鞫两淮余盐案、后廷推大学士的消息传遍了衙门。应该说,这两件事情都相当引人注目,但比较起来,显然后面这个更加牵动人心。

    两淮盐案虽然朝野震动,堪称为景和朝第一大案,但实在缺乏什么悬疑性。即便是大名鼎鼎的李佥宪出面,也肯定只是将几个现有案犯一判了之。至多为量刑辩论几句,不会再牵涉到别人,因为实在无法继续牵连下去了。

    现有案犯级别已经足够高,再牵连下去,便是徐首辅和魏国公这个档次的。而徐首辅只不过与丁运使同门,都是昔年张若愚老首辅的学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徐首辅是否知情包庇,也从未见徐首辅为丁前运使说情。总不能因为区区同门关系,就胡乱株连。

    至于魏国公,从大明开国至今世袭罔替,并还将继续与国同休,这两个词不是开玩笑的。再说当前徐公爷正受太后与天子力捧,还没到炙手可热也即将这样了,今天更是公然被天子拉进了朝议。想定他的罪,难比登天。

    所以比起结局大半已经注定的两淮盐案,还是廷推大学士更惹人猜疑。可谓是悬念丛生,不到最后一刻无法揭晓结果。

    再则,大学士乃是当朝宰辅,事关整个朝政走向和权力格局,这对京师官员,特别是有前途官员的意义不言而喻。

    两淮盐案再大也大不过这个切身利益,无非就是地方上一桩巨案而已,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很好,但要影响到京师官场走向,还差了几筹。

    说起来,那丁前运使在两淮盐运司当家时,每年也没少向京师各大衙门送“冰敬”、“炭敬”之类的。但习俗如此,又是法不责众,谁要拿这个说事,无异于与整个京师官场为敌。

    李佑从江总宪这里出来,再次谢绝了一切会客,静心闭门避嫌。今晚有一场大朝会礼仪官的庆贺公宴,本来他计划参加,但因明天的事情,便推辞不去了。

    李佑作为廷鞫主审谨言慎行,但其他很多人不见得能安之若素。说实话,天子这次下旨廷推大学士,时间还就定在明天,是相当突然并让很多人措手不及。

    朝臣本以为天子要熟悉十天半月后才会有举动,皆料不到如此仓促,从下午到深夜,不知有几多人脚不沾地,不停奔走忙活。

    不过这些与李佑无关,在他眼里为廷推忙碌的人和小丑也差不多,注定是徒劳的。

    回到家中,李佑继续对明天的事情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各种可能,这是他的良好习惯。一时间手里抱着女儿心不在焉,惹得刚刚过了两岁生日的大姐儿很不高兴。

    金宝儿识趣的将女儿抱走,软语宽解道:“自从到了京师,老爷心事重重,笑容少得多了,何至于此,难道还能短了家里什么不成?”

    李老爷叹道:“京城居不易!一个月来始终风波动荡,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不过想必过了明日便天下太平,安稳日子就到了。”

    次日一大早,天色蒙蒙时李佑先去提取人犯。这都察院牢狱与刑部大牢同号称天牢,里头没有轻犯,重重高墙里端的是门禁森严。

    司狱昨日就得到了消息,今天验过印信文书,核实无误后,便进了狱中,不多时将人犯提了出来,交与李佑。

    三人身着素淡布衣,迈入前院中厅,抬眼便看见李佑拱手为礼,还听到他说:“今日廷鞫,请几位大人上路。”

    顿时又有冲天怨气从三人的心头冒起。他们原以为自己在牢中休养数月后已经心性大涨、宠辱不惊,直到真面对李佑时,才知都是自欺欺人。千言万语,化为一个“呸”字。

    却说李大人自从接受案件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人犯。此三人都与他有过同城为官的缘分,还大都是他的上司,如今却变为阶下囚,主审却又是他,这让李大人不胜唏嘘,大为感慨人生际遇之奇。

    好罢,三人眼中的熊熊怒火则被李大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是谁将三人坑进天牢的典故也被李大人选择性遗忘了,只记得自己是自卫还击。

    被囚犯“呸”了一声,李大人的怀旧心情全部收起,并回到了现实中。当即摆出派头呵斥道:“国法当前,尔等好自为之!”

    巡捕五营中内西巡捕营的官军早得到调令,有两哨人马前来协助,在李大人指挥下,将人犯从西城押解到了长安右门外。

    接着又由守护皇城和宫城的侍卫亲军继续押解人犯,一直送到了午门外东朝房。

    对于东朝房,李佑已经不陌生了。午门外东西皆有朝房数座,西边为武官所用,东边为文臣所用。平时用作等待早朝之所,其它时候凡有文官聚集会议,皆在东朝房举行。

    李佑与人犯来到时,算是最晚了,但这也正常,别人不像他这样带着囚犯到场,来的自然便利。

    李佑扫了扫人群,默默计数。五阁老、六尚书、十二侍郎、正副都御使、通政大理、十三掌道、六掌科…所有廷臣都到齐了。作为主审,他咳嗽一声,正要准备说几句场面话,然后开始廷鞫。

    正在此时,忽然有内监进入朝房,叫道:;“圣上有旨!宣众卿移文华殿。”

    这个旨意,打断了朝房里众人的思路,这是要在御前廷鞫和廷推?随后众臣也只好入宫过会极门,来到文华殿中。

    进殿方才发觉,天子宝座两侧,早有人在候着了。李佑看去,一边是五军都督府的五个勋贵左都督,另一边是伴随天子南巡的白翰林。

    不只李佑,所有人心里登时都雪亮。白翰林也就罢了,但五个勋贵出现在这里,绝对是天子有意为之!若让他们直接去朝房,只怕要引起全体文官的抵触心理,所以通过这种两侧包抄方式,逐渐潜移默化的将勋贵渗透进朝政中。

    李佑心里嘀咕,从南巡时的近距离接触来看,天子不具备这种玲珑心思,背后必有人指点。

    不多时,天子升座,群臣礼毕后,谕示道:“开始罢!”

    李佑出列,对门口微微示意,随即人犯被提上来。杨前抚台、丁前运使、罗前知府入殿,面对数十道带着探询意味的目光,其中不乏他们的熟识,一时间羞愧的恨不能从脚下金砖里找个地缝端进去。

    因为同在扬州城,他们这些老江湖居然被最年轻、品级最低的李佑齐齐拉下马,一转眼又被李佑来审问。说出去简直像官场笑柄,太丢脸了。

    其实三人早经过钦差初审,供状都有现成的。李佑所要做的,就是当着天子和廷臣的面,将事实理清,做出判决以供天子裁量。

    他在满殿不耐烦的情绪中,将三人供述读了一遍,又问道:“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丁前运使是最主要的人犯,闻言高声道:“余盐私贩之事,罪臣上任之前便已有之!上任后有南京来人,我才做下此罪,其实主谋并不在我!徐魏公和南京镇守吴大用才是主谋!”

    杨前抚台也辩道:“罪臣袭击皇妃之父,全因南京来人联络,一时误听误信。主谋亦不在我!”

    新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魏国公徐公爷出列对天子奏道:“二人所言,臣实不知情。”

    天子对阶下囚答道:“尔等所言,朝廷可另遣人去南京查访,如有罪行,必不姑息!至于尔等,无论如何也是深负皇恩,先领罪伏法为好,李佑继续!”

    其实众臣对这个案子都没有多大精神去应付,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后面的廷推上,那才是关键时刻。

    李佑得了天子旨意,转身对群臣道:“以本官所见,前凤阳巡抚杨某尚好说,只有前运使丁某与前参政罗某二人的罪行不太容易定刑。要么论罪当斩,家中男丁戍边,女眷发卖!”

    殿中众臣脸色变了变,心不在焉的也被李佑之语惊到了。这个刑罚太狠,竟然要因罪杀大臣,虽然如此巨案未有先例,但景和朝杀大臣也没有先例。

    随后李大人又道:“要么削籍为民,抄没家产,永不叙用!”

    这个判罚,还算宽松。殿中暂且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寻思李主审提出一宽一严两种说辞的用意何在,就连天子也一脸好奇。

四百八十七章 贪赃与私盐(求月票!)

    律例律例,律之后还有例,而例就要靠人去抉择,国朝的例就掌握在如今文华殿中数十人特别是天子手里。

    李佑当这个主审,很大程度上就是站在前台负责技术程序的。他做出的一切判决都要经过廷臣公论并无意见后,再由天子做出最终裁定并生效。

    殿里众人对李佑两个截然不同的判决选项,放在心里想了想,大都猜测出一二。

    且不论李佥宪出于什么原因,报私仇也好,刷刚正名声也好,树铁面形象也好,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莫非他真起了诛杀之意?

    于法而言,从涉及银两数量来计算,此案可称的上开国以来的第一巨案,处死人犯并非不合理。

    但于情而言,近二十年没有专门杀过大臣,还是不要破了这个“不杀士大夫”的传统为好,上次坏掉传统的时代是崇祯…那李佑的想法,大概是既想判决处斩,又不想担上诛杀大臣的名声,所以才会故作为难的说出斩和轻放两个选项。谁要赞同处斩,那就一起,谁要赞同轻放,那也要承担被攻击为徇私枉法的后果。

    此猜测或许简单化了,但万变不离其宗,李佑的花样无论如何,应该不超出这个范围。

    众人在猜测,李大人也很识相的没有扰乱,说完自己模棱两可的意见后,故意停顿片刻,给了众人思考时间。他心里又暗道,不知殿中诸公里,谁先出来发言?

    涉及刑名之事,八成还是三法司中大臣先出来表态,左都御史或副都御史?刑部尚书或侍郎?亦或大理寺卿?

    “李佥宪受命审理此案,至今全无主意,莫非专以推诿为己能?朝廷命你断案,并非只是命你查案,须得出判词,而不是反问别人!”

    李佑闻声侧头望去,却微微意外。这个站出来的说话,不是三法司中任何一位,而是人称大司徒的户部尚书晏俊。

    他随即一想,便暗暗了然。廷鞫之后还要廷推大学士,晏尚书呼声很高,堪称为大热门人选,他这是要抓住最后时刻刷存在感,强化自己在廷臣心中的印象。

    晏尚书的心思,殿中大臣都看得出来。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晏俊确实是最热人选。

    六部尚书中,分量最重的天官大冢宰赵尚书升为二品不到三年,当吏部尚书才一年半,年资略浅;最清贵的大宗伯海尚书也是去年才回朝当了礼部尚书,连赵天官都不如。

    此外,大司寇荀飞谦当刑部尚书比前两个稍长,但从景和六年算到现在也才四年功夫,而且刑部在六部里地位偏低;工部的大司空胡尚书年老力衰,马上要致仕了,更别说工部在六部里地位最低下,一般不可能凭借工部入阁。

    相比之下,户部大司徒晏俊作为老资格尚书,又身为分量极重的户部堂官,从年资和差事综合来看,可谓是最有力的入阁人选之一。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武英殿大学士彭春时当年以户部尚书入阁,晏俊随后接了彭阁老的班担任户部尚书,称得上是彭阁老的嫡系亲信。

    而在当前,自从许次辅去职后,朝中徐首辅、彭阁老两人的势头上升,所以说,晏尚书在朝中具备很雄厚的支持力量。

    以上种种因素加起来,晏尚书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也有个六七成把握了。如今到了最后关头,该出面拉票就要去拉,多拉一个人就少了一个不确定因素。

    参加今日廷推的大臣多达四五十,没有人能够全部控制,但很多大臣没什么立场,就是看风向随大流不得罪人。晏尚书此时站出来,便为的是展示自我。

    当然,晏尚书也不是没有对手,朝廷重臣中另一个呼声很高的入阁人选是李佑的老前辈、兵部大司马卢尚书。

    前文介绍过,卢尚书自十六岁中进士,又经馆选庶吉士,任官时间多达四十五年,这份年资无以伦比,确实足以傲视群臣。

    朝中只有六十九岁的彭阁老差不多可以与卢尚书比一比做官时间,但仍稍逊一筹。又如另一个大学士袁阁老,虽然比卢尚书年长四岁,但是中进士却比卢尚书晚了十年,在卢尚书眼里只能算后辈。

    但卢尚书也有短板,他从刑部主事起家,因事得罪了前代的前代首辅,外放历经州、府、道蹉跎十几年,一直熬死那位首辅后才渐渐出了头。先后在工部做到了侍郎、尚书,最后迁为兵部尚书。

    部与部之间品级一样,但地位仍有高低,自古以来便有种种分法,时常有上三部下三部的说法。但近些年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档次,吏部户部为第一流;礼部兵部为第二流,但这两个部经常不服气户部;至于刑部和工部,就是万年的第三流。

    在大明官场规则中,尚书迁尚书也是不同的。工部尚书迁别的尚书当然是升官,但要从吏部天官变成其他尚书,那就是贬职。

    从卢尚书的履历可以看出,他历经刑部、工部、兵部,但没有吏部、户部这两个一流大部的历练。兵部虽然比刑部、工部重,但仍轻于吏部、户部,所以从这点来看,卢大司马是不如晏大司徒的。

    其实按照和稀泥的惯例,晏尚书入阁,卢尚书迁户部尚书,该是最皆大欢喜的结局,也是动荡最小的方案。不过在朝堂中,尤其是人事问题上,千万不要有理所当然应该如此的想法,尘埃未落定之前,答案永远是未知数。

    话扯远了,却说在文华殿中,李佑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晏尚书几眼。不得不承认,这位晏尚书年轻时大约也是个美男子,此刻站在那里侃侃而谈风度翩翩,所说出来的意思也很让殿内大臣中听——本来朝廷让你李佑主审此案,就为了让你担起责任,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你却在这里模棱两可,要让大家一起陪你为难吗?

    不过在李佑心里,想起了一句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你晏大司徒以为本官将此案拖延至今,是为的谁?

    等晏尚书发完言,李佑笑了笑,重新开口道:“御前廷鞫,本官主审,涉及刑名,三法司诸公都尚未说话,晏司徒身为户部尚书却抢先出面,居心何在!”

    这话十分刺耳,晏尚书忽然觉得,想在李佑面前出风头是个错误,纯粹找不自在,那李佑根本不是亲友,没有配合自己的义务。其实不配合也无所谓,但李佑是出了名的不省油灯,如果耍点花招,反而可能要得不偿失。

    今天面对入阁契机,忍不住冲动了…晏尚书默默反省道。果不其然,听见李佑忽然又做醒悟状,高声道:“在下记起来了,你户部该管天下盐政,莫非晏司徒对两淮余盐案感到心虚么?”

    此言一出,文华殿中气氛陡然微妙起来。无数次经验表明,李佑很时候看似说话极其不着调,像是年轻气盛或者信口开河一般,其实都含有深意和后手。

    众人都很明白,李佥宪这一句,可是将晏尚书顶的有苦难言。

    那晏尚书的本意,只是廷推前亮亮相,暗示自己众望所归,但这个理由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无法宣之于口当做理由坦然说出来。

    既然真实的理由无法讲,那李佑随口一句户部心虚了,便将晏尚书堵得无法自圆其说。

    如同当头棒喝,晏尚书认识到,在当上阁老之前,他的身份还是户部尚书…入阁热门候选人的身份不能当饭吃。

    不过晏尚书今日面临大事,自然不好气急败坏的与李佑争辩。彭阁老便出来解围,对李佑道:“李大人休得顾左右而言他,还请速速结案奏请圣裁!”

    李佑当即反驳道:“阁老此语失之偏颇,审案就是辨疑,有疑为何不问?”

    “老夫何曾说过有疑不问?案犯在殿门里,李大人尽可去问。”彭阁老指着殿门处三个人犯冷冷道。

    彭阁老不信姓丁的胆敢胡乱攀扯户部,也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再问下去八成还是捅出魏国公和南京镇守中官来,李佑不怕麻烦就去尽管去问,狗咬狗是最好不过的。

    李佑转身走了几步,来到丁前运使身前,“你恩师文正公高风亮节,扶持幼主,鞠躬尽瘁,足以光耀千古!但却有你这么不成器的学生,足使地下先人蒙羞!”

    殿中众人又感到云山雾罩了…等李大人搬出老首辅名头,训斥完丁前运使,随后大喝道:“本官且问你,尔等私自贩运两淮余盐之事,户部作为管理天下盐运司的上司衙门,是否知晓?”

    丁前运使刚要斩钉截铁的答复一句“户部不知”,但他却又听到李佑再次大喝一声:“你要仔细想好!若户部代表朝廷知晓纵容,你这罪行就不是私盐,是贪赃;若户部不知此事,却由你自主为之,你这罪行就是贩运私盐!”

    殿中对律法不熟悉的大有人在,听到李佑的言语,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询问同僚贪赃与私盐的区别。

    很快,检校右佥都御史给出了最权威的司法解释:“以犯赃入罪,按例要削籍为民,并抄没家产,永不叙用!以私盐入罪,你这数量按律当斩!家中男丁戍边,女眷发卖教坊司!”

    李佑尖利的话如雷贯耳,又直刺人心,将丁前运使震的呆住了。

四百八十八章 最权威司法解释

    李佑神乎其神的一剑西来,不只是丁运使呆住,整个文华殿中一大半人全都呆住。

    能进这个殿的,聪明人还是占了多数,迅速的联想到了所有该联想的事情。这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嘴里审的是案犯,眼中瞄的却是内阁那个空位,难怪他一开始就提出了要么处斩要么轻放两个选项,原来后手在这里。

    却说李佑对丁前运使的质问,颇有一声平地起惊雷的效果。如果是在数日之前的大谏议氛围下,慷慨激昂的李大人无论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只怕都不会让人太过于震惊。

    但他最近十分平静,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很有繁华过后皆云烟的态势。朝中上下皆以为他要低调一段时间修身养性了,盐案估计也是想法子草草结案。

    故而今天李大人在廷鞫上突然发力,几乎让所有人都深感意外。本以为此次廷鞫只是个过场,廷推大学士才是重头戏,但现在看来,廷鞫在李佑手里绝对不是过场。

    几道愤恨的目光如同闪电,射向左都御史江辛岳,是他将本案交与李佑的!明知李佑最擅长翻云覆雨,你还给他这个舞台,简直唯恐天下不乱,到底是何居心?

    被无辜责怪的江总宪瞠目结舌,算是见识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的真谛。

    他弃之若敝的将盐案当做大麻烦丢给了李佑,但谁能想到,在李佑手里,硬生生变成了威力巨大的武器。这种灵感和嗅觉绝对是天生的才能罢…殿门处,丁前运使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脸色痛苦,汗如雨下,头脑发晕,一时间感到不会说话了。

    这真是经书上所说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关头,读了这么多年,还真他娘的让他遇到了!是要救自己的命,还是保户部?

    李佑待要继续说几句逼迫丁前运使,却听到天子身边锦衣卫官高呼“传李佑上前”!他便只好转身向殿里行去,来到天子宝座下,静听圣谕。

    景和天子将李佑叫过来,是因为对其中关窍稀里糊涂,别的大臣经过交头接耳都恍然大悟了,他只有独坐宝座抓耳挠腮的份。

    但天子又不想事后听别人讲解二手新闻,便将李佑叫到身前,下圣谕垂询道:“为何有两种判法?你细细奏来。”

    对于在天子面前展示风采的时刻,李佑不会轻易放过,十分详细而又深入浅出的奏道:“贪赃罪名分为数种,此案疑难之处在于,是以监守自盗论处,还是以受财枉法之罪论处。

    如若户部知晓此事,那该案罪行就不称为偷运私盐,无论如何,户部是代表了朝廷管盐事。故而依大明律,案犯属贪赃中的监守自盗之罪,并另行追究户部。

    大明律亦有,各类贪赃中,凡不枉法之罪不处死刑,监守自盗并非枉法,所以以监守自盗判罚,只须抄家退赃。

    如果户部被隐瞒不知,则案犯行类同偷运私盐的盐枭,依大明律,属于官员受财枉法之罪。大明律另有条文,官员偷运盐与私盐贩同罪,以其贩运私盐数量,乃死罪无疑。

    故而臣判曰:以犯赃入罪,按例要削籍为民,并抄没家产,永不叙用。亦或以私盐入罪,按律当斩,家中男丁戍边,女眷发卖教坊司。

    这其中关节,在于户部是否知情,直接关系到案犯以何种罪名入罪。人命关天,我大明自皇祖以来,向有慎刑之说,故而臣不能不慎重!之前数日本官并非推诿拖延,而是理不清户部在其中有多大责任!”

    李佑的司法解释,权威的不能再权威了,一口一个大明律,那是太祖皇帝颁布的,原则上足以压倒一切。除非搬出同样是太祖皇帝颁布的司法解释宝典明大诰。

    但明大诰是所有大臣都想丢到故纸堆里,并让它永不见天日的玩意。如果官员们还想体验被扒皮抽筋刺面砍手剁脚的话,明大诰里可是都有。

    话说李大人苏州和扬州做官,前后加起来有两年功夫。期间不是当推官就是亲民官,几乎没有不和刑名狱案打交道的时候,熟能生巧后对案情轻重判法有着下意识的直觉,这是大多数高居庙堂的衮衮诸公所不具备的。

    接受两淮盐案的当时,李大人就感到丁前运使的罪名可轻可重,如果按贪赃论罪应该不会处死,只要不贪污存粮,近些年没听说过哪个官员因为贪赃被处死的,这是大家的普遍认识。

    但此外也可以按照贩运私盐结案,那样丁运使必死无疑,他这十年贩运私盐不知几亿斤,怎么量刑也是个死,区别只是怎么死法而已。

    有了这个隐约灵感,他便特意去查了大明律,于是更加胸有成竹了。

    作为大明法律的化身,大明司法的最高裁决者,唯一能阻止李佑拿着大明律来壮声势的人,刚刚亲政的景和天子消化了其中弯弯绕绕,一时间只能无语,挥挥手让李佑继续去问案。

    与此案无关,与廷推大学士关系也不大的中立者听完李大人向天子讲解,细细品味之下,愈发感到李佑今天出招有两点妙处。

    首先,李佑这个司法解释甚为巧妙,无论是杀还是放,字字套上了大明律,叫人根本无从辩驳,却又全在他这个主审一念之间。所谓运转之妙,存乎一心也。

    其二,权谋施展的极其巧妙,酝酿时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出现时又势如山崩,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哪。

    正常情况下,无论户部是否涉案,丁前运使绝对不会攀扯出户部来,这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但是现在,李佑却硬生生的近乎无中生有,制造出了一个非正常情况,如果丁运使不攀扯户部,就是死,而且是家中男丁充军戍边、女眷没入教坊司的下场。

    不禁感慨道,大家都看过大明律,而且是一样的版本,怎么李佥宪就能看出如此多花样。

    若是别人接手此案,可能也会做文章,但不会像李大人这般巧妙。他这不是反客为主,而是反主为客,将选择抛给了丁运使,或者说抛给了丁运使的亲友们。

    叹服之余,忍不住也替丁前运使感到揪心,李大人给他的选项太坑人了,还不如给个痛快…有了李佑对天子讲解作为缓冲时间,文华殿渐渐从惊闻耸动变得鸦雀无声,所有注意力渐渐聚焦在四个人身上。

    懂行的注意徐首辅,半懂不懂的注意彭阁老,比较外行的才去紧盯丁前运使,更外行的还有看晏尚书的。

    徐首辅和彭阁老脸色都不好看,两个当事人才能最深切的体会到,李佑这招十分恶毒!这不是让丁运使选择,而是让他们两个做选择!

    徐首辅自然要力保丁运使一条命,理由不需要解释。而彭阁老的想法,当然是要力推嫡系接班人户部尚书晏司徒入阁,所以此刻户部不能出现丑闻。

    之前这两件事是不矛盾的,而且是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他们可以齐心协力将两件事都促成,一直以来,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做的。

    但眼下,李佑却将双选变成了单选,制造出了矛盾,制造出了对立,给他们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若想保晏尚书入阁,就要牺牲掉丁运使,若想保丁运使的命,就要让晏尚书分担盐案罪责。还有一种最残酷的可能,丁运使承担所有罪名伏法了,但晏尚书仍没有入阁…人都有偏私和**,除非是达到了以万物为刍狗的圣人境界才能化解此事,但徐彭两人是圣人吗?显然不是。

    所以两人暂时只能沉默,他们之间不但要扪心自问,同时还要互相猜测对方的心思,或者说开始猜疑对方的心思。

    在沉默而压抑,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殿中众人又渐渐的领悟到一层道理。

    都以为之前李佑故意拖延是为了看风向,或者不想得过于罪人。今日才知道,他一直拖着不判案,就等着今天这个时刻,可谓是一箭双雕。

    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打击晏尚书入阁势头,更是通过制造出不信任情绪和裂痕,对徐、彭联盟给予沉重的一击!对他自己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两个分道扬镳的大学士,总比两个联手的大学士所带来的压力要下罢。

    大佬由于种种原因,迟迟不能出面,自有门人出来代言。户部右侍郎站出来对李佑道:“两淮远隔千里,余盐之事我户部实不知情。”

    李佑彰显言官本色,驳斥道:“两淮运司产盐之数皆要报户部,年年上报产量五亿斤,一直未曾变动。户部为何查验不清就照准?多产出的盐都变为余盐,又被当做私盐贩卖。即使户部真不知情,但也有失职!”

    其实说起年年批准两淮盐场五亿斤产量,李大人有点冤枉户部了,只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一般人哪能弄得清余盐产量,只当是损耗看待了。

    结果官盐五亿斤一直不变,而余盐渐渐增加到上亿斤,这才给了南京方面和运司衙门的可趁之机。

    这户部右侍郎一时也说不清,总不能自承户部疏忽大意对余盐失控,只得道:“盐民滋生,产量日增,此乃自然之理,绝非人力可阻也!”

    李佑冷笑几声,反问一句:“那就是你们户部荒废政事不作为了?”

    李大人口舌如刀,左一个失职,又一个不作为,叫户部尚书晏俊听得眉头直皱。

    这里是廷鞫,主要是为了审理两淮余盐案,但现在话题被李佑带的越来越偏,居然开始议论起户部职责和是否存在失误。

    哪个衙门没有失误?认真讨论起来,谁都有一箩筐的失误,但李佑偏偏在此兴致高昂的说起户部,其心可诛!

    对于入阁形势,晏尚书比任何人都研究的仔细,对于李佑的目的,当然也是一清二楚了。李佑今天就是为了不择手段将他这个大热人选的声势销去,从而间接推动第二热门卢尚书入阁。

    他也认识到,无论他今日是否出面对案情发表言论,李佑都会瞄准他的。肯定是从接到案子的一开始,李佑便准备布局了。

    想至此,晏尚书忍不住看了眼身边的卢兵部。

    这卢尚书面无表情,心中早已苦笑无数次了。他自从年轻时遭了打击和磨练,为官一直很讲究稳字,数次教训李佑也是如此教训,但这李佑心窍太过于灵活了,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七窍玲珑心。

    这次入阁机会,他知道自己抢不过晏尚书,晏尚书确实比自己要高一截。所以他打算运作的是户部尚书这个职位,只要能当户部尚书,也算是前进了。

    没想到李佑居然能无中生有,硬是制造出一个上位时机给他,真是有点山穷水复疑无路的感觉。

    李佑与户部官员不紧不慢的磨嘴皮子,可让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急坏了,他也发现了徐首辅与彭阁老之间的芥蒂和契机。

    说起内阁次序,那徐首辅在他上面,强势彭阁老在他下面,就他夹在中间最难受。现如今眼瞅着那两人有机会分裂,却迟迟不引爆,能不着急么?

    随即站出来,对李佑喝道:“李佥宪!户部如何另有公论!今日叫你上殿,是让你问案来的,你休要枝节旁生!”

    李佑便撇下户部官员,径自回到丁前运使身前,问道:“你肯招供了么?”

    经过方才这段时候的缓冲,丁大人也从恐慌中恢复过来,有了几分主意。见李佑又来问,答道:“在下可以肯定,户部山东司是知晓的…”

    天下盐政,总归于户部山东司专管,但户部山东司算不算是户部?能不能进而代表朝廷?这又需要一个司法解释了。

    此时众人皆竖起耳朵等待丁大人的回答,听见这句,齐齐想道,这丁大人也不是毫无急智的人,答的倒也不算差。

    其一,丁大人给自己拉了一个分担罪责的上司,以求免去贩运私盐罪名。其二,又不至于往死里得罪晏尚书。关于晏尚书和山东司的关系,完全可以让他自定义。

四百八十九章 不要伤了和气(求月票)

    朝廷六部中,户部是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一个,内置十三清吏司,并以各省为名。其中山东清吏司负责主管天下盐务,是各盐运司、提举司的直接上司,所以丁运使才会说山东司也知情。

    此人也不傻啊,李佑暗想。他引经据典的搬出大明律,就是为了引导丁前运使攀扯户部,从而牵连晏尚书,只要丁运使想保命,那就必须要向上攀扯。但丁前运使却玩了个折中花样,只说山东司,不说户部,倒让他为难了。

    先前李大人让丁运使二选一,瞧在别人眼里,算是一种策略和机谋,性质是中性的。

    现在丁前运使已经给出了交待,如果还继续想方设法去逼迫他,看在别人眼里就有斩尽杀绝的意味,是不择手段置人以死地,只怕要招惹殿中所有大臣的反感。

    士大夫们向来不缺少朴素的“士权”观念。毕竟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宦海风波无常,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将来不会沦落为阶下囚。一旦任意鱼肉的恶劣行为成了惯例,说不定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而且丁运使坐居要冲之地多年,向来出手大方,待人有礼,在朝臣中口碑不错。都感到这样的人虽然犯了大罪,但就此被处死也挺可惜的…李主审略一思忖,肯定不能再紧逼丁运使了,他的最终目的又不是将丁运使处死。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换个方向为好。

    其实就怕丁运使不开口,只要开了口,总有法子顺藤摸瓜。

    拿定主意,李大人遂转身到天子宝座之前,奏道:“案犯丁某久历盐务,多有勋劳。自到任以来,每年两淮盐课增收数十万,为朝廷开源之功不可没,足堪为能臣也!臣在扬州时,多有亲眼目睹。”

    如果不是想到身处廷鞫场合,大家还以为李佑正在替丁大人请功,看这语气,似乎要向天子求情。

    有点像猫哭耗子哪,不过官场老人都晓得,开场好话一箩筐都是没用的,后面这个转折才是关键。果不其然,随即便听到李佑说出一个“但是”。

    “但是他不该起了贪念,犯下贪赃之罪。国法当前,臣不得不慎重,仔细查得大明律。若丁某如他所供,山东司知晓纵容,那确为监守自盗,计议从前功绩,或可相赎,故而免其死罪,只罢官追赃,籍没家产。”

    要说听到前面几句,众人还猜测李佑是不是有什么新的阴谋,但后面这几句可就是实打实的奏请免除丁大人的死罪并从轻发落了。

    君无戏言,臣向君奏请也无戏言,话出了口后,可不是开玩笑的。便当即有人想道,莫非李佑穷极律例,是为了给丁运使一条生路?

    两淮盐案的案情十分重大,要说难判的原因,既有人情上的因素,也有技术上的因素。

    想判丁大人死罪,需要扎实的律例条文为依据,叫人挑不出理,否则诛杀一个非谋逆的高官不是那么好杀的。

    但想给丁大人生路,同样需要从律例条文中找出最有力的依据,同样不能让人挑出理。几亿斤私盐的数量级摆在这里,不杀又说不过去。

    所以说,此案从技术角度讲也是难点很多,两面不讨好,怎么判都有不是之处。但李佑却别有心机,给了丁大人两个选项,将死罪和非死罪的条件明明白白摆出来,叫丁大人自行选择。

    看似冷酷,但又何尝不是暗暗指出了一条明路帮丁运使脱离死罪?不然丁运使也未必晓得怎么办才能确定不死,有的选总比没得选好。

    李佑若真想杀掉丁大人,根本不必给什么选项,直接引用大明律中的受财枉法条文和官员贩运私盐条例,丁大人便必死无疑了。

    想至此,颇有些人忍不住感慨道,真瞧不出李大人也是面冷心热啊…从这个角度看,他确实才干出众,难怪升官升得快,若做事都有这个水准,想不快也难。

    立在班位中的卢尚书也松了口气,老尚书还真担心李佑对丁运使穷追猛打、不死不休。

    但是武英殿大学士彭春时依旧抱有很强的警惕心,李佑此人不可信,这个观念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心里。对李佑持怀疑态度的,还有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

    只听李佑继续奏道:“不过臣断案从来没有只听案犯一面之词的道理,户部山东司是否知情,还须当面对质。若确实知情无误,臣便可立即拟出判词,奏请圣裁。”

    当面对质,貌似是合情又合理的要求,乃是断案的最基本原则,却让班位最前的首辅徐岳陡然变色。他本来已经微微放下心,但这一刻又提了起来,李佑果然在这里暗暗包藏祸心!

    现在文华殿中的大臣都是准备参加廷推的,地位和级别都不低,除了掌科与掌道、以及侍班翰林、中书之外,都是各部院三品以上大臣,最低的也是侍郎。

    也就是说,户部山东司郎中当前没资格入文华殿,人不在此。如需对质,还要遣人去户部将他叫过来。

    那么麻烦就出在这里!该郎中并不知道文华殿中之前发生的一切,他若贸然被叫过来,在御前被质问对两淮余盐之事是否知情,正常人的反应都是下意识否认罢,谁肯平白无故的认下失职?他若否认不要紧,让丁同门没命就坏事了!

    却见天子点头道:“李卿所言极是…”

    徐首辅立即站出来,奏道:“从户部召人至此,总要费时半个时辰,今日群臣毕集,岂有空等之理。户部尚书在此,至今尚未作答,户部是否知情,问他自可决也!”

    晏尚书愈发感到今天来到文华殿真是个错误,前有李佑后有徐首辅,都不让他安心!廷推又不用亲自到场,早知如此就以病假在家休息了。

    徐首辅的意思,显然是暗示他认下失职和纵容,为丁大人分担罪责,免得真判成了死罪,作为徐彭联盟的属下,他有这个义务!

    对此晏尚书陷入了极其为难的处境。承认知情纵容,他就背上污点,别想入阁了;若违逆了首辅的暗示而矢口否认,从而导致丁运使陷入死境,后果也不会很妙。

    自己入阁不但依赖彭阁老,也是要靠首辅支持的。这些支持都已经当做有利因素计算在内,若此时得罪了首辅,简直不堪设想哪。

    “首揆所说,未免有些牵强。案犯所指认的是山东司,此时何须户部尚书越俎代庖?还是先将该司郎中召来对质。”有人为晏尚书解围道。

    殿中众人顺着声音望去,说话之人赫然是彭阁老。这绝对是不同寻常并意味深长的,近些年来,徐首辅与彭阁老二人从未在朝议上唱过反调,今天却出现了!

    徐首辅见居然是彭阁老出言反对,心中暗怒。

    人人皆知丁某人是他的同门,同门之情且不说,东窗事发被判也就认了,他可以摆出公正无私的架势不管,但前提是能保住这条命。

    但若丁同门成了死罪,那对他的声望就是个严重打击,连个同门的命都保不住,那还算什么首辅?别人必然要看轻他。

    人命与前程,哪个更重要,这彭春时难道体会不到?徐首辅脸色阴沉,又反驳道:“山东司莫非不在户部尚书辖下?恰好尚书正在此,先问过他有何不可?若确认知情,便可迅速结了案,不知省了多少工夫!”

    彭阁老沉默片刻,又坚持道:“先问过山东司才好,刑名之事必须慎重,次序不能错,哪有随意株连的道理!”

    在彭阁老想来,事已至此,丁运使无论是死是活,都是条没什么用的咸鱼了,应该当机立断听天由命。舍不得弃子,后果是一起被拖累!

    再说那山东司郎中来了还不见得怎么说,丁运使也不见得一定会死,何必自乱阵脚的先把晏尚书抛出来?

    彭阁老年近古稀,知道自己在朝没几年功夫了,而晏尚书就是他选中并着重培养的接班人,将来是要传承衣钵的。怎么愿意因为丁运使这个阶下囚,就无意义的牺牲掉?那这些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此刻殿中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徐首辅与彭阁老两人对峙的场景可谓是千年等一回的罕见情况。

    徐首辅见彭阁老仍不肯相让,脸色越来越冷。这彭春时倚仗资历,惯会倚老卖老,对他这个首辅缺乏敬重,但他大度忍了,今天竟然公开拆台,这怎么能忍得了?

    彭阁老见徐首辅还坚持牺牲晏尚书,面色也极其难看,他并不想公然与徐岳叫板,但徐岳竟然准备拿自己接班人的前程去救一个死囚,这种赔本生意也亏他想得出来!

    当初徐岳也不过是内阁晚辈,只是运气实在好,才跃居到他上面成了首辅,否则这个首辅位置本该是他坐!

    从众人视线里消失了一会儿的李大人突然又出现了,站在在徐首辅和彭阁老中间,诚恳的劝道:“两位阁老,同殿为臣,有话好说,不要伤了和气…”

四百九十章 古道热肠李佥宪

    李大人忽然插嘴劝和,徐首辅与彭阁老双双瞪了他一眼,各自心中强加提防。

    不过李佑不以为意,却又对天子道:“尝闻两阁老私交甚笃,今日却能因公事而各抒己见,互不曲意,可称公而忘私,实乃不因公废私之典范也!恭贺圣上,臣喜见明君垂拱,正人盈朝!”

    景和天子颇为舒心。其实情况只是两重量级阁老对峙吵架,他天威不够、经验欠缺、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劝开而已,少年皇帝感到很没面子。不过在李卿嘴里就修饰成了明君垂拱,正人盈朝…但众人都感到这话极其古怪,尤其是从李大人嘴里说出来更加古怪,难道他真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去当和事老吗?

    按说以大明祖制,群臣禁止上奏褒美宰辅,违者太祖说要斩,但李佑这算是褒美么…科道官们有直觉,借此去弹劾李佑只会被当二百五。

    内阁首辅与与最有资历阁老有可能分道扬镳,这让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感到李佑原来也有如此贴心时候,他可从来没有看那李佑如此顺眼过。

    德高望重的许次辅丁忧后,徐首辅与彭阁老两人,一个占据首揆之大义,一个坐拥资历人望,互补长短的联手确实是无法可制。这让几乎独自面对的袁阁老很压抑,不曾想分裂的契机在今日出现了。

    他忍不住对江总宪递去几个赞赏的眼神,这个案子交给李佑真是最正确的选择。

    却说李佑劝完架后,话锋一转再次将矛头指向晏尚书,对惜字如金、不敢轻易开口的大司徒道:“宰辅在此为大司徒争论不休,但为何本人一言不发?莫非心有顾虑?君不见宰辅表率在前,大司徒安敢以私虑废公事!

    本官记得,方才审问之初,晏尚书弹劾本官推诿误事,本官谨受教了,如今还请晏尚书言行如一,不要耽误本案审问时辰。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很明显,李佑逼着晏尚书表态,同时还暗讽晏尚书没担当,算是说给别人听的。

    晏尚书态度模糊至少还没有公然得罪人,徐首辅和彭阁老分歧归分歧,始终都有弥合可能,但只要晏尚书明确了态度,徐彭二人只怕立刻便崩了。

    被李佑将了军,晏俊面容阴晴不定,他的一句话,可能会决定很多事情的走向。

    不多时,晏尚书终究还是步出班位,对天子奏道:“臣在户部,负有总揽之责,并不专司盐务。对两淮余盐之事…确实不知细情。”

    到了廷鞫这个程度,在这数十廷臣和天子面前,断事不是依法如何如何,证据如何如何,而是殿中认为应该如何如何,相信如何如何。晏尚书这就是向众人表明,他应该是不知情的!

    文华殿中这一刻陡然安静下来,徐首辅眼中的怒火更是要喷之欲出!经过晏尚书这样表态,两淮盐运司前运使丁大人的老命便已经去了一大半!

    即便后面找来了户部山东司当廷对质,但那山东司郎中不知前因后果,正常情况下怎肯冒失认错?再说山东司未必敢触怒顶头上司,追随晏尚书多半要唯唯诺诺的同一立场。

    总而言之,若户部不肯分担责任,达不到李佑钻研大明律后所提出的合理合情合法的活命条件,丁运使便要担起全部责任了!

    李佑却面色慎重,眉头紧锁,对此他十分吃惊,晏尚书如此回答并不在他预料之内。按照他的想法,晏尚书必然会选择自认错失,以保全丁前运使之命和徐首辅的青睐,彭阁老那边又不涉及生死大事,回头可以慢慢化解。

    如此一来,背上污点的晏尚书等于是在廷推之前的最后关头,无可挽回出局了,至于污点只能靠时间慢慢磨平了。

    这样堪称皆大欢喜,拖延数月的盐案就此了结,丁前运使的命也保住,而他李佑将卢尚书送上了新大学士第一热门候选的宝座。

    等到完成酝酿已久的终极目标,他便可以功成身退,光荣退场了!

    不料人性冷酷自私如斯,阁臣之位的诱惑,让晏尚书迷了心窍么?李佑以己度人,却不知别人不像他年方弱冠,而年轻的好处就是即使有几个大挫折,也还有足够的时间能等到东山再起机会。

    到了晏尚书这个年过半百的岁数,那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没有挥霍机会的资本了。

    方才两个阁老对峙的时候,晏尚书心里反复衡量过。如他承认错失,入阁必然没戏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是黑箱操作。

    如果不承认错失,能够保全自己清白之身,固然失去徐首辅的支持,甚至会招来首辅的反对。但仍有彭阁老鼎力辅助,四五十人推举的局面下,还是有可能压过别人入阁的。所以他决定否认知情,不放弃那仅余的入阁机会!

    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经过李大人离间之计,晏尚书入阁之路已经遭遇重创,把握比当初小得多了。但李大人做事向来追求最高成功率,不将晏尚书入阁希望打压到最低,如何能放得下心?

    李大人隐忍不发并深思熟虑了这么多天,对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没有预案。他心思千回百转,又问道:“国法在此,本官再询问一次,晏尚书确定如此么?”

    晏俊咬牙答道:“本官确实不知细情!”他咬住牙关坚决不认,李佑又能则样?还能上刑不成?

    李佑点点头,深深地看着晏尚书道:“好,本官问完了,晏司徒确不知情。”

    晏尚书与李佑面对而立,被李大人的目光注视的有些发虚。

    随即李佑走到丁运使面前,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摇摇头,并长长的叹息一声。

    众人也同情的看了看丁运使,李大人找出了让你保命并办成铁案、不会被人翻案的法子,奈何贵方人物不给力…其后李佑转身至宝座前,正式向天子奏报:“臣检校右佥都御使李佑,奉命审理两淮余盐一案,现已查得如下:既然户部不知,那案犯丁某便是欺瞒朝廷,贪财枉法,以私盐入罪按律当斩,并抄没家产入公库…”

    君前无戏言,丁某这条命完了!殿中廷臣齐齐想道。而且马上就是十月,连个秋后待决的缓冲时间都没剩多少,几乎就是斩立决!

    “既然户部不知,那案犯丁某便是欺瞒朝廷”这句也让很多人感到刺耳。而丁运使跪在殿门处,一时间面如死灰,身子摇摇晃晃,估计还要株连家人活受罪,这才是最惨的。

    李佑继续奏道:“但念及盐课功绩,以及先首辅文正公体面,可议功、议故、议贵。故请圣主施仁慈之心,免其全家祸事,只论罪一人,不必株连。伏惟圣裁。”

    这比一开始曾提出的“男丁充军戍边,女眷入教坊司”可是厚道的多,在以株连写进律法的时代里,犯了大罪不连累家人,确实也是恩典了。

    为了这个恩典,李大人居然连扶持幼主的已故老首辅都搬了出来,也亏他挖空心思能想得到,不愧是精研大明律的法律专家。

    至此李大人在廷臣中的形象忽然有了一点转变,虽然此人平时与政敌争斗时刻薄了点,不太与人为善的样子,但在关键时刻似乎还是有底线啊。

    其实很多人都想到了如何求情,无非就是这些要点。但一是有顾虑,二是说话顺序不优先。

    李佑却借了主审奏报便利,最先说了出来,同时他与徐首辅、丁前运使都不和,替丁前运使求情不会被认为偏袒,没有包庇的嫌疑。

    至此李佥宪的奏报还没有结束,“此案固然丁某罪大,但南京方面也甚为可疑,案犯丁某与杨某数次检举南京有司。虽有圣裁曰另遣钦差去南京查问,不归作一案。但臣以为在南京方面查问明白之前,丁某不可处刑。”

    又扯到南京,关于此事得到过无数叮嘱的景和天子失言道:“为何?”

    “若南京查有所获,丁某须作人证对照,若丁某伏法,便死无对证!故丁某暂不可处刑,须得等到南京定案为止!”

    若不是害怕君前失仪,许多人都想要喝彩一声“好”!

    好在哪里?一是拖延了行刑时间,避免了斩立决,有拖延就有变化,有拖延就有机会。例如万一期间皇后生了个小太子要大赦…二是将丁运使的命和南京方面绑在一起了。皇家要轻放南京方面,那是瞎子也看得出来的,但断然没有最后南京方面勋贵和太监轻拿轻放,丁运使却砍了脑袋的道理。

    若是“查不出”南京方面的问题,丁运使就可以顺势拘押不动,若查出了问题,就要分担丁运使的罪责,丁运使或许还可以改判。

    想到这些不难,但能在几个呼吸时间内,迅速想到这些关键要点,真是人才啊。

    犯了大罪的丁运使该不该死先不提,但人人都知道那丁运使与李大人不和,在扬州也没少闹过,而且李大人平常看起来也不算什么厚道人物。结果在这个时候,反倒是李大人古道热肠,绞尽脑汁的出力去救丁运使老命。

    而某尚书平时以大度示人,丁运使也勉强算他同党之人,但与李佑却形成了强烈对比。

    如果没这个对比,众人或许可以理解他的为难,但有了李佑的对比,十分显出他自私凉薄来,有点让人不齿。

    被李佑当做活生生反面例子的晏尚书脸色难看,心底越来越沉。

    被李佑坑害入狱、身陷囹圄的丁运使看到在殿中为自己竭尽全力、奔走请命的李佑,顿生精神错乱之感,这个世界当真是荒谬绝伦…丁大人大彻大悟的想道,若今次侥幸不死,还是出家算了。

四百九十一章 操纵内阁更替的大能…

    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深深的迷惑了。李佑今天的目的到底是挑拨徐彭二阁老关系呢,还是打击晏尚书入阁希望?亦或是故意借机来卖弄自己厚道内涵,营造出外表冷酷无情、内心宅心仁厚新形象?

    大概是一箭三雕罢…过了今天,李佑在朝臣心中的人品指数只怕要暴涨。

    今日之前,入阁大热门晏尚书几无对手,连袁阁老考虑的都只是如何成为次辅,对于阻止晏尚书入阁没有什么主意。

    结果同样的事情在李佑手里,简直如同摧枯拉朽,几个回合下来,晏尚书的强大根基崩溃分裂,在廷臣中的人气也已降到最低点。

    不同等到廷推结果,袁阁老就可以断定,晏尚书这次没戏了!

    景和天子稳居宝座,听李佥宪向自己进奏完毕,本想说几句什么,但却发现说无可说。

    在方才的审案过程中,这李佑从律法到人情,起起伏伏的几乎将所有道理都穷尽了,比他所能想到的更透彻,比他想到的更深刻,他还能再说些什么?也只能点头说:“准奏!”

    李佑立刻对答道:“陛下圣明!臣领旨!”

    初亲政的天子不禁感慨,这便是君王垂拱而治的含义?坐在这里的意义就是说出这两个字?轻松是轻松了,好评也有好评…至此廷鞫告一段落,不过朝臣忽然感到,结果好像没什么变化。那三名案犯仍然继续天牢里住着,和之前状态没有区别,只是名义上被判刑了而已。

    既然廷鞫结束,下面紧接着就是廷推新大学士,这次划出的范围是阁臣、九卿、部院三品以上、掌科掌道,此外天子还召来了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和侍班翰林。因而李佑没有资格上殿参与,只能离开。

    李佑向天子请辞后,向殿外行去,路过晏尚书身边,彼此对视一眼,便昂然出殿。

    望着李佑的背影,晏尚书浑身发冷。上个月许次辅丁忧去职的消息传出,他顷刻之间就认定了自己将成为下一个大学士。内有首辅和彭阁老的支持,外有任职资历,以及平时广结善缘的处世之道,他不觉得还有谁能对自己构成威胁。

    想必那时候的李佑,就像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盯着自己罢,他根本想不到一个刚刚进京的五品官员就能颠覆自己的入阁之路。

    别说是他自己,整个京城里任是谁也也想不到这点。要知道,李佑连廷推都不能参加,上个月谁要认为李佑可以对廷推大学士施加巨大的影响力,那只怕要被人当笑柄。

    貌似无缘无故坏了晏尚书的好事,李佑没有丝毫愧疚之心。须知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犯罪,对晏尚书仁慈了,那今后内阁里岂不就彻底成了仇家的天下?更别说,排在晏尚书后面的这位候选人可是卢尚书。

    内阁大学士里,虽然大半与他不和,但真正算得上死仇的只有彭阁老。如今彭阁老年事已高,晏尚书身为彭阁老的接班人,不狙击他狙击谁?既然他身处彭阁老阵营中,就要承受来自于彭阁老敌人的攻击,咎由自取,没什么可抱怨的。

    能站在殿上的廷臣,简单看去好像就是几个模子和类型,仿佛都是通过选拔机器制造出来的标准化产品。但欲明白其本质,非经大事不可。

    例如通过晏尚书今日的抉择,别人或许认为只是自私冷漠。但看在李大人眼里,这就是一个为了自己入阁机会,敢冒险抵触首辅、并见死不救的赌徒和狠人。这样的仇人,李佑怎敢任由他入阁?

    李佑又要押着三个人犯送回天牢。这三人中,今天的主角是在生死边缘晃了几个来回的丁前运使,杨前抚台和罗前参政都成了不为人所注意的配角。

    不过这二人全程目睹了李佑在文华殿中纵横捭阖,不动声色便将晏尚书的入阁梦想灰飞烟灭,均有不虚此行之感。回想起来,他们在扬州府与李佑的争斗,相较简直如同孩童过家家。

    李佑安置好人犯已经是中午时分。在都察院用完饭食,小憩片刻后便得到了好消息,今日文华殿廷推大学士,在吏部尚书赵良仁的主持下,兵部尚书卢宽入选。

    李大人热泪盈眶,折腾了这么久,中枢里终于又有可靠大腿了…内廷有阁老,外朝有吏部尚书的靠山组合,他最喜欢了。

    只是具体殿阁次序,还有待天子重新排定,最关键之处在于次辅位置归谁,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又有小道消息说,新任大学士卢阁老大约不会按规矩从位次最靠后的东阁排起,因为他年资太深了,四十五年前就是翰林院庶吉士。

    内阁中除了彭阁老外全都是他的科场晚辈,所以拿卢阁老单纯当内阁新人看待的话,有些不合读书人规矩,要知道,内阁与讲究前后辈的翰林院本是一家的。

    同时,有一条更离谱的小道消息传起来,都察院的李佥宪具有操纵内阁更替的大能…景和八年年初,内阁大变动里,在李大人强力的干扰下,老首辅吐血致仕,最有势力的袁阁老、彭阁老双双原地不动,许尚书一跃而成次辅,弱势的徐阁老亦一跃而成首辅。

    这个月廷推大学士,又是李大人于无声处起惊雷,让几乎众望所归的晏尚书在最后关头折戟沉沙,同时硬生生的将陪太子读书的同乡老前辈推上了阁老位置。

    下面的次辅之争,要想有个结果,说不得又要劳驾李大人出手探探路子了…这句话传的神乎其神。

    当日散了衙,李佑没有回家,径自去了卢老大人府邸,要第一时间去祝贺哪。等他到了巷子外,却见自己已经来迟了…卢府门外已经被车马轿舆堵得水泄不通,沸沸扬扬的不知有多少官员来道喜。其实大多数人见不到卢老大人,但能在门簿上留个名字就好,就像过年拜年似的。

    李佑奋力挤到门房那里,熟不拘礼的老门子叫道:“现在谁在府里?方便的话,本官进去了。”

    那老门子喜笑颜开的,但却伸开双臂拦住了李佑,“李大人不要进,我家老爷有话,谁都可以见,唯独不见你!还请回罢!”

    李佑无语,这是避嫌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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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斗在新明朝介绍:
宅男文科生穿越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大明朝,
身为粗鄙小衙役,科举之路是没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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