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你要更聪明才行
正如珉儿所料,不知是皇帝太忙忘记了,还是故意拖着不兑现,这日直到黄昏也没见旨意下达。拖一天,珉儿的娘就多一天为奴,就多一天是宰相府的人,但珉儿不希望再给赵氏任何可以伤害她母亲的机会。
如此,清雅不得不到清明阁来替皇后向皇帝询问,自然她本就该来,皇帝交代她,要看好皇后的。
三年来,皇帝在宫中大兴土木,将纪州王府的风貌融入到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唯有这宣政殿和清明阁没有动,依旧是前朝的模样。皇帝的意思,是要时时警醒自己,记着赵氏皇族灭亡的教训,不可荒废朝政,不可骄奢淫逸,要做个励精图治的君王。
此刻,清雅跪在清明阁的殿中央,皇帝的桌案上堆满了奏折,可他人却不在那里坐着,清明阁东西两边排列着密密匝匝的书架,皇帝说何必置一处寝殿又置一处书房来回奔走,就把一切都塞进了这座殿阁里。
当年的清雅是个打扫端茶的普通宫女,在这清明阁里见证了两代君王的生死,且不说建光帝是个七岁的孩子,至少再上一代赵氏皇帝,只会在这清明阁里寻欢作乐。
就连清雅都能参悟,一个王朝的覆灭,不是因为敌人太强,而是自身太弱。
项晔不知从哪一排书架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两三本书,扫了一眼地上的清雅:“起来吧。”
清雅不敢起身,俯首将皇后交代的话一字一句转述给皇帝听,怯怯地表示,皇后希望请皇帝此刻就下旨。
“是怕朕言而无信?”项晔背对着清雅,站在桌边把书放下,那书本落在桌面上的声响,着实惊颤着人心。
殿中静了片刻,项晔才问:“这一整天,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清雅原也决定,皇帝若是不问,她就尽量不开口,可果然还是逃不过的,只能连带着皇后对她母亲交代的那些关于秋老夫人的事,也一并都告诉了皇帝。
项晔依旧背着身子,谁也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
实则听了清雅一番话,皇帝正在心中冷笑,这个看起来云淡风轻,端着几分清高甚至冷漠的女人,倒也很是接地气,那些照顾老人家的心思,必是多年积累下的,想来走出元州前的秋珉儿,绝不是现在这样。
昨夜面对自己的羞辱欺凌,她明明又怕又痛苦,可脸上连咬牙忍耐的神情都没有,还是那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才出卖了她。
“传朕的口谕,册封白氏为正一品诰命,封元州夫人。”皇帝答应了,转过身对清雅道,“正式的册文不是朕随手写下就能成,让她再等两天。”
清雅喜出望外,好歹是把这件差事做下了,一时脸上露出笑容,被皇帝看见,她又慌忙收敛起来。
项晔冷笑:“看起来,你很喜欢你的新主子?”
清雅慌忙俯首:“奴婢誓死效忠皇上。”
皇帝慢慢走向她,负手而立,俯视着地上的人:“她很聪明,看来已经明白你在朕与她之间的关系,把她想要传达的心意都通过你的嘴说明白了。”
清雅愕然地抬起头,怎么回事?
皇帝冷然道:“你要更聪明才行,别等有一天她对你挑明,那朕就留不得你了。”
“皇上……”
皇帝漠然转身,又往那一排排书架里走去,丢下一句:“太后有命,朕今夜依旧要摆驾上阳殿,回去做准备吧。”
当清雅退出正殿时,已经浑身发软,周怀在门外和她对视一眼,多年的老伙伴了,她苦涩地一笑,周怀就明白她的不容易。他们从屠刀下捡回一条命的代价,果然不轻。
此时门前有大臣走进来,正在交换对牌,周怀和清雅看见了,立刻迎上前,是见到救命恩人的喜悦,三年来依旧对沈将军充满感恩之情:“将军大人,您进宫了?”
沈哲见到他们,也是一笑:“皇上可得闲?”
周怀忙躬身引路:“将军请稍后,奴才这就去通报。”
他转身进了殿阁,清雅还留在外头,沈哲笑道:“你气色不大好,是不是这几日大婚的事累了?”
清雅感激地说道:“奴婢一切都好,多谢将军大人关心。倒是奴婢听说,太后正在为您张罗婚事。”
沈哲轻轻一笑:“没有的事。”
皇帝很快就把沈哲叫了进去,清雅抬头看天色,忽而一个激灵,别了周怀道:“皇上今夜还来上阳殿,我要回去准备了,天知道今晚,哎……”
017 内心的强大和尊贵
清明阁中,沈哲正向皇帝屈膝行礼,见到表弟,项晔心情不坏,走到桌边将一卷折子丢给他,笑道:“盐商们就快撑不住了,他们都指望秋振宇能帮一把的,可那老狐狸没这么傻,他从来都图大利,他又不缺钱,怎么会贪他们一点孝敬。”
沈哲将奏折仔细看了几遍,神情温和地说:“他们一定没想到,皇上会足足和他们周旋两年。”
项晔冷冷道:“他们以为朕是个莽夫,只会喊打喊杀。也不怪,毕竟他们曾经的主子都是软柿子任人揉捏,如今不让他们在朕的身上撞出千疮百孔,怎么知道朕的厉害。”
沈哲将奏折卷好,重新放回桌上,他举止优雅气质安宁,根本不像是浴血沙场的将军,但行军作战不见得非要魁梧霸气的人才行,温和的人,同样可以拥有智谋和胆略。
也许沈哲的气质更适合做个文官,但兵权之重可以撼国,皇帝自然要交给最信任的臂膀。
沈哲父母早亡,两岁时就被送到纪州王府投奔姑母,太后将可怜的侄儿如亲生子一般养大。而纪州老王爷的原配夫人生的一双儿女也只留下一个女儿,且纪州老王爷英年早逝,没再多留其他儿女,十三岁就继承了王位,几乎没有兄弟姐妹的项晔,有沈哲在身边陪伴,年幼时才多了几分乐趣。
沈哲自打懂事起,就一直跟着项晔,连启蒙开智的师傅也是他的表哥,表兄弟之间二十多年的感情与信任,远胜过一些同胞手足。十年前项晔决定起兵挑战昏庸无道的皇权时,堪堪十五岁的少年,义无反顾地追随兄长一路杀到京城,七年战火带给他的成长,让他在这个年纪,拥有了很多年长之人也未必能有的气度。
“对了,你找朕有事?”皇帝这才想起来,是表弟主动来见他的。
“有件事,臣想求您帮个忙。”沈哲说明来意,“太后要为臣选妻,后日的家宴上,就要为臣选适龄的女子。皇上,臣还不想成家,您能不能为臣说几句话。”
项晔大笑:“你这一年一年地躲着,也不是个法子,若是哪天母后发了狠,怕是要直接把女人送去你的床上。”
沈哲即便的严肃的神情,也透着几分温和,无奈地说着:“表哥,我不是开玩笑的。”
项晔皱眉沉下脸,不悦地说:“为了皇后的事,母后正对朕颇多微词,那个女人倒是厉害,一进门先把老太太哄住了。眼下除了去上阳殿外,没法子让母后消气。何况当年是你跟着朕去打仗,才耽误了婚事,母后一直责怪朕的不是,你觉得朕有立场为你说话吗?”
沈哲想起了早晨在长寿宫门前见到的皇后,那美丽安宁的背影下,会是这样心机深重的人吗?但是他笑了,皇后是怎么样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那是皇帝的事。
“果然是秋振宇的女儿,一定把那老狐狸的狡猾都学了去。”皇帝有些不耐烦,昨夜说的话做的事,今天发生的一切,换做普通的女人早就该吓得魂飞魄散,连母女相见这样的事都被禁止,可那个人不仅不怕,也不伤心难过,那平静得仿佛超脱在尘世之外的气质,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明明,就是个乡下来的丫头。
沈哲不知皇帝正在翻涌着这些心思,只一脸为难地轻轻叹息:“姑姑看似好脾气,正是好脾气,才不忍忤逆她。”
皇帝反是露出坏笑,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亲昵,嗔道:“你就那么不喜欢女人?你知不知道母后担心的,不是你年纪渐长,她是在担心你别染上龙阳之好。”
“皇上!”沈哲连连摇头,温和的人,可不善于应对这样的玩笑。
“罢了,既然朕不为难你,也必然不让母后为难你。”项晔很宠爱他的表弟,世人眼中不啻是暴君的人,心底总有几处温柔要留给他珍惜的人。表弟二十五岁了,一直对成家没有念头,太后早已不耐烦,多年来都是他挡在前面,自然这一次,也是要帮他的。
他们正说着话,周怀一脸小心地进了门,询问皇帝:“皇上去上阳殿,是否用晚膳?淑妃娘娘也派人来问,皇上今晚在哪里用膳。”
皇帝的好心情顿时散了,冷冷地说:“哪儿也不去,留将军在清明阁用晚膳。”
沈哲忙道:“皇上,臣今晚与兵部尚书约了夜查御林军大营,这就要走了。”
项晔瞪了他一眼,正要生气,忽然有了主意,便道:“那朕和你们一同去。”
周怀在边上战战兢兢地问:“皇上,那上阳殿……”
上阳殿,自然是要等皇帝归来才去了,于是珉儿这边用过晚膳后,就香汤沐浴更换雪白的寝衣,早早地等候在床榻上,好随时预备接驾。
妃嫔接驾的规矩,是宫里固有的,大多数人都要如此遵循,少数几位得宠的可以自由一些,如淑妃的安乐宫里,就没有这样的规矩。既然如此,中宫皇后更应该得到尊贵的待遇,可是清雅很明白地告诉珉儿,这是皇帝特别嘱咐的,皇后必须照规矩等候侍寝。
不过珉儿不在乎,听说了缘故也不在乎,没有因为自己被亏待而感到委屈,好像这世上除了元州秋老夫人和生母白氏外,就没有人能让她在乎了,当然也包括皇帝,和这宫里的一切。
因为不在乎,委屈便也不是委屈,亏待便也不是亏待,祖母打小就教导珉儿,金银珠宝和锦衣华服堆砌的光环是虚无的,一旦失去,就会黯然失色。只有内心的强大和尊贵,才会永远支撑着自己,这不需要别人给予,也就永远不会失去。
夜色漫漫,珉儿跪坐在床榻上快两个时辰了,这是她必须保持的姿势,好在皇帝驾临时,在床榻上向他行礼。她静静地坐着等候,不知在想什么有趣的事,那淡然的神情里有些许喜色,这让陪侍的宫女们很意外,她们的皇后娘娘,也太好脾气了。
终于,院子里有了动静,从引桥上一路而来的灯火,将门外照得通亮,皇帝风尘仆仆地从军营里来,宫人们紧张地跟在身后,周公公正惦记着是不是要传人准备热水,伺候皇帝香汤沐浴。
项晔却毫无顾忌地闯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跪伏在床榻上的女人,那柔弱的身躯透出的安宁气质,真是令人恼火。
“你……”项晔才走进几步,正要对珉儿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那拥有特权可畅行无阻的八百里加急,连上阳殿都能入,气喘吁吁的人跑到了殿门外,举着书信道,“皇上,羌水关八百里加急。”
项晔立时接过,在明亮的灯火下看了书信,也许本就因为来见皇后而心情不好,这一下更是怒气冲天,周公公眼看着皇帝额头上的青筋凸了起来。
“混账!”
皇帝大怒,命令周怀立刻宣召六部和内阁大臣进宫,气愤之间,把那封信摔在了地上,没再顾得上床榻上的女人,龙行虎步地冲了出去。
忽然而来的热闹,忽然又散去,珉儿静静地看着,她也看到了那封被皇帝仍在地上的信,她从床榻上起来走过去,小心地捡起来,小心地折叠好。
她只是好心做这些事,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可是去了的人突然闯了回来,用冰冷地声音质问:“你在看什么?”
018 便是君王又如何
皇帝几步就逼近了珉儿,朝她伸出手,珉儿下意识地把信递了上去,她能感受到眼前人的愤怒,可她什么也没看,只是把信捡起来折叠好,仅此而已。
项晔顺势将信展开似乎在确认信的内容,又立刻折起来,微微垂眸,口中冷幽幽地问:“朕昨夜对你说的话,还记得多少?”
珉儿应道:“臣妾都记得。”
“记得就好。”项晔的目光那么冰冷无情,每一个眼神都仿佛是对珉儿的厌恶,堂堂男子堂堂天子,如此看待一个女人,甚至那个女人并没有做错什么,英明冷静的人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抵触情绪,反而有些不寻常了。
皇帝转身而去,上阳殿又静了下来,珉儿回身坐到床榻上,一如方才等候皇帝驾临的姿态。
安静下来,总会思考些什么,珉儿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讨厌她。
照太后的话来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父亲,还因为那位已经被供奉在太庙里的敬安皇后,只是太后觉得,不该由她来讲述那段往事。
也许所有人都认为秋珉儿该为此感到悲伤和胆怯,毕竟无论什么原因,她都是无辜的。
珉儿过去的人生里,琴棋书画之外,便是每日侍奉祖母,盼着自己长大成人后,能有办法救母亲脱离赵氏的虐待。
可突然之间,她成为了皇后,不能再侍奉祖母左右,但轻而易举就把母亲带出了宰相府,给了她自由安定的生活,她的人生,一下子没有了目标和期待。
祖母说,让珉儿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好好地活下去就好,于是眼下的她,正思考着未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哪里有心思去在乎一个才出现在人生里两天,根本互相都不了解,她也不在乎的男人的态度。
即便是君王,又如何呢。
寝殿外,清雅送了皇帝归来,门前的小宫女问她:“云嬷嬷,我们还要继续等皇上来吗?”
“都退下吧,皇上今晚不来了,明日六宫的娘娘们要来觐见皇后娘娘,你们要打起精神,不要给娘娘丢脸。”清雅吩咐了这几句,便将大部分宫女遣散,再独自到寝殿时,便见珉儿还跪坐在床榻上,仿佛是安静地等候着皇帝再次驾临。
“娘娘,您睡吧,皇上今夜不来了。”清雅跪伏在床榻旁,温和地说,“皇上吩咐奴婢,请您独自安寝。”
珉儿点头,连松口气的释然,或是等不到的失望都没有,那么云淡风轻的,仿佛只是结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她对清雅微微一笑,就顺势躺了下去。
“娘娘……”清雅虽然开了口,可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也早些睡吧。”珉儿温和地笑着,安心自在地闭上了眼睛。她累了,之前几天的疲倦还没有完全散去,也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故,能踏踏实实睡一晚,她就不能辜负。
上阳殿的灯火渐渐熄灭,夜明珠仿佛又沉入了太液池底,那最璀璨的光芒好像总是不会维持太长的时间,然而让人费解的是,皇帝震怒后曾命周怀宣召六部和内阁大臣觐见,但是他在折回来之前,就改主意了。
等他拿着信再次离去,这一走就不是去宣政殿,正是清雅没敢对皇后娘娘说的,皇帝他又去安乐宫了。
不知道羌水关发生了什么大事,可皇帝的震怒在瞬间就收住了,他或许有更长远的谋算,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再次折回来时,到底有没有打算离去。
翌日一早,太后知道六宫今日要正式觐见皇后,一早就派人来说,请珉儿不必过去请安。于是上阳殿的人打起十二分精神,正殿内外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那巍峨的龙凤宝座,比平日更加金光灿灿。
清雅带着尚服局的宫人,仔仔细细地为皇后梳头装扮,因婚礼仓促,皇后的衣衫都是尚服局连夜赶工所制,今日这身礼服亦如是,宫女们很担心她们估算的尺寸能不能合皇后的身量,待侍奉皇后穿戴整齐,见这仿佛量身定做般的衣衫,连她们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功夫好,还是娘娘的身段好。
上阳殿外,引桥的这一头,妃嫔们已渐渐聚拢,初夏早晨的太阳已经很让人不耐烦,过去三年的酷暑寒冬,太后都会免去妃嫔的晨昏定省,不知这位中宫娘娘,有没有这份体恤之心。
一乘肩舆缓缓而来,妃嫔们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淑妃扶着宫人的手走下肩舆,精致的妆容遮盖了她的疲倦,皇帝连着两天在她那里,她膝下还要照顾两岁的小皇子,又要安排明日在长寿宫里的家宴,早已是分身无暇。
更让她心里不踏实的是,皇帝前天晚上特别的粗暴,可昨晚又冷着一张脸,半句话也不说,自己费了半天功夫,结果只能冷冷地睡去。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太液池上,粼粼波光炫目耀眼,让人情不自禁地眯起双眼才能看清上阳殿的所在。这会儿妃嫔们都到齐了,她们要一起走上引桥,她们曾亲眼看着这神秘瑰丽的殿阁从太液池上屹立而起,却没有一个人踏上过这座岛屿。
突然来了个秋珉儿,就成为了这里的女主人。
后宫中,依照前朝旧制稍作改动,自皇后以下,妃嫔共分为就九阶,淑妃虽是曾经的六宫之首,但她的品阶之上,还有贵妃一位空置着。
再下昭仪、修容、婕妤、美人等等,不论是从纪州王府来的,还是这三年里得了名分的,皇帝的女人不算少,这后宫一直都很热闹。
019 淑妃
论资排辈,如今这宫里,二十九岁的淑妃是最早到皇帝身边的女人,她在十五岁那年作为媵妾随表姐敬安皇后嫁到王府,四年后表姐不幸去世,她就被给予了侧妃的名分,代替表姐掌管家中事务。因表姐临终前求项晔善待自己的表妹,比起其他女人,皇帝对淑妃自然是另眼看待的。
然而表姐去世后不久,项晔就发动了战争与朝廷和群雄对抗,七年里聚少离多担惊受怕,还弄来个厨房丫头为他生下长子,但最终项晔大业达成,他做了皇帝,淑妃也成了尊贵无比的女人。
只是,皇帝不仅没打算把中宫之位给她,连贵妃之位都吝啬,若非淑妃一入京就怀上了孩子,必然会遭那些比她年轻的女人们的嗤笑。
三年来,儿子平安长大,太后对她信赖有加,淑妃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替代表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想着若是没有中宫,永远这样下去也挺好的,可惜,秋珉儿出现了。
此刻,众人拥簇淑妃往引桥上走,妃嫔们衣香鬓影、裙袂飘飘,上阳殿建成以来,总算是见到了这样繁华的景象。
林昭仪摇着团扇笑悠悠地巴结:“皇上与皇后大婚,却连着两晚在安乐宫中度过,皇上对娘娘真是情深意重。
淑妃侧过身冷幽幽看她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悦,林昭仪这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尴尬地笑一笑,忽然听见后头有笑声,是那些美人才人们正为能踏上这座岛屿而兴奋,她没好气地呵斥:“还有没有规矩?”
一眼瞥见王婕妤在那里,林昭仪就心生厌恶:“王婕妤也是的,你就不知管管年轻的妹妹们?让她们学得和你一样粗鄙不懂规矩。”
众人立时都噤声不语,王婕妤更是一脸莫名楚楚可怜,好像随时都会掉眼泪,可她的柔弱总是刺激着林昭仪的神经,惹得林昭仪要出言斥骂,身旁的孙修容上前拦道:“姐姐,少说几句。”
这两位,身后都是为皇帝七年大战建立功勋的家族,比王婕妤晚两年进门,到如今论出身,淑妃若不是有敬安皇后撑腰,林昭仪和孙修容才是真正的高门千金。
可她们与皇帝的感情不过尔尔,项晔不过是碍于君臣之间的关系,对她们比较客气而已,在这宫里无论地位和恩宠,都是不上不下,不会被人看轻,也绝不值得骄傲。
最让她们不服气的是,这卑微的终日泪光盈盈的厨房丫头,竟然为皇帝生了长子。
淑妃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上阳殿的正门,她曾在清明阁看过上阳殿的图纸,心中对这座宫殿有一个模糊的想象,今日终于身临其境,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曾多希望自己能做这宫殿的女主人,她不想取代表姐,也不敢取代她,可是她这一生为丈夫所付出的,让她自认为值得这样被尊重。
清雅已经等候在上阳殿门前,妃嫔们倒也客气,喊了声:“云嬷嬷。”
清雅恭敬地为各位娘娘引路,将她们带入上阳殿正殿,女人们无不为这宽阔的富丽堂皇的殿阁所震撼。
她们平日里去长寿宫请安,或是去安乐宫做客,这两处都是宫内较为庞大的宫宇,可是也会把太后和淑妃的正殿挤得满满当当,但是此刻,每一位妃嫔都带着一两名随行的宫女,所有人站在正殿里,连带上这里原本的宫女太监,这大殿不仅仅是有富余,是依旧显得很空旷。
皇帝建造这么大的殿阁,做什么用,而这殿阁里,一张椅子一张桌子都没有,只有上首一座金光灿灿的龙凤宝座。
020 连儿戏都不如
觐见皇后是庄重严肃的事,容不得妃嫔们东张西望,自淑妃而下,众人依序站立,听得内侍高呼“皇后娘娘驾到”,满殿的人纷纷俯首屈膝。
姹紫嫣红的裙袍在光滑明亮的地砖上铺开,宛若朵朵盛开的琼花,珉儿由宫人拥簇着缓缓走入大殿,待落座后,方道一声:“平身。”
淑妃抬起头,宝座上的皇后一袭红衣曳地,红袍底下是洁白的齐胸襦裙,淑妃愣了愣,显然她身后的人也正散发出同样惊愕的气息,再定睛仔细看,的确是一袭红袍配白裙。
那正红色的料子上,莫说绣鸾凤,就连一朵花一片叶子也找不见。尚服局的人,都做了些什么?
然而,本以为没有什么能盖过这宝座的金光璀璨,偏偏是这样简单的衣衫,将耀眼的光芒全融合在皇后的身上。
真正的尊贵,何须珠宝华服来堆砌,珉儿坐在那里,就已经象征了一切。
“众妃参拜。”但听内侍又一声高呼,淑妃沉下心来,带着女人们正式叩拜皇后,一跪一叩首,都是她们从此屈居于中宫裙下的卑微。待众人站定,再抬眸仰望中宫,只见珉儿微微含笑,她脸上的妆容也是淡淡的,是在她这个年纪,恰如其分的美丽。
乍一眼看,年轻瘦弱的皇后,穿着简单的衣袍独自面对这些久在宫中多年陪伴皇帝的女人,气势上就差了一大截,可再仔细看一看,中宫正位的庄重贵气,那绝世无双的风华,岂是底下莺莺燕燕之众可比的。
“安乐宫淑妃江氏。”
“昌平宫昭仪林氏。”
“永宁宫修容孙氏……”
内侍唱着名姓,诸妃一一上前再向皇后行礼。昨日清雅已经将宫内妃嫔各自的名分来历都告诉了珉儿,此刻看着她们的模样,对比珉儿自己想象的样子,倒也有趣的很。
珉儿一直淡淡地微笑,温和地看着每一个向她行礼的女人,众人起初觉得皇后的形容和蔼可亲,但是这一成不变的笑容看久了,她们心里反而慌了,皇后眼里到底看见的是什么,她心里又在想什么,为什么大半天下来,一句话也不说?
不安的气息缭绕在上阳殿中,只是这殿阁太宽阔,任何人站在这里都显得渺小,她们内心的彷徨,又怎么敌得过这大殿的威严气势。
“从岸上走到这里,很远的路,你们辛苦了。”珉儿终于开口了,妃嫔们却愣住了,还是淑妃落落大方,回应道,“向娘娘请安行礼是臣妾们的本分,不敢轻言辛苦,娘娘受礼,才是臣妾们的福气。”
珉儿含笑:“往后我与诸位共同侍奉皇上、太后,大家和和气气,六宫祥和安泰,才是你我的福气。”
淑妃欠身称是:“臣妾谨记。”如此身后的女人们,才跟着她参差不齐地应了一声。
待大殿内再次安静,珉儿道:“明日起,你们不必日日前来请安,每逢初一、十五相见,便足够了。长寿宫里自然照长寿宫的规矩,上阳殿每月两次,若是遇上暴雨大雪,自然也免了。”
侍立在一旁的清雅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后,这位主子几时想的这些事,怎么连一个字都没事先提起过。换做别的人成为皇后,应该巴不得立威做规矩,要得六宫服服帖帖跪在自己的裙下才是,可这一位……
淑妃果然道:“娘娘若是体恤臣妾们辛苦,就是臣妾们的罪过了,宫里的规矩臣妾们不敢违背。”
珉儿稳稳地站了起来,她个头儿还不高,但妃嫔们都立在阶下,光坐着就是居高临下,此刻站起来越发多出几分气势,可她还是温柔的微笑,她的笑容那么美,能吸引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可多看一眼就会感觉到笑容背后的气势,皇后像是故意藏起来的,因为藏得太深,才更叫人揣摩不透心生彷徨。
“往后上阳殿的规矩,你们遵守便是了。”珉儿淡淡地看着淑妃,淑妃不得不收敛自己的目光,无可奈何地欠身道是,这事儿便就定下了。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事,说完这句话,皇后就要走了。
清雅呆呆地看着皇后走向自己,直到了眼门前,她才缓过神,慌忙上手搀扶一把,但忍不住低声问:“娘娘,就这么散了?
珉儿颔首不语,照着原路回她的寝殿去,留下一众茫然的女人,只等清雅再次出来,客气地说:“诸位娘娘,奴婢为娘娘们引路。”才有悉悉索索的话语声想起。
林昭仪走过淑妃身旁,好不服气地哼哧:“娘娘,您看皇后娘娘这什么意思,是看不起我们吗?”
淑妃却想起了皇帝昨天拉着她去长寿宫做的事,比起这位中宫娘娘表现出的气度和对待她们这些女人真正的无视,皇帝那点心思,简直连儿戏都不如。
“怪不得……”淑妃自言自语。
“娘娘,怪不得什么?”林昭仪满眼睛都是好奇。
淑妃却凛然睨她一眼:“退下吧,上阳殿是什么地方,岂容我们造次。”
此刻,宣政殿的朝会上,皇帝打开了宰相秋振宇呈上的奏折,羌水关三个字就让他眉心一皱,但听阶下秋振宇说道:“皇上,羌水关守军擅离职守,使得百姓受南蛮抢掠杀害,臣已派督军御史前往,因军务紧急,未来得及向皇上请奏,请皇上降罪。”
项晔缓缓卷起奏折,眼前却出现了昨夜秋珉儿捡起那封信的情景。他的飞马快报世间无人能及,纵然秋振宇也有遍布天下的眼线,也绝不可能这么快,他昨夜收回震怒,本是对羌水关的事另有打算,可是这秋振宇又一次自以为是地抢在他的前头。
秋振宇的德性项晔已经见怪不怪,可到底是谁走漏的消息,哪怕等到明天他递上这折子,项晔也不怀疑了,可这才只是过去了大半夜而已。
“秋爱卿想朕所想,何来罪过,但你另有政务在身,羌水关的事交给兵部自查即可。”项晔神情平和地说着这句话,心中再怒再恨,也没有在脸上流露出半点情绪,这与他对待珉儿的态度全然不同。
直到朝会散去,也没有人看出皇帝的不悦,可是一入清明阁,项晔便问周怀:“皇后在哪里?”
皇帝满身的怒气,令周公公战战兢兢,回道:“娘娘今早接见六宫妃嫔,此刻还在上阳殿。”
项晔将身上厚重的龙袍脱下,拿起桌案上的玉骨扇便往外走:“摆驾!”
021 水榭
上阳殿中,妃嫔们刚刚散去,清雅正伺候着珉儿用早膳,还没来得及把方才发生的事去汇报给皇帝听。
这一早晨,皇后都被她们折腾着梳妆打扮,等妃嫔们都到了,也没来得及先吃口饭。可最后皇后却自己做主,脱下了华丽厚重的凤袍,指了一件简简单单的红衣便说:“这件就很好。”
方才的光景所有人都看到了,毫无疑问,尚服局的人是用心的,可皇后还是赢了。
在那五彩缤纷莺莺燕燕之中,简单而庄重的打扮,能将所有的光芒都吸引并融合在自己的身上,更重要的是,面对这些比她年长的,比她更有阅历的女人们,她自信于自己的年轻,而这恰恰,是渐渐年长的妃嫔们,最渴望回去的青春。
虽然珉儿并没打算以此来凌驾于谁,或是故意显摆自己含苞待放的青春,她只是明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意义,她很清楚自己往后的人生,是要以皇后的身份活下去,不先把皇后这个角色扮演好,就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仅此而已。
早膳摆在那挑出水面的楼阁上,清雅告诉珉儿,这样的建筑叫做水榭,一半接连着殿阁,一半伸出水面,三面环水视野开阔,最是幽静风雅的所在。
整座上阳殿,珉儿最喜欢这个地方,昨天就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今天遣散妃嫔后,又命将早膳摆在那里。
几张矮几上摆着各色精致的小菜,皇后席地而坐,雪白的长裙在她身后铺展开,安静的人捧着碗筷举目远眺太液池的瑰丽景色,口中细嚼慢咽,一举一动都那么恬然优雅。她已经换下了红衣,穿着用金线勾勒单色牡丹的白底罩衣,清风拂过,衣袂飘然,远远看过去,真真如谪仙般梦幻而不真实。
只是清雅有些担忧,除了寝衣外,宫里的人很少穿戴白色,甚至不能穿白色。自然齐国初初建立三年,还没经历过什么大丧,搁在从前赵国,宫里头可从来没有人穿白色,只有国丧时,才会有人这么穿戴。
可是皇后喜欢,早晨尚服局的人几乎把所有新制的衣衫都搬来,清雅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竟预备下了这些白色裙衫,自然不会是纯白色,都用金线或彩线绣出花卉鸾凤,素雅又高贵。皇后一见,就笑了。
皇帝突然驾临,没有允许任何人通报,清雅正要出来唤宫女准备伺候娘娘洗漱时,就看到皇帝出现在了眼前,她慌忙要行礼,却被项晔拦下了,皇帝熟门熟路地往水榭走来,毕竟这是他亲自设计的宫殿,曾独自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水榭中,那个奇怪的女人正安静地坐在栏杆旁,身姿轻盈地伏在栏杆上,像是拿着什么在喂水中的鱼,一时喂尽了,便转身要从矮几上再拿一些。矮几上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也不知是她吃得少,还是明白这宫里,妃嫔用膳吃口饭,也有很严格的规矩。
珉儿抬头就看见了皇帝,显然是一怔,但很快就站了起来,周周正正地行下礼。
项晔皱眉打量着珉儿,觉得哪里十分违和又好像说不上来,忽然一个激灵,这个女人,为何穿着一身白衣?
022 欺负一个女人
皇帝沉下脸色,稍稍抬手,周怀就立刻跟了上来,他冷然道:“去问,是谁为皇后做的衣衫,一律以谋逆之罪问斩。”
周公公脸色大骇,慌张地问:“皇、皇上,这是?”
他看向皇后,愕然一怔,那仙气飘飘的白衣是什么道理,哪有人大白天在宫里穿一身白衣的?
尚服局的人,大部分也都是从前朝留下的,其中不乏周怀和清雅的故友,大家经历动荡活下来,比任何人都珍惜生命,可现在就为了一件衣服要人送死?
“皇上,求皇上开恩……”
周怀跪下了,清雅也跪下了,跟随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只留下项晔和珉儿站在那里。
珉儿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皇帝,虽然衣裳不是她做的,可选择穿戴的人是她,但珉儿以为这不犯忌讳,毕竟她每天晚上被要求穿的寝衣就是雪白的连一点花纹也没有的,她以为这京城皇宫里,时兴这种白衣飘飘的优雅。
实则珉儿还是有所顾忌的,所以只在这水榭中穿着用一顿早膳,方才见六宫妃嫔,纵然穿着简单,也是以庄重富贵的正红示人,是她不好,她该更谨慎些才是。
皇帝似乎在等候珉儿的求情,又似乎不是,他一步步走向珉儿,威严的气势迎面而来,珉儿本不会委屈退缩,可皇帝压根儿没打算停下的样子,她不得不一步步往后退,最终跌在了栏杆上。
那冰凉的玉骨扇又一次抵住了珉儿的下巴,皇帝深邃的眼眸里,蕴藏着纠葛的怒意:“朕提醒过你,朕说过的话,你忘了?”
皇帝统共就说了那么几句话,珉儿怎么会忘,也就是说现在不是讨论白衣的事?可是这个姿势,皇帝再多用一分力气,珉儿就会翻身进太液池,她的手紧紧抓着栏杆,皇帝根本没有要护着她的意思,她不自救,就要掉下去了。
“昨夜的书信,你看过了?私下传递给秋振宇了?”项晔单刀直入,不顾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不顾中宫的颜面,仿佛要吃了眼前人的气势逼问着珉儿,“朕说的话,你全忘了是不是,你以为朕不会把你丢进太液池?”
珉儿的心突突直跳,但明白是为了什么事惹得皇帝震怒,她立刻就平静了,自己没做过的事,当然不必畏惧,珉儿很冷静地回答:“皇上,臣妾什么也没有看,也不曾与父亲有往来。”
简单明了的话语,可似乎不是皇帝想要的答案,他看到秋振宇的奏折上写着“羌水关”三字时,立刻就想到了珉儿,甚至连她弯腰捡起信纸,小心翼翼折叠的举动都还印象清晰。
看着珉儿镇定的神情,项晔心中一颤,他忽然意识到,皇后昨晚那一串动作下,根本不可能看到信纸上的内容,她捡起后,立刻就把信纸折叠起来,而自己也立刻就发声出现了。
抵在下巴上的扇子被抽了回去,那几乎要把珉儿逼下水的压力消失了,皇帝拂袖而去,他转身时没看路,撞翻了地上的矮几,碗碟小菜散了一地,可皇帝没顾得上袍子被弄脏,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连带着白衣的事儿,好像也不管了。
“娘娘,娘娘。”清雅上前来搀扶珉儿,刚才她看得真真切切,皇帝再往前一步,皇后娘娘就要落水了。
虽说这是位浴血而来的霸主,可在清雅眼中项晔并不是暴君,至少三年来清雅侍奉的是个英明勤政的君主,他对待国家大事铁腕威严不容动摇,可是对宫里的人,还有那些妃嫔们,真真算是仁和的。
但自从决定大婚立中宫,皇帝就不正常了。
珉儿顺着栏杆滑下坐在了地上,又扶着清雅的手站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怕还是委屈,唯有一个念头很清晰,吩咐清雅:“为我更衣,再去告诉尚服局的人,有我在她们不会出事。”她微微皱眉,又对清雅说,“既然宫里不能穿白衣,她们为什么会准备这些?”
清雅一一遵命,很快就命人将水榭收拾干净,更亲自为珉儿换了衣裳,只是她心里很不安,皇后对她表现出的信任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清雅却无时无刻不在背叛着她。
清明阁中,已经仿佛暴风雨过去后重见晴朗,一切太平无事。
其实皇帝怒气冲冲走出上阳殿,一过引桥走上岸就冷静了,这会儿正和沈哲商议羌水关的排兵布阵,兄弟俩有商有量,沈哲当然也不知道后宫里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
却是此刻,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得周怀朗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极少会来清明阁,项晔和沈哲俱是一愣,忙迎到门前,果然见太后被人拥簇而来。太后还没有老态龙钟,不过是平日里举止端庄优雅,可今日脚下的步子却有风,确切地说,是怒气。
林嬷嬷既然知道主子来做什么,自然立刻就把人全带下了,而侄子在太后眼中一直是亲生子般的存在,她也无所顾忌,开门见山地质问项晔:“皇上,你到底准备把皇后怎么样?”
项晔皱眉,那女人去长寿宫告状了?
许久不见太后动怒,也正是温和慈祥的人动了怒才真正具有威慑之力,沈哲要退下去,却被姑母叫住,毫不客气地说:“你看看你哥哥都做了些什么,堂堂皇帝,三十多岁的人了,去欺负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晔儿,你做皇帝做糊涂了吗,和一个女人过不去,这可不是我生的儿子。”
023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太后并非出身高门贵府的大家千金,沈家在纪州,是个半商半官的人家,她的父亲为了光宗耀祖买了个官做做,又因女儿长得漂亮名动纪州,被纪州王选去做了侧妃。
当年的太后虽是娇滴滴的小姐,可为人是最随和可亲,对待事情也是公平正义黑白分明。老王妃故世后她被扶正,不久后老王爷也走了,她能一个人抚养孩子操持整个家,不是因为有本事有手腕,而是家里人都喜欢这位主子,死心塌地跟着她。
就连沈哲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也因为姑母而得到王府下人的厚待,自然小的时候,少不了跟着哥哥一起挨骂挨打,即便因为年龄相差太多表哥很快成为稳重的少年,在太后眼里终究还是小孩子,兄弟俩同起同卧,从前哥哥挨训时他在一旁,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只是如今,表兄是帝王了,自己从十五岁热血少年到现在十年过去,跟着兄长一步步打下江山,沈哲越来越明白他和项晔之间的距离,兄与弟的上面,还有更重要的君与臣。
沈哲还是坚持要退下去,太后抱怨了几句也没拦着,只等表弟走了,项晔才嗔怪母亲:“娘,儿子好歹是皇帝了,便是在哲儿面前,您也该维护儿子的体面。”
太后却轻轻戳了他的脑袋,对自己的儿子是又爱又恨,在人前她必须端着皇太后的尊贵稳重,可心里头看待自己的儿子,还是和当年一样。
项晔给母亲端来茶水,不屑地问:“秋珉儿到长寿宫去告状了?”
太后叹:“告什么状,人家半句话都没说,可你当着太监宫女们的面,逼得皇后差点掉下太液池,这会**里上下全知道了,你怎么不索性把人抱起来扔下去呢?”
项晔皱眉道:“母后,朕那么做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
“为了……”项晔原本可以说,是为了羌水关密信走漏消息的事,但他自己也已经肯定,珉儿不可能看到那封信。
“晔儿,娘不懂什么朝政,可我知道你讨厌皇后的父亲,一定在提防她和父亲私下传递,帮着她父亲来监视你。可是整座上阳殿里都是你的人,珉儿她在元州足足待了十年,这京城里连个相熟的人都没有,你让她把消息往哪里送?”太后语重心长地说,“若不是你选了人家来做皇后,珉儿在元州好好的,老夫人将来为她选一户人家婚配,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性情,谁家不当宝贝一样地捧着,偏偏你,是你把珉儿弄来的,还动不动就欺负她。”
“儿子没有欺负她?”项晔下意识地替自己狡辩了一句。
“还没有?大婚三天了,你连着去淑妃屋子里,你是做给秋宰相看,还是故意欺负皇后?”太后叹道,“且不说别的,将来若有一日你看到珉儿的好,疼她爱她了,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到时候后悔都没法儿弥补。珉儿若是不计较,那是人家大度,若是记在心里,就是一辈子的委屈。当年我嫁到王府时,若被这样对待,真真想死的心都有了。”
皇帝显然无法冷静:“娘,不会有那样的事。”
太后却问:“晔儿,若瑶已经走了十年了,你若真是痴心人,你告诉我,宫里那么多的女人是从哪儿来的?”
项晔眉头紧蹙,脸上绷得紧紧的,似乎因为眼前的人是母亲,他才不敢发作不敢动气,但又似乎,是被说中了弱处。
太后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皇后是无辜的,不论是做宰相的女儿,还是做你的皇后,她都没得选。倘若珉儿真的不好,娘也不会逼着你对人家好,但眼下你倒是告诉娘,两三天的光景她能做错什么?娘只看到你莫名其妙地欺负人家,像个不懂事的男孩子,以欺负女孩子为乐,你真是图乐子也罢了,可你自己心里就好过吗?”
“母后,别再说了。”项晔背过了身去,他总不见得说,因为皇后穿白衣自己才发怒,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上阳殿第一眼看到她,就浑身的焦躁不耐烦,那坚毅倔强甚至冷漠的眼神,总是能勾出他的心火。
可母亲却说秋珉儿好性情,是啊,不只是母亲,上阳殿的太监宫女也说皇后好性情,可她的好性情,自己怎么没看见半分?
知儿莫若母,太后说:“你那么对待人家,还想人家见你就露出笑容,晔儿,你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何苦这样对待一个女人?有不痛快地你就说出来,若是不愿说,也不愿待她好,那你就别去理睬,别动不动地做出自以为是的蠢事。娘对你说,你可千万别小看我们女人。”
皇帝哭笑不得:“娘,您越说越远了,儿子几时轻视过女子?”
太后道:“那你就别再欺负皇后,不喜欢就撂下,你爱去淑妃屋子里娘也不拦着你,可你别再对皇后做出那样的事,多可怜的孩子呀?”
上阳殿中,珉儿已经换了一身湖绿色的对襟襦裙,那些白衣都被整理出来放在一起,尚服局的宫人被带来问话,她们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说明缘故。
原来之前送衣服来的宫人,并不知道那些衣裳里有这些白色的襦裙罩衫等等,拿出来看到了,还以为是尚服大人放进去的,而皇后一眼见了就喜欢,她们就没敢吱声。但张尚服却说这和她没关系,她带人预备好了衣裳后,就再没有人去动过,她不知道这些白衣是怎么混进去的。
清雅毫不客气地问:“作为尚服局之首,你为何不来侍奉娘娘更衣?你若来了,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你们送来的衣服,娘娘自然是信任地才会穿戴,现在出了事,娘娘替你们顶着,你们却推得一干二净?”
珉儿静静地望着她们,那张尚服脸上尴尬扭曲得,能挤出眼泪来了。
024 针脚
清雅和张尚服也是多年相识,哪怕过去不熟,这三年没少往来,皇帝太后妃嫔的服饰首饰都要经过他们的手,可从没出过什么差错。这会子她一口咬定和自己没关系,其他的又一概不知,清雅也很难帮她。
“清雅。”珉儿开口了,“你把张尚服的对襟外衣脱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俱是一愣,但清雅不得不应诺,带着两个小宫女向张氏走来,道一声:“张姐姐,对不住了。”
张尚服极力反抗着:“皇后娘娘,去衣是极大的屈辱,娘娘不如让奴婢去死。”
可轮不到她挣扎,外衣就被脱下了,里头的衣衫没人碰依旧整整齐齐的,也算不上什么屈辱,清雅捧着那衣衫不知皇后要做什么,珉儿却让她拿给自己看,一并将那几件精致的白衣也拿来。
清雅这才发现,皇后是在对比针脚,但张氏在尚服局地位崇高,她也是有宫女太监伺候的,平日里的衣着并不是自己动手缝制,娘娘这是……
“所有的衣裳里,只有白衣的针脚和其他的不一样,或是从外头拿来的,或是偷偷另外找人做的。”珉儿平静地说着,“尚服局人来人往,那么多人看着,想要偷偷的做,小宫女们的屋子里是藏不住的,只有张尚服你的屋子最隐蔽。这白衣的针脚,恰恰和你身上的衣衫一致。”
那张氏顿时脸如菜色,哪里想到这十八岁来了不过两三天的小皇后,遇事如此干脆利落,她哆哆嗦嗦地辩驳着:“皇后娘娘,这衣裳不是奴婢做的。”
珉儿颔首,吩咐清雅:“去尚服局问一问,平日里是谁伺候张尚服,必然就是那个宫女了。”
张尚服大骇,伏地哀求:“娘娘,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您饶过那个孩子。”
珉儿平静如水地神情里,没有一丝同情,可看起来也不冷漠无情,只是很平常的,如同她面对皇帝是那样,不过是对一切,都不在乎罢了。
清雅上前呵斥:“事到如今,还不说实话吗,难道真的要让皇上杀了你?”
这一边,太后和皇帝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项晔再如何强硬,对待母亲总是百依百顺,是否和皇后圆房的事,太后不逼着他,但在人前总要维持体面。
太后要求明日长寿宫的家宴让秋氏夫妇也列席,民间还有三朝回门一说,帝后大婚三日了,该让亲家见见皇后。至于那白氏,连珉儿自己都不愿让亲娘再进宫,那就好好送去元州,不必再管了。
太后道:“到时候你且看看珉儿对待秋相和赵氏的态度,珉儿是否会背叛你,心里不就有底了?”
说了半天,项晔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母亲:“既然母后允许我冷落她,往后可不能再来兴师问罪替她说话,相安无事也不算委屈她。”
太后叹息:“就这样吧。”
此刻,周怀进门来,恭敬地说:“回太后娘娘、皇上的话,上阳殿里传出消息,皇后娘娘罚了尚服局张尚服半年的俸禄,白衣的事不再追究。”
皇帝哼笑:“难道穿上身的人,不是她自己?”
“晔儿。”太后嗔怪,“大白天的穿一身白衣是太出格,可皇后初来乍到,怎么知道我们的规矩,京城里时兴的东西每天都在变化,她自己都说是元州来的乡下丫头,皇后是个很坦率的人,你别为了这种事计较。”
项晔的确不至于为了一件白衣计较,当时也不过是有了个发作的借口,母亲劝说他不得不顺着,可忽然就好奇:“那到底尚服局的人,为什么制作白衣呈送给她?”
周怀尴尬地应着:“皇上,皇后娘娘不是说,不查了吗?”
项晔皱眉不语,太后忙道:“急什么,娘去上阳殿问问。”要走的时候,太后又道,“对了,免去你那古怪的规矩,凭什么不让皇后在上阳殿接见外客?”
025 那是为若瑶建造的宫殿
项晔眼中蒙起淡淡的水雾,神情中隐隐有几分悲伤,说道:“娘,那是我为若瑶建造的殿阁。”
太后当然知道,可皇帝不能这么想当然,就连不懂朝政的太后都明白,做帝王远不如做纪州王自在,她做太后就远远不如做纪州王太妃自在。
她劝儿子:“若瑶早就不在了,可你别对不起活着的人,泓儿沣儿你也该时常关心关心,泓儿七岁多了,你管过他吗?娘说这样的话,你一定不乐意听,可是孩子,你既然做了皇帝,就好好做下去,娘没念过几本书不懂大道理,但我想一个真正的明君,不光是能让天下太平,自己家里的事也该周全好才是。”
项晔垂首听着,母亲话中的道理,他自己何尝不懂。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秋珉儿会让他如此失态,仅仅是不喜欢吗?
从第一眼看到她起,自己就失态了,一如当年他初见发妻。当年婚后第一次相见,项晔就喜欢上了自己的妻子,可总觉得一个男人表现出对女人的一见钟情,是特别丢脸的事,他故作冷漠对妻子不理不睬。可那时候,他还太年轻。
然而若瑶是温柔甜美的人,自己不理她,就无休无止地纠缠,若是凶她,就一定会哭,娇滴滴的人儿,又体贴又柔和,时间久了,再也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可那个秋珉儿,倔强得让人恼火。
太后没再理会儿子,离了清明阁后,径直去上阳殿,林嬷嬷一路伺候着,问太后为了这些事操心是不是很辛苦,谁知太后却笑:“来了三年,闷得我发慌,难得这样操心一回,我觉得自己还很管用呢。”
林嬷嬷笑道:“到底是您的心态好,皇上呀,别看年纪长了,奴婢说句不敬的话,在奴婢看来,还是从前小王爷那会儿的脾气。”
太后嗔道:“可不是,还是那个混小子,他当初对待若瑶也是……”太后被自己的话提醒了,意味深长地一叹,“罢了,随他们去吧。”
到得上阳殿,珉儿听闻太后驾临,一路迎到引桥上,太后自然不必走路,一乘肩舆将她慢慢送来。但见儿媳妇来了,便命停下,落地与珉儿同行道,笑道:“我也看看这里的风光,上回来,还是刚刚落成的时候,皇帝请我来瞧了几眼,如今越发好了。”
太后没有为了珉儿擅自在白天穿戴白衣而生气,老太太看来,不穿就是了嘛,但这事儿还是要替皇帝问一问,珉儿也并不打算隐瞒,只是不愿张扬,她交给太后一封不知从何处来的信,那是张尚服拿出来的罪证。
“张尚服贪污了尚服局的银款,被人写了这封信威胁,命她准备白衣送给臣妾,张尚服慌了神,就照着做了,衣裳是她身边的宫女偷偷在她屋子里缝的,那孩子的功夫极好,张尚服说,一直想培养她做尚服局的接班人。”珉儿淡淡地说着,“臣妾才来三天,大婚的事也是十来天前突然定下的,威胁张尚服的人,必定不是要害儿臣,只是想让这后宫丢脸吧。宫里的事,过去一贯是您和淑妃做主,母后您看呢?”
太后恨道:“果然,我说怎么会太平呢,女人多了自然是非多,这会儿开始就藏不住了。那张氏也是愚蠢,就不知穿戴白衣是忌讳,她一样吃罪不起。
太后认为不宜在留下那个人,可是珉儿坦率地希望太后给她一个人情,往后尚服局的人,都会对她马首是瞻。反之那些宫人们必然会怨恨自己,倘若珉儿谨慎些不穿,就什么事都没了,因此她们即便不敢露在脸上,这梁子也是结下了。
见儿媳妇很有做皇后的觉悟,太后反而宽心了。她也听说皇后私下里安宁超脱得好像仙女一般,面对皇帝则冷冷淡淡,对待六宫妃嫔,更是仿佛无视一般的态度,虽然才两三天,这样的话已经传遍宫闱,但珉儿在她跟前,却是个体贴温柔的儿媳妇。
也许在某些人眼中,皇后有些多变,甚至两面三刀,可善良的太后却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人的真性情。她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都是最自然的不同态度,总比那些在哪儿都戴着一张面具的人来的实在。
这件事,在宫里传了半天,皇后差点被皇帝推下太液池的话,倒是因淑妃出面压制,没人敢再乱嚼舌头,可纵然不传流言,也无法掩盖帝后不和的事实。
皇帝当晚还是去了安乐宫,谁都看得出来,皇后不被喜欢。但项晔没再找珉儿的麻烦,那一夜珉儿不必等候圣驾来临,早早地洗漱后就踏实地睡了。
连清雅都觉得不可思议,皇后娘娘她每晚都睡得很香甜,看似心事重重的人,实则心里头一切都很简单。
隔天,便是太后在长寿宫宴请皇亲贵族的日子。
为了弥补大婚那天珉儿被皇帝丢在上阳殿,大部分人连皇后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特地安排了这场宴会,无论如何,让皇亲国戚们见识见识,她美丽高贵的儿媳妇。
今晚的宴席,珉儿也不会再穿简单的红衣白裙,华丽的凤袍一件件摆在殿阁中,金光璀璨琳琅满目,她穿着单衣站在其中,已是看花了眼。
026 珉儿的出身
见珉儿一时拿不定主意,清雅好心提醒道:“娘娘,听周公公说,皇上今晚的礼服是靛青色的。”她一面指向一套靛青色的飞鸟描花长裙,笑问,“娘娘您看这套如何。”
珉儿摇了摇头,林嬷嬷早就传话过来,今夜太后安排了她与皇帝并肩而坐,她若是穿戴和皇帝相同的颜色,必然招人话柄。她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可她这个皇后还要做一辈子,不先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又要如何追求想要的自在生活。
“那一套碧蓝色的就好,这上头为何绣了白花……”珉儿看到那襦裙底下翩翩飞舞的白花,她很喜欢,就怕这宫里容不得。
“娘娘,并不是不能穿戴白色,只是、只是您昨日穿一身的素白,大白天里才是犯了忌讳。”清雅谨慎地说,“娘娘且放心,往后奴婢会严格为您把关,能送到您面前的衣裳,一定错不了。”
珉儿淡淡一笑:“就这一套吧。”
宫女们正要上前侍奉皇后穿戴,门前有内侍来通报,说是宰相大人偕同夫人得到皇帝恩旨,前来拜见皇后。
珉儿面上波澜不惊,只问:“要在岸上凉亭相见?”
清雅忙道:“娘娘,太后下旨,往后允许您在上阳殿接见宫外之人了。”
珉儿转身指向一套明黄色的凤袍,说:“先穿这一套。”
众人立刻会意,仔细地为皇后装扮穿戴整齐,外头宰相和夫人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得到皇后接见的消息,一路从引桥走来,身上都微微有汗,而上阳殿宽阔清凉,一进门便觉得通体舒畅,但皇后很快驾临,夫妻俩不得不跪伏相迎。
珉儿在宝座升座,淡淡地道了声“平身”,阶下站起身的二位,一个是她的亲生父亲,另一个是十年前拆散她们母女并虐待她母亲的女人,然而事实上,不论是秋振宇还是赵氏,对珉儿来说都十分陌生。
当年的城郊别庄,秋振宇除了每月几日到别庄向老夫人问安外,几乎不会出现在那里,而自己从不被允许见父亲,父亲也不会想要见她,秋振宇儿女齐全子嗣兴旺,怎么会在乎一个丫鬟生的女儿。
八岁那年珉儿第一次见到赵氏,母亲就被这个凶残恶毒的女人带走了,赵氏有多厉害呢,即便祖母是继室,也是她名正言顺的婆婆,可赵氏竟然指着祖母的面斥骂她无耻,毕竟那时候的赵氏,还是有皇族撑腰的郡主。
但珉儿记着的不是赵氏狰狞的嘴脸,而是祖母的一脸淡然,正因为祖母的冷漠,才勾得赵氏狂躁不已。
再后来,祖母带着珉儿去了元州,临走的那天,珉儿竟是出生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再见面,就是这次被接回来了
“臣承蒙皇上隆恩,得以来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福体安康。”秋振宇煞有其事地说着,“请娘娘不必记挂家中事,臣的身体尚康健,将竭尽所能报效皇恩。”
空荡荡的上阳殿,依旧除了上首的宝座外空无一物,秋振宇和赵氏站在下面,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而珉儿不让他们抬头的话,连仰视皇后的机会也没有,此刻听得父亲这番表白,见他们又要行礼,珉儿也只淡淡地说:“免礼。”
赵氏方才进门后的清凉又被内心的焦躁代替,自从皇帝下旨将这贱种立为皇后,她就终日坐立不安,天知道秋珉儿会不会报复她,天知道她会怎么对待自己。那个贱人不是已经被册封一品诰命了吗,什么元州夫人,呸……
“宰相大人忠心体国,本宫深信不疑,眼下仅有一事要嘱咐二位。”珉儿虽然高高在上,但语调平和,似乎连用皇后之尊示下威服都不屑,因为底下这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服从。
秋振宇忙道:“娘娘请吩咐。”
珉儿淡淡地说:“母亲将于后日动身前往元州,从此伴随老夫人左右,母亲已被册封元州夫人,从此元州老宅与宰相府再无瓜葛,没有祖母的召见,宰相府中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可她的男人却在边上说:“请皇后娘娘放心,不会有任何人去打扰老夫人和夫人,臣也将备齐车马盘缠,送夫人前往元州。”
珉儿却道:“不必费心,宰相府中任何人不论何时何地,都不得靠近元州夫人。”
秋振宇怔然,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宝座上本是身材娇弱的女子,却满满当当地撑起了华贵的凤袍,那耀眼夺目的光芒像是与生俱来般,这是他的女儿?他生的女儿?
“皇后娘娘,您终究是秋家的女儿,难道从此背弃祖宗不成?”忽然,赵氏崩溃了似的,不顾礼节尊卑,怒声道,“天下人只知您是大人和妾身的女儿,这才是皇家该有的体面,娘娘怎么能做出这离经叛道的事,让自己变成一个私生女,让天下人嗤笑,如此皇室尊严何在?”
珉儿平静地看着她,问道:“难道夫人以为,如今的皇室还姓赵?”
赵氏一怔,边上秋振宇则把她往地上摁,连连对珉儿道:“蠢妇无状,望娘娘恕罪。”
可赵氏却被这几日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得精神萎靡,越是有人打压她,她越是要反抗,张牙舞爪地冲着珉儿道:“娘娘如今也是中宫正室,和妾身一样的立场,难道娘娘愿意看见皇上在外与贱人私下生女?娘娘打压妾身,难道不是打自己的脸?难道正室就该容忍小妾,容忍外头的女人?”
秋振宇恼羞成怒,竟一巴掌打在妻子的脸上,所幸此刻只有清雅一个人在皇后身边,不然这难堪的一幕幕被人看见传出去,宰相的英名必然受损。
挨了打的赵氏倒没有再发狂,只是伏在地上嘤嘤哭泣,没了皇族撑腰,甚至族人都沦为阶下囚的她,现在在家中也被妾室明着暗着地排挤,身心早已煎熬到了极限。而她一心觉得,珉儿绝不会放过她。
看着眼前的闹剧,珉儿觉得她当真不必再做什么,赵氏身为正室的立场固然不错,但她该恨的是他的丈夫,而不是珉儿无辜的母亲。又有谁知道,是当年秋振宇垂涎母亲美色不得,后来醉酒施**污了她的母亲,珉儿的出身本是背负着奇耻大辱。如今因果报应,谁都要为自己的人生付出代价。
珉儿看了眼清雅,清雅立刻会意,上前搀扶珉儿起身,她淡漠地要离去,惹得秋振宇喊了声:“娘娘……”
出嫁那天,父亲跪在膝下说,他把秋家上下百余人口的性命,都交给自己了。可是珉儿从没把自己当做秋家的人,她为什么要去担负别人家的命运?她义无反顾地离去了。
027 当年的少女
清明阁中,皇帝很快就知道了上阳殿里发生的一切,也知道了因夫人身体不适,秋振宇将不再参加晚上的宴会。
彼时沈哲就在一旁,兄弟俩彼此望了一眼,沈哲明白皇帝心里想什么,但这话不合适他来说,兄长不开口,自己也就不提了。
果然项晔心中有几分骄傲放不下,他总不见得对人说,自己可能误会了皇后,况且将来如何还不好说,也许父女俩联手做戏,也未可知,自然这都是后话。
皇帝放下手中的笔,由宫人端水净手,他漫不经心地说:“母后正在长寿宫与那些夫人小姐们相见,必然是在为你物色人选了,虽说是为皇后举办的宴会,可你才是今夜的主角,别叫母后失望。”
“皇上,臣已经把话对太后说明白了。”温和的人连着急起来都那么平和,沈哲依旧推辞着,“臣现在还不想娶妻成家。”
宫人们退下,项晔才道:“朕不是没有为你说话,可母后不松口,她说你再不成家,外头就要说你是龙阳之好,她不能对不起死去的弟弟弟妹,更何况你背负着沈家的香火。”
见沈哲不言语,项晔嗔道:“小的时候那么活泼,怎么这些年越来越沉默寡言,性子也变得温吞吞的,你可是朕的将军。”
沈哲道:“如今硝烟早已散去,臣只是把心静下来,全心协助皇上治理国家。”
皇帝沉沉道:“仗还是要打的,羌水关之乱就是个警示,待国内安定,朕就要去收拾那些蛮子,你可别荒废了一身功夫。”
“是。”
“今晚你先露个脸,别拂逆母后的面子。”皇帝道,“宴席过半时,朕就以政务命你离席,母后固然不悦也不会在那时候露出来,事后你我再花些心思去哄一哄。”
沈哲欣然:“多谢皇上。”
皇帝却责备:“你若早早成家立业,何须朕来操心,这是最后一次。”
沈哲淡淡笑,那俊美的面容合着温润的气质,也难怪太后担心侄子有龙阳之好,可并不是喊打喊杀才算是阳刚之气,温润如玉的公子,同样会引得少女春心萌动,而沈哲早已是名动京城的贵公子。是以听闻太后今夜有心为侄儿选妻,高门贵府无不削尖脑袋想尽办法把女儿送到太后面前。
且说初夏时节,最是日长夜短,晚宴开始时,外头还是敞亮的天色,可时辰已经不早了,受邀的宾客都已到齐,那些已经见过太后一面的年轻小姐们,则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可能的结果。时移世易,曾经名不见经传的纪州沈家,如今可是齐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门望族。
晚宴开席,众人跪迎太后、皇帝与皇后驾临,山呼万岁后纷纷起身,便见到了高坐上首的天家,新婚的帝后并肩坐于最高处,皇帝着靛青色的龙袍,皇后则是颜色稍淡的碧蓝色织金礼服,皇帝英俊威武的容貌早已为世人所知,可这位年轻的皇后,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人前。
对于皇后的各种猜测,伴随这些日子从宫里流出的传言,人们对皇后早已充满了好奇,听闻皇后容貌绝美,可亲眼所见,远在众人想象之上,皇帝本有盖世气魄,而今与中宫并肩,龙凤之合,绝世风华足以震撼九霄。
玉阶之下,沈哲站在群臣之首,他不知道身后的人是怎样的表情,可他自己,正在克制着无限的惊喜和失望,他知道皇后来自元州,可他万万没想到,当年在元州遇见的十五岁少女,竟然就是眼前的皇后。
028 第一次看到她笑
当年天下大局已定,就差项晔带兵入京,沈哲曾和表兄暂时分开,他带着军队经过元州时,正遇土匪进村打劫。沈哲带兵剿灭了土匪,且他从不允许麾下将士扰民,只在元州城外安营扎寨。
元州百姓感恩戴德,那日带着粥米鱼肉到城外送给将士们吃,人群中提着篮子跟在祖母身后分发包子,十五六岁年纪的明媚少女,深深吸引了沈哲。
她笑盈盈地把包子递给自己,眼眉弯弯,温柔又大方。因行军在外不宜轻易暴露名号,纵然为元州城剿了土匪,沈哲也未表明身份,姑娘并不知道沈哲就是将军,只道了声:“大哥,这是我们家做的大肉包。”她送完了一圈包子,欢欢喜喜地跑回来,悄悄又塞了一只给沈哲,说道,“就剩下这一只了,明儿家里做了再送来。”
没多久少女的祖母就来喊她离去,现在想来,纵然那少女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可是少女的祖母年纪不大且气度优雅,当时完全被女孩子美丽明亮的双眼吸引,根本没多想别的事。而大军第二天就要走,走时百姓们夹道欢送,沈哲再次看见了那个姑娘,她也认得自己,站在人群里朝自己挥手,把一大篮子馒头塞给了底下的士兵。
沈哲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他一直以为这个世上不会有比嫂嫂更美的女人,甜美温柔的嫂嫂那么早就离开了人世,为了不让哥哥伤心,沈哲就把自己的儿女情长放在一边,他总想着,哪一天能有人代替嫂嫂陪在哥哥身边,哥哥就能安心地看着他也同样得到幸福。
当年那个女孩子,就这么擦肩而过了,到如今沈哲无数次动过想要去元州找寻那姑娘的念头,可朝务繁忙,可皇帝还没有找到能取代发妻的相爱之人,他总想自己,应该再等一等。他怎么会是龙阳之好,只是这京城里的莺莺燕燕,入不了他的眼。
谁想到等一等,那一直刻在她心里的姑娘,竟然成为了他的嫂子。
沈哲脑中一片空白,克制着情绪,有些僵硬地随着众人祝酒庆贺,台上歌舞升平,他的目光虽然在那里逗留,实则根本无心欣赏,而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地看着那个姑娘了。
而这一边,帝后并肩而坐,气氛远不是下面人想象的那么好。
打仗的七年风餐露宿,项晔习惯了独来独往,入京后的三年,任何宴会上他都是孤坐上首,突然之间身边多了个人,皇帝心里头很别扭,忍不住想要看珉儿一眼,可一看到她那淡漠的对一切都无所谓般的神情,心中又会恼火。恰恰是因为恼火,反又恼自己不够冷静沉稳,皇帝整个儿,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珉儿对此浑然不觉,她静静地看着台上的歌舞,舞娘们仙袂飘飘身姿婀娜,果然是帝都皇城才能见的繁华景象,过去的十八年里她从不曾见过。珉儿要尽快让自己适应这奢华的生活,不能总像个乡下来的姑娘,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台上舞娘飞身起舞,引得众人击掌赞叹,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珉儿倒是看得有些累了,低头喝了一口酒,再抬起头时,忽然看到坐于群臣之首的青衣男子,那熟悉的侧脸和气质……
皇帝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珉儿正看向别处,他下意识地转过来,惊见皇后露出了笑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珉儿微笑,可是她不是对着自己笑。
项晔顺着珉儿的目光找过去,心中猛然一紧,若是没有错,秋珉儿是在对沈哲微笑,在对他的弟弟微笑?
他们,相识?
029 总有他后悔的时候
可是项晔再回头看珉儿,皇后已经继续将目光留在舞台之上,还是那淡淡的神情。
精彩绝伦的演出,始终没能博得她一笑,可她看见沈哲,却笑了。
皇帝默默将表弟周遭的人看了一遍,那里实在没有人可以盖过弟弟的光芒,虽然哲儿的性情越发安静内敛,可他的容貌他的气度,座下无人能及,项晔甚至宁愿秋珉儿,是看见他的弟弟而笑。
至于弟弟,他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有些不自然,可是不是因为今晚那些女孩子们都一门心思想嫁给他的微妙气氛令他尴尬,这也不好说,皇帝就怕是自己的心先乱了,看什么都乱。
而他忍不住,时不时瞥一眼身边的人,她气定神闲,听曲便听曲,看戏便看戏,眼里只有舞台上的热闹,和纹丝不动的淡漠。
刚才项晔分明看见她笑了,怪不得母亲说她好,怪不得上阳殿的宫人都说她好,他们一定都见过这由心而发的美丽笑容,可秋珉儿从没对自己笑过。
大婚那晚他的确欺负了皇后,可若进门看到的事一张眼眉弯弯的笑脸,他绝不会这么做,但当时当刻那个女人,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话语,项晔从未对敌人皱过眉头,从未对狡猾的大臣束手无策,却在一个女人面前懵了。
该怎么对待这样的女人,该怎么对待这个可能牵制着自己的朝政国家,随时可能背叛自己的女人?她终究是秋振宇的女儿,不是吗?
一曲终了,珉儿击掌以示夸奖,项晔跟着比划了两下,帝后击掌,底下的人才能击掌,皇帝想着心事忘记了,她身边的人却没忘。正是这样细小的事,秋珉儿也做得十分到位,大婚几天来,除了那一身白衣,身边这个女人作为皇后,无可挑剔之处,这也是让皇帝更为恼火的所在。
可静下来想一想,不正是因为她的优秀,才会令人恼火,才会有那样令人无法对应的气质吗,若是庸脂俗粉之辈,就不过是放在自己身边的花瓶罢了。
原本这个时候,沈哲该向表哥递过眼神求助,好让项晔命他离席避开那些麻烦,可是沈哲被珉儿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把什么都忘了。他忘了,皇帝却记着,项晔迟迟接不到弟弟的目光,看着他僵硬地应付旁人的话语,心里疑惑的答案就更明了了。
这个两岁起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弟弟,从来没有什么能瞒过自己,但皇帝好像自信过了头,倘若他与秋珉儿相识甚至互相钟情,那不是把皇帝瞒得严严实实的了吗?
“皇上?”太后笑盈盈喊自己的儿子,那一脸的期待,正是要给她沈家挑儿媳妇的兴奋。
项晔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再看弟弟,沈哲果然醒悟了似的,那眼神里透出的抗拒,终于冲破了他平日里的温润,至少这几年里,皇帝再没见他有过如此强烈的抵抗情绪。
是因为,秋珉儿?
皇帝无视了母亲的询问,径直喊过沈哲,冷然道:“清明阁里正等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你且离席去,替朕接下后再来。”
太后不高兴了,但容不得她阻拦,哲儿就起身领命,头也不回地走了。太后恼怒地瞪向皇帝,这样的把戏他们玩过好几次了,但从前,儿子会朝自己笑笑,好哄得她别那么生气,但今天,皇帝绷着一张脸,像是谁戳到他的痛处。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太后念叨了一句,这事儿只能先搁下了。
然而方才沈哲起身领命时,皇帝留心看了他和身边的秋珉儿,他们没有目光相接,沈哲走得比任何时候都快,若说为了躲避选妻的事无可厚非,可眼下若说是为了避嫌身边的人,也未尝不可。
至于皇后,她还是那么波澜不惊,反是她大大方方把目光落在了沈哲的身上,也许是皇帝多心了,总觉得那目光比看待自己或是旁人,多了几分柔和。
长寿宫外,沈哲匆匆出门来,太阳终于沉到了天边,夜色开始降临,这时节的气候最叫人不耐烦,自然他此刻,是被自己的心搅得意乱纷纷。
沈哲努力回想三年多前的光景,那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姑娘,她的祖母怎么呼唤她来着?沈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姑娘那声清亮的“奶奶,我这就来。”才知道那妇人是姑娘的祖母,以及记得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
“秋珉儿,你就是秋珉儿?”沈哲喃喃自语。
也许当时问一问姑娘叫什么,从皇帝下旨立皇后那一刻起,自己就能明白命运的安排和作弄,而不是此时此刻险些当众露出尴尬。
他无奈地一笑:“也许她,早就不记得了。”
沈哲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沈将军的态度还是那样,太后虽然尴尬,可她毕竟是太后,谁还敢给她脸色看,倒是皇帝今天从后半程起就闷闷不乐,那种气息,已经能让人感受到了。
宴会即将散去,这里是长寿宫,太后自然无需人相送,便命帝后早些回去休息。可皇帝却做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事,他没有要去上阳殿的意思,反是命周怀当众呈上膳牌,他随手摸了一块,在所有人的瞩目下,周公公走去了海棠宫王婕妤的身边,向王婕妤嘱咐什么。
这也就意味着,皇帝今晚要在海棠宫过夜,而在他身边坐了一晚上的皇后,什么事儿也没有。
太后气得脸色都变了,奈何这么多人她发作不得,反是见珉儿落落大方,皇帝离去后,她便来搀扶自己入寝殿,只等他们都散了,宾客们才陆续离开,自然帝后之间奇怪的关系,也会被人传出宫去。
“珉儿,我就不替皇上解释什么了。”寝殿门前,太后劝儿媳妇早些回去休息,心疼地说,“你且好好的,总有他后悔的时候。”
珉儿当真是无所谓的,方才宴席上那么多人诧异地看着她和皇帝,珉儿从那些人眼中读出了无限纠葛,好像是他们身临其境般,偏偏事情里的人,自己一点都不在乎,甚至她根本不希望皇帝来上阳殿,她不想被皇帝欺负,她胸上的伤痕才刚刚淡去。
夜渐深,海棠宫中,从王婕妤到宫女太监,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帝,皇帝今天气不顺,而从他的表现看来,似乎是对皇后有怒气,果然帝后不和的传言一地单不假,今天皇帝更不惜表现给所有人看。
“啪啪”的声响,一下一下震颤着人心,皇帝手里的玉骨扇,正不断地敲击他的掌心,他穿着寝衣带着淡淡的酒气在窗底下站好久了,王婕妤一身素白的寝衣跪坐在床榻上等候,直觉得小腿都发麻了,可皇帝还是一动不动。
终于,项晔转过身,看到床榻上的人像是一愣,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回过神才走近了些,可是一走近,就看到王婕妤面上两行清泪,他不耐烦地问:“你哭什么?”
030 珉儿哭了
王婕妤被这么一问,更是浑身哆嗦,但深知不能在皇帝面前哭泣,慌忙擦去眼泪,哽咽着道:“皇、皇上很久没有来海棠宫,臣妾……是高兴的。”
项晔皱着眉头,抬头看了看这宫室,的确,入京三年来,他几乎没怎么来过这里,宫里头还有林氏、孙氏那些背后有着大家族撑腰,自己必须拉拢的权臣家女孩儿,他需要对她们客气。
可即便皇帝对那些女人的家族礼待三分,林昭仪和孙修容在自己的面前,也与这王氏没什么差别,宫里,也就淑妃仗着年份,敢对自己耍耍性子。
不,现在还多了个皇后,那个秋珉儿,从头到尾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皇帝想起长子来,问:“泓儿可好,你告诉他,过几日朕要去看看他的功课,别叫朕失望。”
王婕妤忙道:“是,臣妾一定叮嘱泓儿。”
可说完这句话,项晔不知还能说什么,当年与王氏是一时失误,哪怕她没有怀孕,自己最终也会给她一个名分,没想到她竟然有了孩子,项晔更加不能不管,当即就把人送回去,请母亲代为照顾。
长子出生的时候,他正在与江南王大战,战胜后得到喜报得知自己做了父亲,也并没有什么喜悦。但从那以后,像是破了什么戒律似的,项晔开始对女人来者不拒,是以这么多年,才攒下宫里如今的这份热闹。
一样的白衣,一样的跪坐等候,只是人不同,之前几天都在安乐宫,淑妃不需要做这些事,而他却强迫皇后做与低等妃嫔一致的事,看到王婕妤这个模样,项晔眼前竟只有皇后的身影,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对那个讨厌的女人耿耿于怀。
“睡吧。”皇帝道,坐在床沿上,伸手拉过王婕妤。
王婕妤便上前来,要替皇帝宽衣,可皇帝只道:“你自己睡吧,朕看着你睡,朕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清明阁里还等着急报,朕见你睡下了,就走。”
“皇上……”王婕妤竟然又哭了,她大概是意识到明天自己会遭到妃嫔们的嗤笑讥讽,这一刻就忍不住了。
“你怎么又哭了?”项晔不耐烦,但也没露出凶相,只是吩咐,“快躺下,朕看着你睡。”
柔弱的人,挂着泪水躺下,怯怯地闭上了眼睛,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人,当初是王府厨房里最结实有力的丫头,太后就是见她的模样能扛得住风餐露宿的辛苦,才选了她去随军。
可是自从生下大皇子后,王氏再也不见昔日的强壮结实,变成了眼前这般羸弱的小妇人,又因总是受人排挤,十分可怜。
上阳殿中,睡前清雅向珉儿禀告,说已经把一些东西送去给了元州夫人,会好生安排夫人离京前往元州,请珉儿放心。不说还好,一说,便勾起珉儿对祖母的无限思念,也让她想起了当年遇见沈哲的情形。
但是沈哲,不过是她人生里的一个过客,不过是她曾经仰望的英雄男儿,虽然如今自己坐于高处俯视他,能再见面也是缘分,珉儿仅仅为此而感到高兴,那一抹微笑亦是如此。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许是因为几杯酒的缘故,珉儿止不住对祖母的思念,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祖母,现在在元州可一切安好,还有没有人在饭后搀扶她去门前散步?
珉儿第一回睡不着,穿着白净的寝衣走入了水榭,太液池上没有灯,月辉朦胧,眼前是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到远处宫室里的灯火,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宽阔的太液池,是最美的景色,也是从今往后束缚她的囚牢。
“奶奶……”珉儿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