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湖卷 921章 杀鸡儆猴
京师风云变幻,朝野舆论鼎沸之际,秦林在蒲州的日子越发悠闲,只等着九重丹陛上天使捧诏而来,从此平地一声雷,挟风云雷雨之势重回都门,再起京华烟云。
老把哥张公鱼竭力落实新政,像考成法、编练新军这些,一省巡抚当然无从置喙,而清丈田亩、考订豪门荫庇人口等等,也暂时无法就位,不过追缴豪门累年积欠、降低百姓赋税,已经雷厉风行的开展起来。
北风袭来,天气渐寒,秦林仍然带着陆远志、牛大力等锦衣弟兄出外游览体察民情,每日里衣轻裘乘肥马呼啸来去,引得蒲州官绅尽皆侧目:这还是被一贬到底的样子吗?秦将军到底是少年心性,不知收敛啊……
但是在王马杨沈等世家豪门眼中,对秦林的举动又有着另外的解读。
不管别人怎么想,秦林带着人把蒲州十里八乡转了几圈,还从蒲津浮桥过黄河往西,在陕西地界逛了逛,又经风陵渡,在南边的河南境内溜达溜达。
蒲州三省交界之地,抬抬腿就出境,秦林十来天功夫逛了山西陕西河南三个省。
沿途所见,新政已初见成效,尤其是张公鱼主政的山西境内,豪强士绅迫于压力,或多或少的交了些积欠的税赋,官府便把平民百姓的税额降低了不少——明面上的税额自然不变,但往年的淋尖踢斛、陋规常例往往是正税的几倍,官府只要把陋规砍掉一些,百姓的实际负担就能大为降低。
秦林率众外出,那些穷困的佃农们,脸上的愁苦都减了三分,隐约还带着点儿喜色。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农这样告诉秦林:“今年每亩地少交两分银,俺老汉带两个儿子种了五十亩旱地,少交一两银子,换成粮食足足一石五斗,加上点野菜熬熬粥。青黄不接那阵就能挺挺过去啦,不再借驴打滚的印子钱……托朝廷的府,托张青天的福,托秦将军的福!”
看着老农满脸沟壑纵横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秦林禁不住心头一叹,区区一两银子,折成粮食不过一石五斗,连两百斤都还差点。就让百姓高兴成这样,口口声声盛赞朝廷。这些百姓,本是最善良最淳朴的人,稍微一点点远远谈不上恩赐的给予,便被他们视为莫大的恩情……
关中的黄土地上,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是最能负重前行的,几乎拥有无穷的忍耐力,后世关中流民四起,最终推翻了明王朝。那时候他们的生活究竟了无生趣到了何等程度,真是令人不敢想象。
“好在,这一切都能在我手中划上休止符!”秦林每当想起这些。都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拳头。天命轮转,气运盈虚,华夏绝不能从万历中兴的虚幻中,跌入后来那惨不堪言的深渊!
这天又是出外巡游,秦林率众沿着黄河东岸一路向北,到了临晋境内,沿途所见景色渐渐有所不同。
尹宾商拍马从北面如飞而来,驻马之后朝着秦林拱手行礼,阴郁的脸上带着点兴奋:“禀主公。查得吴王寨周氏素行不轨,乃临晋最大豪强,荫庇门客、欺凌佃农,实为土顽劣绅。此次本县催缴积欠,周氏一毛不拔。还说什么张都堂秦将军亲自前来也不过如此,实在可恶至极。”
王马杨沈四家为了重开丝绸之路,与秦林达成了协议,使新政推行得顺风顺水,张公鱼青天之名鹊起。
大部分的中小豪强。见晋商魁首少师府尚且倒霉,四大家又隐隐站在秦林这边,他们难免心存畏惧,累年的积欠多的交个七八成,少的也试探着交个两三成,总有个样子摆在那里。
不过,四大家也只能管好自己亲朋故旧,起个带头表率的作用,倒不至于直接帮着秦林张公鱼去压迫中小豪强,所以还是有仅次于王马杨沈四大家的豪强士绅想顶一顶、抗一抗。
也许这阵风吹过去就算了呢?毕竟实打实的银子,多年来陆续积欠的,账面上数目都非常大了,哪怕两三成都是不小的数目,白白捧出去肉疼啊!
尹宾商打听到的这吴王寨周氏,就是其中之一。
秦林听了报告,不怒反笑,马鞭朝尹宾商斜指:“吴王寨周氏顽劣凶暴是实,说什么我亲自去,他也一毛不拔,只怕是你尹宾商胡编的吧!老子还要你来激将?不是念着你还有点用处,对付周氏之前,先斩了你的狗头!”
尹宾商是个脸厚心黑之辈,闻言嘿然一笑便默认了。
陆远志、牛大力笑得打跌,几乎坐不住马鞍,心说咱们秦长官是什么人,你尹先生再狡猾,只怕也瞒不过他。
秦林倒也没难为尹宾商,知道这家伙的意思其实不是激自己,而是表明他的态度,不过老子面前实话实说就是了,可不必拐弯抹角。
尹宾商反正脸皮厚,被戳穿也不难为情,又拱手道:“好叫主公知道,这周氏前代出过一位侍郎,这一代没什么出息……”
“我管他出过天王老子!”秦林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兄弟们换衣服,留两个回蒲州,剩下的跟我去吴王寨走一趟。”
离开山西之前,再替这里的百姓们做最后一件事吧!
一行人换了衣服打马疾驰,沿着黄河东岸一直往北跑,直接到了临晋下面的吴王寨。
果然这里的气氛和蒲州、同州等地大不相同,刚刚丰收不久,照说新粮食打下来百姓们应该吃得饱些,可越近吴王寨,看到的百姓越是面有菜色,衣服更不要说了,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用惊惧的眼神打量着飞驰而过的骑士。
看到前头各色房子渐渐多了,秦林下了马牵着走,这里的房子大多数都是土墙草屋顶,从各家各户敞开的门看进去,黑漆漆的房间里还有老人妇孺拥着烂棉絮破布甚至是稻草,露出光溜溜的脖子和锁骨,就知道是穷得连衣服都没有,只能缩在干草堆里取暖。
此时已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寒凉,到了雪花飘飘的时节,这些人又将怎样苦挨?
转过几道小岗,前面豁然开朗,一座齐齐整整的宅院出现在众人眼前,高大的砖砌房子,典型的山西风格,占地并不算太宽广,但两三层的地方特别多,雕梁画栋极为精美,门口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黑漆铜铆钉的大门格外光鲜。
这座精美中透着威严的宅院,与那些穷困破败的民居简直是世上最鲜明的对比,有着众多穷苦百姓那连片的低矮茅屋作为对比,它显得那么的不可一世,那么的趾高气扬。
“该死!”秦林嘴里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官校弟兄在此时此刻,都与他深有同感。
此时朝廷的权力一般只到县,广袤的乡村主要是乡绅自治,权力非常大,抓不守妇道的浸个猪笼,把抗租的佃户打个半死,官府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此地百姓生活困苦之极,而周氏房舍富丽堂皇,则作为乡绅的周氏究竟如何刻薄,由此大可管中窥豹。
秦林也不废话,就在周家宅院对面的捡了个茶棚子大马金刀的坐下,然后让锦衣官校们分散去收集周家欺压良善鱼肉百姓的罪证。
吴王寨并不是什么紧要去处,那茶棚子也没什么生意,茶博士懒洋洋的歪在里头,起初看到生意上门,脸上立刻堆出欢喜,可听到秦林吩咐手下去搜集周家的罪证,他脸色顿时变作蜡黄,额角黄豆大的热汗往下直淌。
“这位达官爷,敢情是来找周老爷的麻烦?对不住,对不住,小的这儿不敢留您,”茶博士堆起了满脸的笑容,手拿着张抹布拿着不是放也不是,干这个都是有点机灵劲儿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敢上门找周老爷的麻烦,铁定也是个有权有势的主儿,得罪不起啊!
秦林嘿嘿一笑,悠然自得的坐着喝茶,翘着二郎腿只管看着周家那宅院。
陆远志笑着拍了拍茶博士的肩膀:“放轻松点,那什么周老爷和咱秦长官比,就像稻草扎的、泥巴糊的,秦长官随便伸根小指头,就把他打得连他姥姥都认不出来!”
牛大力也憨厚的道:“老兄放心,秦长官在你这茶棚子坐坐,沾了他福气,只怕将来生意都要好得多!”
“秦长官?”茶博士一怔,不敢置信的问道:“莫不是风陵镇大破少师府的那位爷?”
秦林翘着二郎腿,将下摆灰尘弹了弹:“正是本官。”
茶博士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好看,先是眉毛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堆,接着猛的咧开嘴大笑,轰的一下跳起来三尺高。
众官校弟兄不知他要做什么,倒吃了一惊,尹宾商还假模假式的护在秦林身前,做出忠心护主的样子。
却见茶博士手舞足蹈的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扯开喉咙大声喊:“乡亲们,斗垮少师府的秦长官来查周老爷啦,大伙儿快出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噗~~秦林一口茶刚咽到喉咙口,这下全喷出来,浇了尹宾商一脑袋。
荆湖卷 922章 督主威武
茶博士出人意料的扯着嗓子喊起来,立马如半空里打下个霹雳,无数张脸扬了起来,无数双眼睛闪着光芒:“真是秦青天到了俺吴王寨?”
“刘老根你别搞错了吧,传说秦长官是包龙图转世,面如锅底,额头顶着个月牙……”
“他真是秦青天!风陵渡就是他替咱们父老乡亲说话,要不就挨场大雨淋头。”
有个小伙子领着个老汉正走到这里,忽然那老汉就两眼发直,手里提着的包袱一下子掉在地上。
老汉从蒲州那边过来走亲戚,小伙子是他外甥,还以为他中了风邪,赶紧掐他人中:“舅舅,舅舅娘,快烧姜汤!”
“俺没事儿,”老汉挣开外甥,远远的看着秦林,猛地一拍大腿:“哎呀妈呀,原来他就是秦青天!那天俺在地里刨土,他和个仙女儿似的姑娘,还问俺种地生计来着,俺随口说周扒皮不是个东西,没想到,没想到…”天开眼哪!”
人的名、树的影,泰林扳倒张允龄张四维,雷轰电闪般摧垮晋商魁首少师府,震动三晋关中,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初到蒲州时的两眼一抹黑,百姓们闻得秦青天之名,全都奔走相告,主动前来伸冤诉苦。
很快秦林所在的茶棚子就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父老乡亲们七嘴八舌的述说着冤屈,多年来遭受的苦痛,一股脑儿的向着秦青天倾述,有几位大妈大婶甚至泣不成声。
秦林根本用不着刻意收挫民心,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他只要摆出温和的笑容,同时做出秉公执法的允诺,就收获了无数人的眼泪和感激。
尹宾商临时充当刑名师爷,就拿茶棚里的桌子充当公案,铺开笔墨纸砚记录百姓的申诉,这些豪强劣绅鱼肉百姓的案子,不是把谁家媳妇抢去做丫环,第二天就吊了颈,就是催逼田租,打得佃户受伤呕血,案情十分简单明了,以前是地方官不查罢了,现在稍微一查,就将罪恶尽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秦林看了看桌子上不断变厚的案卷,目光投向不远处宅院土围子上的几个人影,嘴角露出了冷酷的微笑。
周德馨站在土围子阁楼的第三层,看着茶棚子那边父老乡亲踊跃欢腾的一幕,脸色时而发青,时而发白,那个跷着二郎腿的年轻人,仅仅不经意的一瞥,便让他心跳如擂鼓。
周德馨的名字取得非常名不副实,他既无德,更没有什么美名,反倒因为盘剥过重、心狠手辣,被百姓们背地里取了个外号叫做周扒皮,十里八乡臭名远扬。
秦林扳倒少师府,张公鱼落实新政,王马杨沈四大家噤口不言,很有些中小豪强地主心怀畏惧,将历年积欠的钱粮交了三五成、七八成。
不过也有很多人寻思,积欠并非一家一户,这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累积的弊病,地方官动作再怎么雷厉风行,又岂能一蹴而就?少师府罪名是通敌卖国,并非抗缴积欠,全国积欠赋税的绪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怕官府也管不过来。同时朝廷的动向也不明朗,也许明天秦林、张公鱼就倒霉了呢,那现在交上去的积欠,岂不冤枉得很?
周德馨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临晋知县发帖子催讨,他几句话糊弄过去,那知县资历浅,又是举人考选的,腰把子不怎么硬,竟就此偃旗息鼓,似乎被他堵了回去。
万没想到招惹来了秦林这尊煞星,周德馨暗自叫苦不迭,他可没妄自尊大到认为凭自己的力量,可以对抗斗垮少师府的秦林。
“夏培这王八蛋,一定是他告了刁状!”周家一位管事恶狠狠的骂道,顿时在墙头引起了一阵共鸣。
夏培就是那举人考选的知县,周德馨这时候可没功夫追究是谁告了刁状,眼珠子转了转,一边命管家准备一份厚礼,一边引着几个兄弟走下围墙:“走,咱们会会那秦青天!”
土围子中门大开,周德馨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率众而出,周家几兄弟和头面管事们跟在他后面,神情倒也不怎么紧张,周家是仅次于王马杨沈四家的头等大语绅,前代还出过个南京的闲职侍郎,大家官面上的人物也见得多了。
本来围在茶棚子周围吐苦水的父老乡亲们,见周德馨率众而出,顿时如畏惧蛇蝎般朝两边避了开去,让出中间一大片。
周德馨离着老远,就满脸堆笑、长揖到地:“下官内阁中书周德馨,见过秦林秦长官!”
他的几个兄弟也纷纷行礼:“标下吴王寨巡检司周德芳,给秦长官见礼了!”
“学生周德瑞,隆庆庚午科举人,…”
周家几兄弟和子侄辈纷纷自报履历,个个都不是白身,至不济也捐了监生贡生,此刻都袍乎套兮的穿戴起来,俨然一群衣冠禽兽。
当然,在旧党清流比如赵应元、王用汲、顾宪成等辈眼中,这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很值得攀一攀同年同门同乡同榜的交情,再叙一叙年齿,然后世老先生、世叔世兄叫成一片。
就算本地正管文官,遇到这架势也只能站起来,说两句老先生造福桑粹久仰久仰。
偏偏秦林不,吊儿郎当的坐在板凳上面,翘着二郎腿晃悠晃悠,端着茶杯慢慢吹那冒起来的热气儿,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
周家众弟兄颇有几个怒形于色,周德馨脸皮一红,手在身后摆了摆,依然毕恭毕敬的道:“闻得秦将军大驾光临,周某有失远迎,实在罪过罪过!北风渐凉,茶棚不是久坐处,斗胆奉请秦将军入弊宅一叙,略治水酒为将军洗尘。”
说罢,周德馨抬起头笑眯眯的四下看了看。
别看百姓们刚才告状告得欢,毕竟为他积威所慑站在前边的都立不住脚往后退,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还有人心头嘀嘀咕咕的,说秦将军毕竟是朝廷的官儿,万一他帮着周德馨,俺们刚才的举动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不会,秦青天绝对不会!”凡是在风陵渡,在蒲州见过秦林的百姓,都对他抱着非常高的期望。
秦林将茶杯慢慢的放在桌上,抬眼瞟了周德馨一眼,轻轻拍了拍尹宾商誊写的冤状,不慌不忙的道:“周德馨,你可知罪?”
周德馨脸色不好看了断没想到秦林这么不给面子,脸色一红,终究还是强忍住手在身后招了招,刚从宅院里匆匆赶来的管家便把一叠纸放在他手中。
“启禀秦长官容周某将下情上告,”周德馨弯着腰,将几张纸呈给秦林。
哦?秦林接过来一看,就笑起来:“黄金百两,白银千两,蜀锦百匹绸缎表里百端……啧啧啧,这礼物的分量可不轻啊!”
周德馨顿时脸色难看之极,秦林当众念出来,这在官场上是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父老乡亲们却不懂官场道道,听秦林念了一大通礼物名目,都是想都不敢想的贵重东西,又见他笑嘻嘻的和周德馨说话,就难免起了误会,不少人长长的叹息着,刚才嚷出去的茶博士和告状最积极的几位,哭丧着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官官相护四个字。
陆远志、牛大力、尹宾商却笑得打跌,莫说秦长官不贪财,就算他贪财,周家的手笔也未免太小了点,靠着漕帮和五峰海商的分红,秦长官拔根汗毛都比这粗啊,还看得起周家这点“重礼”?
果然,秦林笑眯眯的将礼单和那叠诉冤的状纸放到了一起,周家人满脸的莫名其妙,却听他慢悠悠的道:“好了,又多条贿赂朝廷命官的罪名。”
原来如此,百姓们叫一声好,解气呀。
“你算个什么朝廷命官!”周家几兄弟里面,脾气最暴躁的周德芳一蹦三尺高,气愤愤的道:“一个无职无品的锦衣校尉,也敢自称朝廷命官,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周德瑞拱拱手,满嘴的阴阳怪气:“学生不知秦长官是何品级,在何处衙门担任什么职司?咱们吴王寨属于临晋县,您是接任了临晋知县,还是平阳知府?”
“二弟,三弟,不可如此!”周德馨假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却没有真正去阻拦两个兄弟。
周德芳叫得直接,周德瑞问得刁毒,秦林是锦衣武官,哪里会做知县知府?这是当面打他脸呢。
陆远志、牛大力冷着脸,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周家人,如同看着一伙死鬼,而尹宾商则舔了舔嘴唇,笑容带着三分阴狠劲儿。
“唔,秦某既不是临晋知县,也不是平阳知府,确实管不着你的案子,”秦林说到这里顿了顿,望着周德馨莞尔一笑:“不过你罪恶昭彰,我身为锦衣官校,奉上司之命前来收集罪证,不行吗?尹先生,你去看看南边大路,张都堂的火牌应该到了吧。”
嘶~~周家众人齐齐抽了口凉气儿,张公鱼身为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手握执法权,紧急情况下并了王命旗牌就可以杀人,偏偏他还是秦林的把兄弟!
“洗干净脖子等死吧!”秦林哈哈一笑,他倒不急着亲自动手,反正不畏豪强、清如水明如镜的青天大老爷是张公鱼张都堂。
可尹宾商并没有带来张公鱼或者张公鱼的火牌,而是领着桂友驿和几名宦官、一队身穿褐衫戴尖顶帽的东厂番子过来了。
桂友桦是蒲州锦衣总旗,以前在张允龄门下和秦林作对,后来又泣血跪求改投秦林,此刻他的神情颇为古怪,眼神闪烁不定,揣着个极大的隐忧:这伙人带来了京师的旨意要传给秦林,可一个个板着脸,不管怎么问,连半个字都不肯吐露,莫不是、莫不是京师那边派来抓秦林的?连他老把哥张都堂都不派人来,只叫自己带命…”
桂总旗不禁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心起来。
周德馨却哈哈大笑,指着秦林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周家众位弟兄也彻底放松了肆无忌惮的道:“什么玩意儿,还来俺们跟前楞充一号人物哼哼,被东厂拿问进京,赶紧烧香拜菩萨,求下辈子别托生畜生道!”
明朝传旨是有固定规矩的发给一般藩属和普通官员的圣旨,一般是由行人司行人颁旨,接旨官员的级别和涉及事情的重要性提升,则由六部主事、郎中级别的官员去颁旨,如果是军队大捷之后班师赏赐,或者册封亲王、国公,则往往由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捧旨前往。
当然,往往都有宦官中使随行。
如果只有宦官这旨意就多半是中旨了‘经过内阁票拟、皇帝批红、六科驳正的正式程序才是圣旨,如果帝王直接下令就只能叫中旨。文官接到中旨,觉得旨意不对自己胃口大可以耍耍脾气,来个“此系中旨臣不奉诏。”但武臣就没这么好命了,中旨也必须遵守,否则有九颗脑袋也给砍了。
颁旨的只有宦官,没有任何文臣随行,周德馨熟知朝廷制度就知道这道旨意十有**是中旨。
中旨也就罢了,试问大明朝官员最怕接旨是看到什么人?一定是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如果随着旨意而来的还有厂卫鹰犬,基本上只有一个意思:皇帝要抓你进天牢了!
“哈哈哈,陛下英明啊,降旨来抓姓秦的啦!”周家的管事们哈哈大笑,一个个嚣张到了极点。
百姓们面面相觑,难道真是要把秦青天锁拿进京?不少人气满胸膛,还有人暗中落泪,都把事情信了十足:毕竟很多人听过传说,大忠臣秦青天就是抬棺死谏,从京师挨了廷杖贬谪出来的,那么皇帝仍然记恨着,将他锁拿进京,当然很符合逻辑。
一名农妇紧紧抓着孩子的衣服,满脸的惶然不解:“咋会、咋会恁地?秦青天是好官,俺们都指着他哩,咋要抓他?”
“朝中有奸臣啊!”蒲州过来探亲的那位老农,手揉着眼睛低低的啜泣起来,辛酸的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流淌。
“老天没眼啊!”更多的人捶胸顿足,一时间怨气冲天。
关中疲弊久矣,若干年后的大灾之岁,同样的怨气冲天而起,一夫振臂而呼,万夫揭竿而起,于是天命改易,王朝倾颓。
秦林暗暗心惊,仿佛在他们脸上,看到了若干年后那一张张愤怒的脸,如果这些还有感情的脸变得麻木,变得置生死于度外的淡漠,那天下事就再难挽回了!幸好,幸好现在还有时间。
尹宾商则连连点头,民心如水,王朝若舟,从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传旨的宦官是二十四衙门里头的一位首领太监,秦林认得他,叫做李添福,权势当然赶不上司礼监二张,甚至比张小阳也颇有不如,但也要算个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了。
周家几兄弟和管事们正在朝着秦林破口大骂,李添福神色颇为诧异,然后古怪的笑了笑,接着就把脸一板,沉声道:“秦林,准备接旨。”
朝廷制度,接旨也不是双膝一跪磕个头就完事的,还得摆香案行礼,李添福说罢就四下看看,这茶棚子实在太简陋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不禁有些踌躇。
“这位天使,弊宅有香炉、龙牌,”周德馨点头哈腰的朝着李添福献媚,又回头骂道:“什么眼力劲儿,还不快去把东西拿出来!”
周扒皮一家人都盼着秦林快些倒霉,忙不迭的回去拿出香案香炉等物,在茶棚子外面把一应物事摆得齐齐整整,嘴里还夹枪带棒的椰愉秦林。
身处漩涡中心的秦林,似乎并不怎么着急,按部就班的在香案前行礼。
李添福先望京师行礼,然后展开圣旨宣读:“查锦衣校尉秦,原有大功于国,因妄言欺君有失臣节,革去一切本兼职司贬谪出京,该员不沮不馁、克勤克俭,身处偏远而勤劳王事,奉皇命侦办张允龄父子通敌卖国,招吐蕃二教法王来归,献重开西域之策远布国朝皇威,众臣工一力保举,朕亦查知该员尽忠用命之心,特开复原有本兼一切职司,加左都督,钦差总督东厂官校!”
“万岁万岁万万岁!”秦林接过圣旨。
什么,总督东厂?在场众人全都惊呆了,周扒皮一家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百姓们则一时间有点儿转不过弯来:不是说要锁拿秦青天吗,怎么又升做总督东厂?听说那东厂督公都是些凶残可怖的魔头,可秦青天是大忠臣呀!
李添福把圣旨传过就立刻换了嘴脸,笑容满面的朝着秦林打躬作揖:“恭喜,恭喜。”
众责厂番子齐刷刷拜倒,异口同声的叫道:“属下叩见秦督主!”
北风劲吹,落叶萧萧,顿时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秦林哈哈大笑,心说这时候是不是应该仰天长笑,很奸佞很嚣张的来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呃,算了,装逼被雷劈啊。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秦校尉变成了秦督主,周扒皮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还是周德馨脑子转得快,立马膝行而去,泣血叩求:“秦督主,秦督主饶命,饶命哪!愿献出全部家产,只求秦督主高抬贵手…”
“不必全部家产,只要一件东西就够了,”秦林笑容可掬的伸出一根手指头。
什么?周德馨睁大了眼睛。
秦林笑容一敛:“借尔人头一用!”
荆湖卷 923章 做个好人
秦林出任东厂厂督,既在大多数人意料外,又在情理之中。
扳倒通敌卖国的少师府,招揽乌斯藏两教法王,这都是难得的奇功,不过比起开通丝绸之路,前两者又算不得什么了,至少在得了每年五十万内努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眼中,在各有分润的京师勋贵集团眼中,这后一件功劳无疑是最大的。
赏功罚过乃朝廷制度,帝王驭下也不能逾越,更何况王马杨沈四大家的门生故吏雪片般上书保举,当朝首辅申时行又暗中敲了边鼓,秦林这番功劳朝廷必须要对他有个说法,否则从万历到定国公武清侯为首的诸勋贵,再到王崇古、马自励,伸手拿银子时只怕有些不大踏实。
但是锦衣卫系统,一个掌卫事加南北两个镇抚司,三个位置都有人占着了,刘守有名臣子弟,和张鲸联手,在文臣那边也很吃得开,张尊尧是张鲸侄儿,都在扳倒江陵党上替万历立过功劳,还有个骆思恭,根本就是万历自己掺进去的心腹,于是怎么算都腾不出位置。
部堂九卿、各省督抚向来由文臣担任,便是张居正在世,怕也没办法让秦林顶住整个文官系统的压力,坐到这些位置上。
京师掌军都督?向例是给勋贵老臣的;边镇总兵大帅?哪怕一品左右都督,见兵部五品郎中都得磕头,万历自己想想都不好意思拿出来…
张诚一提总督东厂,万历起初只觉好笑,可仔细想想竟是唯一行得通的:首先这位置本来就是张诚的,张诚和秦林同党他愿意让出来,并没有涉及到其他派系也不影响朝局制衡,内外各派都没什么好说的。
其次,向来厂卫一体,东厂番子都是从锦衣卫里面遴选虽然总督东厂一贯由太监担任,但也没说不能由锦衣武臣来做呀!
最后,锦衣卫和东厂都是皇家鹰犬,从来由帝王择人治事,不受外廷置喙,把秦林摆在这位置上,清流言官也没什么可说的。
万历的帝王之术,乃张居正传授的外儒内法深谙制衡之道,内心深处还有另外一层盘算。
如今张鲸势大,在司礼监掌印位置上呼风唤雨和刘守有联手掌握锦表卫
万历把骆思恭调进去就带着掺沙子的意思,张鲸又借击倒冯保之机在东厂安插亲信至今保持着相当的影响力。张鲸司礼监掌印,锦衣卫占了大半,还对东厂不放手,这岂不是直追当年的冯保了吗?
万历断不能容忍出现另一个威胁到自己的权阉出现,于是他拉秦林回来,借着秦林在厂卫中的威名或许能把东厂的局势部分扳回来,联手张诚起到制衡张鲸的作用。
至于秦林势大?万历毫不担心,东厂乃皇家私设,看似权势喧天的厂督,手草一道中旨就能撤换!
就这样,秦林秦长官变成了大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位以武臣之身出任的东厂督公!
错了,秦林不是公公,只能叫督主。
前朝历任东厂督公,多的是掀起腥风血雨的主儿,王振、刘瑾、冯保,莫不权倾一时,又威风又煞气,后面还有位九千岁魏忠贤,只不过现在他才十几岁,蛋蛋还幸福的挂在裤裆里。
秦林接旨就任东厂督主,也没有辜负众望,立马就开了杀戒,拿恶霸劣绅周德馨的脑袋发发利市,传首四方以为鱼肉百姓者戒,然后接下来审理案情、发还百姓被夺田产等等事务,就扔给临晋知县夏培处理,最大的阻碍已经清理,周扒皮一家丧胆,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
三晋关中的百姓都说,这一任东厂督主恐怕是大明两百年间绝无仅有的忠臣:不过吓破了苦胆,被迫缴纳积欠税赋的“君子们。”则咬牙切齿的痛骂他恶毒不下周兴,狡诈有如来俊臣,集王振、刘瑾、冯保诸人之恶于一身。
可惜的是,真正掌握关学门户,门生故吏遍及天下的王马杨沈四大家不肯附和,反而为秦林张目,往年士林君子们斗不垮你也要骂臭你的手段,到秦林这里就没起什么作用,据说后来消息传到南京,文坛盟主王世贞拍案大笑,膝下的大才子王士驻还骈四俪六的做了篇赋,替秦林大吹法螺。
秦林接旨的三天后,风陵镇,少师府。
昔日煊赫的少师府,现在已呈现出一派树倒糊枷散的凄凉景象,庭院里枯黄的落叶无人打扫,随着北风打卷,厅堂里吊着白布幔帐,几口棺材凄凉的摆在中央,灵前烛火幽幽如豆,四下不少地方积起了灰尘,角落里隐约挂上了蛛网。
秦林和张紫萱携手走过这里,见四下空无一人,心下也不免有些萧索,他捏了捏张紫萱的手心,两人缓缓迈步踱到后面张四维的居处。
当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四维,已经须发如霜,神情憔悴不堪,躺在病床上荀延残喘。
万历降旨,说张允龄张四教等人通敌卖国,实在罪不容恕,着令将蒲州张氏的家产抄没入官,夺自百姓的田地尽数发还,张四维辜负皇恩本当株连,念其曾任首辅,又不知家中情弊,今皇恩浩荡,只追夺一切官职封典,令其布衣养老。
秦林和张紫萱走到门外,看看病床上张四维衰顾的模样,就知道其实杀与不杀没什么两样,这人活不了多久。
张紫萱本来还想大仇得报,宣泄心中仇怨的,见张四维这般模样,反倒没了兴致,拉了拉秦林,低声道:“秦兄,咱们走吧。”
少师府冷清得很,声音虽小,张四维却听见了,艰难的翻身转过来,昏花的老眼打量着张紫萱,忽然瞳孔一缩,颤声道:“是、是江陵相府张小姐?”
“侄女拜见世叔,”张紫萱福了一福神情不悲不喜。
张四维发白如霜,肌肤枯槁满脸都是皱纹和老人斑,比起两个月之前怕不老了十岁二十岁!他嘴唇嗫嚅着,颓然道:“张小姐,你杀了老夫吧老夫对不起令尊、令兄,唉,想查抄江陵相府,反而抄到了老夫这少师府,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哪……,哈哈哈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四维说罢这番话,自知命不久矣,竟长声惨笑。
“世叔放心,侄女绝不会杀你的,”张紫萱嫣然一笑,挽住了秦林的胳膊,“现在我什么都有,而你,已经失去了一切。”
秦林点点头,张紫萱说的没错,她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简直照亮了整座少师府,阴森凄凉都退避三舍。
张四维已经不值得动手了,让他活着荀延残喘,亲眼看到我们的幸福,看到自己少师府的没落凋零,这比杀了他更痛快。
“本官已经升任东厂督主,这就赴京上任,失陪了!”秦林朝着张四维笑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挽着张紫萱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张四维强撑着半边身子,怔怔的看着两人挺拔的背影,良久才重重的摔回床上,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来自坟墓的腐朽气息,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具冢中枯骨,接下来的最后时光,他的灵魂将被悔恨不停的折磨,将被痛苦无情的吞噬。
秦林和张紫萱手牵手走出少师府,束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冬日暖阳是那么的和煦,少师府中的阴森腐朽气息霎时间被一扫而光。
风陵镇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是说不出道不明的,但又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从过往百姓踏实的步伐,从他们原本惶恐不安,现在常露出微笑的脸,都可以看出某种新的东西。
过去几十年里,笼罩在风陵镇上空的乌云,沉甸甸压在人们心头的阴霾,散去了!
陆远志、牛大力和尹宾商带着锦衣官校们等在外头,马匹行装早已收拾好,早在蒲州就和张公鱼道过别了,秦林将从这里直奔京师履新。
秦林扶着张紫萱上马车,自己也坐上马背,正欲离去时,得知消息的风陵镇百姓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秦督主留步!”范一帖越众而出,手中棒着一盏清水:“秦督主清如水明如镜,我风陵镇百姓无以为报,除了立生祠四时八节焚香顶礼,只能一碗清水相送!”
“秦青天待我等恩同再造!”父老乡亲们眼含热泪。
马车中的张紫萱暗暗点头,一家哭总好过一县哭,除掉少师府,笑的又岂止一县百姓?整个关中三晋,不知多少人……,
秦林就在马背上,弯腰接过清水一饮而尽,正要打马离去,哪晓得百姓都看戏文看多了,纷纷端出清水:“秦青天也饮我老汉一碗水!”“秦督主高侯万代!”
妈呀,秦林差点一头栽下来,怕不有几千上万盏水,敢情当我是大象呢?
马车中,张紫萱吃吃笑得花枝乱颤,从车窗探出头来提醒他:“呆子,略沾沾唇罢了,谁让你都喝下去?”
这样啊,还好,还好,秦林擦了把冷汗。
就在秦林离开风陵镇返回的当天下午,杜铁柱夫妇带着一双儿女,紧赶慢赶的到了少师府门口,见到这里的凄凉破败,齐齐吃了一惊。
杜铁柱拉着一位老汉就问:“张青天,秦青天到哪里去了,不是在这里接状子鸣冤吗?”
“你还来晚点!”老汉摇摇头,“张青天回雁门关巡抚衙门,秦青天奉旨回京,去做东厂的大官啦。”
啊?杜铁柱愣了,他住的村子太偏僻,接到消息就晚了,不成想前面母亲又因病去世,好不容易安顿好丧事,这才过来鸣冤告状,秦青天和张青天都已走了。
“那,那现在告状找谁?”杜家娘子急不可待的问道。
老汉摇摇头:“早办完啦,少师府的田产家财抄的抄,还的还,恶奴家仆要么死了要么跑了,现在人都没剩下几个,张大老爷也躺在床上等死,连话都说不出来,你们还能告什么状?”
杜家两口儿大眼瞪小眼,他们都是最淳朴的山民,根本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又四处探问一番,实在无计可施,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风陵镇。
距离蒲州陆路有千里之遥的山西大同府,一家极其富丽堂皇的青楼,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不绝于耳,公子王孙进进出出,莺莺燕燕娇声浪语,好一派富贵风流的景象。
但在这青楼的后院里,又是另外一副情形,满脸横肉的老嫉婚手持着藤条,监督七八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每午小姑娘都站得笔直,头顶搁着一碗水。
“站直,抬头、挺胸、收腹!”凶巴巴的老娠嫉挥舞着藤条,“谁让碗里的水洒出来,谁就别吃饭,等着洗冷水澡吧!”
“蓟镇城墙,、”宣府教场”、“大同姑娘”乃是九边三绝,前两者是死物,后面的山西大同府姑娘却是活人,在全国都大大有名,北地胭脂中首屈一指,与扬州瘦马并称南北双绝。
所谓大同府姑娘,其实是大同青楼里训练出来的名妓,从小挑选资质绝佳者加以训练,形体声音神态都要调整到完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于是便能艳名高炽,在那京华烟云中独树一帜,为老鸠们找来滚滚财源。
这里头资质最好,模样最俏的小姑娘,脸上带着一丝倔强,越发显得清丽可人,头顶着碗,身体微微发颤,等到众位姐妹都忍受不了,纷纷向老嫉婚乞怜时,仍然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我要听那个大哥哥的话,我要做好人,好人不能怕坏人!”小姑娘这样想着。
嫉嫉恶狠狠的等着她,就这个姑娘最难调教,偏偏是多年来见过最漂亮的,哼,小蹄子!
“王妈好了,差不多了!”老鸿笑嘻嘻的走来,亲手取下小姑娘头顶的水碗,又捧着她的小脸,装得十分爱怜:“哎呀呀,我孙二姐做这么多年生意,杜十娘是最俊俏的,将来名动京华,还不知要迷倒多少公子王孙呢。”
杜十娘牙关紧咬一声不吭,我才不要迷倒什么公子王孙,我只想像那大哥哥说的,做个好人……希望和他再见面的时候……
荆湖卷 924章 圆满收官
到了黄昏时分,青楼对清绾人的严苛训练终于结束,不过尽管身体累得快要散架,小丫头们仍不能像普通人家闺女那样倒在床上休息,而是被王嫉毋赶到了一间阁楼的第三层,令她们凭栏而立,沐浴着灿烂的晚霞,吟诵诗词歌赋。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名少女念到这里,忽然忘记了后面的词句,感觉到王嫉嫣冷厉的目光投了过来,越发慌得额角冒汗。
“渔舟唱晚,响穷彭蠢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杜十娘替姐妹接了下来,尽管在家里没有读过书,可她天生聪颖,同样的词句总比姐妹们记得牢。
杜十娘这么一接,小姑娘们各自咏诵,口中诗句珠玉喷涌,晚风寒凉,晚霞绚烂,大同城尽收眼底,白登山依稀可见,衣袂凌空之际,不管明不明白诗句中的意境,却已暂时忘却了身处牢笼的烦劳。
老鸠和王毋毋满意的笑了,培养大同府姑娘,要在京师那风月场上高张艳帜,就不能养出个低眉顺眼的奴婢样儿,得有点清丽脱俗的气质才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总要精通那么几样。
就在此时,南面官道上车马隆隆,当先一队骑士高举旗帜,人人鲜衣怒马,飞鱼服、绣春刀,神情大有虎啸鹰扬之态。
接着大群乌斯藏喇嘛僧步行,衣分红白两色,抬着两张坐榻脚不点地,风卷云驰般奔来,榻上踞坐之人一胖一瘦,相貌奇古。
然后才是一辆驰马并驾的大车,车身厚重,刷着能照出人影的黑漆,车夫也是尖帽皂衫白皮靴,腰背笔直的坐在车辕上,把车儿驾得稳稳当当。
最后又是一群褐衫尖帽白皮靴的骑士,阴森森白惨惨的脸皮,眉眼间杀气腾腾,叫人疑心是十殿阎罗盖错了印,把十八层地狱里那一层的凶灵恶鬼放到了阳间。
嘶~~阁楼上的小丫头们隔着老远,就觉得一股阴鸷凶戾的气势扑面而来,吓得花容失色。
“这、这是些什么人?”杜十娘紧紧抓住栏杆,小手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姐妹们里面有年纪稍大认得字的,瞧着那队人马打的旗帜,颤声念道:“左都督,少保,特进荣禄大夫,柱国,钦差、钦差总督东厂官校秦!”
东厂,东厂!
莫说小姐妹们,就连青楼老鸠和刚才那位凶神恶煞的王嫉嫉,此刻都骇得面无血色。
杜十娘家住大山深处,并不知道东厂的威名,眼睛忽闪忽闪,好奇的问道:“什么东厂,是打铁的厂子吗?刘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难道他们是坏人?”
刘姐姐是书香门第,破家之后沦落风尘的,闻言就苦笑道:“当然、当然是坏人,坏得不能再坏啦……,”
唉~~杜十娘就叹口气,“天底下为什么有这么多坏人,偏偏还都横行霸道?”
小姑娘并不知道,她心底那个笑容温和、心地善良的大哥哥,就在黑色的马车之中,就是新任的东厂督主!
“疯了,你们作死!”老鸭和王嫉婚回过神,从身后虎扑过来,拖住刘、杜两女就往后扯:“东厂督公就在下面,你们敢在这里胡说,不要命了?!”
其实东厂人马离这处青楼还远得很,至少绝不可能听见两名少女的谈话,可老鸭和王嫣毋却不敢冒一点点风险,绝对不敢。
半晌之后,杜十娘才从老鸠怀中挣开,看着那队远去的东厂人马,心底有种怪怪的感觉,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离自己远去了。
很多时候缘分注定,无数次回眸换来的擦肩而过,终究迷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重逢,却已相逢未必能相识……
“大概是眼花了吧!”秦林放下了车帘,他刚才似乎远远看到一处阁楼子的第三层,有道似曾相识的身影,但转眼便已消失不见。
马车内部空间非常宽敞,秦林重新回到软榻盘膝而坐。
张紫萱依偎过来,臻首轻轻枕在他的腿上,纤腰底下垫着柔软的枕头,把自己摆成最舒服的姿势,凤目微闭,睫毛微微颤动,宛如一只慵懒的小猫。
秦林盘弄着玉人柔顺的青丝,笑眯眯的道:“紫萱妹妹,可是越来越懒了命……”
“小妹要多休息,而且,这些天秦兄不能打坏主意哦!”张紫萱星眸微睁懒懒的说着,手轻轻抚着小腹,满脸幸福。
呃~~秦林大窘,这些天辛苦耕耘有了成果,相府千金的肚子里,已经有个小生命悄然到来,她立刻变身成护崽的母猫,再也不让他碰一下。
瞧着秦林吃瘪的样子,张紫萱吃吃偷笑,掐了他一把:“再忍几天,等到了京师,姐姐妹妹都等着呢!”
张紫萱不提还好,提起青黛和徐辛夷,秦林反应就更大了,想到那娇憨可人的女医仙和火辣热情的徐大小姐,小腹处热流涌动。
该死的周易参同契!秦林郁闷的很,同样是双修,白霜华神功大成,到我这儿就成了精虫上脑,没天理啊没天理……,
张紫萱看看秦林那副窘相,也不敢再挨着他了,赶紧坐直了身子,眼珠一转开始转移话题:“秦兄,闲话休讲,武臣就任东厂督主实为国朝首例,如何操持,你心中可有定计了吗?”
秦林就任东厂督主,也面临和张诚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建立自己的心腹班底,如何真正掌握东厂的大权。在这方面,他其实不比张诚更有优势,因为他是个光杆的东厂督主,连司礼监秉笔太监都不是一一当然也不可能是,那么原来张鲸安插的嫡系,凭什么抛弃当红**的张司礼,改投你这个新晋的秦厂督?
更何况还有一层:厂卫同为特务机关,东厂脱胎于锦衣卫,番子都是从锦衣卫中挑选出来的,理刑千户掌刑百户也同样来自锦衣卫,叫做贴刑官,为何能后来居上,大部分时候东厂都盖过了锦衣卫?
区别只在东厂督公历来都是太监,比掌锦衣卫事的锦衣武臣更方便出入宫闱、接近帝王,更受到帝王的信任!
可秦林却没有这个优势了,他不是太监,不可能随意出入宫闱,而万历对他的信任嘛,只怕也有限得很一也许,那位刻bó寡恩的帝王,一辈子就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哪怕身边的张鲸张诚,照样是被他以帝王之术施以制衡。
至于秦林的办案技术,确实独步天下,但掌控权力可不是单靠破案就能行啊,东厂资格最老技术最高的刘三刀,最高都只做到科管事,连理刑百户的边儿都没挨上呢。
到底将如何打开突破口,真正掌控东厂?这是摆在秦林面前的问题。
“人,”秦林不假思索的答道,他对这个问题早有考虑:“首在用人。”
张紫萱点了点头:“霍重楼、刘三刀这两个人,都是要用起来的,但靠这两位,恐怕……”
霍重楼有勇有谋,刘三刀老成稳重,都可算难得的干才,但东厂里面多的是鬼魅翘勉各路神仙,随便拎出个角色都不是善类,秦林班底里面,还缺几个周兴、来俊臣之类的酷吏,去震慑统率他们。
尹宾商行是够狠够阴够毒,但这厮学的阴阳兵法,乱世屠龙之术,不是很适合派去东厂这种特务机关。
张紫萱搜肠刮肚,愣是没想出来谁能派上用场。
秦林笑笑:“车到山前必有路,为夫夹袋中抖搂出两个人物,便可应付此事,紫萱妹妹就别操心啦,免得思虑过度,连累腹中的小家伙。”
哼,要你关心!张紫萱撇撇嘴,不过果真不谈此事了,趴在车窗旁边,掀开车帘子往外看。
秋征冬解,此时正是将粮食解往宣大边防线的时候,一队队满载粮草的车儿停在道旁,车夫们蹲在旁边吃东西,热气腾腾的窝头,浓稠的小米粥,吸溜吸溜吃的满头冒汗。
张紫萱注意到,不少民夫穿着新棉衣,厚厚实实的穿在身上,说说笑笑聊天吹牛。
“看来三晋百姓总算可以缓口气,过个踏实年啦!”相府千金微笑着放下车帘口如果百姓自己家里吃不饱,运送征粮的车队早已怨声载道,不是这般景象了。
秦林笑笑:“又岂止三晋百姓?塞外,关中,今年的欢笑声都比往年多吧。”
张紫萱美眸一闪,虽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但只要人间的欢乐笑声比过去更多,就已难能可贵,这趟三晋之行,终于圆满收官,秦兄以东厂督主身份重回京师,又将如何搅动京华烟云?
几乎在同一时刻的塞外归化城,已是白雪皑皑。
归化城虽号称塞上雄城,毕竟是兴建不久的草原城市,其实和内地县城差不多大小,能容纳的人相当有限。
可现在归化城东南西北四面,数不清的毡房连片成海,到处都是点燃的牛粪火堆,几根羊毛大毒迎着风雪高高飘扬,营盘里人来人往,完全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毡房里不是熬着羊肉面汤,就是烤着面饼子,往年草原上难得一见的铁锅,现在家家户户都有。
以前,牧民们过冬可没这么轻松,不过自从俺答封贡开始就好得多了,等到三娘子与秦将军抵定塞北,进一步加强了边境贸易,牧民们用草原上的出产,从汉地换来饱腹的粮食、御寒的衣服,过冬的困难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羊毛大毒高耸的大帐之中,三娘子钟金哈屯举行着宴会,儿子不塔失里以及几位忠心的将军分两边就坐,人人脸上带着兴奋之色。
三娘子桃花脸有些红了,举起酒杯:“朝廷旨意到了,秦将军亲自主持其事,等到明年开春,咱们就挥兵越瀚海西进,吓唬吓唬西域的那些笨蛋!”
“有秦将军主持,俺脱脱敢道一个不字,就是长生天都不收的混蛋!”大成台吉脱脱第一个跳出来,指天画地的表示要为秦林效力。
额礼图、明安等贵族将领轰然应诺,出兵越瀚海吓唬吓唬西域诸部,就能从丝绸之路开通后的利润里分一杯羹,这种事情谁要不答应,谁脑子里一定进了水!
土默特部开始厉兵秣马,男人们整修刀剑武器,女人们趁着冬天没事缝补衣裳,为开春后的行动做着准命……
陕西安塞的一处村寨,一层bóbó的白雪覆盖了黄土地。
天气冷了,村里的孩子在外面玩耍,活动活动暖和身子,村口聚集着二三十个半大小子,分成两拨做着官兵打强盗的游戏,嘴里呵呵的哈着白汽,小脸蛋都红通通的。
只见他们分成两拨人,一伙官兵,一伙强盗,互相攻守,一冲一撞竟隐隐有些章法,若是那懂得军阵的人见了,恐怕会相当吃惊。
装官兵的孩子们年纪稍微大些,装强盗的年纪小些,好在他们队伍里有个粗眉大眼的少年,身胚粗壮,力气极大,不但冲撞时极有威势,又呼呼呵呵的指挥手下,渐渐把官兵们压倒。
“二狗子从东面上,三德子西边稳住,我来也!”粗眉大眼少年当先直冲进官兵阵中,双手横扫千军,一摆下去就把官兵带倒了好几个,最后官兵们发一声喊,全都说投降了。
少年呵呵大笑,年纪虽小,颇有睥睨众生之态。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夸道:“高大哥这么厉害,将来上阵杀敌,一定是员闯将!”
那高大哥将大手一摆,朗声道:“做什么闯将,要做,我就做闯王!”
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就听得村里大人喊道:“来,孩子们回家吃腊八粥啦,今年的粥可香哩!”
“对对对,娘说今年税轻了,所以熬的粥比往年稠,还加了红枣!”孩子们欢笑起来,一起奔向村里,把闯王高大哥扔在了身后。
高大哥怅然若失,不过很快有人来唤他吃饺子,于是很快把刚才的一点不快抛在了脑后,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
荆湖卷 925章 时势造英雄文字版
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农妇那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迎祥儿啊,好好吃吧,你二舅托人带话过来,听说朝廷要修什么路,延安府那边的员外爷都在买马,他贩马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叫你开春就过去搭把手。娘寻思俺家也没有地了,二舅总是亲戚,也不会亏待俺儿……”
农妇不懂什么叫做丝绸之路,只道是朝廷要开山修路,一旦动起大工,当然要用很多骡马。
高迎祥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饺子,怔怔的看着娘亲。
“娘没事儿,自己缝缝补补,纺线、纳鞋底,家里少了你这半大小子,也能省下许多嚼口,”高母硬下心肠如是说道,她何尝希望儿子远行,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田地被豪强以投献为名夺走,实在填不饱娘儿俩的肚皮了,与其守在这里挨饿,不如放儿子出去闯一闯。
高迎祥心思立刻就飞了,以前就很想出去跟着二舅见见世面,是母亲守着不许他走。现在母亲肯答应,正遂了他的心愿。
咕噜一下将饺子咽下肚,高迎祥正准备答应母亲,却听得外面乱糟糟的脚步声,一个沙喉咙叫道:“高婶,高婶子在家吗?”
高母面露惊惧之色,手紧紧捏着衣角,高迎祥忽的一下站起来,拉开门握着拳头叫道:“你们还来做什么?有什么冲着俺来,敢动俺娘一指头,小爷和你们拼了!”
门外站着崔老财的管家吴仁义,还有好几个家丁奴仆,上次就是他们借投献为名夺走了高家母子的五十亩坡地,陕北的坡地虽不值钱,已是这母子俩最后的口粮地。高迎祥与他们厮并。可惜他身胚虽壮,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被打了个臭死。田地也给夺走了。
见仇人再次上门,高迎祥恨恨的咬着牙关,母子俩只剩下寄身的一座小院子。崔家要是想连这点都想夺去,只好和他们拼命了。
当初夺走坡地时,吴仁义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现在他被高迎祥一喝,却并没有立刻翻脸,反而眯起三角眼,挤出几丝假笑:“原来是高兄弟啊。高婶子,上次那坡地的事情,俺家老爷亲自点看地契。发现当初高叔投献只押了二十亩,你们的地契却是五十亩,足足多了三十亩出来。俺家老爷从来与人为善、造福桑梓。怎么会贪占别人田地?所以叫我把多的三十亩地契还回来。”
什么?高家母子俩大眼瞪小眼。崔老财大斗进小斗出,不知占了多少不义之财。只要进了他家门的,还能拿出来?这吴仁义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吴仁义何尝想玩什么花样,崔老财又何尝想把到嘴的肉又吐出来,只因从同州那边传来消息,朝廷力行新政清丈田亩抑制兼并,先是少师府张家被查抄一空,接着吴王寨周家家主周德馨也掉了脑袋,据说有个东厂秦督公、还有个张都堂在抓这件事,犯在刀口上的就掉脑袋,连王马杨沈四大家都乖乖的缴纳积欠、清退占田……东厂督公怎么不在京师,跑到关中来了,少师府张家到底是为什么被抄家的,陕北安塞实在太偏远了,传过来的消息未免有些不尽不实,但崔老财晓得这次朝廷不是说说就算,否则王马杨沈这些头等缙绅豪门不会乖乖低头。
有风陵镇少师府,吴王寨周家做了先例,还有传言说朝廷要拿一批劣绅开刀,陕西官场上也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样子,崔老财这等三四流的土豪就不由得不怕,思前想后,与其朝廷清丈田亩、查办劣绅时犯在刀口上,干脆自己主动让一步。
可笑他这等土豪,也是些走一步看一步的货色,一毛不拔固然不敢,尽数吐出又觉心疼,先把累年积欠的税赋交了个五六成,亲自送到县衙里去,又将侵夺百姓的所得,估摸着退掉一半,假惺惺的邀买人心,指望将来官府真的查办起来,自己的民愤不要太大。
吴仁义领了东家的吩咐,将地契带在身上的,取出来双手递给高迎祥,皮笑肉不笑的道:“高小哥,三十亩地契,请收好。我家老爷办事从来黑白分明,断不会平白吞没你们的田地,吃斋念佛、修桥铺路,乃是大大的善人……”高迎祥错愕着接过地契,只觉似在梦中。
吴仁义并没有得到希望的回应,只得讪讪干笑离开。
高家母子不敢置信的看着地契,固然还有二十亩被崔老财吞没了,可为什么又还了三十亩回来?
高迎祥开始发愁了,不是为了做闯将或者闯王,而是苦恼着到底是去投奔二舅,为朝廷修那什么路去贩牛马,还是留在家里侍候母亲,摆弄那三十亩坡地?
从来时势造英雄,暴秦无道,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汉室倾颓,张角兴太平道,黄巾军席卷天下,试问秦王扫虎视何雄哉之时,哪里有陈胜吴广的舞台?若汉武帝大军出塞扫灭匈奴封狼居胥之时,纵然天生张角,徒为山中一道人而已。
关中三晋落实新政,清丈田亩、勘定税赋,本已凋敝的民生终于得以休养,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丰沛的利源也将滋润这片土地,百姓有吃有穿,纵然陈胜吴广张角黄巢一起复活,也将无所作为。
安塞县这位少年的将来,或为山中一农夫,或为成功的马贩子,甚至可能经由丝绸之路走到西域,开创另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但他永远都不会成为闯王了……彤云散去,小雪初晴,山西五台山的夜空分外明净,北斗七星中的摇光,也即是破军星,那妖异的蓝色星芒渐渐消退,变得和其他六星没有区别,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静静的挂在夜幕之下,夜空静谧而安详。
“阿弥陀佛,破军星归位了!”五台山尚智大师僧袍一展,回身冲着树梢上的人影低眉合十道:“凶星潜消。天佑我大明国泰民安。善哉善哉。三凶星只剩其一,阁下还要一意孤行么?”
“那个男人,终于还是成功了……”白莲教主白霜华斜倚在枯树枝头。对尚智大师的话充耳不闻,心中想到秦林,冰与火交织的双眸中不再有杀气。而是氤氲着一层水雾。
尚智大师是五台山青庙第一高僧,闻得白莲教主法驾到此,便欲为天下苍生之福,以无上佛法开解她心头戾气,可惜各含机锋的几句话对答下来,发现对方精通教义,竟然难以辩驳。
要知道白莲教的渊源之一,便是南宋的佛教白莲宗!
尚智大师正在着急,哪知天遂人愿。近来妖芒炽烈的破军星重归于位,老和尚欢喜之余,却又心头暗自纳罕。情知魔教教主并非被自己说服的。那么为什么星相又发生显著的变化呢?
但见这位魔教教主嘴角含笑,眉宇中隐有春意。尚智大师何等人物,立刻猜到她动了凡心,思忖道:看来破军星多半是应在白道友身上,她道心浮动凡心起,杀伐征战的念头消退,将来若嫁得如意郎君,在家相夫教子,倒替天下苍生省去一场杀伐大劫。只不知那位引得魔教教主思凡的功臣,又是何许人也?
白霜华终于收回了盯着天空的目光,微笑道:“罢了,尚智大师不必再说,本教主心如渊海,岂能为你几句佛门妄语所惑?念在你们庙里也供着弥勒佛,本教主才来拜上一拜,哪有空和你打机锋!”
说罢她双足在枯树上一踏,身形一展,白色的身影凌空下落,飘然远去。
“到底是哪家儿郎,能把魔教教主迷倒?想必是唇红齿白貌若潘安吧!”尚智大师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又想起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大对头,赶紧默念道:“善哉善哉,人生如梦幻泡影,粉红骷髅臭皮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白霜华踏月光而行,下到半山腰借宿的寺庙,教中众高手都没有睡,纷纷迎了上来,奉圣左使高天龙、应劫右使艾苦禅、青白红三阳堂主、数位长老纷纷拜倒,口称恭迎圣教主。
高天龙神情恭敬:“圣教主自蒲州回来,武功修为又有精进,脚步声已轻灵至极,可喜可贺!”
说罢,高天龙暗暗咬了咬牙。
白霜华倒是没有瞒着他的意思,从蒲州回来就坦然宣称已从秦林手中夺得白玉莲花,加上原有的混沌之球,练成了白莲朝日神功第九品莲台。
高天龙见到白玉莲花,顿时就傻了眼:这件圣物是他让儿子高豺羽带着去湖广的,后来高豺羽多年杳无音信,恐怕早已不在人世,白玉莲花却出现在白霜华手中,这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在山东兖州他为了脱身,扔给秦林装白玉莲花的盒子,里面实际上是空的呀。
高天龙可以百分之百的认定,儿子要么死在秦林手上,要么就是白霜华背后下的黑手——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哼哼,假借老夫扔给秦林那个空盒子,就堂而皇之的把杀死我儿高豺羽夺得的白玉莲花拿出来?
想到这些,高天龙心头的恨意就如火如沸,只是他绝不能表现出来,单独一个人,远不是白霜华的对手,他要试探、筹划……饶是白霜华聪明强干,又哪里知道这些?白玉莲花向来由奉圣左使保管,在兖州时又有很多人看见高天龙把盒子扔给秦林的,现在她从秦林手中夺得圣物——其实是张紫萱给的,完全合乎情理,没有任何疑问嘛。
听得高天龙奉承,白霜华笑了笑:“托赖无生老母赐福,本教主终于练成第九品莲台,这也算不得什么,一个人的武功再厉害也没有太大用处,终究要教中兄弟姐妹上下齐心,才能光大圣教。”
哼哼,上下齐心……高天龙面色不变,心头冷笑不迭,朝亲信胡云鹏递了个眼色。
十长老中的血海飞蓬胡云鹏便施礼道:“圣教主乃奉无生老母法旨降世的摩尼大光明神,所以修习圣教各项法门都勇猛精进,将来自能推翻朱明伪朝,一统天下。不知圣教主刚才夜观天象,有何感悟?与秦魔头,哦不,秦将军会晤,商议的东南起事,到底如何?”
白霜华自蒲州归来,与教中高手约定在五台山会面,众高手便从天南海北赶来,最远有从几千里外的浙江、江西出发的。
现在所有人到齐都有三天了,众人迫不及待的询问和秦林商谈得怎么样,可圣教主一反常态,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就面露尴尬之色,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说要观看天象以定将来,偏偏前几天下雪,天空乌云密布,所以一直拖到了今天。
“破军归位,主天下大定,”白霜华说出今夜所见,心情就有些复杂。
白莲教教义讲光明战胜黑暗,当然要老百姓过得好,根本教义是叫人行善,教中兄弟姐妹团结友爱,另外因为元末红巾军大起义,目前的白莲教继承自韩林儿刘福通一系,所以还要讲抵御胡虏、汉贼不两立的一套。
秦林安定关中,百姓如能安居乐业,是符合白莲教教义的。
但另外一方面,因朱元璋“篡位”(至少名义上是)杀死了韩林儿,朝廷又严厉打击白莲教,于是白莲教历来视明朝为伪朝,以推翻目前的朝廷,建立光明神的地上天国为宗旨,那么关中安定,变乱不起,实现造反理想的机会就越发渺茫了。
见白霜华神情犹豫,高天龙又是一声冷笑,果然如此!
胡云鹏声音渐冷,追问道:“圣教主在秦林身边前后将近一年,以圣教主之神威无敌,难道至今尚无尺寸之功?秦林屡次与圣教为敌,既然他不肯联手起事,何不将他捉来千刀万剐,与教中兄弟报仇雪恨?”
这……白霜华面色尴尬,她从小修习白莲教经卷,心底如皓月当空,此时想着与秦林在山中的一夜,以圣教主的身份面对教众,未免有愧于心。
荆湖卷 926章 两代教主
白莲教倒不是不准结婚,前代那位让永乐大帝寝食难安的唐赛儿唐教主就有夫婿,但白霜华有过一夕之欢的,恰是屡次与圣教作对的秦林!
白霜华窘极,不禁恨恨的想:姓秦的,如果你答应联手起事倒也罢了,偏偏又让你抵定三晋关中,只怕朝廷还要加官进爵,哪里还肯造反?叫本教主身处其间,实在是左右为难……
身为魔教教主,白霜华以高绝武功和教义赋予的无上权威统率教众,其实本人并不善于作伪,这会儿都是教中高手,她又没带银面具,美丽面庞上流露的神色,便尽数落入众高手眼中,顿时人人心头狐疑。
奉圣左使高天龙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试探着问道:“圣教主,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秦林不肯与咱们联手就罢了,闻得此人任职东厂督主,统领一众鹰爪孙,只怕将来更是圣教大敌,他正率众返回京师,要不咱们干脆……”
对!应劫右使艾苦禅向来对白莲教忠心耿耿,踏前一步,期待的看着白霜华:“请圣教主下令,趁秦魔头身边护卫不多,咱们中道劫杀!”
“等他回到京师,正式就任东厂督主,再杀他就难了!”胡云鹏大声说着,故意看了看身边的几位长老。
青阳堂主紫寒烟、白阳堂主萧云天、红阳堂主练辟尘纷纷请战,秦林之前给白莲教造成了重大损失,只因他被贬出京,白霜华才一力主张和他联手,现在这个机会可以说非常渺茫了,甚至是完全不可能了,那么趁着秦林就职之前杀掉他。最符合白莲教众高手的心意。
高天龙又催道:“动手吧!他身边只有十余个锦衣官校。二十多个东厂番子,再就是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一众喇嘛僧,圣教主神功大成。威德不是对手,咱们一拥而上,杀掉秦林!”
白霜华呼吸渐渐急促。好看的眉毛紧紧皱起,只觉心中乱如麻团,在下属面前又不善作伪,那副样子是人看了都要起疑心。
别的倒也罢了,紫寒烟当年曾经历情劫,见状颤声道:“圣教主,难道,难道你与那姓秦的……赶紧挥慧剑、斩情丝啊,属下、属下当年的事情。还不足为前车之鉴吗?”
紫寒烟说着就掀开了面具,只见她右脸光洁美艳,半边面具底下的左脸却伤痕累累。看上去可怖之极。当年紫寒烟也是位出色的美人儿。只因爱上一位官家公子,却被设计陷害。以至于弄成这副样子,后来她亲手杀了那bó情寡义之人,又用铁面具遮住了残废的左半边脸。
白霜华看到紫寒烟的惨象,心旌稍一摇动,很快就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是这等人……”
此言一出,众高手尽皆变色,教主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紫寒烟气急败坏的道:“圣教主,你、你已经……他还不答应联手起事?这等bó情寡信之辈,就该一刀杀了!”
白莲教主神功盖世,又练就奇功百毒不侵,怎么会被秦林得手?在紫寒烟看来,自是秦林先许诺联手起事,骗了白霜华清白,等到朝廷起复重用,他又翻脸不认人。
白霜华俏脸红了红,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这几天她也扪心自问,如果仅仅是因为走火入魔而与秦林有了肌肤之亲,她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死这个男人,但答案是否定的,一根情丝早已系在了芳心深处,她可以骗任何人,但骗不了自己。
三堂主、众长老全都手足无措,圣教主也不是非得守身如玉,可她倒好,与本教大敌纠缠不清,到底如何是好?
高天龙厉声道:“圣教主,高某最后叫你一声圣教主!只问你一句,到底杀不杀秦林?”
紫寒烟则像大姐姐一样语重心长:“圣教主修成圣教神功第九品莲台,可谓震古烁今,只要及时回头,亲手杀掉那秦魔头,挥慧剑、断情丝,咱们仍然奉你为主,在无生老母座下发的誓言,永不改变!”
众人期盼的看着白霜华,一边是尊贵无比的教主身份,一边是个负心bó幸的男子,应该怎么抉择,早已不言而喻。
孰料白霜华连片刻都没有犹豫,就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紧紧抿着嘴唇,冰与火交织的双眸里,眼神分外倔强。
“大伙儿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高天龙暴喝一声,双手齐扬,蜈蚣钉、黄蜂针、铁蒺藜、穿心镖,蓝汪汪的喂毒暗器直往白霜华周身招呼。
胡云鹏也暴起响应,一柄细细的剑如灵蛇般颤动,直指白霜华的咽喉要害。
“得罪了!等杀死秦林,再向圣教主请罪,”艾苦禅挥动禅杖,朝着白霜华当头罩下,杖影重重叠叠如泰山压顶。
三堂主也纷纷出手,紫寒烟刀光如圆月,萧云天双掌齐出,练辟尘剑走偏锋!
也不怪他们心狠手辣,实在是身为白莲教高手,深知白莲朝日神功第九品莲台的可怕,就算如此猛攻,也不一定能伤到这位圣教主呢。
当世六大高手围攻之下,白霜华仍木木呆呆发着愣,却在众多剧毒暗器即将入体时身形一拎,衣袂招展打起一阵诡异的旋风,那些蓝汪汪的暗器便如泥牛入海般没了踪影。
“对不起,我、我不能让你们杀他,”白霜华伸指一弹,便将指向喉头的细剑弹开三尺,身形交错,如鬼魅般脱出艾苦禅的杖影,双足连环踢出,逼得紫寒烟回身躲开,滴溜溜一转避开萧云天双掌,手在练辟尘手腕上一托,这位红阳堂主手腕一麻顿时捏不住宝剑,那剑冲天飞起,夺的一声钉在了房梁上!
兔起鹘落的瞬间,当世六大高手的合击便落了空,高天龙心下发寒,狠狠咬了咬牙齿,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今天不杀了这叛教之人,咱们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艾苦禅、紫寒烟并没有这么想,可形格势禁之下也别无他法,众位长老也互相看看,隐隐布成圈子,将白霜华围在中间。
“圣教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紫寒烟苦苦劝道,又四下看看:“只要你杀掉秦林,为本教除去大敌,咱们仍然奉您为教主,如有二心,死后沉沦黑暗,入不得真空家乡!”
高天龙心下虽不情愿,面子上仍装出焦急之色,连连点头附和。他算看准了,白霜华这等女子不动情则已,动情便是情根深种,绝不可能答应杀害秦林。
“我、我不做这劳什子的教主了,”白霜华轻轻摇了摇头,清丽脱俗的脸庞满是坚决,她将装着白玉莲花和混沌之球的锦盒托在掌心,递给紫寒烟:“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们的教主了,你们,也别去杀秦林,唉,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面乱得很,你们别逼我,别逼我……”
紫寒烟还在迟疑,白霜华身影一闪就把锦盒递在她掌中,一边叹息着,一边慢慢朝外走,眼神迷惘落寞。
紫寒烟捏着锦盒,不禁心头发寒,如果方才白霜华有意杀自己,还能逃得过吗?没想到她练成白莲朝日神功第九层,竟精进如斯!
饶是这里魔教高手如云,被白霜华展露的神功所震慑,再加上圣教主积威犹在,竟无人敢出手阻挡她离开。
高天龙狠狠咬了咬牙,目光转到了装着圣物的锦盒上面,看来今天拦不住白霜华了,那么更重要的是谁来接掌圣教主之位?
此时白霜华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夜色中,回过神来的白莲教众高手,齐刷刷的盯住了紫寒烟手中的锦盒。
“历代教主皆由圣女接任,当务之急是迎回圣女,接任教主!”艾苦禅斩钉截铁的说道,目光还有意无意的在高天龙脸上转了一圈。
这是白莲教历来的规矩,众高手倒也无话可说,齐声道:“迎回圣女,接任教主!”
高天龙和胡云鹏互相看看,眼神中光芒闪烁不定……
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接任魔教教主的阿沙,懒洋洋的晒着冬天那难得的温暖阳光,可怜的大黄狗被她当成枕头,嗷呜叫了一声表示不满。
白灵沙今年有十四五岁了——之所以不很确定,只因她是孤儿,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多大年纪。
和当年脏兮兮的小乞丐样儿判若两人,她现在生得明眸皓齿,一头青丝俏皮的扎成了双丫鬓,穿着漂亮的水粉色衣服,身段婀娜多姿,也是位难得的美人儿,只是时不时露出俏皮的微笑,两颗大兔牙格外显眼,完全是个古灵精怪的调皮丫头。
“哈哈哈,太好笑啦,”阿沙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秦大叔明明不是太监,却被任命做东厂督主,那天两个笨女人急成那样,真是的,太监有什么啦,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嘴巴。”
大黄狗耳朵耷拉下来遮住眼睛,表示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仿佛在说:小丫头你不知道,太监要少一个零件啊……
“老爷回来啦,老爷回来啦!”守门的亲兵家将大声欢呼起来。
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好稀奇?阿沙撇撇嘴,不过下一刻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起来,飞快的冲向门口:“秦大叔,带了什么蜜饯零食?”
荆湖卷 927章 重回帝阙
哎呀,这位是谁?陆远志、牛大力略有楞然,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一年多没见,当初那个脏兮兮的乞儿,后来又披头散发牵着条大黄狗到处疯,身材干巴巴的小丫头,变成了青春活泼的阳光美少女,众人都有点不敢相认了。
“拖油瓶啊,我打!”秦林伸手就在她头顶敲了个爆栗,小姑娘挺翘的鼻梁上那几颗俏皮的雀斑已经淡了,但笑起来露出的两颗免牙可瞒不了人。
阿沙眼泪花花的,嘟着小嘴:“秦大叔,讨厌死了!”
“看这是什么?”秦林笑嘻嘻的从马车里提出礼物,还包着油纸就透出了甜香。
阿沙好不容易挤出副泪花花打转的可怜样儿,立马就破涕为笑了,揭开纸包一看,陕西富平的合儿柿饼,山西限县的雪梨膏,甜蜜的芬芳十分醉人,又有块种点心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伸手一拿重得超乎想像,要不是阿沙反应快差点掉下去砸到自己的脚,仔细看看,原来是核桃和果仁之类的做成,不知道为什么这般又硬又重。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啊?”阿沙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寻思从哪儿下嘴。
陆胖子话多,替秦林大吹牛皮:“阿沙姑娘,这是西域胡商过甘凉道、八百里秦。”千里迢迢远道贩往蒲州的稀罕物件,小小一块便坚如磐石重若泰山,其价简直高不可攀,在中原汉地是千金难求啊!”
阿沙顿时眼睛直冒小星星,望着秦林满脸仰慕:“秦大叔,你、你对阿沙真是太好咖…”
秦林摸了摸鼻子,得,咱也成了米帅富。
阿沙有了心爱的甜食,一溜烟的躲到旁边吃独食去了,秦林打发了这调皮鬼,一行车马才进了门,亲手将张紫萱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这才个把月,秦兄至于吗?”相府千金满脸无奈,心下倒是有点小得意,天下有哪个即将做母亲的女子,不希望得到丈夫的重视呢?
徐文长难得没喝醉酒,闻得秦林回府,一溜烟的从后面迎出来,见此情形就暗笑不迭:相府千金身怀有孕,若是能诞下男婴,倒也不负了张居正当年的苦心一秦林那位老泰山,先后替他弄了好几道荫庇封典,无非是照顾外孙吧。
女兵甲乙丙丁的神色则有些古怪,她们已知道了张紫萱身怀有孕的事实,如果诞下男婴,就将是秦林的长子,李夫人和徐夫人会怎么想呢?
“唉,死胖子,你可不许学秦长官,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我休了你!”女兵甲跺了跺脚,看看满脸堆笑凑过来的陆远志,一把揪住他耳朵。
陆胖子赶紧讨饶,说秦长官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所以深乎众望,拙夫这副嘴脸只有小花你看得上眼。
女兵乙看着秦林,眉心有点忧愁:“唉,秦长官好则好矣,就…”
“处处留情嘛,”女兵丙也叹口气,因为她们最早是跟着徐辛夷的,然后又服侍青黛一段时间,看到张紫萱首先身怀有孕,心头总归有那么点替故主抱憾的意思。
小丁一脸阴森:“我有一种不好的预起……”
什么?甲乙丙同时眉头一挑。
小丁眼睛眯起,声音阴恻恻的:“张夫人怀的女孩,“…”
切!三位姐姐一起挥拳,打得她抱头鼠窜。
青黛在桂黛女医馆坐诊,徐辛夷在定国公府陪着老嫂子说话,接得秦林回府的传报,两女几乎同时赶回家里。
“秦哥哥!”青黛乳燕投林般扑进了秦林的怀抱,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先贬琼州,再迁蒲州,又是坐海船风里来浪里去,又是和乌斯藏喇嘛打架,女医仙嘴上不说,心头着实替他捏把汗,深夜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直到今天秦林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她还担心只是一个梦,幸好怀抱里有着实实在在的温度,轻抚她肩背的手也是那么的有力,让她终于意识到朝思暮想的秦哥哥是真正回来啦!
“哼,笨丫头就知道哭鼻子,”徐辛夷迈着大长腿漫不经心的走进来,但因呼吸急促而快速起伏的丰硕胸部,以及蜜色脸蛋上的红晕,都出卖了她得知消息后策马飞奔而回的事实。
片刻之后,秦林的卧室里,青黛和徐辛夷得知了张紫萱怀孕。
“青黛妹妹,辛夷姐姐,真是不好意嗯...…”张紫萱脸蛋有些发红,后进门反而先有孕,倒好像是抢着似的,更何况因为父丧,她守制整整一年。
“什么不好意思?”青黛莫名其妙的,倒是很惊喜的伸出手,非常小心的摸了摸张紫萱的肚皮:“呀,这里面有个小家伙啦,嘻嘻,将来给我抱呀!要是像秦哥哥一样调皮,我打他屁鬼……对了,等我拿些保胎药来,紫萱姐姐生个大胖小子才好玩呢。”
秦林满头黑线,得啦,青黛想得真长远。
也亏得是心地如水晶般纯净的青黛,换成郑祯,还不知怎么千方百计要害死万历那倒霉催的皇长子呢。
张紫萱笑道:“那当然好,女医仙的保胎药,还能差了吗?不过接下来妹妹可不止帮姐姐保胎呢,还有个家伙,从蒲州出发开始就馋了一路,姐姐从此躲远点,你们可得负责喂饱他。”
青黛嘻嘻笑着吐了吐丁香小舌,大大方方的点点头,她的纯净真挚发自内心,可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傻天真,身为女医仙,什么洞玄子、**经都是倒背如流的,岂能不知张紫萱的意思?
徐辛夷本来有点不乐,丰润的唇瓣醋兮兮的嘟着,其实三女之中,她才是最先和秦林有过肌肤之亲的,倒叫张紫萱抢在前面,让喜欢争强好胜的大小姐有些小郁闷。
不过听到这里,徐辛夷登时精神一振,紫萱妹妹不过是独自和秦林在蒲州待了这么久,才抢在了前面,接下来的一两年里,都将只有自己跟青黛会与秦林同房了。
“哼哼,还怕你逃出本小姐的手掌心?”徐辛夷“不怀好意”的盯住秦林,暗暗握了握粉拳:从现在开始,努力啊!
秦林顿时背心微寒,感觉自己似乎成了被某人瞄准的猎物……
当夜,青黛笑嘻嘻的缩在大床一角,用锦被遮住不着片缕的身体,只露出白皙如玉的香肩,俏脸犹带着诱人的红潮,瞧着床中间的大战,一副怕怕的小模样。
徐大小姐仰面朝天,如八爪鱼般牢牢缠住秦林,任他深入采撷,哪怕浑身香汗淋漓,剧烈的喘息让胸前波涛汹涌,小蛮腰仍不停的起伏迎合着,大长腿交叉着紧紧夹在秦林的腰上,使他的撞击更加凶猛有力。
看来大小姐是豁出去了,青黛怕怕的咬着手指头,暗道明天还是给秦哥哥配副养精固本的汤药吧……
第二天一早,英姿飒爽的徐大小姐如烂泥般瘫在床上,青黛娇憨可爱的脸蛋也带着甜甜的笑,只怕都要晚一点起床了。
秦林晨起神清气爽,在两位美人儿脸蛋上各亲了一下,穿好衣服走出去,小心的关上了房门。
从蒲州带回的拮芳采萍守在外面,正要说什么,秦林竖起手指放到唇边:“嘘~~”
显然他想让两位夫人多睡一会儿。
拮芳、采萍脸儿微红,暗道老爷实在是厉害,李夫人倒也罢了,徐夫人身量高挑健美,没想到……
今天不是早朝的日子,不过秦林身为东厂督主,头天到京休息沐浴,第二天就应该入宫陛见,作为厂臣理论上是可以随时入宫的,皇帝召见他的地方也不仅限于御书房养心殿皇极门这几处。
秦林着江牙海水蟒袍,系九龙玉带,头戴无翅乌纱,骑照夜玉狮子马,带着亲兵弟兄们出门。
陆远志、牛大力等弟兄已改成尖顶帽、褐衫、白皮靴的东厂番役打扮,尽管还没办理正式交接,可秦林做了东厂督主,大伙儿还不跟着鸡犬升天吗?从此都是大明朝头号特务机关里头,令人望而生畏的一员了。
往东北方向不远就是棋盘街,经过那座一点气势都没有的大明门,走过巷道形式的天街,踏过外金水桥,从气势恢宏的承天门底下过去,就来到了午门外。
一路上半个有分量的朝臣都没遇到,老实说万历朝各项制度都懈怠了,不是早朝的日子,谁肯天不亮就爬起来?只有几个皇城里头光禄寺、御用监的低级办事官吏,远远看到秦林就跪下磕头。
到了午门,值守的锦衣卫、金吾卫官校都认识他,满脸堆笑的给秦督主请安,秦林也不拿大,笑着点点头,骑着马就跑了进去。
既然恢复一切封典荫赠,禁中驰马当然也照旧嘛。
锦衣卫、金吾卫众校尉就吐了吐舌头,秦督主果然厉害,挨了三百廷杖、革去一切官职发配琼州,现在又活蹦乱跳的回来了,还做了东厂督主,也该他嚣张一下。
照夜玉狮子踩踏着紫禁城里的金砖地面,得儿得儿马蹄声声,秦林抬头四顾。看着熟悉的殿宇宫室红墙黄瓦,雕栏玉砌应犹在,朱颜不曾改,哈哈笑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清早的紫禁城格外静谧,笑声远远传开,守卫午门的官校们不禁面面相觑:胡汉三是谁?
御书房,万历早早的等在了这里,一来是年轻气盛,冲劲儿还没被扯皮捣蛋的文官们磨光,揣着点勤政的念想,二来嘛就是恐怕他自己都不承认的,心底对秦林的某种重视,或者说忌惮更恰当。
从来只有臣子等君王,哪有皇帝等臣子?可万历心中,实在有点忐忑,想及早见到秦林。
这位皇帝对秦林的观感,很有些复杂而难以言明,此人屡次立功救驾,为国家为社稷立下赫赫功劳,最近又献上每年五十万白银入内爷,照说,应该是不折不扣的第一号宠臣了。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
万历本人虽只有中人之姿,但师从大明朝两百年间第一名相张居正,这帝王心术也很有些火候了在原来历史上的执政四十年里,他懒、他贪,不过始终牢牢抓着权柄,自张居正之后,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他的制衡驾驭。
唯独是秦林,万历本能的感觉到这个人与其他臣子有很大的不同,尽管他礼仪从来恭恭敬敬,但眼神中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和别的臣子有着本质的区别,似乎并没有把他这个承天受命的天子,当作至高无上的存在,很多情况下是平视乃至……俯视!
老实说,秦林也确实没把万历当作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他可以忠于社稷,忠于民族,但和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完全不同的是,他知道后来的几百年历史,更清楚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绝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又怎么会发自内心的对万历诚惶诚恐呢?
万历短于大政谋略,长于帝王心术,他渐渐的发觉到这一点,虽然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也足以叫他潜意识里对秦林有所戒备了。
不过,他绝对不可能想到,这个家伙来自四百多年之后……
万历假装批阅着奏章,其实等着消息,他听见外面脚步声,就放下了批红的笔,不慌不忙的问道:“秦爱卿来了吗?”
报事小太监是张鲸的人,跪着把头一低:“回皇爷的话,总督东厂秦林已入宫,正骑马赶来御书房。”
骑马?万历有点好奇。
张鲸在背后连使眼色,小太监立刻明白,老老实实的回道:“秦林着江牙海水蟒袍,系九龙玉带,乘马直入宫中。”
哦?万历眉头一挑。
张鲸忙俯身道:“秦林嚣张跋扈,刚刚奉旨回京,便擅自服用御赐器物,没有急事也在禁中驰马,实在是胆大妄为之极。”
“陛下,”张诚有点着急,又暗暗骂秦林不识相,你刚回来,何必摆出这副样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外间马蹄声响,然后是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秦林风风火火的走到御书房中,山呼舞蹈:“吾皇万岁万责万万岁!”
果然,蟒袍玉带满身灿烂。
荆湖卷 928章 君君臣臣
“秦爱卿平身,”万历微笑着做了个往上虚扶的手势。
秦林顺势爬起来,昂首挺胸望着万历,要做戏就要做到十分,这会儿倒也不必藏着掖着。
万历眉头微皱,口中微作沉吟。
见秦林如此不识趣,张鲸格外高兴,寻思着怎么给他下蛆,张诚则暗暗捏了把汗,不过此是御前召对,万历没说话,他俩不好僭越。
万历身为帝王,实在不便直接问秦林为何锦袍玉带华彩斐然,那也忒显得小家子气了,敢情赐给人家的,又不许穿?思忖着打量打量秦林,万历忽然发现了点儿什么,笑道:“朕将秦爱卿起复召回,授以总督东厂重任,还担心爱卿你去职离京,一路远行万里舟车劳顿,恐怕精神倦怠身体疲累,今日见爱卿神采奕奕,朕就放心啦!”
嘶~~张诚倒抽一口凉气,别看万历笑容莞尔,话里深处藏着的一层意思,叫熟悉这位陛下的张公公不寒而栗。
秦林是挨了廷杖贬谪出京的,照理说起复回京,就该满面风尘憔悴已极,拜倒丹陛之下涕泪交流叩谢皇恩,这才像话嘛。
哪能像他现在这样,身体健康精神饱满说话中气十足,不似贬谪了回来,倒如同出去游山玩水逍遥了一年多。
天子廷杖、贬谪,你就该狼狈不堪,偏偏过得舒舒服服,比谁都逍遥快活,这是什么道理?按诛心之论,恐怕就有些不大对头了。
张鲸和张诚相反,这位司礼监掌印在旁边暗笑不迭,不过很快他就寻思有点不对劲儿,秦林这么奸诈狡猾的家伙,哪能如此不知进退?恐怕……
果然秦林睁圆了眼睛,理直气壮的道:“回陛下,臣自忖问心无愧,万事坦然自若,所以一路上吃得香。睡得着,自然精神饱满,只当陛下让臣去琼州、蒲州游山玩水来着,倒也不觉辛苦。”
哈,张鲸到这里真笑起来了,说什么问心无愧,岂不是还在说抬棺死谏没做错?这是当面和陛下顶牛啊,秦林还不倒霉?
几个御书房值守的心腹小太监都暗暗咬舌。早知秦督主大胆跋扈,却没想到跋扈到这般地步,公然声称贬谪出京是游山玩水,还死咬着当初抬棺死谏没做错,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活得长?
门外面一个小太监就左顾右盼准备抽空子溜掉,顺公公交代下来,盯住秦林不得有任何闪失,言语间还隐约漏了点风,搞不好上头还牵着皇贵妃郑娘娘。这位可是怠慢不得的。
哪晓得万历的神色却由假笑变成了真笑,一直有点拎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笑着指了指秦林:“罢了。过去种种不再提,就当朕放你出去散散心,今后须得戮力王事,再不能肆意胡为了。”
怎么会这样?小太监们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陛下会是这种反应,那刚拔脚开溜的小太监也重新站定,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万历可不算得上一个特别宽容温和的皇帝呀!有些东西,他是抓得很紧的。
哎呀。被秦某人蒙过去啦!张鲸怄得跌脚,顿时明白秦林为何轻松过关。
张诚几乎同时明白过来,长长的舒了口气,晓得回京的第一关,秦林是有惊无险的闯过去了。唉~~有徐文长徐师爷做他的谋主,果然厉害!
殊不知,这样应对万历,并非徐文长的主意,而是回京路上张紫萱与秦林议定的。
张居正与儿子们谈论帝王心术、外儒内法的时候。张紫萱往往在场,对父亲口中的万历并不陌生,万历师从张居正,张紫萱是江陵相公独女,虽然素未谋面,但论起来可算得上师兄妹了,而且师妹比师兄的资质高了不知多少倍!
秦林口中应承着万历,脑中浮现出张紫萱巧笑嫣然的神态:“秦兄,可知九五至尊最忌讳什么?臣子受罚而心存怨望!秦兄当如此这般……”
正如张紫萱的分析,万历不担心秦林吃肥了长瘦了,不担心他抱着当年抬棺死谏的事情死不认错,就忌讳他挨廷杖、被贬谪后心怀怨望,这是为人主者行帝王驭下之术,最紧要的所在!“故国不堪回首”的李后主死得不能再死,“乐不思蜀”的蜀后主却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区别也就在这里。
秦林如果伤春悲秋憔悴不堪,好似泊罗江边屈大夫、风波亭上岳武穆,那万历就是穷死都不敢再用他了;恰恰是一副牙好胃口好身体倍棒吃饭喷香的样子,有眼睛都看得出他心宽体胖情绪良好,绝不会有一点点的心存怨望,万历倒要放心得多。
这个也是有先例的,当年海瑞下狱之后嘉靖皇帝驾崩,提牢主事听说了这个情况,认为这位老先生不仅会被释放而且会得到重用,就办了酒菜来盛情款待。海笔架自己怀疑应当是被押赴西市斩首,于是恣情吃喝,不管别的。提牢主事献媚,告诉他嘉靖驾崩,哪晓得海瑞随即悲痛大哭,马上吐出吃着的食物,说无论君如何待臣,臣始终忠君如一,闻陛下驾崩必悲痛欲绝。
不管是海老先生思想境界高,还是他为人拧巴一条筋,反正这件事传出之后,海笔架忠君纯臣之名越发高标了。
海笔架狱中闻丧而吐哺痛哭,秦林贬谪出外而潇洒自若,一正一反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秦林一番表演下来,万历戒心渐去,君臣相谈甚为得宜。
张鲸看看局面对秦林越来越有利了,眼珠子一转,突然阴笑着问道:“秦将军实在是熊罴之勇、虎豹之躯,整整三百廷杖挨下来,又是舟车劳顿,竟然恢复得这么快,实在叫咱家佩服之至啊!”
众小太监互相看看,好,张司礼终于给秦督主下蛆了。
万历饶有兴趣的看着秦林,他何尝不知道郑桢的作为?不过在他眼中,涉及到郑桢就永远不会有错:郑爱妃富贵不忘旧日恩,有情有义嘛,何况她已经答应朕了,救秦林一命已经报完昔日恩义。下次再不管此人死活。
张诚则暗自寻思,老对头无形中把郑贵妃牵扯出来了,要不要悄悄到储秀宫去告他一记刁状?只是陛下面上须不好看……
秦林一怔,却见他伸手就解下了玉带,然后不慌不忙的脱衣服:“三百廷杖,如何挨得?亏得郑娘娘赐药,我才逃得性命,还满身弄得到处都是伤疤。足足疼了半个月才好,我且脱了衣服,给张司礼看看清楚……”
噗~~万历张鲸张诚加上值守小太监小宫女,这下全都快吐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秦林这么不要脸的,丫倒是干脆,脱了衣服在紫禁城里头裸奔啊!
万历有些不满的看了看张鲸,朕都说了过去种种不再提。偏要再替,还扯到郑爱妃。
张鲸心头打鼓,仍然硬着头皮又问道:“秦督主遍体鳞伤。雪雪呼痛之余,恐怕心头也难免愤然不平吧?”
是了,原来杀招在这里!张诚猛地一惊,明白了老对头所指。
如今郑桢专宠六宫,陛下降旨要谁的脑袋,她敢中途伸手把旨意拦下来,就有这么牛,再纠缠秦林挨廷杖是不是放了水,没有任何意义。
后面接着这句才是重点。既然秦林说打得遍体鳞伤,前头又不肯承认抬棺死谏的错,那么自认为问心无愧,又挨了一顿狠的,岂能不生出几分怨恨?秦林再怎么装忠心耿耿。只怕万历也会生出几分疑心吧。
直承其事,说心存怨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硬说忠心耿耿,挨了打也高呼皇恩浩荡。又显得格外虚假,而且和“问心无愧”自相矛盾。
张诚犯了难,设身处地如果是他处在秦林的位置,只怕也不好回答呀。
“是,那时候我的确很生气,心头格外怨恨,”秦林迟疑着点点头,又朝万历跪下请罪:“臣有罪,臣、臣痛急了,还骂陛下来着……”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哪!张诚急得直跳脚,就算硬着头皮装忠心耿耿,也比说骂过陛下好吧。
张鲸笑了,侧身俯首:“陛下,老奴请治秦林大不敬之罪。”
小太监们一阵嗡嗡的惊叹,门外那小太监苦笑着摇摇头,毫不迟疑的迈步就走,只怕迟了点秦林掉了脑袋,郑娘娘发起火来,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太监虽然没了下面的小头,上面这颗大头还是很看重的。
万历倒没有急着发怒,但脸色也很阴沉了,冷笑道:“秦爱卿,雷霆雨露皆天恩,没想到朕稍加责罚,你就这般记恨于朕……”
话犹未了,秦林蹦起来三尺高:“啊呀,臣妻徐氏也是这么说的,和陛下英雄所见略同嘛。”
“大胆!”张鲸厉声呵斥,你这厮怎么以自己老婆来比拟天子?不过喝声一出,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太监全都捂住肚子,没别的,这御书房,不,整个紫禁城里头,从来没有谁像这位秦督主一样说话,那刚刚往储秀宫走出三五步的小太监,听得身后笑声不绝,就又转身回来打探。
张诚忍俊不禁,知道秦林是个不读四书五经的家伙,可信口开河到了这般,也算朝中独一份,但陛下究竟如何看,终不至为一句笑话就改观了吧?
万历被闹了个哭笑不得,摸了摸下巴:“好吧,朕、朕和你妻子徐氏英雄所见略同,那么之后呢,她还说什么了?你又怎么想的?”
秦林挺了挺胸,粗声大气的道:“臣妻说雷霆雨露皆天恩,不管你抬棺死谏对不对,陛下要打要罚也只能挨着,终不至还自己跑了?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挨顿打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何况陛下往年的御赐恩典并未收回,你看看这蟒袍、玉带,都是别人没有的。”
万历曾见过徐辛夷,更久闻她大名,听这话的确像她口气,而且魏国公府世受国恩,这么说也符合身份,于是就轻轻点了点头。
秦林声音越来越大,眉飞色舞的道:“臣寻思受了恩赐,再挨顿打,左右还抵得过,就把蟒袍玉带穿着。后来廷杖的伤慢慢痊愈,臣渐渐就气平了,看看御赐的殊荣还在,寻思棒疮不过半月就痊愈了,蟒袍玉带却能穿一辈子,到底君恩比廷杖要深重得多。臣治好棒疮,吃好喝好,舒舒服服的游山玩水,已经忘掉挨的廷杖;臣随时穿着蟒袍玉带,是提醒自己受过陛下的恩赐,时时刻刻不敢忘怀。”
说谎须得七分真三分假,秦林自己承认骂过万历,这就先有三分真了;他贬谪出京之后,确实一直穿着蟒袍玉带,只不过有时候藏在里面,还有人上奏章弹劾他,虽然留中不发,万历也知道这事,就有五分真了;今天回京之后头一次陛见,就禁中驰马、锦袍玉带穿在身上,俨然仍以宠臣自居,已有七分真了,不由得万历不信。
而且万历已觉察到秦林对自己的态度,与别的臣子那种发自内心的对天子的敬畏有所不同,秦林像做生意似的,拿恩典与责罚来比较轻重,正好符合万历对他的印象。
一席话听完,万历已是哈哈大笑,指着秦林鼻子道:“你这厮惫懒,雷霆雨露皆天恩说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不是像你这么讲价还钱!罢了,朕知道你没读过什么书,和朕讲价便讲价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江山万里都是朕的,只要你竭诚尽忠替朕办事,难道朕舍不得赏赐吗?总要叫你不亏本才是!”
秦林本来就是清流口中的佞幸,造反义军眼中的朝廷鹰犬,现而今更是做了厂卫大魔头,清名于他一钱不值,万历能这么想,恰恰正中下怀。
“谢陛下恩典!微臣今后一定竭诚效命,”秦林说完,又贼忒兮兮的笑道:“下次如果陛下又要罚臣,做个样子就是了,千万不要真打,要不臣拿御赐的蟒袍玉带抵账,这蟒袍算一百廷杖,这玉带折两百廷杖。”
“滚!”万历举拳作势要打,秦林也不谢恩,真个就抱头鼠窜,一溜烟的闪出了御书房。
呼~~秦林长长的舒了口气,心头不无冷笑,别看万历刚才说说笑笑,那是自己应对得体,这位陛下刻薄寡恩,转眼就忘了你的好处,可别做梦想一辈子当他的宠臣,看看张居正、冯保的下场……
荆湖卷 929章 接掌东厂
搞定了万历,秦林接下来就得去履新了,联络拜访京中亲友故旧都放在后头昨天就有许多豪门显贵知道秦林返京,都被充当他门政大爷的尹宾商挡了驾,众位大人先生也知道他要入宫奏对,要去东厂接印,各各表示理解。
秦林在午门后边内金水桥等了一阵子,张诚就步履匆匆的走了出来,老远就冲他竖起大拇指:“秦督主少年英才,与陛下君臣相得,实在叫咱家钦羡无以复加呀!”
“张公公才是陛下幼年之伴,深得陛下信重,如今论到简在帝心,普天之下一二人罢了”秦林笑着恭维张诚,心头却是一叹,自己早看出万历并非那种可以有始有终的君王,张诚却留在固宠邀宠的圈圈里,一直转不出来或许,他也有他的苦衷吧,也许张诚同样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但他是个太监,只能依附皇权,以固宠邀宠为巩固地位乃至更上一层楼的手段。
秦林就不同了……,秦林故意提到“一二人。”正好触到张谈心底。
有一就没有二!作为太监,谁不想做陛下身前的第一人?对张诚来说,他跟前的障碍就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张鲸!
要压制、取代甚至扳倒张鲸的心情,是那么的迫切,张诚毫不迟疑的道:“秦督主随咱家来,这就去东厂办了交接,从今往后就看督主的手段啦!”
秦林点点头,笑而不语。
一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一位东厂督主,两人肩并肩往东走去,秦林可以禁中驰马,但也没必要在张诚面前拿大。
东厂得名,就是因为它的位置在东安门外,如果出了午门再沿着长安街绕过去,那就太远了,直接从内金水河的位置往东,由东华门出紫禁城,再由东华门出皇城,这就到了东厂。
陆远志、牛大力等校尉弟兄都改了东厂番役的装束,按照之前的布置,送秦林入午门陛见之后,就跑到东华门这边来守着。
见到秦林言笑自若,和张诚并肩而出,众人兄弟顿时喜形于sè,知道这趟入宫陛见大获成功了。
万历招秦林回京,起复原有官职,衔头还升到了正一品武官顶峰的左都督其实不怎么值钱,当年冯保的侄儿冯邦宁被秦林弄得灰头土脸,待在家里,就靠荫庇也弄了个左都督。
关键还是东厂督主的要职,秦林要呼风唤雨,搅动京华风云,那就得靠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
只不过这个破天荒的有小弟弟的督主,究竟是挂个名头,还是真能掌握实权,还得看万历心意如何。
显然,张诚说说笑笑的陪着秦林上任,这就说明万历就算不给秦林多么强有力的支持,至少没有存着把他架空起来的打算。
东厂,官署名。即东辑事厂,〖中〗国明代的特权监察机构、特务机关和秘密**机关。明成祖于永乐十八年设立东辑事厂,由亲信宦官担任首领。东厂是世界历史上最早设立的国家特务情报机关,其分支机构远达朝鲜半岛。
除了短暂存在的西厂、内厂,东厂一直都是大明朝最为神秘、权力最大的特务机关,地位犹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辑拿臣民,江湖中人视为朝廷鹰犬,文官切齿痛恨,历任督公无不被视为穷凶极恶之辈,身前灿赫一时,死后遗臭万年。
今天东华门外的东厂,迎来了新一任的督主,也是前所未有的由外朝武臣出任的督主。
秦林与张诚结伴而入,两边数不清的贴刑官、科管事、掌班、领班、司房、档头、番子齐刷刷跪下行礼,齐声叫道:“小的恭迎张督公、恭迎秦督主!两位督主加官进爵!”
只见地上跪着的人全都穿着东厂官校特有的褐衫,乌压压的一大片,不管是戴着圆帽子的科管事掌班领班,还是带着尖顶帽的档头番子,在东厂衙门特有的yīn森光线下,显得脸sèyīn沉可怕,宛如地狱恶鬼!
无论江湖大侠,还是造反逆贼,抑或朝廷倾轧中失势倒台的权贵,到了此时此地,无不心惊胆战魂飞魄散。
秦林和张诚当然无所谓,因为他们就是这东厂衙门的主人,如果说大小番役是地狱恶鬼,这两位可就是不折不扣的地藏菩萨、阎罗王!
秦林抬头打量,东厂的中堂正中间挂着一副岳飞像,底下香烛祭奠,上面一块退光漆金字匾额,大书着jīng忠报国四字,嗯,在很多时候,这块匾额更多的起到了反面讽刺的作用。
“都起来吧!”张诚背着手,拖着长声很有派头的唤道。
哗啦啦一阵,众人齐刷刷的站起来,就算张鲸布下的暗桩,背后可以不买张诚的账,但毕竟是司礼监秉竿大紧加前任督公,当面是绝对不敢抗礼的。
张诚要全心全意对付张鲸,是要彻底交权给秦林的,从来没有打算还要留什么手,或者玩点什么huā活,于是长话短说,拉着秦林的手非常亲热的介绍:“儿郎们,咱家照应你们一阵子,奉万岁爷旨意,从今往后就把东厂交到这位秦督主手上啦!秦督主国朝两百年间第一位以武臣总督东厂者,自是简在帝心,你们今后须得小心服侍,否则秦督主饶不了你们,咱家饶不了你们,陛下也饶不了你们!”
“好说,好说!”秦林笑嘻嘻的四下拱拱手。
霍重楼站在班次的第二位,抢先拜服下去:“参见秦督主,属下尽忠效命,为督主效犬马之劳!”
众人再次拜倒,不过站在班次首位的那家伙似乎慢了一点儿,还有不少人也跟着有点儿迟疑,不像前面那次那么整齐划一了。
秦林把那人看了一眼,身材不高不矮,一双三角眼透着凶险狡诈,颌下留着几根短费须,腮巴子生着横肉,看起来像个不好对付的家伙。
张诚见状脸sè有点儿不好看,趁着捧印出来交给秦林,低语道:“掌刑千户邢尚智,原来只是个小小的鸿肿寺序班,一年半之前才入东厂。”
一切尽在不言中,那阵子入的东厂,还得了掌刑千户的位置,当然是被张鲸重用了,可怜霍重楼好不容易得了千户职衔,没有实任就被压在下面。
秦林接了印自信的笑笑,他早就知道东厂的局势了,不过还是对张诚表示感谢,张诚应付不了的,到他这里可就不同了。
张诚又当众和秦林客套两句,好在两人是同一阵线的,也不需要太过虚情假意,这就拱手告辞。
离开的时候,张诚走出门槛,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衙门口题着东厂二字的招牌,这两个字象征着多么大的权势,可惜他却不能全然掌握,只能交给秦林…,张诚心目中,未尝没有一点失落,好在他也是内廷第二号的头等权阉,拿得起放得下,嘴角露出几丝自嘲的苦笑,便头也不回的丢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张诚刚走,东厂里头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秦林脸上,还有不少人艳羡的看着霍重楼,低声嘀咕这位霍老哥要大用了。
但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觉得张诚还兼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要职,也没能真正掌控东厂,新来的秦督主破案固然神目如电,大伙儿都不得不服他三分,可东厂这么大的家业,就不是单凭破案厉害就能如何了。
区区一个医馆学徒,圣眷也有限得很,岂能动摇张鲸张司礼布下的局面?
秦林坐在公座上,整个东厂官署里头乌压压一片,唯独他的大红蟒袍艳丽若朝霞,格外引人注目。
“诸位儿郎,本督承皇命执掌东厂,从今往后诸位须得克勤尽忠,银钱赏赐上本督绝不会克扣,升官发财也容易得很!”秦林说罢,就指了指带来的官校弟兄们:“陆远志,牛大力,俱由锦衣卫调入东厂,升为科管事,其余校尉弟兄,都做档头!”
厂卫一体,互相调动很正常。
但东厂权势极大,很多时候掌锦衣卫的都督见了东厂督公都要磕头,掌刑千户就可与锦衣都督分庭抗礼,理刑百户地位相当于北镇抚司掌印官,再往下的科管事,就和锦衣卫的堂上官差不多。
牛大力、陆远志此前不过是锦衣卫挂衔千户,现在做了相当于堂上官,也就是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金事的科管事,那是大大的升了几级。
众亲兵官校从普通锦衣百户、总旗的衔头升到东厂档头,也都欢喜不尽,要知道霍重楼这般武艺、这般资历,当初在蕲州和秦林见面时,也就是个档头罢了。
“谢秦督主恩典!”众新秀齐齐拜倒。
来了!邢尚智脸上装出几分恭谨,心头嘿嘿冷笑,和好几位科管事、掌班暗地里打着眼sè,秦林先来个鸡犬升天,接着就该清洗旧人吧?
哼哼,今天就等着他动手呢,咱们早有准备,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灰头土脸,好歹宫里有张司礼这尊大菩萨,谁怕谁?新官上任第一天就压不住场面,这姓秦的一张脸,就得丢到姥姥家!
“好了,本督家中还有饮宴,儿郎们各自办事吧!”秦林说罢下了公座,和众位番役笑着点点头,袖着手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什么,就这么完了?邢尚智和他的一伙人大眼瞪小眼,不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吗,秦林这是什么意思?(未完待续
荆湖卷 930章 韬光养晦
当夜,秦林府邸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定国公徐文璧、徐廷辅父子,成国公朱应帧,左都御史陈价,右都御史吴兑,户部尚书杨巍,礼部侍郎王家屏,蓟辽总督耿定力以下足足上百号的文武官员,以及洪扬善等锦衣卫诸位老部下、五峰海商和漕帮在京师的大掌柜、御马监少监张小阳、随秦林一行抵京的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等等各色人物,到此庆贺秦林荣归京师,就任东厂督主。
武清侯李伟声称年纪高迈偶发风寒,没有亲自前来,但派来了儿子锦衣指挥李高;当朝三位辅臣,申时行、余有丁、许国为避嫌也没来,不过尽人皆知,杨巍和王家屏是申时行的铁杆盟友。
大明到了万历年间,朝野风气开化,像海瑞那样的人已经是珍稀动物了,官场盛行饮宴,高拱、张居正都常在家设宴招待同僚,彻夜欢歌乐舞,秦林这个东厂督主也就和光同尘,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
只不过,到秦林这里来的人之多、身份之杂,也要算绝无仅有的了。以往权阉煊赫时,朝臣中不乏阿谀攀附的,不过大多数时候部堂文臣自重身份,不太愿意出息东厂督主的宴会,可这次非但有一位户部尚书、一位礼部侍郎在场,连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这两位言官台谏领袖都来了,要算格外出奇的。
要知道,清流言官和厂卫鹰犬,就像猫和狗一样从来互相看不顺眼啊!
众宾客各各揣着心思,属于勋贵武臣的,想着和秦林拉拢攀扯,怎么着都要在新开辟的丝绸之路上分一杯羹。
来自文臣集团的人则希望和这位破天荒由锦衣武臣出任的东厂督主搞好关系,最好能一改以往厂臣与文臣对立的局面好让申老先生为首的文臣们,能把合稀泥的事业顺利进行到底。
陈
价、吴兑、耿定力等人,则更多出于和秦林的私人关采。
秦林这会儿就和白天不同了,换了金丝绒面子雪狐皮衬里的袄子头戴紫貉皮暖帽,腰系羊脂白玉带,足踏朱履,一副富贵闲人的打扮,满脸堆笑一团和气,见人就打招呼,不是“赶明儿便宜坊秦某置酒高会。”就是“哎呀老耿好久不见咱们约个日子,天外天小酌几杯”。
这哪儿像阴森可怕满肚子坏水的东厂督公?
徐文长峨冠博带,替秦林应付士林文臣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不是盖的,在这位老前辈面前文官们不但不能讲什么科分资历,还都得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唯恐被他借诗词歌赋捉弄两句,第二天这乐子就得传遍京城。
尹宾商轻袍缓带,招呼着武勋贵戚们,他游历关中踏遍各处形胜之地又熟读兵要地志,丝绸之路上行商,哪里可以歇马,哪里能够行船,某个紧要的山口从几月到几月冰雪封山不能通行,说起来头头是道。
三位夫人在第三进院子招待女客,徐辛夷国公之女,张紫萱相府千金,照说都是各自圈子里的焦点,结果出乎秦林意料,反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笑呵呵的青黛最炙手可热,不知多少贵妇小姐围着女医仙,讨教美容养颜的各种秘方。
来宾有秦林的亲戚,有老部下,有盟友,有门下走狗,官职高低、远近亲疏各不相同,但都是可以争取,关键时刻能够借力的。
短短数年间,秦林出海招揽五峰海商、搅动京华烟云、塞外抵定土默川,为国为民竭诚尽忠的同时,也结交种种人物,牵动朝野风云,渐渐结成自己一党,已有深固不摇之势!
宴席上,秦林接到的惟一一个“坏消息。”就是吴中行赵用贤顾宪成等旧党清流对陈价、吴兑的攻许越发猛烈,两位老先生已有去国还乡之意。
“我二人本来去留无意,颇有采菊东篱之思,之所以腆颜不去,不过是想守到秦小友回京,”陈价说着就自嘲的笑了笑,又道:“岂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秦小友有摧枯拉朽之能、改天换地之力,蒲州翻云覆雨,今老朽瞠目结舌自愧不如……,如今秦小友职任东厂,我二人再难相助,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秦林感激的朝着陈价一揖到地,这位老先生是真心待他的。
吴兑看看老友陈价,长长叹了口气,转过来拍了拍秦林手背,眼神中带着忧色:“秦小友,即将继任左都御史的赵锦,是一位响当当的清流老先生,当年曾弹劾严嵩而名扬天下,后因触怒令岳张江陵而罢官一他师生守仁心学一脉,更是何心隐的好友!
王守仁就是王阳明,阳明心学在大明朝是显学,赵锦必定有许多的同门同学引为声援,更叫秦林暗惊的是吴兑后面那句。
何心隐,明代心学大儒,王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传人,游学天下传道授业,学生遍及朝野,士林中一呼百应曾与徐阶合作,联手扳倒奸相严嵩,影响力之大号称布衣宰相,同时思想上反对传统,说什么无父无君,也被很多理学弟子视为异端。
关键是,他后来又对张居正左也看不惯右也看不惯,讲学抨击江陵相公,张居正先下手为强,指使湖广巡抚王之桓下黑手杀害了何心隐!
秦林娶了张紫萱,是张居正的女婿,又和江陵党相善,赵锦接掌都察院之后,恐怕不会像陈价吴兑那样,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吧,甚至可能彻底改弦更张。
“两位老先生高义,秦某铭刻于心!”秦林再次一揖到地,无论如何,陈价和吴兑为自己做的事情,已经够多啦。
陈价、吴兑叹息几声,又打起精神勉励秦林精忠报国,如能把东厂从过去的森罗殿变得像三法司那样秉公执法,可算善莫大焉。
秦林听了颇不以为然,两位老先生毕意是文臣,处处拿三法司说话,其实厂卫就是厂卫,如果变得和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一样,反而没有了用武之地。
但是对两位即将离任的可敬的老人,秦林当然不会反驳,合糊应承过去,便问他们什么时候出京,到时候必定十里长亭相道。
曲终人散,秦林招来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把陈价、吴兑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陛下这是玩平衡驾驭呀!要不,咱们做了那赵锦?”尹宾商冷笑着手往下一切,言语中对万历没多少敬意,倒是足够心狠手辣。
徐文长拈着灰不灰黄不黄的山羊胡子,喃喃道:“为什么是赵锦?唔,陛下对秦督主仍有疑忌之意,或者咱们再试试韬晦之策……”
“不尽如此,”张紫萱美眸中光华一闪,冲着秦林笑道:“秦兄绝无仅有的以武臣身份出任东厂督主,已是国朝两百年之异数,朝廷岂无牵制?大小相制、内外相制、文武相制,乃国朝之制度,台谏言官相来与厂卫鹰犬不相容,亦是制衡之道也,秦兄既掌东厂,若与都察院两位都堂相善,这个制度便运转不灵,所以陛下一定要放赵锦掌都察院。”
尹宾商手腕狠辣,徐文长老谋深算,张紫萱智虑精纯,三人各擅胜场,不过抡起朝廷倾轧、党争政争、驭下制衡这些道道,还是以相府千金最为厉害,尹宾商谈的皮毛,徐文长说到肌里,她却一语说到了骨髓。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秦林哈哈一笑,经张紫萱一说反而不在乎了,反正不管什么时候,清流文官都要指着鼻子骂厂卫鹰犬的,本督主雅量高致,就任你们骂吧,只要别犯在老子手上,秦爷可不喜欢用嘴骂,东厂的诸般酷刑等着呢!
不管什么时候,玩刀剑总比玩嘴皮子来得爽快些。
万历时期风气渐渐奢靡,秦林也不准备特立独行,首日的大宴之后,接下来几天连续小宴。
第二天是徐文璧朱应祯为首的勋贵武臣,单独设宴和秦林高乐一场,第三天是厂卫系统的老部下,洪扬善、马彬、刁世贵、华得官这拨,霍重楼也带着东厂的不少人来凑热闹,张小阳又来了一趟;第四天送陈价吴兑离京返乡,回来文官们诗酒高会,正好下雪,张紫萱还捉刀代笔替秦林做了首应景的诗。
第五天轮到耿定力、戚继光,戚老哥还顿在蓟镇,他曾是边关大帅的身份,现在调任广东总兵,又没有即刻赴任,这身份上有点儿尴尬,所以头一天大宴会时不好出现,到现在才悄悄到秦林府上道贺。
原本的历史上,因为内心苦闷,可怜的戚大帅这时候已经卧病在床了,不过现在因为秦林的帮助和开解,现在戚老虎吃得下睡得着,五十来岁而已,生龙活虎的很是精神,私底下告诉秦林,希望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会的,会有的,”秦林非常肯定的做出了保证。
秦林连番置酒高会,做出副韬晦的架势,没想到他不去找事,事情要来找他.
荆湖卷 931章 项庄舞剑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柳枝上嫩绿的新叶,冰消雪化,大地春回,隆冬中沉睡的京师终于苏醒,农夫准备春耕,道路上行色匆匆的商旅也越来越多。
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京师官场也从新年期间的迎来送往,转到正常运行的轨道上来,外地进京铨选的、士林才子们要出外踏青的、京师文武臣僚活动疏通的,那都是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你方唱罢我登场,长袖善舞八方拉扯,你请我、我请你,天外天、便宜坊和教坊司等处宾客盈门,连跑堂的都累了个臭死。
其中最忙的,还要属府邸在京师的各家武勋贵戚,因为到京朝觐的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得到了朝廷优待,两位佛爷一齐表示将为重开丝绸之路略效绵薄之力,又有顺义王和忠顺夫人从塞北遣使前来,上表称春暖时节将发五万铁骑横越朔漠,兵临西域诸番,以宣大明天朝之王化,布仁德于边陲。
宣不宣王化、布不布仁德,勋贵们并不关心,因为自打土木之变以后,文臣集团坐大,武勋贵戚们在朝廷大政上没有太多发言权,所以这些事情还是让内阁辅臣和六部九卿老先生们措置吧。
不过开通西域的滚滚财源,各家显贵那是一定要沾沾手了——汉唐以来丝绸之路上流淌着多少黄金白银?不准咱们揽权摄政,发财的事情谁还能拦着?善了个哉的!
老实说,除了定国公魏国公南北两个徐家,云南沐家等少数世代掌着军权的,别的武勋贵戚除了捞钱也没别的事情好干了,个个头顶属着的左都督右都督也虚多实少,像武清侯李伟那么好的圣眷,又是当朝天子的外公,让他碰碰军权试试看?文官们立马就得翻脸。
什么英国公、宁阳侯、恭顺伯……京师里各家公侯伯都忙着钻营生意,只苦于和秦林素来交情不多。各位私下一寻思,武清侯李伟是当朝天子的外公,定国公徐文璧是秦林的亲戚,这两处是自己没法比的,求过去多半要吃软钉子,唯独成国公朱应桢出了名的胆小怕事好相处,和秦林也是后来拉扯起来的关系,找他怕还好说话些。
果然不出所料,朱应桢态度极为热忱,和大大小小的显贵们攀扯拉拢,一口答应在秦林跟前代为说项,并且不管是谁,只要走了他的门路,后来在秦林那里往往得到了允诺。
众达官显贵不是傻子,渐渐看出点儿门道:哟呵,敢情这位成国公是替秦林拉皮条啊!
确实如此,朱应桢虽然不掌实权,但实实在在是大明异姓爵位顶级的成国公,在京师土生土长二十多年,和各家达官显贵都熟得不能再熟,谁性子贪婪,谁气量偏狭,朱应桢全都一清二楚,由他来办此事,可谓事半功倍。
另外一层嘛,秦林也算答谢他当年赠与宅邸吧,更何况利用这人,从冯保手里硬挖出来的《清明上河图》,现在还收在张紫萱的书房里边,准备作为老秦家的传家宝呢!
朱应桢胆小怕事但并不笨,他知道秦林的意思,从黑如煤炭的空壳子成国公,变成京师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各家显贵都高看他一眼,这让他格外感激涕零,各方奔走忙得不亦乐乎。以前瞧不起他的那些个京中故旧,尽皆前倨后恭围着他打转,于是朱应桢身上那种畏首畏尾的阴郁气质渐渐消散,人前人后也变得自信起来。
看到朱应桢渐渐有**丝宅男变身高帅富的趋势,秦林非常高兴,实打实的论起来,朱应桢是个为人非常厚道、值得一交的朋友。
偏偏事情就出在这位胆小怕事,完全与世无争的闲散国公身上。
秦林在东厂上任以来,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反而连日在家饮宴,要不就是和朱应桢介绍来的勋戚显贵谈生意,有时候还要带上五峰海商和漕帮驻在京师的几位大掌柜,渐渐勾勒出一副从东海到西域的陆海联运商业路线图。
谁也猜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至于东厂邢尚智那伙人,想象中秦林的雷霆一击始终未曾发出,慢慢煎熬中猜测着秦林的手段,对这位督主越来越看不透了……这天秦林随着徐辛夷往京师北面玉泉山行猎,春寒料峭的时节,鸟兽还不如三四月那么多,但徐辛夷兴致很高,秦林和她一年多没见面,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也就陪着她纵马围猎。
初春华北土黄与黑色交错的山林间,一袭鲜艳的红衣成为了唯一的亮色,徐大小姐爽朗的笑声感染了所有人,秦林的心境也从朝政倾轧中跳了出来,心情变得极好……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从德胜门回转京师,秦林身穿劲装,徐辛夷金抹额、狮鸾带,并骑走在队伍前列,后面女兵们红装素裹,青衣小帽的亲兵弟兄扛着猎物。
百姓让在路边,小声的互相议论着:“嗨呀,这位就是秦督主啊!还真是年轻……”
“他可是咱们明朝的大英雄,俺们老家山西那边,都唤作秦青天哩!”
“怪不得东厂那些番子大爷都不像以前那么横行霸道了,原来有这位秦爷执掌,啧啧啧……”
其实百姓们牵强附会了,最近东厂番子和他们的爪牙确实老实了许多,但不是因为秦林严加管束,恰恰相反,是因为秦林上任之后什么也没管,所以从掌刑千户邢尚智到最底下的番子、帮役,全都心上心下的没个底儿,行事就收敛了许多。
架不住秦林年纪又轻,穿戴打扮也利落,胯下一匹踏雪乌骓马,腰间悬着七星宝剑,这副扮相都快赶上白马银枪赵子龙了,实在甩了过去的冯保、张鲸、张诚等等历任督公几条街,难怪百姓们爱屋及乌啊!
过了德胜门一路往南,看看快到家了,秦林算计着晚上吃那些野味,烧烤麂子,清炖鹿筋,还是红烧熊掌?口水哗啦啦的,要知道这都是天然食品啊,阿弥陀佛,明朝可不兴保护野生动物。
正在此时,身后听得马蹄声响,泼拉拉数骑直追过来,当先一人声音嘶哑:“秦督主,秦督主留步!”
回头一看,来者正是成国公朱应桢,他歪歪斜斜的骑在马背上,满脸都是惶急之色,帽子歪在一边,挂麒麟补子的国公常服,皱巴巴的不成个样子,认识的说是成国公,不认识的还以为哪里疯子穿了戏服出来撒野呢。
朱应桢拍马跑到秦林旁边,脸色难看得很,费力的咽下一口唾沫:“秦督主,兄弟、兄弟有难了,看在国朝的面上,您、您可得拉兄弟一把呀!”
“小朱,谁欺负你啦,本小姐替你打回去!”徐辛夷扬了扬马鞭,义不容辞的说道,身后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兵,已经开始卷袖子捏拳头了。
秦林摇摇手止住,朱应桢好歹也是一家国公,能让他急成这副模样,显然不是勋贵子弟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事情,四下看看街上人很多,就放缓了口气:“朱公爷,你看我家就在前边不远,咱们是不是进去叙话?”
朱应桢本来就是到秦林府上求援的,只不过半道上遇到了而已,当即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依言跟在秦林身后,短短一截路,长吁短叹了不知多少次。
徐辛夷听得气闷,甩了个鞭花,看此人确实六神无主了,倒也没真正发火,低声道:“小朱你忒也窝囊,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个国公还应付不来?罢了,看你样子,尽是指望着姓秦的,合着我们家这位生下来就是个劳碌命!丑话说在前头,刚颠簸一年多才回来,可别又要他出京。”
秦林听得扑哧一乐,扭过脸坏笑不迭,徐大小姐不准他离京的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应桢浑浑噩噩的抬起头:“倒也用不着离京,这件事就是京师里头的……”
进得府中,秦林延请朱应桢坐到二堂上,又招来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最后吩咐陆远志、牛大力把守四面不要走了风声,这才启口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余懋学、赵用贤、顾宪成他们,说家祖的王爵是阿谀张江陵得来的,所以撺掇朝廷要、要革去追封给家祖的王爵!”朱应桢说到这里,声音已带上了哭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朱应桢百无一用,平生实在是够窝囊的,一个国公却前怕狼后怕虎,他老爹朱时泰也没什么作为,万历二年袭爵,到当年九月就病死了,十年之后朝中文武几乎都忘了京师里还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朱应桢有个了不起的爷爷,朱希忠。当年明世宗嘉靖帝住在卫辉行宫,半夜里烧起大火,朱希忠和锦衣都督陆炳冒着烈火把皇帝背了出来,于是恩宠殊遇冠绝当朝,历掌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累加太师,益岁禄七百石,代帝祭天三十九次,赏赐数不胜数,万历元年过世,追封为定襄王!
荆湖卷 932章 意在沛公
老实说,秦林以前听到这段,也曾浩叹生不逢时:我也有格象救驾的大功——虽然是假的,陛下咋不给我这么多恩遇赏赐呢?嘉靖别的不和万历比,单单对救驾之臣来说,实在是厚道得多呀。
可惜朱希忠的好运气,在死后十多年终于到头了,余懋学领头发起攻讦,言官纷纷响应,数道奏章已发入大内,以朱希忠死后所赠王爵非朝廷成例,要求予以追夺!
可怜朱应桢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爷爷都死了十来年,还要被追夺王爵,这和鞭尸有什么区别?
朱应桢瘫在椅子上,整个人都缩了一圈,哭丧着脸看看秦林,万分沮丧的嘟哝:“家祖做成国公的时候威风八面,轮到我自个儿就倒霉透顶,连爷爷死后追赠的爵位都保不住,将来我这做孙子的,死了都没脸见祖宗啊!”
明人接受程朱理学,最敬重祖先、重视家族,往往因为无意中提了对方父祖名讳犯了忌(古人以避讳为敬,称字不称名,称名为不敬),两个好朋友就要反目成仇,何况由朝廷追夺已故祖先的封赠,这几乎和杀父之仇差不多了。
想想张紫萱,就算没有逼死张敬修这码事,单单是张四维污蔑张居正身后名的冤仇,两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余懋学等人上书要追夺朱希忠的王爵,对朱应桢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原本的历史上,也正是因为此事,朱应桢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在两年多后实在不想活了,堂堂成国公、大明朝的头等勋贵,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此时此刻的朱应桢虽然沮丧,但还远没有想到自尽,因为他还有一根救命稻草,秦林。
秦林先安慰的对着朱应桢点点头,接着看看徐文长:“徐老先生?”
徐文长嗟叹一声,手拈着颔下的山羊胡须,“余懋学此人性情偏狭,与江东之、李植、羊可立为朋党。朱公爷令祖当年与张江陵相善,生前江陵相公曾许他死后封王,后来老公爷在万历元年过世,江陵相公果然策动朝廷追封王爵,礼部尚书万士和出言劝阻,而余懋学上书言辞最为激烈,不仅弹劾赞成此事的工部侍郎潘季驯,甚至还指斥江陵相公。后被贬谪出京,直至江陵身故才被召回京师,从此俨然以直臣自许,与赵用贤、吴中行、顾宪成俱为一丘之貉。”
好个徐文长,谈起当年朝廷掌故如数家珍,果然是头号绍兴师爷,首屈一指的狗头军师。
张紫萱当年还小,只约略知道点内情,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余懋学本与朱老公爷无冤无仇,是为着先父的党争,才恨屋及乌了。”
“余懋学要出当年的一口恶气,为什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现在提出来?”尹宾商拍了拍桌子,厉声道:“此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当然是这样,余懋学回京也有这么久了,之所以现在提出此事,便是要借死人压活人,对朱应桢下手,剪除秦林的羽翼!
尹宾商深谙兵法韬略,对这一条计并不陌生。
徐文长脸有忧色:“尹先生说为什么余懋学迟早不提出,偏偏现在提出来,嘿嘿嘿,赵锦呀赵锦!”
嘶~~众人倒抽口冷气,心头都显出两个字:来了。
原来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都和秦林关系很好,如果余懋学兴风作浪,众多言官很有可能被这两位老先生压住,要知道他们都是三朝老臣,门生故吏极多,余懋学顾宪成等清流想把两个老家伙啃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现在,陈炌吴兑或者年纪高迈,或者意兴阑珊,主动辞职回乡,由和张居正有嫌隙的赵锦接任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那么风向就完全相反了,想来赵锦不但不会压制言官们,还会推波助澜,搞不好连他自己都要赤膊上阵呢!
“难道此事幕后主使是赵锦?”张紫萱想了想,神色间有些不确定。
尹宾商哼了一声:“这还有什么说的?江陵相公赤心报国,赵锦这号奸佞小人总是心存怨恨,现在跳出来兴风作浪,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其实,张居正和江陵党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贪财的、好色的并不少,大多数人称不上赤心报国,只是比起坐而论道、空谈误国的旧党,江陵党至少要改革、要做事,这就强上许多了。
而且尹宾商曾受江陵相府恩惠,他提起时当然气愤不已。
张紫萱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淡淡峨眉微蹙,眼底藏着一抹厉色:“不管是不是赵锦,这条计委实使得厉害!又打得准,又拿捏着分寸,哼哼哼……”
余懋学上书,措辞非常巧妙,如果说打蛇打三寸,那他还真正打到了万历的心坎上。
如今这位陛下,最讨厌的是张居正,最恶心的是江陵党,恨不得把和张居正有关的一切都弄倒弄臭。
朱希忠十来年前就死了,又不是刚刚过世的,早化作了冢中枯骨,如果余懋学直说封王不合朝廷体例,要追夺王爵,只怕包括同党在内的所有人都会当他痰迷心窍,发了失心疯,要不然,和一具冢中枯骨计较什么?
但扯到张居正,那就不一样了,朱希忠是阿谀张居正才获得追赠王爵,那么现在提出来,就不单单针对朱希忠,而是代表旧党清流,继续做出对张居正的政治清算。
对张紫萱来说,这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明着是批朱希忠,暗中又把渐渐平息的张居正一事扯出来,如果朱希忠的王爵被追夺,朱应桢诚然没脸见人,张居正的名声难道挺光彩吗?
相府千金咬着嘴唇,明显很生气。
“哎,老婆老婆,千万别动了胎气,否则下次断不敢找你议事了,”秦林忙不迭的跑过去,也不管别人在场,就满脸堆笑的陪着小心,又拍了拍胸脯:“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件事也没什么为难的,有什么了不起?”
“谈何容易!”张紫萱叹口气,把秦林看了看,终于勉强笑笑,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万历这人学习帝王心术,非常擅长平衡各方势力,保证皇权不旁落,他把秦林这个张居正的女婿调回京师担任东厂督主,又捏着鼻子把江陵党干将潘季驯起复原官,以工部侍郎监修河道,那么为了维持对清算张居正、打压江陵党的整体局面,必然要在另一方面予以倾斜。
也就是说,万历极有可能顺水推舟,以朱希忠阿附张居正为名,顺势追夺其王爵,维持朝中的政治气氛。
“夫人高见!”徐文长拍了拍桌子,他还只想出个眉目,张紫萱就把全盘说了出来,实在厉害。心头暗自寻思:秦督主已是妖孽,张紫萱也生着颗七窍玲珑心,他们俩的孩子生出来,将来怎么得了?
朱应桢听到这里,脸色越发难看了,可怜巴巴的抓住秦林的袖子,声音拖着哭腔:“秦督主,现在只有你能帮小弟了!你、你要是不管,小弟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放心,别说此事牵扯到我老丈人,单是他们想从你这里对我下手,那我就绝不能置身事外!”秦林眼中厉芒一闪,声音格外坚定。
朱应桢总算放了一半的心,千恩万谢之后告辞离开。
“余懋学是个木脑壳,赵锦的本领也不在这上头,此事定有奸诈之辈从中主持!”徐文长揪了揪胡子。
“除了那位顾大解元,还能有谁?”张紫萱撇撇嘴,美眸中略显迷惘:“但我觉得,余懋学动手选的时机有些古怪,也许背后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哦?秦林眉毛一挑。
张紫萱没说错,这件事的谋主,确实是万历年间著名的搅屎棒顾宪成顾大解元,另外还有几员以嘴大嘴臭著称的骂将,老一辈的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年轻一辈的后起之秀,江东之、羊可立、李植。
他们都聚集在余懋学的府邸,众清流名士言笑晏晏,只差弹冠相庆了。
余懋学很亲切的拍了拍顾宪成的手臂:“顾世兄一石三鸟之计,实在是妙不可言,余某大有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慨叹啊!”
顾宪成笑笑,拱手道过奖过奖,心中实在有些憎恶这位同道中人,言语间太捏着辈分了,口口声声以父执辈自居,委实可恶。
吴中行、赵用贤、江东之等人都齐声夸赞,说顾宪成这条计使得好。
本来吧,自打张四维倒霉、申时行上位,大伙儿颇有点彷徨,但顾宪成说得好,如今的三位阁臣远不如张江陵时代那么强势,言官清流自为朋党,同气连枝互相应援,谁能把我们咋的?连陛下都要让着三分!
张居正时代对言官压制得很厉害,万历为了清算江陵党,又重新“大开言路”,倒有点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味道,后来清流言官大势已成,连他自己都吃了很大的苦头,以至于数十年不上朝——朕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荆湖卷 933章 说漏了嘴
在顾宪成出谋划策之下,旧党清流渐渐稳住阵脚。
然后顾宪成策动上书阻止秦林回京,结果看看万历本人和京师勋贵都急盼秦林这位财神爷,自己的上书不会有半点作用,这家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撺掇余懋学上书夺朱希忠王爵。
这条计十分歹毒,正是一石三鸟:首先余懋学出了当年的一口恶气,老余弹劾不成反而被贬,这口气憋了十来年啦;其次打击替秦林拉拢武勋贵戚的朱应桢,斩断他的羽翼;最后迎合万历的制衡心态,重翻张居正与朱希忠旧事!
当然还有第四条阴谋,顾宪成一直装在肚子里,连众位同党都不知道……面对众位同党的赞誉,顾宪成谦虚的笑笑:“顾某所为,无非是为国朝江山永固罢了。如今江陵奸党尽数罢斥,好不容易有了众正盈朝的局面,我辈正该有所作为,京师这些个武勋贵戚却被阿堵物所惑,几成秦贼党羽,所以吾等敲山震虎,让他们知道知道分量。”
这番话说得厉害!
明初本来文武平等,甚至因为灭元和靖难两场立国大战,世勋武臣的地位还在文臣之上,直到土木之变武勋精英尽数丧命瓦剌也先之手,文臣渐渐浸润,终于远远凌驾武臣之上,形成了以文驭武、文贵武贱的局面。
到了万历年间,压制武臣已成为整个文臣集团的共识——那些粗鄙不文,不通风雅,不知礼义廉耻的匹夫,哪里配对朝政发表见解?有咱们正人君子就行了嘛。
反正戚继光俞大猷率领流血流汗,士大夫们是看不到的,偶尔有几个明白忘战必危道理的张居正、曾省吾,也被党争打倒在地……总之,压制武臣总是没错的!
顾宪成这么一说,就不单单是对付秦林,或者文臣集团内部旧党与江陵新党的倾轧了,涉及到文臣集团联合压制武臣的长久共识,顿时就引来了一片喝彩。
“顾叔时智虑深远,真谋国之臣也!”赵用贤竖起了大拇指。
吴中行也道:“将此节转告赵锦赵都堂,他必定将顾世兄高看一眼,为何要隐瞒于他呢?”
顾宪成笑而不语,众人若有所思。
著名骂将江东之眨巴眨巴眼睛,“叔时贤弟实乃我辈翘楚,闻得刘、魏、孟三位贤弟也是清廉忠直之辈,与贤弟交好,何不引入我辈?”
江东之说这话是真的看得起顾宪成,连带他的朋友都有提携之意了,江东之是万历五年进士,科分比顾宪成等辈老,按科举规矩要称作老前辈,主动提出来见面,带着点折节下交的味道。
“他们三位清操高洁,然纵情诗酒,恐无意置喙朝政,”顾宪成笑着逊谢。
顾宪成非常狡猾,他和旧党清流做的事情,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等好友没有参与,这样两边始终有那么点无形的隔膜,而他置身其间,便隐隐起到了枢纽的作用。
吴中行、赵用贤性情迂腐,江东之、羊可立为人狂妄,都没猜到顾宪成的真正用意,反而叹息说高山流水遇知音,顾世兄几位朋友高洁有如松竹梅。
“但愿,秦林会那么想吧……”顾宪成偶尔一闪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奸诈。
第二天午朝,秦林终于见到了赵锦。
赵锦,浙江余姚人,字元朴,号麟阳,嘉靖进士,师从王守仁,曾建阳明祠于龙场。嘉靖三十三年元旦逢日食,他以为系权奸乱政之应,驰疏劾严嵩罪,嘉靖将他下诏狱,罢斥为民,家居十五年。
明穆宗隆庆帝即位,起复原官,进光禄卿。隆庆初,以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镇压龙得鲧等苗民起事。万历初,历南京刑部、礼部、兵部尚书,触怒张居正而被免官,后拜左都御史,继陈炌之后掌都察院事。
这位老人面容清瘦,须发皆白如霜雪,穿红色官服,系玉带,极有大臣风度。
秦林在午门外就看见了赵锦,徐廷辅悄悄指给他看,低声笑道:“小姑爷你命犯太岁,这赵锦是令岳张江陵贬斥出京的,偏坐到了左都御史位置上,唉……”
秦林倒是无所谓,万历给了我东厂督主,还不放个反对派来做左都御史,难道他眼看着我步步为营一手遮天?没那么好的事!
话说得透点,哪怕真是陛下的宠臣,君臣相得绝无猜忌,朝廷这些大小相制内外相制的祖制也会用起来,只除非遇到二愣子正德、木匠皇帝天启,可明朝前后将近三百年,这两位加起来才二十几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啊。
赵锦似乎注意到秦林在看他,目光往这边一扫即过,神情古井不波,看不出什么。
秦林心头一叹,看来又是个不好对付的,唉,权臣真不好当,东厂督主反派波士超级老魔头的架子还没抖起来,一路上就这么多艰难险阻。
话说回来,还是没能真正掌握东厂才会遇到这么多事情啊,否则督主一抖厂臣威风,魏公公九千岁驾到,看他们还敢嚣张不?
大概韬晦得差不多了,魑魅魍魉接连冒头,接下来也该从头收拾旧山河了吧……为了不辜负厂臣的威风霸气,秦督主捏了捏拳头,昂首挺胸随众走进了午门。
刘守有也在不远处,和严清、丘橓说说笑笑,张尊尧稍微拖后点,看见秦林过来,他们脸上都露出了讽刺的微笑,尤其以刘守有最开心。
难怪刘都督得意,他觉得是自己把秦林挤出了锦衣卫,至于什么东厂督主,那就是个笑话,什么时候有武臣掌东厂的?张诚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都没能彻底掌握东厂,轮到秦林这家伙,又能有什么作为?
这四位商量着,既然余懋学顾宪成他们发动了声势,自己也要顺势而为,不但要除掉朱希忠的国公,最好进一步牵出朱应桢,最后连秦林一起扳倒。
清流言官一系,加上严清刘守有,大内还有张鲸主持,又牵扯到万历憎恶的张居正,这件事十有**能成!
钟鼓齐鸣,提醒众大臣加快脚步,于是四人分开,刘守有、张尊尧入西边武臣班次,严清、丘橓入东边文成班次。
众官在皇极门丹陛前头按班次顺序站好,文臣那边无数道凶险的目光盯着秦林,有赵用贤、余懋学,有严清、丘橓,还有更多的旧党清流……秦林不慌不忙的四下看看,满脸笑容的走到了刘守有跟前:“让让,刘都督让让,这儿我站的。”
什么?刘都督一直保持的好心情顿时消失,脸色也垮了下来:“秦督主,你……”
正要本能的予以斥责,刘守有忽然心头咯噔一下,暗暗叫苦。
厂卫厂卫,东厂排在锦衣卫前面,东厂督主又称厂臣,很多时候权阉势大,锦衣都督还要给厂臣下跪。
不过,以前厂臣都由太监出任,班次不在武臣队列中。
今天这是破天荒了,秦林是东厂督主,又是武臣,必须站在武臣队列中,厂臣的位次就该比锦衣都督高呀,这和是否掌握东厂实权没什么关系。
也就是说,刘守有必须得让秦林站在他前面!
“你、你!”刘守有气得咬牙切齿,可武臣班次前后都有不少人转过头来,连文臣那边也有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再迁延下去只会跟丢脸,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铁青着脸往后退了一步,空出来位置給秦林。
“承让,承让!”秦林哈哈一笑,站在了刘守有前面,心头暗笑不迭,每次都拿刘都督刷声望,貌似有点过分哈……哼哼,真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成了病猫?让你们看看本公,不,本督主的威风!
三声净鞭,万历上朝,在皇极门摆的御座上坐下。
追夺王爵的事情,绝对是最紧要的了,首先就要朝议此事,申时行有些担忧的看了看秦林,又很不好意思的对朱应桢苦笑了一下,这才出班奏请将此事发付廷议。
御座上的万历也很郁闷,照他的心思,是想把这事儿在内阁就票拟同意,可申时行实在太滑头,太会合稀泥,打死也不肯得罪朱应桢和背后的秦林,万历也拿这老先生没法,只能发交廷议。
余懋学自己上的奏章,自己第一个站出来,出班奏道:“陛下英明,臣窃闻故成国公朱希忠阿谀张居正,于是死后被追封定襄王,实在有违朝廷体例,应该予以追夺!”
话音刚落,朱应桢就红了眼睛,涉及到自己爷爷,再怎么胆小也顾不得了,直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陛下、陛下,臣祖父并非阿谀张居正才受封定襄王,实在是有救驾之功啊!还请陛下圣裁……”
万历眉头一皱,哪里在乎什么救驾之功?秦林格象救驾,他都快忘得差不多了,何况朱希忠救的是他爷爷嘉靖帝,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余懋学看看万历脸色,就有十二分的得意,斥道:“朱公爷,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爷爷尺寸功劳,如何能受封王爵?当年他阿谀张居正,此事尽人皆知!”
成了,秦林肚子里都快笑出来,朱应桢按自己吩咐说话,果然余懋学这笨蛋上当。
顾宪成的脸色则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急得想冲到前面去捂住余懋学的大嘴巴……
荆湖卷 934章 明修栈道
朱应桢偷偷看了看秦林,得到了一个鼓励的微笑,于是成国公立马放声大哭:“不看家祖冒烟突火救驾的功劳,也有火烧得须发皆尽的苦劳,这都是记录在案的,断断没有虚假,如今竟被奸佞信口污蔑,怎不叫我做孙儿的肝肠寸断哪……”
朱应桢别的本事稀松平常,唯独哭的本事格外犀利,这一阵大放悲声,只见他泪飞顿作倾盆雨,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一副我见犹怜的落难书生模样,要是走到教坊司里,恐怕要被爱俏的姐儿们争着倒贴哩。
定国公徐文璧、英国公张元功、宁阳侯陈大纪、广宁伯刘允中等等武功勋贵,闻声个个神情惨然,颇有不虞之色。
万历也渐渐觉得不对味儿了,只是还没回过神来。
余懋学却会错了意,见自个儿把堂堂国公都骂哭了,还在自鸣得意呢!
他是万历初年清流里边的头号骂将,有个雅号叫做余大嘴巴,只不过嘴巴大了脑仁儿就有点小,经常是被人一撺掇,就咋咋呼呼的往前头冲。
就和同党相比吧,赵应元吴中行这些人,都是万历五年张居正夺情时才闹起来的,占着孝道的大义名分,所以除了挨廷杖,贬谪出去的几年间实在没吃什么苦头,倒是誉满天下;
余懋学则不同,他是万历二年就二愣子似的蹦出来,上书要“崇敦大、亲謇谔、慎名器、戒纷更、防佞谀”,摆明了骂张居正是奸臣,结果没有引起朝野共鸣,还拖累老师礼部尚书万士和丢了官,自己还多吃了好几年的苦头,差点没死在贬谪路上,可见此人纯粹嘴大无脑。
这次余懋学回京没消停多久,又被顾宪成撺掇出来,想到奸相张居正已死,众正盈朝言路大开。他那叫个意气风发啊。看看朱应桢怂了,越发志得意满,极有士大夫风度的一挥袍袖,朗声道:“老公爷所谓功劳其实不堪推敲,恐有冒功之嫌,且数十年前之事,也无从考证了,而他阿谀张居正得到追封王爵。此事尽人皆知,实有违国朝体例!朱公爷为尊长讳,自是一片孝心,不过从来正邪不两立,余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揭发其弊!”
此言一出,朱应桢自是嚎啕大哭,武功勋贵们个个勃然变色,就连御座上的万历。小胖脸也有点儿绿了。
文臣里头越来越多的人觉着味道不对头,亲自策划的顾宪成更是急得直跳脚,可朝堂之上御门听政。难不成还真能冲上去,捂住余懋学那张大嘴巴?
火候到了!秦林心头哈哈一笑,立马从班次里跳出来,假装惶恐的跪下:“陛下,余侍郎所言有理,臣什么都不懂,前番还想和陛下讨价还价,实在罪该万死!臣这就把违例服用的御赐之物脱下来……”
我靠!万历如果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一定就骂出来了。张鲸和张诚也傻了眼,秦林这是脱衣服脱成习惯啦?
秦林一边说,一边就站起来,双手解下腰间玉带,诚惶诚恐的摆在地上。接着又开始脱蟒袍,一张脸变成青色,显然惊恐万状,还颤声道:“陛下开恩,臣告老还乡。臣告老还乡……”
万历脸都黑完了,这不摆明了说朕卸磨杀驴吗?秦林这厮,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伴君如伴虎五个大字呢!
朱翊钧非常恼火,一分针对秦林,九分针对余懋学,毕竟秦林那边刚刚谈妥了五十万银子,最近在东厂也格外老实,什么事儿都没闹,倒是余懋学这厮,无端端惹出事来,朱希忠都死了十多年了,他那王爵关你鸟事?
陛下的心思就是转得快,本来还有借重余懋学的意思,可看到秦林要撂挑子,每年五十万两的内帑恐怕要打水漂,顿时又翻过来怪起了余懋学。
这就是秦林韬晦之计收效了,如果前面在东厂急于揽权,此时又要撂挑子,万历难免会认为他有要挟之意,想法又有不同。
丹陛西侧早已闹成一片,武臣勋贵本来就很恼火了,秦林这么一搞,顿时群情激奋。
英国公张元功是新袭爵的,年纪轻、火气大,朱应桢帮着拉皮条,开通西域的生意他也掺了一分,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出班跪下:“陛下英明,方才余侍郎说数十年前的功绩无法考核真假,臣心中实难安也。臣先祖忠武公随永乐爷爷起兵靖难,竭诚效命战死沙场,授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封英国公,距今百八十年矣,则功绩更无从考订了!”“陛下!”三朝老臣定国公徐文璧也长跪不起。
“陛下!”“陛下!”更多的武功勋贵满怀委屈的站了出来。
一来是余懋学大嘴巴胡扯白赖,真的惹到了众怒,二来嘛,朱应桢替秦林广拉皮条,这些公侯伯们都参银子做生意,看在银子的面上,无论如何都要站稳脚跟的。
不准咱们干预朝政,也只能咬着牙认了,连赚钱的路子都给堵死,就你们文臣能大捞特捞?这可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啦!
就连万历的嫡亲外公武清侯李伟,也非常自觉的挺身而出,亏他一张老脸也做得出来,扯住秦林手不要他脱衣服,又捡起玉带要给他重新系上,喃喃的道:“秦督主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万岁圣明,断不会被奸佞蒙蔽的,你公忠体国,咱们都知道,这里风大,先穿上衣服吧!”
余懋学此时已傻了眼,他放炮猛轰一个空壳国公,胆小怕事的朱应桢,怎么勋贵全都站出来了?
万历初年的勋贵,虽然不能干预六部九卿事,但权势还是不小的,特别是掌军的定国公、英国公、魏国公、黔国公等几家。
比如黔国公沐朝弼横行不法,朝廷就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动他,还是张居正用权谋,先立沐朝弼之子继承黔国公,然后再派人逮捕他,最后赦免其罪,弄到南京软禁起来,世人都称道张居正措置得当。
试想以江陵相公的强势霸气,对付黔国公都得这么小心翼翼。还得到了朝野的赞誉,那么这些掌军国公的权势也就不言自明了。
余懋学再怎么大嘴巴,也从来没想过要把京中这些公侯伯都给得罪了呀。
严清、丘橓悄悄挪动脚步,让自己和余懋学离得远点,刚才那跟着顺水推舟的想法,这时候都丢到了爪哇国。
赵应元倒是想替朋友帮腔,可顾宪成在后头把他拉了一把,非常郑重的摇了摇头:余懋学捅了马蜂窝。现在只能……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见赵应元顾宪成不动,他们也都缩着头。
更多的文臣茫然无措,很久以来习惯了武勋贵戚在朝堂上的钳口不言,突然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反弹,众人都有点儿不适应,于是都看着站在班首的三位阁臣。
申时行如老僧入定,余有丁微笑不改,许国倒是有点跃跃欲试,可看看首辅次辅都没动。他也只能强忍住——不过就算不忍,他也是准备痛斥余懋学的,因为自打他倒向申时行。彻底得罪了追随张四维的旧党清流,吴中行赵用贤摔碎了他赠送的玉杯犀角杯,还当众与他划地绝交,双方已势同水火。
皇极门前,武勋贵戚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连万历的外公武清侯都站在了秦林一边,万历不得不做出决断了。
他微笑道:“朱爱卿、秦爱卿,你们何必如此?国朝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朕富有四海。难道还吝于封赏?定襄王实有救护皇祖之功,朕皇考生前亦曾提及,秦爱卿也有大功于国,快快把衣服穿上吧——众位爱卿,都起来吧!”
万历最后这句。是对武功勋贵们说的,于是众人纷纷起身。
秦林嘿嘿一乐,顺势穿好衣服,系好玉带,没事人儿似的站回班次里头。
唯独秦林皱着眉头,仔细打量赵锦,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儿来。
赵锦这么一说,万历赶紧就坡下驴:“余侍郎行事操切、言事虚妄,念在其忠心可嘉。并非故意欺君,朕予以从宽处理,这个、这个就罚俸三月吧!”
只是罚去三个月俸禄。这个处罚可真是不疼不痒的了,武勋贵戚们仍有些不忿,但历年来被文臣压迫得厉害,能有这么个结果,已是费力争取来的了,也不好再争。
余懋学忙不迭的叩头谢恩,等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后背早被冷汗浸湿,春寒料峭。冰凉一片,禁不住阿嚏阿嚏的连打了几个喷嚏,恰似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整个人都委顿了。
散朝之后,众位勋贵武臣说说笑笑。朱应桢感激涕零就不提了,年轻些的勋贵格外高兴,说要请秦林上教坊司或者天外天。
文臣那边就不同了,稳重些的大臣只是面色不虞,以各种方式宽慰着余懋学。
顾宪成带着几位同僚。围着赵锦盛赞不休,大赞他不畏权威,实乃国朝的中流砥柱,赵老先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看起来兴致不高。
更多的御史、给事中,如江东之等辈,则不怀好意的盯着秦林,那眼神里带着刺。
“唉,秦老弟只怕……”徐文璧摇头叹了口气,眉宇间很有几分忧色,如果说秦林之前只是和清流旧党的争执,还能得到申时行等大臣的帮助,现在他已引起了朝中更多文臣的反感,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上。
徐廷辅笑笑:“爹,担心啥?秦姑爷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几个御史言官还吓不倒他吧。”
徐文璧不置可否,忽然目光停在了赵锦的背影上,拈着胡须若有所思。
秦林打马回到府上,在花厅抓起一碗茶喝了,就叫道:“徐老头子,给我出来,赵锦此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性?”
“谈不上什么清廉刚正,但还算是个好人、好官,”徐文长慢吞吞的走出来,有些狐疑的打量着秦林。
“问徐老先生,不如问小妹,”张紫萱嫣然一笑,手里抱着一叠文牍:“这是通政司抄录弹劾家父的文牍,书山文海中,终于翻出赵锦的那一份了。”
别问张紫萱怎么从通政司拿到抄本的,江陵党大员倒了,门生故吏那还遍布朝野呢……
秦林拿过来一看,上面字句清楚:“居正诚擅权,非有异志。其翊戴冲圣,夙夜勤劳,中外宁谧,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荫赠谥及诸子官职并从褫革,已足示惩,乞特哀矜,稍宽其罚。”也就是说,赵锦被张居正贬谪出京,但张居正死后被清算,他还上奏替张家求情!对张居正的评价也非常中肯:虽然擅权,但从无造反的异志,还兢兢业业办理大明朝的政务,操持得相当不错,陛下你有气儿,革去官职和荫庇就够了,再严重的惩罚就太过分了吧。
这赵锦还真是个好人。
秦林笑着把文件往桌上一拍:“没想到顾宪成这厮实在狡猾,计谋还有这么一层意思!”
顾宪成故意让余懋学余大嘴巴站出来打头阵,间接挑起清流文臣与武功勋贵之争,不论成与不成,秦林这边恐怕都要给新任左都御史赵锦记上一笔,而赵锦也不得不选边表态,站到他那边去!
毕竟身为左都御史,如果屈服于武功勋贵的压力,赵锦就算声名扫地了,勉强待在都察院,也只能当作泥菩萨,再也管束不了年轻一辈的御史言官。
今天赵锦果然在顾宪成的策动之下,迫于形格势禁,不得不与秦林对立起来。
“罢了,既然赵锦曾上表替你们家求情,我总要去谢他一谢,”秦林笑着对张紫萱点点头,回身又上马往赵府去了。
“秦兄,”张紫萱伸手要拉,秦林却已去得远了。
不多时,外面马蹄声响,秦林笑嘻嘻的回到府中:“吃了个闭门羹。”
张紫萱轻轻咬着嘴唇,把他拍了一下:“呆子!”
如今的格局,赵锦能见秦林才怪了,秦林之所以要特地去一趟,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既然赵锦曾为老泰山张居正求情,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在我则必须把这份恩情记在心头。
正在此时,霍重楼满脸笑容的走进来,搓着手道:“刘三刀,刘三刀找到了,就等在外面,督主……”
哦?秦林眉头一挑,似乎并不是很着急。
张紫萱和徐文长也略有点纳闷,刘三刀诚然资格老、技术好,但要靠他来布设掌控东厂的大局,只怕还远远不够吧?
荆湖卷 935章 暗度陈仓
刘三刀由霍重楼引荐,控背躬身垂着双手非常拘谨的走了进来,离秦林还有七八步,就毕恭毕敬的大礼拜倒:“草民刘三刀,拜见秦督主!”
秦林左手端着茶碗,右手用盖儿轻拂本来就寥寥无几的茶沫子,慢慢啜饮一小口,才把茶碗放回桌子上,嘴里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
刘三刀跪在地上,把头埋得更低了,只觉心怦怦乱跳,越发患得患失。
秦林心中一叹,记得遵化和刘三刀初次见面时,他浑身都透着股精明强干,后来几度交手,总体介于敌友之间,直到小汤山挖春桃姑娘的蜡尸、揭出痨病鬼梁邦端骗婚那回,他还是冯保手下的一员干将,心气儿从来都高高的。
可现在呢,刘三刀像个什么样子?岁月,不,准确的说是最近两年的蹉跎,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本来只是两鬓斑白的头发变成了一片雪白,脸上皱纹多了深了好几倍,短短两年时间,看上去足足老了五六岁。
刘三刀资格老、手段高,为人处事还算正派,在冯保手底下也就尽忠职守而已,可他毕竟是在冯保手上受过重用的,等到冯保倒台张鲸上位,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立马安上冯党的罪名,革去职司、贬谪还乡,连他辛苦几十年攒下的银钱,也全都塞给了邢尚智的亲信们——要不这样,恐怕还得往天牢大狱走一遭呢!
凡是涉及党争,那就没什么道理好讲的,戚继光杀敌报国赤胆忠心,潘季驯治黄治淮筚路蓝缕,尚且因江陵党倒台而明珠蒙尘,区区一个刘三刀,在张鲸、邢尚智眼里,又算得什么呢?
秦林打量刘三刀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年纪轻轻便官居一品,以武职执掌东厂更是大明朝两百年之异数。遵化初见时,眼神中那种犀利如电的锋芒,如今已收敛了许多,但正因为如此,幽深的黑瞳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刘三刀,如今本督执掌东厂,你可愿重回厂中,为本督效力?”秦林慢悠悠的问道。
刘三刀稍作迟疑。良久才用力咬了咬牙,脸上露出几分苦笑,长叹道:“秦督主美意,草民心领,可惜草民年事已高,垂垂衰朽,恐难为秦督主驱驰奔走,还望督主放草民回乡,做一田舍翁了此残生。”
什么!霍重楼睁大两只眼睛。要不是碍着秦林还没发话,就想把刘三刀提溜起来狠狠骂一顿:你刘老爷子也算东厂里头一号人物,当年风风雨雨什么没见识过?秦督主有意提拔。你还推三阻四,莫非心气儿泄了就再也提不起来?
刘三刀是真有点灰心了,如果他还是霍重楼这般年纪,一定毫不犹豫的重出江湖,可他已年近花甲,这把年纪上遇到挫折,雄心壮志就消磨了许多。
不过,他也在悄悄打量秦林的脸色……
秦林阴着一张脸,神情越来越冷。徐文长和张紫萱同时笑笑,两人起身离开。
“刘三刀!”秦林猛的一拍桌子,茶碗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刘三刀浑身一颤。
秦林满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戟指说道:“哼哼。田舍翁,你想得美!张鲸邢尚智什么手段,底下人又是什么胃口,你历年攒下来的银子,只怕剩不下几个大子儿吧?你是东厂的人。几十年下来得罪的人还能少了,被栽上罪名踢出东厂回到家乡,在知县知州大人先生们的眼里,你就是条被打断脊梁的落水狗,人人都想踩你一脚,再有冤仇找上门,还不把你连皮带骨给吞了?”
刘三刀老脸通红,秦林字字句句都说得极准,东厂就是朝廷鹰犬,平时呲牙咧嘴挺威风,可一旦朝廷不要你了,那就成了拔毛的老鹰不如鸡,癞皮的狼狗不如猫,个中苦楚实在一言难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着霍重楼派去的心腹,跑到京城来见秦林了。
秦林打量打量刘三刀,话锋一转冷笑道:“你不敢替本督办事,莫不是怕了张鲸、邢尚智?唔,原来声名赫赫的刘三刀竟是个无胆鼠辈,本督竟看走眼了,罢罢罢,陆远志,取纹银五十两赠给刘兄做程仪。”
陆远志在门外应了一声,故意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和牛大力说说笑笑:“唉,老牛啊,没想到当年的刘总爷,竟沦落到这般地步,岂不可怜又可笑?”
“料想他老人家现在肯定囊中羞涩吧,还是咱秦督主心肠好,这五十两银子亦赠给他,也算不无小补了。哼哼,当年东厂的刘老英雄不过如此,现而今能对付张鲸、邢尚智的,唯秦督主一人而已!”
厅中跪着的刘三刀,一张老脸红了白、白了又红,他巴巴的赶到京师来,难道是为了听这些揶揄?听得秦林和手下弟兄浑没把张鲸、邢尚智放在眼里,他猛的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盯着秦林:“秦督主,你真个要对付张鲸、刘守有?为什么刘某听说你韬晦自保,以富贵闲人自居,并无进取之心了?”
这才是刘三刀的真实顾虑!如果秦林只想自保,他回来也是受邢尚智一伙的气,倒不如忍气吞声呆在老家;如果秦林真有斗垮邢尚智,乃至把张鲸拉下马的打算,他刘三刀又何尝不想重出江湖、再入东厂!
秦林闻言大笑,忽然笑声一收,目光如炬,朗声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本督以青年而位居一品,掌东厂大权,岂能甘居人下?略施小计以迷人眼目罢了!刘兄若留在京师,大可拭目以待,本督拿下区区邢尚智,易如反掌!”
刘三刀再不迟疑,俯首拜服:“既如此,小人愿为督主效犬马之劳!”
秦林双手将刘三刀扶起,门外的陆远志、牛大力走进来,和霍重楼一起拱手:“恭贺秦督主又得一员虎将。”
秦林哈哈大笑,神情嚣张至极,倒是极有东厂督主的威风霸气。
第二天,秦林就偕刘三刀、霍重楼到东厂视事。
邢尚智和他的党羽们,诸如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等辈先是略为吃惊,接着就各各冷笑不迭,邢尚智还笑着对同党们嘀咕了一句:“凭姓刘的这块废铜烂铁。就想把咱们东厂的天翻过来?”
东厂督主权力甚大,像当年的冯保那样,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公,兼总内外,东厂就是他一家天下,想让谁来就谁来了。
秦林只是单纯的东厂督主,没有其他兼任职司,还做不到当年冯督公的地步。不过除了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要平衡一下各方势力,其余官职尽可任意升降黜陟。
他升堂之后立刻下令,以刘三刀为掌班,领子科管事,率领班两名、司房两名、老练役长十人、精干番子一百,直接听命于本厂督主,也就是秦林本人,办理机密重大案件,掌刑千户与理刑百户非经督主允许不得干涉其行事。
理刑百户是霍重楼。秦林的铁杆心腹,所以最后这句话,实际上就是说给邢尚智听的了。
刘三刀在东厂几十年。霍重楼前几年按秦林吩咐,万事不管只拉人吃吃喝喝,也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辈,立马就按着卤簿点名,将这些或受冯保案牵连、或郁郁不得志、或与邢尚智一党有嫌隙的人,加上张诚近来安插的亲信,一个个全都点出来,归入新任子科管事刘三刀辖下。
“张威,孙剑如。刘廷山……”刘三刀每点到一个名字,那人或者稍作迟疑,或者咬了咬牙,出列站到了庭前。也有点到名字没有人答应的,可能是出外公干没在衙门里。可能是心存疑虑不敢站出来。
秦林正襟危坐公座之上,神情肃然,双目半睁半闭,面色阴沉如水。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有些稳不住阵脚了,邢尚智仍在嘿嘿冷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此时东厂规模甚大,掌班司房等四十多人,役长档头上百,在编的正式番役有一千多,帮役则不计其数,刘三刀只管按卤簿点名,没人应就不管他,很快就点出了领班两名、司房两名、老练役长十人、精干番子一百,随着霍重楼和刘三刀站在堂前。
刘三刀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小的们为秦督主竭诚效命!”
众人齐刷刷跟着跪下,口中轰然响应,刹那间声震屋瓦,其余番役都脸色微变,邢尚智咬牙切齿:好个霍重楼、刘三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前面闷声不出气,这里摆我一道啊,哼,只可惜你们忘了,张司礼还在位……
秦林从公座上站起来,走到阶前,温言道:“做得好,好好做!”
众人各各欢喜,听出秦督主这六个字意味深长,既夸霍重楼、刘三刀做得好,又夸众位站到自己这边的番役做得好;既叫霍重楼、刘三刀跟着他老人家好好做,也叫番役们跟着霍、刘两位好好做。
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秦林是督主,总有几个热衷功名的要投效他名下,更何况秦林将陆远志、牛大力等人尽数提拔,有了鸡犬升天的先例摆在那里,众人的心思难免要热络起来。
秦林要在一千多在编番役中,调出一百来个愿意追随自己的,实在不难。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霍重楼、刘三刀四面出击,领着一百余亲信风风火火的办起了差,去衙门和官员家里坐记、到茶楼酒肆里头听记,想方设法的“打事件”,就想抓出个钦定大逆的案子,一举奠定自己在东厂的地位,也为秦督主脸上增光。
同时,他俩还尽力拉拢东厂中郁郁不得志的人,以及受到冯保牵连,挨过整的人,想把他们都拉到秦林这边。
只可惜毕竟张鲸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儿八经的内廷第一人,大多数东厂番役都还难以下定改换门庭的决心。
霍重楼、刘三刀最多也只能拉拢到两成的人马,就再也挖不动邢尚智的墙角了,至于重大案件嘛,也没什么进展,近期京师风平浪静,就有杀人案,也是些奸夫淫妇谋杀亲夫、强盗谋财害命之类的,大兴宛平两个县衙就办了,最多劳烦到五城兵马司,根本没有东厂的用武之地。
从最开始的雷厉风行。到渐渐露出颓势,很多东厂番役逐渐觉得,霍、刘两位的手段不过如此,秦督主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邢尚智家里,正在举行一场秘密聚会,东厂掌刑千户摩挲着颔下的短髭须,扫视着众位同党:“张司礼让我带话过来,就四个字。稳住阵脚!”
“有张司礼这句话,咱们就放心啦!”白玉亮夸张的抚着心口。
郎效和跟着笑起来:“秦林声名盖四海,其实见面不如闻名!霍重楼、刘三刀这两个夯货,起得什么用?惹张司礼、邢大哥一笑。”
霍重楼凶戾,刘三刀老成,在东厂也算很有名的人物,但并非精通权谋的手腕高强之辈,甚至在这方面远不如邢尚智。
“差不多的话,咱们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邢尚智笑了笑。眼睛里闪耀着奸诈和凶狠。
同一时间,秦林府中,徐大小姐咋咋呼呼的把马鞭子一扔。“姓秦的,他们都说你在东厂玩不转,哼,把本小姐气得不行!什么玩意嘛,胡说八道……喂,不会是真的吧?”
大小姐杏核眼眨巴眨巴,丰润的唇瓣微微嘟起,很可爱的盯着秦林。
“怎么可能呢?”秦林笑了笑,情知是有几位身份尊贵的夫人小姐。在徐辛夷身边乱嚼舌根子了。
别看徐辛夷经常叫“姓秦的”,似乎当面很不给秦林面子,其实大小姐从来都以夫婿而自豪,所以别人说他在东厂吃瘪,立马就惹得她不高兴了。
“真的?要不。我让大侄子去揍那邢尚智一顿?”徐辛夷撇撇嘴,她大侄子不是别人,正是提督京营防护内城的左都督徐廷辅。
青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秦林身边,小手按在他脉门上,然后笑着吐了吐小舌头:“嘻嘻。是真的,秦哥哥没骗人呢。”
青黛很熟悉秦林的脉搏,如果他骗人,脉搏会有变化,便能有所察觉。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还真没秘密啊……
“秦兄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小妹也想不透呢,”张紫萱轻摇细步的走了出来,小腹已微微隆起,鹅蛋脸上清丽之色不减,又增添了几分少妇的柔媚。
青黛立刻跑过去,挽着她的胳膊:“怎么回事呀?紫萱姐姐告诉我嘛。”
相府千金笑着把她头拍了一下:“不会亲口问你的秦哥哥?罢了,我直说吧,东厂靠霍重楼、刘三刀还压不住阵脚,如果说东厂番役都是青面獠牙的恶鬼,霍、刘两位最多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上头还要有阎罗、判官,才真能镇得住场面。”
哎呀,青黛把舌头一吐,朝秦林扮了个鬼脸:“原来东厂里都是鬼呀,那秦哥哥就是地藏菩萨啦?”
“捉你个小鬼!”秦林虎着脸要去抓青黛。
咳咳,咳咳,徐文长的咳嗽声从花厅门外响起来,秦林讪笑着收回手,只见徐老头子和尹宾商笑呵呵站在外头。
徐文长喜欢下棋,秦林棋艺臭得很,老走神去想很多关于破案的事情,张紫萱棋艺倒是很高,可她才懒得陪个老头子下棋呢,宁愿书房看邸报塘报,以及什么反经、鬼谷子、竹书纪年。
直到尹宾商来了,徐文长才算高山流水遇知音,两人在方寸之间捉对厮杀,每天棋盘上论英雄,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徐文长、尹宾商同时朝着秦林拱手,齐声道:“东翁稳坐钓鱼台,想必已有良策,到底夹袋中人物是谁?恐怕引刘三刀回东厂,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吧!”
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皱起,思忖着道:“秦兄能用之人,其实徐爵、陈应凤是极好的人选,但他们是冯保余孽,关在天牢里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秦林起用他们,大犯朝廷忌讳,恐怕得不偿失啊!”
徐文长、尹宾商同时哀叹,张夫人也太厉害了吧,略微思忖就知道了前因后果……不过咱们也奇怪,秦林究竟有什么办法收拾局面?
要知道,东厂里头的人物,要说什么心地善良之辈,恐怕连半个都找不出来,都是些凶魂恶鬼,要镇住他们,必须比他们更凶戾更歹毒更霸道,审阴断阳洞彻幽冥的秦督主算一个,但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单靠他这么个高高在上的督主,还控制不住局面,加上霍重楼刘三刀也不成。
倒是徐爵、陈应凤两个,凶狠歹毒阴森可怕到了极处,别看他们以前尽在秦林这里吃瘪,可当年也是能治小儿夜啼的可怕人物啊!若能有他们出山,那东厂的小鬼们都得老老实实的。
问题是,徐爵、陈应凤受冯保牵连,只剩下一口气了,如果谁重新起用他俩,绝对会触到万历那根敏感的神经,到时候别说掌控东厂,恐怕秦林连督主的位置都要丢掉吧!
“谁说没有办法,难道都忘了本督主的老本行?”秦林嘿嘿一笑,那笑容很有点阴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