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一十六章 道理和拳头(加更求月票!)
李佑几步出了围障,叫长随义哥儿上了马车,前行去守备司召集营兵。又派了两个衙役,分头去东门和钞关门传递消息,扬州城两个码头位于这两座城门外,如果办盐太监那些人要出城,九成九从这两门走。
到此李佑不由得感慨,这年头没有手机和电话,遇到紧急状况需要应变时,真能急死人。随即他也迅速出发,前往公馆,不知是否来得及拦住办盐太监。
在路上,李大人又反复思索这件事。办盐太监周怀说金百万“另攀高枝”莫非指的就是自己?难道金百万最近与自己走的太近,引起了南京方面的疑虑,所以要抢先下手为强?
此外,出现了数十军士也很值得注意,这又是从哪里出来的军士?周怀八成只是个前台小丑,能出动几十名士兵跨境抓人的,才是值得防备的对象。
不过金百万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区区一个办盐太监还不至于狂妄到敢于公然杀害一个巨商,他没有这个胆量。
同时又想了想金百万被捉走的后果,李大人清醒的认识到,无论如何必须去救金百万的。如果连自家老丈人都保不住,丢面子是小事,那么别的盐商怎么看待自己?
可以说,朝廷正式认可之前,公会总商体系是建立在盐商对他的“相信”之上。若导致众盐商对自己丧失了信心,后果很严重,相当于之前功夫全都白费了。
半个时辰后,李佑带着几个衙役赶到了城里公馆。
公馆日常开销都是由县衙负责的,一干夫役也由县衙差遣,所以门丁见李大人不敢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禀告道:“办盐太监一行尚在园中,金员外等人进去后确实没有出来。一个多时辰前只是听到那院里喧嚣了几阵子就平静了。”
这太监胆量不小。抓了金百万后不迅速走人离开扬州城,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在等着,似是有恃无恐,李佑暗暗想道。为了安全又等片刻工夫。却见把总吴先涵带着二百军士匆匆赶到。
一千五六百营兵只来了二百个,倒不是对李大人忠心度不够。作为收取军心的福利措施。大部分营兵都被李大人撒出去缉查sī盐了,留守守备司的一般只有数百人。
这数百人还要分出去一半把守城门,所以如今在守备司营中。急切之间能召集起来的也就这二百人。
二百人足够使用。有了武装,便有了胆气,李佑便率领人马闯进公馆。在差役带路下长驱直入,来到后院一出月门前。
门洞里有两个小太监把守,其中一个上前拦住李佑道:“哎,这位大人不要乱闯…”
李佑一言不发的侧开身子。让出空间。
“大胆!”吴先涵跟随李佑办事多,会意的大喝一声拔出腰刀。用刀背对着那小太监劈头盖脸狠狠砍下去,随即飞脚将他踢出一丈外。
那小太监抱头鬼哭狼嚎,痛得满地打滚,另一个还在门洞里的见势不妙,拔tuǐ向院中狂奔。
李佑与手下穿过门洞继续前行,见前方堂上涌出十几人,当中一人头戴漆纱三山帽,身穿有着奇怪补子的青衣。看在眼里,李佑便知他就是那办盐太监周怀了。
周怀虽然不认识李佑,但是从气势和服sè、年纪同样可以辨认出这是何人,他正要开口说话。
却被李佑气势汹汹的抢先一步大骂道:“阉贼!胆敢在我扬州绑架富商,真以为我扬州无王法吗?今〖日〗本官便要替天行道,称一称你这狗头有几两轻重!”
其实李大人的话外之言便是,你以为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九千岁时代吗,何况你只是个临时出来办差的小太监,想在地方嚣张,你也配么?
周怀受南京镇守太监吴大用熏陶,也是念过几本书的,平时喜欢附庸风雅,却不料上来被李佑极其恶毒的一番辱骂,登时暴跳如雷。
李大人根本没有与周怀理论的心思,回顾左右喝道:“全都拿下!敢有反抗格杀勿论!打死了人,本官自会向朝廷请罪!”
周怀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立在阶上大喝道:“你敢!”
砰!不知扬州营兵里是谁放了一发火铳,溅得堂前石阶碎石四散,吓得周公公连退三大步,缩到己方人群中,却再也不敢排众而出了。
真是废物,有人暗骂一句周怀,无可奈何从人群中站出来,对李佑抱拳道:“慢着!李太守误会了,这并非是绑架富商勒索地方,乃是事出有因。”
李佑瞧了瞧,此人后山式纱帽,外罩箭袖锦衣,xiōng前却亮出了四品补子,心下明了,定是一个等级不低的武官。
虽然武官地位在甲申之变后不像从前那般低贱,但还是不如文官,四品武官在五品文官面前实在没什么优越感。
李佑先拦住了手下军士,并不还礼,昂首冷笑道:“原来还勾结了官军,难怪区区一个办盐太监也敢胆大妄为。四品武官那又如何?本官照拿不误,金銮殿上讲理去!”
他娘的,此人果然如同传言一般目中无人,那武官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李佑,毫不示弱的亮出身份道:“本官张言,乃是南京留守卫指挥佥事,奉守备军令,前来捉拿人犯金氏!”
南京有守备、同守备、协同守备等等,都可以称呼守备,李佑目的正是要逼出对方来头,当即又问道:“哪个守备?”
“自然是老公爷!”
李佑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一凛,收起了之前故意做出的骄狂样子。这个指挥佥事张言的口中的老公爷,必定指的是魏国公徐家当代国公,也是当前最正牌的南京守备。
国公身份尊贵不须赘言,与内阁大学士比起来,算得上另一种体系的人臣之极。如果说他李佑那个世袭三品是勋贵的最底层,只算入了勋贵的门槛,那国公就是勋贵体系的最顶点,之上几乎赏无可赏了。
国公世家屈指可数,但大都无实权,有跟脚的文官并不会惧怕勋贵,反而要以触犯勋贵为荣。
但国朝祖制,历代皆以公侯担任南京守备,以太监出任协同守备。这一任守备便由魏国公担任了,恰好又遇到太监势力衰弱,于是魏国公成了为数不多具有实权的勋贵。遣部下军官过江到扬州来捉拿他人,实在不算什么。
真是魏国公要抓金百万?李佑感到很棘手。若是太监动手,怎么动手的就怎么打回去,但如果是魏国公,就有点麻烦了。
李佑想得虽多,嘴里继续问道:“金百万如何成了人犯?”
张言理直气壮道:“纲商金氏,贩运sī盐,数目巨大,南京江防营屡有查获,今日便要提金百万入南京审问!李大人休要阻拦!”
李佑心头再次翻滚起来,他知道金百万年年贩运上亿斤sī盐,南京那些人就是最大保护伞。但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去动,所以一直装糊涂,也不向金百万详细打听内幕,只打算拖到天子南巡,让皇家去解决。
没料到南京那边突然贼喊捉贼,居然主动将事情翻出来,抢先动手来捉金百万。有办盐太监yòu使金百万入彀,有指挥佥事率官军以冠冕堂皇名义拿人,背后都代表了各自的势力,这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么?
他那老丈人xiōng中不是草莽,肯定非常小心这类可能的,如果有风吹草动,必然提前有所准备。今日金百万如此轻易的身陷囹圄,说明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导致他毫无提防之心,所以真是事起突然啊。
先不想起因,李佑又在心里将勋爵、地位、品级、兵权等要素比较一番,发现自己全方位的比不过,南京守备魏国公与他相较几乎没有短板。在朝中的那些靠山,遇到魏国公还顶不顶用也很难说。
想来想去,李佑觉得只有讲道理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还有一点能依仗,在这里他是地头蛇,迫不得己时也可以选择讲拳头。
想至此,李佑先讲道理道:“金百万寄籍扬州,正在本官辖下,既然有嫌疑,当由本官审问,你还是将人交出来。”
张言笑了几声“李大人,虽然你是地方官长,但你与金百万的关系,全当我们南京不知道么,你难道不须避嫌?”
又指责李佑道:“你若继续阻拦并强索人犯,那就是包庇同犯!金百万的大罪,你包庇的了么?”
看到对方反驳的如此犀利和迅速,甚至超过了他的水准,一般人会有这样的能力吗?使得李大人越发感到,对方绝对是有备而来的,连这些台词都预备好了。
那更不能让金百万捉走了!如果人到了南京,屈打成招下栽赃自己,那就是被坑害了,即便可以拿金书铁券顶罪,但很不划算。
道理讲不通就讲拳头,瞻前顾后绝对要坏菜,事后再想办法弥补好了,有金书铁券什么罪行顶不了?
李佑下了狠心,对着二百军士发令道:“听本官号令,上前拿人!谁敢阻拦,依旧格杀勿论!”
李佑话音刚落,便听到后方有人大喝:“扬州府兵住手!”
回头看去,原来是巡抚行辕的中军官。只见那中军官高举令箭,挤到守备司营兵之前对着李佑高声道:“奉军门之令,所有守备司营兵一律回营休整,无行辕命令不得擅自动用!”
守备司的上级衙门,的确是有“提督军务”衔头的凤阳巡抚。
混账!李佑万万没有想到杨抚台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捅了他一刀,拦住了他的拳头。!。
四百一十七章 横生枝节
天下巡抚共有二十几个,官场专家研究巡抚时有按辖地分类的,有按管事分类的,但最简单的分类方法则是,看该巡抚有没有“提督军务”这个差遣。
加了提督军务的,能总管一方军务,可以称为军门:不加提督军务的,就只是个大一号的布政使而已。
凤阳巡抚杨抚台的官名就有“提督军务”四个字,所以他对江北地区的守备司营兵、卫所军户和海防道具有最高指挥权。
现在杨抚台则动用自己的指挥权力,派标下中军官带着令箭到了公馆,命令扬州府守备司营兵回营休整,不要跟着李佑与南京来人作对。
之前李大人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如何应付奄京方面,根本没有预料到杨抚台突然出手打了他一记闷棍,一时间错愕异常。
若营兵都奉巡抚之命撤走,那李佑身边就只剩几个衙役了,和单枪匹马也差不多,如何能从南京数十官军手里抢人?
回衙署里拉起数百衙役壮丁再来动手?那巡抚照样可以一不做二不休,派出巡抚标营护送南京这批人离开扬州。
难怪张言与周怀这二人抓了金百万,不迅速逃离扬州,还敢好整以暇的继续驻在公馆,果然是有依靠的。
再如果南京方面已经知会了他的上级巡抚,然后才收押金百万,那么从道理上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他李佑反而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没什么理由去抢夺审判权,特别是此人还是他老丈人的情况下。
这急转直下的形势令人十分恼火,原因全在于军政一把抓的杨抚台突然下黑手,李佑对杨抚台的恨意瞬间涨到满点。
李大人心里嘀咕几句,事先不是有所缓和了么?自己连总商和盐业公会的事情都已经禀报给他,准备通过他向朝廷奏请,怎么忽然又翻脸?
官场中人变脸很常见,为名也好、为利也罢,起码都是有迹可循,可以理解的。哪有像杨大人这样完全没有原则和规律,全凭着一时心情忽东忽西的?
这种不可理喻的随机xìng,终于使得李大人感到厌恶万分了。
中军官手持令箭,对着带兵把总吴先涵呵斥道:“军令如山!你还不速速收兵回营!”
又对着李佑道:“难道李大人想违抗军令吗?”
面对军令,吴把总则两面为难了。李镇抚让他上前,巡抚让他收兵,实在顾此失彼,便下意识向李大人请示道:“到底如何是好?请镇抚示下!”
听见吴先涵的请示,李佑想道,面临巡抚的压力,吴把总虽然不敢继续上前,但也没有扭头就走,还知道请示一句,也算难得了。
文官之间以下犯上后,如果被上司记恨并成功报复,最常见的结果是丢官弃职,当然也有一些极端例子。
但军法可就没这么便宜了,从鞭笞到斩首,酷刑比比皆是。违抗巡抚军门的军令,李佑自己基本不存在人身安全问题,但吴先涵就不好说了,杨抚台按照军法从事,请出王命旗牌斩一个小小把总,不是没可能的。
吴先涵拿不定主意,李大人同样也拿不定主意,关键是他没干过直接违抗上级军令的事情,捉mō不清这里头的深浅。
军法规则和文官规则是两回事,军令如山这句话不是开玩笑的,被视为国朝最忌讳的拥兵自重,或者成了倒霉的毛文龙之流可就傻眼了。
虽然也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但李佑明显缺乏一个大义名分来抗令不遵。有时候,大义这个东西还是真有用的。
正当此时,忽然后面人流涌动,又冲进一队人马,使得院落中更加拥挤。众人皆很诧异,这又是哪一方?却见盐运司的丁运使在几个护卫紧密簇拥下,慢慢挤到前方来。
阶上的办盐太监周公公见状大喜,遥遥拱手道:“原来是运使大人到了,再无忧矣!”
虽然有巡抚强行下令李佑撤兵,但周公公和张佥事两人心里仍旧微微紧张,只要没有生力军前来协助,就没法真正放心。
这李佑分明是个骄慢跋扈的人物,如果他真发起xìng子蛮干,身边从南京带来的人手还真挡不住,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们两位。听说那李佑有金书铁券护体,朝中又有人帮腔,即便亲手宰了他俩,没准用金书铁券就可以糊弄过去。
如今丁运使亲自率领大批盐丁前来助阵,那就可以让周公公和张佥事彻底放心了。所谓盐丁,就是从灶户中征发壮丁编组成伍,直接隶属于盐运司的武装,毕竟盐运司运库存有巨量白银,需要有一支武装守护。
面对办盐太监的热情招呼,丁运使面sè如常,平静的对周怀点点头示意。
看在李佑眼中,心底又是一沉,巡抚军令尚未解决掉,又来了盐运司搅局,现下这局面可愈发变坏了。
他怎么看自己,也有点四面楚歌得意味,难道要提前动用底牌?可时机还不太合适,容易弄巧成拙。
丁运使忽然又对着李大人微微一笑,其后才与办盐太监周公公以及南京鼻守卫指挥佥事张言开口道:“听说金百万有贩运sī盐的嫌疑,理当由我两淮运司衙门审讯明白,所以不劳驾守备公爷过问了,将人交与我运司罢。”
周怀与张言齐齐吃惊,不知怎么应答。从捉拿金百万到丁运使率领盐丁到达为止,一切都没有脱离事先拟好的剧本。但是丁运使这番话,却全然与剧本无关了,叫他们二人不知所措。
如果说李佑索要金百万,还有些胡搅蛮缠,那么丁运使索要嫌疑人犯,那就是名正言顺的。
用二十一世界的术语。盐运司不但是管理盐场和灶户的行政部门,也是收取盐课的税务部门,更是打击盐业犯罪的执法部门,执法区域包括应天府、南直隶江北、江西、湖广。
所以从理论上,丁运使索要金百万这个sī盐疑犯真是天经地义并尽职尽责的。
但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张佥事盯着丁运使疑huò不已,事前并不是这样说定的,金百万终归是要送到南京,而丁运使怎么会横生枝节出面索要金百万?
瞬间的冷场,让李佑觉察到了什么,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啊从南京二人组的神情看,绝对不想把人交给丁运使的,这其中似乎发生了点曲折。
按照自己的猜测,这次肯定是南京与盐运司、巡抚衙门不知为何互相勾结,可是现在看起来,丁运使似乎要临时改戏,又是为了什么?
想至此,李佑按住了继续出头的心思,冷眼旁观,且看他们之间如何计较。!。
四百一十八章 内幕重重
理情就是这么奇怪,本来是李大人与南京二人组碰撞,被巡抚抄了后路正在犹豫,转眼之间丁运使便率领大批盐丁亲自到场,本该协助南京方面的他突然将李大人活计抢了过去,开始与南京方面叫板。
连李佑都觉得,丁运使这简直是敌友不分啊。
被国公派来的指挥佥事张言沉吟片刻,搬出国公对丁运使道:“金百万贩运sī盐,被江防营缉到,所以守备公爷命我等捕人。若运使索人,可与公爷相商,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擅专。”
丁运使不为所动,正气凛然道:“笑话!朝廷用我运司主管两淮盐政,缉查sī盐还须与魏国公相商么!本官并未听说过朝廷授予了魏国公盐政之权!”
张言乃是魏国公心腹,在南京极少有人招惹,却被扬州这些官员屡屡斥责,火气渐大,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指责丁运使道:“丁大人想包庇人犯么!”
“本官包庇又是从何说起?但你们迟迟不肯将人犯交出,才是想包庇罢?”
张佥事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了,旁边的办盐太监周公公气愤的指着丁运使道:“丁大人yù为背信弃义小人乎?”
背信弃义?暂且隐居幕后的李佑毫无被抢了风头的愤怒,反复细细品味这个词的含义。
丁运使不予置理道:“国法面前,谈什么信义!”随即挥手,要盐丁上前拿人。
李佑决定静观其变,与其他违抗军令去抢人或者让南京方面将金百万带走,还不如叫丁运使得手,只要不出扬州城,总会有办法。
别忘了他可是朝廷委任的兼理整饬盐法事,即使金百万落到了盐运司手里,他也有权去过问的。
一干盐丁冲到阶下,南京军士虽然人数劣势但也纷纷拔刃相向双方渐渐接近,就要触碰上。
面对即将发生的大规模持械群殴,在一旁看戏的李大人热血沸腾,忽然心头一紧背后方向传来鼓乐齐鸣,又有人大喝:“全都住手!”
李佑忍不住仰天长叹,这是今天半路杀出的第几个程咬金了?又是谁来了?真他娘的是没完没了。
其实不用回头,李大人也猜得出是谁驾到。出行时有鼓瑟吹笙这份待遇的官员在本城除了巡抚大人,别无分号。
有巡抚旗牌官分开人群,高声道:“军门在此不得无礼!”
远望月门外,影影绰绰的有不少穿着战袄的人马,看来是巡抚亲自率领标营官军到达。
可惜院中已经被先到达的府守备司官军和盐丁充塞满满巡抚标营人马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只有杨抚台只得在shì卫护送下进了院落。
李佑很无语,盐运使亲自到了,巡抚也亲自到了,自己老丈人被南京抓捕这事到底有多么不同寻常?到底牵动了什么利益,才能使得巡抚和盐运司这等高官全都赤膊上阵?
若只sī盐纠纷还不至于如此罢,饶李大人自诩机敏一时也看不清这里面的门道。他只是本能的感觉到,南京与盐运司、巡抚衙门之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互动,才会导致眼下这个局面。
在这个场合类似于“甲胄在身恕不能全礼”丁运使和李佑一起注视着杨抚台步入圈子。
杨抚台没有计较礼节,径自对丁运使道:“有请丁大人将盐丁撤下。”
对巡抚的到来,丁运使似乎早有预料,不慌不忙的看了一眼李佑,拒绝道:“我运司盐丁,与李大人部下营兵不同,只属我运司管辖,上不归巡抚衙门调遣,所以抚台之令,恕不接受。”
杨抚台的心情与南京来人差不多,都对丁运使的变卦很恼怒,若非听到丁运使率盐丁去公馆的消息,他才不会很掉价的亲自出现在这里。
李佑却从丁运使的话里听出一丝亲近之意,难道丁运使有意与自己暂时联合,共同抗拒巡抚?
杨抚台冷哼一声,责问道:“本官受朝廷重托,〖总〗理整饬盐法之事,丁大人莫非视为儿戏?”
丁运使轻声笑道“整饬盐法事不止抚台一人罢,李大人也是整饬盐法事,不知于此有何见教?”
已经充当旁观党打了半晌酱油的李佑终于再次站到台前,丁运使这个说辞不新鲜,还是上次他与杨抚台斗法时发明的。
其最大用处不过是为了斗嘴和示威,以两个整饬盐法事来堵杨抚台的嘴而已,实际意义不大。不料却被丁大人又在这里一本正经的搬了出来,并以此抬高他的地位。
李佑早已三思完毕,无论如何,当前杨抚台是最大的对立面,所以他不能不接丁运使递过来的橄榄枝。虽然不明白丁运使的心思,但形势鼻迫,不影响建立统一战线。
更何况,他现下对反复无常的杨抚台观感极其厌恶,特别是方才被杨抚台突如其来捅了一刀。
便开口道:“抚台乃一省之封疆,哪能事无巨细?国家设了运司,所为何来?提审商人这种事,抚台就不必费心了罢,若有重大内情,再禀报抚台也不迟。”
又不yīn不阳的讽刺道:“听那办盐太监的语气,似乎捉拿金氏盐商,事前知会过抚台的,所以他们自恃正当。下官敢问一句,抚台从淮安移驻扬州,就是专门为了将扬州盐商送给外地衙门勒逼下狱的么?
如守护地方,实为少见,下官情何以堪。”
这李佑有心讥讽别人时,总能叫人感到极其不中听,恨不得掩耳不听,几句下来便使自诩忠厚的杨抚台暗恼不已。
丁运使见状,便知李佑接受了好意,暂且放下心。如此一来,他所谋的已经成了一半。
他所想的,有这么几个目的:第一点是制造机会卖给李佑的人情:第二点是,近几个月来,他在盐商中的威信有所下降要通过营救金百万,恢复自己的威信。
第三点则是,金百万贩运sī盐,他也是分了好处的可以利用与李佑合作的机会,将这段污点抹去。
三个月前,金百万向朝廷报效五十百两银子,丁运使从中隐隐约约嗅到了什么虽不明真相但觉得其中必有玄机。
他相信,以李佑的智慧和朝中背景,不会平白无故的叫他老丈人扔掉这笔巨款。必定是有所图谋。
丁大人暗暗推断李佑八成想要通过报效这种手段,将老丈人贩运sī盐的黑历史洗白。若能搭上这趟顺风车,轻轻松松把自己的污点洗白那最好不过。
国公只是南京土皇帝而已,到了朝廷上,似乎并不如李大人好使。
他sī下里口口声声将别有恩宠、兼了一堆差使的李佑比喻成唐代杨国忠不见得是贬义依照某种法则与正当红的杨国忠对着干,实属不智。
除了以上三点,丁运使还有最后一个绝对埋在心里最深处的终极目的,那就是干掉巡抚!
作为一个低调的当了八年的盐运司,无论从制度还是从人情上说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从制度上,官员三年一考、九年一任也就是说,除非特赏和个例,一般官员在某个位置上,极限任期是九年。当然,稍有门路的人并不会真任满九年,虽不至于像李佑这样平均大半年就换个官职,但两三年总是要的。
所以丁运使依赖于恩师福荫,在盐运使这个第一肥缺位置上干了八年,不但从年限上无法再继续干下去,而且够招人眼红了,必须要交班。
对李佑打压盐商和与盐运司争权这些事,丁大人并没有真放在心上。他考虑的是去向问题,但他已经习惯了扬州城里的温柔富贵、逍遥自在,并不想离开此地。
原来还有些无可奈何,扬州城里没有从三品以上的官职可供他升迁。但自从巡抚移驻扬州,丁运使便盯上了杨抚台屁股底下的这个位子。
当初杨抚台移驻扬州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时,丁运使没有上疏反对,别人都以为他闭门思过,不便开口,再加上为人低调不爱出风头,其实哪有这么简单?丁大人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凤阳巡抚衙门搬到扬州城的。
或许有人觉得,杨抚台是正二品封疆大吏,丁运使是从三品的机构主官而已,这中间差的有点多,丁大人想升迁为凤阳巡抚实在是痴心妄想。
首先,丁运使在一个位置上呆了八年,同时取得了岁入增加数十万两的业绩,这就是一种资历。按正常情况,他几年就该升迁一次。但压住了一坐八年不动,那么再升迁时就需要考虑超擢了。
国朝官场有这种习俗,干两三年升迁的,绝对是一级一级升,真干到**年的,如果确实有业绩,那么升迁流转时就可以更加优待几分。
尤其像给事中这样的清流官职,资历熬长了,可以由从六品直接外放为从三品参政。
其次,巡抚、总督之类的官职在大明朝里,说到底还是差遣名义,属于朝廷外派钦差,所以必须要有一个部院衔头表示身份和品级。例如杨抚台的衔头就是正二品都察院右都御使。
但是要注意,都察院用来作为加衔的官职不仅仅只有右都御使,还有正三品右副都御使和正四品右佥都御使,都可以作为巡抚衔头。
也就是说,从理论上大明朝是存在着三品巡抚和四品巡抚这种官职的………著名的海瑞就当过右佥都御使、应天巡抚。
丁运使的野望,便是以从三品升迁为正三品右副都御使、凤阳巡抚。
话说杨抚台面对李佑与丁运使联手,要大义有大义,要实权有实权,倒真有些没办法。
杨大人没顾得上李佑,转头盯着丁运使不放,他心里很明白,今天这些事其实也可以算是丁运使一手策划的。只是这个策划人把别人都拉下了水,自己却率先叛变主动去与李佑联合了,实在是比他还不地道!
杨抚台心里冷笑几声,你以为李佑是什么人?在李佑面前假仁假义装好人,是那么好装的么?
他打定了主意,要当着李佑的面谈几句内幕情况,看看李佑会有什么反应,说不定可以拆穿他二人的临时联合阵线。
杨抚台挥退了左右所有人,只与丁运使和李佑谈话。“丁大人的举动,叫本部院极其不解,写信给国公和本部院的,不正是你么?导致今日之事的,不是如你所愿么?何以事到临头又出尔反尔?”
丁运使辩道:“魏国公给本官来信,询问他的好友金百万近日状况,本官没有多想,如实相告道金百万找到了失散女儿,并认了李大人为女婿。谁知魏国公今日竟会悍然抓人,本官身为盐政,岂能坐视不理?”
听到两人各藏机锋的对答,李佑恍然大悟。刚才他就怀疑奄京方面为何突然来捉拿金百万,不过时间仓促,没有深入多想,现在基本可以确认,金百万可能被自己牵连到了。
南京方面与金百万之间,一个提供权势保护,一个直接负责运盐,各尽其力、各取所需,还算合作无间。那么增加了他李佑这个背景通天的人物,就存在有变数了。
sī盐生意规模如此巨大,若入了罪相当严重,南京方面不可能不谨慎,当然一般人奈何不了他们,但若被朝廷注意到,那后果就十分莫测。
金百万此时突然多了一个女婿,而且是个背景深厚并可以上达天听的人物,必然要招致一些疑虑。
如果经有心人挑拨几句,那么南京方面就要猜测,金百万会不会将事情捅给他的女婿?他那女婿会不会故意再将此事传给别人,比如朝中某些人物?或者说金百万会不会干脆投靠他那权势赫赫的女婿?这就是为什么办盐太监对金百万说“听说你另攀高枝了”的原因。
正是这些怀疑才导致南京方面出手。其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将金百万和知晓内幕的管事抓回去,从重从快的判决了,或者制造一些暴亡,斩断一切指向南京的证据和链条。所以说,南京方面捉拿金百万,倒不是为了整治李佑。
李佑又想道,听杨抚台的意思,南京方面的疑心似乎是丁运使挑动的?!。
四百一十九章 砰砰砰砰砰砰!
李大人发现,自只汗是太小瞧了运使了。虽然此人平日里不显山不lù水,引不起别人的提防心,但他总是很擅长咬住机会突然出手。就好似上次串联盐、曹、府三家联合弹劾自己的事情,若非自己神功护体,当时险些就灰头土脸了。
凭借杨抚台只言片语中含含糊糊对丁运使背信弃义的指责,再加上自己的所见所闻,李佑便能推断,今天这些事,大概又是丁运使巧妙利用各方情势制造出来的。
首先,南京方面八成是从丁运使这里得到了“可靠消息”,所以才决定对可能已经成为定时炸弹的金百万出手。
其次,南京方面顾及到自己的存在,为了在扬州方便行事,不知道用什么承诺将杨抚台拉拢了过去,有了巡抚庇护和认同,跨界拿人才会名正言顺。这中间,只怕也少不了丁运使的运作,不然犹豫不决的杨抚台能如此果断下定决心么。
第三,杨抚台这个人彻头彻底的优柔寡断,而优柔寡断的另一层意思就是立场极其容易受外界影响。他必然受了南京和丁运使的双重影响,所以才会不惜得罪自己,忽然在背后捅刀子。
但可笑的是,杨抚台刚刚对自己捅了刀子,回头便猝不及防的反而被丁运使猛捅一刀。
想至此,李佑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又回到了心中。如果能把事情脉络mō清楚,就没什么可担心得了,最怕的就是混沌不清、无从下手。
杨抚台被李佑夹枪带棒的损了一顿,不知为何,他却不敢与李佑说话,转头与丁运使纠缠。
对于被杨抚台透漏出自己是肇事者,丁运使本人并不十分担忧,只要李佑是个聪明人,在这个时剂就不会介意这些的。
所以杨抚台的离间计用处不大,就算没有他丁某人,南京方面对金百万的芥蒂也是迟早会被引爆的,李佑应该会认识到这一点。
丁运使为了加强李佑的决心,也故意拆杨抚台的老底:“听说有人举荐你加南京礼部尚书衔,可喜可贺。但为此放纵南京衙门到扬州绑架富商,未免就有失抚台的脸面了。”
言者有心、听者有意,李佑险些大呼原来如此!按照国朝惯例,外差加尚书衔的比加御史衔的稍微高贵一点点。虽然南京尚书与京师的尚书比起来,实在很虚。但作为一种职务前的加衔,无论南京的尚书还是京师的尚书,无论是坐堂尚书还是虚职尚书,那都算是尚书!
如果杨大人巡抚的加衔从右都御史变成了南京礼部尚书,虽然品级没变,看似区别不大,但实际上是一种地位的提升。加尚书衔的督抚与加御史衔的督抚相比较,意味绝对不一样。
对于已经做到正二品的杨抚台而言,前进道路愈发狭窄,每一步提升都是无比珍贵的。南京方面如果给出了礼部尚书衔的承诺,令杨抚台动心也就不奇怪了。
更何况杨抚台来扬州时间不长,很多事情没有真正看明白。只觉得这次南京、盐运司、巡抚三方合力,金百万真的在劫难逃,而李佑必然会受牵连,所以绝对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而且若能将李佑从扬州城成功的驱逐出去,杨抚台可以肯定自己会相当受益,李佑手中的差事都很有yòuhuò。
却说在扬州公馆中,杨抚台与丁运使又争辩几句,毫无结果。丁运使不像李佑这样是他的直接下属,没法以上压下。在此过程中,李大人再一次成了旁观党。
到了这个地步,丁运使和李佑都还有修正余地,那么既捅别人又被捅的杨抚台则骑虎难下、别无选择。即便丁运使突然变了向,使得他产三干不够预感,但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最终杨抚台又一次搬出了督抚法宝王命旗牌,厉声喝道:“皇命旗牌在此!盐丁府兵,谁敢阻拦本部院,格杀勿论!”
随即大批抚标营兵冲进院中,占据了堂前和过道。南京留守卫指挥佥事张言指挥南京军士将被绳索捆绑的金百万和几个管事推出来,在巡抚标营的掩护下,下了台阶,就要撤离公馆。
府兵与盐丁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被动的朝外线四散。
丁运使彻底撕破了脸,上前对杨抚台指名道姓斥道:“杨负!那魏国公动用官军,越境捉拿百姓,你身为巡抚,竟然与国公、中官狼狈勾结!我与李大人定要参你一本!”
这丁运使表现的比我自己还积极啊……李佑忍不住冒出如此念头。
面对丁运使指责,杨抚台深深皱眉。官场上很多事情,没有明显的对和错之区分的,也可以是对,也可以是错,但到底是对还是错,全看事件之外的因素,真真正正的只要结果,忽略过程。
就像今天这件事,可以说是他正常行驶职权配合南京守备辑拿人犯,也可以如丁运使那几句话,是封疆大吏勾结国公中官。
说白了,就是看那一边颠倒黑白能力更强。
现在如果丁运使与李佑两人联合,杨大人认为自己争不过,到了朝廷上,明显是对方话语权更强。
这事情怎么就演变成这样了?杨抚台再一次感到自己被丁运使出卖了,可是并没有回头路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魏国公和南京六部更有力一些,若能从金百万身上打开突破口,牵连到李佑与丁运使更好。
见对方仍一意狐行,渐渐感到吃力的丁运使暗叹,金百万在李佑的协助下,估计已经开始洗白了,那五十万两绝对不是白扔的,抓了他也只能是注定的空忙一场。
不过金百万在扬州被抓时还能保住命,但到了南京后,必然有被狗急跳墙、杀人灭口的危险。那李大人为何完全没有昔日机变百出、强硬不屈的风采,而是一反常态的稳坐钓鱼台,老老实实甘当绿叶,简直太奇怪了。
此时有个县衙衙役忽然出现在月门,只是挤不进来,便伸着脖子高声叫道:“太守大老爷!你派人去打听的那事已经到达县界内的邵伯释!”
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李佑心里大吼一句,本官才是主角!
他将吴先涵叫过来,悄悄耳语几句。吴先涵先是吃了一惊,又领命回到营兵中。
随即李大人语气诚恳的高呼,“周公公和张佥事慢着,再听本官最后一言!”
率领士兵押着金百万一干人,正走在过道上的南京二人组停住脚步转过身,不知李佑还有什么要说的。
李佑笑着对二人拱手道:“金百万与本官终究有翁婿之情,临行前可否说几句话?”
二人对视一眼,心想若拒绝了很可能又多生事端,不如让这一步,又不怕他跑掉。得到默许,李大人便扯着神情萎靡的老丈人来到一劳,仿佛有所交待的样子。
众人将目光投到李大人与金员外身上时,忽然一阵密集的类似爆竹的声音响过,灌进了在场数百双耳朵中。
砰砰砰砰砰砰!
再回首,便见办盐太监周怀和指挥佥事张言两人双双倒在了血泊中,陪葬的还有身边距离他们最近的十来个军士。!。
四百二十章 闹得越大越开心(加更求票!)
数百人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三月春风凉飕飕的在院中飘dàng,一点都没有吹面不寒杨柳风的的劲头。
公馆中,南京官军、府兵、盐丁、抚标等各路人马加起来,林林总总大约有五六百人了,将院里院外充实的满满当当。
兵员虽不少,看似很热闹,但大家似乎都心知肚明,其实打不起来的。最后结局如何,还得靠官老爷们的嘴。
确实如同预料的,眼瞅着巡抚老爷搬出了象征朝廷授予钦差专断之权的王命旗牌,又摆出不惜一战的架势。丁运使和李太守便扛不住了,似乎只能任由南京方面将金百万等数人带走。
谁又能想到,火器犀利的府兵在这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似乎忌惮的开火,将从南京来的办盐太监、指挥佥事一起当场击杀,还顺便打死了十来个军士。所有人都惊呆了!
府兵把总吴先涵大喝一声:“南京来人全部跪地!站立者格杀勿论!”
这次来真的了,格杀勿论绝对是不是开玩笑。
李佑那句话仿佛在很多人耳朵中回响——“周公公和张佥事慢着,再听本官最后一言”!言犹在耳,确如他所说的,最后一言还真成了最后一言。
众人又觉得,李大人将金百万叫到一边去说话,只怕也是个幌子。仅仅是为了找个借口将老丈人从危险地方移开,免得被火器误伤。
杨抚台与丁运使一时均不知如何应变,狭路相逢勇者胜。李佑为了金百万大开杀戒也说得过去,但却不值得他们两个如此做啊。
要说最愕然的,莫过于两条胳膊还在被捆绑的金百万。他这女婿曾几何时竟然变得如此义薄云天、豪气干云…难道类似于杀官造反劫法场的场景要化为现实了?
李佑低声道:“素娘中选了!”
金素娘便是金百万偷偷送去京师参加选秀的三女儿,但金员外尚在心神动dàng中,听到李佑说“入选”,只下意识问道:“皇后?”
李佑没好气的鄙视道:“你老人家想得真美,皇后轮得到你家做么,是个贤妃。”
贤妃?金百万反应过来,梦想成真的狂喜差点把他冲昏了。倒不是金百万没见过世面经不住事情,实在是今天起起落落的bō折太多了,猛然听到惊天喜讯,便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金百万打听过宫中规矩,知道皇帝后宫女人的等级有一二十种,最高级别当然是正宫皇后。而贤妃是仅次于贵妃的妃嫔,等级也相当高了,估计只要能生出儿子,又不得罪皇帝,升为贵妃或者加为皇贵妃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比他心里的底线还高得多,此生总算可以安安稳稳度过下半辈子了!所以才喜到想手舞足蹈,可惜被捆绑的结结实实,只能原地转圈子。
一般选秀入宫,多半都从宫女做起,金百万这个女儿能有贤妃这样的高起点,也是沾了天子成年初次大婚的光。
前阵子,“林驸马”从京城送给李佑一封信,信中只说事情花五十两办妥,老贤妃很满意云云。虽然含糊,李佑却明白其中含义,便打发了十来个衙役,分别去北边沿途驿站蹲守具体消息。
方才李佑便想着是否要打出这张牌,不过的担心消息不明确导致弄巧成拙,故而隐忍不发。没想到恰好派出去的人将消息带了回来,那便没有什么顾忌了。
吴把总听李大人说金百万成了国丈,同样也没有顾忌了,所以才敢悍然率兵开火。
李佑叫身边带刀的衙役将金百万身上绳索割断,又轻轻推了推老丈人,“去,找那杨抚台闹一闹。”
此时金百万已经渐渐从狂喜中稍稍冷却下来,听见女婿的的指使,却有点逡巡不前。
李佑气的小声呵斥道:“别人见了你都得称一声国丈,你怕什么?若是不敢上,还能做什么大事!”
别人早已醒过神来,只能看着翁婿二人嘀嘀咕咕半天。最终才见金员外离开李佑身边,走到了杨抚台身前,指着破口大骂道:“你这狗官胆敢勾结权贵陷害我,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泥人也有三分火xìng,更何况堂堂巡抚,杨抚台勃然大怒,一个商人也敢对他辱骂无礼!在众目睽睽之下,顾不得思索诡异之处,对左右护卫道:“拿下掌嘴!”
旁观者皆不明所以,不明白金百万抽什么风,这时候不赶紧求丁运使庇护,却跑过来指着巡抚鼻子骂,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啪!金百万挨了一耳光,即将挨第二下的时候,府兵把总吴先涵拔刀上前,一刀将杨抚台的护卫砍翻在地,又护住金百万,以刀尖指着杨抚台这边,高声道:“当朝国丈在此,谁敢横暴无礼!”
吴先涵嘴里吐出的国丈两个字清清楚楚,周围听到的齐齐哗然。皇帝大婚选秀的事情,去年闹得江左地区沸沸扬扬,大家也都是知道的,难道金百万家里有人选上了?
多少年来养尊处优,基本也算是人上人的金百万被抽了一耳光,又加上不经意间心态变了,也憋出大火气,对杨抚台叫嚣道:“先有绑架,后有无礼,老夫定要上奏朝廷,讨一个公道!”
杨抚台不能置信的望向李佑,他知道,谜底肯定在李佑手中。
李佑慢慢悠悠也走到杨抚台身前,解释道:“方才本官得报,金家第三女御前中选,被册封为贤妃。这边钦差已经进入了江都县县境,大概先行官很快就要到了。”
杨抚台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脸sè全变了。
皇帝家的亲戚,有值钱的也有不值钱的。大明朝后宫和外戚向来弱势,一个贤妃其实没什么厉害的,一般文官不会太在意。
但这个时间则不同,天子后宫新立,刷新气象,正是敏感时候,也是最有面子的时候。哪有皇家刚择了妃子,她父亲便被绑架被殴打的道理?皇家脸面往哪里放?
就好似讨债,去要钱天经地义,但若对方家里刚死了人,尸骨未寒时你还上门要钱,就得被舆论谴责了。
杨抚台又扫了几眼那边的尸体,难怪李佑胆敢放肆杀人,一个太监和一个武官,说杀就杀了。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闹得越大,占住理的他越开心啊!
丁运使听到真相,为自己的成功投机而哈哈大笑,确实是喜上加喜,落井下石道:“杨大人等着本官弹劾罢!”
李佑心里冷哼一声,不过此时不是找丁运使算小账时候。!。
四百二十一章 底牌的用法(求票!)
同样一张底牌,各人有各人的用法,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虽方法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都要尽可能的取得最大化利益。
方才丁运使出头与杨抚台搅局,对李大人而言,最重要的作用并不在于增加了一个临时盟友,即使没有这个盟友,靠着金百万新鲜国丈身份,不可能救不出人来。
丁运使出头的重要xìng在于给了李佑一个缓冲时间,使得李大人查明内情后,可以躲在丁运使的背后从容算计种种得失。最终,他下定了一个说出去让人感到疯狂而不可思议的决,心。
指使府兵开火杀人,只是开端和插曲而已。保护新贤妃之父这项大义在手的情况下,杀几个意图绑架国戚的太监和武官,相对不那么严重,后果还是可控的,再说死的又不是治国文官。
如果是文官亲自来捉拿金百万,想必李大人就不敢当众击杀了,文官的命比较金贵口当然,一般文官不会亲自来扬州干这种粗活的。
从某种意义上,杀人也是一种警示,不要以为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跑过来捉拿他李佑的亲朋,闻者足戒。
虽然这次南京方面多半是为了洗白自己,并不刻意针对他李佑,但假设金百万是杨抚台的老丈人,那南京方面敢随意派些人来绑走吗?
李佑向来很擅长将转瞬即逝的机会利用到极致,他知道,在有利的形势下,当然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至少闹得越大,敌方就越惨。如果不出人命,在强力运作下,也许就暗箱操作,糊弄过去了。麻烦事总是能少则少的。但死了一个四品武官,死了一个南京内官监太监,死了十来个南京留守卫的官军,除了金銮殿里那几位大佬,有多少人敢在这件事上担着责任去难得糊涂?
在公馆院落中,得势的金百万对着杨抚台连续咆哮,脸上的掌印愈发鲜明口亲自动手的南京二人组都变成尸体了,故而一切口水都只能由杨抚台承担了。
李佑却将金百万推开,亲自站在巡抚面前,仿佛理刑官断案般,一字一句半决道:“天子本月即将大婚!在这个时期,魏国公和南京镇守中官吴大用,居然擅自派人越境到扬州绑架新妃父亲,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狂悖不法!不将国家社稷放在眼里!”
丁运使心里一声喝彩,李佑的机变和口才确实了得口这时候将天子大婚的大帽子抬出来,足以盖住一切。绑架国戚本就是大罪,在天子大婚时绑架新妃的父亲,三岁小儿都知道是罪上加罪。往深里说,这就是破坏天子大婚,破坏江山社稷的传承。
李佑气势逼人道:“抚台不但放任不顾,反而亲自率兵协同行事,酿出人命十一条并指使殴打国戚。本官绝不敢姑息,一切如实上奏,请朝廷处置!”确认金家女儿成为天子妃嫔,杨抚台便陷入了全然无力的状态,至此长叹一声,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二话不说,带领标下官军离开了县公馆,这次可被魏国公连累惨子。
李佑对杨大人的背影连连冷笑。一个捉mō不定的人,甚至比一个敌人更使人厌恶。用一句烂俗的名言来说,最令人恐惧的就是未知,没人愿意与变来变去的未知数打交道。
送走了杨抚台,李大人指挥府兵收拾南京军士和地上的尸体。这时候丁运使走到身边“‘听说李大人曾向杨抚台献诗三首,回头还是将这些散出去的好。”
李佑点头道:“正有此意。”
那三首专为杨抚台写得拍马谀诗传出去后,别人便知道李佑当初是如何倾力结交杨抚台的。
既然一向孤傲的李大人都表现出了如此谦卑的态度,那么杨抚台为何还与李大人作对?正常人都会认为,这大概是杨抚台自己太过分的原因罢。
这就是典论的妙处,李佑当初捏着鼻子写拍马诗,未必没有存着这个心思,捧杀捧杀,捧后面有个杀字。
李佑与丁运使打交道实在少,寒暄几句后没什么可说的,便彼此告别了。回去后要做的同一件事,肯定是写奏本。
公馆里的事情传出去后,扬州官场中人只觉得李佑白日杀人过于嚣张猖狂,而杨抚台则有点胆怯怕事,怎么被李佑像训孙子一样训?居然一言不发的撤了,即便那金百万成了国戚,也不至于如此罢?
众人不由得纷纷猜测巡抚大人可能担心丁运使与李佑两人联手,不好收拾的原因。
悟xìng有高有低,见识阅历也有高有底,做官的境界能意识到真正关键之处的,只有两个人,也是两个当事人,从内阁里杀出来的李佑,以及历任内廷给事中、工部shì郎后担任封疆的杨抚台。
在这件事里,此二人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照不宣。
诚然,如果事情闹大了,过度使用武力的李大人也可能会被处罚,但是助纣为虐、还助出十来条人命的杨抚台将会更不好过。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是不明智,但若自损一百时就能杀敌一千,李大人认为还是值得试试看的。年轻就是本钱,他等的起口如果将朝廷视为一个整体,它不会很在意杨抚台到底帮李佑还是帮南京方面,也不会很在意丁运使为什么变卦,更不会很在意为了地方这些人为三瓜两枣的破事谁胜谁负,肉烂也是烂在锅里。不过出了这么多人命,有官军有太监,又在天下臣民瞩目的天子大婚时期牵涉到新进国丈,朝廷的想法只能是一你杨负堂堂一个封疆大吏,帮着别人做坏事都做不成,还做成一团狗屎让朝廷去擦,简直就是个废物!
朝廷命你杨负镇守地方有何用处?朝廷需要的是麻烦解决者,而不是麻烦制造者!
更别说李佑在朝中很有几个强力靠山,更会有意无意的强化这种观念。
至于勇救国戚过于卖力气的李佑,朝廷的想法大概是罚俸三年!
认识到了上面这些,杨抚台才感到浑身无力,这就是一种大势,李佑不是杀人狂,只是故意要牺牲掉那两个倒霉蛋制造出这种不抗拒的大势。他吃了李佑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哪有什么兴趣再与李佑相争?不过杨抚台总觉得李佑肯定有更深刻的一层心思,只是他看不透而已。!。
四百二十二章 飞上高枝的金家
百姓对官场中的八卦是很感兴趣的,但大多数心机只在当事人心里运转,而且真相只存于当事人心中,所以外人看到的只能是结果,大多数时候都是雾里看huā。
当然,官场八卦的很大一部分乐趣在于通过结果反推过程,顺便乐此不疲的演绎出无数种不靠谱的传说。
比如李大人与杨抚台在公馆拔剑决斗三百回合不分胜负,最后丁运使tǐng身相助李大人,杨抚台猝不及防身中数剑,无奈败走麦城。现在杨大人还在闭门休养,以待报仇时机。
但在近日扬州城中,金百万家的消息却压倒了一切八卦,成为最热议话题,连明星人物李大人都不能争锋。
金百万的第三个女儿,居然被选成了只比皇后差一点的皇妃,要睡龙chuáng、伴龙眠!
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那著名暴发户金百万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谁见了也得尊称一声国丈!
满城数百茶肆酒楼中无比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金家三姐儿出生时,我隔壁婆子去接生的,那真是红光满室,百鸟来朝,各种鸟儿停满了屋顶和院子树枝!”
“听说宫中太监为了抢这个来金家宣旨的任务,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还是皇帝发了话才定下的。这个宣旨太监可真发财了,金国丈送了他一万两银子当喜钱,随行的那些人,每人两千两!来这一次,一辈子huā销都赚出来了。”
“你懂什么。这是金百万替宫中女儿收拢人情。”
“金百万不会生儿子,却tǐng会生女儿,莫非是老天给他的补偿么。”
“是极,原本以为他家二姐儿嫁与运同家,就已经够不错了。谁知失散多年的大姐儿去年忽然冒出来。竟然是李大人的内室。可谁又能想到。金家三姐儿更了不得。居然当了皇妃。这种气运,老夫活了几十年没见过第二家。”
“你说金家三姐儿将来会不会生出个太子来?”
“难说,难说哪。”
对百姓而言,是热议,对金百万的同业盐商们而言,那就是前所未有的轰动了。盐商有钱,不缺银子,最大追求往往是富贵中的贵字,金百万这样简直相当于一步登天。在纲商中前无古人!
同行们对金百万再了解不过,这金员外哪有本事送女儿去当皇妃?要是五十万两银子就能买个皇妃,他们盐业起码可以出七八个皇妃了。
凭借直觉也可以猜到。这必定与他那捡来的女婿有关系,这李大人手腕通天,有法子有门路并不奇怪。
当初时候,他们对金百万热衷于结好李大人这个便宜女婿不太看好。那李大人虽然堪称强力人物,但作商人的,应当长袖善舞,哪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得罪了盐运司,怎么当盐商?
世事难料,金员外没在树上吊死,还实实在在飞上了高枝当凤凰,真是奇了。
不过三百家纲商中,却有一人坐立不安,辗转反侧,那便是两淮盐业公会的大总管何云梓何员外。
话说盐业公会和二十四总商的名号打了出来,虽然时日较短,还没有形成成熟运作机制,尚处于纸上谈兵阶段。但何员外这个公会总管和二十四总商之首却抖了起来,隐隐然要有成为两淮纲商领袖的意思。
这才没几天功夫,金家出了这等天大的喜事,与金百万同量级的大盐商何员外羡慕完后,再想起自己的位置,一股诡异感觉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如果金员外成了国丈,贵气远超自己,那自己两淮纲商领袖、盐业公会总管的位置坐起来很是别扭,难道要把位子让给国丈爷?
何云梓还想起,当初金百万积极撺掇成立公会,却又发扬风格主动提出不当总管,莫非就是等着今日?真是狡诈啊。
其实他不知道,这些都是李佑指使的,金百万只是个执行者。
不过何员外又患得患失的想道,金百万当上了国丈,有可能对公会总管这样位置看不入眼了罢…
左思右想,何员外决定要与金百万推心置腹的谈一谈,自己闭门造车怎么想也不顶用。
次日,何员外一大早,便去了金宅拜访。却见在金家大门外停放的轿子一顶接一顶,排出将近一里地。
又进了金家仪门,只见得堂上高朋满座,就连堂下院中也摆了十数桌,数十椅子,一样的座不虚席。幸亏现在是春暖huā开季节,坐在院中倒也不冷不热。
金家的仆役识得何员外,上前来行个礼“何老爷,我家老爷吩咐过,今日上午与李大人谈话,所以不见客。”
何员外扫了几眼堂上堂下,不见客也有如此多人等候着么…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
仆役没有骗何员外,金百万此时确实正在与李佑谈话,而且是很重要的谈话。
金百万渴求这个国丈角sè,甚至不惜砸出五十万两去赌气运,不只是为了虚荣,更是为了身家安全。
毕竟他背负着贩运巨量sī盐的罪行,如果找不到消罪的法子,最后很可能人生如梦一场空。
如今可算遂了愿,有了国丈这个身份当护身符,消罪洗白便已成功了大半,剩余的一小半,有李佑运作,问题想必也不大。
每每想至此,金百万便感慨,去年下注押在表面看起来很不是东西的女婿身上,简直是这辈子最英明的赌博。
别人看他坐享荣华,仿佛白捡了一场富贵。谁知道他有夫人一哭二闹的压力、有盐运司断生意的威胁、还有与同业疏离的风险,以及将五十万两银子扔到水里的决绝?
更何况,与李佑打交道是那么容易的吗?李佑的信任有那么容易获得吗?换成别人早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还好,成功了,金百万心满意足的老神在在,开始回忆录似的忆苦思甜。
坐在他对面的李佑却神情严肃,侃侃而谈,谈的正是金百万担心了半辈子的sī盐问题。
“你已经具备了免罪身份,所掌握余盐买卖的未来也在于皇家。但经国公爷这一折腾,事情可能要闹大了,若真如此,那便必须要有人顶罪…但你放心,你不会入罪,你报效的五十万两,算是当做历年贩运sī盐所得主动吐赃上缴,理当免罪。其他就算有些小惩,那也类似于犯了贪墨的官吏,总要有些罚赃。”
金百万心不在焉的挥手道:“年纪大了,这心也发懒了,你就直接告诉老夫如何去做即可,全听你的。”
李佑笑道“很简单,你先去〖总〗理整饬盐法巡抚衙门,状告丁运使,罪名是近年来胁迫你贩运sī盐…”!。
四百二十三章 连环闷棍
四百二十三章连环闷棍
去巡抚衙mén状告丁运使?金百万把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叫老夫去告谁?”
面对有点“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劲头的金百万,李佑无奈重复一遍,“你去总理整饬盐法巡抚衙mén,状告丁运使多年来胁迫你贩运sī盐。”
这次金百万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不由得大吃一惊。前几天那丁运使不是主动跳出来充当对抗巡抚的盟友了么?还都上了奏折弹劾杨抚台,正该一团和气的创建和谐扬州,nv婿这又是哪一出?
对这个要求,金百万有点犹疑。他多年来与丁运使关系一直不错,虽然因为李佑的原因有所疏远,但毕竟还是维持住了和气。再说丁运使是盐运司正堂,对盐业纲商具有近似于生杀予夺的大权,震慑力很强。
李佑看出了老丈人的心态,猛然拍案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下次就没有今次这般绝好良机了!本官也是为你金家好,不然以后有什么麻烦不要求到本官!”
“老夫现在好歹也是国丈,贤婿你就不能…”金百万嘀咕道,不过话说了一半,收了回去。
一来他这国丈还是靠nv婿nòng来的,在李佑面前实在不硬气;二来国朝外戚实权很小,以后各种事还得靠李佑这个实权派去帮忙张罗;三来nv儿久居深宫,还得靠李佑的mén路去照应。
想明白事理,金百万迅速摆正心态,改口道:“贤婿的jiāo待,老夫照办就是!不过有什么原因值得贤婿如此么?”
“官场里的mén道,与你说不清楚,你这两日抓紧了就是。”李佑吩咐道。翻脸不算什么,关键是能不能承担得住翻脸的后果,前天的杨抚台,明显就是个没承担住的。
金百万又跃跃yù试道:“用不用将南京那边一起告了?sī盐的事情,他们参与更多,老夫可都记着帐。”
“这倒不必!不过可以带上罗参政…”
jiāo待完事情,李佑便识趣的告辞了,不再打扰金百万喜洋洋的会见八方宾朋。
如果放在从前,盐运司捏着盐商的命根子,李佑说破天去,金百万也不会干出状告盐运司运使这等自寻死路的事情。如今各方面形势都有变化,这种风险金百万也敢去冒了。
国朝是个尊卑有序的社会,尤其在官府事务上更甚,什么样的等级拥有什么样的权利,那是条理分明的。
例如官司,普通人(男的)去衙mén告状,可以找人代写,但必须亲自递状子,应诉也必须上公堂。但若有了功名,哪怕是个秀才,告状就不用亲力亲为了,只要将禀帖附上状纸,随便叫什么人送到衙mén里即可。
金百万如今便具有了免于上公堂的身份,对于李佑的jiāo待,他只是找家里先生写了状子,另派下人送到巡抚衙mén去而已。
却说凤阳巡抚、总理整饬盐法事杨大人这两日心情极度抑郁,一合上眼,耳边就会响起“砰砰砰砰砰砰”的火铳开火声音。
就是这几下,打掉了他最后一丝留守扬州的希望,这就等于是李佑强行在自己头上扣了一脑mén的责任,想找人接盘就找不到。这李佑小小年纪,出手实在jīng准狠辣。
在李佑与丁运使的全力弹劾之下,无论朝廷如何处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在扬州的日子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自他费尽心思移驻扬州开始,这才过三四十天便黯然离去,传出去真要成了官场笑柄。
更让杨抚台懊恼的是,幕僚徐树钦告诉他,舆情相当不利。江左士林没有同情他的,都认为是他背弃了李佑。
因为不知怎的那三首赠杨公诗流传开来,闻者无不唏嘘,可怜一代诗词宗师拍马都拍到这地步了,最后还要被杨抚台抛弃,故而没人认为李佑对不起杨大人。
这使杨抚台觉得,当初李佑献诗绝对是有预谋的挖坑,可笑他居然还抱着“韩荆州”的美梦欣然受之!
巡抚火大,行辕里上上下下都能躲则躲,不去触霉头,越发导致杨抚台火气发泄不出来。
正当此时,金国丈的状子送到了杨抚台的公案上。在这篇催人泪下的状子中,描述了一位本xìng善良正直的商人如何在盐运司的威bī之下,万般无奈的贩运sī盐,并每年jiāo给盐运司二十万两白银,同时另分给府衙一万两,县衙五千两。
阅毕这篇文笔优美、情节清晰,数据翔实的状子,抚台大人仿佛找到了出气筒。当即发下传帖,召盐运使火速前来巡抚行辕接受质询。
对于李佑,那是技不如人,又因为自己率先背后捅刀子,所以痛恨归痛恨,只能愿赌服输。
但对拉自己下水,又临阵叛变捅了自己刀子的丁运使,杨抚台xiōng中恨意其实更大,叛徒永远比敌人更可恶。
他现在也回过味了,这丁运使必然是看中了自己的巡抚位置,所以才唆使自己勾结南京方面与李佑对抗,然后回手一个弹劾。
金百万递进来的岂止是状子?分明就是一把新的刀子!现在的金百万可不仅仅是纲商金百万了,而且还是国丈。
杨抚台坐在公堂中连连冷笑,丁大人你真想坐上本部院的位子?没那么简单,滚蛋之前,本部院拉着你一起同归于尽!
巡抚幕僚徐树钦旁观者清,dòng若观火,劝道:“此乃李佑之jiān计也,明公何必中了他的算计。”
杨抚台破罐子摔碎,一意孤行道:“我岂不知?事已至此,入彀怎样,不入彀又怎样?这次要死一起死,怎能让那姓丁的逍遥?无论他认不认帐,本官原样据此上奏朝廷!只要本官还在任一日,就还是总理整饬盐法!”
徐树钦无奈叹口气,这李佑联合盐运司打倒了巡抚,转身又煽动巡抚兴致高涨的打倒盐运司,真是把人心算计到极致了。
若盐运司与巡抚双双垮掉,今后的扬州,岂不成了李佑一家独大的天下?
却说两淮盐运司丁运使进了巡抚行辕时还不明所以,不知垂死挣扎的杨抚台意yù何为。直到被杨抚台像审犯人一样审了半个时辰…
再从巡抚行辕出来,丁运使的心肺快被气炸了,这他娘的是什么情况?!
他刚刚将弹劾杨抚台的奏章发走,就遭遇了这一记重重闷棍,这李佑是敌友不分、胡luàn咬人的疯狗吗?究竟图的是什么?
巡抚在背后打了太守闷棍,盐运使绕到巡抚背后打了盟友巡抚的闷棍,最后太守忽然又出手打了盟友盐运使闷棍!连环闷棍横行,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
喝起轿子,丁运使怒气冲冲的杀到县衙同知分署。
由此可见丁运使确实已经被怒火烧穿了头,居然以从三品盐运使之尊,主动去同知分署(前江都县衙),太不顾官威体面了。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的第一遭。
可惜的是,即使从三品盐运使如此折节,将同知署mén禁们惊吓的jī飞狗跳,似是见了鬼一般。但丁大人仍然吃了一个闭mén羹,李太守缩在衙署之中,称病拒而不见。
及到次日,丁运使不肯善罢甘休的再次来到同知分署,又得知西mén外张家集出了人命案子,李太守去那里了。
据说是有小两口不孝虐待寡母,母亲一气下服毒自杀,然后全族共议将不孝小两口活埋了。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事,但儿媳家不服,闹得不可开jiāo,并告到了衙mén。虽然很jīmáo蒜皮,但李大人只能无奈的去现场调解两族纠纷。
扑了空的丁运使再一次愤愤离去,在路上他渐渐反思出自己的计划偏差在哪里了。
他本想与金百万捆绑在一起,利用的李佑运作能力去洗白,顺便搞掉杨抚台。但自从金百万成了国丈,事情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现在的情况是,金百万基本已经洗白了,而他还在泥潭中打滚!而不是事前所认为的,他与金百万都在泥潭中一起黑或者一起白!
正是他少算计了这点,才导致李佑钻了空子!要命的是,他已经爬到了岸边,而李佑却准备一脚把他踢回泥潭!
杨抚台没承受住与李佑翻脸的代价,丁运使看来也承受不住与杨抚台翻脸的代价了。
一个已经没有任何底线的巡抚疯狂撕咬起来,又有金国丈这样熟知内情的人提供黑材料,二品以下地方官员谁能承受得住?
丁运使始终不明白,还是那句话,李佑这样做到底图的是什么?!
只能说,这就是官与官之间境界的差距了。
人与人之间做人的格局境界不同,官与官同样存在着不同。境界这东西,可意会不可言谈,似乎玄之又玄空dòng的很,但确确实实对事情结局发挥着影响力。
丁运使虽然品级高于李佑,长袖善舞方面也强于李佑,手腕机巧一样不缺,但说到眼光和境界,如今两人差的实在远。
不是说丁运使悟xìng和天赋不够,主要是因为他在扬州这个烟柳繁华之地当了八年太平高官。太上皇式的生活,已经把老官僚的志向消磨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理解不了雄心勃勃、气吞如虎的年轻人之野心!也觉察不到潜在的危险,更是无从预防。
只能任由李佑月下立在后衙,又一次感慨道,寂寞如雪啊,瑶琴断,心事有谁听?且听下回分解。
四百二十四章 气吞万里如虎!
四百二十四章 气吞万里如虎!
丁运使两次见不到李佑,便让高运同去拜访亲家金百万,与其说是拜访,不如说是游说。高运同连担心自己被连累,当夜便匆匆忙忙来到金家,劝金百万撤掉状子。
金百万搬出李佑婉拒道:“我金家能有今日,皆赖李佑之力,他有所要求,老夫不敢辞也。”
高运同如今在金百万面前没法像过去一般颐指气使,只能打人情牌道:“你被南京那边绑架时,运使也是奋力相救,如今你反戈一击,未免令人寒心。”
不提这些金百万还可以装糊涂,一被提起来,他便忍不住讥讽道:“你觉得是老夫遭了无妄之灾么?先不要说恩情,与南京合作多年都不曾出事故,怎的如今却遣人大摇大摆到扬州城捉拿老夫?”
想了想,金百万又将话敞开了说,“若说运使事先一丝也不知道,我是不信的。如果真是因为他说了老夫什么不是,而导致南京那边对老夫起疑,那么现下他这样纯属自作自受。局是他设下的,自然也要承担后果。”
人情牌不管用,高运同有打出利益牌,“我晓得有些人对盐运使位置大有兴趣,如今丁大人当不了几天运使,很快就会让贤,完全可以平稳交接,又何必急于一时?非要闹得鸡飞狗跳么?”
丁运使与高运同早就根据李佑的举动,做出过分析。他们认为,必定是李佑身后的大人物盯上盐运使职位了,一些其他判断,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金百万摇头道:“老夫一开始也是这般想法,但都想错了,他们要的不是盐运使,而是盐业。”
高运同大惊道:“这怎么可能?你应当知道盐业一年多少万两银子!怎么可能被谁彻底控制?就连盐运司都做不到!”
“那是李佑的事情,就不须你**心了。”金百万语气平淡的说。他虽然不知晓女婿将来的打算,但是看他毫不发愁的样子,便知他心中有数。
见亲家死活不给面子,高运同有些生气,站起来抬高了嗓门道:“就凭公会和总商么?须知这只是个新鲜事,尚无任何章法可循,若无盐运司的配合与协助,注定只是民间会社,哪里经得起风雨?未来不见得光明!”
高运同说的很有道理。即使建立起了总商体系,并由朝廷认证了总商身份,但若盐运司在实际工作依旧按照老一套法度,不按总商体系行事,那这个总商身份就有点虚了,只怕功用仅限于号召捐输。
朝廷大概也不可能直接下一道命令,强令盐运司要依照总商体制行事,并尊重总商对小商的管辖权。那样就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朝廷要分盐运司之权了。
若只是分权无所谓,将盐运司拆成一百个衙门又能怎样?但依靠四民之末的商人去分盐运司之权,对朝廷而言,不太有面子,绝对不好宣之于口的。
没有那个运使肯配合行事,平白无故将权力分出去罢…朝廷那么多政令,到了地方不见得事事都可以完美执行的…
只按照李佑吩咐行事的金国丈也说不上一二三,为了国丈体面,只能装腔作势的捻须笑而不语。让高运同只觉得亲家已经不是亲家,而成了陌生人,愤而告辞离去。
回到盐运司衙署,高运同向丁运使禀报过后,丁运使脸色陡然垮了,叹道:“好算计,本官自叹不如。”
见高运同仍旧不明白,丁运使便反问道:“扬州城里,无论职务还是差遣,有几个盐务主官?”
略一思索,高运同突然醒悟了。如今扬州城里朝廷所任命的盐务主官,包括正职和差遣在内只有三个,分别是盐运司运使丁大人、总理整饬盐法事杨抚台、整饬盐法事李佑。而他这个运同只是佐贰官,在序列资格上无法与主官相比。
但这三个主官…
杨抚台惹出大篓子,致使一名四品武官、一名内官监太监丧命,引发了地方上从盐运司到李佑的强烈弹劾。就算朝廷包庇他也不可能让他继续在巡抚位置上,最多装门面给他换一个闲职,所以他的黯然离去已然无可避免。
金百万状告丁运使,杨抚台恨意正深,收到了运使的黑材料,岂会轻易放过?临走前肯定不惜代价的报复回来,拉着丁运使一起下台。更何况南京那边为了推卸责任,也不会放过丁运使这个最好的替罪羊。
本来这些局面,都在丁运使的预料之中,应对计划是与李佑一起抗衡。谁知李佑等到运使弹劾了杨抚台,便翻脸不认人反手便将丁运使推下深渊。
如果总理整饬盐法事杨大人去职,同时盐运司运使丁大人去职…在新的运使上任前,盐运司将是群龙无首。
那个时候在扬州城里,只有奉朝廷诏令整饬盐法事李大人成了唯一的盐务主官,具备去盐运司暂时坐镇并主持大局的资格。更别说李佑背景深厚,朝廷不会在这上面为难他。
也就是说,天下第一肥缺衙门将妥妥的落入李佑手中!在新的盐运使到任之前,盐运司将是李佑说了算的!
当初看李大人不情不愿的得了一个整饬盐法差事,以为他不是走过场就是与巡抚打擂台,都想不到会有今天啊。
哪怕短到只有几天时间,也可以干出很多事情了…想通后果,高运同呆立半晌,跌坐在椅中同样叹道:“好心机!”
方才他还嘲笑总商和公会不切实际,现在看来,李佑早将一切都算计好了。
只要李佑有机会把持盐运司,足以定下一切章法体例,并主动以盐运司名义向朝廷奏请批准。到那时总商体制就成定规了,后来者再想改制不是那么简单的。
李佑只是暂时主持盐运司事务而已,爽过一把就走人,他根本不在乎将来运司的权力是大是小!
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丁运使这个肇事的伪盟友又算什么?
丁运使与高运同面面相觑,同时感到无力,生气都生不起来了。技不如人,徒呼奈何。
两淮盐运司事关朝廷用度大头,是地方上一等一的要害衙门,是每年向朝廷上缴几百万两的衙门!
那李佑几辈子加起来,只怕也就有这么一次机会可以趁虚而入的主管盐运司罢。稍纵即逝的机遇,居然就让他抓住了。
如今盐运司即使看破了他的谋算,又能怎样?李佑就是堂堂正正将所有意图暴露出来,又能怎样?依旧毫无办法。
高运同喃喃道:“他想把扬州变成李家天下吗?朝廷怎么可能容忍他无限制坐大。”
丁运使苦笑,“那只能让他高升而去,何尝不是遂了他的愿?”
如果有人可以看透未来,他将会感慨道,李大人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简直已经疯狂到极点了。
看官可以想象一下,巡抚滚蛋了,盐运使滚蛋了,被金百万黑状牵连到的参政兼知府滚蛋了,就是不滚蛋也可以忽略了,而快卸任的耿巡道任凭风起云涌,永远保持打酱油本色。
这个形势下,在各家衙门的新官们到任之前,扬州城官场将变成什么样子?
正所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大概就是这种样子了。可以想象,扬州官场将出现大片大片的真空。
说是真空也不对,因为还有扬州府同知署理府事、代管江都县事、兼管守备司、兼理整饬盐法事。其实这多官职差遣还是一个人,也就是李大人这颗独苗…
谁见了这局面,也得哭笑不得,再见多识广的人,肯定也没见过这种本该满城官员的大都会里,几个衙门主官几乎被一扫而空的场面,堪称壮观。
扬州城是天下有数的大城,又是江左重镇,此地政务、兵马、盐业、迎驾等事彻底落在一人肩膀上,夸张的说,称为一方诸侯也足够了。
在国朝讲究制衡的体制下,这种在大地方几乎可以独裁一切的奇遇委实罕见。不过看起来,好像又不完全是李佑自己的原因,多方机缘巧合的运气也太逆天了。
虽然李大人身上的逆天时候很多,多到让朝廷诸公审美疲劳,但他每一次都能变着花样,不断推陈出新。这次如果不是只局限于扬州城,地盘稍微再大一些,别人就该弹劾李大人积极准备投入造反事业了。
不错,这仅仅是暂时的、偶发性的、非常规的,随着各路豪杰填上空缺,昙花就要凋谢。
但就这转瞬即逝的辉煌,也足以使人心神向往了。挣扎于大明官场中的职业官僚们,谁不想享受这种权力巨大还几乎没有节制的时刻?但在国朝处处制衡的体制下,很少给人这种机会。
对未来局面最清楚的还是李佑本人,他寻了个空子,将郭县丞叫过来,吩咐道:“再过一阵子,本官便顾不得县中之事了,悉数委托于你,有大事再与我计议。”
郭县丞闻言既有过正堂官瘾头的窃喜,又有对李佑的担忧,“若整个扬州官场天翻地覆,这对大人你好么?”
李佑洒脱的笑道:“你理解不到这些,所以一辈子都是县丞!”
有词曰: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四百二十五章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四百二十五章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得到李大人的授权,郭县丞兴奋的彻夜未眠犹自jīng力充沛。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多年来,他一直当着唯唯诺诺的八品佐贰官,送走了一任又一任的知县,人称遇事只会摇头不敢点头的“摇头老爷”。
直到今日,被李太守指定将县中事务管起来,也就是说要扮起知县的角sè,对他而言算是人生一个重大机遇,心情jī动的抑制不住。
jī动之余,李太守那句“理解不到这些,一辈子都是县丞”始终萦绕在他耳边。李大人说的不错,地位提升,这修为不能落下,自己悟不透妙处就要找别人询问。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子又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多年的二老爷生涯,使得郭县丞还是tǐng能放下身段的。到了次日,他置办了一桌好席面,将李大人的幕僚庄师爷请过来吃酒。
一是为了jiāo好庄师爷,在自己治政时有所帮衬。二是据郭县丞观察,庄师爷对官场研究的最透,又是在李大人身边办事的,倒是可以请教一二。
酒过三巡,庄师爷听出了郭县丞的意思,哈哈笑道:“老夫不过是府县小吏,承méng东家看重而侥幸留用。对东家的心思,老夫囿于见识,时常莫名。不过近半年来,仔细揣摩,倒也常有所得。”
“这次事情风云变幻,诡异莫测。外人都是雾里看huā,不明内情,不过东家与我等几人都谈起过事情的前前后后,所以老夫略知一二,有几分心得。”
郭县丞见庄师爷愿意吐lù,心中一喜,连忙敬酒。
庄师爷这辈子当不上官,但最喜欢卖nòng自己的官场心得和见识,郭县丞虚心求教很符合他的口味。
“这次,其实这次东家始终是被动应付的,而主动方的是杨抚台和丁运使他们,东家所以做的,不过是不停见招拆招、借力打力、推bō助澜而已,然而正应了无为而治、后发制人的jīng义。主动方面对层出不穷而根本不可控的意外,做得越多,错得越多,破绽也越多,杨抚台与丁运使都是如此垮台的。”
“东家甚至还有破罐子摔碎的意味,反正局面已经够luàn了,便让它luàn到极致,物极必反,大luàn之后才有大治。不必说太多,只说两点益处。”
“第一个,在朝廷眼中,怎么看待扬州官场这次内luàn?老夫敢断定,最引得朝廷注目的乃是,天下第一有钱衙mén的盐运使与坐镇江北的二品大巡抚互相攻讦、不死不休!这两大重臣不顾体面的jī烈jiāo锋,很夺人耳目,其他人都排不上号了,东家也不例外。”
“那两人将全部注意都吸引了过去,东主夹在中间反而不显山不lù水,似是稳重可靠。虽然本次大luàn从根本上说是由东主蓄意挑大的,但抚台与盐运司之斗,很大程度上却冲淡了这个认识,免得朝廷总感觉是东主不安分。”
郭县丞不由得叫好道:“果真如此。”
如果李佑听到庄师爷分析,大概也是认可的,但同时依旧会笑骂一句,你看待官场的水准还是太低,尚处在低水平热闹的地步!
这次李大人造出了丁运使与杨抚台互相攻击的局面,确实起到了闷声发大财效果,但他的意图远不止如此。
放在二十一世纪,地方官员考核的主要标准是经济发展数字,越快的自然分数越高,名次一目了然。
而在当今,地方官考核最主要就是两点,一是钱粮缴纳状况,二是地方安定状况。这两项说是考计,其实都只是个最低标准而已,能过关的太多了,不是太差的地方官都可以合格。
再之后,拼关系的基础上很大程度就靠印象分了…
朝廷印象里你只能是个知县,那就干一辈子知县去罢,印象里觉得你是个知府的料,那就可以让你试试看知府位置。真要到了王安石那种“负天下之望三十年”、“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的地步,宰相就没跑了。
在州县这一级,问题还不明显,而且全国六七品位置多,竞争不jī烈。但是再往高处走,“印象”就越加重要,就相当于身上最明显的标签。直到你升为三品左右为止,那又是另一种层面的事情了,需要适用新的规则。
所谓印象不是名气,不是声望,而是在各种基础上提炼出来的。这年头没有发达的媒体鼓吹,想提高印象分不容易,大多数官员一辈子都只能默默无闻的沉沦下僚。
所以说,一个官员在天子和朝廷大佬心目中的形象是很重要的,重要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可以断言,你的形象有多大,前途就有多大。
话说回来,以扬州城现状而言,如果抚台、运司、府尊齐齐丢官,身兼数项职务、差遣的李佑便成为了扬州城官场当之无愧的一号人物,那么这个一号人物可以干什么?
细算时间,天子南巡在即,在这万众瞩目时刻,若能以扬州地区官场首领身份迎驾,便可出尽独一无二的风头!
虽然也有副作用,但综合盘算起来,好处远大于坏处,所得大于所失。
李大人不惜代价打碎扬州城格局,将种种机缘利用到极致,把自己推到一个疯狂的扬州官场顶峰位置,除了种种利益考量外,最重要的心思,便是要在天子和群臣心目中,彻底摆脱那种投机取巧的幸进小吏形象。
他一直在考虑,天子南巡可以为他带来什么?
现在他下了决心,要想方设法的利用时机,将自己塑造成大员形象,抬高自己的印象分,从而为自己的前途铺垫上扎实的台阶。
或许会给人以揽权专横印象,但现在不是二十一世纪,不用事事都得扯上民主当虎皮。专权的另一层意思又何尝不是jīng明强干?
如果他李佑没有几把刷子,又怎能从扬州城这么多官员中一跃而出?又怎能有满城百姓的拥戴和三百纲商的拥护?这就是他展示给朝廷和自家靠山的实力和能力,而且是远远超出普通五品同知的实力和能力。
物极必反,把事情做到了极致就是另一种格局和突破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便是如此。将一两个同僚干掉和将满城同僚全部干掉,绝对不是一回事…
或许有人奉行“出风头遭人忌讳”、“低调平庸是王道”等为金科yù律,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天下没有并没有真正通用的教条,而且李大人从一开始就不是这种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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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二十六章 朝臣心中的李大人
四百二十六章朝臣心中的李大人
三月下旬,天子大婚的喜讯传来,册封皇后的诏书正式颁布天下。~~李大人翻了翻诏书,还真是提学官萧学道的nv儿中选,以后就是萧皇后了,看来太后身边的麦承恩公公没少卖力气。
比起被别人口中尊称国丈的金百万,萧学道才是正牌国丈。但李佑可以断定,萧学道那里只怕不如金百万家里宾客如云般的热闹。原因很简单,金百万周边人际圈子里大多是豪商,绝对要yàn羡金家出一个皇妃;而萧学道的人际圈子里都是官员,却未必会去羡慕萧家出了皇后。
家里出了皇后,萧学道这辈子官场之路算是到头了。虽然经李大人上疏痛谏皇后弱势的害处后有所松动,但以大明抑制外戚的强硬国策,箫大人要么干完这届学道后,继续迁为四品闲职干到死;要么就此辞官,另行接受一个大概是伯爵爵位的赏赐,从此离开权力场。
本次大婚,天子纳了一皇后二贤妃,都是在选秀中选出来的。作为远隔千里之外的地方官,李佑欣慰国家喜事并遥祝天子早生贵子的同时,所须做的还有三件事,献祥瑞、上贺表、赦囚犯。
不过都是虚应故事而已,李佑心思也没放在这上面,他所关注的是朝廷什么时候派钦差将巡抚、盐运使、知府齐齐拿下。
在京师宫禁中,天子大婚的喧嚣刚刚散去,朝廷开始准备南巡。
这次南巡计划,源起于去年祖陵险情,当时便有大臣奏请天子南巡谒陵,稳固龙脉。不过大明天子没有南巡的惯例,加之开销浩大,所以朝堂上争论不下。
不过当扬州纲商愿为圣上南巡捐输一百多万两的消息传来时,再加上慈圣太后下了圣谕,此次南巡一切从简,随员限制在千人,这股争论算是渐渐平息了。
三月二十rì清晨,六位大学士聚在文渊阁中堂,又例行公事般的开始了今天的工作。一份从扬州发来的奏章在各人手中传了一遍,引起了小小的惊动。
自从盐、漕、府三家联手弹劾李佑这件乌龙事情过后,近几个月从扬州送来的奏本大多是好消息,特别是有关银子方面的。就连凤阳巡抚移驻之事,扬州方面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对声音,不使朝廷为难。
然而这封盐运使的上疏,却又打破了平静。奏疏描述的事情经过很简单:
南京守备国公、镇守中官勾结凤阳巡抚杨负,派留守卫指挥佥事、内官监太监到扬州府绑架贤妃之父纲商金某,此举遭到盐运司与地方官李佑全力制止。
而凤阳巡抚公然袒护南京来人,并动用标营协助南京官军强行带走金某。最终与府兵发生冲突,而府兵被迫开火杀死张言、周怀和留守卫军士九人。
看了奏折,大学士们都觉得疑点重重,第一感觉是南京守备和凤阳巡抚都吃错了yào。
因为涉及到魏国公、南京镇守中官以及一个巡抚,首辅徐岳斟酌后开口道:“三rì后朝见圣母时,再面议此事。”
其他人都同意了,这事委实古怪,在找到南京、江北一干巨头吃错yào的原因之前,不好冒然表态。
天子大婚没有婚假,二十二rì照常有经筵,新婚少年只得与一干阁老、尚书、公卿、词林、科道聚在文华殿谈经论典。
今rì经筵主题是治理地方,讲官总结道:“治国并非坐而论道,地方疾苦悉赖于亲民官,择人岂可不重乎?”
有一御史针砭时弊道:“黎庶盼贤臣如久旱盼甘霖,多少年来,生出脱靴遗爱、立功德碑、送青天匾、赠万民伞等诸般褒奖之举,以为美谈。奈何今rì流于形式,每到离任,无论贤明与否,人人有份,已成陋规,实在可笑。”
朱放鹤shì立一旁,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慨然开口道:“在下去岁十一月至扬州宣旨,满城民众误传李佑要罢江都县,至少上万人不约齐至,人山人海的围住在下,异口同声请求李佑留任,得知李佑加官,满城欢呼如雷动。此情此景绝非杜撰,吾有生仅见此一例,又亲眼所见那李佑上任不足一年,便得了匾额、万民伞六七件,县学中立有碑文一座。天下亲民官若皆如此,足可保我大明万万年也。”
满殿不是瞠目结舌就是目瞪口呆,若非熟悉放鹤先生的品行,还以为他在讲笑话。那个小子也能治理好地方?
在景和七年到景和八年初,李大人给朝廷诸公带来的冲击和印象太深刻了。回想起他年轻气盛、机敏狡诈又带着几分名士疏狂的样子,再想起万民拥戴的青天父母官形象,任是谁也很难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那李佑触怒了太后被发配到地方,随便让他选了个地方蹲着去,救了祖陵实在是运气好,关键的时刻出现在关键的地点,他的运气早让大家都习惯了。
但是一个伶牙俐齿、同时有几分小才干的小年轻摇身一变,忽然成了满城拥戴的青天父母,这个转折有点不好理解,绝非运气可以解释的。
一定是听笑话的姿势不正确罢…
经筵散了,衮衮诸公三三两两步出文华殿。在内阁中,又有一本从扬州发来的奏疏等着各位大学士。
这本奏折内容相当惊世骇俗,凤阳巡抚杨负奏称,纲商金某状告盐运司、府衙近年来胁迫纲商他贩运巨量sī盐,得利上百万…
几位阁老凭借从政几十年的本能便可以猜出,这本奏章必定与上一本盐运使弹劾凤阳巡抚的奏章有内在联系。
他们并不质疑两封奏章内容的真实xìng,那两人都是一方大员,不会空口白话的捏造污蔑。
但让众位阁老深思的是,两人一个是主管民务和军务的巡抚,一个是主管盐务的运使,权责泾渭分明、互不相犯,应该不至于有大仇怨,怎么就拿出了不惜同归于尽的架势互相攻讦?
有一半阁老又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一个年轻的身影…若真如朱放鹤提醒的,拥有满城声望的他,应该具备搅局获利的能力罢,南京那帮人还都是他打死的。两个巨头莫名其妙的互相下死手,肯定少不了他在中间捣鬼!
李大人就像那黑夜中的萤火虫,渔翁得利的心愿或许可以达到,但若有低调而深藏不lù的想法,那注定是徒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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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二十七章 历史又重演了…
李佑知道,杨州出了这许多大案,无论朝廷中如何运作,必定派钦差来扬州。李大人的态度自然是热烈欢迎,早来早超生……
不过没等到钦差时,却等到了同城为官的按察副使、分巡淮东道耿大人突如其来的拜访,李佑连忙迎入。
李佑到任一年来,这位负责监察的风宪官完全没有雷厉风行的样子,多数时候就像个聋子的耳朵纯摆设。
当然,李大人个人表示很喜欢耿巡道清静无为的行事风格,不然一个监察官倚仗监察权找事会很令人头疼。所以在为数不多的相处机会里,关系都还不错。
耿巡道坐定后苦笑几声,“你要对本官负责。”
“廉使这是何意?”李佑mō不到头脑。
耿巡道半是诉苦半是抱怨道:“本官再有两个月,任期便到了,本想一团和气平安无事过去即可。如今扬州却出了如此大事,朝廷切责本官监察疏漏,命本官即刻启程回京,考查时成了泥菩萨过江。你说是不是被你连累了?”
最终,耿巡道从李佑这里勒索了几封信,次rì便离开了扬州。李大人怎么也没想到,巡抚、运司、府衙、按察分司四个大衙门里,第一个离去的主官居然是耿巡道。
送走了耿大人,李佑继续翘首以待。四月初,朝廷派来的钦差姗姗来到。
其实钦差来的不慢了,巡抚和运使分别上疏攻许是三月中旬,而四月初钦差就到达了扬州,这已经是超高的效率了。
但李大人正处于“一rì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总会嫌慢。
这位钦差还是李大人的老相识,乃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谢彦。景和六年十二月,时任正三品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的谢中丞曾经奉命到苏州查侵吞粮储案。那时李佑还只是个提供线索的小小九品知事谢中丞是李佑所见到的第一个大员级别的高官。
如今扬州发生了如此惊天事情,朝廷快刀斩乱麻,又就近从南京绸谢中丞紧急前往扬州勘察。
在互相攻击之下,巡抚、盐运使、参政兼知府都成了戴罪之身,耿巡道黯然离职,结果扬州方面只有李佑出迎并接待钦差了。
谢中丞在码头上见到恭候的李佑,意味深长的哑然炎笑,有种轮回之感,历史又重演了……
当年苏州府衙、吴县县衙、长洲县衙被连窝端,偌大苏州城只有王同知和李知事狐零零的出面张罗和跑tuǐ。这次,扬州城官场弄不好又要被连窝端,依rì是李佑狐零零的在这里协助。
一晃如今已经是景和九年,谢中丞带着沧海桑田的语气,连带对李佑际遇的艳羡,唏嘘道:“老夫华发早生,今rì又见到李大人,便晓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是何解了。”
两年半时间,谢中丞也有进步,去掉了副字,成为正二品都御使但仍不过是个清闲的南京官。
而李佑当年不过是个九品小吏,却堪称一飞冲天,只用了两年功夫便连跳八级四品还连续跨越了杂官与佐贰官、佐贰官与正官之间的巨大鸿沟,成为身兼数项要害差事、守扬州的五品实职正堂,并拥有世袭罔替的三品勋位。
谢中丞明白自己的职责,他不是给这些二三品大员们定罪来了,资格还不够。他的任务是进一步核实情况,确认后并奏报朝廷。
故而连rì来以传唤形形sèsè的人证质询为主,包括杨抚台、丁运使、罗参政、以及南京官军、金百万和一些其他人选。
李佑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想参与其中招惹嫌疑。只在自家衙署处理政务,如此过了十来rì,却有不速之客上门……同样也是姓谢的,金宝儿的母亲、金国丈的正房谢夫人。
看看这个中年fù女略显趾高气扬模样,李佑心知肚明她是来谈什么的了。放在从前,谢夫人不过一介商人之fù,哪敢亲自到他这里找不痛快,连金百万都不轻易来这里。
如今有了个皇妃女儿,这谢夫人胆量倒是大了啊……李大人暗暗不屑。
“今rì老身前来,正要与大人谈谈我家宝姐儿的地位问题。如今我金家不同与往……”
李大人又好气又好笑,这女人肯定是背着金百万跑过来啰嗦的,但委实不好动粗,被死缠烂打倒是头疼得很。难道今后为了避开她,也离开扬州么?
正当此时,有个小吏走上堂,柬报道:“从谢中丞那里得到消息,杨抚台、丁运使、罗参政全部罢官,勒令前往京师待堪,谢中丞亲自押送。”
终于等到这天了!李佑兴奋的霍然起身,眼角瞥见谢夫人,有了主意:“丁运使与你我一起贩运sī盐,这已经被朝廷问罪罢官,想必金老丈也跑不掉。你还不速速回家看看,去晚了说不定就见不到了!”
谢夫人哪懂得什么,听了李佑之言,惶然失sè,急急忙忙起身走掉了。可算把她打发走了,李佑松口气,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过了半个多时辰,却又见金百万匆匆登门。“贤婿这是什么意思?你当初可是保了我金家无事,不能出尔反尔。照你的吩咐,我那五十万两余盐得利全都捐出去报效朝廷了。,,他真是关心则乱了,李佑心情正好,坐在公案之后笑道:“本官就知道你要来,且听我一言。那五十万两,只是朝廷伞来遮人耳目的借口,可以对外说你主动吐赃,但是想让借口生效免罪,还需要一些条件。你现有窝数多少引?”
窝本便是纲商的运盐执照,窝数就是窝本登记的引数,代表着每年可以认领多少盐引,贩运多少纲盐。
金百万没有必要隐瞒,如实答道:“七万三千引。”
李佑大手一挥,豪气干云,“留下两万引,其余全部送别人!”
“你”,金百万忍不住脸sè变了,他想起一个词,崽卖爷田不心疼。
窝本是可以世袭的,对盐业纲商的意义相当于土地对地主的意义,而且窝数就代表着盐商的地位。
盐区的总引数基本是固定不变的,早已经被三百纲商瓜分的一干二净,所以外来者很难进入。而他金百万辛辛苦苦打拼这么许多年,才攒起了七万多引窝数,成为七大巨商之一,怎么肯舍得一夜之间就放弃了?
瞧着女婿好整以暇的模样,金百万调节好心态,“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李佑反问道:“如今扬州有多少总商?”
“二十四个。”
他又问道:“实际有几个?”
金百万闪过一丝隐隐约约的明悟,那天在女婿主持下选出的总商是二十三个,离他所说的二十四之数还差一个,莫非要应验在此时?
总商必须是拥有窝本的纲商,而扬州城纲商就这三百家,所以总商只能在这三百家里选出。
之前大家皆以为李佑故意空出一个总商位置,为的是吊落选纲商的胃口,或者说故意要扶持一个亲近自己的纲商进入总商阵容。
可是金百万依rì不明白,叫他出让五万引给别人,和保住自己身家xìng命有何关系?
李佑解开了谜底,“最后一个总商名额,是钱家的!”
钱家?金百万疑huò不已,脑中迅速将扬州盐商过了一遍。有姓钱的不错,可是与女婿基本毫无关系啊,怎么莫名其妙的要推那钱家上位?
李佑知道金百万肯定又想歪了,指点道:“你如今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纲商了,身份与众不同,眼界放宽些,再放高些!不要总是盯着扬州这一亩三分地,这家不是扬州这些姓钱的!”
说完他用手指头指了指天空。
在女婿提点下,金百万放飞了想象力,终于想到了正确答案。钱家!钱太后的钱家?
“想到了?”李佑微微笑道:“钱太后有个堂兄,在苏州府充当皇商,督造金砖,家财巨万,本钱丰厚,他对盐业很有兴趣的,与本官关系也不错。”
对于充当纲商,钱皇商当然有兴趣了!俗语道富不过三代,什么生意都是有起有落,也不敢保证世世代代赚钱。只有盐业纲商世袭窝本,可以世世代代的稳赚不赔,利润还大。
但盐业是个很封闭的圈子,窝数早被分完了,除非有败家子转让,外人只能望而兴叹。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从纲商手里将窝本租过来进行运营,每年像佃户一般上缴租子。
金百万沉思不语,五万三千引窝数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要知道,全扬州盐商中,拥有五万引以上窝数的纲商只不过有七家,也就是七大巨商。
让出去五万三千引,就凭手头剩余的两万引,他的排名只怕一下子要退到二十多位了。半生心血,便毁了一大半。五十万两已经花出去了,再丢掉五万引窝数老本,这个代价有点惨重啊……
李佑低头喝茶,并不催促金百万做决定,这也算是对他的一个考验。
过了半晌,金百万突然重重拍案,狠声道:“rì的不去,新的不来,贤婿还有何吩咐,老夫照办!”
李佑哈哈大笑,赞道:“好本sè!本官不会让你吃亏!”!。
四百二十八章 独钓寒江雪
话说之前李大人在扬州忙碌时,归德长公主坐完月子在京城也没有闲着,两人通过两次信件,确定了步调。
但很多事情最后都绕不开慈圣皇太后,长公主便很聪明的曲线救国,找了舅舅新宁侯谈谈,再通过舅舅去影响母后。她知道,母亲对娘家人耳根子向来比较软。
归德长公主与新宁侯谈的交易,便是扬州盐业事情,筹码就是一个大纲商的名额。
此外千岁殿下还有一个女人心思,李佑在母后心里扎了根刺儿,若不想法子化解掉,只怕jiān夫十几年内都很难回京,对于情人而言,这就有些漫长了。
即使南巡结束后弟弟可以顺利亲政,但母后的影响力一时半载消退不了,她老人家真要赌气压住李佑不能回京,还是很叫人头疼的。
所以归德长公主也想将借此机会,缓和一下李佑与钱家的关系。
李佑本来还想在金百万前卖一卖关子,但又担心他生出别的想法,便开诚布公道:“虽少了那五万多引纲盐,但有更广阔的天地等候你。以后你贩运的余盐将不再是sī盐,而是皇盐。”
金百万心里琢磨这个词,“皇盐?皇上的皇?”
“不错,既有的官盐不变,但是你的余盐从sī盐变成皇盐!顾名思义,就是皇家的盐!”
金百万带着几分紧张问道:“你是说,这余盐继续由老夫来贩运买卖?”
“与过去一样!你该怎么买卖还怎么买卖,只不过与南京和盐运司没有关系了。不用再向他们分肥,等于是替天子经营,同时你便具有了皇商身份。而且这皇盐不必遵照纲盐法,不限制销盐地区,给你最大的便利。”
就是把本该分给盐运司和南京方面的利润交给天子内库么…金百万认为自己彻底听明白了。只是很多细节需要再进一步确定。不过看女婿的意思。要等天子南巡驾到扬州时。才可最终定准。
他盘算了一下,这批余盐每年有大约数十万引,即便是替天子打理,但自己稍微分一杯羹也不会少了。而且具备皇商身份后,便少了很多约束,等于是皇家外派人员,不用看官府脸sè,做生意心情更舒畅痛快,可以捎带着干点sī活。
不足之处在于。纲商是法定可以世袭的,但皇商的世袭xìng存在很大的不确定xìng,这是一个变数。
但金百万转念又想。人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自己连个儿子都没有,考虑那么多身后事作甚。
再说虽然出让了五万多引窝数,但仍留了小部分的纲盐窝本可以世袭。有这个底子总不愁后代没饭吃。
当然,金百万不仅仅只算银钱账本,关键在于,这番运作实质上是通过皇家包庇,将自己的贩运巨量sī盐的罪行抹去了,使得自己不必再担心抄家灭门。
更重要的是,搭上与皇家连通的桥梁后,未来上升便有了无限种可能,不会再陷于银子越赚越多,却除了挥霍没有什么出路的怪圈。他才四十岁,并不算老…
给了金百万几分钟思索时间,李佑放下茶杯,语重心长的教诲道:“一切罪行都成过往,随风散去。如今本官已给你指出了新的道路,将来如何走下去,能走多远,全看你自己奋发程度了!须知你的未来越是出sè,皇家越是依赖于你,那么素娘在宫中位置越是巩固!抬举为贵妃,生儿封藩都是有可能的。”
不错,确实如此。常言道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由于各种原因被打入冷宫的皇妃还少吗?想至此,金百万郑重的对李佑点点头。
有了新的道路,就有了新的目标,又可以抛弃以前贩运sī盐的包袱并轻装上阵,他xiōng中不禁燃烧起了熊熊的斗志。
仿佛年轻的热血又重新回到了周身各处经脉,并渐渐沸腾起来。十六年前,他就是这样热血沸腾的借了满身债务,租了别人的窝本,亲自上船风吹浪打开始了运盐生涯…
“勇敢的少年,快快去创造奇迹,向着夕阳奔跑罢!”李佑振臂呼道。
“我会努…”金百万睚眦yù裂,脸上皱纹尽情舒展,高声答道。不过刚吐出三个字便戛然而止。神情古怪的瞪着女婿不语,胡言乱语什么,谁是少年?
刚刚送走金百万,李佑便收到了公文——天子已于四月初三启程离京南巡,沿途各处准备接驾!淮安、扬州、南京、苏州、杭州五地准备长时间驻跸!
李佑算了算rì期,如今是月中,大概这月底或者下月初,天子就会驾临扬州,真是不错的时间点。
果然如他所期待的,只要朝廷不故意和自己捣乱,搞出不分青红皂白就地提拔的把戏,凭借这年头的通信和交通条件,半个月时间内很难调配出各衙门新官到任。
更别说凤阳巡抚、两淮盐运使、扬州知府这些大肥缺,哪有那么容易就可以定下人选的。这些大员的及时缺位,意味着他将以扬州官场首领的身份接驾!
在其它重点地方,迎驾的首领大臣各有不同。分别是驻在淮安府的从一品河漕总督、驻在南京的正二品六部和守备、驻在苏州府的从三品参政、驻在杭州府的正二品浙江巡抚。
只有在扬州府…独苗正堂李大人思及自身,伸手mō了mō五品大印,为自己的落伍官位唏嘘不堪。形势到了如此地步,朝廷不提拔自己简直天理不容哪。
次rì,在扬州劾查十rì的谢钦差领着前凤阳巡抚、前两淮盐运使、前参政署理知府三人,拿着近半尺高的文书材料,并护军五十人,出发前往京城。
金百万这个状告盐运使的原告本该随行。不过因国丈身份而得到优待,所以不用一路颠簸的去京城,只写了自陈疏,由钦差带着赴京即可。
李佑率领各衙门佐杂官将钦差大人送行到东门外,在码头上依依惜别。
三个罢官赴京的大员都在船上不lù面。李佑瞥了几眼船舱。心里估计他们在京城受审时肯定非同寻常的。想必不是大学士奉敕审问,就是殿上廷审。
至于最终结果,李佑也猜不到,这要看各方角力状况了,南京那边也少不了使劲的。
魏国公应该不会恨上自己罢,他要恨应该痛恨背叛的前盐运使去,就和杨大人一样。更何况自己指使老丈人状告金百万,没有提到南京方面,这已经相当留了面子。给了他很大运作余地。
谢钦差望着年轻的李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不同衙门大员全完蛋了,这一最小的五品却基本安然无恙。明眼人都会认为他没少下黑手,但全城百姓却抢着作证他是清白无辜的…
虽然令人忌惮又何尝不令人钦佩?这种诡异情况,一辈子只怕也就遇到这一次了。
谢老大人先咳嗽一声,拿出钦差的架势。半是嘱咐半是命令道:“扬州重任托付与李大人了,勿要辜负朝廷!”
李佑神情肃穆,拱手道:“谨受老大人之命,庶竭驽钝而已!”
目送钦差大船远去,署理府事、代管江都县事、整饬盐法事李大人转身扫视身后各衙门官员。从府同知、府通判、府推官到府经历、知事,再从运同、运判到县丞、主簿,名头虽多,却没有一个正堂官。
一个一个看过去,李佑抑制不住得意的笑了,略有忘形,张口朗诵出一首与良辰美景四月天截然不搭调的前人著名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似乎不协调,听在众官员耳朵里,却又觉得很合乎实际。
太张狂了!太放肆了!简直将他们全都视为土鸡瓦犬!比李佑品级还高半品的高运同愤怒的抬起头,与李佑对视。
但瞬间却又被李大人冷漠目光刺的心惊胆颤,他这才记起,只要李大人发难,估计他也得跟着前盐运使去京城做客。现在的他,只是靠着金百万的面子勉力自保而已,李佑随时可以不给面子的。
更别说官场上不光看品级,还得看差使。一个从四品运同在奉诏整饬盐法事面前,确实只能当下属。
送行完毕,回到城中,同知分署或者叫江都县衙进入了自从建衙以来,最辉煌的半个月!
无数县衙吏员和衙役看到,原本高高在上的运司和府衙吏员如今都得纷纷到县衙来低声下气的办事,县衙门子收红包收到手软。
而李大人的重心则放在了盐政上。他知道,府县事务半个月不管也能拖下去,但是他掌握盐运司的机会可能就只有这半个月,该做的事情必须要做死了,不能留给后来者翻盘。
他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从今以后,除了缉sī和司法外,运司只与总商打交道。年初认领盐引的事务,由各总商汇总名下小商后,统一由盐运司发与。同时引课也由各总商将名下小商收缴齐全后,统一交给盐运司。
这道命令还向朝廷奏报,定为规制,同时李大人还以盐运司名义,向朝廷极其鼓吹总商之制。
总而言之,李佑所作所为就是趁着暂时主持盐运司事务时,像个卧底似的拼命地自废武功,自削自权,可惜此时无人能阻止拥有绝对权力的他。
这段时间,对县里的事务李大人彻底顾不上了,正式委托给了郭县丞。
选了一个良辰吉rì,李佑将县署大印亲手交与郭县丞,又拿出语重心长的语气嘱咐道:“君可以代正堂的名义行事,全县政务都交与你了,休要荒废懈怠!等天子来到,本官亲自为你请赏,转为七品正堂指rì可待!”
不过这郭县丞实在没有威望,李大人唯恐江都县百姓不认郭县丞,使人在大街小巷贴出了上百张告示。隆重向全县百姓宣告,李太守因为要主管一府,所以县事暂时由郭县丞做主,而各项善政不会有大变动,无须忧虑。
李太守知遇之恩使得郭县丞热泪盈眶,暗暗立誓必不辜负李太守的信任和重托!
接受了县衙事务,郭县丞便全心全意的投入了工作。众所周知,当前县中头等大事自然是迎驾。
约莫还有半个月天子便要来到,而扬州是天子长时间驻跸之所,所需准备的人力物力浩繁,这一切开销都落在了江都县。
为了此项大事,又已经到了最后关头,郭县丞开始身先士卒的奋力抓差役、拉壮丁、捉纤夫,力求迎驾工作万全齐备,不辜负李太守的委托。
现今正是农忙时节,郭县丞这么搅扰顿时惹得鸡飞狗跳,百姓怨声载道。纷纷骂道:“李青天掌县事时,哪有这些乱象!偏生是姓郭的鸟县尊乱来一气!”
被骂的多了,郭县丞再次热泪盈眶,他好像感悟到了些什么。
难怪生xìng喜好揽权的李大人这次如此积极主动!不但很大度的将知县印把子交过来,而且还好心的发出全城告示,替他宣扬主掌县衙之事!
要知道,天子驾到时无论谁当知县,都要去抓人来应付各种烦杂的差事。就是李青天还掌管县事,那又能怎样?一样要这么办!
以郭县丞对李大人的了解,说不定李大人会做得更狠。之前确实是李大人掌管县事,而此刻满城皆知,县署大印在他郭县丞手里...
所以这骂名全都是他替李太守背了!
晚上,郭县丞郁闷的请庄师爷吃酒,“本官鞍前马后辛辛苦苦,不敢说事情办得好,但向来兢兢业业,不敢有失。如今却被李大人施以巧术,用来背黑锅,这很令我心中委屈啊。”
庄师爷笑道:“别人想替我家东主背黑锅还没这个资格,背完了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受些委屈怕的什么,到手的实利才是真的。走下属的,哪有不为上司背黑锅的道理。”
如此郭县丞心情稍畅,只好心甘情愿了。
这段时间,还有人觉得独霸扬州的李大人窝在县衙里太委屈尊驾了,与身份远远不相称,便拍马劝他移居到府衙或者运司衙署去。
而李大人斜睨对方道:“你打算将本官放在火上烤吗?”!。
四百二十九章 迎驾
[第二集巡检生涯]四百二十九章迎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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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二十九章迎驾
景和九年这次天子南巡,打出的旗号是“谒祖陵、巡河工、观民风”,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天子亲政之前的一次造势。~~
所以在这次南巡,秉政的慈圣皇太后没有同行,只是派了nv儿归德长公主和弟弟随驾,代替她去苏州探亲。
四月二十rì,坐镇扬州的李佑得到消息,御驾已经抵达淮安府。天子将在淮安府察看位于黄、淮、运jiāo叉处的清口塘坝,随后从淮安府出发前往泗州祖陵,谒陵后返回淮安府继续沿运河南下。
同rì,向导官抵达扬州城,勘查行宫、道路,并教导地方接驾礼制。
按向导官的教谕,迎驾资格也是根据品级各有不同。三品以上官员,可至府界或者省界迎驾,以示殊遇;三品以下官员和百姓则只许到县界迎驾。
扬州作为南巡五个重点地方之一,理当有人远迎。李大人怀着满腔窃喜,故作无奈道:“我扬州近期屡有事端,邑中无三品之上大员,奈何奈何。”
向导官瞥了李佑几眼,“李太守也是做过shì从之官的,与天子有君臣之旧,应当可以特例。那便辛劳一趟,去宝应县迎驾。”
李大人叹气道:“为免我扬州失礼,本官只好谮越了。”
随即,李佑连夜向宝应县出发。这宝应县与淮安府相接,乃是扬州府最北端的一个县,去府界接驾必须到宝应县。
路过高邮州时,还捎带上了一位致仕老臣魏大人,这位老人家以三品shì郎致仕,自然有资格去府界迎驾。
数rì后,李佑与魏shì郎抵达宝应县,知县迎候并安排歇宿不提。
却说在夜半时分,李佑半睡半醒的忽然听到有军卒来急报——御舟将至!
他急急忙忙的将朝服穿戴整齐,与老shì郎和宝应知县、县丞、主簿等一干非闲杂人等出了县城北关,沿河上了候驾亭。
亭上排有座位若干,既然有座位,那位次就有上有下。一行人之首李大人按着惯例,开口谦让道:“本官年轻识浅…”
话未过半,忽然身边一道火红sè的人影晃了晃,抢先坐于主座。李佑凝目瞧去,赫然是魏老shì郎,也只有他穿三品官袍,身影是红sè的。不过这矫捷委实与年龄不相称,看不出是六十九岁老人的身手。
老shì郎豪放的笑道:“老夫年老体衰,支持不住,先坐下了,诸君勿怪,请坐请坐!”
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头子!李佑皱眉,实在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出来抢风头的。虽然魏老shì郎是三品,但早已致仕,有个第二把位置就足够了,大喇喇的居于上座也忒为老不尊,叫他这个主官如何自处?
但李佑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又不能真对官场老前辈动手,更不愿意坐在下首。只得悻悻道:“本官睡意未消,下去沿河走一走。”
说罢拂袖而去,耳边还听见魏老头子对宝应县官员说道:“十余年前老夫忝为左chūn坊,当时今上备位东宫,méng先皇看重,老夫曾教习今上识字…”
左chūn坊大学士,正五品,太子东宫詹事府属官,实际上则是翰林专用的迁转之官,乃最清贵的词林官一种。官场中常道翰林坊局,这个坊便指的是左右chūn坊。
听他那意思,不就是教过今上百家姓和千字文么…李佑腹诽不已,一个最清贵的词林官出身,hún到致仕才是三品,真也不嫌丢人。
河边有民房,李佑使人去借了把椅子,对着河岸坐在屋檐下等候。
天光初亮,便听到有人大叫:“来了!来了!”
李佑迅速起身,走到码头向北望去,果然有一片舟船沿水而来,隐隐约约有数十艘。
更近时,却见当头一艘长约十丈,宽有两三丈的黄sè巨舟,前后左右皆有小船两艘随行护卫。李佑知道,这艘巨舟就是御舟了。
等到御舟停泊,岸边有武士护卫,又从御舟上传出谕旨,令各人上前觐见。
却见御舟甲板放置了宝座,天子雄踞其上,近shì手持诸般仪仗左右围绕,而李佑等人在岸边三叩九拜。
李大人正要开口,却听见身边魏shì郎再次抢了先,“臣魏通等叩见圣主!”
李佑登时大怒,这个老头太不知好歹了,胡luàn显摆也不看场合吗?若非担心君前失仪,他真想起身一脚把他踢到河里去。
此时听到天子在上面疑问道:“卿乃扬州知府耶?莫非母后择了新任?”
魏shì郎窘迫的满面通红,根本没想到天子对他居然毫无印象。
李佑快笑破肚皮,你真以为天子是神仙下凡过目不忘?你当左chūn坊时,天子不过是一个四五岁小孩罢,十几年后还能记得清清楚楚就见鬼了。
这时李大人反而闭嘴不言,仍由魏shì郎在那里窘迫。倒是旁边一个三十余岁的内监,在对天子低语几句,天子方才做大悟状,“原来是魏老先生…”
李佑当即高声道:“臣扬州李佑叩见圣主!”
景和天子只好又转头对李佑道:“记得卿至扬州一年,现居何职?”
底下一众官员听在耳朵中暗暗心惊,这天下官员何止数万,天子居然能记得李佑到了扬州一年。
“扬州府同知署理府事、代管江都县、兼管府守备司、整饬盐法事。”
天子笑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冗长…”
旁边那三十多岁的内监重重咳嗽一声,天子便收敛了笑容,按着正经套路问道:“今岁扬州年景如何?”
李佑答道:“chūn有旱,今岁只怕要歉收。”
天子微微颔首,“去岁祖宗陵寝险些méng难,卿舍命相救,朕心谢之。”
李佑谦道:“实乃臣之本份也,身受国恩,岂能不报。”
与李佑对答完毕,天子又一一询问其他官员姓名。下旨取出一盘糕点,赐予众人曰:“舟车之中,无有它物,仅以此慰尔等劳苦。”
又谕道:“送李佑至后舟,随行往扬州。”
在众人yàn羡的目光中,有两个shì卫带着李佑向船队后面行去,并送上了另一艘大船。那shì卫对李佑解释道:“随驾大臣白rì皆聚在此船,以备传唤。”
在mén外shì候的小内监殷勤的将mén推开,请李佑进了船舱。还未看清舱中景致人物,李佑便感到无边无际的冷气和杀气扑面而来,舱内舱外仿佛截然两重天。
细看舱中在座闲谈的众人,即便是艺高人胆大的李佑也有股转头逃走的冲动。
这里面,有与他对骂过无数次的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有儿子他被送进刑部不知什么结果的钱国舅,有前苏州府参政石大人的mén生、工部shì郎秦大人,有归德驸马都尉林某人…
其他如礼部shì郎、翰林院shì读学士什么的他都认得,不过更令他奇怪的是,还有位不认识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七品官也恶狠狠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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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三十章 我是人间避热人
面对满舱仇家,李佑站在舱门处进退两难,脑中冒出两个字,yīn谋?但他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自己不过是个五品官,何至于如此大张旗鼓的就只为了寒碜他?
随他心头又闪过无数个念头。这次南巡政治的象征意义很大,当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随驾的。舱中这些随驾大臣,应该多数都是天子选出来的,也就是说,大都是天子所感到亲近的大臣。
袁阁老,从先皇起就是万事唯的皇帝党,虽然在朝臣中不太有口碑,但也能由先皇特简入阁,现今看样子又将心思转移到当今天子了。
礼部安侍郎,由前礼部尚现东阁大学士金阁老推举,而金阁老是袁阁老的盟。
工部秦侍郎,以前是工部都水司郎中,似乎今年才刚刚提拔为侍郎,河工技术专家,大概有天子的意思。他是现任国子监石祭酒的门生,痛恨李佑在苏州府毁了老师的名声,当初就对李佑没什么好脸sè。
翰林院侍读学士白大人,天子身边的老人了,一直负责讲学授课。
国舅钱安,他哥哥是新宁侯,自己却什么也不是,心里不平衡得很。前年他儿子偷偷煽动国子监监生疏奏请天子亲政,闹出很大风波。如今估计也在钱太后无可奈何的默许下,为了赚爵位而靠近天子了。
林驸马,归德长公主的丈夫,妻为夫纲。必然要与天子一路。
还有几个忽略不计。
李佑在心里比较了一下,若论起天子的亲近感,只怕他比不了舱中这些人。他在朝不过半年多,兼任侍从差事更是只有短短两月。若非他干出了朝会公然首议天子亲政这样瞩目的事情,只怕天子也记不得他。
那个首倡之功,虽然客观推动了天子亲政,但朝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他急中生智的应变投机之举,这种看法难免不会传到天子耳中。
不过在天下臣民面前,只为了“千金市马骨”的效果,亲政初期他注定会受到一些优待。这也是客观事实所决定的,但却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李大人心中暗暗jǐng惕,方才他还嘲笑魏老侍郎,其实只要他稍有得意忘形。没准就要成为另一个魏侍郎了。
可以看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目前天子还是有兴趣拉拢他的,让他船随行,就是一种手段。当然这种手段显得很稚嫩。毕竟只是个还在学习怎么当皇帝的少年人。
但是多疑的李大人又一遍扫视舱中,心里嘀咕道,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天子身边都是这些人。能有他多少好话?
运气也太差了,难道他的官场好运到了头?李佑疑神疑鬼的想道。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销骨铄金。不知为何没有随驾的朱放鹤一个人也独木难支。
天子明显有招揽之意,但他若一头扎进去和这些人混,时间长了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实在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而且官场往来本是无可厚非的,若今次来的是杨阁老也就罢了。
但面对袁阁老这样的冤家对头,还要趋之若鹜的厚颜凑去,又有天子这个敏感因素夹杂其中,传到许次辅耳朵里,只怕要对他产生不良看法了。比如为逢迎天子打算改换门庭之类的。
现在情况,有点类似于前年要在归德长公主和许尚之间选择站队的情况,若非与长公主误打误撞勾搭成jiān导致左右逢源,否则当时很不好解决。
想至此,李大人顿生些许“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慨,天子身边都是如此货sè,叫他怎么去靠近?
李大人下决心时向来果断,瞬时决定要战术xìng的放弃,退避三舍、明哲保身。
但同又不能拂逆天子招纳的善意,那样太扫天子的脸面了。俗话讲,做人留一线,rì后好相见,得想个法子才是。
却说李佑思虑太多,站在门口时间有点久。别人无所谓,知道李佑嘴功夫厉害,装作没看见他,各自低头阅览各自手里的奏章就是。
他们这些人随驾不是游山玩水来了,还得帮助天子实习政务。看过送来的奏章抄本后,往往还要与天子讲习心得。
但那唯一让李佑感到陌生的年轻人却不耐烦了,大模大样的对李佑道:“门外何人?行迹鬼鬼祟祟,岂是君子?”
在座众人中,侍读学士白翰林听到同僚出言挑衅李佑,忍不住暗暗苦笑几声,李探花心胸还是偏狭了。李佑此人,朝中除了那几个同样以口舌功夫见长的御史言官,别人谁能敌的住他?
李佑醒过神,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道:“藏头露尾之辈,敢报姓名否?”
那年轻人昂首道:“翰林院编修李登高!”
翰林院官员作为文学之臣,经常侍从天子左右,李佑在内廷任职时大都识得。这李登高却极其陌生,随即他恍然大悟,一定是去年新进人士。
去年是大比之年,二月底他离京后,三四月便开了chūn闱,也就是会试和殿试,当时他不在朝,也就没有目睹盛况。
按照惯例,状元、榜眼、探花要入翰林院为从六品修撰和正七品编修,这个李登高看来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年纪又只二十几岁,难怪有傲气!
要知道,非翰林不入内阁。每科的一甲三名和若干二甲进士都可以进入翰林院,未来的大学士必定会在这些人中产生,所以人称“储相”,堪称最清贵之选。
在京师街,别人见了大学士仪从都得避让,不可冲撞。这批人却可以昂然而去。不用回避。
所以听到李登高自报家门,李佑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有目中无人的本钱,但问题是。他并没有得罪过李登高,为何对方如此仇视他?
“本官自思从未见过你,亦未有过交往,为何你神情不善?”
李登高呸了一口,对李佑斥道:“jiān邪贼子,侥幸邀功,窃居大位,人人得而唾之!”
李佑脸sè登时yīn郁下来。嘿嘿嘿嘿的不怒反笑。
舱中其他人大都在看热闹。白翰林与李登高为翰林院前后辈,又与李佑没什么过节,便打圆场道:“李编修是去年大比探花,心有傲xìng。其实不坏,李太守勿怪…”
探花?心思灵敏的李佑忽然发觉到了什么,李登高是探花的话,岂不就是正牌李探花?倒是与他的外号之一重合了。京城耍嘴皮子的人多,说不定要拿两个李探花相比较。莫非毛病就出在这里?
在本官面前耍傲xìng…李佑又冷笑几声,指着李登高喝斥道:“满室只有你官品最卑,见了本官还敢无礼!”
李登高反喝道:“本官清流华选,你这风尘俗吏又算得了什么!”
国朝以京官为贵。私下里地方官常被贬称为风尘俗吏,但要公开当面说却是很少见。
听到对方当面羞辱自己。李佑立刻兴奋的脸sè微微泛红,不怕你来骂。只怕你不先开口。
当即出口讥讽道:“读圣贤十几年,二十余岁还只是个区区七品,有脸面不知尊卑的猖狂么?本官到了二十几岁,若只混个七品,早就羞愧的一头撞死了,还敢大模大样招摇于人前?”
李佑这话恶毒,将在座人大多数都损进去了。但一想李佑弱冠之年,品级就已经坐五望四,家里还藏个三品,真没法在这头驳斥他,他确实资本自吹自擂,众人也只能装聋作哑。
李登高不知如何作答,又听李佑斥道:“朝廷授你馆阁之职,叫你观政学习,以待大用。你却为何不安于室,随驾南来,意图何在?”
“自是以备顾问。”
“呸!你读十几年,从未经过政务,初入官场正是学习时候,也敢充当参赞纸谈兵吗?胸中百事不知,不通政务,能顾问得什么?未见有如你恬不知耻者!”
李登高自从以探花入翰林,又是天子钦点,平rì里听到的多是奉承,哪有这般被当孙子训斥的。他当即怒发冲冠,起身要发作,但身量比高大挺拔的李佑矮了半头,站起来反而在气势被压得死死的。
“选入翰林不过一年,不在馆阁研习经史、揣摩时策,以报效浩荡皇恩。却虚骄无德,轻浮无行,不知羞耻的觍颜随驾,还敢妄加评议地方为风尘俗吏,这话也是你能说得出口的么?你不过是个天子侍从,哪里当得起真翰林,说什么清流华选,瞧你的品行,倡优一般的人物而已!
“只怕去了教坊司,也要玷污了李探花三个字,以后李探花这个号,本官再也不用了。”
读十几年的李登高哪里经受过这般磨练,他被李佑劈头盖脸的连珠炮般斥责辱骂,彻底茫茫然了。听着自己被一直从恬不知耻骂到倡优,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心里一口气堵着提不来。
李编修入朝时,李佑已经去了地方,所以他没见识过李佑善于抓住短处疯狂攻击的嘴炮,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不然今天他也不至于轻易启衅。
袁阁老听李佑越说越恶毒,终于忍不住重重拍案道:“李佑!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李佑大笑道:“随驾的都是这般不堪大用的废物么,本官这个风尘俗吏羞与为伍!告辞!”
袁阁老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告辞就好。
只见李佑拂袖而去,口中道:“十丈天威十丈尘,随驾公卿何jīng神?莫嫌拂袖多寒气,我是人间避热人!”
舱中众人看他抬步出了船舱,又听他对驾舟军士大喝道:“靠岸!本官要下舟!”
当夜,李登高跳水自尽,幸亏被军士救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