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一章 李佑此人很有意思
四百三十一章 李佑此人很有意思
rìsè已暮,今夜天子不上岸,宿于舟中,后面到了高邮才有行宫歇宿。
在御舟上,尚处于新婚燕尔时期的景和天子将贤妃召来,急不可耐的要钻进内舱为了大明江山的延续而奋斗。
却听见大伴段公公在外面唤道:“皇爷!奴婢有事禀报。”
这段公公,便是清晨李佑迎驾觐见天子时,天子身侧那位三十余岁的内监,从天子幼年起便在天子身边服侍陪伴。
段公公全名段知恩,与太后身边的麦承恩、归德千岁身边的吴广恩并称为最有潜力的三位大内高手,巧合的是赐名都带有一个恩字。
当年先皇为太子选了八个内监作伴,时至今rì,八人中有六个被归德千岁杖毙了,还有一个病故,只有段公公这颗独苗挺到今天。眼瞅着终于活着熬到了天子亲政,实属不易。
景和天子只得披衣到了外间,顺手接过段公公递给的纸片,坐在宝座上信口问道:“大伴有何事?”
段公公答道:“李探花要跳水自尽,亏得被舟上军士救起。”
景和天子吃惊道:“好端端的李佑为何要自尽?”
段公公解释道:“奴婢说的糊涂,叫皇爷误解了。投水的不是这个李探花,是翰林院那个李探花,李编修。听说李翰林与李扬州起了冲突,但是李扬州此人皇爷也是知道的,口舌如刀,锋利不饶人,将李翰林贬斥的哑口无言、抬不起头。李翰林大概是越想越气,所以愤而投水。之前李佑已经下船走人了,留了话说到扬州再向皇爷请罪。”
“朕本来担心的是李佑与袁阁老对峙,可他们两个李探花应当素未谋面,怎么会起冲突?”
段公公又解释道:“去岁大比后,李登高成了李探花,酒宴上因为李探花之号被教坊司姑娘们嘲笑编排。那些贱籍女子说话也没个分寸,将李登高气得半死,便恶上李佑了。”
“李佑如何骂的李登高?大伴可与朕学一学。”景和天子忽然饶有兴趣的问道。
段公公低头闭口不语。
天子失望的叹口气,低头看手里纸片,写的却是李佑下船前吟的那首绝句——十丈天威十丈尘,随驾公卿何jīng神?莫嫌拂袖多寒气,我是人间避热人。
“我是人间避热人…”天子沉吟片刻,避热一词与炙手可热的炙手、趋炎附势的趋炎相反。“这又是文人故作清高么,还是被激怒了负气而为?下诏旨将他追回来就是。”
“以奴婢之见,皆不是。那李佑只怕是故意为之,没有李登高他也会想法与别人大吵一场。只是别人老于世故,不与李佑较劲,唯有李登高出言轻佻正中李佑之下怀,仿佛猎物被李佑穷追猛打了。”
段知恩停顿片刻,等小皇爷想了想,才继续说道:“奴婢猜测李佑大概是担心群敌环侧,于他不利,所以不yù久留,史书上也有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故事。他便故意寻了这么一起事故,借机抽身。”
景和天子拍额懊悔道:“当时朕却忘记了李佑与别人不和!难怪他要走,这也怪不得他。”
今天的事情又给年轻的天子又上了一课,他有意与李佑亲近几分,李佑也愿意向他靠近几分,都有主观意愿本该是一拍即合的,结果事情未遂。名利场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是如此复杂,很多时候并不以主观意志为准的。
政治这个东西的确是易学难jīng。任是谁听了几句“官场秘诀”、“驭人之术”什么的,都可以认为自己已经入了门,必将无往而不利。但事实上,即便人人有宝典,但成功的终究是少数。
想起李佑,又想起袁阁老,天子微微叹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段知恩应对道:“此言不妥,皇爷既是大明天子,鱼与熊掌便都是皇爷的,只不过有喜好高低之分而已。其中为君之道,要靠皇爷自己细细品味了。”
景和天子打了个呵欠,“朕困乏了,大伴无事就退下罢。”
段公公躬身道:“奴婢还有最后一言。那李佑依附于许次辅,本是不必舍近求远的,一个五品也不值得费心思。但李佑虽年纪轻轻,却洞彻人心,机巧灵变,做官至今没见有吃大亏时候,正可为试金之石。皇爷若有本事能将他玩弄于手掌之中,别人便更不在话下。”
景和天子眼前一亮,难得起了好胜心,拍着扶手道:“有理!李佑此人,与众不同的很有意思,大伴与我参详参详。”
却说李佑下了船,在岸边目送浩浩荡荡的船队远去。他知道,这数十艘各式舟船中,必定有一艘是归德长公主的,只是不晓得哪个才是。
此时所处还在宝应县内,河道两侧皆有壮丁军士守卫,每隔两三丈便有一人。李佑随意找了个人传话给知县,便在原地等候仪从。
他胡思乱想道,看史书时常见“清君侧”这个词,以前还没什么感觉,今天见了见随驾这些人,算是有切身感受了,他也真想喊一声清君侧。幸亏如今大明有一点好处,没了诏狱的天子就像失去爪牙的老虎,想砍大臣,难度很大。
李佑从宝应县借了马匹,快马加鞭,从岸上重新赶到了御驾前面。然后在高邮的界首驿再次上船,昼夜兼程,每过一驿站便换一船,只用了两rì功夫就赶回扬州城。
此时李大人连续颠簸数rì不停,浑身像是散了架,坐在家中一边对幕僚大叹做官辛苦不如闲云野鹤,一边又打发人去叫盐商公会何总管。
那何云梓自然晓得李佑召他前去是为何事,见了李太守主动禀报道:“太守但且放心,无论彩棚、戏班,还是烟火、云绸,皆已备好。沿途十里两岸河房都已经将涂料发下,两rì内粉刷完毕,一切就绪。”
李佑又指点道:“归来时本官看两岸河房,有空缺处甚为不好看,可用竹篱遮之,既雅致又不费什么钱。等天子驾到看在眼里,本官必将劝天子接见尔等。”
四百三十二章 春风十里扬州路
景和天子南巡到了高邮,驻跸一rì,看了看高邮湖堤坝,之后继续南行。&&于四月二十九rì,进入江都县境。府衙、县衙全体官吏倾巢出动迎驾,至于李大人则是二进宫了。
今天与宝应县那次仪礼又不一样,那次是封疆大吏迎驾并随驾,只是李佑这个冒充封疆大吏的半截故意跑路了。
而这次是地方亲民官迎驾,从礼制天子要表现出更加和蔼可亲的态度,不过主导角sè仍旧李佑来扮演。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大人从宝应县擅自离队也是情有可原的,不然档期安排不过来。
宝座设于舱中,袁阁老、白翰林、礼部安侍郎、工部秦侍郎、李编修、段公公侍驾,宛如小朝会一般,将前舱几乎塞满了。甲板觐见的官员进不了舱,只能在舱门外叩见。
天子先召见了府正印兼县正印李佑。李大人具五品朝服次是斗牛服,在无数道古怪的目光中,一本正经的三叩九拜。礼毕后将府、县官员名单交与天子,随后侍立一旁。
次叩见时在岸,随即又被送到后面船,看天颜不真切。这次李佑倒是看清楚了,只觉得景和天子比一年前成熟了几分,嘴边还稀稀疏疏的留了须。
此后天子拿着名单,一个一个询问府县众官姓名,遇到顺眼的勉励几句。
江都县郭县丞第五个被召见,天子问完姓名。太守李佑在旁推荐道:“臣侥幸受命署理府事,遂将县事尽委郭大人,其游刃有余而井井有条也,以臣观之。绝非百里之才。”
景和天子点点头,便对段公公道:“记下姓名,回京叙用。”
这也是一种默契。天子南巡,总要在不影响全局的范围内免几两钱粮,奖几位秀才,升几个官员,营造普天同庆的氛围。反正天子都不认识,除非特别有名的。究竟谁中彩全看地方推荐了。
亲耳听闻喜讯,郭县丞感觉自己真撞了大运,心里不住默念着金口玉言天恩龙音,下甲板时犹自神思恍惚。若非军士扶了一把,险些栽进水里。
见完官员,御舟便缓缓启动,继续前行,此时据扬州城尚有二三十里。还要走一阵子。
李佑留在了舟侍驾,别人还好,翰林院李编修感到十分不自在,他一见到李佑便想起几rì前的羞耻。&&而且总是忍不住的反复想起,好似一种折磨。
但那李佑仿佛浑然不在意。即使在御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仍旧挥洒从容。道貌岸然的风仪出众,仿佛丝毫未曾将前事放在心头。
也许是身经百战的李太守没将暂时只能算潜力股的李编修看在眼里,储备干部又不是干部,短时间内不认为值得惦记。
话说扬州这样天下有数的经济繁华地区,城市周边必然是市镇密布,这已经不同于传统意义的城外村庄了,运河沿途更是如此。
御舟向南,景和天子透过轩窗,望见chūn光里两岸绿柳成行,衬出河房的粉墙黛瓦、竹篱青阶。真是个房舍鳞次、人烟稠密,好一派物阜民丰的风情画。
景和天子生长于京师深宫,没见过这类似于江南水乡的景致,不由得兴奋的吟出一句“chūn风十里扬州路”。
其实这比喻不太恰当,但没人去纠正他,告诉天子说杜牧这个sè鬼写的chūn风十里扬州路,绝对不是指这种地方,而是某种圣万万不可去的地方。
又行了几里,却看到岸边百姓拥挤聚集,接踵摩肩的向河观望,凡御舟所到,齐齐跪地相迎,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极目远眺,所能看到的前方数里之内,亦是观者如堵。从此处到扬州城下,十多里路程不知有多少百姓列满岸边,迎着御舟迤逦前进。
万民夹河朝拜的场面让景和天子有点小激动,一声令下,将宝座从舱间移到了甲板。
此时的河,chūn风拂面,龙旗飘扬,伞盖摇动,百舸争流或护驾或尾随,巨大御舟的甲板打起了曲柄九龙华盖。
岸百姓隔着十几丈水面,目睹到华盖下的天子龙颜,登时欢声雷动,陷入了奇怪的狂热氛围,山呼万岁的喊声响亮数倍,贯彻云霄。
反而又让景和天子更加陶醉和兴奋,不知为何想道,难怪史刘邦要说大丈夫当如是也。
大导演李佑心中冷静分析道,这位小皇帝虽然脾气弱了点,不过却不怯场,属于大赛兴奋型选手,看来以后不至于躲在深宫,几十年不见大臣。真遇到这样的天子,除了太监任是谁也头疼。
瞥见起居注官,李佑前啰嗦道:“这位大人不要疏漏了,此乃圣天子在扬州与民同乐也。”
宦海经验丰富的袁阁老则无奈暗叹,这次又让李佑抢了先,这厮运气为何总是如此之好?
他知道,根据地理、民情、风景,沿途能布置出这样场面的,唯有扬州、常州、苏州、杭州等运河沿途而已,应天府和淮安府的水情都不行。这些地方中,偏生扬州位置最靠北,是御驾第一个到达的地方。
头脑不傻的都知道,这种事第一个绝对占便宜,绝对让天子印象深刻啊。后面的只怕要被认为是效仿了。天子南巡无前例可循,李佑这个年轻无经验的地方官如何能想到这些的?
瞧着天子喝茶时机,李佑又略带得意的说道:“自高宗皇帝还都京师,江左百姓七十年来从未得见天颜,今rì真是三生有幸哪,只怕今年扬州的钱粮收成都要涨个一二分了!臣要代百姓叩谢天恩。”
李大人故意这里隐xìng的显摆夸耀,别人只想捏着鼻子听,也只能捏着鼻子听。但另一个李大人李探花却忍不住了,不说话就像有个锥子扎在心口似的,听到李佑提起钱粮收成,忽然心头一动。
他筹措了一下词句,慷慨开口道:“此际正值农忙时节,李扬州如此兴师动众,百姓不安于业余毒尤烈,不怕误了农时么!农为国家之根本大计,李扬州牧守地方,安得如此轻率乎?殷鉴不远,圣万万不可忘形于此,臣请惩李扬州以谢天下!”
这话虽然扫兴,但却是百试百灵的硬道理…景和天子望向李佑,你自己去搞定罢。
说得好!李佑心里喝彩一句,面皱眉道:“李编修可曾知道,本官身为亲民之官,生平最恨的是什么?”
可惜没人捧哏问一句“是什么”,李佑尴尬的笑了几声,自问自答道:“我等亲民官的苦累倒也所谓,为君效命不敢有辞!但最恨的就是李编修这种不通政务、不知民情、不晓道理的京官指手画脚!”
“你看不到这两岸都是市镇么!李翰林饱读诗可知什么叫市?本官可以告知与你,岸边百姓多以商旅工匠渔盐为业!李编修可谓有目如盲,从哪里看得到他们需要务农?”
“何况本官之前早有令下,只许两岸三里内百姓围岸观看圣驾!三里之外,只许老幼妇孺观看,如何误得了农时?李翰林太过于不明事理了,不要学那不通世事的腐儒!”
“看了几本就敢大言不惭的谈论时策,这就是翰林的本事么!若非天子圣明,岂不要受你的蒙蔽将本官冤枉?”
李编修目瞪口呆,臊的脸sè通红,他就说了几句,却被李佑一口气喷了几十句…他突然明白了,难怪李佑主动提出“钱粮收成”四个字,这绝对是引蛇出洞!
李佑却像受了天大委屈,又愤怒难平的对天子道:“臣到任一年,江都县黎民户数增加两千余,缴纳钱粮增收近万,政简刑清铺桥修路,数十万百姓安居乐业,朝廷诏令畅通到底。静夜自思,对得起君恩与朝廷,下对得起社稷与黎民,见了百事不懂的李编修却要矮他三尺,要领受无缘无故的被他责问,rì后前途也绝不如他高,这合情合理否?”
这下满船人都在心里腹诽,李佑这是装疯卖傻,故意装委屈夸耀功绩找天子要官罢?谁说你前途不行了?你非要与探花翰林比怪的谁来?本朝就是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传统,一个探花翰林只要不是人品太差,最低也能熬到侍郎级别。
李佑满怀悲愤的叩首高声道:“凭空被李编修责问,却又让臣想起一件颇为不服的事情!为何京官比地方为贵?为何京官升迁快于地方?为何翰林仅以文学见长,不知政务为何,偏偏还能最快?为何统领天下政务的宰辅要从文学之臣中选出?为何非翰林不入内阁?”
“如此天下亲民之官前途几乎无望,所以不能立志,已经不能立志又谈何全心为君效命?莫非亲民官代天子牧民,其职不重乎?”
这个问题很复杂,换个成熟点的天子,早把李佑训斥下去了。景和天子年轻稚嫩,哪里能说出个一二三,只好又无辜的看向首席侍驾大臣袁阁老,示意他接口。
袁阁老心里破口大骂,明明是你李佑自己和李编修的怨隙,或者说你看不顺眼我等随驾大臣。却非要扯到地方官与京官的区别和传统,这是三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么?还摆出一付为天下地方官请命的嘴脸,面貌可憎!未完待续。。
四百三十三章 李太守三连击
国朝京官比地方官清贵的现象确实存在,例如从二品布政使迁为三品副都御使和侍郎,往往就被视为升官,七品知县被迁为七品御史,同样也被看做升官。
反过来,去年年初李佑以六品中舍人的官职,被外放知江都,虽品级没变,但人人都视为贬官,是该同情的。为此李佑自己也写诗道“天门哭罢朝南来”,十分厚颜的拿杨慎来比喻自己。
更别说入不入翰林的区别了,所以在前几rì,七品翰林编修李登高面对五品地方官李佑时底气十足,高傲的说“本官清流华选,你这风尘俗吏算得了什么”这种情况。
李编修的话在官场算是“话糙理不糙”,换作别的地方官,也只能含羞忍辱,只可惜他这次用错了对象。那功勋卓著的半勋贵半名臣李佑比李登高更加傲气,嘴皮子加凶狠,直接还嘴将李登高骂到体无完肤,羞辱的李大翰林要投水自尽。
话说回来,京官比地方官为贵其实并没有明确的制度去规定,更多的是一种传统和心理。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也有国朝初年抬高朝廷、抑制地方、加强大一统集权的政治需要因素在内,好处就是使得大明地方官完全没有造反能力。
随驾大臣中,大学士袁阁老是首座,天子金口玉言不方便说话时,他必须要出面应付。
但李佑的一连串问题太尖锐,直面地方官与京官的利益冲突。十分不好回答。打太极拳又缺乏理论依据,四五经里也没什么话可以套用在这方面。
一般地方官为了前途命运谁敢这样放肆?偏偏李佑是个另类,大不了抱着金铁券和世袭三品回家养老的另类。
袁阁老还有一点顾虑,他身为宰辅大学士。说话随意程度可能远不如李佑这样的。他对政策xìng的事务发言,很容易被天下人过度解读,产生若干不测的后果。
另外,若非迫不得已,他绝对不想和李佑公开争辩,这是几次廷前奏对得来的教训。
最后袁阁老谨慎的开口道:“李大人休要君前失仪!朝廷有朝廷的考量,你做好自己迎驾本分即可,不要在这里乱议朝政。胁迫圣。若有见解,可疏言事,朝廷自有公议!”
李佑眼看第一个目的快达到,立刻拿出见好就收的势头。挑起这个尖锐话题。!。是他的第一击,最主要就是为了变相夸耀自己治理地方的功绩而已。
他知道,天子周围这圈随驾大臣中很难有人为他说好话,便制造出话题,通过辩白巧妙的将自己治理地方功绩表述一番。
而且越激烈的话题。越容易流传,顺带也就将他的功绩传出去了。至于后遗症,他除了李登高,没有针对任何个人。应该不会太严重…
不然即使是再无耻的人,也没法厚着脸皮自吹自擂道。我劳苦功高,我治理地方井井有条。我这里百姓安居乐业…
李大人随即向景和天子请罪道:“袁阁老所言极是,确实是臣的过错了。那rì臣被李编修辱骂为风尘俗吏,自思兢兢业业却横遭如此侮辱,又羞又惭之下恨不能投水自尽,但却知为臣不可荒废王事,勉强苟延至今。不想今rì又遭李编修恶言相加,实在忍不住一时愤激,险些误了陛下南巡盛典,罪莫大焉!”
这名为请罪实际还是诉委屈,袁阁老知道李佑难缠,只求李佑不死缠烂打即可,见李佑不再提京官地方官什么的为难天子,当即闭嘴不言。
不过已经李佑无情打击到半晌没有说话的李编修忽然听到李佑冷不丁再次将自己单独拎出来羞辱,登时睚眦yù裂,险些扑前去拿住李佑大吼一声,你到底想怎样?那天最后被羞辱到跳水的是我而不是你,你现在装可怜未免太假了!
见李佑旧事重提,众人心中暗叹,李编修还是太年轻了,中探花入翰林过于兴奋得意,心浮气躁的浑然不知官场风波险恶。
风尘俗吏这种京官用来取笑地方官的话,已经成了固定的用语。心里想想或者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非要公然当面以此去贬低别人,朝廷体制并没有明文规定京官比地方官高贵,绝对是政治错误。
所以很容易被人抓住大题小做,如果李佑真要狠了心,发动关系广泛串联,一起蜂拥奏弹劾李编修,才是大麻烦。天下有一千多个县和数百个府州,再少也可以招呼到百八十个人的。即便朝廷优容词林之臣,面对群情汹汹,也不可能无原则的袒护。李佑刚才大谈地方官与京官区别,又何尝不是造声势?
其实这便是李佑的第二击了,就是将李登高贬斥成不堪任用的反面典型,衬托出自己的英明神武。
无论什么类别声望,只要有刷的机会,无功名靠声望起家的李佑从来不惮于出手的。
而那李登高年纪轻轻,才二十几岁就中探花入翰林,坐了快速升的直通车。不是万众瞩目也相差不远了,看起来确是人中龙凤,未来宰辅热门人选。这么年轻就是翰林,熬年头也能熬成大学士了。
恰恰也因为“李探花”三个字,又与李佑同样年轻,所以常被人一起提起。
李扬州眼中,李登高身负储相之望,做官技术又弱得很,还敢羞辱自己,不刷他刷谁?
清流侮辱浊流,在崇尚清流的大环境下常常被当做官场美谈,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如果李佑不狠狠地报复回去,将李登高踩到泥里,自己就真要成李登高趣闻的背景了。
在李佑毫不留情的连番打击之下,是非先不论。但李登高这水准彻底显示出来了。官场中不但讲门面功夫,也要讲丛林法则。也就是说,不但要看是非,还要看水准。有时候水准太差,是也变成非了。
即便是偏袒李登高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李登高与李佑相比较,大部分方面差的太远太远。换句话说,李佑比拥有“储相”光环之人强的太多太多…
如遇此情此景,李佑的名义师长陈巡道只怕会感慨,难怪当初他中了进士后被老师送到县里低调做官。不然以他二十四年纪入翰林,绝对也要面临李登高这样的处境。
年轻储相的光环。看似光芒万丈,但也成了光芒万丈的靶子,在无数明枪暗箭的夹攻下真不是那么好混的。
从这个角度,同样年轻的李佑没功名反而不是坏事。大家都知道他前途有限,肯定无缘尚或者大学士,反而减轻了很多压力。
说到底,还是要怪李翰林修为太浅,如果他能坚守本心。不心浮气躁,李佑的鱼饵又岂能勾他来?
不过翰林院与别的衙门不同,内部还算团结,而且翰林院官员之间不庸俗的用品级论大小。只以科年论前后辈。在场人中,侍读学士白翰林就是李编修的前辈。李登高被攻击的撑不住了,白翰林总该出来打圆场。
明知李佑从头到尾一直是故意挑逗。怎奈李登高实在不争气,白前辈只得出面道:“李编修无心之失,言辞不当,回京后我翰林院理当罚他。李太守大人大量,勿要耿耿介怀,且放宽心思,不必与失言之人计较。”
这话其实也暗讽李佑心胸狭窄,小鸡肚肠,为了几个字而斤斤计较,有失风度,事实随驾大臣出于同仇敌忾心态都有这种感觉。
李佑早有准备,又不慌不忙的放出了第三击。拱手为礼道:“白学士多虑了,我岂敢为自己介怀?我为我师不平而鸣!”
这算哪一出?白翰林莫名其妙的问道:“你师又是何人?”
不得不说,众人无论敌都对李佑仿佛凭空冒出的师承很好奇。只见李佑一脸恭敬,“乃是景和五年chūn闱的第五名,陈东山公!”
景和天子这几天为了预备亲政,经常翻看朝臣名录,却记不起有这个人。不禁疑惑道:“朝臣之中,未闻其人,莫非归隐了?”
李佑答道:“东山公讳英桢,不在朝,由知县升苏松按察佥事。”
众人除了李编修,纷纷记起来“陈东山公”是什么人。前几年时,陈英桢这仅次于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的新科高位次进士没有留京,却去了地方任知县,还是相当引人注目的。
袁阁老迅速的醒悟到,李佑此时提起陈英桢,绝非无缘无故,今天他在御舟的激辩,肯定可以完美收官了,为了师长力争在什么时候也是官场美德。其他人从头到尾全入了他的圈套!
果然,李佑开始滔滔不绝的吹捧道:“东山公品行高洁,道德纯粹,才干卓越,却不慕庙堂之纷华,甘受亲民之苦累…”
如果陈英桢猛然听到这段溢美,只怕也不知道说的是自己。随即李佑话音一转,又不知是第几次将李登高扯了出来。
“这李翰林与我师同为名列前茅的进士,年纪相差不多,相较之下,李翰林显得轻浮无能!然而却中外瞩目,视为储相,一有过错,下袒护,彼此遮掩,文过饰非!简直就是蒙蔽圣君!”
“而我师东山公,难道凭借科名进不了翰林院么!只是他谦虚自谨,唯恐才具不足而致误国,甘愿临民地方,磨练治政之术,却至今几为人所遗忘!如此英才连圣也不知,只留李登高之流伴驾,这般遭遇,岂能不令我心寒而忧愤!故而我为我师不平而鸣!”
无数次被李佑拿出来当陪衬的李登高脸sè发白,不知所措,真正认识到了官场的残酷无情之处。如果给他一个机会,打死他也不会骂李佑“风尘俗吏”了,难怪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死活不出头!未完待续。。
四百三十四章 扬州行宫
别人被李佑口才说的犯迷糊,仿佛朝廷真是识人不明才将陈英桢放到地方。传更新但袁阁老很清楚陈英桢与许次辅的关系,只不过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很低调,很多人不知晓而已。否则当年馆选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时,陈英桢不会被刷下来。
可以说,陈英桢是故意被时任吏部尚的许次辅送到县里的。再说有许次辅惦记着,他只是装低调而已,哪来的“几为人所遗忘”?
不到三十已经是正五品按察佥事,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不在朝中而已不为人所熟悉而已。
但袁阁老与李佑战斗次数多了,也晓得遇到李佑发言时,脑子里需要多转几个圈才够用,万万不可草率说话。三思之后果然发现,自己这时应该装糊涂,而不是出头否定李佑的言辞。
不然那李佑肯定张嘴就是“许次辅清廉正直,严于待己,从不假公济私,所以为避嫌将学生放到地方。不像你袁阁老这么公器私用,你女婿是陈英桢同年,来就给了个贵重无比的巡按御史,还有勾结太监收黑钱的嫌疑…”
反正现在李佑只是死命抓着李登高开火,他何必去惹火身,死贫道不死道,李登高又不是自己的门下人物。
等李佑热情洋溢的吹捧完自家师长陈英桢,袁阁老心中叹道,他还是完成了立牌坊大业!
可以说,李佑为奚落和羞辱李登高披了一层华丽的道德外衣。天地君亲师,李佑为师请命而打抱不平。对错另论,但立场称得正义了,谁也不好从道义指摘什么。
御舟继续在百姓夹岸相迎中顺水而下,但甲板陷入了静默。各想各的心事。
还是李太守打破了沉寂,忽然指着岸边,开始为天子充当起黑导游,“这竹篱都是新扎的,别看雅致,可竹篱后面不是杂物就是乱草丛,邋遢的很…”
“沿河的墙壁看着光鲜,都是新近粉刷过的。石阶青石板很整齐,也是新换的…”
听到李佑坦然自若的将这些布置一一指出,御舟众人再次无语,你自家的表面功夫。别人戳出来也就罢了,可你自己有何必要没话找话的说这些?
天子大伴段知恩开口道:“李大人如此坦率而不拘,可是有恃无恐因为不将陛下放于眼中?”
“皆乃扬州富商的一片心意,虽有些浪费,但臣也不好强行拂了他们忠君报效的心意。传更新左右我扬州是富裕之地。出得起银子,装点一二倒也不为过,算不靡费钱财,所以事无不可对人言。若毫无动作。天子入境还一如平常,这才是藐视天威。轻慢君!”
天子沉默不语,感到李佑的话中意思很对胃口。既不将他当傻子,又不将他当圣人,与别人有些不一样。还觉得别有深意,需要细细琢磨,行为和态度哪个是本质?
又不知过了多久,扬州城城墙已经在望,两岸景sè又是一变。扎起了各式各样的彩棚,鼓瑟吹笙,百戏丛生,令人眼花缭乱。
御舟所到,无数烟火不要钱似的猛烈放出,再抬头看那城墙,悬挂着五彩云绸,在chūn光里飘飘荡荡。
李佑淡然道:“这些还是各家盐商供奉的,并没动用官府财力。还请陛下勿以为忧,也勿以为喜,领略其心意即可。”
御舟在扬州城西北转弯折向西,又行了两三里,到达扬州城正北拱辰门外的御码头,盐运司官员则在这里迎接。
等天子仪仗卤簿齐备,景和天子下舟换辇,见过运司官员后,便浩浩荡荡向行宫而去,随驾大臣和李佑骑马相随。
没走几步,便远远望见了行宫广阔的外墙,工部秦侍郎是技术专家,对长度很敏感。目测后大吃一惊道:“竟然纵横百余丈。”
听到这个数字,所有随驾大臣心神震惊,微微动容。一路过来,临时行宫一般纵横也就在几十丈左右,百余丈的规模是头一次见。
这李佑简直疯了,修建如此巨大的行宫要花费多少银子?纵然扬州号称富甲天下,银子也不是这样的烧法。
只为天子驻跸几rì,便大兴土木修造壮丽宫阙,虚耗民力财力,想把天子当隋炀帝么?
礼部安侍郎、翰林院的白学士和李编修翻身下马,拦住辇驾,急切的叩首谏道:“陛下万万不可驻跸于此,否则天下人皆以为陛下喜好奢靡,若群起效仿,将国无宁rì!”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肯定要顺带将李佑指斥为jiān邪惑主的小人,不过此刻这三人居然齐齐无视了李佑,只管谏君不管弹劾。大概是心有忌惮的原因…
领班的随驾大臣袁阁老在一旁纠结万分,到底劝谏不劝谏?如果天子欣赏豪奢繁盛的做派,愿意驻跸于此,强行拦着也不是办法啊。
没听到弹劾自己,这叫“大兴土木”的李太守很遗憾。他满怀恶趣味的也下马前,对天子道:“此行宫花费了微臣不少心思,堪称夺天然之造化,凝结全扬州百姓的心血,但远远称不奢靡!陛下不可让我扬州留憾!”
谏君三人充耳不闻,仍旧拦着御驾。
李佑再次开口道:“天子远道而来,圣体疲惫!你们几个僵持在此,阻碍君前,意yù何为?不过一区区简易宫殿,至于尔等放刁使难么!”
李编修愤恨的抬头,厉声对李佑道:“谁信你这花言巧语…”
然而白学士却暗暗扯了李编修一下,打断了后面的话,此刻谏君为主,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和李佑打嘴仗。
居然都学jīng了,死活不钩,李佑感伤的叹口气,今rì过度钓鱼的后果渐渐显现出来了。
景和天子却是头大如斗,正当此时,忽然从后面有个内监小跑过来,对天子叩首道:“归德千岁有言,圣别管李佑如何花言巧语,只管进宫驻跸,万事无忧!”
这女人,居然坏了本官的好戏!本打算继续勾引几位大臣弹劾自己的李佑也只能无可奈何。
听到长公主发话,天子仿佛有了主心骨,虽然他不明白姐姐的话什么意思,但肯定有其道理,他这个姐姐从来不是糊涂人。
侍卫们将安、白、李三人挪开,让出道路使御驾继续前行。但那三人等候御驾过后,又不罢休的在宫门外继续跪谏。
李佑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大明朝正牌清流的死硬作风,此时也没必要调戏这跪谏三人组了。便如实说道:“里面别有洞天,简易之极,须知眼见为实,几位大人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安侍郎冷冷的说:“人各有志,李大人还想先骗我等进去么?当初你在武英殿犯颜直谏的气节去了哪里?”
李佑略感无奈,“行宫里面都是农田菜地,不是你们想象那般!”
“笑话!你还不如说里面都是鱼塘!”安侍郎斥道。
“无论你信不信,鱼塘确实也有的!”李佑扔下这句,不再理睬这几位,转身入宫。
却说御驾缓缓进宫,触目所及,无不使人瞠目结舌。广大的宫墙内没有连云殿阙,没有花草苑囿,没有奇山假石,没有楼台轩榭,只有一畦畦整齐的田地,种植着五花八门的农物菜蔬,而阡陌之间,则是桑树密布成行。
屋宇只有一座主殿还算宏伟像样,其余貌似都是黄泥土墙,茅草为顶,典型的江南农家住宅,散落在田地中间。
袁阁老恍惚间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置身于农家村落中,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死脑筋跪在那里进谏,不然有些丢人。这李佑果然没这么容易就卖破绽给别人的。
天子看着农物新奇,忍不住对左右道:“确实如李佑所言,夺天然之造化…”
李佑从后面追来,听到天子感慨,便奏对道:“连那百事不通的李编修都晓得,农为国家之根本,所以臣斗胆在行宫开垦了几亩薄田,以供天子偷闲时教习农事!恰好这时节,正是收chūn麦和插秧种稻时候。”
又恭敬的说道:“扬州虽以园林之胜名闻天下,但不敢以此在起居处夺陛下之耳目。”
景和天子听出话外音了——扬州园林太多了,想要游玩也不差行宫这一处…
将天子送到主殿,天sè近暮,一应膳食歇宿事务,自有宫中内监负责,李太守想供奉淮扬美食,要等到明天了。
随驾大臣和亲近人员便在仿茅草屋制式的各院落安歇,这些屋舍外表寒酸,但屋里肯定不至于真搞出家徒四壁的窘迫模样。行宫周边也早已划好了营盘地点,随行的亲军和役夫各自扎营。
之后李佑眼见无事,便退出主殿,向宫外行去。走到宫门口,四下扫视,那跪在门外的谏君三人组已经消失不见了,八成是得知了真相后,自讨没趣的找地方躲着了。
李大人不禁心里暗笑,不知这三位明rì还好意思出现在自己面前么?
继续向外走去时,却有内监匆匆的追了出来,对李佑传话道:“归德驸马有请李大人一行!”
这句具有丰富内涵的话,李佑已经有一年多没听到过了。未完待续。。
四百三十五章 真是莫名其妙!(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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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sè已经暗下来,内监挑着灯,将李佑引到主殿东侧一处“农家”院落里。院中内许多内监宫婢正在忙碌,也有立在廊下听用的。
进了正屋,李佑却看到林驸马身前一方小案几,上面酒菜齐备,其余再无别人。林驸马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
瞧着碗碟吃食,李佑这才记起今rì他自从见驾后粒米未进。
林驸马晃晃手里筷子,点了点后面内室。但此时李佑觉得如果林驸马请他入座,一起吃吃喝喝也挺好。
又掀起细竹帘,李佑迈入内室,陡然眼前一亮。
烛光下坐在塌沿的美人梳一个江左常见的飞燕髻,上身简简单单的淡绿单罗衣,透出内里的桃红袄,下身一袭白纱百折裙飘逸的搭在腿上,若隐若现的显出几分腿型轮廓。一条长长的丝带几乎要垂到地面,此外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
装扮似乎很平常,不值得亮眼,扬州城里比这花俏的多得是。
但是要知道,李佑在京师见她时,衣装多是大红大黄的绚丽颜sè,纹样不是飞凤就是牡丹,甚至还有分不清是龙纹还是蟒纹的,饰金戴玉、满头珠翠更是不消说。再搭配上与生俱来的天家血脉,望之仿佛人间富贵气全集于她一身。
眼前的她却是水灵灵的江南寻常女子打扮,甚至更朴素,这反差也太强烈了些,使得经年未见的李佑感到异常新鲜。
若非笔直挺秀的身躯和略微扬起的尖下巴出卖了她的本质,李佑还以为自己进错了门,找错了人。
没错,确实是长公主殿下,很有独特的韵味啊…李佑以纯欣赏的目光打量几眼。随即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在室中不停地左顾右盼,仿佛寻找什么。
归德长公主心有灵犀,“你不要找了,小柳儿并不在这里,他留于宫里由母后看顾。”
小柳儿自然就指的是随了母姓的朱柳。孩子是父母最好的沟通工具,这句话很有道理,谈起儿子后,两人因一年不见而产生的生疏感渐渐退去。
李佑在对面坐下,抱怨道:“怎的不带来?莫非不想让我看到?还是被慈圣宫扣成小小人质了?”
千岁殿下呵斥了李佑一句,“你这人当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惯会胡说八道!母后颇为喜爱小柳儿,担心幼儿南下水土不服,所以暂时养在宫中身边。”
“是么。”李佑心情复杂的应了一声,便问候道:“殿下近来可好?”
长公主叹口气,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自从圣君大婚,我便移出宫中,今后宫中事务与我无干。再也帮不上你什么,看样子要成无用之人了…”
“哦,竟然如此落魄?告辞了!”李佑果断起身,毫不留恋的迈步向外走去。
看着情夫那高大背影已经走到门边,归德千岁忍不住拍案道:“你这混蛋!回来!”
李佑笑嘻嘻的转身施礼,“殿下还有何见教?无论世态如何炎凉,在下一定经得住考验。”
“坐下。”归德长公主指着椅子说,然后貌似责问道:“一年不见,你越发的胆大了。虽然天子xìng子弱,但你未免也太言行无忌,我看你不像是太守,像是督抚!”
“不是本官胆大,实在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亦或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这扬州城里,也没有别人了,本官也只好勉为其难的凑数。说不定过的几年,本官真就当上督抚了。”在这个女人面前,李佑毫无保留的得意洋洋。
千岁殿下冷哼一声,直言不讳道:“别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你就是挖空心思的想叫天子对你暂且敬而远之,是也不是?”
“天子身边与我不对付的人太多。来rì方长,本官可以先走专于事功的纯臣路子,此路不通了换个路数当佞臣也不迟。”
“纯臣?一派胡言,都是借口罢。”归德长公主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说:“我忽然觉得,你的心里全无忠君之念,实在叫我不得其解。”
李佑吓了一跳,“殿下不要乱说话,传出去叫本官何以自处。本官食君之禄,哪里不忠了?”
“并非这个意思。满朝文武无论真忠君假忠君,但有一点,都是以忠君为正道,这个旗号必先立着。可是只有你,似乎心里就没有忠君这两个字,我能感受到,仿佛我大明有无天子对你而言毫无差别!怎会如此?”归德千岁一针见血道。
李佑下意识的捂住心口,顿生小秘密被拆穿的感觉,打个比喻就是丈夫的小金库被妻子发现了。
不会被当成jiān臣大义灭亲罢…他愕然的想道。
归德千岁苦思道:“想来想去,这难道是不读书的原因么,若真如此,难怪太祖定下了限制胥吏入流为官的规矩。”
如果除去科技水平差异,李佑前生与今世一样有官场有尊卑,一样是官本位社会,一样有光明有黑暗,一样是读书升级,区别就是套上的名词和外皮不同。比如前世叫上级,现在称为上官而已。
虽然文明进步程度不同,但毕竟都是一脉相承的文化,所以融合两世灵魂的穿越者李佑适应起来不算慢。不过两个时空之间有个最大差别,那就是有没有皇帝,穿越者的适应能力在这个问题上遇到了小小挑战。
三纲五常中第一个就是君为臣纲,二十一世有上下级,有父子,有夫妻,但没有君臣关系。若像别人那样无论怎么做先把忠君当本能,对李大人而言实在有点勉强。
按说平常做做表面功夫也就可以糊弄过去了,别人又没有读心术,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发觉。
但李佑没想到,他这点心思居然被同时具备政治动物、亲密情妇、聪明犀利三重特xìng的归德长公主觉察出来了。
一时间颇为后悔暗叹道,遇到具有政治属xìng的强势情妇真是太可怕了…幸亏生了崽儿,应该会手下留情罢。
斟酌几句措辞,李大人咳嗽一声,“殿下这话实在偏颇,本官绝对忠于大明江山,忠于天下社稷,这点不容置疑!”
长公主咄咄逼人道:“大明江山和天下社稷也是天子的!”别人怎样想千岁殿下可能不在乎,但李情夫的不正确三观,则必须要矫正!
这一幕很熟悉,李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与长公主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个晚上,一个说“普天之下莫为王土”,一个说“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李佑心里默默的唏嘘道,无论凤冠霞帔的归德长公主,还是学做江南女子的朱英娆,骨子里都还是那个被先皇洗了脑女人,一句“恨汝不为男儿身”就将你忽悠成这样吗…
为什么有点兴奋呢?李佑一边为自己的心态奇怪,一边反问道:“你到底看重的是江山社稷,还是天子?”
归德千岁不屑道:“不要白马非马的诡辩,天子与社稷是一起的,怎么会分开?”
“那你说,遇到桀纣之君,又当如何?”
“尽臣下之本分,竭力劝谏!”
“劝谏不住又当如何?”
“做臣子的,道义为先,就不该瞻前顾后的想结果!”
“难道只有效死一条路吗?”
长公主滔滔不绝道:“没有这个决心的,那就可以不做大明的官,食大明的禄,没有谁一定要你出来做官!既然已经做官食禄,无论遇到何等君主那就该尽忠到底,什么良禽择木而息,贤臣择主而事,都是托词!我大明连天子都可以死社稷,为何大臣就不能?”
这想法有点道理但也很偏激啊,李佑换了个角度,不甘示弱的高声道:“所谓君为臣纲,自古以来都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无非是哪边权重一些。若人主才具品德不足,不是治理天下的材料,臣子仍旧愚忠,那只能越错越远,是害君害己害天下!殿下yù以一家一人之私,无视社稷黎民乎!”
归德千岁秀脸通红的再次拍案,“住口!你又故意曲解本宫的意思…”
“咳!咳!”从屋门传来几声咳嗽,打断了李佑和归德千岁的激烈争辩。两人齐齐侧头看去,却是林驸马。
林驸马手里托着一具案几,不耐烦道:“你们两个太吵了,叫我在外间无法安静读书,我让厨子上了一桌菜肴,你们先安静吃着行不行?别吵我读书。”
说罢,林驸马走过来,将案几放在榻上,摇摇头走人了。
李佑目送林驸马出屋,一股亲切而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上辈子在网上与人就五毛美分问题大战过一场后,突然跳出个版主终结了口水仗似的。
他猛的拍了拍脑门,自己有毛病啊!本是抱着风花雪月偷情夜的念头来到此处,怎的为君臣关系与情妇战起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归德千岁也回复了冷静,似笑非笑的拿脚去踢李佑,问道:“你号称江左风流人物,和别的小娘子见了面,也都这样谈?”
“非也,只有与你如此…不!本官已经修身养xìng洁身自好多时了!”李佑诚恳的回答道。
长公主轻笑几声,懒洋洋的换了个姿势靠在榻上,“李郎别掩饰了,仔细说说究竟如何与别的花枝小娘子相处的?”
四百三十六章 清流?
饥肠辘辘的李佑将目光投到案几,此刻在美人和美食之间,仿佛美食的吸引力更大一些。&&古人说得好,先有饱暖,才有思yínyù。
长公主难得体贴人意,指着菜肴道:“你侍驾一rì,必定腹中空空,想吃便吃。”
李佑亦不客气,坐在榻沿另一侧,开始风卷残云。凭他与长公主的关系,也不用虚伪的讲究什么礼节门面。
趁着这会儿,归德千岁默默的将李佑的话回味了一遍,突然发觉李佑今晚很有几分不同寻常,或者说与一年前相比,大不一样。
在京师的时候,李佑从来不和她争议什么,有分歧时能躲就躲,能绕就绕,说难听点就是阳奉yīn违,但至少不会面对面的吵架。
又过片刻,等李佑吃饱喝足,拿起茶杯漱了口,归德长公主迫不及待的问道:“你这个滑头,今夜竟然反了!你以前无论心中如何想的,但嘴从不与我当面争论。”
你这是欣喜还是不满?李佑只能嘿嘿干笑几声,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难道告诉她,自己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情不自禁的代入了辈子网络论坛口水大战的情境,那时吵得最激烈的,就是政治类话题。
而且这一年来当一言九鼎的青天大老爷当的习惯了,说话不留神的没有注意。
千岁殿下又道:“从前分明就是满腹功名利禄的人,今夜居然以社稷之臣自居。虽见识不怎么样,但模样倒是隐隐显出了几分名臣的风采。”
李佑打蛇随棍,气势十足的昂首道:“昨rì之我是昨rì之我,今夜之我是今夜之我。位卑未敢忘忧国,何况本官已成世受国恩之人。怎能不以社稷苍生为念!”
归德千岁不同于家长里短的凡俗女子。最欣赏这种风范。但口中却道:“你一个五品官儿,口气不小,什么时候当高官大员了再说这话也不迟。”
“满朝官员中,未来天下是什么样子,只有我窥得一二分天机,自然敢说这话。”
对此千岁殿下嗤之以鼻,“通晓过去未来,那只有圣人。”
李佑大言不惭道:“那你就把我当圣人看好了。”
归德长公主扑哧的笑出声来,只当是李佑说笑。传更新“又开始胡言乱语,真不知羞耻,若让别人听到。你就别想安宁了。”
随即她有所悟,“原来你是这样勾搭女子的,仗着一副好皮囊,名气又摆在这里。既能吟弄作月又能肉麻风趣,床第之间也有几分功夫,难怪无往而不利,叫那些贱女子神魂颠倒。虽然你已经离开京师一年,但教坊胡同里的姑娘犹自热捧你,李登高这堂堂的殿试探花郎因为重了李探花三个字,都被她们编排嘲弄了。”
李佑无奈道:“今rì你我喜重逢,提别人做什么”
归德千岁不知不觉浑身松弛的歪在榻,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李佑闲谈,从宫廷说到朝堂,从朝堂说到家常,又从家常说到小柳儿…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谈,而且不必有太多顾忌,不必过多的担心泄露出什么。
她居然产生了老重逢似的愉悦情绪,这不同于**的欢愉,但却是更难得到的享受,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
对于她这样的人,只要豁出去脸皮和前途,找情人绝对不是难事,但一个能够无话不谈的朋却是找不来的。至少在此时此刻,李佑身的标签暂时由情夫转变为了更稀有的好。
李佑还在京师时,归德千岁不曾觉察到自己有这种情绪,现在却出现了异样。心里不由得疑惑道,莫非是生出了儿子的缘故?
她总算理解,为何祝英台忽然由男变女时,梁山伯能够毫无心理障碍的去求亲了,情和jiān情原来是可以互相转换的。
其实对于李佑而言,也有类似的默契,长公主具有足够的聪慧和见识,只要她那强大的控制yù不发作,就是个相当可以谈笑风生的对象。在这个时代,别的女人身找不到这种感觉的。
李佑脑中突然冒出辈子常听到的一句名言——我们还是做朋!于是感慨道,还好这是景和年间的大明朝…
忽然有钟声响彻行宫,意犹未尽的这对男女才发现,两人已经共处一室很纯洁的闲聊很久了。不知道这算虚度chūn光么…
李佑知道,钟声意味着宫门快落锁了,一刻钟后,将隔绝宫墙内外,严禁任何人出入。这是天子驻跸处所应有的jǐng备,若非他是迎驾大臣,只怕连宫门都进不来。
在这离别时,本该告辞,但归德长公主突然又另起了话头:“有件事情,本不想提前与你说,因为不一定成事。不过见你在扬州治理的不错,声威也出来了,倒是有几分把握,便不想瞒着你了。”
此时李佑已打算迈步走人了,闻言住脚问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算是好事罢。”
能在这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女嘴里带几分好评的事情,一定是天大喜事罢,大约是升官…李佑欣然道:“那还不速速道来。”
千岁殿下略有疑虑的说:“不见得好做。”
若是渣到不能忍的官职,长公主提都不会提起。既然她提起了,那就说明必然有一些价值…李佑将胸脯拍得响亮,“即便赴汤蹈火,本官在所不辞!”
“你想入京还是留在扬州?”长公主突然抛出个选择题。
李佑心急,女人说事情就是喜欢故弄玄虚、吞吞吐吐,即便千岁殿下也不例外。他前一步,握住起长公主的玉手,捧在胸口,“为了殿下,当然是想入京了。”
不管本心是不这么想的,而且扬州可能比京师还舒服,但是他知道,这样说肯定没错。
归德千岁很不自在的甩开李佑大手,“别拿这套来肉麻我!你有个加科道官机会…”
“什么?”李佑大吃一惊,他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科道官”三个字。因为这三个字貌似离他这吏员出身的太远了,比它更远的,那只有翰林院了。
科道官也称言官,科是六科给事中,道是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及更高级的正四品佥都御史、正三品副都御史、正二品都御史。
国朝的监察系统势力极大,同时具有很强的dú lìxìng,几乎与行政系统并驾齐驱,用强大的口水和舆论影响着朝政。可以说,有行政官的地方,必然就有科道官,用意就是互相制衡、互相牵制,避免出现绝对专权。
大明朝所谓的文官系统,说白了核心部分就是内阁、六部加科道,其他的多数都是打酱油。
科道官一般品级不高,但却是国朝以小制大思想的最jīng华体现,御史是纠劾,给事中是督察,合称为“台垣”。所以才会屡屡出现七品御史对抗九卿、大学士,六七品给事中敢于封驳诏的事情。
而且科道官由于以特sè,所以流品清贵,在整个文官体系中被视为仅次于翰林坊局这些词林官的清流,入选条件只比入翰林松一点,比六部还严格。
如果说非一、二甲不入翰林,那一般情况下,科道官也必须要求进士出身。在本朝非进士出身的,能入科道不是没有,但难如登天。
让李佑大吃一惊的就在这里了,他知道自己没有进士文凭,所以也就从来不奢望这辈子可以入翰林、科道这些清流官。今rì在御舟,他拿翰林院编修李登高开涮,未必没有发泄的因素。
偏偏归德长公主说出“你有个加科道官的机会”,如果是别人,李佑只当故意开玩笑的耳旁风,但千岁殿下不会这么胡言乱语。
李佑飞速的盘算,他现在是正五品,地方官入京不降品级就不错了,升级简直是凤毛麟角。所以李佑从不奢望自己入京可以升格为四品,能维持住五品就算升官。
但问题是,科道官中,大多是七品给事中和七品御史,只有极个别资深给事中才是从六品,难道叫他李佑这个正五品连降两品去低就?
其实为了入清流,如果需要降一品,李佑是很愿意接受的。清流是一种资本,也是一种资历,有了这个资本和资历,就拥有了更广阔的升空间。而不是像李佑现在这样,需要挖空心思的从边边角角处钻研出一条官场出路。
打个比方,李大人现在风光无限,拥有一堆实权头衔,但如果他具有清流身份,就不会是一堆署理和差使了。
他可以直接就任当巡盐御史,或者当盐法道,也可以直接当知府,全部都是实职,而不是一堆署理和差使。所以天子听到李佑的官职,才会产生“还是这么冗长”的感觉。
所以说以李佑若有机会获得这个清流资格,降一品绝对划算。可是如果要连降两品变成七品,就让李大人有点心疼了,尽管是更有含金量的七品。
这个抉择很艰难,李佑脸sè忽闪忽闪,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倒吸冷气,始终下不定决心。出生入死才赚到的五品,一夜回到两年前,实在不甘心。
归德长公主看着李佑的神情,笑而不语。未完待续。。
四百三十七章 大变局!(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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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佑抬头看到归德长公主,暗骂一句自己,真是养成遇事就瞎琢磨的毛病了,现成的答案就在她嘴里,哪里用得着先费脑子。
“品级不会变,依旧是正五品。你可以放心,你是功勋之臣,五品是酬功之赏,朝廷不会将你降为六品或者七品。”归德千岁给李佑吃了定心丸。
李佑闻言大喜,从地方转为京官,叫做行取,即使品级不变也相当于升官了。五品京官在官场上,约莫可等同为四品地方官。这样一来,就没有舍不得品级的后顾之忧了。
随即李佑就有了新的疑惑,京师应该没有正五品的科道官职。
按照国朝官职设置,京师的科道官里在五六品这个品级很稀缺,而且在五品这一级别更是空白的。
李佑猜测大约是因为六部中的主力业务官员郎中、员外郎大量聚集在这个品级,所以要与科道官互相错开。
归德长公主当然明白李佑的疑惑,“若有需要,品级从来不是问题,无非是名号问题。都察院有二品左右都御史,有三品左右副都御史,有四品左右佥都御史。那么再往下可以临时新设一个右副佥都御史,或者同右佥都御史,亦或叫署右佥都御史,定为五品,有什么难的?”
李佑简直要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科道官绝大多数都是七品,高品级的寥寥无几,如果直接可以晋位五品科道,虽然品级不变,但流品上升了一个大大的台阶,为再次升迁打下了坚实厚重的基础。
或许还有人不明白,科道官对于李佑的意义在哪里。
国朝官场中,升迁并非百姓想象的那样只需请客送礼拉关系就可以搞定,是有一整套明规则和潜规则的,根据无非是出身、资历、人脉、年资等等基础硬xìng条件。
条件不足,一辈子只能在一个层次里打转,熬年头、拉关系都没用。
简单的说,如果不处在战乱和异常时期,李佑没有科举出身,正常情况下顶天就是八品杂官。但他凭借运气、廷推资历和人脉,在文官系统中得到了今rì的地位,但再往后,升到四品知府也就封顶了。
四品以上的文官,虽没有明文规定,但一般都是进士清流出身,尤其是京官更严格。现今的苏松分守道王老头出身监生只不过是个特例而已,但就是王老头也具有贡元功名,再不值钱那也是个“元”,和状元、会元、解元一样的“元”,这才能使得朝廷略略对他放宽了限制。
如果李佑能找到机会套上科道衔头,披上清流身份,那相当于打破了品级禁锢,之后对他而言,除了大学士、尚书、翰林这些位置,基本就没有什么限制了。甚至论起上升渠道,比那些入不了清流官的三甲进士还要稍微好些。
但问题在于,浊流要想不经科举跨入清流,实在太难了。自从正统朝文官制度逐渐成熟后,成功者屈指可数。
即使是妖风最盛的成化朝,天子不经正常流转,强行大肆封赏传奉官时,直接封到六部和寺卿的很多,但他也没法直接封科道官。
想到难点,李佑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忍不住问道:“这能行么?”
归德长公主模棱两可的答道:“我只是说有这个机会,并没有说一定能行。但你与尚书、督抚一样拥有廷推官资历,这个条件很出众,还有一些其他因素,所以也不是没有可能xìng。”
翻来覆去,还是没有准话…李佑又在心里分析了一下。
以千岁殿下的大气个xìng,如果实在没什么机会,是不会在他面前空口白话卖人情的,只有小心眼多的人才会如此行事。
所以现在的情况应当是有一定把握,但又可能存在意外。既然有机会就好,有机会就好,李佑重新兴奋起来。
归德长公主提醒道:“时间过去不短了,你还不离开么?再不走,宫门就要落锁了。”
啊!李佑险些忘了这件事,一时间顾不得其它,拱拱手向长公主和林驸马告辞,匆匆忙忙的疾步快行,向行宫大门冲去。
在宿卫亲军jǐng惕的眼神中,李大人气喘吁吁、险之又险的在落锁前刹那间闪出宫门。立在宫门外面被晚风吹了几口,才缓过气来。
他的仪从已经从黄昏等到此时,连忙将大老爷接上轿子,起驾回同知分署。
坐在轿子中,李佑忽然清醒了。他在行宫与归德千岁交谈时,被突如其来的肥美诱饵所迷惑,导致自己神魂颠倒,沉醉而不能自拔。却忘了打探最大的关键之点——朝廷为什么要设这个右副佥都御史?
此外,李佑又察觉到一处细节,归德千岁说的是要设“右”副佥都御史,这个官名也是很值得玩味的。
都察院各级官衔,从二品都御史、三品副都御史到四品佥都御史,都是左右分设的。但左和右不是乱用,其中也有规矩。
以左为尊,带“左”字头的可以视为都察院堂上官,就像六部的那些坐堂尚书、侍郎,都察院的最高首领自然就是左都御史了。
“右”字头各级都御史,则常常被用来作为总督、巡抚这类外派差遣的名义官衔,象征他的钦差身份,并标示他的本官品级,但并不真正在都察院上班。
譬如前凤阳巡抚杨负杨大人,被尊称为抚台,但他的实际官衔就是右都御史。只有在右都御史的名义下,才有了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这些重要差遣。
如果要设右副佥都御史的话,只一个“右”字就可以透露出某些信息。不过方才李大人只顾得激动,忽略了这点,没有去追问。
回想起来后可以判断出,右副佥都御史九成九也是个加衔,肯定还附带有差遣。但这个至关重要的差遣内容,却被归德长公主漂没了…
李佑想道,她八成是故意的罢,不然如此重要的情况岂能不说?
不过到底是个什么差遣?因为可能与自家前途有关,李大人心里好奇的像是猫抓一般。
从千岁殿下问他愿往京城还是留在扬州来看,此差遣多半是在京城的。又从“不见得好做”这句话看,此差遣是项很棘手的事情。
在京城很棘手的事情…李佑到此分析不下去了,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消息,他并不知道京城现在的状况,所以也就无从得知有什么棘手的事务。
天子大约要在扬州驻跸四天,要寻空再找千岁殿下去问问详情,即便问出来,大概也只能听天由命罢。在京师设立一个正五品科道官相当瞩目,李佑知道自己争是争不来的,只能看别人给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归德长公主和李大人在亲切闲聊时,在行宫主殿中,景和天子也正一脸倦容的与大伴段知恩闲谈。
主要话题便是今rì御舟上的种种。段公公怕天子看不清其中门道,所以主动前来讲解。
“李佑的总体想法,是集中全力,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这被攻的一点,就是李编修了。大概因为在随驾大臣中,只有李登高宦海经验浅薄,不像其他人老于世故。实际上,他确实也被李佑三番两次的抓住了把柄,自讨其辱也不能全怪李佑。”
“李佑的手法约莫有三段,先是虚张声势,震住别人不敢轻易说话。随即又有预谋的步步转移,说上几句便换一个话头,绝对不留给别人思索驳斥的时间,做到始终将话头把持在自己手里。最后搬出为师长争鸣的大义完美收尾。”
天子没顺着段公公的思路想,却提出问题道:“李佑为了非翰林不入内阁而不服气,令我记起唐代却是非历州县不拟台省,为何我朝不效仿之?祖宗定下非翰林不入内阁,导致翰林院清望无以复加,只在词林辗转便可之上青云,是不是太过?没有亲民经验,宰相又何以治政?”
段知恩奏对道:“本朝治政有六部,皆为九卿堂官,所以内阁最大功用不在于治政,而是调和。除三鼎甲之外,每科翰林院录取的庶吉士多则二十,少则十来个,都是储相之选。必是满朝瞩目,内外交加之下可谓压力重重。”
“能在这中压力中杀出来的,才是真宰相,杀不出来的,如同李登高今rì这般被打击到不堪造就,那就只是废品了。祖宗便是以这般裁汰方法,选出合用人物啊。”
景和天子很有心得的点点头,又道:“今rì观李佑此人,真乃卓尔不群也。”
段知恩笑道:“本职连知府都不到的地方官,却拿着朝廷大事侃侃而论,其心可知哪。”
“无非是想升迁高位而已。”景和天子不以为意道。
有个小内监手持文书,向天子奏道:“皇爷,京城来报!”
景和天子接过文书,看了后向段知恩道:“母后已经开始了。”
话说李佑回到同知分署时,却见庄师爷居然没有睡下,还在等待着。便问道:“有何要务?”
庄师爷将今rì邸报递给李佑,“庙堂上有大变局,大人务必该看看。”
李佑皱眉展开邸报,在烛光下看了几眼,登时心神俱震,果真是大变局!邸报上主要内容只有两点:
一是慈圣皇太后重立司礼监!
二是慈圣皇太后意yù将勋贵纳入廷臣会议中,在现有九卿的基础上,增加几个勋卿!
四百三十八章 静夜思
别的地方官远离庙堂,看到这封邸报大概要迷惑不已泡-书_)但李太守在内阁的要紧位置上坐过半年分票中书,并亲身经历了两代阁臣交接,与很多关键人物有过比较近距离的接触,所以对宫廷内情远比一般地方官要了解得多
在邸报上看到,慈圣皇太后居然反文官反人类的重设司礼监,站在文官立场上,本该表示愤怒的李佑不知为何感到很好笑
她老人家曾经的理想可是“女中尧舜”和青史留名哪,把文官视为洪水猛兽的司礼监重开张起来,这是彻底觉悟了么?
源头大概是起源于一年前那场决定首辅次辅的大朝议罢在李中书的挑拨之下,全体文官曾经有意无意的暂时疏离慈圣宫,包括之前的太后盟友最后局面完全失控,这让钱太后悲愤的当廷落泪,被视为背叛的李大人便成了出气筒
李佑拿着邸报暗暗揣测,重设司礼监,抬举勋贵地位,既为的是制衡文官,也称得上是慈圣宫将怨气发泄出来的体现啊,就和把他贬斥到地方泄愤一样
大概从那次大朝议之后,她老人家终于意识到,“女中尧舜”就是镜花水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所以不再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捧杀了
是的,从本质上说这就是捧杀文官捧谁当“尧舜”,谁就要照着“尧舜”的标准去做,至于标准是谁定的,自然还是文官和读书人
而且,钱太后也许还抱有“最后疯狂”的心态她左右是快交班了,也就不用管后事如何,先做下了再说再差她也是供奉在深宫的皇太后,谁又能动她半分?
揣摩完钱太后的心态,李佑又重阅览了一遍邸报,细看“司礼监”和“勋贵”这两条消息,发现措辞语气大有不同
重设司礼监,用的是确定xìng语气不容置疑的既成事实式语气;而抬举勋贵入廷议,则是酝酿未定的语气
想了想这两者比较起来,难度果然是有区别的司礼监的名声在文官心中虽然比勋贵恶劣,但重设司礼监却相对要简单的多
大小太监都是皇家家奴,内监衙门的设置调配都是皇家自己的事司礼监再特殊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泡-书_)
对自家的家奴,皇帝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从理论上与外朝没有关系纵观大明历史,皇帝整治内监比整治文官要简单轻松的多,往往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全看舍得舍不得
慈圣皇太后觉得亲批奏本太累,想在宫廷中重设司礼监作为助手,以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这就像平常人家聘个写文书的西席先生一样,外人谁管得着?
虽然这个写字西席可能会利用机会延伸出无数权力,但除了讲空洞道理外朝文官从法理上没有阻止重设司礼监的理由和方法,又不可能公然闯进皇宫围堵司礼监
与重设司礼监不同,选出若干勋贵成为廷议的正式成员那就是另一种状况了
要知道自从朝会成了礼仪xìng的摆设后,大明朝廷的议事制度主要有三种,朝议、廷议、部议
其中在君臣相隔的传统中,只有重臣参加的廷议是最重要的一种议事是外朝政治的核心而廷议结果要奏请天子定夺,天子不同意只能再次下发廷议直到双方达成共识为止
真正的廷议,参加人员范围无论大小,只在内阁、六部、科道里打转,不包括勋贵但从景和朝以来,慈圣太后召开的朝议,包括李佑参加过的那些次,其实都是廷议的变种
因为钱太后毕竟不是皇帝,有很多微妙之处,需要亲临现场另一方面,钱太后要塑造“女中尧舜”形象,所以常常很勤奋的亲自参加议事,但又不主导议论
结果把大臣自主的廷议变成了名为朝议、本质还是廷议的模式,区别只是议论结果由会后上奏天子,变成当廷奏请秉政太后而已公卿勋贵虽然因为有朝议的幌子常常得以列席,但仍旧没有发言权
别的时代情况不一,而景和朝的廷议完全由文官垄断把持,不容外人染指的往里面安插勋贵,将勋贵参加廷议变成定制,等于是派人侵入文官的大本营,比重设司礼监难上无数倍
思考到这里,李佑算是将这次大变局的条理梳出来了——司礼监和勋贵这两手堪称是一内一外,用司礼监钳制内阁的决策权,用勋贵干扰外朝的议政权,从而要达到加强皇权目的
又想起归德长公主和天子,李佑认为这两位应该知情的,甚至与太后达成了默契,有合力为之的嫌疑
归德长公主身边最得用太监是吴广恩吴公公,这次居然没有跟着主人南下,而是留在了京师,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毕竟重设司礼监和抬高勋贵对天子没有坏处嫩天子面对庞大而复杂的文官集团,没有助力就是孤掌难鸣,并非人人都是世宗皇帝那样的斗争高手
甲申之后,有一批兴勋贵但近三四十年天下承平,偃武修文之下历史又进入了的轮回还发生了因惨遭忽悠而废除司礼监和东厂这种事,对于皇家而言无异于自废武功从而导致文官渐渐坐大,天子垂拱而治就是文官的政治口号
若重设司礼监负责批红,任用勋卿参与议政,起码可以稍稍制衡事实上已经独大的文官,让宝座上的天子稍微透几口气,不至于被动的变成孤家寡人或者尧舜之君
太后面临交还大政的时候,不可能突发奇想、心血来cháo便要改变朝局不然乱了几个月,等天子亲政后又变回去,那不纯属搞笑吗
所以李佑敢断定,归德长公主绝对是这些事情的积极推动者,还有可能是参与者而在这个时间,天子南巡离开京城,太后或者说趁着天子不在京城时发动变局,也有很多深意
一是既然太后有积极xìng,那就没必要母子齐上阵让天子避开纷争,保持然位置,关键时刻可以作为缓冲若太后变局失败,则不影响天子回京后亲政
二是将天子亲近的班底带出京师,免得成为激烈交锋中的牺牲品如果京师空出了合适位置,还随时可以用这些人补上
想得越多,李佑越感到山雨yù来之势,收起了一开始的轻浮心情预谋的变局如此之大,要从根本上改变近一二十年来朝廷权力格局,很可能随之要有大动荡了
依照国朝的传统,如果大朝争僵持不下,就难免会旷rì持久,几年都不算什么
李佑回忆起史上几次著名的朝争,比如世宗朝的大礼议、神宗朝的国本之争,都是战了一二十年才尘埃落定的那才是真正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上演了无数yīn谋与诡计、忠诚与背叛、悲欢与离合
相比之下,前一两年的首辅之争,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最大的牺牲者也仅仅是一个个六品渣中书被贬斥到地方
难道应了静极生动之语,基本太平了十几年的朝局还是要乱一乱?李佑甚至还冒出个怪异念头,自己在内阁办事时的观察来看,近十年的稳定朝局,简直是非常态的大明朝,正常情况下的大明朝局,怎么能是这样一潭死水的
李佑不由得扪心自问,如果出现了大朝争,自己该怎么办?
上辈子翻看史书,常常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这个做法是对的,那个做法是错的但如今自己亲身处在这个环境中,却看不清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
从功利角度去说,谁都知道应该站在胜利者一边,但天知道这次最后谁胜谁负,或者干脆就没有胜利者
若从道义角度去说,他的立场又在哪里?靠着文官发家,走的文官晋升路线,基本被朝野当文官看待但同时又与长公主有一腿,还挂着世袭三品的勋位
所以可供做出的选择太多了,哪边都能靠上甚至只要敢下狠心自行了断,司礼监的金交椅估计都可以占上一个
按说他该选文官路线不动摇,但是皇帝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表现太积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发配到云南贵州,顺便青史留名了
这便是李大人绞尽脑汁全面发展,费尽心机脚踩多只船的坏处了,不然也不至于在此犹豫
不知道归德长公主今夜对自己提起的那个位置,会不会与本次朝争牵扯到…
即便从大节角度去说,为了江山社稷国家民族,李佑也看不透究竟如何分配权力才是真正的利国利民
功利、道义、大节,全都不能做出有效抉择,想至此,李大人便自嘲几句,他是不是将自己看得太高了?
不过是正五品官员而已,在整个大局中无足轻重,有那么多公卿重臣在前,哪里轮得到自己去表现什么?他又能决定什么?谁又会来关注自己?
还是一边看着风向,一边低调的做好自己差事,闷声发大财罢再不济,也有丹书铁券保住身家
李大人又想道,也许是自己过于忧国忧民,想的太多了,形势很可能没有如此恶劣,自己的想象力太丰富而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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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三十九章 真是过火了
四百三十九章真是过火了
本次南巡,天子预计在扬州驻跸四天。TXT电子书下载**四月三十rì,天不亮李佑便起chuáng匆匆赶到行宫请驾,夜间思虑太多,前前后后他只不过睡了几个小时而已。
在田园边亭中摆开折叠膳桌,早点除了内监自备十来品膳食外,李大人代表扬州地方,进献了水晶肘子、燕窝氽豆腐、糟鸭子、酥jī、卷澄沙包子、jī蛋糕、银碟小菜若干。
这样奢侈的早点,天子肯定吃不完的,其余都送给皇后及贤妃,美其名曰赏赐。
早点用过,天子开始巡视扬州城。这驻跸的第一天,游山玩水是别想了,须得履行好皇帝这份工作的职责,否则大概会在奏折中看到“隋炀帝”三个刺眼的字。
扬州城相对较小,道路不似京师那般宽阔,天子规格的卤簿仪仗全摆出来十分不便,便下谕从简了,只有数百亲军随行护卫。
首先是巡阅文武,第一站是李佑下令新修过的董子庙。景和天子与随驾大臣给这位两千年前的儒mén宗师上了几柱香,留了一幅字,准备制为御碑。
之后便来到江都县学,看望慰问在校教官与生员。君臣十几人进了学宫,景和天子抬眼看到庭中赫然有一方巨石,上书“辰时之rì”四个大字,不明所以,便问左右道:“此为何意?”
随驾大臣皆不知,迎驾的地方官李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解释,只得奏对道:“可请县学教谕奏明。”
有大臣指斥道:“李大人也不知?你到任一年,没有亲临过县学督学吗?无心教化,此乃大失职也,请陛下圣察!”
李佑还以为是李登高又不知好歹的开口,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礼部安shì郎。
礼部是管学校的,安shì郎就此斥责也在职责范围内,不过李佑总觉得可以从中嗅出一丝别样味道。
此人昨天和李登高宫mén跪谏,丢了大脸恼羞成怒罢?还是随驾大臣看不惯他迎驾出风头,有同仇敌忾的心理作祟?
县学庞教谕是个连品级都没有的不入流教官,本在人群外围,此时便幸运的得以跻身天子身前尺寸之地,声音颤抖的答道:“此乃李太守初至扬州时,对生员的jī励之言也。李太守之意,诸生乃国家养士之基,如辰时之rì已放光芒,但仍需勤奋向学,如此才能如rì中天。”
当即君臣微愣失神,从天子到林驸马,无不是饱读诗书的学人,都在猜测这四个字是哪位先贤之语,又苦思出自哪本经典。结果猜了半天,原来是李佑这个大活人的名言…
李佑有点紧张,意识形态的东西,从来就是很没谱的。片刻后听到天子喝彩道:“此意甚好!可写一幅放在文华殿,朕当自勉。”
天子发了话,xìng质就定下了。对此shì驾的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无语,李佑的运气实在令人无话可说,只他亲眼所见,就不知有多少次了。想也想得到,天子之所以欣赏,大概是这“辰时之rì”非常合乎他的心思。
少年天子初亲政,可不就是“辰时之rì”?辰时之rì之后便是如rì中天的好彩头,又不像如rì中天一般直白lù骨,当然让天子喜欢。
沉默半天的李佑这才开口,诚恳的对这安shì郎拱手道:“下官确实教化无方,语言粗鄙,让少宗伯见笑了。”
安shì郎面sè冷了下来,转头望向别处。
李佑懒得继续理他,还有个要紧事须得抓住机会。又对天子奏请道:“县学教谕负有训导地方之责,然无品无级,仅为不入流官,常被以斗升之吏视之。故而上下轻率,师道不立,何以训士?臣谨奏,天下县学教谕当入流九品,府学教授该升为八品。”
天子扫视了几眼庞教谕,果然发现他身上仅穿士子衣衫,侧头问袁阁老:“教官无品级?”
袁阁老奏对道:“我朝县学教谕为不入流官,府学教授为从九品。”
“李佑所言极是,师道尊严岂可轻忽,朕当纳之,以彰尊师重道。”景和天子确认了后决定道,这事并不算难办,根本不用犹豫。
庞教谕立刻连连叩首道:“天恩浩dàng,小臣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回过神来,随驾大臣个个有痛心疾首的感觉,这么好的美事,又让李佑抢了风头!
天子亲政,就和新官上任一样,当然急需做出一些举动表现自己。李佑这像是在天子瞌睡时送上枕头。提拔学校教官这一举动,可谓是绝妙非常!
全国只有一千多个府学和县学,各升一品也仅是最低级的**品,俸禄并不高,每年国家支出不过多huā几万银子而已。
但天子这尊师重道的名声却是极大传扬起来了,相对于huā费很是划算,没有皇帝不喜欢这样价格便宜量又足的事情。要知道,皇帝给自家修个坟也要上百万两银子的。
作为天子下基层巡视地方的重要成果,这事传出去后,就连御前进谏的李佑也可以顺便揩油,刷一刷名望,而且可以jīng确无误的传到全国每一个县、每一所县学府学。
所以随驾大臣才会痛心疾首,这种几乎一本万利的美事,他们为何熟视无睹了不曾想到,却让李佑捡了便宜?
计谋得逞,再次小小得意起来的李太守又偷偷对起居注官嘱托道:“这位仁兄好生面善,莫非在宫中见过的?辛苦辛苦,不要忘了记录。”
他刚穿越后就奇怪,明明印象里县学教谕应该与主簿一样是九品,为何在国朝居然是不入流?事实上,在另一个时空,直到“伪清”初期才将县学教谕提拔为入流官。在本时空,这个成就终于被自己摘取了。
天子又召见了些生员,得知江都县每月发放的禀银比朝廷定额还多一半,随后考问几句,便赐给他们入国子监读书资格,县学之行到此结束。
看完文事,又到府守备司校场检阅武备。君臣上了将台,而守备司三个营所有官兵齐齐列阵于下,等号令一响,便开始演武。
这一千五六百营兵的装备很是一般,平平常常,战列时也显不出什么。但是一开始演武,官兵便生龙活虎,士气高昂。顿时校场上杀声动天,令将台上君臣动容。
之前所有把总哨长得到了李佑的谕令,今rì谁不卖力气,今年下半年就别想去缉查sī盐了。
天子顾左右耳奇道:“一路过来,内地营兵罕有此等气魄的,朕只在禁直jīng兵身上见到过。这扬州治军有方,理当重赏!守备司官何在?”
李佑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谦逊的上前拜见道:“是臣兼管,分内之事,不敢邀功请赏。”
随驾大臣忍不住齐齐在心里很不文雅的爆了粗口。
天子亦无语,忽然也记起了,去年皇姐让他盖了个印,委任某个地方文官兼管营兵,原来就是李佑…便绝口不再提赏赐之事。
偷觑周围人的表情,李佑难得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可能刷政绩刷的有点过火。
检阅了府守备司官军,天子起驾回行宫。午后用完膳食,继续履行工作职责,下午主要任务是接见地方耆宿和盐商代表。
国朝自太祖时,很重视地方耆宿作用,设了老人一职,专mén处理乡间纠纷,拥有很简略的司法权力。并规定地方官定期举行乡饮之礼,与本地耆宿里老聚会讨论施政得失。那时候的地方耆宿甚至可以联名上疏朝廷,保举或者弹劾地方官。
不过如今很多都流于形式了,但总归还有形式存在。
这次天子在行宫主殿召见的里老耆宿,年纪多在六十以上,满殿白头翁山呼万岁之后,都méng受天恩,被赐了座。
面对圣君垂询,有位年岁近百的人瑞老头颤颤巍巍奏对道:“小民生于天启,长于崇祯,历经五世九十余年,唯有去岁至今,最为清平!始觉官府与民宽和,政简刑清,造福一方,鳏寡孤独及乡里社学、修桥铺路皆有所给也。”
满殿大臣哗然,这出生在天启朝的人瑞老头糊涂了罢,说的是大明朝么?这是上古先王之世罢?
shì驾中袁阁老对政情算是最熟的,当即开口道:“老人家不要妄言欺君,夸张其辞。”
他知道,地方官府大部分钱粮收入都要起运,存留地方委实不多,应付完各项开销后,所余无几。照这个老头所言,不知要耗费多少财力,一听就很假,必定是李佑为了邀名事先教导过的。
其实编点好听话哄天子高兴,这是很正常的,天子肯定喜欢繁盛,不愿看到凋敝。但问题是,编也不能编的如此荒诞不实,太侮辱他们这些大臣的智商了。
人瑞老头颤颤巍巍叩首道:“小民不敢欺君。”
旁边另几个里长老人,各掏出一叠单子,呈上道:“我等之前曾开列名单若干,以备圣询。其中皆有实据可查。”
这些单子里有人名有地名,人名大概是所谓鳏寡孤独,地名是也许是桥、也许是路,也许是社学。虽然只是这若干乡里之内的,但也可亏窥得全豹。
并附有银两数字。不过大都不是官府全额包揽,只是由官府补助二三成,其余还是各乡里自募并出工。
天子便对袁阁老道:“如此一万两可做得五万两的事情,扬州地方富裕,聚集银子成事不足为奇。”
如此人瑞老头那句“鳏寡孤独及乡里社学、修桥铺路皆有所给”有点夸张但也不能说是假的,他又没说是官府全给。
袁阁老草草扫了几眼单子,又道:“江都县年钱粮七八万,存留不过万余。这单子里的官府开销就不下一万了,不知又是从哪里得来的银子。”
安shì郎说道:“曾风闻李佑大肆聚敛,勒索地方。大概拿得这些银子为自己买名声,此jiān邪之道也,所以不可不察。”
半晌没存在感的李佑出列对天子奏道:“臣向来认为,为臣之道,当在用心实事。须知空言误国,高谈阔论百无一用也,崇祯国事,泰半坏于此辈!”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说的谁都是心知肚明的。熟悉李佑的人都在腹诽,你李佑高谈阔论的时候还少了?
两人互相攻讦,天子不置可否,见完耆宿,又召见了盐商。这次天子南巡,盐商报效捐输,是出了大力气的,所以也要见一见。
这批盐商实际上就是二十多个总商,基本也是为天子南巡报效最多的一批。
天子嘉勉几句,“尔等有效力之心,朝廷不会不知,总商之号,朕可赐与尔等。只望尔等rì后上报社稷,下善乡里。”
众盐商谢过恩,袁阁老问道:“扬州地方官府,可有勒bī富商聚敛之事?”
盐业公会总管何云梓对此矢口否认,“断无此事!我等受李太守感召,自愿出纳新课,造福乡邻,何来威bī之说?这位老大人休要凭空构造。即便有一二心术不正的造谣生事,那也是谣言止于智者!”
等盐商退出,今rì巡视地方便算了结。
按道理,此时天子该对地方官有所勉励。但李佑展现出来的政绩,几乎无可挑剔,只能打个满分,堪称卓异里的卓异,就差在脸上写“不提拔我不足以平民愤”。景和天子一路南来,未见到过这等情况,现在不知如何措辞。
若是别人如此,天子金口一开,赠个能臣美誉,赏赐些物品,并许诺重用就可以了。但李佑实在是特殊的一个,无论赏赐他还是提拔他,都是很有技术含量的活计,天子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金书铁券就不提了,不如斗牛服的也不好拿出手,难道还能为这点破事赏个蟒袍?
至于提拔重用李佑,天子感觉这并不由自己完全做主,只怕要牵动从母后到长姐,再到殿阁大学士等许多人的心思,不是轻易可以定下的事情。而少年天子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可以面不变sè的做出虚假的空头许诺。
天子míhuò了,这难道就是书上所言的赏无可赏?李佑在扬州又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功高震主的大事,怎的就赏无可赏了?
真是过火了,李佑见状暗叹,还是自己找台阶下罢。
四百四十章 为难的旨意
四百四十章为难的旨意
在李大人的记忆中,功高不赏从来不是好词,后面常常连带着掉脑袋,虽然这次完全谈不上功高,但成了不赏也不吉利,不是什么好兆头。由网友上传==
之前,他还曾有个心思,忽悠天子将“辰时之rì”石刻推广到天下所有学校里,以成就自己千秋万代之英名,就像天下衙mén里必有“公生明,廉生威”这块戒石一样。
不过今rì一直没有合适机会,天子左右也没有自己人可以帮腔,只好作罢。如今再看,幸亏没有成功…
面对沉默的天子,李佑立刻奏道:“我朝很有一些臣子不务实为先,言行无忌,专喜好指摘他人,不惜捏造污蔑并以此为能!分明发言错失在先,却无视是非,死不认错,自诩曰风骨,这是何道理?臣又闻,亲贤臣而远小人,此乃至理!”
袁阁老听到李佑这段抨击别人的话很有感触,明知李佑暗指别人,但仿佛李佑在作自我批评似的。
李佑又道:“臣这地方亲民之官,抚境安民皆分内之事也,从来不yù以此邀功。然今rì数次遭少宗伯横加非议,却无只言片语为歉,心中不平,故只求少宗伯亲口向臣赔罪,以慰下官之心,其余别无所求!”
李佑的这个提议,倒不让景和天子为难,正好免去此时无话可说的尴尬。
满足李佑一个心愿算是赏赐,可以顺利为今天的工作收尾,天子便抬眼拿目光去示意出言非议李佑的安shì郎。
天子不为难了,但是却让安shì郎心里冒火了。要他这堂堂的礼部左shì郎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去向李佑赔罪?
但在天子目光注视之下,确有错在先的他别无选择,又不想为这点事拂逆天子之意。只得无可奈何的对李佑躬身作揖,但口中紧闭不语。
李佑坦然受之,又对天子谢道:“多谢陛下主持公道!”
袁阁老看在眼里,叹在心里,作为领班首席shì驾大臣,他真感到脸上无光。
说实话,他们这伙人由于各种原因确实对李佑很排斥,并达成默契要将李佑与天子阻隔。但李佑显然也发现了这点,所以毫不客气的针锋相对。几个回合下来,倒让李佑占尽上风,真是情何以堪。
袁阁老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扬州城里还有无数的圈套和陷阱等着他们去踩,总有一种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感觉。不过再一想,李佑算是地主,占优也说得过去,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俗语再次体现了而已。
当袁阁老常赤膊上阵与李佑争斗,往往当局者mí,现在则是旁观者清了。觉得李佑心思是并不在于计较短时间内得失,亦不怕得罪天子身边近臣。
从这两rì可以看出,李佑在天子面前丝毫没有那种迫不及待的谄媚之感,大概他内心想做的终究还是能臣,而不是幸臣。
李佑是在朝堂上首倡天子亲政的臣子,有这个功绩在,注定了他在天子面前只要不太过分,便具有一定超然的资本。所以不必像别的近臣一般,为获取君恩需要去尽可能的靠近天子。
李佑所图并不是通过讨好贴近成为从龙之臣,而是不惜代价拔高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形象。以最大限度的展现自己的jīng明强干,以最大力度在天子心中打下“有力之臣”这个烙印。
前有首倡之功,后有能臣烙印,只要有机会,天子没理由不用他。他们这些南巡的shì从之臣,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意yù隔绝天子与李佑是没多大用的。
风评待人苛刻的袁阁老扪心自问,虽然与李佑是对头,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李佑确实是个做事非常得力的人。从口才到手段,从运气到机缘,一样不缺。
他都这样想,那天子也不外乎如是…
其后随驾大臣各自散去,回房安歇。翰林院的白学士和李编修同行,路上白学士问道:“今rì我叫你无论如何务必一言不发,你可有所得?”
李登高沉yín片刻,才道:“别人将我辈视为储相,但我辈可千万不可自己将自己看作储相。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李佑心里还想去见归德长公主,仔细追问昨晚没来得及问清楚的事情,所以有意无意的跟随林驸马走出大殿。
不过林驸马始终没看他一眼,更别说邀他同行,李太守只能怏怏而去。
一直出了行宫,但他并没有离远,守在宫mén附近一处临时征用的茶铺里。作为地方唯一主官,迎驾也是个辛苦事,估计到了半夜实在无事后,他才可chōu身回家。
胡luàn将时间打发过去,始终无事。李佑看看夜sè深了,便准备回家。刚走到mén外,却见行宫méndòng打开,有人影匆匆这边而来。
他便停住脚,等人影到了近处,定睛看去,前面两个小内监是提灯的,后面这个居然是天子身边的大伴段知恩。
这快三更半夜的,段公公不会无缘无故跑过来,一定是有旨意,李佑想道。迎上前去,拱手问道:“所为何来?”
段知恩抱拳还礼,“皇上有口谕。”
果然如此,李佑便恭恭敬敬的准备接旨。
段知恩面容严肃的复读天子旨意道:“着扬州地方,准备瘦马若干送至行宫。”
这瘦马当然指的是天下闻名的扬州瘦马了…李佑猛然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大半夜的,天子派段知恩到他这里竟然是为了索要nv人!
如果不是段知恩亲自来宣旨,换做别人在他面前说这些,他只怕要以为有人矫诏了。
若仅仅是找几个原装的瘦马送人,对李佑而言难度不大,实在算不得什么,扬州的确盛产这些。
但是以国朝规制,是严禁任何官员、勋戚、百姓向天子进献nv子,天子身边的nv人,只能来自于选秀。出现的那些特例,都是被唾骂的,向皇帝进献nv人,极为士林所不齿。
故而天子这个旨意,让李佑感到实在万分为难。段知恩宣了旨,转身便回了行宫,只留下李佑站在原地发呆。
四百四十一章 试金石
扬州瘦马在本朝天下知名,是扬州风月文化的一个标志客户不仅仅是本城盐商,从西边湖广到南方江浙均不乏远道而来买瘦马的在扬州这就是一项产业,据李佑这个地方官掌握的情况,扬州城内外以瘦马为生的人家应当在三四百家左右
扬州瘦马都是从小有针对xìng进行教养的,之所以广受欢迎,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善于装饰打扮,妩媚风流,很有情趣;二是被教会如何处理人际关系,xìng情温和,买回家不会引发内宅纷争;三是习有一技之长,实用xìng很好
总而言之,扬州瘦马是个好东西,但是不该属于天子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李佑便在弦月下足足呆立了一刻钟
天子给他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这到底是闹哪样?
在他印象里,天子是个受母后和长姐双重严厉管教,青chūn期很压抑苦闷的少年,但没什么恶习,怎的忽然命他冒着大不韪进贡女人?目的何在?
若是别人如此要求,李大人为难时定然先将消息散布到满城皆知,然后观察各方反应但这回他不敢乱造皇帝的谣,后果很严重,他这地方官无论如何跑不掉责任
李佑为难,出宫传旨的段公公也很奇怪他方才与陛下说了一句,“陛下今rì所见,民情是实,商人之言是半实半虚,官吏所言都是虚”结果天子不知怎么想的,让他出宫去传上谕
过了一夜及到次rì清晨时,这则消息已经传遍了行宫,立刻成了所有随驾人员的热点话题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有各的道理
有人认为,这是天子对李佑的考验要通过李佑的做法来决定李佑的未来但天子心中的正确答案是什么?却没人能够确定xìng的说出来
如果天子的目的在于试探李佑是否会无原则服从圣旨那么他肯定希望看到李佑不惜自家名声堕落也要为天子献上美人,这才是一个办事令人放心可靠的臣子
至于风评方面,人们对热点的关注总是健忘的,熬过这个舆论风头,李大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李佑若抗旨不尊,大概将被天子断定为爱惜羽毛胜过忠君之心,迂腐而难以使用,以后对他的疏远是免不了的李佑政绩方面表现得再好也弥补不了损失,因为不能成为天子心目中的自己人
但天子的考验不仅仅只有上述可能还存在有另一种可能xìng天子的目的也许是试探李佑此人的政治品格,希望看到的是正直可靠、能够托付国事的大臣
那么在这个情况下,若李佑明知行事不正确也要昧着良心为天子献上美人,岂不就要被当成无节cāo献媚的佞臣小人?
相反,如果李佑抗旨,反而要被天子认为是有节义有骨气今后可以重点培养
所以说,正确答案是哪一种,全看天子的考验出自公心还是私心或者说要看天子是一个明君圣主型的皇帝,还是享受型的,否则同一种做法的结局只能是南辕北辙
除了“考验说”之外,也有人认为,天子这分明就是要教训李佑
昨rì李佑展示出的政绩太完美,完美的无懈可击,而且风头太盛,明目张胆的将天子身边近臣都压制了下去,完全不遵循过犹不及、亢龙有悔的道理
这看在天子眼中,八成就显得得意忘形近臣怎么说也是天子挑出的自己人,打狗也要看主人李佑对天子近臣的肆无忌惮,某种程度上也是不尊天子
也许是天子为了显示自己的皇威,也许是天子为了让李佑真正成器,所以想要敲打他于是下了这么一道令人左右两难的圣旨,无论李佑如何去做,都铁定要触霉头
支持“教训说”的最大依据,便是昨rì事毕后,李佑在治理功绩卓越的情况下,没有得到任何嘉勉,这就不同寻常了肯定是天子打算先教训过李佑,给了他足够jǐng示,并观察后效再定夺奖赏之事
国朝人际关系学问博大jīng深,尤其在宫廷之间,是这门学问最高深的地方有句话道,人际关系无关生死,但人际关系高于生死
就在这方圆百余丈的小小行宫里,除了“考验说”和“教训说”两种主流意见之外,针对此事居然还有第三种学说,那就是“小人说”
这个学说相对简单,一言蔽之,就是李佑年轻气盛犯了天子身边小人,不知被谁被进了谗言,所以遭到打击报复出了这么一道圣旨,明摆着就是要羞辱李佑
这个“小人说”的矛头直指李登高李编修和段知恩段公公,传的亦是有鼻子有眼,宛如真相般呼之yù出传到李编修耳朵里时,躺着也中箭的他再次险些被气炸,连续写了十几幅书法,这才强行按捺住
但无论哪种学说,有个共同点,均认为必定是李佑昨rì表现的过于刺目,所以引发连锁反应,才招来了事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当行宫里众人议论到高cháo,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之所以对这件事的看法有分歧,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居然没有摸透天子的本心只能在猜测的基础上分析,难怪生出如此之多分歧
温和,绵软这些xìng格特征都是最外层的东西,天子内心的取向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他是要当开拓进取的一代雄主,还是打算纵情享乐混rì子?他欣赏谄媚听话的幸臣,还是正直守节的臣子?
众人发现自己所看到的天子,多的像是一个在规则框架下自动运行的木偶,一举一动都可以用规则解释,但也仅仅是在他们眼中像,而不可能真是木偶,天子至今尚未将自己的特xìng明显发挥出来而已
从这个角度看,李佑被下旨进献扬州瘦马这件事成了一块试金石,可以试出天子的品质究竟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众人对此事的关注度又提高了一个层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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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四十二章 清君侧
在行宫麦田边上,景和天子悠然自得的吃着他在扬州的第二顿早膳从另一端,归德长公主在内监宫婢的簇拥下,朝着天子所在而来
外围的护驾侍卫正yù按着礼制拦住长公主,便听见千岁殿下叱道:“大胆与本宫闪开”
领班侍卫偷觑千岁脸sè,却见她面如寒霜,心中一冷,便让开了去路归德千岁吩咐随从们原地等候,她独自走到景和天子身前,微微屈膝为礼
虽然景和天子大婚之后,萧皇后成为名义上的六宫之主,而归德长公主则彻底移出皇宫,从宫廷大管家变成了外臣但是千岁殿下积威犹在,景和天子见了长姐脸sè不善,心中仍旧有几分惴惴
礼毕后,长公主对天子道:“听闻陛下昨夜下旨给那李太守,索要美人,是何缘故?”
景和天子想了一会儿,才答道:“宫中都传遍了,皇姐总该知道的,无非是试探和敲打而已”
归德千岁哼声道:“以我看来,陛下尚没有这份心计我倒觉得,陛下真有可能是图鲜想收几个扬州瘦马”
果然是知弟莫过于姐,景和天子讪讪笑道:“皇姐说笑了,朕怎会是沉迷女sè的人”
“女sè且不说,但这个主意是谁给你出的?”长公主问道
“确实是朕自己所想,皇姐多虑了”
归德千岁根本不信,环视天子左右目光落在大伴段公公身上,便指着喝道:“段知恩,必然是你唆使”
段知恩连忙告饶并发毒誓道:“千岁息怒绝非奴婢所言,如有谎话,天打雷劈无得好死”
长公主半信半疑盯了段知恩几眼又回过头对天子训道:“帝王行事大道至简,堂堂正正为佳,鬼鬼祟祟行事成何体统侥幸有所得,又叫天下人如何看你”
“况且你这想法大错特错,试探人心从来都是不动声sè为上,这般明目张胆的以鬼蜮伎俩试探,别人岂能心里无数?只因你是天子奈何不得而已依仗身份强行为之,落了下乘里的下乘,失去的都是人心”
景和天子被皇姐数落的没脾气无奈道:“皇姐不必为此动气朕对李佑没有恶意,怎么说他也是金贤妃的亲戚,朕只是yù在李佑身上学习揣摩人心之术而已”
归德长公主略略愣神蹙眉道:“在李佑身上学习揣摩人心之术?这又是何人对你说的?”
不等景和天子回答,归德千岁对段知恩冷笑道:“好一个段知恩,三rì不见令人刮目相看,之前本宫小瞧了你”
段知恩没想到天子居然说漏了嘴明知归德长公主已经不大管宫中事务,但身子还是忍不住的微微颤抖
归德长公主知道,段知恩喜欢与天子谈论权术,不过此人一直没有什么过失,做人也很周到再说天子也需要懂得这些,有个人在旁边协助也好,所以她便一直默许了
却不料这次段知恩居然将主意打到了李佑头上让天子从李佑身上揣摩人心,说得很好听,仿佛游戏一般,但游戏也有急眼的时候
如果天子在李佑身上屡屡吃瘪,时间长了潜移默化之下,很容易形成负面情绪又如果李佑屡屡被天子戏弄,且不说李佑的朋党如何看待,那么李佑本人还能存有几分效力之心?
这效果其实相当于一种变相的离间,归德长公主做出了判断不过千岁殿下没有感情用事,如今段知恩对天子来说是很重要的助手,而李佑暂时只是潜力股,准确说是可以充当情夫的潜力股
所以她并未就此表示什么,只恨铁不成钢的对天子道:“不是为李佑而动气,是为陛下而心急陛下亲政之初,循规蹈矩萧规曹随即可,多看多想才是上策不可有什么投机出奇之心,再过几年犹未迟也”
长公主这话的意思就是陛下你还嫩得很,没法和别人掰腕子,老老实实学习几年,然后再玩弄权术也不迟,又没有别人和你抢这个位子,何须着急
景和天子赧然道:“皇姐言重了”
“没有言重,我预计陛下很快就能看到李佑的手段了”
由于天子连rì来奔波劳累,所以今rì没有安排出行,用过早膳,只在行宫里休憩
趁着今rì功夫,贤妃金氏回家省亲景和天子身为九五之尊,就不用屈尊去了,而是派遣归德长公主作为夫家代表,与金贤妃同往金家
李佑当然知道其中的意义,归德千岁肯定要亲口与金百万谈一谈盐业事情的迎驾大臣忙得很,没去掺乎金家的事情,再说即便去了在那个场合下,也没法与长公主说说小秘密只是让金宝儿也回了娘家去
景和天子依旧坐在麦田边上,田里一群“农夫”正在收割chūn麦,几位侍驾大臣分列两旁君臣在田园风光里喝茶闲聊,说说笑笑倒也逍遥只有起居注官头疼,要不要记录道天子“亲历”农事?
没人提起昨晚圣旨之事,这使得景和天子窃喜不已,这些大臣果然闭口不言,估计都愿意看李佑笑话罢
不过这班大臣不开口谈及此事是有原因的,他们都想等着天子与李佑闹到不可开交时,再进谏言现在就开口谏阻此事,岂不平白替李佑解围了?
有宫门监小跑过来,奏道:“扬州李太守在宫门外候见”
侍驾大臣们心里都涌上了幸灾乐祸的情绪,李佑无论如何应对,事情办了或者不办,总是讨不了好的,真乃喜闻乐见之事也
在君臣翘首以待中,李太守高大的身影慢慢吞吞从宫门挪到麦田边,并叩见景和天子
李佑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开口道:“臣昨夜领旨办差,今rì特来复奏”
景和天子急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今rì已经分派下去,等齐备完毕,明rì送一批至行宫呈御览”
虽然一个字也没点出说的是什么,但在场人中哪一个不清楚?
景和天子面露喜sè,频频点头,看来明天便能享受到传说中的瘦马风情了又没有人出来啰嗦阻止,妙哉这便是权术的滋味么
侍驾大臣彼此对视一眼,还是稍稍有些意外的,大概都没有想到李佑居然如此干脆利落的承办了,这是破罐子摔碎么?
他们本以为,胆大包天的李佑肯定要先卖直抗争,刷出点名誉,最后装作无奈将事情办了,这样可以稍微使名声不至于堕落的太多
既然李佑自甘堕落,那就别怪他们出面弹劾了
“赐座,赐茶”景和天子大方的吩咐道
然而李佑却拒绝入座,从大袖中摸出奏本,“臣有本奏”
景和天子兴致正好,懒得看奏本,挥手道:“可自述之,朕等与闻”
李佑手持奏本,缓缓吐出五个字:“请清君侧疏”
五个字中,最关键的就是三个字——清君侧这三个字,可算是史书上极其响亮的口号之一
清君侧?侍驾大臣们的脸sè齐齐变了,如今的君就是景和天子,君侧不就是他们这些人么,清君侧之意就是要清除他们?
李佑声情并茂的朗声道:“陛下天资英睿,克绍大统自南巡以来,不惜圣躬劳苦,巡河工、观民情、理政事,处处皆有可道,乃明君圣主之像也天下臣民看在眼中,无不欢欣鼓舞,微臣亦如是也”
被如此**裸的吹捧,景和天子微微得意
随即李佑语气一转,哀声道:“独到我扬州,却一反常态索求美sè,叫臣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有变乎?夙夜忧叹,辗转反侧,冥思苦想,臣认定必有jiān邪在圣躬之侧,致使圣主一时不查,受其蛊惑蒙蔽”
最后斩钉截铁的说:“陛下之旨,不啻天宪,无论对错,臣断不敢违,已照旨意办理但我以国士报君,君当以国士待我,如此才是君臣相知之理故而臣在此叩首谨奏,请清君侧,诛除jiān邪”
李佑这些话,任是谁也没有想到就是天子想找些美女而已,怎么让李佑扯上了清君侧这样巨大的旗号?他知道不知道史上打出清君侧旗号的,多半都是真刀真枪的造反吗?
突如其来的让君臣都没有反应过来,直接面对李佑的景和天子躲避不得,下意识答道:“清什么jiān邪…”
李佑沉声道:“谁向陛下建言搜罗扬州瘦马,谁就是为此事负责的jiān邪不知此人是谁”
景和天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李佑口口声声说遵旨将事情办妥了,堵得他无话可说其实兑现是明rì,然而现在却就要搞清君侧好似开了个空名诰敕,却要他先盖上天子大宝
奏请清君侧的李大人眼神锐利,逐一从侍驾大臣脸上扫过,一时之间居然无人敢与李佑对视
袁阁老心里暗骂一句,当即以最迅的姿势转身对天子奏道:“臣附议并同请清君侧”
其他人反应过来了,争先恐后的向天子奏请:“臣附议并同请清君侧”
好似谁晚了谁就是那个jiān邪似的,他们还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陛下这里提到扬州瘦马的,也许凶手就在他们当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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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四十三章 欢喜不欢喜?
面对一群请求清君侧的大臣,景和天子不知所措,这群人绝大多数几个呼吸之前还是君侧之臣,现在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纷纷开始奏请清君侧
看到这场面,李佑暗暗松了口气在此之前,他可是捏着一把汗才喊出清君侧,不经过实际试验,谁晓得“清君侧”三个字有没有用?
万一众人无动于衷,看他像卖傻的小丑,那可就彻底演砸了锅不过他还做好了上书给太后的第二手准备,现在看来用不上了
从今天状况还可以看出,清君侧这个旗号还是很生猛的,一般人真顶不住…御前这些大臣,似乎谁也不愿意被这三个字笼罩,所以才争先抢后的用附议来自辩清白
熟读史书的诸公都知道,一旦遇到“清君侧”事件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君侧,绝对的高危地点
此时的李大人应该庆幸,他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官员,喊出清君侧也仅仅是使人震慑而已,没有什么附加病症
如果是藩王或者督抚喊出清君侧,那只怕要被天下人视为拎着脑袋扯旗造反了,至于李佑,不会有人觉得他单身到行宫会是来造反的
搬出了清君侧这个大旗,李大人可算是将烫手的责任扔出去了以这年头的风气,之前舆论焦点全在他身上,如果他不违背上谕,不去抗命死谏,舆论只会抨击他没骨气,谄媚君上
如今在清君侧的氛围下焦点从为天子办事之人转移到劝天子行事之人身上,也就是对天子提起扬州瘦马的那个人了这就是隐藏于天子身边的可恶jiān邪,这起天子失德事件的主要责任人
李佑将目光投向景和天子,一个正常君王都知道应该如何做的可是过了片刻天子依然一动不动,不知为何在宝座上发呆
李大人心里疑惑起来,难道计划在这里出现偏差?
直到现在为止,李佑依旧不知道天子是怎么想的其一他对天子还是不够熟悉,其二这景和天子实在是天下最独一份的人物,从出生到教育皆不同于凡人,没法用常人之理去猜度
在这个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李佑昨夜反复思索后认为自己的应当注意三点一是不能公然抗旨,留下口实;二是不能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要想办法推出去;三是要给天子一个台阶下
他也正是如此行事的先向天子回旨道一切没问题,但推到了明天其次喊出清君侧口号,把自己洗白顺便将污点推出去下面就该让天子自己顺着台阶下来了
但却在这里出现卡壳,天子坐在那里呆住了李佑又想道,莫非天子经验不足需要提醒?
他再次将目光转向侍驾大臣以及天子身后的内监们,扫来扫去仿佛正在挑选货物这个时刻之前被公认的倒霉货sè李佑居然成了在场人中唯一的非嫌疑犯,可以居高临下的打量别人,世界就是如此奇妙
忽然,李佑将目光定在李登高身上语气严肃的说:“听说宫中有流言,是李编修向天子进言的?”
李登高几乎跳起来喝道:“流言岂可轻信?无稽之谈”
袁阁老唯恐李佑胡乱点人将侍驾大臣全都点一遍,那他们全体脸面彻底不要了便上前一步对天子奏道:“陛下圣心必知此人为谁,臣恳请陛下早作圣裁,以免人心猜疑”
景和天子从发呆中醒过神来,张口yù言又止
李佑见状暗叹,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我这台阶都已经铺好了,只请陛下你顺着下来而已就像评书里的皇帝总是受jiān臣蒙蔽,只要铲除了潘太师庞太师之流自然就皆大欢喜了
其实说简单也很简单,只要陛下你指出这个人,再怎么处理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就是将他赶回京师冷藏也是一种发落,rì后等风声过去照样可以再用
所以,这真没什么可为难的,李佑真的对天子迟迟不开口很不理解
不过此时真是皇帝不急大臣急了,急于自证清白的大臣接二连三的奏请天子不要姑息jiān邪,养虎为患
群情汹汹,众议纷纷,面对扑面而来的压力,年轻的天子在宝座上坐不住了,猛然立起来,终于开口吐露真言,“众卿定要知道?那便告诉众卿,是皇后”
天子金口一开,刹那间彻底冷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耳朵里听错了,这个进谗言使天子向地方索要扬州瘦马的jiān邪是皇后?
就连号称心计千变万化的李佑,也万万料不到这个答案,当场惊呆了
如果仅仅是猜错也就罢了但皇后可不同于大臣,那是天子正宫,未来的太后,国本出自她这里,她的儿子将是下一代皇帝
李大人张扬万分的打出清君侧旗号,绝对不是想冲着皇后来的…心里不住默念,千万不要被人当成预谋废后涉及到皇后的宫廷争斗,与文官文斗可不一样,他是不敢挑起和参与的
最后还是李太守最先清醒,他一个箭步,冲到天子大伴段知恩面前,厉声呵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龙体有恙,语言不清,扶走请太医”
段公公连忙指挥内监,手忙脚乱的将再次进入发呆状态的天子扶上步辇,匆匆抬回主殿,远离了大臣
其余侍驾大臣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李佑喊了清君侧后,他们也都跟着凑热闹了,这下有种自找麻烦之感清君侧?清皇后?
袁阁老咳嗽一声,环顾人群道:“以老夫之见,今rì之事,只当没有如有只言片语传出,皆视为流言”
在这个问题上,李佑与他们难得一致只是他心里留了个芥蒂,皇后为何劝天子很失德的找他索要扬州瘦马?这不是坑人坑己吗?莫名其妙
慢慢出宫门,李佑没有走远,仍旧在征用的茶铺里闲坐他知道,归德长公主很快就要从金家回来的
果然,半个多时辰后,李大人便目睹到长公主的鸾驾风风火火进了宫门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宫中有内监出来传唤他,“归德长公主有请李太守一行”
台词与从前居然不同,这让李佑很是适应了片刻,以前大部分次数都是“归德驸马有请李大人一行”的,这次直接正大光明的亮出了千岁殿下的旗号
很明显,带有公事公办的sè彩,如果李佑所猜不错,大概与今rì之事有关
又被引到了前晚来到过的院落,李佑步入堂上,却见归德长公主正坐着等见他进来,挥挥手将婢女都打发出去,只留了王彦女在门外把守
归德千岁心情不错,注视李佑笑吟吟的说:“别人都说你是气运逆天之人,我一直不大信,今rì算是服气了”
李佑长叹一口气,这感觉就像做出了jīng美的鞋子,结果穿上后不小心一脚踩到烂泥中连连摇头苦笑几声,“流年不利”
长公主笑意浓,“别装可怜套话了天子派本宫安抚你,没有什么事”
这就是本次会面的官方意义罢,李佑想道,皇家也想息事宁人,所以让归德千岁前来安抚本官放下了心,又好奇地问道:“究竟有什么内幕?可否让在下这糊涂人知晓一二?”
千岁殿下收起笑容,考虑片刻才道:“这事你应该知道,我便不瞒你了但你须知不得外泄其实我也是刚才得知的,之前同样糊涂”
得到李佑答应,长公主才叙述道:“说来也简单圣上在萧皇后面前说她太古板,不如金贤妃有趣萧皇后便道,金贤妃算得了什么,扬州瘦马风流情趣天下闻名,陛下叫那李佑进献几个,一试便知圣上也起了君子好逑之思,便下旨给你,叫你贡献那什么扬州瘦马”
李佑听了久久无语就这么一件小夫妻拌嘴的事,外加天子年少初尝情爱滋味,正是好sè时候,便惹下了如此大风波
今rì宫中为了天子向地方索要美sè的事情,一直议论纷纷,形成各种各样的猜测连他想了一夜,终究也只道是天心难测,谁能想到内情如此简单?
说白了,天子少年亲政,哪有议论中那般复杂的心思,只不过是对扬州瘦马起了好奇而已如今被束缚多年的天子牢笼乍解,胆子也变大了,所以敢直接对他这个地方官下旨索要美人
不对头,李佑还是觉察到可疑之处,萧皇后难道不晓得天子后宫必经选秀,不得经由进献?萧皇后难道不晓得叫他李佑给天子贡献美sè,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困扰?
归德长公主分析道:“你也发现了?那萧皇后明着与圣上拌嘴,实际是暗中争风从宫外引进几个有风情的美sè,还动摇不了正宫位置,却分走了贤妃之宠,同时还可以打击你这个金贤妃在宫外最大的依靠却不料圣上情急之下,把她泄露出来了,当真好笑”
李佑望着千岁殿下的笑容,出言戏道:“现任六宫之主出了洋相,你这个前宫廷大管事欢喜不欢喜?”
长公主得意道:“你的运气也不错,科道有望了,欢喜不欢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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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四十四章 仕宦当做执金吾(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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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归德长公主说起科道官之事,李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了,这也是他上次没来得及问明白的,也不知长公主是否有意含糊。眼下这位贵女心情愉快,套出消息应该不难。
归德千岁与李佑如此熟悉,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主动告诉了他。“这个官职,全因京师案情频发,有东便门劫掠客商者,有贵戚当街杀人纵火者,有上百人闹市殴斗者,不可胜数,还有个寺卿家公子在南城被强盗刺死。辇毂之侧,朗朗乾坤下居然街市不平,朝廷极其震动,所以要设一员专治此事。”
李佑微讶,天子脚下居然如此乱糟糟,不过细想也不难明白。
一者,京师人口过百万,流动xìng极大,又来自天下各地,民情十分复杂,在皇城以及皇城周边之外的地区乱一些也是正常。
二者,京师公卿勋贵数不胜数,大多世袭勋戚都是世代居住京城,身份贵重又成了地头蛇,屡屡违法犯禁并不稀奇。
不过他在京城时,独身客居往来单调,无非就是在寓所、宫廷、十王府、教坊司这几点之间来回,大都是官军密布的地方,所以还真没亲眼见到过什么案情。
说起国朝京城的管辖权,有个特点是,大兴与宛平这两个京县与其它县不同,职责上并不管治安,而只负责民政。
至于京城治安,由朝廷专设的东、南、西、北、中五个兵马司负责,同时朝廷又派出五个巡城御史分巡各区,为各城区治安事实上的主要负责人。
虽然历代时不时的有东厂、锦衣卫之类衙门直接参与京师治安,但总体来说,五城兵马司加五城巡城御史的体制仍然是基本架构。
用另一个时空的官职比喻,五个兵马司相当于五个区的jǐng察分局,五个巡城御史类似于五个区的政法委书记。
想至此,李佑问道:“殿下之意,朝廷yù在五城巡城御史和兵马司之上增设一个官职?”
归德长公主点头道:“所言不错,兵马司和巡城御史官位太卑,事权太散,所以要设员总领其事。巡城御史是正七品,兵马司是正六品,这个位在其上的新官职将是正五品,相当于六部郎中。又因职责重大,需授予威权,故而要加都察院之风宪官衔。”
李佑无语,果然是国朝官制特sè…这等要害位置,偏偏放个五品,却又给予很高的威望和美誉,就像那些给事中似的。
他又问道:“这就是你前夜对我说过的,要在都察院四品佥都御使之下新设五品官衔?只是名称未定?”
“是的,官衔是都察院衔,差遣将是提督五城兵马司,受命掌管所有巡城御史和兵马司,以及京城禁jiān捕盗治安之事。”
听到差遣职务名称,李佑脑子里冒出个词——九门提督。好罢,那是“我大清”特有的,若真新设立了类似官职,那么在我大明应该叫五城提督,虽然是个文官。
这个新官职里,虽然都察院衔是加衔,更像是督抚之类的外派套路,不同于御史给事中这些最纯粹的清流言官。但差遣却在京城,算是京官,官加都察院衔也称得上是清流科道之职了。
李大人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真觉得本官有望?”
“此官职虽然只是五品,却很贵重,又关系到京师安定大事,被朝野视为仿古之执金吾也。为此除了寻常的流转升迁之法,朝廷又为此职定出了约法三章,很是严格,唯有三条齐备者才可候选。”
执金吾是什么李大人不是很清楚,但在杂书上见过东汉光武帝感叹道,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yīn丽华…
而且在重要的位置上,朝廷设定门槛也是很正常的现象,这种门槛介于纸面上的显规则和不见光的潜规则之间。虽不是明文法令,却人人都认可,成为固定条例一般的存在。
像著名的非翰林不入内阁,非进士不入六部,就是类似的情况,国朝官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惯例。可以说,太平年代里官制特征就是稳定有序,遵守惯例。
当然有惯例就有例外,但例外终归是百中才有一的极少数。一般人想碰到这种例外,那是奢望,需要极大的运气和机缘。
看来为了这个新官职设定的约法三章,也将成为后续者的惯例。李佑便竖起耳朵仔细听,即使自己不合要求,但能多出几分官场见识也好。
归德千岁继续说道:“其一,必须要年富力强,雷厉风行,适合治乱,老迈迟缓者不用。”
李大人认真的自我鉴定了一下,全天下最眼瞎心瞎的人也不敢说他李佑老迈迟缓罢,绝对够格,甚至严重超标,二十一虚岁岂止是年富力强?放到二十一世界,李大人只怕要被人肉搜索并成为走红名词。
李佑暗暗自得的想道,是不是找机会将年龄修改一下,增加到二十五岁算了,免得哪天被人大惊小怪、惊世骇俗了。
长公主又说出了第二条标准,“其二,要有治理雄都大邑之资历,多多益善,不然不足以应付京师民情。”
听到这条,李佑眼中jīng光爆闪,亮的吓人,胸脯不由自主的挺高了。
他在位居天下前三的大都会苏州城里担任过府推官,期间处理过粮荒sāo乱,调停过佣工叫歇,兼理过通判捕盗,主管过刑名律法。
如今他还正在天下前五的大都会扬州城里署理府县双料正印官,所有政绩天子都亲眼看到了,无须多言!
所以在治理大都会的经验这方面,他资历是硬邦邦的。虽然年限加起来不到两年,但经历之丰富可以说天下少有。
身兼两大都会的丰富履历,有几个能与他比试?认为他不够格的,那真是昧着良心了!
眼见李佑越来越sāo动不安,像是发了情的野兽,归德长公主心里感到好笑,但在表面上无视了。一本正经的说出第三条标准,“公议秉xìng刚正,不畏权贵,敢于执法。”
这条标准主观sè彩很浓,估计也没有能够完全做得到的人,全看大佬们口中如何判定了。
李佑仔细的拿自己对照过,又想象了一下。至少靠山们为自己说话时,如果称赞自己“秉xìng刚正,不畏权贵,敢于执法”,起码不会让人觉得是笑话罢。
他李佑身为景和朝第一位廷杖成就获得者,岂是浪得虚名!不得不说,那两下廷杖挨的太值了,只这一条拿出来就可以秒杀他人。
即使抛开廷杖不提,当初自己在朝时,与一干宰辅斗得天昏地暗,这可算是不畏权贵罢?将彭阁老家公子举报进了刑部,这能算是秉xìng刚正罢?又在国子监血案中亲手将钱太后的外甥查办入狱,这绝对算是敢于执法罢?
那些光辉事迹似乎都可以成为加分,而且是很醒目的加分,不容别人否认。
听完三条,李佑仰天长叹,热泪盈眶,这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约法三章啊!天下四、五品的中层官员中,还能有几个比他更合乎标准的?
李大人几年来从中枢到地方,在边边角角地带钻着规则空子向上爬,如今一路资历串联起来,居然完全符合朝廷新设官职的条件。这等好机缘都叫他遇到了,连他自己都开始迷信自己的天命了。
不过李大人并非官场小白,激动之余又自动脑补了一项潜规则,那就是必须朝中有人。这个朝中有人,包括两种意思。若朝中无人,就得不到这个隐隐现出几分贵重的官职。更重要的是,若朝中无人,即使给了这个官职,那也做不下去。
都知道京师中高官多如狗,贵戚满地走,没有足够强大的靠山势力,谁能坐的稳管辖九门之内的五城提督执金吾?别的官职,朝中无人的后果无非就是被忽视,但这个官职,朝中无人的后果就是被别人修理下台。
他李佑虽然根基短浅,关系网单薄,但也能算朝中有人罢。
归德长公主缓了缓说:“吏部根据天下官员名籍,参照那约法三章,选出二十六个人为备选,其中就有你的名字。去掉条件太差的,以及那些自愿放弃的,经过廷议后优中选优只剩五人,还是有你的名字。不过具体为谁,至今拖延未定,母后将此事暂且搁置了,说等到天子南巡后亲政时再说。”
李佑咬牙切齿道:“无论如何,也要争上一争!”
归德千岁感到李佑似乎鬼迷心窍了,又重重jǐng示道:“这个官职很难做,一个不好就将满朝人都得罪光了。而且我隐隐约约觉得,做了这个官职,会被重重卷入朝争。当前司礼监重立,勋贵入廷议,正是紧张时候,你怎可不三思而行。”
李佑已经被那职位晃花了眼,他觉得一辈子可能也就这一次机会跻身清流了,所以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上!
风险总是避免不了的,越向上走,风险也越大。又想着自家金书铁券的效力,不禁脱口而出道:“古人云,仕宦当做执金吾!”
四百四十五章 扬州欢迎你!(求月票)
当颀秀tǐng拔的李大人站起来,斩钉截铁、英气逼人的说“仕宦当作执金吾”时,归德长公主眩mí失神了。
在这一刻,眼前姘头这个意志坚定、野心勃勃、积极进取的样子,与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形象居然高度重合,下意识答道:“好!”
女千岁又带几分失落的默念出下一句,娶妻当得yīn丽华,暗叹可惜了。
李佑紧盯着长公主圆润的红chún,当从这里吐出一个好字时,便知道事情成了大半。前跨两个大步,他狂喜的冲向那yòu人的红chún,一手勾住红chún主人的脖颈,几近粗暴的嘴对嘴贴了上去,强烈的兴奋感从心脏向全身迸发出来。
在嘴chún与舌头的摩擦作用下,**勃发不可自抑,李佑一边嗅着直刺心脾的清香,一边已经开始用手在女人身上游弋。
“咚!咚!咚!”屋门被重重的捶了三下。
感到气氛被破坏,李佑十分不满的抬头向屋门方向看了几眼,一定是守在门外的王彦女动的手。
归德长公主趁机用力推开了李佑,喘着气道:“光天化rì,人多口杂!”
她便迅速整理了略显凌乱的鬓角和内袄领子。只是身躯仍旧酸软,心儿也飘dàngdàng的,只好以藏在袖中的指甲狠狠掐住自己软肉,直到阵阵疼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才松了手指。
李佑当然也知道,行宫里往来人多,屋外时常有内监宫女路过。自然不是偷情的好地方,刚才自己太jī动了。
“坐下说说话罢。”长公主有气无力的说,饱含无限惆怅。
李佑无奈重新坐下。回想起约法三章,他总算明白,这种一百几十个科道官打破头抢的位置。为什么有可能落在他这个外人头上了。涉及京师安定,朝廷需要的是切实能任事的人。而不是实务经验普遍不足的“言”官。
既然千岁殿下已经答应帮忙。自己再给靠山们写信表示一下渴望之情,又加上自身条件硬的不能再硬,应该有很大几率拿下此职。
了却自家事,李大人又想起一个很感兴趣的话题。当即问道:“司礼监究竟花落谁家?”
司礼监里设有掌印太监一员,秉笔、随堂太监若干员。只要能晋身其中,就已经是太监职业的顶峰了。但李佑所问的花落谁家,显然问的是谁来当独一无二的司礼监大头目掌印太监。
归德千岁叹道:“近年来宫中学业不兴。人才凋零。也就那几个人选而已。按道理说,当用天子身边大伴,不过母后瞩意麦承恩,我却另有人选。”
“吴广恩?”李佑猜道。
“吴广恩固然不错,但是我有个更好的人选,你也认识的。是王启年。”
李佑吃惊道:“王启年又想自阉入宫?这如何使得!”
“如何不行?王启年绝了仕进之途,但又心有不甘。司礼监掌印太监的yòuhuò岂是他可以抵挡的?此人熟悉政务,心机不差,正适合去掌管司礼监。想必你是不肯去的,不然我倒觉得你比他更合适…不如你考虑考虑?说不定可以成了另一个九千岁。”千岁殿下调戏李佑道。
“本官绝无此意,殿下千万死心罢!”李佑先是确凿的表明心迹,又劝道:“王启年此人,心怀对朝廷的恨意,入了司礼监难保不偏jī行事,到时必为祸乱之源!待到朝纲紊乱时,悔之晚矣!”
归德思索片刻,“言之有理,我观宫中内监,凡成年后入宫的,都是心xìng偏狭愤jī。而自小入宫,在宫中长大chéng rén的,反而略显宽宏。不过你以为本公主看不出,你是害怕王启年入宫于你不利么,偏生满口道理。”
难得又与千岁殿下可以尽情闲谈,而且没有宫门将要落锁的限制,李佑便尽可能的去套各种珍贵的内幕,又发问道:“那天子大伴段知恩如何?按理他也该入司礼监的。”
归德千岁并不拒绝李佑的询问,一副有问必答样子。“母后想叫麦承恩掌印,段知恩至多也就是个秉笔太监,所以他心里很不满。但来rì方长,只要圣上在位,他总有机会去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但是我要提醒你,似乎段知恩与萧皇后隐隐有勾结迹象,这两人倒也各取所需,可以互相扶助。”
说起萧皇后,虽然在选秀时,李佑帮了萧家一个小小的忙,但那纯属交易,没什么情谊。现在通过这两rì的事情,再加上金贤妃的缘故,李佑感到自己与皇后很难和气了。
其实以大明的传统,皇后熬成太后之前相当弱势,若不讨皇帝喜欢,导致被得势宫人欺凌的都有,大臣更不会畏惧皇后。但李大人出于谨慎,还是将jǐng报级别调高了几个档次。
想句大不敬的话,万一景和天子死得早,萧皇后变成了萧太后,那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了。
不知这段知恩与萧皇后勾结到了什么地步…李佑猛然捶案,教唆道:“此二人似乎与殿下不是一条心,干掉这两人算了!”
只听得长公主嗤声道:“你不要妄图试探本宫!没有萧皇后,那也有金皇后,没有段知恩,那也有李知恩!人心都是如此,换来换去对天子而言又有何不同?给本公主当好情夫就是,宫中事情不用你添乱!”
sī情是sī情,公事归公事,归德千岁也许会为萧皇后出丑而窃喜,但不会动别的念头,更不会为了李佑去胡乱折腾。不然也不会被京师官场评价为带有“明”字的刚强明断了。
话说出口,又怕李佑恼火,千岁殿下随即安抚,“你今rì御前奏对很不错,既没有公然抗旨扫了天子脸面尊严,又给天子留了后路。这番苦心,我是看在眼里的,叫我很是欣慰。”
李佑倒没放在心上,只是心里感慨道,姐弟两个差距怎么如此大。姐姐轻易就能看出他的思路,而那个弟弟简直呆的发指,完全意识不到他的暗助,配合更无从谈起。
当时天子只要随便指出身边一个太监充当清君侧的对象就行,之后就是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一起热热闹闹的上演出君臣和好的形式。结果硬是被天子搞砸了。
虽然对他李佑而言,天子搞砸并泄了天机不是坏事,不然他还懵然不知萧皇后的心思。可以作为导演,李佑本能的痛恨一切不按理出牌的演员。
天子还是年轻历练少,虽然受过良好的训练,常规情况下应对还好,称得上中规中矩。但遇到意外时,就显得很不足了。
与各种职业官僚打惯交道的李大人忽然发现,猜测略显稚nèn的天子会如何举动,反而让他捉mō不透了。
归德长公主也知道这个症结,指点道:“你不用想太多,圣上总会逐渐成长的。不过眼前心术水准确实不太够,你若用太高端的手法,圣上反而体会不到,堪为对牛弹琴了。所以你君前奏对时,应当更粗浅直白,把话说透最好,不要搬出官场中云山雾罩的路数。”
今rì导演剧情险些扑街的李佑若有所得,频频点头,这大概也是归德千岁的经验之谈。
看了看窗外rì头,李佑准备告辞,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这像是离别一年的情人重逢么,两次都是促心长谈。谈政治谈工作谈理想谈未来,纯洁的像是一张白纸,也太不邪恶了。
“慢着!”归德长公主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李佑问道:“你们那个扬州瘦马,真的如此之好?我听说,扬州城著名土产就是瘦马。”
什么我们的扬州瘦马?本官又不是养瘦马的妈妈…李佑只得回身答道:“是有这种说法,地方风物志里将瘦马列入土产一栏,总有她的长处。”
归德长公主便吩咐道:“你去挑十个上好的,送到我这里。”
李佑面sè古怪,昨天天子找他索要瘦马,今天长公主也来索要,这都是怎么了?没听说过归德千岁好女sè啊。继续询问道:“扬州瘦马种类很多,有弹琴唱曲的,有能读善诵的,有能写会算的,有善于厨技的,还有jīng于chuáng事的。你要哪种?”
归德长公主微微蹙起眉头,“李大人似乎很了解这些?”
李佑很不怯场的坦然自若道:“是听说的,这些情况是个扬州人都晓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罢,毕竟要簪花拥jì神仙骨呢。”归德千岁讽刺道,像是挑选货物般再次吩咐:“善于厨技的就算了,其余每样来三个,要那最好的。你也别多想,我要带回京师送人的。这个作为礼物很不错,你们男人不就喜爱这些么。”
不愧是讲政治的女人,这八成是拿来拉关系的,李佑了然。他建议道:“那就等到你回程路过扬州的时候再捎上,不然你带着这么多瘦马下江南,也是累赘。”
长公主看着窗外,漫不经心的说:“谁说我要随驾下江南?我就留在这扬州养病了,养好了就直接返程北上回京。”
李佑口中不由得冒出一句:“扬州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