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也就这样了
当即,李佑叫来长随张三道:“你拿着老爷我的名帖,去县衙借一件东西,速去速回。若见到那赵捕快,一并请过来。”为什么要把赵捕快找过来?是为了收拾还继续不长眼的严家。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内,关绣绣同李老爷说起丝行的事情,“待到今春新丝上市,这生丝不再紧缺,来源极多,肯定包揽不住的,家里丝行买卖的暴利已是到头了。今年作何打算夫君早拿主意为好。”
李佑问道:“家里有多少现银?”
“尚有八百余两。”
李佑便吩咐道:“先准备三百两,我带去在府城买一处宅子。等开春转暖,全家搬到府城去。然后再作计议。”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张三回来禀报道:“回老爷,县衙不肯借。”
李佑拍案道:“县衙能不给本官这点脸面么?想必是你这奴才办事不力”
张三连忙叫屈,“陈县尊和黄师爷都不在了,如今是周县丞署理县衙…”他的潜台词很明显,老爷你和周县丞是有仇隙的,这能怪谁?
李佑记起来,陈知县已经升格为陈巡道了,这会儿陈大人八成已经把公事交了准备去府城上任。
却说李佑想找县衙借什么?无它,北关城楼的钥匙尔…
县城北关内连北街,外踞虚河,虽然虚江县城向来太平无事,城池修的不高大,但反而使得在城楼上看街道视角极好。
李佑刚才突发奇想,欲将全家拉到城楼上吃酒观景,游人来来去去都要从脚下过,那才叫人上之人,岂不比租了临街楼面互相炫耀的土财主们更有面子?所以他打发张三去县衙借城楼钥匙,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竟然被拒绝了。
居移气养移体境界终于到头的李推官心里恨道,这次回来竟然如此不顺心,先有严家后有周县丞,虎不发威当病猫么?以为本官不在县里便整治不了你等?想至此对张三问道:“赵捕快来了没有?”
“恰好在县衙,领在大门处候着。”
那赵捕快满脸谄笑,进来便主动给李佑磕头道:“小的拜见推官老爷。”
“起来罢,你与严家去年失踪那个方管事认识?”李佑伸手虚扶道。当然,嘴上所谓失踪,李佑心里自然知道怎么回事的。
赵捕快听到这个浑身打一个激灵,当初方管事设局陷害李佑,他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角色,也幸亏见机得早,跑到李家给李佑父亲磕头求饶才逃过一劫,没有像方管事那样神秘失踪。不知推官老爷今天旧话重提作甚?
话说回来,正因为有这段黑历史,所以如今赵捕快见了已然发迹的李推官时,要显出加倍的恭敬,别人也许拱手为礼即可,但他一定得下跪拜见。
“你不必忧心,本官并非寻你的不是,想要问问那方管事家里还有什么人?”李佑看得出赵捕快心里的忐忑,出言宽慰道。
暂且安下心的赵捕快迅速答道:“家中还留有妻和子,以及父母,一门老弱妇孺状甚可怜。”
李佑当即说:“方管事在严家做事莫名失踪,总该有个结果。你去叫方家人到县衙状告严府。”
捕快先答应下来,又疑道:“不过以小的之见,这状子不会准的。”
李佑冷笑道:“不准就对了,县衙不受理,方家人便可以去府衙上告了。”
赵捕快恍然大悟,原来李推官是这个意思,打算依照程序无可挑剔的将案子捏到自己手里。
说实在的,赵捕快仍然不看好能告倒严府,但只要案子落到李推官手里,有的是办法折腾得严家鸡飞狗跳,估计李推官就是这个意思。比如,派上十个八个衙役,拿着查案牌票,住在严府里里外外查上几个月,那严家的日子还能正常过么?或者在农忙时节去严家的庄子里把佃户查几遍,那严家的田地还能耕种么?
“大人高明,小的佩服。”赵捕快拍马屁道,又赶紧帮忙出了几个他认为不错的主意,得到了李推官的嘉许。
“你很不错,好好做,有什么为难事尽可到府衙找本官。”李佑笼络道,指使别人办事总得先给点甜头。
赵捕快浑身骨头都清了二两,只觉得要焕发第二春,听李大人的言外之意。难道他以后有机会去府衙当差?
议定严老爷的事情,李佑起身准备去县公馆拜会陈巡道。听张三说,陈大人结清了县衙公事后,搬出县衙住进了县公馆。
结果还未成行,便见门子来报:“严府的举人老爷来访。”
虚江县还能有几个严老爷?他来作什么?李佑出迎,还真是对头严举人严老爷。
只见那严老爷见了面便躬身拱手道:“刚刚得知下人昨日言语无礼,冒犯了贵府,特来赔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推官只得敷衍还礼。
严老爷回头呵斥道:“把狗才抬进来。”又对李佑说:“这狗才已在家里罚过,怕不能赎其罪,愿交与李大人处置。”
好歹是个举人老爷,这姿态放得如此低,叫李佑好生无奈。
然而严老爷还没有结束,从怀中掏出叠契书说:“得知李大人急需楼面,在下愿将北关附近临街楼房一座,借与大人使用。”
说是借,却拿出了房契…以虚江现今地价,繁华街道的临街楼房起码一二百两罢,而且有价无市,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李佑面对严老爷的手笔踌躇了,怎能这样呢,本官刚刚思量准备整治严家,结果就立刻送上门服软了,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白费许多心神。
赵捕快也有些急眼,他好不容易有机会为李大人办事,可这事要不用办了,还怎么与李大人加深关系?
其实昨夜还真的是严家的某个下人不明事理只知道老爷和李家不对付,便言语上贬损辱骂了一番,不过严老爷没这么脑残。严家这两代虽然出了举人和秀才,在虚江县堪称了不得,但本质上依然属于基因突变类型的,并非根基深厚的官宦世家。在功名化为实打实的权力之前,和实权七品碰撞实属不智,何况还是年轻到至少能干三十年的七品。
还有就是他的儿子严秀才今年秋天要在府城参加乡试。虽然江南提学官有些赏识严秀才,可又听说李佑在府城也是有门道的,生怕节外生枝被李佑搅黄了中举大事,所以严老爷斟酌大局宁肯低头认罪,求一个安稳。
李佑考虑再三,决定先落个与人为善的名声再说,严家毕竟不是普通百姓,于是收下了严老爷奉上的房契,亲自送了严老爷出门。
赵捕快进谗言道:“严老爷仅仅是委曲求全而已。”
对他的心思,李佑很清楚,于是又找了个事情道:“还有另一桩事劳烦赵差役。”
赵捕快大喜道:“但请推官老爷吩咐。”
“替本官看看周县丞平日都做些什么。”
赵捕快只略一犹豫,很痛快答应道:“包在小的身上。”
李佑再次起身,准备去拜访老上司兼新上司陈巡道,先打个招呼去。按察使司分巡道可是有监察职能的,等搜罗好目标黑材料后,狐假虎威借用一下收拾八品县丞太简单了。不整他个生不如死,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刚到家宅大门处,便见一顶官轿停在门前,下来位绿袍官却是周县丞。
你也是来道歉的?气势汹汹的李推官有一种不祥预感。
“刚刚得知下人无礼,冒犯了上官使差。”周县丞见到李佑也拱手谦卑道:“下官特来赔罪。”
说罢也掏出一件物事,是个锦囊,“内有城楼之钥,敬请上官巡查。”
其实周县丞性子有点倔,拒了李佑就拒了,反正以李佑的权力还不能拿他怎么样。但他的夫人十分聪明,说了一句:陈巡道是风宪官。这立刻点醒了周大人,所以匆匆赶来赔礼道歉,至于玩风骨个性,那也得看时候。
很眼熟的场面——及时赶到掏出救命的物品服软谢罪;
还有很耳熟的道歉话——犯错的都是下人…
正准备大行打击报复之事的李佑很无语,办些以权欺人的事怎么这样难?今天黄历不对么,个个都主动跑来赔罪,还怎么下手?他忽然感到有点索然无味。
一旁赵捕快亦是欲哭无泪,想在县里帮李大人办些事怎么这样难?似乎根本用不着出手,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送走周县丞,李佑还是没能去拜访陈巡道。因为有关家族长带着前巡检司书吏关应清关老兄到府拜访。以李佑的身份本可以婉拒不见,但还有用处,便请进来了。
关家老族长代表关氏对李佑的恩德表达了万分感激,并表示不用等到过了正月,可以让关应清尽快去府衙任职。
李佑拿着关应清的三代履历和保书说:“不成问题。但你关家有个事情叫本官十分为难。绣姐儿为人孝顺,十分不情愿父亲出家,本官毫无办法,老族长有何主意能让我这老丈人还俗么?”
关老族长拍着胸脯道:“推官老爷放心,老朽亲自去庙里劝他。若他不答应,老朽以族谱除名吓他,谅他不敢不从。”
又一件简简单单就了结的事情。
这日直到天黑,打算去拜会陈巡道的李佑最终还是没有成行,来访他的客人一波接一波,疲于应付。
看着相似的讨好笑容,听着雷同的滚滚马屁,在半天多时间里一遍一又一遍的高密度重复,即便是喜欢虚荣的李大人也真感到无趣。
虚江县这个舞台,目前对他来说也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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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关于新官三把火的议论
“景和七年上元夜,先祖任吴郡推官,携内外宅登虚江县北关城楼,饮酒观景为乐。居高而视,指点笑谈。县中富室皆称羡,来年重金邯郸学步,引以为本城风尚矣。其时街道彩灯无数,与月相映,光照如白昼,河灯亦首尾相连,望之如游龙。又有烟花火爆此起彼伏,百艺杂耍极尽所能,男女游人拥挤如潮,不可旋踵,只随势而走,不由自主。
先祖酒酣忘形而意兴大发,吟诗词记之,题为□□□□□。至今已散佚不可考,疑似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之语。
县中无名生员以诗讥道:君王尚与民同休,大人却在北城楼。美人同凭阑干立,月照关防遍锦绸。恣意高阁齐下视,笑指游人若蚁蝼。(原创诗词严禁穿越者抄袭)
先祖则评曰:彼辈专会滥逞口舌,只为羡慕嫉妒恨尔,小书生本性,虽千百年亦如是,其实恨不能取吾而代也”
——以上摘自李佑后人笔记。
过完元宵节庆,李推官回到府城。恰好赵二老爷题写的楹联制作完毕,挂在了他的推官厅。上联为:法令导万民,以律绳人;下联为:刑罚禁**,以正诛邪。
王同知观之道:“戾气太甚。”
接下数日,李推官宵衣旰食,清理积案,新官上任做点除旧弊的样子也是人之常情。也是这段时间正逢春节期间,新案子几乎没有,其他政务更少,李推官才得以专心处理积存的旧案。
其实推官厅里的案子大都是县里报上来需复核的,处理起来想省事真能省事的——编几条看法批个同意即可,不过李佑多少还是勘验了一番。
到月底时,积案为之一空,同时滞留犯人该放的放该转的转,正好苏州织造局来要几个苦役,又把黎道士等几个判了徒刑的人犯罚到织造局做苦役。顿时府衙狱情大治,倒也博得了几声李青天之类的叫好。
这里要说明一下,徒刑三年之类的刑罚并非是关大牢里三年,国朝没有坐牢算刑罚的说法。徒刑其实就是罚犯人作苦役去,多是盐场、矿山之类地方,也有投边充军的。
这日,李佑闲坐无事,起身踱步出厅。
推官厅和府衙大堂、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相邻而居,大部分小吏都在这个院落里办公。李推官出来巡视,所到之处,小吏无不噤声垂手而立,积威之下未有敢稍有轻慢者。
此时有门子上前道:“禀告推官老爷,有个从虚江来的黄老爷要拜见你。”
这黄老爷不是别人,正是陈大人身边的黄师爷。本来他当初打算和陈大人分手,凭着举人功名去谋一任知县当。毕竟他只是受陈家长辈所托,来给官场新手陈英祯当幕僚的。
上个月他看陈大人做官日渐成熟,又有可能去京师在六部升个员外郎的官职——这种官就不需要幕僚了。于是黄先生萌生去意,要去远方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谁料陈大人居然一跃而为巡道官,而且还是个上头没有按察使的巡道官,本来去意已决黄先生便迅速回心转意,继续给陈巡道当幕友师爷。懂官场的都知道,这个幕僚位置可比知县舒服多了。
对于黄先生的回心转意,李佑当然是热烈欢迎。若陈大人身边真换个人,那不定是怎样的情况。面对未知的可能,还是黄先生比较亲切,毕竟是一起分过赃和一起嫖过娼的铁交情。
李佑迎至仪门,见礼道:“黄先生有失远迎了。”以前李佑都是尊称黄老先生的,如今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自然而然把这个老字去掉了。
黄先生还礼道:“几日不见,李大人更有风范了。”
李佑便请黄先生去推官厅后堂喝茶。
“我所来有二事。”黄师爷与李佑之间用不着寒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道:“一是为陈巡道在苏州府的官署。”
李佑答道:“此事我也留意过,昔年的按察分司署荒废久矣,重新修整需要一些时间,完工之前还请陈巡道驻于府公馆。当下王同知署理本府,先生可与他详细计议,毕竟工匠、役夫、用料都需经他允了。”
黄师爷点点头继续说起第二件事情,“陈巡道离任虚江,总得有个张罗,你是本地人,交由你可好?”
“包在本官身上。”李佑一口答应道。这所谓的张罗自然就是地方官离任的惯例事项。什么表示功德的万民伞,表达百姓依依不舍的脱靴礼,还有父老沿道设席相送之类的,由李佑这个本地人去安排自然更方便。
随后李佑又陪黄师爷去见王同知。出了推官厅,黄师爷想起什么说:“朝廷给分巡道的公文暂且都由府衙代收的,先去经历司取了。”
一路走来,黄师爷见所遇胥吏皆敛手屏气肃容的避道为礼,不禁笑道:“李大人任推官不过区区一月,竟有如此威仪,令我刮目相看也。”
李佑对此不免也有些得意道:“此辈人心尽在本官掌握,还拿不住小小几个胥吏就是笑话了。”
行至经历厅门外,听见里面有人闲聊,恰好嘴里吐出了李推官三个字,李、黄二人不由得停住脚步细听。也是因为他二人一路过来时很安静,所以房中人没有觉察到。
一个年轻声音道:“向来听说李推官是个不拘礼法的风流名士,但所见却完全不同,严厉得很。我本刑房小吏,暂充在此处收发公文,等新经历、知事上任,回刑房后在李推官手下,日子便不好过了。”
又听另一略显粗哑的声音道:“未必见得。你没听过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俗语么。”
“看三国故事,诸葛孔明新投刘皇叔,先烧了博望坡、新野、赤壁三把火,所以有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典故。你是说,李大人只是做几日勤奋样子?”
粗哑声音不屑道:“诸葛孔明三把火是什么我不知道,李大人勤奋不勤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官老爷的三把火。”
年轻的声音仿佛来了兴趣,问道:“庄老先生不愧是前辈人物,可否详述?”
“说说可以,但林小哥你是不是见见我家女儿…”
年轻的声音赶紧道:“在下宁可不听了。”
“那我偏要说。第一是立威。官老爷上任要立威,就像婆婆要对新媳妇立规矩一个道理。他新官上任是个外人,衙里我等胥吏都是多少年本地老手,他不做出点姿态如何能警示我等?常见便是漫不经心抓个胥吏的错打一二十板子,既不轻也不重。李大人虽没这样做,但整治胡班头也是一样的效果,这就是立威,要从气势上压倒我等地头蛇。认识到这一层,就没什么可怕的,你啊,认识还需要提高。”
粗哑嗓音的庄前辈喝口水继续说道:“第二把火叫示能。只立威还不够,那叫外强中干,外厉内荏。新上任的官老爷还得显出一付熟谙政务,精明强干,不易被蒙蔽的样子,如此才显得高深莫测,叫我等胥吏心怀敬畏。那天案子你也去旁观了,李大人是不是这样子?再看看你自己,便是被李大人攻破了心防,修炼远不到家,简直丢我等胥吏的脸皮”
门外黄先生忍不住低声道:“说的甚好,经验之谈,还编成条理,真乃妙人。”
刚吹了牛,就成了胥吏专业现场教学案例的李推官脸色发青,估计也有心思被戳穿后恼羞成怒的原因。抬脚要进去,却被黄先生拦住了,示意再听一听。
听到里面年轻声音,也就是被唤作林小哥的不服气道:“前辈你说当下如何应付是好?”
“自然是谨慎恭敬,小心侍候,事务不要有疏漏,其他活络事情以后风头过了再说。”粗哑声音敦敦教导道。
年轻声音轻笑道:“还以为有什么高明主意,那与在下有何区别?”
“你懂个什么我这是心有章法,有意的退避三舍,避敌锋芒;你那是手足无措,盲目的风声鹤唳,懦弱畏惧。能算一样么?”
“还是没见不同,如果李大人一直把火烧个不停,那就一直退避三舍避敌锋芒?”
“废话那就不是烧火了,是我等自认倒霉,遇到了真正的狠角色,天意岂是我等人力可以扭转的?人家是官,我等是贱吏,一力降十会的,老老实实等着他离任罢。”
年轻人也不争辩,又问道:“还有,你说的第三把火是什么?”
庄前辈拍额道:“险些忘了说。第三就是巡视。前两招使出了后,官老爷就该找个出其不意的时间在衙内各处巡视。一来继续吓唬震肃我等胥吏,二来挑错查缺漏,三来观察我等的态度。此时我等要加倍的小心谨慎,说不定下一刻老爷就出现你面前…”
正听前辈教诲时,林小哥突然张大了嘴久久合不上,面容也变得极为惨白。因为他看见脸色铁青的李推官身影出现在房门处,而茫然不知的庄前辈背对房门,嘴中正道“说不定下一刻老爷就出现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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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米价的难题
话说李佑陪着黄师爷去经历司取分巡道公文,很凑巧的听到了一番府中老吏的精彩妙论,本该鼓掌叫好的,可惜被议论的主角却是自己,不由得怒气渐生。
林小哥先看见李推官,呆过之后噗通跪倒在地叫道:“老爷饶命”
庄姓老吏扭过头后也同样吓得跪倒在地,叩首道:“小的万死”
“胆敢妄议上官,去班房自领掌嘴四十”李佑斥道。
黄师爷开口阻拦道:“慢着。”又对李佑说:“李大人可否给我一些薄面,饶了这二人。”
李佑没想到他会出言求情,十分诧异,但这面子还是要给的。
黄师爷对庄姓老吏问道:“想不想来来按察分司?”
庄姓老吏先是一愣,转而一喜。他这回算是把李推官彻底得罪透了,正为今后发愁。却听到有人相邀,简直喜从天降,若能换个衙门再好不过。
“小可当然愿…”庄老吏话说到一半,忽然福至心灵舌头生生转了个弯:“唯李大人是从”
李佑忍不住被气乐了,这老吏也真是个人才,笑骂道:“黄先生看中你,是你的造化,还敢推三阻四。”
随后李推官又陪着黄师爷去见了王同知,议定修整按察分司事项。
刚刚送走黄师爷,李佑正要转身回厅,却见到一顶四人轿跑步过来,停在府衙大门,跳下一位文士,居然也是熟识的,宋问古宋先生。宋家是有名的大商家,宋问古是宋家培养出来专门读书考试和士林官府打交道的。
李佑到府城为官的第一天晚上就与他和赵良礼吃过酒,后来也有所交往,对他观感还算不错。如今看这平日儒雅中带着几分豪爽的宋先生一脸气急败坏的神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问古才一下轿,便看到李推官站在那里,没有多想,上前见礼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群匪盗抢了我家洞庭楼,还放火烧了一半”
在大明朝司法观念里,因为强盗罪严重破坏和谐社会建设,向来算大案的,也就比造反、人命之类的差一点。李推官大惊,顺口道:“如此重案,实属骇人听闻,快快去县衙…”
“县衙无人能做主”宋问古也是急了,打断李佑道。
地方出了人命案和强盗案,必须报官,可不受三六九日之限,同时知县得报后也必须亲临现场勘查。
然而此时苏州府附郭县吴县的知县、县丞没有到任,很多事情由府衙代管。同时这事又不值当去请署理知府王同知出面,主管本府刑名的李推官只得亲自出马去现场。推官和知县同为七品,也算是能代替了。
现场也没甚好看的,无非是一地狼藉的院落和烧了半边的楼阁。据说是有传言宋家储存了大批米粮在洞庭楼后院,便惹了祸事。
李推官的心思不仅仅在这个案子本身,他想的更多。年前抢米风潮便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还抢了艘漕船,但过年期间倒是消停了几天,如今又要抬头了吗?
对于抢米的案子,李佑一直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自从他上任推官以来的重点也放在清理积案上,没有去全力追捕抢米人犯。
一来案子的第一负责人应该是县里,他这个府推官不用表现的过于积极;二来抢米风潮出现的根本原因还是米价暴涨数倍,官府又不去平息,最底层的贫苦穷人不得不抢米。换句话说,不让这些人去抢米,他们吃不上饭,后果更严重,一旦有人带头,搞不好要满城骚乱。府城有几十万人口,乱起来是那么好控制的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李推官心里还是放纵穷人从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粮商那儿抢米,免得有人饿极了后铤而走出更大的险。这算是一种变相绥靖政策,只求不要出现民变,就让那些粮商为了稳定大局牺牲一些罢。
本来事情也就这样,但今天洞庭楼一案的苗头很不好,已经开始烧杀抢劫普通商家富户了…这趋势令李推官很在意,如此发展下去,和骚乱还有什么区别?他感到不能再坐视不理、放任发展了。
那个知县为何还不到任,慢得简直像蜗牛,事情都要老爷我兜着了,李佑暗骂。这会儿李佑倒忘了,若不是迫切需要有人兜住事情,朝廷就地越级提拔他这本地人当推官作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节省新官上任时间,免得出现权力真空,要不是李佑资历出身文凭实在太差,没准能直接任命他当府城知县了。
算起来吴县新知县从京城到苏州府上任,路上至少一个月,这一个月内要是出了乱子,朝廷问责起来,李推官估计要落个戴罪立功的下场。
要有人问了,李佑在案发现场考虑了这许多大事,就不想想怎么去破案么?对于这点,李推官表示无压力,府衙有巡捕官,五日一比会给出一个交待的,不懂的重新看本书第一章去。
想来想去,要想解决潜在变乱,根本在于米价,不然人心骚动下怎么办都是治标不治本。
米价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啊,李佑叹道。又返回府衙去见王同知道:“如今情势危急,姑苏仓余有两万石米粮,可先出粜。”
王同知否道:“不可。三四月青黄不接才为最危急,非到那时仓中米粮不能轻动。”
“只怕等不到那时候了。”李佑说。
王同知坚决不同意,“眼下出粜,只是饮鸩止渴尔,到三四月满城饥民饿殍,我等两手空空如何待之?”
李佑咬牙道:“若下官日后能从外府运米入城以为后续,可否先将仓粮出粜?”
王同知闻言笑道:“李大人果然足智多谋,难怪从前陈巡道如此倚重你,老夫便以此事相托付了。”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上书朝廷申请减免苏州府钱粮,增加本地存留。但王同知和李推官似乎都暂且忽视了这个主意,不到万不得已怕是想不起来的。
闲话不提,李佑匆匆上轿奔赵家巷而去,他要去找未来的南京礼部侍郎、分守苏松道赵良义老爷。在李佑想来,作为将要负责苏松二府民政的官员,赵良义现在也该出把力气,不然成了烂摊子的话面子都不好看。
进了赵府,李佑被引到厅上。此时赵二老爷不知忙于何事,传话叫李佑稍候,自有府里的清客西席出面先陪着李推官闲谈。
等到赵良义进来,李佑上前见礼,等宾主落座后,寒暄几句。赵良义便问道:“李大人所为何来?想必有要事。”
李佑答道:“为求老大人救命而来。”
惹得赵良义轻笑两声道:“言重了,到底是何事?”
“府城米贵,民心不稳,下官坐不安席。老大人即将出任分守道,亦不能坐视不顾,不然出了变乱再收拾起来更加繁难。下官想到老大人曾任湖广粮储道多年,那湖广也是产粮大区,斗胆请老大人筹谋一二,苏府百姓幸甚。”
赵良义沉吟片刻道:“原本我还有些避嫌想法,担心士林评我一个热衷官位急于揽权。如今事情迫在眉睫,我也不虚辞假意了。当尽快修书,请些有交情的湖广粮商贩粮来苏州,他们该会卖我一个面子。”
上任来的第一难题解决在望,李佑大喜,吹捧道:“当年看史书,有安石不出,如苍生何之语。如今堪称是老大人不出,如苍生何此事传扬出去,百姓感念,必有万家生佛之美誉”
赵良义本来近日心情就不错,此时被李佑说的更是高兴,一时宾主言谈尽欢。
恰好又有仆役进来道:“禀二老爷,敕书到了。”
这个时候的敕书,不是任命还能是什么。李佑连忙起身,拜道:“下官恭喜老大人。”
赵良义志得意满,吩咐摆下香案,家里一干人等喜气洋洋的围观。果然是任命敕书,以赵良义为南京礼部侍郎…….下面没了。
最关键的“分守苏松道”呢?
顿时满堂鸦雀无声,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为何变成这样。
李佑偷觑赵二老爷,他似乎并没有失态,只是眉头紧皱,然而紧握的拳头表达了他的愤怒。站立半晌,赵二老爷冷哼一声,也不接敕书,转身出了大堂。
李佑心里不禁哀叹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从一开始就想,赵二老爷在湖广管过粮储事,自然是有关系的,正好赵二老爷马上要到苏州任职,不会坐视不理。也正如他想的,就要成了时最后却生了大变故。
赵二老爷当不成分守苏松道,对李佑来说,本来不是特别在意,反正他的推官已经到手,借势取利的目的达到了。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正需要依赖于赵二老爷的人脉,他还有没有心情管这档子事?
李佑扪心自问,若换成自己,从做官角度肯定不会管了。一是有越权过界的嫌疑,又费力不讨好——你不在本地为官,不属于你的职责范围,还这样卖力气难道是想收买民心有所图谋?二是白搭自己的人情出去,给别人添了政绩,想想也亏得很。
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李佑离开了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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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挂冠而去
赵二老爷的任职为何出了意外,李佑没时间也没这个资格关心,只能接受事实。他回府衙时,离着一百丈远就感受到了不知因何而起的喜庆气息。联想起赵府的诰命,心下猜测想必任命知府的诰书一同到达了,多半是王老头得偿所愿。
进了衙门便见差役们动手洒扫庭院清洗门窗,有殷勤的上前禀报说:“推官老爷,朝廷的诰书下了,王老大人荣升府尊。”
果不其然,其实一瞧这衙署内场景,李佑就知道肯定是王同知发达了,不然大家辛苦给谁看的?
这宦海风云的确也是变幻难测。李佑原以为赵良义十拿九稳,以他的势力,正三品本官想兼区区分守道可以说手到擒来,结果翻了船。而没有背景的王同知自从仓案事发,虽然有功但始终前途未卜,能不能就地升任四品知府一直是个悬疑,结果最后心想事成了。
这其中的关窍,李佑目前是看不懂的。他去同知厅找王老大人,却扑了个空,就这眨眼功夫,王知府已经搬到正堂了。
次日,许久不曾举行的排衙仪式因为有了新知府重新开张。只是这参加人选有些可怜。按照过去规矩,如今府署中只有李佑和几个新增补的吏员可以上衙,未免太稀落,为给新知府壮声势,这日一堆衙役杂役也进了大堂充人数。
人数虽满了,但目前也只有李推官可以参事。李佑便当仁不让的开口道:“下官参请府尊上书朝廷,发运湖广仓米至我苏州府。”
王知府道:“可。”
昔年谚语曰苏湖熟天下足,随着江南大片土地种植桑麻已经成了老黄历,新黄历则是湖广熟天下足。这年头,天下也只有湖广地区有多余的米运来苏州救市了。
李佑不管怎么打主意,都离不开湖广。之所以他昨天先去找赵良义,主要原因是为了效率。若按官方程序,苏州府要先上奏朝廷,朝廷有了决定再转发湖广布政使司,湖广方面继续斟酌计议…一圈下来,粮食到苏州耗时两三月都是少的。
相比之下,赵良义几封信直接送到湖广后若有效果,大批稻米顺江而下,旬月之间就可到苏州府发卖。只要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运进来一切就好办,多了自然就降价。
但现在赵良义这边出了意外,李佑也只好请王知府上奏朝廷了。见效之前还有段时间,李推官感到自己的压力相当大,成千上万的人吃不起饭骚动起来,岂是那么好化解的?
李佑百般思量,觉得这个问题真的死路无解了,他哪里有本事马上变出几十万石实打实的粮食救急?没有粮食,什么办法到最后都是白扯,这可如何是好?
排衙散了后,王知府单独留下李佑道:“虽你是苏州人,但本官也实话实说,吴民众习于工商而少有恒产,其性轻心易动,好听流言,动辄聚众鼓嚣哄闹引得满城风雨,一二百年来都是如此。此时米贵,难免多事,朝野皆知是前任错也,你不必过于在意,熬过数月总能平息。又不是没有人保举你。”
李佑答曰:“在其任便谋其事,今城中多患,盗抢成风,身为理刑官岂能坐视。”
王知府又道:“哪朝哪代没有此等天灾**事,比眼前更惨者比比皆是。你当我尽人力尔,岂能事事如意,但求问心无愧不负朝廷。”
“多谢府尊教导。”李佑道。
王老知府这番话也是好意,在他眼中李佑任有千般的聪明机敏干练,但也离不了一个词:年轻。
譬如当前,李佑年纪轻轻刚当上实权七品官,也许是感到新鲜也许是热衷权势快感,或许又是名利心切,导致对于公事的兴致极为高昂。若只是积极性高还算正常,但李推官的表现明显有点过头,到了既苛刻又亢奋的地步。尤其可为佐证的是,他连女色都抛之脑后了——算起来以风流好色著称的李探花多长时间没有新绯闻出现了?这正常么?
王知府三十年官场生涯,类似的年轻官员也不是没见过。于是一来担心亢龙有悔过刚易折,二来担心李佑较真钻牛角尖出现行差踏错。又想到现在府衙就两个官员,各自分理无数事务,真不能再少人了,忍不住出言开导几句。
此人毕竟读书少又出身卑微,缺了举重若轻的大家气度,王知府心中评道。
李佑则感慨道,世人都说做官好,为何我当个官如此繁难?
王知府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李推官当天便发出牌票,派衙役送到几个洞庭会馆和徽商业协会馆,召各大粮商一月二十八日至城隍庙共议粮价,因为这些年苏州府的米粮生意多是洞庭商帮和徽商在做。
二十八日,二十家粮商汇聚城隍庙,李推官驱逐无关人等,强封庙门,令诸商计议,半日无人言语。
李推官欲强抑米价,曰:“每石一两五钱。”
诸商不许,辩曰:“百货万物皆随行就市。米贵则请官府出仓平粜,焉有只言片语定价之理。”
又闭半日,请增五钱,李推官始放人出,门外等候人群犹疑不已。
其后奸商奔走相告曰“官府已别无他法矣”,米价复涨至三两,府情哗然。
李推官怒极,聚府县衙役并守备兵丁数百,意欲强征米粮平市。
知府王公喝止道:“官府明抢,尔欲效南平贼乎”遂作罢。盖此辈奸商所靠牵连甚广,王知府老成晓事之故。
米价不抑,风波愈烈,又有北城纸坊雇工,以姚某等数人为首领,广发传文,纠千人叫歇罢工,以米贵之故请增薪资至每日一钱,纸行只允六分。所差甚多,数次相谈未果。
两方连日争斗不休,殃及无辜。李推官前至其中,厉声斥道:“前有府衙奸邪,后有粮商蠹虫,致米价腾贵民不聊生。尔等互为皮存毛附,皆受其害,何苦纷争不休”
又道:“尔等无才,薪资也谈不拢,本官为尔决断。如今以米价上浮为准,一两以上每涨一钱,薪资随涨一厘,不必定死,两相适宜,以为如何?可立碑刻以为信”
在场数百工民,无不悦服,俱颂李推官公明贤能。
然府城雇工甚多,何止纸坊,织佣踹匠以日计薪者各数万。因米贵闹薪者风起云涌,有数百成群者,有千人结伙者,城东北处处荡动,工场家家闭门。此辈得业则生,失业则死。李推官犹如救火铺兵,奔波无日夜,百般化解,各行立信碑一十八座,全城商匠咸服拥戴,其望益重。
有左右逢迎李推官曰:“大人高恩厚德,彼辈薪资皆涨,米贵不复为患矣。”李推官叹曰:“你等浅见。人多粮缺情势不变,徒涨薪资亦何用,仅饮鸩止渴尔。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乎,薪资愈多,米价愈贵。吾无能为力也。”
知府王公语与李推官道:“人力有时穷尽,君可自安心,何苦劳心费力作不可为之事。”
未几,二月中米价又至每石四两有余,为数十年来之最。小民流传李推官语道“前有府衙奸邪,后有粮商蠹虫”,又传童谣曰“何处求米粮,杀尽阊门商”,盖因徽商业协会馆多建于阊门内外。
二月十三,数千饥民围攻某徽商业协会馆,商帮雇数百健儿持械相抗。一触即发之际,李推官不顾乘轿,快马至阊门。因骑术不娴熟故,跌落于地,犹自大叫:“朝廷自有法度”
饥民素服李推官,其为首者泣跪于地道:“既往幸赖大人恩德有加,每日可多得一二分银,怎奈贼商涨价不已,吾等家贫依旧食不果腹,今日不得不为尔。”
李推官叹道:“纵汝,为逆也;阻汝,为恶也。吾本市井微末,枉受天恩得以本土为官,如今任职无方,不能荡尽府中奸佞,有何面目见乡中父老,还要请朝廷另择贤能。”
复上马去,口中诵诗一首道:“此生不尽误纱冠,误在德薄捡一官。本自无心求名利,让得贤良救饥寒。”
顿有数百民众尾随高呼:“李大人何忍抛我等不顾”
李推官向府衙而行,追逐尾从愈多。至府衙内,李推官将乌纱挂于后厅架上,换青布衣衫而出,拜别知府王公道:“在下挂冠去了,唯别而已。”
王公愕然不能语,一时阻之不及。
衙前民众蜂拥群集,齐呼大人官号。李大人寸步难行,牵襟攀袖跪拜哭求于道者无数,又叹道:“百姓不得安生,都是吾之过也。”
旋即入衙自后门而出,一路乘舟沿虚河而上,径自回乡。
此时府尊王公忽以手抚额道:“李小儿好一手以退为进金蝉脱壳叫你卷了一城声望出逃,待到事了还得把你请回来,老夫又漏算矣”
立于舟头,李佑对长随张三道:“能力有限无计可施时,为何一定要去解决问题?推掉责任即可,下策是直接推到别人身上,上策是叫别人根本不会责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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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热闹背后的那些事儿
话说李佑不顾府城民众挽留,自行去职跑路,难道就不担心真丢了官么。放到武将行当或者战争时期,这叫临阵脱逃,但对于国朝文官士大夫,自行去职是一种品味和文化——辞官文化。并创造出了好几个专业术语,如挂冠而去、封印出城、杜门谢客等等。
就像前文中提到过的赵良义,被言官骂了后就选择辞职,皇帝还没准,他就跑回家了,也算得上自行去职。这叫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便奉身而退。一方面是宣传自己不稀罕功名利禄的高风亮节,另一方面是身处危局困境时候的自我救赎。
这样的人在国朝舆论中一般是被同情的,皇帝一定会再三挽留你的,官位也会给你留着的(敢迫不及待跳出来准备接替的都是官场二愣子)。当然李佑到不了那个层次,但意思差不多。
其实以上的道理,浸yin这时代官场才半年的李佑未必懂得,他所倚仗的不过是后世见识和聪明机变。认真分析起来,这次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推掉平息骚乱不利的责任,操作思路是上辈子学来的“塑造先进典型把坏事变成好事”。
所以他累死累活的给自己刷出巨大声望,堪称万民拥戴,最后显得无可奈何了才当众自责一番后假装跑路,美其名曰愧对朝廷让位于贤。而且李佑很幸运,主角光环显灵了,他的作为无意之中暗合了本朝主流德行标准,在舆论中处于被同情和非常正面的位置。而在这个时代,即使以官方的态度,寄生在舆论中的道德、纲常、礼义之类东西甚至比法律还重要的。
闲话不提,却说李大人无事一身轻,一叶扁舟漂回了虚江县。拜见父母时,听母亲朱氏心疼道:“小二有些消瘦了。”
李佑笑答道:“儿子在府城为官,近来劳碌,片刻不得安歇。”
旁边李父不信道:“你们做官的谁不说自己忙,在家里就不要打官腔了罢。”
李佑顿时被父亲噎住了,说了实话都不信。
“你突然回家可是有什么事情?”李父又问道。
李佑说:“儿子是弃职而回…”
李父大怒,打断了李佑道:“孽畜胆敢如此”
李佑正要解释,却见有门子手持名帖片子匆匆过来,禀道:“外面有队仪仗来了。”
李佑接过名帖一看,赫然写着陈英祯的大名,一时惊住。这是陈大人首次登门拜访,还是主动的,怎能不惊,更别提陈大人堂堂的分巡道台官身份。
不要忘了,李佑主动作高风亮节状自行去职,如果不想弄假成真的话,手握监察保举大权的巡道官是绝对不能怠慢的。
李佑当即整肃衣冠,指使下人大开门洞,亲迎出大门外。果然见到陈大人的仪仗队伍,黄师爷正站在队伍前头朝这边张望。
李佑疾步上前,欲至轿前拜见陈大人。孰料黄师爷步伐更矫捷,伸手拦住李佑道:“李大人怎么出来了?”
我敢拿架子不出来?黄先生说的这是什么没头脑的话?李佑一头雾水,面带疑色。
“你懂不懂规矩?”黄先生带几分责怪语气道。
李佑更莫名其妙了,难道什么地方失礼了?但迅速回想应该是没有的。
又听黄先生唉声叹气道:“你应当闭门不出,谢绝见客出来干什么?”
“莫非出来大礼迎接陈廉使还错了?”李佑忍不住反问道。
“你难道不仔细想一想陈大人为何会屈尊至贵府?这难道引不起你”黄师爷摇头道:“陈大人担任分巡道,掌有本道风俗教化及彰励节义之事,故前来抚谕地方贤良。而你,身为主动隐退的高人贤士,哪有一见上官前来便匆匆逢迎的道理”
李佑终于懂了…此时不是陈大人来拜访李大人,而是陈巡道代表按察分司来看望慰问隐退在家的先进典型李贤士。黄先生嫌他没有高贤的范儿,表现的太谦卑,坏了陈大人的事。
表现的太恭敬也是错啊…
按黄师爷的设想,李佑应当闭门不迎,而陈巡道非要礼贤下士,等个半日或者再来两次,成就一段佳话。结果没想到李佑竟然不懂这个规矩,没有默契,配合不起来。
“**品时还可以胡混,但你如今到了这个位置,也该找个幕僚协助参赞了”黄师爷恨铁不成钢道。
“我知错矣。”李佑诚恳道,“这就关门拒客。”
“迟了,不要画蛇添足贻笑大方。”
陈巡道最终还是进了李家,宾主落座上茶后,摆出很官方的谱儿对李佑道:“圣人云:有道则仕,无道则卷而怀之。”
这又是什么?对经义不精通的李佑不知如何作答,怎么今天大家说的话都听不懂呢,还得拿眼去看黄先生…
黄先生半是暗示道:“吾却想起一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这吹捧的李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道:“廉使与黄先生均谬赞了。”
陈巡道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去年筑坛祈雨的事情,这李佑逢场作戏的本事真是官场一绝,忍不住微微一笑,“你的所作所为,本官也是很钦佩。”
可算是能听懂了,这一定是上司对自己德行的公开表彰和嘉许,一番辛苦不就等的这些么。李佑很谦逊的回答说:“身在其职,身临其境,不得不为尔。然下官才疏德薄,终不能平息大患,愧对朝廷厚恩。”
陈巡道又说:“我朝体制,以中抑外,以上抑下,以小抑大。参合起来州县级地方官十分难作,本官也是多有体会。你不必咎于自身。”
李佑感动道:“多谢廉使体谅。”
抚慰完毕,陈巡道起身走人,黄师爷却单独留下来与李佑谈话,“如今分守道还没有上任,陈廉使作为分巡道压力很大。你的功劳,明白人都是清楚的,换谁来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了。”
黄先生也是充分肯定了李佑,但和陈巡道肯定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李佑也真心听懂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多少人看懂了热闹背后的那些事儿?
米价暴涨至近年最高,说到底还是因为以官府失德仓中无米可粜,又不敢事前预备引发起来的。若不是李大人千方百计的把矛头导向各大粮商,官府还能像现在这么安稳吗。
李佑吃饱撑着大张旗鼓将粮商召集,明知不可为也要逼着降价,最后被各大粮商嘲笑一番为的是什么?在情绪不稳的下层平民面前,利用自己的威望大骂粮商为奸贼蠹虫为的什么?看着饥民围攻粮商业协会馆不管不顾为的什么?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穿越人士难道真不懂什么叫市场经济规律吗?难道真不懂就是把粮商全家都拆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吗?
以往米价暴涨时,几乎都要发生饥民冲击衙署仓库的恶**件,谓之闹衙,而后引起全城骚乱,而本次则没有。所以能成功转移矛盾的李推官功不可没,这才是真正懂行官员不可宣之于口的看法。正因为不能公开说,所以最后只能称赞一声李推官有节操
仁义道德总是个寄生物,主流舆论也不是孤立客观存在的,说到最后其实都是利益,统治阶级的利益不然李佑当个屁的先进典型,真以为装逼就能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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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简直走火入魔了…
话接上回,黄师爷对李佑劝道:“李大人在家歇过了这几日,还是回府城罢。”
李佑哪里肯早早回去,按他估计,以这时代的信息传递和运输效率,从外地特别是湖广地区大量运米到苏州城最少还须半个多月,他跑路回家不就为的把这段时间躲过去么。这可是非常难熬的一段时间,堪称解不开的死结,难道回去继续当表演大过实效的救火队员?
当民众发现尽管李大人拼命上蹿下跳为民做主,但最后还是开始饿死人,那会发生什么?不会被失去理智的人民群众当发泄口罢…想想袁督师的下场…
李佑赶紧为难道:“巧妇难于无米之炊,画饼不能充饥,本官治理无方,心中如焚,不愿回府城目见黎民受苦。”
黄师爷忍不住吐一口茶,“李大人官职似乎是府推官,怎的学起亲民官的口吻?恍惚间以为是李知县。”
李佑趁机大肆抱怨道:“本月以来本官所作所为与知县活计有何差分?府城的县尊在哪里?这时候了也没到任,分明是在路上畏难不前拖延时日,白白叫我替他担了许多烦愁。这样昏官要来何用,陈廉使还不出手劾他一本”
“劾了他你也当不成知县,苏州府的知县都是要进士…别扯开话头,还请李大人务必回去,不然城中衙署别无官矣,那些小吏又压不住阵脚。总不能叫堂堂的陈巡道和府尊屈尊出面四处奔波。”黄师爷发觉了李佑的意图,又老话重提道。
黄师爷将话说到这份上,搬出两个上司一起压下,内心还想在官场混的李佑只得长叹一声,默许了。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官大了不止一级。
这也正常,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关系再亲密的上司也是上司,没有只笼络你不使用你的道理,该叫你卖命还得去卖命。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非李佑想把挂冠而去的戏码弄假成真。
“李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商人最重利,苏州米贵自然有外地米粮运来发卖。据在下所知,最迟到月底,将有大批量湖广稻米接连运至,不剩几天了。”黄师爷又宽心道。
李佑一喜,“此话当真?”
黄师爷笑道:“我收到好友书信得知有大粮商在汉阳府收购稻米,待到编成船队顺江而下,月底到达当无问题。”
看来自己低估了这时代的商业效率,判断出现了点偏差,想至此李佑凛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陈巡道今日屈尊前来抚谕,本官怎敢再意气用事。”
黄师爷又劝道:“还请李大人听在下一言,得空多读读四书五经。”
李佑不以为然道:“别人读这些为了做官,吾既然已经为官,再读这些作甚。其中道理虽好,真不见得实用。”
“对别人或许无用,但对你定然有用。过往你当巡检也好,知事也好,与贩夫走卒胥吏辈打交道多。如今不同,少不得与官场中人多加往来,不读些经书怎么开口说话,目前时期特殊你还没有感受而已。”
这的确也是李大人的短板,他不欲多谈自己短处,忽然又心生一计道:“如有大批粮船行到苏州停靠,必是万众欢欣。若那时陈巡道和粮船一齐出现在枫桥米市,其情其景将会如何?”
黄师爷摇头道:“你简直走火入魔了,不可取也。陈巡道不需此类旁门小计了。”
李佑一想也是。一来陈大人不是府州县的地方亲民官,没有什么民政公务处理,民望用处不大;二来二十几岁当了分巡道,低调做人熬资历才是正道,高调曝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三来苏松道按道理应该是派个四品按察副使分巡,陈大人后台硬,能以五品按察佥事分巡,只要熬足了资历,可以顺理成章就升格为按察副使,不出差错才是第一要务,何必进行多余的折腾。
陈大人不需要,但他李佑可以有。作为一个地方官刷声望永远是不嫌多的…想象一下,在府城消失数日的李推官忽然带着粮船一起出现,那是个什么传奇场面,万家生佛啊,生祠啊…
送走黄师爷,李佑吩咐一个办事可靠的家奴道:“拿着盖了推官钤记的老爷名帖,去北面常州府的税关观察过往船只,但凡有大批粮船南下,便用急传铺迅速回报。”
这里插一句,钤记相当于官印。为什么说李佑挂冠而去不是挂印而去…因为他这官印还很虚伪的随身带着。
此后,李佑又在家闲居数日,便准备回府城去。再不回去王知府大概要跳脚了,真的正式报一个辞职上去,进入免职程序就麻烦了。
正在要出门时,得了急报——有二十多只大漕船满载稻米从北方沿运河来了。
居然比黄师爷预计还早几天,这年头不愧是资本主义萌芽繁荣发展的时代。李佑一边感慨粮船来的真是时候,一边迅速登船,先到虚河与运河交口处,然后又沿运河北上寻找。
找了小半日果然看到二十多艘漕船组成的船队,正在运河水面上缓慢行驶,其中有两艘大船规制不同,像是押运或管事的船只。
李佑指挥自家坐船靠上去,他要与粮商作一笔双赢交易。
这外地来的粮商只要肯配合,李推官可以保他在苏州府不会被官府强征、不会被小吏加税、不会被胥役勒索、不会被土豪压价、不会被无赖敲诈、不会被民众哄抢…
享有如此多的好处和优待,该粮商不会付出任何损失和代价,就是当府城人产生了什么美妙的误会时,别出面否认即可。这样的好事,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不出李佑所料,身份一亮,条件一摆,那商家便很痛快得答应了,随即李佑的坐船与粮商船队合流而下,浩浩荡荡驶向苏州府城。
话说苏州府城从阊门向城外一直到著名的枫桥,大概是近于运河原因,一二十里范围里繁华昌盛人烟密集,更甚于城内大部分地方。而枫桥就是一大米市,也是府城外的枢纽门户。
二月下旬,天已转暖,草木渐绿,枫桥一带的商家民户一如既往的多。不知道是谁眼尖,先发现了远方大号漕船的影子,惹起了惊呼——稍有经验的人都分辨得出运粮漕船的形制,在江南这实在太常见了。
若仅仅是漕船还不值得惊呼,但这一艘接一艘的漕船的船舷都压得低低的,分明是载满了粮食,这在当前的苏州府意味着什么?
有经验的人指点道:“此乃四百石制式的漕船,以吾观之还多载了。约莫每船有五百石米,以二十船计,是一万石上下。”
又有人分析道:“够满城人吃两日了。”
还有人说:“一朝开了头,此后要源源不绝了,本次米荒即将过去,幸甚幸甚。”
很快更大的惊呼声响起来,因为河上河边的人们看到那船队的前导船上,有一名高大清俊的年轻人立于船头,有些人便认出了这是从府城消失了近十日的李推官李大人。
传言传的非常快。当即有感情丰富的人热泪盈眶,这是怎样的青天大人啊,面对饥民羞愧的挂冠而去还心系黎民,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找来的这一万石米,李青天原来没有抛弃我等小民。
等船队靠稳了岸,河埠上围观民众已是人山人海。
李佑下船时,人群骚动不安的围上来,高呼青天者此起彼伏。喧嚣的一声赛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
李推官不言不语,面无表情,低头前行(可惜这年头没有太阳镜),身边三四随从竭力开道护送。怎奈人口实在密集,粉丝实在狂热,场面几近混乱失控。
该说几句话了…李佑暗道。
他正要开口时,却听见背后高亢明亮欢快的唢呐声响起来,哒哒哒哒哒哒……
原来船队当中的那艘两层大船上不知何时站出来两个仆役,各拿一唢呐正吹的起兴。对此李佑点头道,这家粮商倒也是个知趣会捧场的,可以结交。
又见大船舱中出来数名仆役,手持各种李佑看起来眼熟的物事,当即李推官瞳孔猛的一缩。
那举起来的伞状物不是华盖么,知府仪仗里也有的…那被立起来的不正是官牌么,高官船上都有的…
只见官牌上赫然写道“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
看清了这九个字,李推官瞳孔又猛的一张…陈大人是寄衔浙江按察使司按察佥事,分巡苏松道,那这个出现在苏州府的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也是寄衔?
从三品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苏松道?大概是粮商为了利润,借了官牌避税罢,这年头此类事情多的很,也不值当大惊小怪。
最后从船舱出来的人年近五旬,形貌端正,三缕花白长须。这都没有什么,但他身上那朱红如血的官袍让李推官瞳孔再次一缩,腿脚一软。
朱袍代表什么?高官啊
那老大人傲立于船上,头顶华盖,脸如寒霜,冷冷的注视李佑。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苏松道老大人居然隐迹于运粮船队中…
什么语言也无法形容李推官此年此月次日此时此刻此分此秒此刹那的心情,耳边莫名其妙回响起了黄师爷的话:“你简直走火入魔了,不可取也”。
向来心细如发的李推官为何就没有想到,什么样的商家能一口气动用二十多艘四百石级别大漕船运稻米?只能说真是近来太过于得意忘形,鬼迷心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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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明真相的群众
漕船是专门往两京运粮的定制船只,非常适合在水深较浅的运河行驶,由官府打造、管理、起用。李佑企图冒认的这二十多艘漕船运来的米并非是粮商的,一切还得从这位新上任的参政分守道大人说起。
话说这位老大人姓石单名一个纶,字略去,号略去,乃是本朝小有名气的一位正直大臣。以前当知府时得了个外号,人称两风太守。何也?即是多风力、尚风节,翻译成白话意思是此人既能干事又有节操,比喻成写手属于日更数万还能几年不断更不太监的那种。
敢被时人誉为正直,不消说肯定是得罪过权贵的。当年石大人知府任满,政绩不错,按惯例就该提拔为参政。结果在平迁中辗转蹉跎,已经准备以南京闲职养老了,但上个月又出任分守苏松道。
从侧面也可以说明诸位朝廷大佬还不是糊涂蛋,面对乱局也知道派遣真正能打的去镇场子,何况这一位人在南京,离苏州也近。
石大人临危受命,当即就行动起来。比起李推官这种因为地位能力所限而逼出来的花拳绣腿演技派,石参政还是有几把真功夫的。他没有立刻上任,一面十万火急的奏请朝廷发南京户部仓米运至苏州救赈,一面说服了南京户部尚书,先督促装船。
或许有人问,南京也有大把的官吏军士,都不吃饭了?很简单,将湖广各府多余仓米征收至南京即可。无论南京到苏州还是湖广到南京的路程,都比直接把湖广仓米往苏州运省了一半时间。
李推官幸运(抑或不幸)碰上的这二十多艘船,便是石参政来苏州府上任顺便督运的首批南京户部仓米。石参政担心打出自己官牌后会在沿途陷入应酬,导致延迟到达苏州的时间,故而偃旗息鼓悄悄南下。谁料居然还是有个别神通广大的地方官员主动找上门…
接待李佑的粮商其实只是石参政的幕席假冒的。这年头许多商人都酷爱附庸风雅,作文士儒商的打扮,所以对那个师爷李佑并未起疑。交涉很顺利,而后的事情看官们都晓得,一幕人间惨剧发生了。
也不是没有疑点,为什么粮商的米能用漕船来运?若真是湖广稻米的话为什么比预计的早了数日?可惜都被李推官无视了,只以为是哪个粮商假公济私。一头撞上右参政道台官实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什么叫利令智昏,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要说石参政会因为李佑抢了风头而当场动怒,那真是以小民之心度大人之腹,类似于猜测皇帝用金斧子砍柴的想法。
石参政这个地位需要在百姓面前出风头么?别说石参政,连陈巡道都不需要了。再说此处愚民或许弄不清楚状况,消息灵通的本地士绅难道还分不清?
所以石参政根本不屑于与李佑在这里争风。他作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从三品官员,作为前进一步就是方面大员的官员,民望这东西可以是点缀但并非必需品,说难听点真是可有可无的。
或许听说过某知县功绩大民望高得到嘉奖升官,但再往上呢?有谁听说过哪个侍郎因为有民望升了尚书的?哪个参政因为有民望任了巡抚按察的?哪个尚书因为有民望入了内阁的?
亲民官刷民望是为了号召力,提升号召力是为了办出政绩,办出政绩是为了考核升官。但这个层面的升级游戏,刷经验最多刷到知府便封顶了。再想向上,怎么刷经验值也基本是零,这时候需要的是游戏公司给你打开封顶限制。
话扯远了,镜头拉回此刻苏州府城外运河边,参政的全副仪仗摆了出来,石大参(参政别称)前呼后拥下了船,把岸上民众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李佑顿时从麻木中清醒了,当务之急必须要自救,他连忙趋奉上前,拜见道:“下官苏州府推官李佑见过老大人,一路多有失礼,罪该万死”
石参政见李佑过来,发自内心的反感涌上心头。他指示幕僚瞒住李佑,任由李佑作为,就是要看看李佑到底能有什么举动,抱着猫捉老鼠的心态抓个现行。
目前他已经对李佑有了评语——无才无德、投机取巧、邀名幸进的小人,这是他最厌恶的那类。
而且不管是谁,做了好事即使不求名,也不会愿意叫别人冒领了去罢,更何况还是个令石参政作呕的人。
本来不欲在此发作你,你却还敢恬不知耻送上门来,那本官也不须客气了,石参政心里暗道。当即斥责道:“你这奸逆小人,既食君禄,不思为朝廷分忧,敢在此大肆煽惑民众、弄事取名。朗朗乾坤之下,你有何面目在本地为官”
李佑为自己辩解道:“其中多有误会,下官绝非此意…”
“住口”石参政打断了李佑,“本官亲眼所见,还敢狡辩,简直不堪入耳值此灾年,你本该在城中维持局面抚慰民众,却游手于外以诈取巧本官绝不容许胡作非为尸位素餐之辈,你等着被参劾罢”
李佑第一次见到这样刚直的官员,被石参政当面骂的脸上挂不住,心里火气很大,但又不敢回嘴。一来人家是上司,手握考核大权的上司;二来粮食也确实是人家带来的,自己企图冒认铸下大错。
李佑窝囊的不敢反抗,然而旁边围观的人群却不满了。
苏州府可是天下市民阶层最多的地方,最爱干的两件事就是打官司和聚众哄闹,所以常有官员感慨吴地刁民甚多,官不好做。想当年,苏州市民围攻巡抚之类的事儿也没少干。其实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这叫市民权利意识觉醒了。
这时四周民众见李大人被骂的狗血淋头,便一个个闹将起来。
李大人是谁啊,那是本乡本土的自己人,不但是写了不少出色诗词的偶像才子,听说又是个肯为民做主不辞辛劳的官员。如今却被一个不知什么来路的昏官破口大骂,还敢威胁要罢免李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群中有人出言大骂道:“哪里来的混账官儿,敢在我苏州地面撒野”
又有不懂官制的人接口道:“浙江的参政很厉害吗?敢管苏州的事情,手太长了罢”
“老匹夫胆敢辱骂李大人,视我苏州无义士耶”
“杀千刀的老贼,早死早超生”
石参政万万不曾想到出现如此局面。他做官以来,自诩公正廉明,政声卓著,下属百姓无不诚服,从来没有过这种被人围着骂的经历。再想到自己费尽功夫从南京押运了万石米粮到苏州救急,一下船却被百姓这样对待,憋屈的两眼一黑,胸口发闷,几乎要吐血而出。
而李推官则吓得脸都绿了,简直欲哭无泪,这叫什么事儿?本来拼着被骂几句,回头等老大人消了气,再想方设法转圜就好。谁料周围这些民众正义感太过剩了,居然为他打抱不平,闹出这么一出戏来,这可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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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九章 四面楚歌声
乱象仍在持续,此时百人齐骂、千夫所指,对着石参政口水横飞、叫嚣不绝。若不是三品高官身份还有几分威慑力,怕是早围上去群殴了。
事态发展叫李推官目瞪口呆,这不是帮着他把上司往死里得罪么?后果更严重之处在于,在别人眼中,这是李推官挟持民意煽动百姓去围攻上官,严重破坏了官场规矩。
李佑即便想阻止也有心无力,一张嘴怎么去拦住周围这数百义愤填膺要维护他的民众?冥冥之中,情急下他突然悟到了“我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玄而又玄的天地至理,修为实现再上一层楼的突破。可惜空有法力没有法术,对解决眼前困境毫无帮助。
万般无奈,三十六计走为上,李佑只得对石参政道:“请老大人回船暂避。”
“假惺惺的无耻之尤”石参政丝毫不给李佑脸面,他已经出离愤怒了。
李佑还想苦劝,忽然眼角瞥见令他汗毛齐竖的一幕,石参政的随从似乎按捺不住了,揪住边上一个正开口叫骂的小民,举起棍子就要打。
“住手”李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长音,顾不得官员体面,急的扑上去阻拦。心里大骂好不懂事,这场面绝对不可以动武啊
若是在民风淳朴善良的地方,一顿乱棒可以把没见识的民众吓住打散。但本朝的苏州市民绝对不属于此类,人多势众时闹起事来,越去打反弹越厉害的。
所以本朝苏州地方官府面对大规模群体**件向来以招抚为主(小规模另说),最多抓几个首犯。
不过几个外来户随从对本地民情哪有什么深刻认识,此时拿出了大爷架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先动起手来。这白痴行为顿时激起了民众气性,引爆了他们对朝廷的怨气,无异于火上浇油、飞蛾扑火。
只见棍棒拳脚一片混乱中,拼命阻止双方斗殴的李推官一个不慎,乌纱帽掉落于地,旋即有人大呼:“李大人阻拦狗官暴行被打了”
至此局面彻底失控,一发不可收拾。面对此情此景,李佑闭目长叹无语,几乎要潸然泪下。完蛋了…这些人们到底是为他出头呢,还是借此为由头发泄对朝廷的不满?亦或是老天爷派来玩他的罢?
听得几声喝彩,石参政的官轿当场被掀翻于地,气势汹汹的民众渐渐包围逼近石参政一行二十余人。
亏得在河边,那些随从护卫石参政且步且退,死力保着石大人下了河埠石阶登上官船。最终没有发生三品官员被群殴的悲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随即官船迅速撑开,仓皇沿运河望北而去,总算是摆脱了暴民纠缠。至于来不及上船的随从,被逼的只好纷纷跳水自救。
全副的参政仪仗都丢在岸上,被砸的七零八碎,散落一地,狼藉不堪。就连那翻在地上的官轿也被点火烧了,熊熊火光在民众的高声欢呼里照亮了傍晚的枫桥,以及李推官哭丧的脸皮。
石大人回去肯定要上奏朝廷弹劾他,不知道大明律令中,府推官带领民众殴打上司参政分守道是什么罪名…杖责?徒刑?流放?充军?绞监候?斩监侯?立决?大辟?凌迟?
一件事两张嘴,全看谁声音大。从另一方面看,又何尝不是石大参专横跋扈、暴虐欺人而引起民愤呢?李佑自己不中用,没有话语权,只能到城中连夜四处讨救兵,意图找几个声音大的。
他先去了赵府见赵良礼。这回漏子不小,想着求赵良礼帮忙在赵良义面前说情。对于抢了位置的石大人,赵二老爷应该有芥蒂罢,或许可以抬出来帮腔。
此时赵良礼正在府内某侧院厅堂内,指点着七八个年轻女子吹拉弹唱,十分怡然自得。看见李佑谑道:“李大人不是匆匆挂冠而去了?为何今夜又突然匆匆到访。”
“特请赵大官人救命来也。”李佑连忙说出来意。
赵良礼并不知晓今日的枫桥骚乱,只道李佑害怕不能复职,“这值得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也正要寻你,眼看春日渐至,今年苏州花魁之会…”
李佑这时候哪有心情扯什么花魁不花魁的,“在下惹下祸事了今日新任分守道上任,到了府城。”
赵良礼微微提起兴趣道:“传闻中那位大人严介刚直,莫非你见过了?”
“见过了,在码头上被石大参痛斥一顿…”
赵良礼捧腹大笑,“定是你又作出了什么惊人举动,惹得他老人家不痛快。他和别人不同,极是看不惯你我这样的。但仅仅是训斥而已,也不必杞人忧天。”
“而后四边民众对此不满,为维护在下,百十人对着石大参谩骂不止。”
赵良礼狐疑的看着李佑道:“当真如此巧合有这么多人聚集?还都护着你?是你背后弄鬼罢?”
“天地可鉴,在下何德何能有这个胆量”李佑继续说道:“再后,石大参的随从动起粗,场面就乱了。”
赵良礼砸拳道:“那必然坏事了”
“不错,民众暴动,将石大参一行打回船上逃了,又烧了官轿仪仗。”
听到这里,赵良礼哑口无语的看着李佑。拱拱手表示佩服,这位先生你好厉害。
李佑求道:“二老爷那里…”
当即赵良礼带着李佑去二兄那儿。与赵良礼截然不同,赵良义这时正坐于一丈方圆的小小雅室里,品茶看书,见了李佑善意的点点头。
听到事情经过,赵良义顿感哭笑不得。他得不到苏松道职位,要说懊恼是有的,但这怪不到石纶头上去。前些日子收到兄长书信,得知阻拦他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赵家老大,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赵良仁。
这又牵涉到另一些秘情了。都察院的掌门人左都御史年老致仕,赵良仁作为副都御使,正全力谋求借此机会更进一步。这事比赵二老爷兼任分守道重要得多,在此状况下,赵良仁担心弟弟回乡任官引起非议,影响他扶正的大局,便大义灭亲掐断了赵良义的美梦。
虽然知道自己失去分守道职位与石纶石大人毫无关系,但赵良义听到石纶如此狼狈而逃,不禁也产生了一丝丝的幸灾乐祸。
不必讳言,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赵二老爷随即压下快意,自省一番,默念了几句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之类的君子格言。
李佑并不清楚种种内幕,紧张的看着赵良义。
“李大人,实不相瞒,此事我有为难处,不便与你开脱。”赵良义坦诚道。
确实也是这样,他大哥赵良仁正处于关键时刻,赵二老爷必须要谨言慎行,以免坏了大事。参政被打跑可谓是大动静,他更应该避嫌,免得别人怀疑是他背后指使的。若帮李佑说话,肯定要招来非议,实在得不偿失。
离开赵府时,李佑满怀失望,神情沮丧。送行的赵良礼见他如此,既于心不忍,又不想他因此生恨,略略将大哥的事情说了说,委婉恳请李佑谅解。
本来李佑还想要不要将手里那张王牌打出来——杰哥儿估计是赵良义失散在外的孙子。现在看来不必了,没用。
那都察院左都御史什么分量,乃是国朝监察系统的大哥大,属下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神挡咬神佛挡咬佛,端的是威风煞气。岂是一个野种比得上的?
再说这样强行求人,未免有些要挟嫌疑,并不利于和赵家的长久交往。
不过…按程序石参政的弹劾奏本肯定要递到都察院,赵家那位老大不会为了撇开嫌疑,反而要主张加重处分罢?那样就真的悲催了。
从赵家出来,心事重重的李佑马不停蹄,又去了按察分司衙门,报上名帖,便在门房等候。
不多久,李佑没有被引进去,却见黄师爷出来了,登时心里凉了半截,陈巡道不见他?
“你怎么来了?”黄师爷道。
听这口气,李佑仿佛被浇了一头冰水,悲愤的站起来道:“既然不该来,在下告辞。”
黄师爷讶异道:“何出此言?你本就不该来的。对了,你肯定有所误会”
原来以国朝惯例,一般情况下不同层级地方官不能直接打交道,布政、按察两司不许召府官听事,知府不许召州县官听事。一应公事都靠公文往来或者派吏差督办,上下级衙门的官员之间不碰面的。这据说是为了防止下级曲意逢迎和上下勾连。
例如陈大人当虚江知县时,便不去拜见知府,至于上次陈大人去李佑家里,那是因为有特殊公务。而在正常情况下,李佑身为府推官,也不该来按察分司衙门求见陈大人的。
当然,政策和对策从来都是并存的。
听了黄师爷解释,李佑才把悲愤的情绪放下。
黄师爷叹道:“至于今日之事,已经听说了。那天早告诫过你的,你偏要弄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这实在是无妄之灾。”
“有果岂能无因?身为堂堂的七品官,行事奇僻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那般话,赶紧找个老成师爷是正经。”
李佑讨饶道:“在下知错了,老先生救命,给陈巡道递个话儿。”
黄师爷摇头道:“你先回去,且看陈巡道如何打算。你有官告在身,不会受大苦的。”
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李佑猜不透,以陈巡道的性格脸皮应该不会这么不够意思罢…
待到回了府衙,李推官又迎来王知府一顿狂喷。“老夫对你何等看重,简直要倚你为干城,将大小事务尽相托付,遍览天下推官,可有你这样权重的但你都做了什么?石大参也是你能打跑的么?朝堂争斗,干卿底事?你小小芝麻官搀和个什么?赵家的马前卒是那么好做的?你叫今后参政如何看待我府衙?年轻不经事,你太令老夫深深失望”
看李佑低头无言以对,王老知府感到神清气爽——终能逮住机会狠训一顿旁门左道层出不穷的李小儿,还叫他不敢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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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缺少了点安全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石参政几乎被随从架着上了船,狼狈北窜。他坐于船舱,怒发上冲冠,对左右切齿道:“吾誓除此枭獍”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李佑,他还死命制止百姓呢,但肯定要被迁怒了。
两艘官船最后停靠在府城西北方向的浒墅关,这里是运河七大税关之一,驿馆条件尚可。
石参政当夜便写了奏本上报朝廷,但并不是李佑想象的那样,很没品味的去告刁状。奏本里不提被围攻而逃的事情,只谈论了一番在苏州府见有人本土为官,乡宦小民极易勾结导致弊端丛生的大道理。
石大人虽然刚正但真的不蠢,一个能在体制内安然无恙爬到三品还能保持正直的人物,肯定是有非常过人之处的,甚至比所谓“情商高会做官”的人还可怕。
当年石大人到某地督办某事,上来就把两个不听指挥的本地小吏拉出去砍了,杀气腾腾的叫一干胥役人人惊悚。等到石大人办完事走人,大家发现那两个本该已被砍的小吏又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人前…
石参政知道这种空对空的奏本没多大杀伤力,这年头风闻言事的太多,朝廷通政司每天都能收到几百封讲各种大道理的奏本。都认真对待的话,就没人能做官了。
那为何石参政不将自己遭遇如实上报?
想象一下,即便如实上报,为这点小事朝廷也不至于派钦差,八成是将案子下发到与分守道并列的按察分司分巡道勘查。但听说按察分司当家人是与李推官关系密切的老上司…
而后,李推官什么结局猜不出来,但石参政的奏本一定会给京师官场增加了茶前饭后的新谈资或者说新笑料,这样的潮流人物石大人可不想去当。而且三品大员被七品官欺负到落荒而逃的故事大概会被一群闲官写进什么叉叉野史、叉叉笔记、叉叉见闻,当成本朝官场奇闻传给后世。
杀敌不见得有一千,却肯定自损八百,石大人又不是没脑子,仇不是这么报的。他一个三品参政,收拾七品推官一定要借力朝廷吗?
说是报仇也不对,对石大人而言,这并不是报私仇,而是要为国为民除去奸邪。
却说苏州城里,虽然石参政由于误会(可叹搞不清制度的民众都以为他是浙江的官员)被打跑了,但二十多船米却是留下了。之后随着外地米粮不断流入,苏州府米价连日呈现回落趋势。对此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这道难关终于挺过去了。
形势转好,府城的新官们也纷纷到任。两三日功夫里,新的知县来了,新的通判来了,新的同知也来了。几乎就是前后脚的时间,大概或许当然是巧合罢。
由此李推官的工作量大大减轻,原来分理的涉及民政、钱粮、捕盗等事项按照王知府吩咐都交了出去,只留下了两样事务。
一样事务是刑名狱案。吴人诉讼成风,苏州府这些县的案子总量很多,少的县每年千把件,多的县要到两千,但需上报到府里复核的大案估计也就几百件样子。相较之下,李推官的司法工作比知县轻松多了,不必纠缠于甲欠乙五分钱不还、丙搞了丁的老婆不赔偿之类的鸡毛蒜皮小案子。
二样事务是府衙存余库。这个名字看着很陌生,但它的别名估计都知道,所谓“小金库”是也。什么羡余银、火耗银、罚赃银之类的都在这里头,大部分是县里按照见面分一半的江湖规矩缴纳上来的。
大明朝廷堪称是前所未有的吝啬,制度设计上是把地方官府当贼来防的,不会给地方留多少税收使用。当然有政策就有对策,没有小金库,地方官府的日子还真过不下去,所有府州县都是这样,就差写进明文条例了。
前后任地方官交接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要理清小金库数目,带走多少、留下多少、有没有亏空都要讨价还价分个清楚,默认行规是后任后辈让一让前任前辈。
以上两样合起来就是美其名曰的“掌刑名、赞计典”,权大、责轻、实惠多。
这些时间官吏缺额补满后(某人趁机大肆安插吏员),府衙运作步入正轨,李推官每天的公事也就是判一两桩案子,写几个批词(可以由书吏代写),或者是别人找他签押开票支银子。
此时李佑本该逍遥度日,将妻妾接到府城过上性福的生活。怎奈石参政的阴影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叫他缺少了点安全感,原定购宅置业计划便再次推迟了。真无可奈何时,说不得又要回乡闲住。
话说这石大人应该不会逃的太远,怎么过十天了也没回来上任?
还是那句话,堂堂三品大员差点被群殴说到底是个挺丢脸面的事,正在街头巷尾热议时送上门去岂不是现眼么?
于是乎石参政便以重新打制仪仗、督促粮运为借口,暂时驻留在浒墅关,等风头小了再去府城上任。
三月中某日清晨,苏州府府衙例行排衙。此时大小官吏济济一堂,列队听事,不像上个月只有小猫三两只的惨状。对于这个场面王知府很欣慰,当场宣布了一条特大喜讯:“敬爱的右参政分守苏松道石大参将于明日到达本城上任”
大堂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听到喜讯(谁敢说上司到达是悲剧)后,不约而同的去观察位列前排的李推官——传言石大参上次准备到任,被勇气过人的您老人家领着一群百姓赶走了,求内幕、求八卦、求下文。
李佑心里五味杂陈,该来的还是要来…他明白王知府宣布这个消息的原因,显然是要安排迎接、宴请事项。
这些事他适合出席吗?真要和那石参政贸然见了面,指不定又要多生事端。李佑斟酌片刻,对王知府道:“禀告府尊,下官忽染疾在身,恳请给假数日。”
对于李佑的心情,王知府是很理解的,散了后留下李佑道:“你不必过于焦虑,参政虽大,毕竟不直管你,中间尚隔一层,掌监察弹劾事的陈巡道又是你的老上司。只是每年府里官员考记都要上报到石参政那里,今年你的考语不易讨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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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看房偶遇小千金
又听王老知府继续劝道:“你也算得是本地名流,有人庇佑,又有官告护身。只要谨言慎行,奉公守法,石参政能奈你何?朝廷命官又不是他可以轻易任免的,至多这几年让你仕途不顺而已,但你二十都不到,等得起。”
李推官暗道,王老头说的在理,自己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了,才穿上鞋就瞻前顾后的。不过也幸亏石大参不是陈巡道那样背景雄厚的人。
惹不起总躲得起罢,石大参也不可能天天到府署盯着他。自己的公务是和按察分司陈巡道对应的,石参政分守道也不好胡乱插手肇事,这要感谢太祖高皇帝设计的互相牵绊扯皮的地方官制。
说一千道一万,日子总是要过的,想至此李佑心情暂且轻松下来。近三个月从仓案事发到全城米慌,过的实在紧张,难得如今天下太平和谐盛世了,自己心里还纠结个什么。
最后王知府拍着胸脯道:“你放心,老夫定会替你从中周转,这儿是苏州府署不是分守道署。”
说实在的,真难得见行事偏软的王老头如此硬气有担当,李推官几乎要被感动了。随即就多疑的觉得事有反常即为妖…就是不知妖在何处。
回到公厅内,李佑收到一封家书,是关姨娘写来的。道是如今新丝大量上市,包揽不住,自家丝行不复暴利,清汤寡水的赚几两银子勉力维持家用而已,盼夫君另作筹谋。
今后的重心要放在府城了,李佑当即回信,叫关姨娘速速来府城一起商议,顺带考察市场。
这时长随张三进来期期艾艾道:“老爷,小的有,有事相求。”
李佑奇道:“什么事情如此为难,叫你这狗才话都说不囫囵了?”
原来还是那个企图不开眼的落井下石,大大得罪过李佑的胡班头,他虽然被王知府放出来,但班头是做不成了,直接被打发干杂役。
他见如今李佑左手刑名大棒、右手银库萝卜,在府衙里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声威甚至压了品级更高的同知、通判不只一头,心里的后悔是不用说了,当初真是瞎了眼。又看到就连李佑的长随也水涨船高,所到之处人人逢迎,忽然觉得自家女儿能给张三为妾也不错。
当初怎么就想不开呢,是个下人又如何,宰相家奴七品官的老话不是没道理的,白白花了许多钱免掉这桩姻缘。胡前班头便又起了将自家女儿赠与张三的念头,找人去说合。
这姓胡的明摆着是想谋求复职当班头,张三不敢擅自做主,便来禀报老爷。
李佑笑骂道:“你倒是好艳福,这事由你自己罢还有,前**说的那个宅院,老爷改了主意,今日要去看一看,真合适就可以定了。”
还没走,又见洪巡捕鬼鬼祟祟进来,伸出一根手指头,对李推官道:“昨天那个案子,徒刑十年改三年,这个数。”
李佑回想昨天那个案子似乎没什么民愤,不过是强盗未逞而已,改判三年不影响什么,答应也无所谓。刚要开口,忽又有所顾忌,现在有个以节操出名的三品参政上司对自己虎视眈眈呢…
唉,难道以后真去当个一清如水两袖清风三生清白的青天?李佑无奈想道。
先去看房罢。目的地离府署不是太远,李推官没有坐轿,也来了兴致要活动腿脚,于是换了普通便服与张三沿街步行。
这宅院的主人家只留了一个蔡姓老仆守门,放了李佑进去细看。但见三间三进格局,地面砖石完整和缝,房屋木料尚有八成新,飞檐画栋还算精致。又见前庭树木高大挺秀,后院栽有松柳花草环绕小小池塘,倒也别有小小雅趣。
李佑心里感觉满意,转回大门处,正要订下宅子。却闯进一伙人,有男有女,如众星捧月般拱围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娘子,他们看见李佑便停了脚步。
人群中有个三十余岁男子对蔡老仆道:“怎的还有外人进来?”
蔡老仆答道:“这位大人也是欲买宅子的。”
那三十余岁男人口气极大,训斥蔡老仆道:“记得与你讲过,我家七小姐拿定主意前,不得作价与他人”
主辱臣忧张三站出来责问道:“你这是什么道理?也不过区区一个下人,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给主家招祸”
下人对吵,李佑在后头上下打量对面这小娘子,心里评估后沉吟不语——
容貌娇艳但还带几分稚气,肌肤晶莹如玉,显见是处尊养优的。不过没有什么,这年头苏州府里富家大小姐多了,他李佑见过的美人儿也多了。
头上金钗珠翠更不算什么,无非是拿银子堆而已。
衣服式样很简洁,上面无袖比甲罩粉红小袄,下面曳地长裙,乍一看还是没有什么。
面对一个总而言之貌似不算什么的大小姐,堂堂七品推官为何还沉吟不语?
因为这小娘子的衣服用料十分不凡,乃是一种市面罕有的精品缂丝。那可是制作天子龙袍的原料…相比之下什么绫罗绸缎绢纱弱爆了。
要说胥役出身的李佑哪来的这份眼力认得出?他曾在赵大官人身上见过,当时听赵良礼好一番吹嘘炫耀说这是龙袍的料子,他便多注意了几分。后来又听说自家的授官敕书、官袍补子都是拿缂丝制的,但显然不是最精品的。
面对能穿一身缂丝衣裙当出门便服的贵家小姐,李佑一时除了装模作样的沉吟不语还能作甚?
这儿不是只有一群暴发户的虚江县。科甲大府又是天下最富的苏州城里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卧虎藏龙者大有人在,比石大参这种外来户更难惹。
他李佑这个推官,看似手握刑名大权威风凛凛,其实都是针对中下层平民百姓的。也就是说,来打官司的大都是无权无势的小民,最多是有钱无权的富户和书生。
这也是李佑敢于在公堂上严刑峻法树立形象的原因,作为主角,运气不会差到几十大板子打出个进士他爹或者尚书儿子之类的情况。真正有势力的,根本不需要通过打官司来解决问题,所以才叫封建社会的特权阶级。
李佑想的虽多,其实也就几个瞬间。那小娘子也不怕生,同样上下审量对面男子,毕竟李佑身材秀拔卖相养眼老少通杀是公认的,当初能风流满城处处被倒贴也要有相应本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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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谁家有女初长成
李佑和那小娘子对看几眼,暂时不会相互说话。
这不是一般人家女儿,李佑不可能冒昧上前搭讪,再说也无必要。另一方千金小姐自然也同样不可能去主动向陌生男人开口。
两边下人还在大吵,李佑转头对蔡老仆道:“怎么一回事?你究竟要卖给谁?”
老头儿反而叫屈道:“李老爷前日说不要了,老朽能不另寻买家么。今日老爷你又来看房,倒叫老朽里外不是了。”
说起来也有些怪自己反复了…李佑叹道。这宅院位置和布局很不错,他不想放手,可惜对手似乎实力强劲,没法子当恶霸。
忽见小娘子与身边婢女耳语几句,随即那婢女排众而出,屈膝对李佑道:“当面的可是李探花先生?”
“李探花”三字一出,与张三对面吵架的那仆役登时闭住了嘴,吃惊的向李佑看去。倒让张三有些小小得意,以为敌人被老爷名号震住了。
人家有礼有节,问的又风雅,李佑当然也不会大煞风景的拿官职来自报,摆出翩翩公子姿态微笑点头道:“朋友的戏称不敢当,在下正是虚江李佑。”
婢女退了下去,但又换了小姐亲自上阵,也对李佑屈膝行礼。
贵家小娘子的随从们倒不吃惊,但另一边的张三却是替老爷感到万分的骄傲。张三也看出对面这小姐身份不同寻常,那又如何,一听老爷大名照样纳头便拜,他作为长随也与有荣焉。
李佑很意外,他知道自己名声在青楼楚馆中十分响亮,难道也能波及深闺绣楼?不管怎样,小小的属于男人的虚荣总是有的。
却听那小娘子开口道:“见过李叔叔,侄女这厢有礼了。”
声音娇如黄莺出谷,但…叔叔?侄女?正作和蔼可亲状的李佑笑容一僵,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什么邪恶称呼?
“尝听家父道,李叔叔身长八尺,面似冠玉,洒脱不群。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李佑仍在苦思冥想,自己哪个朋友有这样的女儿?
“又听家父说起李叔叔作诗指物立就,皆有可圈可点处…”
李佑终是想不出来,打断了小娘子问道:“恕在下眼拙,敢问令尊是哪一位?”
旁边婢女代答道:“回李家老爷,我家老爷是赵府的三老爷。”
“赵府?城南赵家巷的赵府?”李佑不敢相信追问。
“城中应该没有另一个赵家。”婢女不卑不亢回答说。
赵良礼赵大官人李佑大惊失色了,眼前这美丽小娘子居然是赵良礼的女儿难怪管他叫叔叔,他李佑一向和赵良礼平辈相交的。也难怪随从们一听到自己名头就收敛了,好歹他也是赵家两位老爷的座上宾客,一般下人不认识也就罢了,既然认出了哪敢贸然得罪。
回想起来,赵大官人虽然给人印象年少轻浮但其实也是三十七**老男人了(这点和总被当成二十几的李佑相反),有个十几岁的女儿实属正常。刚才李佑想了一圈熟识的人,竟然死活没想到赵良礼身上去。
也不怪李佑没记性,他和赵大官人在一起混的时候,多半都是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左拥右抱的风流阵仗。潜意识里一想到赵良礼就反射出这些来,思维压根就没把浪荡无行的赵大官人和什么家室儿女之类的词联系起来过。
却不曾想今日面前突然蹦出个大侄女,让李佑李叔叔一点心里准备也没有啊。
不过既然成了侄女,总不该和叔叔抢房子罢,想至此李佑摆出长辈架子对赵小娘子道:“贤侄女,为叔来这府城谋生,没有住处,相中了这里,不想大水冲了龙王庙…”
赵小娘子幽幽一叹,蹙起好看的笼烟眉道:“侄女本想买下此处,拆除重建作大观园为婚后新居。若叔父有求,侄女自当避让。”
李佑听在耳中感觉十分古怪,大观园?婚后?不由得多嘴问了一句:“你怎么想得起大观园?”
赵小娘子忽然目中泛彩,“说起来还是叔父懂得侄女的心…”
李佑吓了一跳,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在,被误会就大发了,连忙道:“话不可乱说。”
赵小娘子继续自顾自道:“难道黛玉观园记不是叔父指点著述的?书上明明写着的。侄女很喜欢看,要将这婚后居处定名为大观园。”
李佑无语的以手抚额,不会是个看书入戏太深的中毒少女罢?罪过罪过,此书对这年头妇女的冲击的确是很剧烈了,说起来许久不见的李环姑娘不愧是个先锋派。
不过赵小娘子怎的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容得她自己胡来想住哪就住哪的?但不关他事,没啥可说了,且告辞罢。
其实李佑还不清楚,说不定她真能胡来的。这位赵小娘子是赵家本代唯一的女儿,排行第七,全家对她十分娇惯。自行买个宅子当婚居算的什么大事,有本事那夫家不要娶三代四进士赵府的小娘子。
虽然李佑没兴趣继续搭话了,但赵小娘子像是找到了精神导师,追着李佑问道:“李叔叔,父亲一向称赞你有见识。你说我该不该嫁给钱家公子?”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李佑漫不经心敷衍道:“哪个钱家?”
“作皇商的那个钱家,很有名的,李叔叔应当听说过。”
姓钱?皇商?钱皇商?李佑一个激灵,陡然打起精神,这个至今令他有点后怕的名字被死死藏于脑海深处,不想今日又翻了出来。
不知看官们还记得否?当初虚江县开工修建虚河堤堰,钱皇商只要五万两便宜价就敢包揽提供所有石料。
然后当时身为河工所副使得李佑偶然间发现钱皇商运来的石料有问题,竟然都是被贪墨侵吞的浙江海塘备料,这里面的水深到不可测。为避免招来杀头遭遇,只好娶了刘娘子借机脱身而去。
赵良礼要与钱皇商联姻?他知不知道钱皇商参与的滔天祸事?自己又该怎么办?
正当李佑发呆时,赵小娘子追问道:“李叔叔,你说该不该嫁?”
“当然不该,钱家不可交。”还在苦思冥想的李佑无意识信口答道,谁牵扯上钱皇商,便等于一起承担了这巨大风险,反正他是有多远躲多远的。
“李叔叔果然是女人家的知心,多谢李叔叔体谅,我回去就告诉父亲。”
等李佑醒过神,赵小娘子已经带着随从们远去了。天哪,刚才他说了什么,不会被小丫头奉为金科玉律去和父母抗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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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两次被当枪使
这日,李佑正在署中签押房闲坐,正考虑自己的生活琐事。
忽见赵良礼大官人闯进来叫道:“你这当叔叔的忒不成体统了”
李佑立起见礼道:“大官人何出此言?”
“你见过我那小女儿了?为何唆使她不听父母之命?”
李佑叹道,昨天那小娘子果然是在套他的话头。一不提防还真被她套出了一句,估计回了家就拿去和父母讲理,小女孩也就这点心思了。
“小七娘子都说了些什么?”李佑问。
赵良礼坐下道:“她说你对她讲,与钱家结亲不过贪图同气连枝,彼此呼应而已,但赵家已是富贵之极,何须多此一举,岂不闻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再而赵家以文章才名和累世显宦立足士林,与皇商豪族结亲,叫他家门彩大增清了几分,赵家却未必有得利。”
李佑连忙否认,他又不是三姑六婆长舌妇,哪有什么兴趣去议论别人的家事。只不过下意识说了一句“钱家不可交”。没想到回去后被那小七娘子添油加醋引申出这许多道理,还假托是他之语,真是意外的被小女孩当枪使了。
不过编的这段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赵家好像不见得一定需要和钱家联姻。
“这话真不是你说的?”赵大官人再次确认道。
李佑摇头道:“在下对别人的家务没有兴趣。”
“这就对了你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唯恐麻烦上身。”赵良礼点头道:“再说你也并非如此矫情庸俗的人。”
莫名其妙被表扬的李佑没想明白,难道鼓励赵良礼把女儿嫁给钱皇商家就不庸俗了?
他感到赵良礼的思维开始跳跃,果见他大发宏论道:“世间大多虚伪而不见真性情人人皆道择婿重才不重财,这样真的就好?”
这个…李佑又有点跟不上赵大官人的想法了。据他亲身所见,世人嫁娶明明都是重财不重才的,双方为了几两银子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怎的到了赵大官人嘴里就成了人人皆道重才不重财了?
想来想去,大约是他和赵良礼生**验有差异的原因。
打个比喻,若有家财万贯的富翁招婿,一个选择是学习成绩不错可以免赋役、有望考举人的年轻穷秀才,另一个选择是同样有钱的富户。这个时候,穷秀才未必就比那富户竞争力小了,所以重才不重财的现象也是有的。
李佑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且继续听赵大官人发牢骚。
“人人都说我赵家文风鼎盛书香世家,既富且贵,不缺财势,招女婿应选士子清流才为美谈,不该跟什么皇商勾结。就连我女儿也作如此想法,一门心思要嫁才子。”
其实我也这样想的,李佑心道。既然你家是混文官士林这个圈子的,确实勾结读书人才是正理,与俗不可耐的大皇商扯在一起作甚。
其实到了这年头,文人对商人也不是很排斥,许多官员家里一样有人去经商,但关键在于钱家听说是有点外戚的身份,再具体的李佑也不清楚了。
“可笑世间人都为虚名所累,几本男女破书除了才子佳人还是才子佳人,一点新鲜没有,倒叫人心受害不浅。事实上,有出息的士子就有志向,有志向的就要考进士做官,去做官就要辗转四方。若是带着家室,不免颠沛流离,几年一任奔波江湖。若不带家室,你且看看陈巡道,他的妻小在哪里?听说是放在老家,这样与守活寡何异?若是连功名都考不上,更连带着让人笑话难道我赵良礼的女儿该为了要门面风光去吃这些苦头?”
李佑终于明白,赵大官人不是兴师问罪来了,是因为不被理解找倾诉对象来了。
“相比之下,钱家虽然不是功名缙绅,但也是大富大贵的当朝太后族人,世代以皇商为业居于苏州。嫁入他家安逸富裕,离娘家也近,不会有飘零外方之苦,比起前途不定的士子如何不好?”
当朝太后族人?李佑心里暗暗吃惊。他虽然官小位卑,但也知道当今天子即位时年仅八岁,至今已经七年,目前尚未大婚亲政,太后在宫中的分量很重。坊间传言,当年先皇遗诏由太后听政,差点开了大明的先河。不过太后为人贤德,悉委政事于内阁。
最后赵良礼唏嘘总结道:“如我这般贴心的父亲,简直天下少有,可惜一片苦心反而招了埋怨。微斯人,知与谁同。”
结束了演讲,赵大官人顺手从案上拿起一叠纸,拍在李佑前面:“休要发愣,给我写。”
“写什么?”李佑纳罕道。
“将我刚才所述之意,全都记下来,当成书信写给你侄女。开导她安心过一两年嫁人,不要拿着才子佳人故事入迷了,尤其是你编的那个什么一个小姐挑几个公子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许多女子都爱看。对了,要写两封,再给我哥哥写一封。”
原来赵良礼像个老婆子一样剖心置腹唠叨许多,是为了叫他充当知心叔叔写信…李佑双手紧握,这信不能写,至少不能现在写。
他那一笔烂字如何能见光,亮于人前是要闹笑话的。平时公务自有书吏代劳,这儿总不能叫人代写。
更重要的原因是钱家干的那些事儿胆大包天,一旦盖不住后患无穷,真的适合劝赵家冒不必要的险去联姻?他还指望抱赵家大腿呢。
但钱家参与侵吞海塘石料的事本该严格保密,为了自身安全,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已经发现的。此时说不说出来?
见李佑纹丝不动,赵良礼面带疑色,“你到底还是不愿让我与钱家联姻?”
“正是此意。”李佑很严肃道。
赵良礼也察觉了李佑的纠结心情,好像有什么难以言语的事情。顿时恍然大悟道:“莫非…你对小女有意而羞于启齿?说起来也就差四五岁。”
李佑被惊的剧烈咳嗽几声,“我已有妻室不要胡言乱语”
赵良礼笑嘻嘻道:“你来当女婿,我还是很中意的。皮囊不错,有点诗才,又兼小小年纪混出个七品官身。最难得的是能够本土为官,不用离乡背井远涉他方,这点足以羡煞所有人了。可惜啊,已经成亲了,早知道当初该抓住你的。”
李佑驳斥道:“当初在下不过区区县衙小吏而已,我不信你敢屈尊到把女儿嫁给小吏。”
“也是,险些忘了你也是个卖身求官的,不去当别人女婿还有得苦熬。”
李佑佯怒,拍案起身道:“赵相公辱人太甚不送”
“别装模作样了。”赵良礼丝毫不在意,“我晓得你其实没生气的。我真不懂了,你到底何意?”
李佑只好重新坐回位子,难道真要说出实情?于是试探道:“你对钱家的事情知道多少?最近他们作石料生意,你可了解?”
“这又如何?”赵良礼不明白李佑为何说起此事。
李佑仔细观察赵大官人的神情,确定他不明真相,便凑近了小声说起来。
听得赵良礼瞠目结舌,“盗卖海塘石料,当真?”
李佑点点头。
赵大官人苦笑道:“你究竟是个什么独特气运,到哪里都能撞上泼天大案。”
“这话就错了,我比别人并无不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肯定有别人也发现了,只是都像我一样心有畏惧或者没有好时机不敢明言。你能知道是因为我说了出来,若知情人都不说,那岂不就和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赵良礼叹道:“有理,连我也要装作不知了,谁晓得这事和太后有没有关系。有这个隐情,那万万不可与钱家联姻。其实我只求个稳妥,若被搭进去就不划算了。婚事且作罢,不过得想个什么适宜说辞。”
李佑准备送客了,结果赵良礼又扯出另一桩事:“上次与你说的今年评花榜选花魁的事情…”
李佑对此无语,刚刚讨论完儿女大事,转眼就开始谈论ji家风尘事,连个缓冲都没有,您不觉得很别扭很违和么?
“我是打算力推你当主评的。”赵良礼说明了意思。
李佑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本官现为七品命官,怎能众目睽睽之下去做这等事,有失体统。”
“你做官做的越发呆板无趣了。七品推官算什么,想当年秦淮河上品艳评花,人家二品尚书一样出来坐主位。你又不是清流出身,有何必要装正经。”
被数落一顿的李佑打岔道:“时间尚早,以后再说。”
“好,今日且不说这些。当下*光正好,过几日我欲泛舟游春,你要赏光。”赵良礼起身走人了。
对李推官而言,这事还不算完…
回去后,赵良礼大官人为了与钱家断掉婚事,很是费心想了一番用什么借口比较好。
最后,他没有令大家失望,拿出了一贯的不着调作风,使人去钱家传话——万分抱歉,赵大官人改了主意,打算将女儿许给府衙的李推官,所以不能与钱家联姻了,还望贵府海涵,多多谅解。
可怜的李佑,又被赵良礼无赖般的当枪使了,意想不到的卷入一场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风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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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府衙自此多事矣
送走了赵良礼,李推官正翻看两件刚报过来的案卷文书,又有杂役进来禀告说:“府尊大老爷命小的来问话,现在府署上下要去城外迎接石大参上任,李大人究竟去不去?”
李佑前天心中畏惧,说是要称病不出,但这两天逐渐想开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大不了回家闲居等待时机起复,官场上总不可能事事顺心如意,即便到了赵二老爷这个级别不也一样有憋屈的时候。
但若因为心有芥蒂不去迎接上司,那就失了规矩,要被人挑理了。
“同去同去”下定决心的李推官答复道。
话说府署大部队一行官吏衙役随从兵丁一二百人,与县里队伍会合,浩浩荡荡出城门向西而去。
李佑原以为只在阊门外接官亭摆个仪式,不料花了好大功夫一直出城十里队伍才停下。此时已是午后了,不禁腹诽王老知府真是拍马奉迎。
别人有准备,早早吃过饭,或者轿中藏着点心。李推官一直推说不去到最后关头才入了伙,并不清楚具体安排,也就没什么准备,这时候饿的前胸贴后背。
他忍不住对王知府发牢骚道,参政分守道是从三品,您老人家是四品。虽然为上下关系,但品级只隔这么一级半品的,实在相差不多,又不是钦差体制,犯得着兴师动众出城十里迎接么。
对于李推官不负责任的抱怨,王知府训斥道:“你还有脸皮说这些若不是你,石大参怎会对府衙有成见?这时候怎能不恭敬些?”
当然也只是说笑而已,就算没那档子事,也得出城十里,礼多人不怪。毕竟在没有布政使司的江南,参政分守道已经算得上小方面官,和府州县这类土气十足的地方官已经不是一种境界了。
有打探消息赶回来大叫:“来了来了”
之后便无可赘述,一切规规矩矩的按照约定俗成的仪式。当府县官员轮流上前参见时候,倒让李推官小小的紧张了一下,生怕石参政让他下不了台。
不过石大人扫视了一下围观民众,颇有前车之鉴的克制住了自己责骂**。
接了上官,一干人等又浩浩荡荡的杀回府城里,将石参政送到府公馆。
这时候,资格不够的可以滚蛋回家了。有资格的如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知县等人有幸继续陪同参政大人在堂上闲谈,顺便等待晚上洗尘宴。
此时我宁可没有这个资格…整一日粒米未进已经饿的头昏眼花的李推官想道。
国朝官场交际有个毛病或者说习惯,喜欢叙各种谊。首当其冲的就是年谊,一见面就叙一叙科甲出身,谁先谁后谁高谁低都有攀交情的说道。
只听石大人似乎漫不经心道:“尝闻吴地科甲鼎盛,尔等在此为官,想必是承蒙朝廷优选的,都是哪一科的出身?”
听到这话,正谈笑风生的王知府顿时变了脸色,与李佑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在座七人中,就这一老一少出身上不得台面。王知府是秀才出身,李推官连童生算不上,干脆就是吏员出身。
看王知府的吃憋窘况,李佑几乎想发笑,这老头拼命逢迎巴结了半天,人家石参政一样不给你面子。但再一想自己出身更惨,又有点同病相怜了。
话说叙年谊出身也不是乱叙,若你要明知道对方是个文盲,还拉着人家问科考年次名次,这不就等于是打脸和羞辱么。
王知府是苏州府这边的主陪,出身却低,按道理说大家应该心照不宣的不提科举出身之事,维持一团和气场面才是正经。石大人混了这么多年官场,是清官但不是愣官,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么?
只能说,石大人把和李推官狼狈为奸的王知府一齐迁怒了。或者说这还意味着什么?十分令人深思。
王知府急中生智,起身对石参政道“下官去更衣”,便尿遁了,却将因为心里嘲笑王知府而慢了一拍的李推官留在此处。李佑总不能也一模一样来个尿遁罢。
等众人自报家门,沈同知是个早一点的三甲进士二百名,夏通判是仅次于进士的举监,文知县和祝知县都是晚一点的二甲进士…李推官闭口不言。
三个两榜进士,一个一榜举人,当即和石参政谈作一起。顺便改了称呼,开口闭口前辈老大人…李推官继续尴尬,十分不好受。
沈同知忽然转头问道:“到此上任以来,满耳李大人的才名,为何今日无声?不知李大人是哪一年的高第?”
其实在座的都知道李佑出身吏员,沈同知定要在目前这个氛围下公然问起,无异于一种羞辱了。
李佑心中大怒,压下烦躁心情(本来就饿的难受),意味深长的注视沈同知。他才不信沈同知真不清楚他的底细,这分明向石参政表示要卖好投靠了。
此时李佑渐渐察觉到石参政的心思。随随便便一个叙年谊的礼节,便将他与王知府从众人中间分离了出去。
而且不知不觉挑起了众人的怨怼。凭什么一个秀才加一个白身压了进士、举监,在府里地位最高、权力最大?平常大家这种心情是埋在心底不会外露的,但今天叙年谊科第反正是上司提出来的,便可以借此发泄。
同时这也是一个暗示,既不损石大人形象又表达了石大人的立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有意迎合这个暗示的,自然会有所表示,例如这位沈同知。
沈同知的心思说起来也很简单,秀才王同知可以接毛知府的位置,那么进士沈同知为什么不能接王知府的位置?一般情况下没办法,但今天发现上官对王、李二人都十分不满,这岂不是机会?他有什么理由错过?
想通了情势,李佑心里暗叹,今日经石参政随手一拨弄,府衙自此多事矣。石大人倒是可以轻轻松松的坐山观虎斗,顺便添柴加火。
但他李佑一个本土官也许会畏惧道台大人,才不会害怕什么同知通判之流的同僚,以后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乡党的厉害。只是眼前这个关口,也不能坠了名声,说不得又要嬉笑怒骂指桑骂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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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声说不成便骂人
贬损别人的经验也有不少了,李佑故技重施,对沈同知拱拱手道:“听说沈大人时文做得好,下官有点小才但对此是不精通的。去年也仿圣人学问写过一篇,呈给回我县休养的卢尚书阅览,被卢老大人斥道,这东西最多也就能中个三甲二百名”
三甲二百名显然暗讽沈同知,这时候需要有人凑趣问一句“你如何写的”,以便李佑借此由头继续往下说到抖出包袱。
可惜令李推官失望的是,场中无人出面帮腔,就此卡了壳,顿时感觉到今天情势不同于以往。
吴县的文知县忽然插嘴道:“卢尚书?兵部卢尚书?”
李佑满怀期待的点点头道:“不错。”
结果文知县又回归沉默,叫李佑愿望落了空。
沈同知便开口嘲笑道:“李大人欲习圣人之学乎?不必非找卢尚书,在座皆可为师长。”
李推官终于明白,为什么说好单口相声比对口的更难,没有恰到好处的捧哏不方便得很。此时有点不妙,陷入了困境,以前的套路是没用了。
大意啊一时漏算了目前他是完全被孤立的情况,一无帮腔助拳,二无捧场大笑烘托氛围,再像过去一样收不到该有的效果。
想来想去,既然相声说不成了,李佑觉得如今之计唯有学泼妇骂街…比谈经论典,肯定是比不过他们的,那就比骂人罢。只有泼妇骂街这个法门神通才是一不需要友军二不需要观众,甚至连对手都不需要。
幸亏他踏入官场的第一天,就猜到会发生这种事,提前准备了一堆骂人诗词曲。当下李佑突兀大笑道:“要学沈同知,还是算了罢,有个小令,专讲同知学问的。”
说着半吟半唱道:“叹同知,最不齐,抄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做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又嚼,有何滋味?孤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果然是犹如泼妇骂街一般的效果,被人身攻击的沈同知大怒道:“口舌毒恶卑劣无耻”
李推官冷笑不语,有了情绪就好,就怕你没情绪。
匆匆脚步声传来,只见王知府走进屋内作惊喜状道:“听闻久不著述的李大人又制新词了?想必要传唱满姑苏了。今日真乃盛会也,可惜本官未曾听到,敢请复述聆听。”
可算有帮腔的了,李佑心道。
“胆敢以俚俗乱曲非议国家制度,李推官过于狂妄了”石参政忍不住出言斥责。
反正已经撕破脸,李佑打蛇随棍上破罐子摔碎的仰头大笑,狂态尽显道:“为官不善作空谈,爱骂迂儒满书笺。诗词歌赋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九年”
沈同知还打算摆事实讲道理,“制义代圣贤立言,因文见道,非诗赋浮华可比。主于明白纯正,发明经书之旨,亦足以端士习,天下之太平由之。”
傻子才跟你纠缠辩论这些,本官就是要骂你玩的。李佑随即诵一首对答道:“你也科来他也科,无人不想吃天鹅。须知制艺实学少,到底文章废话多。熟读烂记徒刻苦,春花秋月渐消磨。笑问吴郡沈同知,会以经义治城郭?”
吃天鹅,实学少,废话多…沈同知被李佑骂的要吐血,偏偏李佑还是出口成诗的骂,极尽卖弄才华之事,风流不羁的很。对比之下,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显得太平庸无彩了。
但要想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哪有这个急智想出应急词句?平日虽然有些诗句备用,但大都是风花雪月,怎么会准备这种场合的。
沈同知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李佑眼中的鄙弃神色一览无余,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屑于说,当头又是一首:“心得须凭自主张,纷纷百家说雌黄。盲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道短长。”这是骂沈同知有眼如盲,没有真正主见,只会人云亦云。
沈同知本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这时候被气的哑口无言,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左顾右看欲寻帮忙助拳者。
登时场面上冷了下来,并没有人替沈同知出头,估计都是被李佑的肆无忌惮吓住了。
座中除了王知府,大都是本月才到任的,虽然耳闻了李佑的名作,但没亲眼见识过李佑的诗词本事和刁钻刻薄。如今看李佑气势逼人,每一张嘴就出一首诗,而且还首首贴切,生生直刺人心肺。
不约而同想道,号称探花先生果然是真有歪才的,不然如何能在文风鼎盛的苏州府独树一帜。本欲帮沈同知声讨李推官的,也纷纷闭嘴。
一来没这个本事随口成诗,一张嘴岂不先显得比李推官低了一筹?比恶毒比猖狂自我掂量起来差的太远。
二来李推官是本地名人,他的诗词曲调在市井之间很流行。眼见沈同知已经被骂成这样,要连自己也被骂进去流传于街头巷尾,丢了名声那也太不值得了。
三来李推官的道理说到底并没有错。八股时文已经用了三百多年,到了如今确实成了虚头八脑被写滥的东西,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驳斥他多多少少有些心虚。
其实李佑和沈同知骂架的不对等之处还在于,李佑可以肆无忌惮抨击沈同知会写八股也没用处,沈同知却没法说会写诗不是才华。
不得不说,一力降十会,李佑又成功了。
看到友军夺了主动,王知府也终于敢出面说话了,“春秋有风雅颂,战国有离骚,汉有相如赋太史记,晋有二王书,唐有太白少陵诗,宋有东坡词,皆绝唱也。今我煌煌大明承袭华夏道统,有何可比肩哉?请诸君告我。莫非只有八股时文可以传给后人?”
连你也看不起小说么,有千古奇书***词话…李佑一边想一边打着见好就收的主意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下官告辞了”
众人目送李佑昂首出了厅堂大门,耳中又传来他吟诵的诗句道:“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非清流。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居然还有更好的…堂中诸人一时面面相觑无语,李白斗酒诗百篇只是个传说,现实中真能到类似的程度?幸好今天是沈同知不知深浅一头撞了南墙,善哉善哉。
还是有人能治住李推官的…第二天按察分司便发出申斥到府衙,以“妄议国制,辱骂同僚,有失官体”的理由,罚了李推官半年俸禄。
“你活该。”黄师爷吃酒时幸灾乐祸对李佑道,“陈巡道也进士出身,乃生平最得意事。你胡乱骂了一通科举,他能爽快就怪了。不罚你罚谁。”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这表示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另行追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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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在苏州府做官不容易
话说府署李推官在公馆中嚣张狂傲连作数诗,把同僚公然羞辱了一顿,还连带大肆嘲讽了科举和八股时文,又有自述感怀两首。这一切不知怎的流传了出来,在满城文化界中引发热议。
一方面,文人士子们首先对李先生狂放不羁的作派都是很欣赏很羡慕的。这年头士风堕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是唯一的模板了,每个文人心中都有一个风流狂士的野望,同时最好还能顺便当个不那么累的官(当不了翰林在苏州当个推官也勉强可以接受了)。
众人一致认定,李探花乃苏州府数十年一遇的奇人也,在后世故事里估计要与唐解元、祝枝山等姑苏名人并称的。
另一方面,文人们对李先生的观点分歧的厉害,在文人扎堆的地方处处可见争论不休者。有拍案叫好认为是针砭时弊的,有摇头非议认为是大言不惭的。
不管再怎么争论,有功名心的仍然要继续揣摩研读新近流行的八股范文,中举人考进士仍然是最主流的成功标准。
用二十世纪末一句逻辑不通的装逼话说,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让他去考功名,因为那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就还让他去考功名,因为那是地狱。
至于市井百姓的想法简单多了:李推官是个好人,那么被他骂的一定是坏人。
不过以上这些与李佑目前的生活似乎没什么直接关系。他主业是混官场的,又不负责风俗教化,也不是科举出身,周围没那么多同窗同年文友,文化圈嘴皮子的事情暂时影响不到他。
这日李推官收到一份案卷。某县某妇女被杀死于自家床上,首级不知去向,县衙审明是丈夫干的,并附带上丈夫的供状。
他大笔一挥驳了回去,吩咐书吏批道:蠢到什么程度的人在家里杀了妻子还等着别人去发现?首级也没有找到,甚有疑点,猜测是屈打成招,重审
判完案卷,又有门子递进来帖子,李佑开了看,原来是按察分司的黄师爷有事相商,请他吃酒。心下嘀咕道,前几天为了自己被罚半年俸禄的事情刚刚吃过,今天怎的又来一出?
现在不比过去了,大家不在一个官署里,为了避嫌(表面规矩必须要做),不方便公然频频到衙门里往来拜访。又因为没有独立住所(前衙后衙几乎一体的),所以要议事就得出去。但一出去就得吃饭喝酒,真破费啊——李推官目前打算买宅子,手头正紧。
原来黄先生找李推官不为别的,只为陈巡道缺钱了。
只听黄师爷道:“按察分司新立,没有前任积蓄,小库里一穷二白。况且分巡道不是亲民莅事官,你们府县官随时可以给治下民户加派赋税捐款,但陈巡道急切之间从哪里讨的钱来?又因陈巡道新官上任,他自己又讲究体面,不愿落个贪婪名声,所以也不好意思找各府州县要钱。”
“怎会少钱用?”李佑疑惑的问道,陈巡道身边又没带着多少人需要养。
这一句问出来,立刻叫黄师爷找到了口子,掰着手指头没完没了诉起苦:“李大人仔细听我讲,自从陈巡道升任道台官,同乡同族便又来了一些,有的是族里派来历练的,有的是来跟着办差事讨口饭的,有的是老亲友推荐来当幕席书吏的,都是世道人情,不能全拒绝。”
李佑点点头表示理解,这确实是谁也纠正不了的习俗。他不也一样么,安插了一批亲朋来府衙当吏员,幸亏府衙空额甚多能吃公家饭,不用自己掏腰包。
“其他过路送扇子的也常常有,一张纸一把扇子递进来,自称是某某某前来拜访,总得送些程仪罢?一个两个三个,常常有日日新,手头这点钱怎么够用。”
所谓送扇子说白了就是打秋风,一种读书人的习俗。到了某地,找个能扯上关系的人,送一柄扇子和自己的一篇什么著作,声称前来拜访请求指教。如果主人看得上你,那自然赠送给你一些程仪,双方面子都好看。
李佑继续点点头表示同情,心里再次庆幸,从这个角度看还好他不是科举出身。没那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同道中人,也没有一科下来多一二百同年的遭遇。
若有人问,打秋风的不见他不就行了么?确实,不见可以,大家都理解,但程仪该送的还得送,这才是不可缺的。
敢上门来拜访的,除了骗子,多半是真能找到七拐八弯的关系,例如你座师的某某同年、你同年的某某学生、你上司的某某子侄诸如此类。大家都是扯得上关系的读书人体面人,你既然发达了,对于应该“帮助”的过路同道还要一毛不拔,这口碑传起来可就…
这就是时代的风气,看官们有兴趣可以去研究研究我国著名旅游家徐霞客的旅行细节。他拿着地方官照顾人情开的牌票,去乡间索要吃喝差役,那场面还真跟二十世纪的鬼子进村似的。
话扯远了,总而言之,在本朝作为一个官员,想要维护自己的各种关系网,这是必须的花费,说不定你也有哪一天求到别人门上的。
“其它的就不啰嗦了。在苏州府里做官,不易哪”黄师爷感慨道。苏州府本身读书人多牵连广,又加上地处江北与浙闽(都是科甲大省)的道路要冲,往来过路的应酬真是极多,用钱就能打发的还都是小的。
李佑很主动说:“本官与知府提一提,从存余库里借一点给按察分司署?”
黄师爷拱手道:“那先谢过了,稍解燃眉之急,但毕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说到底还是公帑。其它你这本地人看看有些什么发财的法门,方便一起做的?不求发大财,只要能填平了陈巡道的应酬花销即可。”
“不瞒先生,本官近日也在琢磨此事,已去信叫家中管账小妾来商议。若有了眉目,一定相告,合伙便好。”李佑坦诚道,能拉着陈巡道黄师爷一起干当然再好不过,到时就算石参政想肇事也得退避三分。
黄师爷再次拱手道:“那就委托李大人了。说起来,陈巡道的偏房是你的远亲,既然是亲戚关系,要多多走动才是。”
陈巡道那个小妾是李佑母族的远房亲戚,当初因为条件正符合陈大人的要求,被李佑送进县衙当了侧室。之后李佑再也没去见过,就是为了避嫌,这方面还是注意些好,何况李佑的名声又是那样。
却没想到今日黄师爷忽然说起这个,李佑愣了一愣便醒悟过来,也没再多说什么。
谈完正事,二人闲扯时,黄师爷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与钱皇商家最近有什么关连么?”
打消了赵大官人与钱家联姻计划算不算?李佑做贼心虚道:“不曾有直接关连。”
黄师爷透露说:“钱家遣了人来按察分司拜访我,询问你的情状,不知是何缘故。”
李佑心里警觉,钱家为何打听他?莫非是他打断赵大官人念头的事情让钱家人知道了?奇怪的很,在场没有别人,事情怎么会泄出去?
再一想,多半是因为他和赵大官人刚谈完话,赵大官人就变了卦,所以引起怀疑?
“他们可曾说为了什么?”李佑问道。
黄师爷稍一回忆,“看样子似乎并非坏事。”
李佑不禁也叹道,在苏州府做官果然不容易,稍不小心就触碰了达官贵人。
不过对此李佑暂时还不是很担心,钱家想动他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跋扈外戚整治正直文官?舆论上首先就很被动了。再者,要动他从程序上绕不过王知府和陈巡道。
等回到府衙,王知府将李佑叫过去,请了座,上了茶,又开始唠叨:“沈同知他想巴结石大参也罢,亦或是对老夫这个位置有什么想法也罢,都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人非圣贤,谁无私心?正是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你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
李佑对此并不在意,“骂便骂了,他先要辱及下官,怎能善罢甘休,自作自受尔。”
“本还可以和光同尘,只要与沈同知讲清楚,老夫都这把年纪了,又何须他着急?但如此情况,他定然要彻底投向石大参。”王知府带着几分忧虑说。
李佑不屑道:“一个同知而已,难道还怕了不成?”
“这岂不正中了石大参下怀?本来他要直接插手府衙也不是那么容易,如今等若是轻松打进了一个楔子,半丝力气也不费的。”
听到这里李佑皱眉思量,从这个角度看,还真是叫石大参达成了目的。听说最近那天公馆里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他还有点奇怪怎么泄出来的,这年头怎么什么都没法保密。
想来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动机故意传这些事情。即便公馆里有杂役僮仆偷听到,大概也没那个本事将他这么多诗句都记下来。
现在则有些明了,难道是石参政放出的风?这样沈同知便没可能与他和解了,不倒向石参政都不可能。
又沉思片刻后,李佑开口道:“下官自然一力承担,老大人不必忧心”
王知府道:“这是好是坏其实很难说清楚。老夫并非埋怨于你,只是提醒你不得不防。”
“下官明白。”李佑便告辞了,这言外的意思,不就是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么。要让某同知了解到,在苏州府做官是多么不容易。
古语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对石参政那是没办法,但对权势差多了的沈同知,要先发制人或者后发制人还不是任由李佑自己选择,王知府干这种事都未必有李推官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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