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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跳     锦医卫txt下载     锦医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荆湖卷 四十六章 指挥使司命案

    秦林的逍遥日子没过几天,蕲州百户所的工作就逐渐开始繁忙起来,从总旗、小旗直到最底层的军余全都撒到了城乡各地、街头巷尾,细细打探白莲教的动静。

    因为一位肩荷重任的大人物即将率兵途经此地,事关军国重事,容不得半点差池。

    从去年开始荆湘地区白莲教叛乱此起彼伏,大部分已被明军和锦衣卫及时镇压,只有湘西麻阳苗民金道侣极其猖獗,假托无生老母邪说蛊惑百姓,又勾结湘西苗瑶三十六洞主,兵势甚大,已攻占麻阳县城,正紧锣密鼓向辰州府进军,兵锋遥指长沙、武昌。

    当地明军迟迟未能将金道侣消灭,贼势越发甚嚣尘上,附近九溪蛮、永顺宣慰司的洞主寨主们也开始摇摆不定,如不急速将其扑灭,湘西局势便极有可能溃烂而不可收拾。

    于是朝廷急调都指挥佥事、执掌浙江都指挥使司的抗倭老将邓子龙,以参将衔领三千精锐浙兵增援荆湘,火速赶往麻阳进剿叛军。

    邓子龙从浙江赶往湘西,当然是乘船溯长江而上,过洞庭湖进辰州。蕲州卫多年来承担长江漕运,有完备的码头、修船场和堆积如山的粮食,浙兵乘坐的水师舰船在进洞庭湖之前将在这里修整船只、补充军粮。

    邓子龙是一员抗倭的名将,手下浙兵又是戚继光训练过的百战之师,他的到来无异于对湘西叛军的当头一棒,那么,以诡计多端著称的白莲教就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挠邓子龙率军参战。

    蕲州这个中转站,无疑是他们下手的最佳地点,北镇抚司、千户所都发来命令,要求蕲州百户所务必明察暗访,挫败白莲教的阴谋,保证平叛大军如期抵达辰州。

    秦林刚加入锦衣卫就遇到重要任务,倒也隐隐有些兴奋,不过一连好几天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打探到。

    蕲州是白莲教兴盛之地,秦林只要一打听就有人眉飞色舞的说当年彭莹玉彭和尚如何如何,二十年张员外出首告发白莲教,全家三十多口被灭门又是多么惨烈……可问起实打实的内容,譬如现在哪儿有白莲教,谁曾经拜过无生老母之类的问题,全都大摇其头,一问三不知。

    最初秦林还以为是自己初来乍到摸不到门,结果百户所点卯的时候弟兄们把情况汇总,才知道大家都差不多。

    白莲教这个东西,平时好像就在你身边转,各种各样的传言满天飞,可你真要抓住它,却又看不见摸不着,一抓一手空。

    石韦皱着眉头,脸色黑如锅底。

    陈四海朝上拱拱手,陪笑道:“咱们前些天搜捕白莲教妖匪,已把蕲州内外的教匪一网打尽,现在只怕蕲州连个白莲教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可惜没捉到开坛传教的大师兄高豺羽。”石韦有些遗憾。

    秦林暗笑,你要抓的人还埋在荆棘岭,多半已经化为白骨了吧?

    “总之,”石韦又道:“各位弟兄一定要打起精神,如果抓不到白莲教徒,咱们就严防死守,确保十天后过境的邓将军万无一失。”

    众锦衣卫士齐齐抱拳,轰然一声大喏。

    ~~~

    蕲州衙门口,柳华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哭哭啼啼,不停的喊冤叫屈,崔捕头在旁边做好做歹的劝,大热的天,他脑门上一圈的汗。

    看着一脸哀戚的母亲和欲哭无泪的老父,柳华的拳头快要攥出水来,声音因为悲痛和愤恨变得沙哑低沉:“崔老爹,难道我妹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大明朝的天下还有王法吗?”

    崔捕头哭丧着脸,叫苦连天:“咱们张大老爷和蕲州卫的王指挥使,文武互不统属,地方管不到卫所,何况你妹妹连尸身也没有,就算告状也没这个告法啊!现而今张大老爷体恤百姓,愿意自掏腰包贴补你们三十两烧埋银子,我看也很够意思了——说句不昧天良的话,就算真查出你妹妹是被打死的,按尊长殴杀奴婢也只是杖一百,徒三年。何况你有多大的靠山,告得倒正三品的指挥使大人?”

    柳华胸中有如烈火焚烧,左冲右突的力量却没地方发泄,一双眼睛涨得通红。他父亲柳木匠和母亲柳冯氏都是胆小老实的人,此刻彷徨无计,只是不停拿手抹着眼泪,哀哀的涕泣。

    衙门口几名捕快虽然也是心硬手黑之辈,见这一家子遭遇悲惨,不禁有几分同情之意,在旁边窃窃私语:

    “花骨朵似的闺女进了王家做使女,到后头一口棺材抬出来,铁钉封了不让见尸,还使亲兵监押着立刻入土归葬,这也太强横霸道了!”

    “还不是他那宝贝儿子造的孽?只是没想到这次弄出人命官司了……”

    “柳家人硬气啊!王家的管事来说愿意出一百两烧埋银子,这老两口硬是推出去了,要把官司打到底。”

    同情归同情,崔捕头和他的捕快弟兄们爱莫能助,且莫说区区捕快,躲在内堂的张公鱼何尝不想做为民作主的青天大老爷?可为了一个使女就和正三品的指挥使打擂台,这种州官天底下就算有一两个,也绝对没在蕲州。

    张公鱼天良未泯,在后堂听得好生不忍,终于自己走出来对柳家三口说:“死人不能活转来,既然木已成舟,到底还是要照顾活人,以本官看来,收了他家赔的烧埋银子,本官这里再资助一笔,替你家儿子结一门好亲事,岂不比缠讼好?”

    “青天大老爷!”柳华跪着磕头,眼睛里火辣辣的生疼:“照您这么说,我们小老百姓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您公堂上头,可是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呐!”

    张公鱼脸皮发烫,从小读圣贤书讲的是忠孝仁义,事到临头却又畏缩不前,被这顿抢白弄得好生羞惭。

    柳华见他这幅表情便知道再无指望,登时心若死灰:青天大老爷都没法替妹妹伸冤,小老百姓还能找谁呢?

    忽然身后有人问道:“晚生见过张父母,咦,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华回头一看,只见两名锦衣卫朝着张公鱼作揖。

    来的正是秦林和韩飞廉,他们从百户所出来经过州衙门口,见此情形秦林便忍不住过问。

    张公鱼一反常态的没有和秦林攀谈,而是略为急促的说:“秦小友,这事儿出在指挥使府上,不归我州衙管。”

    秦林曾答应州衙有疑难案件他就来协助破案,张公鱼的言下之意是这事儿我们州衙管不了,你也别揽事上身,免得惹祸。

    韩飞廉赶紧要拉秦林走,开玩笑,锦衣卫百户官石韦才正六品,知州张公鱼是从五品,可蕲州卫指挥使是正三品!虽说卫所武官不值钱,三品大员也不是小小校尉可以随便招惹的呀。

    柳华也不知道秦林是个总旗还是小旗,反正看他穿着飞鱼服又来过问此事,便当作了救命稻草,跪在地上,扯住袍角,心急火燎的把妹妹如何去王家做使女,前两月妹妹回家说王家少爷怎样好色无耻,今天王家又如何忽然把棺材抬来,亲兵监押着要下葬的事情一一说了。

    “连尸首都不让我们看,到现在我们连人是死是活,甚至棺材里究竟有没有我妹妹都不知道啊!”柳华说完,充满期待的看着秦林。

    韩飞廉叹息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柳家人可怜。但我们锦衣卫访拿大奸大恶,缉捕朝廷钦犯,并不管地方上谋杀殴斗强盗等一切官司……”

    秦林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韩大哥说哪里话?石大人刚让我们注意各种异动,想邓将军率兵到这里,王指挥使必然负责接洽一切事宜,要是他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安知与平叛大军没有关系?”

    韩飞廉眼睛一亮:“你是说?”

    秦林眨了眨眼睛。

    韩飞廉大笑着戳了戳他胸口:“秦兄弟,叫我说你什么好!”

    想来一个使女的死亡也不可能和剿灭白莲教叛匪这种军国重事扯上关系,秦兄弟这么说,无非是以此为借口,好替柳家人讨一个公道吧。

    秦林又向张公鱼拱了拱手:“张父母可以同去做个见证吗?”

    张公鱼没接下这案子,觉得对不起治下百姓本来就心头有愧,既然秦林肯以锦衣卫的名义把案子接下来,他去做个见证也就无所顾虑了。

    “锦衣青天!”柳华朝秦林磕头,额头处鲜血淋漓,爬起来就把父母手臂拉住,“这下妹子的仇可以报了!”

    柳家老两口打量打量秦林,毛头小伙子一个,斗得过指挥使王大人?心下不免狐疑难定。

    韩飞廉把十个正军、二十来个锦衣军余点齐,秦林问明棺材就停在柳家,就让柳华带路,一行人往他家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亲兵簇拥着一名管家打扮的老者,对柳家请来帮忙的亲戚恶声恶气的吼。那老者眼睛望天,拿鼻孔看人,气焰十分嚣张:“我说你们柳家不知好歹,区区一个使女死了也值得胡闹?咱们大人官居三品,随便一句话就让你们死去活来……”

    “不、不好啦!”亲兵指着院门外,“柳家告官,带人来了!”

    老管事鼻子里哧的一声:“带人,谁来也没用,柳家狗一样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老大一只巴掌带着呼呼风响扇过来,出乎意料的是那些亲兵家丁非但没有阻拦来人,反而畏怯的朝两边退开。

    啪!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把老管事打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

    但他还是看见了秦林冷笑着的脸,以及身穿的飞鱼服,还有院门外影影绰绰一时半会儿数不清人数的锦衣校尉,一个个杀气腾腾。

    这种阵势,老管事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妈呀不得了,只怕老爷犯事儿了,这是要拿咱们下诏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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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湖卷 四十七章 指挥使的怨念

    等老管事明白这群锦衣卫不来抓他们下诏狱的,秦林已经指挥众军余动手,把那长钉封住的棺材给撬开了。

    柳絮生前是个清秀的姑娘,皮肤白皙、五官面容,可惜她现在静静的躺在棺材里面,衣衫凌乱不堪,面部浮肿,五官因为扭曲呈现狰狞的神情,张开的嘴巴似乎诉说着死者的冤屈与愤恨,脖子上衣领没有遮住的部分,深深的缢痕赫然在目,一直延伸到耳后,勒痕上却没有多少瘀青。

    这分明是死于非命!

    柳木匠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地上了,柳冯氏大哭着扑向棺材,轻轻摩挲着女儿冰冷的脸,但这一次,活泼可爱的女儿再也不会笑着和母亲撒娇了。

    她的哭声凄惨至极:“我的儿啊,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呀……”

    柳华将母亲从棺材上拉开,一言不发的看着秦林,恳求之意不言而喻。

    秦林点点头,从开棺见尸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必须找到真凶。

    老管事在几名亲兵搀扶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秦林身前,把他上下一打量,鼻子里哼了声:“这使女和丫环们勾引家中小厮,几个人争风吃醋,自己想不开上吊自杀的,是本总管大发善心,不把她这丑事宣扬开来,还答应助柳家烧埋银子,哼,连你们石大人也不敢对我家老爷无礼,你不过是个校尉,本总管劝你识相些,不要引火烧身!”

    秦林斜着眼睛,爱理不理的:“你哪位啊?”

    老管事把胸一挺:“我乃指挥使府上总管,王财便是。”

    王财?你干脆叫旺才嘛!秦林没好气的挥挥手:“旺才你好,旺才再见!”

    王财极其败坏的揪住秦林衣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林冷笑一声,极快的劈手给了王财两记耳光,然后一把抓住他花白的头发,用力扯到棺材旁边再往下按,几乎把他脸凑到了尸身上,怒吼道:

    “泥马张开眼睛看清楚,这是上吊自杀的?!你上吊会把绳子勒到耳朵后边去?泥马脖子上这么深道勒痕居然没瘀血!老子把你吊起来试试,看到底有木有!”

    众人一头雾水,不明白秦林为何突然抓狂。

    跟来的焦仵作向张大老爷解释:“禀大老爷,凡是自缢死者,头颈上都留有明显的八字痕。这是因为自缢者身子悬空,自身下垂的重量使绳索深深勒入脖子,两侧的勒力大,相对说绳索入肉也深些,到脖子后面不受力处,几乎就没有什么绳索的痕迹了,所以自缢者的颈部留下的痕迹,就象一个八字。

    凡被他人勒死者,绳索将整个脖子套紧,颈后也有勒痕,八字两画就相交了,所以洗冤录上写明,凡缢毙者勒痕八字相交是他杀,八字不交是自杀。”

    原来如此!不单张公鱼点头称是,众人也都明白秦林为何如此了。

    总管王财被秦林按到棺材里,尸体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吓得他两腿发软,连叫喊都叫不出来,直打哆嗦。

    秦林犹不放过这恶奴,招呼赵益明:“来呀,这厮还敢说这是上吊自杀,弟兄们找个树丫把他吊起来,看看有没有这种缢痕。有,老子给他赔命,没有,就算他替柳姑娘偿命!”

    赵益明答应一声,几个军余就去拿绳子往树丫上搭,韩飞廉则指挥其他人把那几名亲兵逼住,动弹不得。

    王财王大总管听到秦林的喊声,又看见军余们往树上丢绳子,吓得尿都快流出来了。

    他算是服了,这辈子除了奉承指挥使王进贤之外,都是受别人奉承,哪儿见过今天这群锦衣卫,活生生愣头青加不要命的角色啊!

    “小人什么也不知道,不干小人的事,昨晚上是少爷院子里折腾了一夜,今天就把棺材抬了出来,”王财说完这些,突然之间扯住头发的手松开了,他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稍稍归位,双手撑着棺材呼哧呼哧的直喘气。

    片刻之后,不可一世的王大总管跪在了地上朝秦林连连磕头:“长官明鉴呐,小人从来就没有做过坏事,柳姑娘死了也和小人无关啊!是自杀还是被人害的小人也不清楚,就这么个棺材抬出来交给小人的,要抵命,求长官去找真凶,千万别冤枉小的!”

    见这王财吃瘪,众人都暗道解气,尤其是张公鱼,拈着几根漆黑的胡须点头微笑:王财狗眼看人低,有时候连州衙的账都不买,这下子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也只有秦林这样凶神恶煞的,他才会害怕,才会吐实。

    不过,秦林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张大老爷虽然羡慕却是学不来的,读书人讲究缓步慢行雍容大度,岂能如此凶横暴戾?

    张大老爷又摇了摇头,自己之乎者也的念了通话,说的什么旁人也没听清楚,只有靠得近的牛大力,隐隐约约听到以理服人四个字。

    “走,咱们上指挥使司去!”秦林招呼众锦衣卫弟兄。

    赵益明毕竟是个军余,底气不足:“秦大哥,不请示石大人吗?”

    秦林笑起来,韩飞廉也笑起来。

    片刻之后赵益明才一拍自己脑袋:嗨,去惹事当然要让石大人假撇清了,请示石大人,嘿嘿,他是和你一块去闹呢,还是拦住你不让去?你这不是叫石大人为难吗?

    刚才没有开棺,张公鱼只好置身事外,现在既然确认是他杀无疑,也就有了底气,把众衙役、民壮也点起,一同去指挥使司。

    西方属金,兵戈之象,指挥使司在蕲州西城。

    在衙门口站班的几个亲兵远远看见锦衣卫和本州大老爷一起杀气腾腾的过来,全都吓了老大一跳:别是指挥使长官坏了事,上官派知州和锦衣卫前来摘印吧?向来摘印是都指挥使司委派都指挥佥事或者都指挥同知,这次居然破天荒是地方官和锦衣卫同来,莫不是犯了钦案?

    想到这一层,立刻就有腿快的一路喊进去:“老爷不好,祸事了!”

    正三品蕲州卫指挥使王进贤坐在衙门里和一众佥事、镇抚、经历、知事商议迎接邓将军大军,修补船只需要安排军匠若干,马饲料需要干草黑豆各多少,人吃的大米白面又要几多,又算这趟差事下来能弄到多少扣头,往兵部和都指挥使司送多少,自己腰包能揣进几个……正在兴头上,就听见亲兵乱喊,赛如睛天霹雳打在脑门上,立刻浑身冰凉。

    回过神来,赶紧出衙门看怎么回事,却看见人群中间自己早晨派出去的几个亲兵气喘吁吁的扛着口棺材,登时王进贤的心定下不少,转身就给乱窜的门子一记窝心脚:“鬼叫个屁!多半是那使女的事情,几个老百姓一叫唤,张公鱼胆小怕事害怕闹出民变,就带人跑到我这里来了。”

    待看见张公鱼从轿子里出来,王进贤大步流星的走过去:“张父母兴头好啊,大热天抬着棺材逛街,倒也有趣。”

    张公鱼把秦林和韩飞廉一指:“辖下百姓的生死,本官责无旁贷,不过这次可是锦衣卫的事情,本官只是适逢其会,顺便为治下子民讨个公道。”

    王进贤把秦林和韩飞廉打量一方,心道活见鬼了,一个年轻校尉,一个小旗,也敢找到我正三品指挥使头上,莫不是石韦那厮玩的花样?

    锦衣卫权势极大,卫所远远不如,石韦这个百户便能与指挥使分庭抗礼;可小旗和校尉,委实差得太远了。

    他鼻子里哼了声,眼睛望着旁边,意思自然是你们俩级别太低,没资格和我对话。

    秦林笑笑,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递给王进贤。

    王进贤气得浑身直抖,极想发作,但最后还是忍气吞声把文件收下。

    因为秦林掏出的是锦衣卫驾贴(功能=介绍信+逮捕证),天子亲军的驾贴,文武百官见贴不接视同抗旨!

    如果是清流文官,想抗旨、挨廷杖、捞清名,皇帝还不一定给他这个机会,抗了算了,爷就是不打你,让你丫的自己没趣;可要是武将抗旨,乖乖隆的东,你要做韩信还是安禄山?

    王进贤一张脸阴得快要滴水了,话倒是说得极其硬绷:“两位来此有何公干?是奉旨拿王某下诏狱啊,请把圣旨拿出来宣读;是北镇抚司要逮问呢,也请把刘大人的钧令出示一下。”

    秦林嘿嘿一笑:“王大人哪儿的话?您老人家公忠体国,只要不犯罪,不胡乱害死人命,我等决不敢擅自逮问的。”

    王进贤一听之下气得浑身发抖,明知这位年轻的锦衣校尉话中暗刺他害死百姓,对方却又没有明说,无法开口辩驳。

    “奉北镇抚司密令,”秦林好整以暇的道:“我蕲州锦衣卫百户所要保邓子龙邓将军麾下大军在蕲州休整期间的安全,防备白莲教逆匪从中生事。贵府使女在这当口突然暴毙,我锦衣卫有理由怀疑与白莲教逆匪有关,所以必须彻查此事,以防万一。”

    秦林抬出北镇抚司这尊大佛,王进贤无话可说,只好铁青着脸,咬牙道:“好,让你查!”

荆湖卷 四十八章 奇怪的尸斑

    官品不入流的锦衣校尉查案竟查到了正三品指挥使头上,一路跟在棺材后面看热闹的闲人往街头巷尾一嚷嚷,消息立刻不胫而走,激起阵阵波澜。

    好心人安慰着柳家三口:“秦长官(明时百姓称军职人员为长官)两次让黄连祖吃亏,听说连樊山郡王府马管事开的春风楼都被他砸过,有秦长官相助,一定能抓住杀害你家柳絮儿的真凶。”

    “可不是吗,指挥使大人气得脸都绿了,最后还不是让了秦长官三分?”

    “难说呀,咱们蕲州除了王爷,就属指挥使的官顶大了……”

    踮着小脚,挤在人群中的豆腐西施,话里替秦林捏把汗:“秦长官是个好人,老身求菩萨保佑他逢凶化吉。”

    柳家两口儿被这些话说得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确想替女儿讨公道,但绝对没想到竟会闹得这么大,瞧着聚拢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指挥使司的亲兵又一个个红眉毛绿眼睛的瞪着,凶神恶煞的把手搭在刀柄上,两口儿不禁心头发慌,害怕起来。

    “儿啊,”柳木匠畏怯的看了看四周,抓着儿子的手念叨:“咱们不告这状了,俗话说官官相护,到头来查不到真凶,还是咱们倒霉啊。”

    柳华用力抓住父亲的手,大声道:“儿相信秦长官!妹妹的冤屈一定能昭雪!”

    指挥使司门前的百姓越聚越多,谁也没注意一位身穿短打扮像个挑夫的人悄悄退进了巷口。

    一柱香之后,这人无声无息的从侧门走进了锦衣卫蕲州百户所。

    “哈哈哈,秦兄弟以为石某连这点担当都没有?”石韦大笑,神情倒是没有不快。

    总旗陈四海笑道:“秦兄弟是不想替大人您惹事吧。小小年纪就敢上指挥使司,找正三品大员打擂台,这份胆识……”

    “胆大包天,”石韦一拍大腿:“简直比老子年轻的时候还要硬气!”

    “不过,他这样也好,一个小旗、一个校尉去挑事,要是惹出乱子咱们还有个转圜的余地;真要查出点东西,王进贤这王八蛋可就算栽在咱们锦衣卫手里了。”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陈四海试探着问:“依我看,王进贤这会儿一定在给兵部打禀帖,告咱们的状吧。”

    石韦眯起眼睛,精芒一闪即逝:“王进贤这厮贪污军饷、妄作威福,前几年咱们发往北镇抚司存底的密档也很不少了,到时候翻出来,谁告谁还指不定呢!”

    陈四海和石韦没有料错,王进贤确实在官厅上催着师爷写禀帖。

    砰!上好的景德镇斗彩茶碗被狠狠掷落,摔得片片粉碎,在座的佥事、镇抚们心脏猛的一缩,都知道指挥使大人已经肝火上头了。

    “欺人太甚!”王进贤是世袭指挥使,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大的委屈,他把官服扯开一半披在身上,胸口像拉风箱似的喘息:“本官一定要告到都督府,告到兵部,就算打御前官司,也要让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锦衣卫戍配三千里!”

    众属官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就是嘛,虽说卫所官是有名的“千户满街走,百户不如狗”,可竟然连指挥使都不放在眼里,这也太不拿豆包当干粮了吧?

    “本官让他查,就算真打死个使女,又能如何?”王进贤呼呼的喘着气,一迭声的摧促师爷快把禀帖写好,他要立马盖了关防印信,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兵部去告状。

    …………

    不管各方面闹得怎么天翻地覆,秦林一概置之不理,既然王进贤接了驾贴,他就毫不客气的带人进了指挥使大人的宅邸。

    前头押着老管家王财带路,十来名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左右簇拥,七八个军汉垂头丧气的扛着棺材,知州大老爷张公鱼也跟着凑热闹,一行人径直走到指挥使宅邸的后院,找到昨晚发案的院子,把下人使女全部控制起来。

    指挥使的少爷王焕身材十分干瘦,面容发青发白,举动有气无力,活像个痨病鬼。秦林一见就猜测这人好色成性,极可能因为经常服食烈性春药,才年纪轻轻就搞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见一群锦衣卫和知州大老爷急匆匆的走进来,上午搬出去的棺材又重新扛了回来,王焕就知道势头不好,畏畏缩缩的问道:“你、你们要干什么?家父可是蕲州卫指挥使……”

    秦林笑道:“你爸是李刚都没用。”说罢招招手,几名军余弟兄就押着军汉,把棺材抬进来放在小院子天井中间,将盖子也掀开了。

    “棺材既是从你这儿抬出去的,想来人是怎么死的你也清楚吧?”秦林把棺材一指:“怎么着,是自己招认,还是我来慢慢问?”

    王焕抖抖索索的,出了一身虚汗,脑袋转到旁边,竟不敢看那口棺材一眼。

    韩飞廉见状朝秦林点点头,看来就是这家伙了。

    张公鱼则跌着脚后悔,看样子这件命案并不复杂,王焕这个纨绔公子也不像他做指挥使的父亲王进贤那样不好对付,说不定几句话下来就招供了。

    那么最初张大老爷把案子接下来,三下五除二的破了,不但满蕲州百姓都要赞一声青天大老爷,士林清流中间也要把强项令的帽子替他安上,岂不是名利双收?

    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张公鱼就踏前一步,打着官腔问道:“堂下王焕,你可知罪么?本官明察秋毫,劝你速速招来!”

    说完他右手往空中虚虚一拍,众人都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拍苍蝇呢;张公鱼却把眼睛一瞪,问着衙役们:“怎的不替本大老爷把堂威喊起来?”

    崔捕头、牛大力以下众人尽皆绝倒,这才明白原来糊涂大老爷把小院子当成公堂,刚才拍那一巴掌并不是打苍蝇,而是砸惊堂木哩!

    肚子里笑得翻江倒海,脸上还必须忍着,衙役们齐声喝起堂威:“威~~武~~”

    王焕果然是个草包,本来就已六神无主,这堂威一喝起来吓得他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张徨失措。

    就在此时,听得院子外边泼妇骂街般喊道:“谁欺负到咱们家里来了?老娘好命苦啊,嫁给这活王八,人家打上门来他还缩头……”

    只见一员女将身穿诰命朝服,领着十多个健壮仆妇,众人手拿扫帚、拖把、簸箕诸般兵器,乱纷纷杀将进来。

    韩飞廉悄悄告诉秦林,这位王指挥使的夫人刘氏乃将门虎女,提刀弄枪犹胜男儿,嫁到王家之后仍旧气慨不减当年。王焕是她和王进贤的独生儿子,只要听到究问查办消息,她当然要来纠缠。

    刘夫人见这许多人当中以张公鱼官职最高,又正在问着她儿子,登时把雌威发到他头上,领着一众娘子军直奔而去。

    衙役们护主心切上前阻拦,无奈这伙娘子军都是当年刘夫人未嫁时按军阵训练过的女兵,衙役们又不好抽武器来打,对方却有备而来,扫帚、拖把齐下,娘子军竟大占上风。

    就连牛大力也自顾不暇,刚把这边扫帚荡开,那边屁股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拖把,跳来跳去的直叫:“俺好男不和女斗,你们几个泼妇实在无礼……”

    张公鱼这下更是斯文扫地,扎扎实实被打了好几扫帚,连乌纱帽都滚地下去了。

    忽然刘氏停住了手,眼睛直愣愣的望着这边,满脸惊恐,众娘子军也吓得够呛,一个个脸色发白。

    秦林竟把王焕架了起来,明晃晃的绣春刀逼在他脖子上!王焕身子软得像面条似的,一点儿也没反抗。

    “夫人再要搅闹,在下就只好将罪犯当场格毙,以免其趁乱窜逃。”秦林的声音极其冰冷,拿刀的手却异常稳定,没有人怀疑他能说到做到,一刀割下去。

    刘夫人定了定神,兀自不服道:“什么罪犯,我儿没有犯罪!”

    “请来看这具死尸,”秦林好整以暇的把绣春刀收回鞘中,引着惊疑不定的刘夫人站到棺材旁边,然后把尸首衣领解开,让她看那道深深的勒痕。

    “夫人请看,尸首颈子上虽有勒痕,颈后则八字已交,洗冤录上明明白白写着八字不交为自尽,八字已交是他人勒毙,柳絮分明是被人害死的!何况这勒痕十分奇怪,如此之深,死者皮肤又很细嫩,可两边竟然没有多少鲜血渗出……”

    咦,有什么不对头?秦林瞧着尸体,停了半晌最后下了结论:“她是先被人用手掐死,死后为了伪装成上吊自尽,才拿绳子在脖子上硬生生勒出痕迹,以掩盖真正的死因——瞧,虽然粗糙的绳子破坏了大部分掐痕,但这里能看出的指甲印,是上吊自尽绝不会形成的。”

    刘夫人听到这里已是暗暗心惊,瞪着儿子,声音已有些发颤:“焕儿,这小姑娘是不是你杀的?”

    王焕垂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刘氏登时就明白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众仆妇赶紧把她扶住。

    秦林摇摇头,慈母多败儿,刘氏这样护犊子,儿子不学坏才怪了。

    刚才为了看勒痕把尸首的领口解开了些,秦林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又伸手想把衣襟拉上,此前已感觉有些不协调,这时他再定睛细看,不禁奇道:“咦,这尸斑不大对头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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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湖卷 四十九章 案中案

    死者柳絮的衣领被解开,锁骨处稍稍露出,那儿有不少的紫红色斑痕——这是秦林再熟悉不过的,几乎所有死尸上都会出现的尸斑。

    只不过它的位置……秦林压下疑窦,板起脸严肃的讯问王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待省得动大刑侍候!”

    王焕是父母庇护下长大的窝囊废,荒淫好色乱吃春药早就掏空了身子,刚刚被秦林刀架脖子上吓出身冷汗还没干呢,被秦林一问,立刻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交待了。

    这王焕荒唐好色,成日服食烈性春药,流连于花街柳巷、青楼楚馆,家中使女若有容貌姣好的,他也一定要威逼利诱弄上手。

    柳絮在他家做使女,早已被王焕看中,可柳姑娘虽然因家贫母病不得不出来做使女贴补家用,但一向洁身自好,对王焕不假颜色,他始终没能得手。

    昨日王焕又服了春药,只觉脑中有如火烧火燎,找个借口把柳絮叫到房中,试图**。不想柳絮性情刚烈,一边奋力抵抗一边大声呼救,王焕服药之后昏了头,伸手去掐她脖子,竟然失手酿成惨剧。

    王焕荒淫好色,胆子却不大,眼看柳絮没了声息,他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到旁边房间里躺着,脑中胡思乱想、心脏怦怦乱跳,迷迷糊糊睡过去直到天明。

    见瞒不过去了,他才找奴仆来,弄绳子往死尸脖子上勒,假作出上吊自杀的样子,然后才告诉了父亲。

    富贵人家死个把使女算不得大事,王进贤也没在意,就派几个亲兵把棺材扛到柳家去,发下些烧埋银子让柳家把丧事办了——王进贤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儿子杀的人呢。

    没想到柳家人虽穷却极其硬气,把官司闹大,还惹出秦林这个不怕事的锦衣校尉,进而使案件真相大白,王焕自食其果。

    说完这些,王焕哭着求告母亲:“妈,救我呀,我不想死……”

    “不争气!”刘夫人气冲冲的打了儿子一巴掌,终究还是爱子之情占了上风,神色也变得和缓:“妈在娘家也读过大明律,家长殴雇工人致死的,不过杖一百、徒三年。不管充军去哪儿,求你外公一封书,还怕管营官儿不照顾你吗?”

    王焕听得这番话,立马不哭不闹了,只是想到流配远方充军,虽然有管营官照顾,到底整整三年没有在家里这么舒服,没有蕲州青楼那些漂亮姐儿,心下也不免怅然若失。

    张公鱼深恨刘夫人,他堂堂知州大老爷被一群仆妇打了好几扫把,现在脑袋上还挂着蜘蛛网呢,心下好生恼火,便问刑房胡司吏:“杀伤人命,只流配三年吗?”

    胡司吏察言观色早已明白上官的心思,正好大明律上又有条款,赶紧摇头道:“启禀大老爷,的确尊长殴杀奴婢、雇工人只杖一百、徒三年,但大明律上面这条后头还有一句‘故杀者,绞’。王焕**不成杀死柳絮,并非寻常殴杀,而是起意故杀,该判‘绞监候’,上报刑部,朝廷朱笔披红,等秋后处刑。”

    张公鱼嘿嘿冷笑起来,眼睛半眯着瞥了眼刘夫人和王焕,十分解气的捡起被扫把打落的乌纱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刘夫人和儿子相顾愕然,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情知一旦判了绞监候这条小命就算挂在半空了。想开口求张公鱼吧,看对方那表情是绝对要公事公办的,谁让你一来此前并无交情,二来还拿扫把将人家乌纱帽都打掉了。

    仆妇们傻了眼,有几个已经哭了起来,望着刘夫人道:“这可怎么办哪,要不赶紧让舅老爷……”

    张公鱼令捕快把王焕锁上,又腆着脸对秦林道:“本官谢过秦小友了,这案子好像和白莲教没有什么关系,那么还是让州衙接手吧。”

    韩飞廉等锦衣校尉齐刷刷朝地上啐唾沫,这张公鱼糊涂颟顸又无耻,亏得蕲州还有人说他是青天大老爷!案情未明的时候躲在一边,咱锦衣卫刚把案子查清,你就想来抢功劳,呀呀个呸!

    秦林看着尸体思索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手。

    张公鱼心头大为不满,只当秦林不欲与他分功。

    秦林也没解释,盯着被锁起来的王焕,旁敲侧击:“你掐死柳絮的时候,是面对面掐的吗?”

    王焕垂头丧气的,竟是没有听到。

    牛大力大吼一声,像半空里打下道炸雷:“小子,秦长官问你话!”

    啊?王焕困惑的抬起头,脸上稀里糊涂的都是眼泪鼻涕。

    秦林便再问了一遍。

    王焕没好气的伸出双手比了比,“当然是面对面掐死的,唉~没怎么用力她就死过去,真没想到她这么不经掐啊,我不是故意杀她呀!”

    秦林瞧着王焕伸出来的手,瘦骨嶙峋像鸡爪子似的,心头疑窦便越发沉重了,又追问道:“那么你掐死她之后,是把她推到床上去啰?”

    “是啊,我掐了一会儿就松开手,她自己倒在床上,过了阵子我伸手去探了探鼻息,发现她没了声息,吓得我赶紧跑旁边屋里去了。”

    秦林点点头:“那么,你怎么掐死她,怎么去探鼻息的,都给我比一下。”

    王焕疑疑惑惑的走到棺材边,伸出两只手往尸首脖子上一掐,摸到冰冷的尸身赶紧又把手缩回来,然后又伸出手指朝尸首鼻子底下探了探。

    秦林的神色越发严肃:“你确信她是像现在这样,仰面朝天的躺着?”

    王焕怔了怔,莫名其妙的说:“当然了,我连杀人都承认了,又何必骗你。”

    秦林脸色一沉,示意张公鱼、韩飞廉等几位和他走到院子另一边。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秦林查案有如鬼神相助,真配得上神目如电四个字,既然要求如此,想必有其原因,众人也不违拗,听他怎么说。

    “或许,人不是王焕杀的。”

    秦林此言一出,张公鱼几乎跳了起来,唾沫星子都快喷别人脸上了:“怎么可能?人证物证俱在,连犯人自己都承认了,岂能有假?”

    崔捕头也道:“秦长官,这个不会吧,案犯自己都认罪了,我们也并没有屈打成招,在下办了几十年的案子,按说这种情况一定能办成铁案的。”

    韩飞廉也拍了拍秦林的肩膀,在他看来案子办到这份上已算水落石出,十分完美了。

    秦林只是轻轻一句话:“死者前胸尸斑很重。”

    旁人不懂倒也罢了,崔捕头和焦仵作只想了一小会儿,就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快步走到棺材旁边,仔细验看了一番。

    “怎样?”张公鱼急切的询问。

    这两位都摇了摇头:案子有问题!

    “有蹊跷啊!”秦林挠起了头皮,眼睛望着棺材出神。

    尸斑是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尸体高位血管空虚、低下位血管充血,低下部位的毛细血管及小静脉内充满血液,透过皮肤呈现出暗红色斑痕。

    尸斑在人死后平均三个小时左右出现,十二个小时达到高峰,一天到一天半之后固定下来。

    如果真像王焕所说是面对面掐死了柳絮,并且尸身是仰面朝天放置在床上,那么尸体的后背、臀部、大腿后侧等部位才是低下位,应该尸斑严重,而胸腹位置较高,就算有尸斑出现也会相对暗淡、分散。

    然而事实正好与此相反,正面胸腹尸斑极其明显,连片出现,而后背等处尸斑却相对稀疏暗淡得多!

    现在这种情况,要么是王焕说了假话,要么就是另有别情!

    王焕连杀人都承认了,有必要在细节上说谎吗?那么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就变得极大了。

    秦林想了想,走过去问道:“王焕,早晨往尸体脖子上勒绳子,是你亲自动手,还是别人做的?”

    王焕哭丧着脸:“我连房间都不敢进,是王财王总管带着小厮进去操办的。”

    秦林连忙让找王财和那几个小厮,小厮很快找了来,可刚才还像条死狗似的服服帖帖的王财,这会趁乱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微觉不妙,秦林心头毕剥一跳,加紧问那小厮进去摆弄尸体时,看没看见尸首怎么摆放的。

    小厮们开始不肯说实话,倒是刘夫人瞧出几分端倪,让他们实话实说。

    几个小厮都回答:“俺们一进去就看见了,尸首是扑在床上,脸朝着下边的,翻过来一看,吓,脸色青黑,好生骇人哪,王总管和我们一块动的手……”

    刘夫人皱起眉头,若说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这些毛病,那王财身上都有不少,可从来没发觉他有这么大胆量,敢带着人摆弄横死的尸体。

    秦林早已发觉不妙,赶紧盘问王焕:“你吃的烈性春药,是谁拿给你的?”

    “王总管啊,我让他替我找的。”

    “那用绳子勒死尸脖子,伪装成上吊自杀,也多半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当然了,我怎么想得出这种办法?是王财……”

    秦林已不需要再盘问下去,朝锦衣卫士们吩咐道:“这王财就算不是真凶,也干系极大,劳烦各位打起精神,将此人缉拿归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家伙来头不小!”

荆湖卷 五十章 莲花烙

    蕲州城西郊的一处早已废弃的庙宇,不知道当年供的究竟是佛是道还是明尊,瓦顶残缺不全,砖墙坍塌破败,台阶上生满了青苔,石缝中长出荒草。

    庙门外的树林中,老鸦哇哇的聒噪,正应了那句枯藤老树昏鸦,把倾颓的破庙装点得越发凄凉。

    咔嚓,有人踩断了枯枝发出声响,忽然之间便鸦声大作,成群乌鸦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在空中飞舞盘旋,宛如来自幽冥的怨灵。

    王财极快而又极小心的走向破庙,他身穿密密排扣的短衫,腰系搭膊,打着绑腿,足蹬牛皮快靴,顾盼间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丝毫没有之前作为指挥使府上管家时的市侩气息。

    看了看周围没人,王财小心翼翼的走进庙门。

    破烂不堪的大殿,已有人等了多时,但见这人身材极其魁梧却瘦得不成样子,似乎全身就剩下副骨头架子,头发花白,背负着的双手却足有蒲扇大,指节暴突,青筋虬结。

    魁梧老者正望着大殿上零落不堪的塑像神游天外,背对着庙门,可他竟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王财刚刚走进庙门,便阴惨惨的道:“我等你半个时辰了。”

    王财神色有些落寞:“在这儿十多年了,要把线索全抹去,可得花点工夫。魏长老,下一步堂里准备怎么安排?”

    那魏长老却没有立刻回答,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你在王家这么久,还没有盗得指挥使的关防印信,堂主很不满意。”

    王财神色大变,急忙辩解道:“王进贤别的不怎么在意,只把关防印信捏得很紧,属下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对,所以属下才设计抓小兔崽子的把柄,逼他替咱们盗关防印信。”

    魏长老的声音依旧不带一丝感情:“可你不该把那锦衣卫引去。”

    “当时属下搪塞不过,又想他区区校尉必定不敢把指挥使如何,让他去诈唬一番,咱们说不定更能拿捏住小兔崽子,”王财说着,声音就越发变得颓丧低沉:“可没万万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校尉竟真敢搜指挥使的宅子,竟真的把案子破了……”

    事实上王焕力气身子被酒色掏空,力气极小,根本就没把柳絮掐死,她只是昏过去而已,很快就又醒转,慢慢爬到门口准备呼救。

    这时候一直监控事态进展的王财就出手掐死了柳絮,然后拎起来随手扔到床上,也没在意尸体是俯卧着的。

    秦林恰恰从尸斑的位置推断尸体并非像王焕说的仰面朝天,从而发现了端倪。

    王财万万想不到,十余年处心积虑,却因为细节上的小小疏失,最终功亏一篑。

    此刻他叹息自己时运不济,岂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连站在大殿上的魏长老似乎也低头轻轻喟叹了一声,半晌之后说:“两月前高师侄突然在蕲州失去了下落,你身在指挥使府,可有他的消息吗?”

    王财摇摇头:“属下不知。照说高师兄开坛传教的动静也太大了些——因教主的关系,高师兄总想替本教立个大大的功劳,这个心思属下也懂,因此卫所这边尽量替他寻了方便,可后来被锦衣卫盯上,属下就爱莫能助了,自他逃出蕲州南门,就完全失去了联络。”

    大殿顶上破了老大个洞,魏长老抬头望着洞口处的天空,沉默许久之后才慢慢道:“可惜。高左使一直在追查他儿子的下落,本来你如果打探到高师侄的消息,本长老禀明高左使,也许你不必死的。既然你一事无成,又被锦衣卫揭破了身份,那就说不得了。”

    王财浑身巨震,继而苦笑起来:“属下死不足惜,只可惜在蕲州苦心经营十余年,竟坏在一个小小校尉手上!”

    魏长老冷冷的道:“没关系,高左使和堂主都另有安排,总叫朝廷官军到不了麻阳。”

    “就凭那几个装神弄鬼的杂毛?”王财说起来十分不屑。

    魏长老声音如同钢锯刮过铁板,难听至极:“赐你早日回归真空家乡,归于极乐之地,享那无尽仙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好!王财咬牙问道:“那属下的家小……”

    魏长老极不耐烦的搓了搓手:“堂主自有安排。这里有笔墨,以你的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写给鹰爪孙。”

    王财明白教中手段,登时脸色变了几变,可看到魏长老那双可怕的手,他的所有反抗之意都烟消云散了,只得长叹一声,拿起纸笔刷刷的疾书。

    与此同时,左手悄悄从怀中取出一物,忍住疼痛将它狠狠的印进了掌心。

    片刻已经写完,将纸笔放在供桌上。

    魏长老把那篇文字看后,点点头,又道:“教中规矩你总该知道吧?”

    王财将手中捏着的物事递过去,一朵小小的黄澄澄的莲花,与此前秦林得到的莲花形制完全相同,只不过那一朵是羊脂白玉雕凿而成,王财的则是用黄铜铸造。

    魏长老背负着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不知怎的王财手中那朵铜莲花便不见了踪影,而摊开的掌心里则多了只小小的瓷瓶儿。

    自始至终,魏长老竟没有回过一次头。

    “好,好一记天罗地网捜魂手!”王财惨笑着,心知魏长老如此举动不无警告的意味。

    他也不拖延,立刻揭开瓷瓶的塞儿,一仰脖子喝了,只消片刻便浑身颤抖着软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吐出了此生呼吸的最后一口空气。

    魏长老仍旧背负着双手,缓缓跺到坍塌的围墙边,忽然举起双臂一振,足尖在墙头轻点,身形便如一只大鸟般凌空飞起,没入庙外面的密林之中。

    哇——乌鸦纷纷惊飞。

    …………

    没过多久,乌鸦们就迎来了第二拨客人。

    蕲州认识卫指挥使府上王管家的人不少,锦衣卫、州衙全力搜捕,很快就找到沿途看见过他的目击者,偱路找到了破庙。

    秦林辨认地面上的足印,甚至发现了王财踏断的枯枝,他打个手势,示意目标就在庙里。

    锦衣卫士们绣春刀出鞘,韩飞廉分派军余们四下散开把庙团团围住,亲自领几个兄弟从正门杀进去,同时秦林也带着人从围墙的缺口冲进庙中。

    大殿前面,布满荒草的中庭,赫然躺着王财的尸体,旁边散落着纸笔。

    秦林捡起那张纸细看,在这份遗书上王财承认了罪行:那晚柳絮只是被王焕掐晕,是王财见色起意试图浑水摸鱼,见柳絮竭力反抗,一时怒火冲头就把她掐死了,并且趁机推到少爷王焕身上。

    众锦衣卫弟兄见秦林捡起纸看,都流露出羡慕之意,他们要么是世袭军户要么就是前线立功受的保举,大多数校尉乃至小旗都不识字的,而大明子民对读书人的敬仰简直深入骨髓。

    韩飞廉问写的什么,秦林便一五一十的念给大伙儿听了,韩飞廉把手往他肩上一拍,喜道:“好了,这下子案件查得水落石出,而且凶犯自己服毒死了,连开堂问案都可以省下。”

    秦林点点头,然后蹲下仔细检查着死尸,刚刚拿起装毒药的小瓷瓶眉头就皱成了川字——王财所服的毒药竟然和他从高豺羽那儿得到的完全相同!

    这只是一个巧合吗?

    一个暴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财这狗奴竟敢如此狂悖无礼,本官要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用!”

    指挥使王进贤带着亲兵骑马急匆匆赶来,他老婆刘氏也骑在马上,王焕则由两名健壮亲兵用滑竿抬着,颠得脸色发白。

    在后面一点儿,张公鱼带着州衙众人,石韦领着百户所的总旗、小旗们也闻讯赶来了。

    王进贤气势汹汹的走进庙里,看见地上躺着的王财倒是吃了一惊,作为世袭指挥使他倒是认得字的,把那张遗书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见秦林在死尸上翻找检查,王进贤鼻子里重重的哼了声,照说秦林替他儿子洗清冤屈应该感谢,可他一则觉得本来就不是儿子杀的人,锦衣卫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二则又当众冒犯他堂堂指挥使的虎威,现在自己不找秦林麻烦就算好的了。

    倒是刘氏把儿子一拍:“还不谢谢秦长官?要不是秦长官找到真凶,你现在就‘绞监候’啦!”

    王焕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回来,心下对秦林是感激的,也佩服他不依不饶非得揪出真凶的劲头,所以这番态度十分真挚,一揖到地:“多谢秦长官救命之恩!”

    秦林对他印象不佳,点点头就算答过了。

    张公鱼气喘吁吁的走进来,看见遗书就眼前一亮,赶紧吩咐结案,又喊地保来把尸首拉去埋了。

    众人奇怪的是,秦林为何蹲在尸首旁边细细检查不休?这不明摆着吗,就是王财杀死柳絮,知道被秦林追查到自己头上,他就畏罪自杀了。

    直到石韦率大批锦衣卫士赶到,秦林才站起来,朝石韦施礼道:“石大人,标下斗胆请您下令,让除张大老爷、王指挥使加上咱们锦衣卫弟兄以外的人都退出院子。”

    石韦嘴微微一张,眼睛里陡然精光四射。

荆湖卷 五十一章 蛋糕要做大

    闲杂人等全都退出了庙门外,秦林这才把死者蜷曲着的左手抻开,掌心中赫然有一块瘀青的印痕,依稀可以辨认是莲花的形状!

    “这是什么?”张公鱼完全不明白。

    王进贤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握,“士卒训练时握刀用力挥砍,时间一长会在掌心留下刀柄的痕迹,莫不是他刀柄上有这个形状的雕刻,他用力握刀与人格杀,才留下如此印痕——但也不至于这么深啊!”

    石韦则迟迟没有答话,蹲下身仔细查看死者的掌心,然后喜上眉梢,一拳头捣在秦林肩窝:“哈哈哈,秦兄弟,你立大功了!”

    秦林在王财边发现的毒药与他从高豺羽手中获得的,气味颜色都完全相同,检查时又在死者蜷曲的掌心处找到了和高豺羽身上搜出羊脂白玉莲花相符合的印痕,因此基本认定王财是白莲教的邪徒。

    石韦如此反应,秦林心头更是笃定,面上仍装出不解之色:“这个印痕,莫非是?”

    “秦兄弟有所不知,白莲教的魔崽子才有这东西,在他们教中就是官凭印信。其中左右使者、三堂堂主用金莲花,十长老用银莲花,分守某地的香主用铜莲花,余下的小头目和喽罗就没有此物了。”

    石韦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一脸虬须抖得快把眼睛鼻子都遮完了:“也就是说你追擒的王财,最低也是个香主!擒杀白莲教香主的功劳,至少也得保举小旗啦!”

    秦林高兴之余,不禁疑惑自己曾从高豺羽身上弄到一朵羊脂白玉的莲花,那么他又是什么身份?想了想此事可开不得玩笑,一旦泄露出去白莲教的暗杀防不胜防,锦衣卫这边也不见得能完全糊弄,所以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还是守口如瓶吧。

    想起石韦刚才说起擒杀白莲教香主可以提升小旗的事情,秦林又问道:“大人明鉴,咱们并没有拿到他的莲花信物,而且是他自己服毒而死的,论功劳的话……”

    石韦再次大笑,看来性情极好,他拍着秦林的肩膀说:

    “秦兄弟,你不知道白莲教这群魔崽子有多难对付,自打去年麻阳金道侣造反,荆湘各地白莲教起事大小二十余处,咱们整个千户所都还没擒杀一名香主以上的魁首呢!虽是他自杀的,却因为你紧追不舍逼得他不得不服毒自尽,实与当场格杀无异。

    他的身份嘛更不是问题,前段时间有个姓高的大师兄到此开坛传教,咱们捉到不少低级教徒,让他们认尸,总能找到些端倪。”

    石韦说完立刻拿纸和墨把死尸掌心里的印痕拓了下来,他是不怕秦林功劳大的——身为百户,给上司的呈文总不好自己替自己表功,保举秦林的功劳,也就等于说他石大人调度有方、措置得力,兼有识人之明。

    这种官场上花花轿子人人抬的道理,石韦混到锦衣百户职位上,是早已通晓的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石韦和秦林为功劳乐开怀,指挥使王进贤就苦着脸,一副丧气相,可怜巴巴的望着这两位。

    家里死个把婢女,儿子胡闹花天酒地,甚至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这些都不算问题,作为世袭指挥使就算认不得兵部尚书,兵部的司官郎中总有几个交情好的,被御史都老爷们参上几本也只当风吹一般。

    但是,家里的管事竟然是白莲教的香主,这就严重了,往深了说你身为拥兵一方的武将,家里竟有白莲教妖匪,偏偏麻阳还正在起事……

    王进贤吓得魂飞魄散,偌大个身子噗噗的抖将起来,不住嘴的说:“锦衣卫兄弟们可怜在下被蒙在鼓里,半分也不晓得,实在是冤枉的紧呐!白莲教妖匪无孔不入,下官根本就不知道家里混进了奸徒,石大人可要明鉴啊,对了,张大人也在这儿,张大人替我作证,在下可从来没有结交叛匪……”

    说着他就一把扯住张公鱼的袖子,苦苦哀求。

    张公鱼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不过王进贤身为武将力气远比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大,怎么也摆脱不了。

    王进贤见张公鱼不肯替他承担责任,又转过来求石韦和秦林,那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和之前在指挥使司的踞傲相比,真真是前倨后恭的写照。

    石韦心里清楚不关王进贤的事,本来就可大可小,秦林挣来的这份功劳算下来整个百户所都有好处,有心要卖他个面子,便问他:“秦兄弟怎么看?”

    秦林想了想,先前曾擅闯指挥使司,和王进贤争辩是众所周知,万一王进贤破罐子破摔把事情一推三六九,呈文到都指挥使司和兵部去打官司,大明朝这部庞大的官僚机构里面扯起牛皮糖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自己的功劳可不就悬在半空中了吗?谁来理会你一个没有根基的校尉呢?倒不如放他一马。

    “石大人,卑职以为王大人无过有功。”

    秦林此言一出,王进贤就呆了,他已做好上京去兵部和锦衣卫打擂台的打算了,有老岳父帮着想来最坏的结果大不了革职查办吧;却不想秦林竟说他无过有功,这可是万万没有料到的。

    “王指挥使得知白莲教妖匪出没,点兵助我锦衣卫擒拿,致使该犯走投无路,只得服药自尽……”

    听到这里,王进贤已然喜出望外,从革职查办到立功受奖,简直就是从十八层地狱提到了西方极乐世界,他对秦林那幅感激涕零的样子,说让跪下来磕头都心甘情愿。

    秦林正说得开心,却见张公鱼撅着嘴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儿,心头暗笑,又道:“当然,张大老爷派州衙捕快、民壮协助,查明妖匪逃跑路线,我们才能及时布下罗网使妖匪无法逃脱,也有大大的功劳。”

    张公鱼登时喜笑颜开,只觉秦林真是越看越顺眼:哎呀~本官两个女儿,一个小的才七岁、一个大的却在去年出嫁了,否则就招这小伙子做女婿,真可谓东床快婿啊!

    想起曾经听说的传闻,张公鱼不禁有些羡慕李时珍了。

    石韦将手笼在袖中,朝秦林一竖大拇指:王进贤的岳父是将门世家,张公鱼的座师申时行现任吏部侍郎、东阁大学士,把他俩也拉进来,非但不至于分走功劳,反而要把这份功劳越做越大哩!

    事不宜迟,三方商定回去就各自打禀帖做呈文给上级,同样一件事张公鱼报到黄州府、湖广承宣布政使司,王进贤禀到湖广都指挥使司和兵部,石韦这边则上报千户所和北镇抚司。

    分派已定,石韦忍不住再一次拍着秦林肩膀,哈哈大笑:“秦兄弟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单说功劳倒也罢了,你一个校尉的名字要惊动湖广布政使、都指挥使两员封疆大吏,甚而呈报京师兵部和咱们锦衣卫北镇抚司!啧啧,本官在你这个年纪,可就差得远了!”

    秦林微笑着把头一低,拱手道:“全赖石大人栽培。”

    “你这家伙,就是虚头巴脑的多!”石韦假装不高兴,可笑声分明更大更洪亮了。

    计议已定,一行人走出庙门。

    这一番不同以往,知州张公鱼张大老爷和指挥使王进贤一左一右把秦林夹在中间,神情岂止是欣赏,简直可以说是讨好、谄媚。石韦在旁边咧着张嘴,更是笑得胡子眉毛都分不清了。

    旁人倒也罢了,刘夫人实在不明白丈夫何以如此前倨后恭,待他走过来才悄声问。

    “咱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呐!”王进贤心里面已把秦林感谢了百遍千遍,这会儿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将秦林夸得仁义无双,便是说书先生嘴里的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都没他这般义薄云天。

    饶是刘夫人将门虎女,听到王财是白莲教香主的时候也吓得够呛,拍着心口道:“幸好秦兄弟帮忙,否则咱们还不知道怎么倒霉呢,今后可得好好感谢人家——耶,不好了!”

    王进贤忙问什么不好,刘夫人一把抓住他耳朵:“你刚刚八百里加急送走的呈文,是到兵部去告状的,要那篇呈文先到了兵部,这里又做助擒白莲教妖匪的禀帖,岂不是前后两篇互相打耳光吗?”

    王大指挥使一拍大腿,“妈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罢也不耽搁,和几名亲兵打马狂奔,屁滚尿流的追那份呈文去了。

    躺在滑竿上病殃殃的王焕,见父亲被妈揪耳朵,哧的一声笑。

    刘夫人脸色一寒,重重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留下五道红指印:“小崽子,老娘再不许你胡闹了!记着,要不是秦长官帮忙,你这条小命、还有你爹的官帽,可都悬在半空里啦!”

    这边厢上演三娘教子,那边是叩谢青天,柳家三口儿跪在秦林身前,柳华把脑袋磕得砰砰响:“恩人,您就是青天!俺柳华做牛做马都要报答您大恩大德,刀山火海也不皱一皱眉头!”

    几个锦衣卫士笑道:“秦兄弟是锦衣卫,刀山火海只怕去的不少,你个木匠也要跟着?”

    秦林倒是心头一动,把柳家三口儿扶了起来:“你父子都是木匠吗?”

荆湖卷 五十二章 世子再邀

    柳家父子不仅是木匠,而且是蕲州手艺顶尖的木匠。

    秦林得知这点不禁心头大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准备出言相邀,被刘夫人、王焕母子打了岔。

    “小兔崽子,还不替你爹多谢谢秦长官?”刘夫人没好气的把儿子脑袋往下一按,然后冲着秦林陪笑脸。

    秦林把身子一侧,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只要夫人不带着娘子军拿大扫把打秦某,就已谢天谢地了,指挥使大人的‘谢’字,秦某可当不起。”

    饶是刘夫人将门虎女,此刻也羞愧难言,只好瞪着眼睛骂儿子;王焕被母亲揪着耳朵朝秦林作长揖,这纨绔少爷哪儿吃过这种苦头?被揪得呲牙咧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柳家三口儿闪在旁边,神情气鼓鼓的。虽然王焕并非杀死柳絮的真凶,可事情也实由他而起,柳家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若不是惧着指挥使王进贤的权势,早就朝他报以老拳了。

    秦林心头一动,板起脸对刘夫人道:“常言道慈母多败儿,夫人今后对儿子可得多加管教才是。这次柳姑娘之死虽非王焕亲手杀害,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们心中岂能没有几分愧疚之情?”

    刘夫人怔了怔,这时候上下尊卑分得极开,大明律规定尊长殴杀奴婢、雇工人仅仅杖一百、徒三年,何况柳絮还并非王焕所杀?不过秦林既然这么说了,她就瞪着眼睛令儿子向柳家人道歉。

    王焕本来胆子就不大,今天又被秦林几次三番的几乎吓死,这下他丝毫也不敢违拗,趴在地上朝柳家三口儿接连磕了几记响头。

    柳木匠吓了大跳,嘴里连叫“使不得”准备去扶,柳华则把父亲袖子一扯,等王焕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下,这才呼的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刘夫人瞧出秦林似乎格外看重柳家人,心想干脆好人做到底,又令亲兵取了两锭银子赔给柳家。

    柳家三口儿都把秦林望着,现在他们已把这位年纪轻轻的锦衣卫士当成了主心骨。

    “这个该赔,柳姑娘总是在王家做事期间被害的,”秦林见柳华还有些别扭,笑笑从亲兵手里接过银两,亲手递给柳木匠。

    人死不能复生,办丧事、买棺材坟地、出殡请吹打都得花钱,何况儿子将来还要盖房子、娶媳妇,柳木匠感激涕零的把银子收下,当然他感激的对象不会是王家母子,而是秦林——只要不瞎眼就能明白这件事若非秦林自始至终主持公道,柳絮沉冤不知几时才能昭雪,还有指挥使的公子竟会朝一户木匠磕头赔礼,离了秦长官根本就不可能啊!

    王家母子千恩万谢的离开了,刘夫人非常清楚儿子的脑袋和丈夫的官帽都亏得秦林才能保住,大恩不言谢,今后慢慢补报吧,大家都在蕲州,来日方长。

    柳家三人再一次面朝秦林跪下,这位年轻的锦衣卫不仅替女儿找到真凶报仇雪恨,还替他们全家找回了尊严。

    是的,即使小小的木匠,女儿横死之后还要面对指挥使大人那种高高在上的踞傲,也会憋屈难言啊!而秦林使指挥使的公子向他们、向柳絮磕头道歉,在他们看来这种恩惠甚至不亚于查清案情找到真凶。

    秦林好言抚慰几句,又告诉他们:“你们先回去替柳姑娘操办丧事,五天后咱们在阅江楼见,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柳华点点头,现在妹妹的丧事要紧,至于秦长官要说的事情嘛,那还用商量吗,一切照办就是,火里来水里去,哪个龟孙说个不字?

    ………

    李氏医馆的后院,青黛和三位婶娘、管家刘全的媳妇冯妈一块儿做着针线活计,两个年幼的堂弟李树勋和李树本跑来跑去,扑蝴蝶、捉蜻蜓。

    “难得呀,青黛侄女儿以前可没怎么做过女红。”二婶蒋氏缝着件细白布的长衫,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正是李建元要穿的秀才襕衫。

    青黛把头一低,抿着嘴笑:“是呀,多亏二婶帮忙把衣衫裁好,侄女儿只是动手缝缝,要不做出来还不知道是短了袖子还是长了下摆呢。”

    蒋氏埋头飞针走线:“你那是直裰,裁剪比襕衫要容易,婶子也没费多少事儿。”

    旁边三婶沈氏听了就有些不高兴,左边的蒋氏、右边杨氏都是缝的襕衫,三妯娌中间只有她缝着直裰,原因无非是二伯李建元、小叔李建木都考上了秀才,而她的丈夫、老三李建方至今还是个白身的医士,按国家法度只能穿直裰。

    沈氏为人本有些尖酸,不好直接针对两位妯娌,就拿青黛当话头,故意问道:“侄女啊,这件衣服是做给谁的?婶儿可从来没见过你缝衣服呀。”

    青黛笑嘻嘻的,本来心头无尘说话就并不避讳:“给秦大哥做的呀,他除了锦衣卫的飞鱼服,就没件平常穿的衣服了,所以我替他缝一件。”

    沈氏板着张脸:“树本是你正儿八经的堂弟,成天破破烂烂的你这姐姐也不替他做件衣服穿穿,倒要替外人缝。”

    青黛脸蛋一红:“有婶娘给树本弟弟缝嘛,弟弟穿的衣服从冬到夏都不缺呢。而且、而且爷爷说了秦大哥也不是外人。”

    沈氏冷笑一声,正要说点什么,却被儿子的呼喊打断了。

    “哦~~捉到癞蛤蟆啦!”李树本在前头跑,李树勋在后面追,两个孩子跑了过来。

    眼看要被哥哥追上,李树本啪的一下把癞蛤蟆往这边扔过来,不偏不倚丢到沈氏头上,吓得她哇哇直叫,一双手在头上乱刨,几乎发狂。

    青黛却不怕这丑丑的小生灵,轻轻巧巧的就把癞蛤蟆抓住了,招呼两个堂弟过来:“树本、树勋过来看看,你们抓的癞蛤蟆别看它丑,它背上这些疙瘩里面有毒,刮下来炮制了,就是蟾酥呢。甘辛、温、有毒,善能治五疳八痢、小儿口疮……”

    听姐姐说得头头是道,两个堂弟倒听得很认真。

    沈氏惊魂稍定,见儿子在身前就眼睛里出火,也不等青黛说完就吵嚷起来,一把抓过李树本横放在自己膝盖上,劈里啪啦的打屁股:“小崽子不学好,成天瞎胡闹,不读书、不上进!”

    蒋氏、杨氏两妯娌赶紧解劝,一个把孩子夺过来,一个劝道:“树本不爱读书也没什么,三叔做医生不也很好吗?像前面院子的秦小哥,做锦衣卫也风生水起,听说又破了件大案子,连王指挥使都朝他一连鞠了三个躬哩。”

    沈氏听到秦林却是牢骚满腹。

    原来李家四兄弟,老大建方已由举人出仕,好歹也是四川蓬溪的知县了,老二建元和老四建木也都考上了秀才,只有她丈夫至今是个白身,说起来好生丧气。

    李建方读书不是那块料,医术却算得极其高明,因此就想走父亲李时珍的老路,从王府医官到太医院任职。

    如果成功的话,怎么也是朝廷命官了,虽然是杂流职官但也有个品级,说起来比两个做酸秀才的兄弟还要好听些。

    没想到最近这段时间荆王成天和那威灵真人打混,李建方三番五次去求见都吃了闭门羹,沈氏不禁替丈夫的前程捏了把汗,也不知李建方是怎么和她说的,沈氏竟认定是因为青黛冷落了世子朱由樊,荆王府的态度才发生了转变。

    所以她对青黛和秦林竟是十二分不满,被蒋氏一提,就阴阳怪气的道:“小小一个锦衣校尉有什么了不起?世子要对付他,还不和捏死只苍蝇似的?”

    青黛一点也不信,咯咯笑道:“世子才没三婶说的这么厉害呢,他病殃殃的一阵风就能吹倒,徐辛夷姐姐和我把他的琴砸坏了他也不恼,又怎么会害秦大哥?再说了,我看秦大哥还要比世子坏些,这家伙不欺负世子就算好的了。”

    这次三妯娌却是不约而同的笑起来,只觉得青黛不谙世事,说的太小孩子气了,荆王世子又岂是区区一个锦衣校尉可以相比的?就算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势都不见得能和亲王匹敌呢。

    沈氏想了想,觉得最好青黛能嫁给世子,那样的话丈夫的前程就有了保障,她又撺掇道:“侄女儿,上次世子送了那么多礼物,你应该回访,和他礼尚往来才对呀!”

    青黛抿着嘴摇摇头,“才不是哩,他是送给秦大哥,我的那些全是徐辛夷姐姐从南直隶带来的。”

    沈氏气得跟什么似的:嗨,这个侄女怎么不开窍?现在嫁给世子,将来就是亲王王妃,不比嫁个锦衣校尉强上千倍万倍?

    正要再劝,就听得前面一进院子有些喧闹,不一会儿两个仆妇走进来说世子把秦林请去了。

    青黛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上次去王府的时候,朱由樊似乎对秦林就比对她要热情些,说话态度也不像以前她和徐辛夷姐姐在王府玩的时候那么随便了,那么这次世子邀秦林而不请她,正是理所当然。

    小姑娘的心里面,她的秦大哥自该是人人都喜欢、人人都乐于结交的呀!

    沈氏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简直就像秦林这次去了王府就回不来一样;蒋氏、杨氏两妯娌先看看青黛,再对视一眼,面有忧色:不知道世子要怎么对付秦林呢!

荆湖卷 五十三章 甲乙丙丁

    荆王府曲折回环的长廊之中,张小阳张公公控背躬身在前面引路,秦林施施然随后而行。

    迎面走来燕燕莺莺一大群女人,当先一位女子身穿大红错金绣的宫装,后面两名侍女双架宫扇,头顶上打着朱色璎珞遮阳伞盖,十分的气派,她身边跟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小小的身上竟穿着大红蟒袍,看上去臭屁得很,正歪着脑袋、拽拽的看着秦林。

    “是侧妃娘娘,秦公子小心些。”张小阳压低了声音提醒秦林。

    秦林站到一边避让,目光微扫就把王妃打量了一番。照说她模样也算相当漂亮了否则也迷不住荆王千岁,皮肤雪白、头发乌黑,称得上美人;可颧骨略高了些,嘴唇忒薄了点,眼中目光又显得咄咄逼人,让秦林对她殊无好感。

    娘娘停下了脚步,皱起眉头盯着秦林,那眼神就像看到了一只卑贱的野狗。

    立刻就有女官跳出来,尖声尖气的斥责张小阳:“大胆的狗奴,带着臭男人进府,见了娘娘焉敢不远远回避?”

    靠,老子哪儿臭了,你闻过?秦林郁闷的挠了挠头,心说咱这才是躺着都中枪啊!丫环都这么厉害,王妃开口岂不是要放地图炮?你丫的满级嘲讽技能比牛头人的战争践踏还要拉仇恨!

    张小阳却不敢和黄妃身边的女官争辩,跪在地上答道:“启禀娘娘,这位秦公子并非小的私带入宫,而是世子传见的……”

    “大胆狂悖!”女官立刻板起脸,看了看黄妃神情不豫,又转过来骂道:“朝廷并未正式册封世子,你胡说八道,岂不是陷千岁于违制的境地?”

    张小阳吓得不轻,赶紧连连磕头,几乎是拖着哭腔道:“小的说走了嘴,小的不是故意的,娘娘饶命……”一边说,他还不停扇自己耳光,并非假装,竟是打得噼啪作响。

    秦林一头雾水:听黄妃的意思,朱由樊并未正式受封为世子,又为什么蕲州城上上下下都称他世子呢?

    原来这一代的荆王朱常泴并非上代老王爷朱翊巨嫡长子,前面还有个哥哥朱常泠受封为世子的,不料这朱常泠在传宗接代的功夫上差点火候,一直没有子嗣,而朱常泴却早早的生下了儿子朱由樊。

    朱常泠没有亲生儿子,假如由他承袭王位那么等他死后就没有了继承人,虽然朝廷可以指定旁系郡王来袭位,可就不一定能保证是在老王爷朱翊巨的子孙中挑选了,也许会把他兄弟的儿孙弄来袭位。

    所以朱翊巨就给宗人府打贴子,随便找个不孝之类的理由把朱常泠废为庶人,立朱常泴为世子,后来袭了王位。

    也就是说,当代荆王朱常泴是因为有了朱由樊这个儿子才当上的王爷,那么虽然朱由樊并没有正式受封,在人们心目中仍然是板上钉钉的世子,多年来私下里甚至某些公开场合都以世子相称呼。

    但是这种情况在最近几年有了新的变化,因为侧妃黄氏替荆王又生下了一个王子……

    黄氏轻轻摩挲着小儿子,眼神冰冷的盯着张小阳,鼻子里冷哼一声。

    在她心目中,世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朱由樊,那个宝座,应该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张小阳跪在地上抖抖索索的,她这口气也就出了一半,可又看见秦林挺胸抬头的站在旁边,似乎有恃无恐没把她堂堂荆王侧妃放在眼中,登时脸色阴沉,指桑骂槐的道:“什么市井泼皮都往王府里带,前几个月来两条小骚蹄子在咱们府中瞎折腾,昨天又从南直隶过来四只不清不楚的破鞋,今天连男人都带进来了,哼,瞧他容貌也就平平,张小阳,你主子就这么饥不择食?”

    明代男风极盛,黄妃此言无疑把秦林贬作孪童之类的人物了。

    秦林心头火冒三丈,本不想和这泼妇作口舌之争,此刻也忍不住反唇相讥:“侧妃错了。在下并非什么市井流氓,更没有断袖之癖,而是令弟的同僚,蕲州百户所的锦衣校尉,和令弟穿一样的飞鱼服、挂一样的绣春刀。如果说在下是泼皮无赖,那么令弟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黄妃被噎得气急,本想叱骂几句,可秦林话说得滴水不漏——人家和你弟弟是同僚,你骂他是泼皮混蛋,你弟弟是什么东西,你又是什么东西?

    众女官更是惊得无话可说,她们只知道黄妃在王府中颐指气使,哪儿见过有人敢当面驳斥?都道这人胆子忒大了些。

    秦林却管不得许多,扯起张小阳,再朝黄妃拱拱手:“在下告辞了,须知敬人者、人恒敬之,还请侧妃自思自量!”

    黄妃气得脸色发青,薄薄的嘴唇咬起来显得越发刻薄了,宫装底下的身子直发抖。

    “娘,那人是在骂你吗?”小王子朱由楂抬头问着母亲,脸上呈现出他这个年纪不应有的狠毒,恶狠狠的道:“哼,孩儿替娘亲杀了他!”

    说着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向秦林,他身小力弱,秦林已经走远,石头还没扔到一半远就落了下来。

    黄妃摸着儿子的头,“没关系,等你做了王爷啊,把他千刀万剐都行……对了,这人说是姓秦,又在锦衣卫……哈哈,他就是你舅舅的死对头!”

    朱由楂声音虽然稚嫩,语气却异常凶狠:“那咱们去求父王,杀了这家伙!”

    黄妃牙齿一咬,暗暗冷笑,姓秦的你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

    张小阳被秦林扯走之后,脑袋里浑沌一片,失魂落魄像个木偶似的跟着迈步,一路上跌跌撞撞。

    老半天才吐出口气,苦笑道:“秦公子,您可把小的害死了。”

    秦林奇道:“怎么,连世子都庇护不了你?”

    张小阳无可奈何,只得把黄妃与朱由樊之间的冲突说了一遍,然后哑着喉咙说:“最近王爷对世子的态度越来越糟,说句大不敬的看上去很有些自身难保呢。小的得罪了黄妃,只怕将来要被她害死。”

    秦林长叹一声,从来宫廷斗争最黑暗,什么阴谋诡计都用得上,围绕荆王世子之位的斗争就像京师诸皇子争夺太子之位一样激烈而危险,作为外臣的锦衣卫在其中并没有多少插手的余地,否则联合起来对付黄妃、黄连祖姐弟这对共同的敌人……

    秦林摇摇头,这件事究竟会激发到什么程度,荆王和朱由樊、黄妃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关系重大,还不能单单听张小阳的一面之词,至少现在自己并没有插手其间的合适理由。

    这次是在一处水榭见到了朱由樊,他的病早已由李时珍父子治好,可经过了这些天的调养,似乎比秦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消瘦憔悴了些,比起过量服食烈性春药、耗尽精元的王焕,好像也强不到哪儿去。

    看来这位世子的处境不大妙啊!

    秦林和朱由樊见了礼,在一座极大的沉香木几案旁边坐下。

    朱由樊命侍女泡了茶来,笑道:“秦兄尝尝这新出的六安瓜片,有名的色泽宝绿,起润有霜,汤色澄明绿亮、香气清高,夏天喝了消暑解渴。”

    秦林端起茶碗啜饮,味道的确不错,但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茶上,寒暄几句便试探着问道:“世子召在下来王府,应该不是单单为了喝茶吧?”

    张小阳在旁边呵着腰说:“刚才咱们碰到黄娘娘了。”

    朱由樊脸色一变,忙问是个什么情形,听完之后长叹一声,半晌默默无言,最后也没有说什么,看样子颇有几分难言之隐。

    “哦,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朱由樊难得的笑了起来,一挑大拇指:“秦兄艳福不浅。”

    耶~艳福不浅?秦林心道老子到现在也只摸摸青黛小手,这也算艳福不浅?你老兄就羡慕嫉妒恨了?我的仇恨值也太高了吧。

    啪啪,朱由樊拍了拍手,就在秦林惊诧的同时,传来衣甲喀喇喀喇的碰撞摩擦声。

    竟是四名身材高挑健壮、容貌美丽的少女,全都穿着织锦战袍,外罩水磨鳞片甲,头戴束发冠,腰间挂着宝剑,四人一般高矮一般装扮,齐齐整整。

    “这是?”秦林一头雾水。

    朱由樊抚掌大笑:“我已去书金陵徐辛夷妹妹那里,让她今后给青黛的礼物直接送到贵府,可这批礼物却是早就在路上,只好由小可最后转交一次了。”

    原来四名女兵其实是徐辛夷的丫环,这位徐小姐自小爱舞刀弄枪,把丫环也按女兵训练。

    她在蕲州结识了青黛,就一门心思想替表哥撮合这门亲事,朱由樊的书信还没有收到就又把四名丫环送给青黛并由世子这边转交——在她看来,送给青黛就等于送给表哥了嘛。

    殊不知这边青黛对朱由樊连丁点意思都没有,徐辛夷纯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这四名丫头既是说了送给青黛的,朱由樊便没有理由自己留下或者发回金陵,就找秦林来带回去。

    “有没有搞错?”秦林苦笑着挠头,“四位姐妹怎么称呼?”

    额头上发丝打卷的挺胸抬头:“甲!”

    鼻梁带着几颗俏皮雀斑的一拍宝剑:“乙!”

    皮肤微黑容貌俏丽的则像士兵一样抱拳答道:“丙!”

    最后一位年纪最小,声音稍稍带着点娇柔:“丁!”

荆湖卷 五十四章 窑子

    看到四名不爱红妆爱武装甚至比普通卫所兵精锐得多的女兵,秦林很是被震撼了一把,暗自思忖她们的主人徐辛夷徐小姐的强大内心又该是多么的纯爷们?

    仿佛就在这瞬间,天地之间曾哥和春哥的璀璨光环已变得黯然失色,新的弥赛亚降临这个位面……秦林很想冲着她们激情饱满的大喊一声:“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吧,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

    朱由樊向瞠目结舌的秦林解释,徐大小姐从小就爱舞刀弄枪,英国公和夫人都拿她无可奈何,她也不守闺阁小姐的规矩,成天带着丫环在南京城驰马乱跑,把这些丫环全训练成了能骑马射箭的女兵。

    秦林良久一言不发,惊呼徐大小姐不可战胜——要知道这是礼教盛行的大明朝啊,竟然会有徐辛夷这种奇葩!

    “咳咳,”秦林被自己口水呛到了,顺着朱由樊口气问道:“想必那位徐小姐一定是个容貌粗犷、身强力壮的男人婆,就和我们蕲州城里母老虎孙二娘差不多吧?”

    “你太过分了!”甲乙丙丁四位女兵见他对徐小姐不敬,齐齐瞋目娇叱。

    朱由樊先愣了愣,继而忍俊不禁:“对、对,你说的是,徐大小姐就和你说的一般无二……哈哈哈哈……”

    这位王子笑的时候,优雅的抬起左手用袖子遮住嘴巴,动作婉约至极,配上他消瘦的身材和清俊的容貌,如果在后世一定能引来大群腐女的尖叫。

    可在秦林眼中就实在太不是个味道了,尤其是朱由樊还把小指头翘起来,秦林不禁仰天长叹:你还能更娘一点不?朱大姐!

    四位女兵听到朱由樊这么说,仇恨值全被拉过去了,女兵甲一拢额角的发丝,朝着他瞪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女兵乙带着雀斑的小鼻子皱起,女兵丙微黑的脸蛋上没有一丝笑容,最小的女兵丁撅着嘴嘟嘟囔囔:“世子太、太坏了,你明明认识我家小姐,还故意背后说她坏话!”

    朱由樊好整以暇的品着茶,微微摇头:“是说辛夷妹妹吗?今后你们的小姐可是李家妹妹了呀。”

    “青黛小姐我们也是见过的,温柔娴静、医术极其高明,我们佩服得紧,本来不愿意离开国公府,因为是服侍青黛小姐才答应到这里来的,”甲乙丙丁一边说着,一边颇含敌意的看着秦林,语气十分不满:“可这个嬉皮笑脸、还说我家小姐坏话的家伙怎么回事?”

    被四名女战士杀气腾腾的盯着,秦林感觉鸭梨很大。

    “各位姐妹,这位秦木槿秦兄是青黛姑娘的师、师弟,”说到这里朱由樊又用袖子遮住嘴笑了几声,朝秦林挤了挤眼睛:“并且青黛对秦兄颇为青目,所以论起来嘛,只怕他也要算你们半个主人——将来会不会去掉‘半个’二字,小可就不敢妄自猜度了。”

    女兵甲乙丙闻言惊得小嘴张开就合不拢,小姐不是说要撮合世子与青黛吗?怎么变成现在的局面了?

    只有最年幼的女兵丁大睁着眼睛不明白怎么回事,问三位姐姐:“为什么说这家伙是半个主人呢?难道青黛小姐要把我们姐妹卖给他?”

    女兵甲附到她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女兵丁的神情立刻就不同了,把秦林仔仔细细打量来打量去,最后颇为惋惜的叹息一声,皱鼻子拧眉毛的表情分明就是这句话:唉~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了。

    朱由樊在秦林看来实在娘得过分,可符合这个时代文人雅士的审美观啊,病殃殃的才子有气无力的扶着侍女肩膀,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饮酒赏梅花,暗香袭来,才子偶尔轻咳几声,侍女替他擦拭嘴角的洁白丝巾上,带着淡淡的血迹……

    再看看秦林那副身板,咳血是不大可能了,贼忒兮兮的眼睛四处乱溜,估计他看女人的兴趣比看梅花来得大,呃,这是可以完全肯定的。

    甲乙丙丁四女想到今后极有可能服侍这么位“不解风情”的主人,不禁齐刷刷摇着头:唉~~

    突然女兵甲握紧了拳头,压低了声音说:“姐妹们,这家伙一定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才逼得青黛小姐不得不虚与委蛇。”

    三女看看秦林一副惫懒样,越看越觉得他不像好人,女兵乙顿时正义感爆棚:“我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对,就算为了小姐的托付也要斗倒这家伙,”女兵丙被保密局和克格勃灵魂附体:“趁服侍青黛小姐,暗中寻找机会,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一举揭穿这个坏蛋的真面目!”

    年纪最小的女兵丁为这崇高的目标感动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把随徐辛夷在金陵城外走马射箭的口号喊了出来:“大小姐威武,大小姐必胜!”

    甲乙丙三女赶紧捂住她嘴巴,“笨蛋,你乱喊什么?”

    女兵丁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的看看秦林,发现他似乎没有注意,这才拍了拍心口,掩口偷笑。

    “千岁爷,等等贫道!”威灵仙洪亮的喊声从水榭对面传来。

    荆王朱常泴健步如飞的走在廊桥上,喘着粗气,脸微微发红,把服侍的宦官和侍女都远远的甩在后面。

    这位王爷几时像现在这样急不可待?就算是京师发来圣旨,或者钦差大臣、一品当朝来拜,他也是轻摇缓步从容不迫,然而听说秦公子又来见儿子朱由樊,他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殊不知朱常泴心里面,成仙了道享无穷仙福排在第一位,连大明朝亲王的宝座都要退到第二呢!最近的某些传闻更加深了他对“秦星君”的仰慕,为了能快点见到传说中的高人,就算让他亲自跑上十里路,那也是没有关系的。

    黄妃母子由女官、内监簇拥,众星捧月,走在最后面的位置。

    看着荆王的背影,黄妃刻薄的脸上颇有些得意:最近一段时间朱常泴和威灵真人成天泡在丹房,若不是威灵真人年纪太大,别人简直要以为他们俩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了,就连受宠的黄妃都冷落了不少。

    可这次她跑去丹房,刚告状说有个姓秦的人不三不四的,由张小阳带着去找朱由樊,话还没说完呢朱常泴就“气急败坏”的冲了出去,那副劲头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不是给了她这位侧妃极大的面子吗?

    黄妃弯下腰,摩弄着儿子朱由楂的脑袋,低声道:“看见没有,你父亲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要对付别人的时候仍是这般雷厉风行……还记得那两个背后乱嚼为娘舌根子的宫女,娘是怎么整治她们的?”

    “娘把她们打了三百鞭子,伤口上撒了盐巴,足足叫她们疼了两天,最后卖到,嗯,好像是什么窑子去啦!娘,窑子是怎么个地方?”朱由楂奶声奶气的说着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稚嫩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不仅不觉得母亲这样做有何不妥,甚至还隐隐有得色。

    黄妃笑起来,“你还不知道……总之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进去终归要倒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由楂拳头一舞,恶声恶气的说:“那等会孩儿就求父王,也把那姓秦的打三百鞭子,照样卖到窑子去!”

荆湖卷 五十五章 隔空猜物

    阿嚏,阿嚏!秦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暗自思忖谁在说他的坏话,殊不知已经面临着被卖进窑子的“悲惨命运”。

    只不过,这时候的青楼楚馆有为女性顾客提高服务的“鸭”吗?嗯,朱由楂若能真的兑现诺言,秦林倒极有可能开一代风气之先河,与明人UU小说的西门大官人和未央生同列,以欲海奇男子的身份名垂青史。

    但是荆王朱常泴的表现注定了秦林不会成为堪与后世唐老鸭相提并论的、在万历年风靡万千少女的一代名鸭,因为千岁爷已经朝着秦林作揖,然后贼眉鼠眼的贴上来,陪着笑脸问道:

    “小王已听说秦公子智破奇案的事情了,别人说那么离奇古怪的案情,又有白莲教会作妖法的魔徒在内,岂能轻易破获?独独小王知道公子乃星君下凡,日断阳、夜审阴,不管什么妖人、奸邪都逃不过,所以才能破得此案。否则白莲教那些魔徒惯用妖法半夜勾人魂魄、飞剑取人首级,不是仙家无上妙法,岂能破他左道邪术?”

    明朝藩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终日无所事事,便有人附庸风雅弹琴下棋,也有人章台走马青楼留名,不学无术的也为数不少,这位荆王朱常泴就是其中之一。

    朱常泴从幼年就是捧起四书五经就打瞌睡,翻西游记、三国演义就眼前一亮,什么包公案更是耳熟能详。

    这包龙图、狄仁杰不都是日断阳、夜审阴吗?此前他已被威灵仙欺骗,先入为主的相信秦林是星君下凡、根基深厚,这次又听说秦林破了白莲教大案,连香主这样妖法厉害的魔徒都被擒杀,那秦林必定是用仙术克敌制胜的了。

    金丹迟迟未能炼成,朱常泴知道金丹大道等闲不容易成功,想张天师的龙虎金丹要炼七七四十九年(没这么久,他被威灵仙忽悠了),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必须九九八十一年,威灵真人这才两三个月没有成功,倒也情有可原。

    可凡人的寿命等不到这么久啊,不管四十九年还是八十一年,朱常泴觉得自己恐怕都活不了那么长了,尽管威灵真人信誓旦旦的保证能够炼成金丹,朱常泴仍然觉得要早一点得道飞升,也许依赖“根基深厚”的秦公子是另一条捷径,或者仰仗他不同凡响的仙缘,令金丹提前出炉也未可知呢。

    所以荆王千岁这番对秦林的热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倒是朱由樊被父亲完全无视,上前见礼之后朱常泴只是漠不关心的点点头,可怜的儿子只好落寞的退到墙角,与花瓶、茶几为伍,成为了彻头彻尾的装饰品。

    正在兴头上,准备看荆王千岁怎么炮制秦林的黄妃,看见朱常泴拉着秦林的手,堂堂千岁还不停点头哈腰的一幕,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亲信女官手往水榭一指,万分不解的道:“娘娘,王爷这是?”

    黄妃自己也莫名其妙啊,并且她看见秦林之前与朱由樊交情颇好,此时王爷又对秦林卑恭折节,心下不免打了个突,本能的感觉到了寒意。

    朱由楂年纪虽小,察言观色的功夫已有了几分,扬起小脸闷闷不乐的问道:“看样子,咱们不能把那姓秦的卖去窑子了吧?”

    众女官、内监闻言极想捧腹大笑,情知黄妃正在气头上,只好勉力忍住。

    “走,咱们上去看看,”黄妃牵着儿子,一步步走上水榭。

    从廊桥踏足水榭,黄妃先问了王爷好,然后半蹲身子团团道过万福,她对朱常泴笑的时候带着三分媚态,而面对众人之时却又变得端庄大方,还拍着儿子问威灵真人、问哥哥朱由樊的好,那孩子也就笑嘻嘻的一一行礼,看上去就是个十足十的乖宝宝,只不过毕竟年纪小,眼中流露的敌意早已被秦林瞧个分明。

    秦林暗道这女人果然有几把刷子,如果不是事先见识过她的狠戾刻薄,只怕早就被她此刻的表现蒙骗了;有其母必有其子,小孩子如此年幼就已被她教得心怀诡诈,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爷,不知这位公子?”黄妃假装没见过秦林。

    朱常泴神棍附体:“秦公子乃天上星宿下界,曾于龙华会上与威灵真人有一面之缘,至今已过千年——当然对于他们仙家中人只是隔了三年,天上一日,凡间一年嘛。如今秦公子奉太上老君敕令下界,扶保我大明江山,用九霄神雷法大破白莲教妖术,好生了得!”

    黄妃听了直皱眉头,荆王这番话她可不敢驳斥,要知道二十年前嘉靖皇帝封道士邵元节、陶仲文为礼部尚书,陶仲文甚至一身兼少师、少傅、少保三孤,朱常泴对仙术的痴迷程度并比嘉靖皇帝差,他要说秦林扶保大明江山,谁能说不是?

    心有不甘,黄妃想了想黄连祖说过锦衣卫追杀迫死白莲教香主的事情,当然他没有任何功劳,还在姐姐面前哭诉被石韦等人排挤,要求调离锦衣卫百户所,改到王府仪卫司任职,免得受石韦的闲气呢。

    本来锦衣卫比王府仪卫司权力大得多,不过为了方便儿子承嗣王位的大事,黄妃已答应弟弟的要求,想办法调他进仪卫司。

    秦林如何找到王财这个白莲教香主的经过,黄连祖曾与姐姐详细说过,此时黄妃略为回忆,便笑道:“王爷啊,妾身听说那白莲教妖人并非被擒杀,而是自己服毒的呢!这样的话,就不是秦公子用什么神雷击杀的哦。”

    朱常泴眼睛翻了翻,“你说那白莲教魔徒是自杀的?哼哼,他无缘无故就要自己寻死?这是秦大仙阳神出窍,梦中收了他三魂七魄——魏征梦斩泾河龙王的故事你不知道么?真是不学无术,妇人之见!”

    荆王自己只读了几本神怪小说和道家经文,拿小说上故事当真,反说别人不学无术。

    黄妃被驳得哑口无言,又不甘心秦林就此占了上风,想了想又道:“秦公子道法高明,不知我等凡俗之人有缘见识一二吗?”

    说完黄妃暗自得意,威灵真人的三昧真火等仙术是拿出来展示过的,所以荆王才对他言听计从,此番秦林若是不拿出点真功夫,就算荆王不产生怀疑至少心目中的地位也要大大降低,她就可以想办法陷害秦林了。

    没想到第一个着急的是威灵仙,秦林要是没能展示法力,他吹的牛不就被戳穿了吗?

    “千岁,秦公子奉敕令下界,削去头顶金花,法力已减弱了许多……”威灵仙赶紧替秦林圆场。

    哦?朱常泴有些失望。

    “没关系,虽然不能移山倒海、撒豆成兵,但几个小把戏还不成问题,”秦林笑嘻嘻的禀道:“就和王爷玩玩隔空猜物的游戏如何?”

    隔空猜物?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一亮,这时候西游记成书不久,市面上说书先生说得热火朝天,孙悟空在车尺国与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斗法,隔空猜物的精彩情节可谓妇孺皆知啊!

    “好,小王就和公子玩玩隔空猜物的游戏,”朱常泴兴奋的一拍大腿:“咱们怎么猜呢?”

    秦林笑笑:“孙猴子是隔着柜子猜里面装的什么,我们来换个花样,喏,小王爷这里茶几上大银盘子里摆着漆雕的十二生肖,请把它擦干净了,等在下先走到那边书房去,王爷再挑其中一个或者几个摸一摸,再令侍女端到书房,在下便能把王爷摸过的挑出来。”

    “有趣,哈哈有趣!”朱常泴立刻吩咐照办。

    书房与水榭之间隔着一道墙,秦林由侍女引进书房之后,朱常泴就准备摸漆雕生肖。

    “等等!也许他眼力好,可以对着光看出指印呢?”黄妃眼珠一转,令小宦官端来清水,让朱常泴把手洗干净,再用细布擦干。

    “你呀你,不信仙家妙法!”朱常泴摇着头,还是照做了,然后兴致勃勃的端起生肖躲到屏风后面,片刻之后走出来——除了他自己,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究竟摸过哪几个生肖。

    朱由楂突然跑过来,伸手往蛇雕像上摸了摸,然后得意的对黄妃说:“娘,看我来捉弄他一下。”

    荆王对这小儿子甚是溺爱,见状也只能摇摇头。

    盘子由侍女端进了秦林所在的书房,然后应秦林要求退了出去。

    这家伙关上窗子,坏笑一声,从衣袋里取出一物,刷刷的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秦林端着盘子走回水榭,嘻嘻笑着放在原来的茶几上,“小王爷也来捉弄在下么?蛇雕像上沾着小王爷的气息呢。”

    众皆愕然,荆王连忙追问他摸的哪几个雕像,黄妃在旁边连扯他衣服,低声叫他不要去看那些漆雕,免得秦林投机取巧顺着他视线猜出来。

    岂知秦林早已胸有成竹:“龙、虎、蛇。”

    众人全都看着荆王,只有他知道答案。

    朱常泴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继而一揖到地:“仙家妙法,果然神妙无双!”

荆湖卷 五十六章 仙术还是妖法?

    即使是一位亲王的礼遇也没能使秦林发生任何改变,他的嘴角仍然挂着平平淡淡的微笑,似乎在他眼中豆腐西施和荆王千岁并没有多大区别——见惯了生与死的隔绝,在他锋利如手术刀的目光注视下王爷与奴隶在生理结构上毫无差别。

    然而其他人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秦林所表现出来的云淡风清充满了世外高人的味道,即使面对荆王千岁的卑恭折节他的态度依然是温和有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淡漠,如果没有强大实力带来的自信,焉敢如此?

    就连从事神棍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的威灵仙,见此情景也自愧不如,装世外高人他也装得来,可要像秦林这样惟妙惟肖,他就差点火候了。

    秦林真的会隔空猜物吗?

    时间倒回一刻钟之前,秦林走进书房的时候。

    果然不出他所料,王府富甲一方,书房里名贵的文房四宝应有尽有,端砚、徽墨、宣纸是不消说了,单以笔而论,便有什么狼毫、紫毫、鼠毛、虎毛,小楷、中楷、大楷、屏笔……全是精工细做的贡品级好货。

    至此秦林长出一口气,今天的隔空猜物算是万无一失了。

    等侍女把漆雕端进来之后,秦林仔细观察银盘中装着的漆雕,因为荆王洗了手并用布擦干,饶是他眼力极佳也发现不了指纹。

    没关系,你有张良计咱有过河梯,秦林手脚极快的关上门窗,立刻从衣袋中取出一物——就是人人都喜欢的阿堵物,银子老兄啦。

    随便找块干净的砚台,把银锭在砚石上来回摩擦,磨出细细的银粉。

    然后他的目光在许多毛笔中搜寻,直到发现一支灰鼠毛的笔,嘴角才露出了会心的笑。

    书桌旁边有拆信的剪刀,秦林用剪刀把灰鼠毛笔的笔尖剪平,这支笔就变成了一支小刷子。

    呵呵,灰鼠毛极为柔软而富有弹性,刷显指纹时即不损伤指纹又可以将纹线间的多余粉末清除,经此一番手脚,这支毛笔就变成了上好的指纹刷。

    用自制指纹刷沾上磨好的银粉,在漆雕上轻轻的反复刷过,鼠,没有,牛,没有……虎,发现指纹了!

    淡淡的银色指纹,出现在虎雕像的背部,虽然颜色不深,可形状完全清晰可辨!

    继而蛇漆雕和龙漆雕也相继坦白了真相,秦林还在蛇雕像上发现了小孩子的手印,想到黄妃刻薄的嘴脸,他嘲讽的微微一笑。

    人的手指、手掌面的皮肤上,存在有大量的汗腺和皮脂腺,只要生命活动存在,就会不断的分泌汗液和皮脂,有点像原子印章不断有油墨渗到印文表面,因此,只要手指、手掌接触到物体表面,就会象原子印章一样自动留下印痕。

    洗手、擦拭的确能去掉部分汗液和皮脂,可仍然有部分会留下来,更何况荆王千岁是大活人,从洗手到摸这些漆雕,手指又很快的分泌出了新的汗液和皮脂。

    和汗手、脏手相比,洗干净的手留下的指纹会淡得多,用肉眼无法观察辨识,但只要手指接触过的漆器、玻璃、陶瓷等光滑介面,用金银粉配合指纹刷一刷,指纹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做完这些,秦林不禁仰天长笑,如果洗干净手就不会留下指纹,犯罪也太容易了点吧?哼哼哈兮,乳胶手套才是王道啊……呃,教坏小盆友了。

    藏起指纹刷,把漆雕上的痕迹擦掉,秦林这才好整以暇的走出书房,把答案公之于众。

    对荆王朱常泴,秦林是这样解释的:“千岁乃帝室之胄、真龙血脉,身有龙虎之气,凡触碰过的东西便沾染了这种贵气,秦某以望气之术观察,便能找出王爷碰过的东西。”

    每年拍荆王马屁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这次是从朱常泴极其仰慕的神仙中人嘴里说出,王爷只觉得两腋风生飘飘欲仙,嘴都咧到腮巴子上去了,对秦林的好感度直接爆棚。

    美中不足的是,如果“龙虎之气”变成仙气,那就再好不过了!

    朱常泴一把抓住秦林的胳膊,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秦大师,小王一心求取仙家金丹大道,只可惜仙门难窥,迟迟没有摸到门径。如今先有威灵真人指点迷津,又有秦大师下降凡尘来到王府,多半是小王的缘法到了……秦大师,请留在王府,与威灵真人一块研修丹术如何?小王并不敢妄自尊大,愿以师礼相待。”

    好嘛,这一番表演下来,秦公子变成秦大师了,而且是不折不扣的王者师。

    那么,他究竟会答应荆王的恳求吗?

    最为关心的并不是在王府地位无形中受到挑战的威灵仙,而是侧妃黄氏,她急忙朝朱常泴打眼色:“王爷,咱们王府有威灵真人降临,已是莫大的福分了,秦公子奉敕下界,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

    可始终呆在角落的朱由樊此时心念一动,对秦林道:“父王诚心诚意敬贤爱道,秦兄弟你看?”

    秦林缓慢而坚决的摇了摇头:“恕在下难以从命。”

    荆王父子好生失望,只不过失望的原因各不相同,黄妃和威灵仙则长舒了口气。

    朱常泴看着秦林的表情,就像一个光溜溜的绝世大美女站在面前却没办法推倒,唉声叹气的道:“大师不肯光降弊府,想是小王根基浅薄、仙缘未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秦林笑道:“虽然没有服下就能霞举飞升的龙虎金丹,但延年益寿的丹丸还是有些,过几天便给王爷送来。那么,这就告辞了。”

    朱常泴大喜过望,招呼张小阳:“来呀,传令下去,本王要开中门,亲自送秦大师出去!”

    ………

    荆王府坐落于蕲州城北,依麒麟山山势而建,王府正门歇山顶的门楼象征着大明亲王的权势,朱红铜铆的门扇厚重端严,两边柱子上题着描金大字:“羽翼大明”、“世镇荆湖”。

    王府端的是天家派头、气象万千,大门两边的石狮子足足比州衙的大了两倍不止,高高的七重丹陛只比京师紫禁城短了两重,仅次大明天子一等而已。

    数不清的骄仆手持长鞭、上马凳、洒扫用具站在门口,一水儿的茧绸青衣、无翅乌纱,那看人的眼神儿总是居高临下,鼻孔都快仰到了天上;更有仪卫司的武官顶盔贯甲,拿着雪亮的刀枪,掌着鲜明的旗鼓,前遮后拥。

    这副派头,这种阵势,过往的行人既羡慕,又敬畏,正眼儿也不敢觑这森严的王府一下。

    忽然听得一声呼喝。朱红色的厚重大门竟咂咂响着缓缓开启!

    只见仪卫司的武将兵丁扛着刀枪剑戟一拥而出,仪卫正、仪卫副左右分列,典仗两两相对,众旗牌、校尉雁翅排开,各各肃立。

    行人们立刻停下脚步,远远的站着看,瞧这阵势,出府的只怕不是国公就是钦差大臣吧!

    任谁都没有猜到,荆王府摆出这种阵势,与千岁爷把臂而出的既非天潢贵胄,也不是钦差大臣,而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半大小伙子!

    有眼睛尖的百姓认出了秦林:“啊呀不得了,是李氏医馆那个两次涮了黄霸王的小学徒!”

    “你那是老黄历啦!”立刻有人驳斥他:“人家现在是锦衣校尉、大明天子的亲军,刚刚还破了指挥使府上的人命案子,王大人当街朝他鞠了三个躬哩!”

    百姓们啧啧赞叹着,把秦林的事迹添油加醋的越传越神。

    朱常泴异常恭敬,非但开中门亲自把秦林送出去,还一直走到台阶底下才拱手道别。

    天呐,这是什么待遇啊?

    长街上稀哩哗啦掉了一地的眼珠子,蕲州百姓就算不明白大明朝的仪制,可指挥使大人、知州大老爷来拜荆王的情景是大家都见过的,全是低着头从角门里进出,开中门?想都别想!更不用说千岁爷亲自送出来,还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咦,怎么他身后还跟着四名如花似玉的女兵?这就更加令人费解了。

    很快女兵甲乙丙丁就吸引了新的注意力,这时候女子出门抛头露面的少,容貌姣好、身材高挑的未婚女子更是不常见到,而像今天这样四个作武官装束,高矮胖瘦相差无几,衣甲宝剑齐齐整整的女兵,更是闻所未闻。

    如果是在南直隶,官民百姓都知道这是魏国公(前面猫爪子一歪出了笔误,就此纠正)府上大小姐的亲兵,登徒子们能躲多远躲多远;但蕲州人却不知道徐大小姐的威风,朝着她们指指点点的说什么都有。

    “我,我想回大小姐身边……”女兵丁怯怯的看着这么多人,打起了退堂鼓。

    女兵甲手一挥,斩钉截铁的说:“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这个姓秦的坏蛋会些妖法,他一定是用妖法迷惑了青黛小姐,我们绝不能辜负大小姐的重托,一定要想尽办法把青黛小姐从他手中救出来!”

    女兵乙和丙齐齐点头,正义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拯救被大魔王捉住的公主,这一史诗般的篇章即将揭幕!

    “可他的妖法好厉害啊,不仅能隔空猜物,还、还,”女兵丁上下牙齿咯咯直打架:“还有刚才好象听见百姓在说,他把死尸的胸膛剖开,摆弄死人的心肺……”

    凝重成实质的寒意瞬间降临,甲、乙、丙三位女兵的牙齿也开始咯咯咯的响了,怯怯的看着前面秦林的背影,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转过身来,张开血盆大口……

    “大小姐快来救命啊!”女兵丁望着天空小声祈求。

    女兵甲狠狠一咬牙,正色道:“大小姐说过,战场上有进无退,咱们岂能怕了这家伙?小丁,如果你真的害怕,就念那句咱们排兵布阵、围猎野兽时的口号吧!每次喊的时候,都感觉勇气百倍呢。”

    “那我念了?”女兵丁怯怯的看了看三位姐姐,似乎念起来就不那么害怕了:“大小姐威武,大小姐必胜!”

    可很快甲乙丙三位也跟着念起来,带着颤音。

荆湖卷 五十七章 偕美同归

    李氏医馆内前所未有的忙忙乱乱,从先生、弟子到学徒、伙计,全都东一群西一团的议论纷纷,坐在大堂替人诊病的庞宪只觉心血来潮,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把脉,李建方更是不停的进进出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成个什么样子!学医之人,些许俗事就乱了心窍,心不静,艺不纯,误人误己!”李时珍拈着胡须大声说着,不知道他斥责的究竟是庞宪,还是李建方?

    反正李建方听到之后很有些羞愧,悻悻的回到大堂坐下,可他人静下了心还静不下,不停的端起茶碗喝茶。

    医馆中所有人都知道世子把秦林请去了,而且和上次替徐辛夷转交给青黛的礼物不同,这次只请了秦林一人。

    以前有传言说世子好像喜欢青黛,上次秦林与青黛同去,朱由樊顾着面子,不致当场发作,那么这一次是否他要对秦林不利?

    还有黄妃,她弟弟黄连祖几次三番被秦林整治,她就不想替弟弟出这口气?

    至于上次荆王送礼物给秦林,还有那小内监说的什么“卑恭折节”、“一见如故”,大部分人是不大相信的,一个白丁竟能与荆王千岁交好,说出去怕不笑掉别人大牙!

    恐怕,只是荆王父子惺惺作态吧?接下来就要下狠手炮制秦林啦!

    李建方巴不得秦林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才好呢。

    和他相反,众弟子则替秦林捏把汗,除了至今关在大牢里面的张建兰、白敛,医馆弟子们都和秦林打得火热,从陆远志开始谁没受过他的恩惠,谁没喝过他请的酒?前些天要不是秦林挺身而出,冒着流配三千里的危险解剖病人尸体找到死亡真相,恐怕整个医馆都要背负庸医杀人的罪名呢。

    不停有弟子从外面气咻咻的跑回来,报告着新的事态,每一次没有确切结果的猜测,都会引发小范围的骚动。

    后院之中,沈氏三妯娌和管家刘全的媳妇冯妈,四位事儿妈叽里呱啦说个不休,沈氏、冯妈两个坚持说秦林多半要倒霉,蒋氏和杨氏心里面希望秦林平安归来,嘴头却占不到上风,被伶牙俐齿的沈氏说得忐忑不安。

    骚乱的医馆之中,只有青黛安静一如往昔,不声不响的坐在葡萄藤下,一针一线不紧不慢的缝着准备给秦林穿的直裰。

    “怎么可能呢?秦大哥和世子交情根本就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比起病殃殃的世子,秦大哥可会调皮捣蛋捉弄人啦,嘻嘻~他可不要捉弄世子呀,那样的话,辛夷姐姐一定要替她表哥打抱不平的……”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徐辛夷和秦林才算的上势均力敌的对手,至于可怜的朱由樊嘛,完全被当作路人甲了。

    把众人的议论当作耳边风,青黛娇嫩的小手捏着缝衣针,密密匝匝的缝着直裰,想像着秦林穿上这件亲手缝制的长衫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娇美的面庞就浮现了恬静的微笑。

    忽然前院传来一阵骚动。

    “荆王府的中门开了,中门开了!”一个大嗓门的学徒心急火燎的跑回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名年纪大点的弟子把水递给他,埋怨道:“开中门要不接圣旨,要不迎哪位天潢贵胄,和秦大哥有什么关系?你这般心急火燎的跑回来!”

    话音刚落,又一位伙计迫不及待的宣布了最新消息:“仪卫司的武官排出阵势,一个个扛着雪亮的刀枪,吓,了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敢是荆王出巡?不过应该不关秦林的事吧。

    第三个人满头大汗的跑进来:“秦大哥、秦大哥……”

    “你倒是说呀!”李建方第一个沉不住气。

    那人像故意卖关子似的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兴奋至极的说:“秦大哥和荆王千岁把臂而出!”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敢情先前开中门、排仪仗,闹出这么大阵势就是为了送秦林?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稳坐钓鱼台八风吹不动的李时珍,也被这个惊人的消息炸了起来:“什么,你没有看错?”

    很快就有多嘴的仆妇把消息传到了后院,正在幸灾乐祸的沈氏一屁股墩儿坐到了石凳上,而同情秦林的蒋氏和杨氏也惊得合不拢嘴巴:她们最多指望秦林平平安安回到医馆,但从来没敢奢望竟会由荆王排出全副仪仗,亲自送出中门啊!

    “看来这姓秦的也很有几把刷子,将来说不定会当上锦衣百户呢……”沈氏酸不溜丢的说着,投向青黛的目光中隐隐带着难言的羡慕。

    锦医卫权势极大,分驻各地的长官几乎能与当地父母官分庭抗礼,区区五品锦衣千户的权势与从二品布政使也差不了许多,百户则可和知州、知府相比肩。

    沈氏说秦林当上百户,已是极大的恭维了,虽然比现在的世子、将来的王爷朱由樊还差得远,但也非平民百姓可以望其项背的。

    沈氏已在暗自思忖,是继续撺掇青黛与世子结交呢,还是转而撮合她和秦林?

    哎呀不好!沈氏暗叫一声,刚才说了秦林许多坏话,青黛别告诉他了吧?

    她歇歇别别的挨着青黛坐下,陪着笑脸道:“侄女儿啊,刚才婶儿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青黛心不在焉的答道:“什么话呀,我都没注意听呢。”

    沈氏大喜,脸都笑成菊花了:“太好了,来来来,婶儿帮你缝。”

    “不用了,侄女儿自己缝吧。”青黛笑着婉拒了,这是她给秦大哥做的直裰,应该每一针都自己缝啊。

    沈氏这番前倨后恭的样子落在另外两位妯娌眼中,早已笑得肚皮痛,她们俩只是奇怪为何青黛听到这般喜讯,兀自用门牙轻轻咬着嘴唇,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

    可怜的少女魂不守舍,正在暗暗后悔:不好了呀,三婶儿说他要当锦衣百户,我可答应他做到百户就亲亲脸蛋的,要是他真当上了非得来亲亲,那多不好意思?

    而且以秦大哥那种又惫懒又爱捉弄人的性子,恐怕是不会自愿放弃这项权利的……

    青黛摸了摸脸蛋,热得烫手。

    就在少女踌躇着要不要反悔的时候,前院又有了新的情况。

    陆远志跑得胖脸发红光,眉毛上都挂着汗珠子,人都累得快散架了,眼睛还放着贼光:“各位师兄,咱们的秦哥不得了,了不得!荆王送了他四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正往咱们医馆回来!”

    有这等好事?众师兄弟们登时羡慕嫉妒恨呐,心说秦林这家伙运气也太好了吧,四位、四位美女,我的天哪!

    有人问陆远志看清美女长什么样子没有,这胖子擦了把汗,不好意思的说:“听前面人走下来说的,我急着跑回来告诉你们,连秦哥的面都没见到呢。”

    说完这家伙灌了盅凉水,又急匆匆的想跑了出去,可他身躯肥胖,实在跑不动了,只好坐在椅子上呼呼的喘气休息。

    师兄弟们对秦林仰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可也不禁替青黛抱屈:“秦哥的确艳福不浅,可小师妹怎么办?”

    “是呀,四位,他妈的一次就四个,也太禽兽了吧!小师妹一定会伤心的……”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闭上嘴不再说话,因为青黛已经走到了大堂。

    师兄弟们一则替秦林遮掩二则不欲青黛伤心,互相打手势、作眼色,意思是不忙着把这事儿告诉她。

    孰料青黛捡了把椅子,安安静静的坐下,似乎等着秦林。

    陆远志暗叫一声苦也,本来想秦林一回医馆就把他堵住,让他把四位美女安置在别处,好暂时瞒住青黛。

    可现在这样,只怕立刻就要穿帮啊!

    胖子对秦林倒是挺忠心的,尽管心头替小师妹抱不平,仍旧义气为重,准备再次跑出去,半路上把秦林堵住。

    哪知刚跑出门就一头撞在人身上,秦林的声音传入耳中:“胖子,你乱跑个啥呢?”

    糟糕!陆远志越过秦林肩膀看了看他身后果然有四名戎装美少女,只好哭丧着胖脸指了指不远处坐着的青黛,压低了声音道:“秦哥,你真牛!不过小师妹这关,兄弟可没法子帮你了。”

    秦林莫名其妙的一挑眉头,笑着先和李时珍、李建方、庞宪见礼。

    与此同时,四名戎装美少女目无余子,视医馆旁人如无物,径直走向了青黛。

    陆远志又冒了一脑袋的汗水:我的妈呀,这么快就摊牌,王见王了?情势极度危险……

    万万没想到四名英姿飒爽的女兵走到青黛身前五步,就翻身行起军礼:“标下甲乙丙丁,奉大小姐之命,前来服侍青黛小姐!”

    青黛把她们扶起来,带着真挚的笑容:“辛夷姐姐可好?姐妹们都还好吧?你们在南京怎么玩的,哎,我可想和辛夷姐姐一块儿骑马射箭啦!”

    呼~陆远志长出了口气,原来她们是早就认识的,原来这四位是徐大小姐派来服侍小师妹的,原来秦林这家伙的艳福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原来大伙儿的羡慕嫉妒恨都找错了目标……

    秦林敏感的发觉形势发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他一脸的无辜:“你们这是?”

    一群饿狼连连干笑,口水哗啦啦的直流:“嘿嘿,那四位辣妹子,秦哥可以替咱们引见引见吗?”

    “你们自己去试试啰,”秦林无可奈何的一摊手。

    试试就试试,陆远志走过去,胖脸上挂满了猥琐的笑容:“几位姐妹怎么称呼?在下……”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四柄明晃晃的宝剑齐刷刷指在心口。

    “哼,和那姓秦的一块儿嬉皮笑脸,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女兵甲气势汹汹的斥道。

    “饶、饶命!”胖子吓得不轻,把手乱摆,赶紧退得远远的。

    四女把宝剑插回鞘中,动作整齐划一,然后齐刷刷的朝陆远志做个了鬼脸:鄙视你!

    众师兄弟哄堂大笑。

荆湖卷 五十八章 我要赚钱

    一大早起床,秦林盘点了他所拥有的财产:从高豺羽身上得到的二百两纹银给牛大力“买官”用了一百五十两,请师兄弟们吃酒等杂用又花了些,只剩下二十多两了。

    五十两金叶子始终没有动用,秦林的运气不错,如果是大明洪武年间一两金只换四两白银,万历初年则因为日本、吕宋和美洲的白银流入,一两金可以换到八两银了,也即是说这些金子价值四百两银子。

    荆王府送的礼物当中,丝绸缎匹这些不方便变现的除开,小金锞子有十两、银锞子有一百两。

    通算起来,所有的金银价值折合六百两纹银。

    这笔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能在寸土寸金的秦淮河边买一间小小的房子,然后就没钱了,只好每天晚上瞧着画舫中的燕燕莺莺干流口水;或者购买八百石大米,如果一家三口哪儿也不去,整天蹲家里啃老米饭下干咸菜,倒也可以吃上一辈子。

    这种窝窝囊囊的生活,秦林的志向当然不止于此。要避免坐吃山空的局面,七折八扣的饷银、微薄的常例收入或者荆王的赏赐都不靠谱,还得自己开辟一条财源,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嘛。

    弄个旧包袱皮把金银一裹就背在肩上,秦林大步流星的往阅江楼走去。

    阅江楼二楼有桌客人特别打眼,无论酒保还是别的客人经过,都会诧异的瞧上几眼,有认得的上去打个招呼,又不得要领的各自走开。

    桌面上有锦衣卫小旗韩飞廉和军余头目赵益明,有州衙崔捕头和民壮班头牛大力,州衙和锦衣卫互不统属,这两拨人坐在一块就已经很奇怪了,席面下首还有柳木匠父子,更是不伦不类。

    他们都是被秦林邀来的,本来约在午时初刻,但是全都早早的来这儿等着了,其中柳家父子更是刚交巳时就等在这里,唯恐怠慢了恩公。

    可席面上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身为木匠的柳老爹不禁有些局促不安,好像椅子上生了钉子似的,怎么坐都不得劲。倒是柳华拿得起放得下,虽然和别人答话还带着些腼腆,毕竟有问有答。

    众人说的闲话无非围绕刚刚告一段落的柳絮被害案件,东拉西扯的慢慢说到秦林请客的用意。

    崔捕头是个积年的老猾头,那天听秦林问起柳家父子的木匠手艺就猜到了三分:“敢是秦兄弟准备营造房屋,或者开木器店?”

    如果请木匠打造家具自己家用,没必要把锦衣卫的上司和州衙的人请来,所以崔捕头猜测秦林想买地建房或者开木器店,要让这些人替他应付黑白两道的杂事。

    柳家父子恍然大悟,互相对视一眼:假如恩公用得上咱的手艺,咱们一定分文不取,否则也太不识好歹了。

    正谈话间秦林已由酒保引着上了二楼。

    啊?都来得这么早?秦林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作为主人他提前来了一刻钟,没想到所有的人都来得更早。

    秦林不喜欢太多客套话,略为寒暄几句就进入了正题:“我想在蕲州城中寻个店铺,开一家木器铺子,各位在街面上比我熟,还请多帮帮忙。”

    崔捕头笑笑,此前他已经猜到了。

    柳家父子半晌没接腔,良久柳华才眨了眨眼睛,颇有些困惑:“恩公,不瞒您说,小人是做这行当的,木器行的水头很微薄啊,每月里就是拿汗水换点银子,实在没什么赚头。”

    柳老爹把儿子扯了一下,埋怨道:“说那么多做什么?恩公开了口,咱们只管照做就是了,你推三阻四的,被街坊邻居晓得了只当咱们忘恩负义,要被戳脊梁骨的!”

    秦林笑笑,从衣袋中取出支铅笔:“我要卖的并非寻常木器,而是此物。”

    这不是支木棍儿吗?众人没有见过,弄不清它的用途。

    秦林拿笔在纸上刷刷几下,就替牛大力画了副漫画,画上的牛大力肌肉虬结,威风凛凛,瞪着双铜铃大的眼睛,举着枣木棍势如猛虎下山,虽然漫画没有素描那样惟妙惟肖,但举止动作已算形神兼备。

    牛大力拿着画儿,一张大嘴笑得咧到了腮巴子。

    柳家父子面露喜色,柳老爹点了点头:“恩公这东西真方便,不知叫什么名字?拿什么原料制作的?”

    柳华跟着问道:“需要的材料价值多少呢?”

    秦林心道柳华比他老爹更有经济头脑:“这叫铅笔,实际上不含铅,只是写的字迹颜色像铅。”

    用力把木杆儿扳开给他们看,笔芯无非是一点儿石墨加粘土,笔杆是木头的,成本极其低廉,主要是制作费用。随后秦林又在白纸上乱画了几笔,又用干馒头把笔画擦掉,再一次让众人啧啧称奇。

    柳华立刻算了账,这东西的成本还要不了两个铜子,卖十个铜子是稳稳当当的,可比普通的木器赚钱多啦。一支笔赚八个钱,两百支就赚

    柳木匠则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恩公,这、这个铅笔的笔芯烧起来不难,杆儿其实也很好做,可以把推子改成小刨刀,木条固定在座子上,推子两边安滑轨,一推就把笔杆车好,另外做个刻刀,再推一下就能刻出中间安笔芯的槽子。”

    秦林非常高兴,看来柳木匠经验挺丰富。

    “这个铅笔铺子,我准备投资五百两银子,暂时招募十名生产工人、四名伙计,”秦林顿了顿,对柳家父子说:“我想请柳华来做掌柜,柳老爹嘛就做工头,您二位算技术入股,各占一成的股份,另外每月再拿五两银子的工钱。”

    “使不得,使不得!”柳老爹手乱摇:“别人请我父子俩打造家具什么的,两个人加起来每月也才八两银子,恩公给十两就已叫老汉我格外叨光了,怎么能还要您的股份?叫旁人晓得了,老汉的脊梁骨都要被戳烂!”

    见柳家父子态度坚决秦林就不再坚持,反正今后看经营情况给予奖励,过几年经营得好再给他们股份也不迟。

    柳家父子拿着铅笔研究怎么设计刨子、车槽,秦林又对韩飞廉笑笑:“恕标下无礼,统带军余的差事怕没空去做了,韩大哥是否另外派人?标下感激不尽。”

    统带军余征收常例是有油水可捞的,在韩飞廉看来,因为秦林出主意、带队征缴有功才派了他这个肥缺,后来听说秦林一分一厘都尽数交公并没有中饱私囊,韩飞廉才知道自己看错了人。

    现在经过秦林的整顿,常例征收已相当顺利,事情轻松而油水颇重,是个比以前更好的肥缺,既然秦林自己不要,拿去委派给别人,还怕不抢破脑袋?

    都知道这次秦林迫杀白莲教香主,也许过两天千户所的公文下来他就要提为小旗了,韩飞廉的态度也就分外谦恭:“秦兄弟太客气了,哪儿是交卸差事?明明是把个金饭碗让出来了嘛!倒是现在这位置的入息极好,想来众兄弟都会抢着要,韩某还不知道该派给谁呢……”

    说到这里,韩飞廉转念一想干脆卖秦林面子:“不知秦兄弟可有人选推荐吗?”

    秦林想了想:“既然人人想做,无非有油水可捞,弟兄们你争我夺恐怕伤了人心,标下大胆提个建议——本队中十名弟兄轮流管收常例的差事,每人主办一个月,军余头儿赵益明赵兄则为会办,每月两人对帐,不许中饱私囊,所有常例除交百户所和韩头儿的之外,由本小旗的全体正军、军余按份子均分。”

    秦林的办法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且能使所有人利益均沾,避免了无谓的争夺,实是极好的办法。

    韩飞廉竖起大拇指夸秦林到底是读书人,和老粗就是不一样,当即拍板今后就这么办。

    秦林对州衙两位举了举酒杯:“我那店铺平时没多少时间去照管,你们两位还请多帮帮忙,不要叫市井泼皮前去滋扰。”

    牛大力把沙钵大的拳头往空中一舞,带起呼呼的风响:“哪个敢和恩公作对,看俺老牛不把他脑浆子砸出来!”

    恩公?柳家父子惊讶牛大力也这么叫秦林,牛大力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毫不避讳的说了秦林救他老娘的事情,并说他这捕头职位也是秦林弄到的,当然没明说是给的钱。

    崔捕头则笑道:“牛兄,你好像忘了事情哟。”

    牛大力把脑袋一摸,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秦公子开的店,你还要去收常例吗?”

    牛大力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连叫自己傻牛,连这个都忘了,真是惭愧惭愧。

    秦林笑道:“这样说来,要感谢崔捕头了。”

    “其实我们也是卖的顺水人情,”崔捕头衙门里打混了几十年,脑子很清醒,直言不讳的道:“以张大老爷和秦公子的交情,三班六房两师爷,哪个不长眼的要收你的常例?崔某人也只是借花献佛,事先说明白罢了。”

    秦林点点头,这崔捕头很上路啊!便请他帮忙,找一座前店后院的铺面,前面开铅笔店,后面院子就是铅笔作坊,地段要热闹繁华。

    牛大力哈哈大笑,拍着崔捕头的肩膀:“别的倒也罢了,恩公要找房子,问他是问对人了。捕快都是地里鬼,捕头胜似城隍爷,满蕲州街面上的事情就没有他不晓得的。”

    崔捕头果然消息灵通,正对着州衙的十字街口就有座点心铺子,完全符合秦林的要求,那家老板刚刚死了,老板娘要回江西老家,足值一百两纹银的铺面只要八十两就肯卖掉,东西都收拾好了,有现银子马上可以交割。

荆湖卷 五十九章 谋杀亲夫

    中午秦林请众人在阅江楼饱餐一顿,然后柳家父子回去鼓捣制作铅笔的专用工具、招募木匠徒弟,韩飞廉、赵益明各自回家,崔捕头和牛大力则陪着秦林,去买十字街口的店铺。

    路上崔捕头介绍这家点心铺子的老板叫做魏阿四,是江西人,做的雪花糕、绿豆糕味道极好,正好他老婆皮肤雪雪白,蕲州人便顺口叫做雪花嫂。这两年魏阿四得了气喘病、心疼病,经年累月躺床上,成了个药罐子,多亏雪花嫂顶门立户的支撑生意。

    到底天意弄人,魏阿四缠绵病榻两年之后,终于在昨天晚上一命呜呼,雪花嫂为了让丈夫落叶归根,便要盘出店铺,好扶棺回乡。

    点心铺门关着,崔捕头自告奋勇上前,把门拍得嘭嘭直响。

    “崔大叔,可是那小寡妇的事儿发了?”一个下巴长着黑痣的男人走过来问。

    “是解老大呀,你说什么事儿?”崔捕头莫名其妙:“我们是来买铺面的。”

    解老大怔了怔,讪笑着走开:“哦,误会了,我当是……”

    门终于打开了,雪花嫂穿着一身白衣热孝,加上雪白的皮肤,真正从头到脚白成一片,只可惜五官十分平常,中人之姿而已。

    雪花嫂团团福了福,面无表情的问道:“这位老爹可是州里崔捕头?找小妇人有事吗?”

    崔捕头把秦林介绍了一番,说明了来意。

    听说要买房子,雪花嫂稍微热情了一点,领着众人转了一圈。

    秦林看见堂屋里面停着口黑漆漆的棺材,想必就是这家死去的男人了,一个老婆婆在灵前有一撘没一搭的哭着,把纸钱往火盆中焚化,还有两个孩子陪着,男的五六岁女的只有三四岁,看起来并不哀戚,也许年幼的他们还不懂得生与死的界限吧。

    这是座典型的四合院,前面一排三间房子就是临着衙门口十字大街的铺面,东西厢房各有两间,再加上三间正房,围着中庭约摸长宽三四丈的小院坝。

    “格局还是不错,”秦林点点头,“可惜稍微小了点,把作坊设在这里,将来稍微扩大规模就不够。”

    崔捕头笑道:“哈哈,秦公子心气挺高!要是能把解老大的房子买过来,就尽够用了——不过他是不会卖的。”

    秦林忙请教是怎么回事。

    原来雪花嫂家的房子与解老大紧邻,雪花嫂这个院子是正方形的,解老大的房子则是曲尺形状,要大两三倍,把这个小院子两面包住。两家房子的形状在地图上差不多呈“田”字型,田字底下那一横临着州衙大街,现在身处的这座小院就是“田”字左下角的那个格子,而解老大的房子则是另外三格。

    但临街的铺面远比不临街的普通住房贵,解老大的房子面积虽然是雪花嫂家的三倍,临街铺面却只有同样的三间,雪花嫂的小院足值百两纹银,解老大足有这个三倍大的房子也只值得到一百五十两银子,如果秦林买下来,铅笔作坊要扩大规模就很方便了,价格也实惠。

    “但解老大不会卖的,他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怎么会突然卖掉?”崔捕头笑笑,看看雪花嫂不在旁边,压低声对秦林说:“别看咱们站的这个院子小,要不是魏阿四忽然死了,雪花嫂要扶棺回乡,还轻易买不到手呢!”

    崔捕头有表功的意思,当然秦林也知道他说的实情,大明朝立国两百年,荆湖承平已久,长江水道西连巴蜀东下江南,商贸日趋繁盛,房价也节节攀升,像这种州城正街边的店铺,若不是有事急着用钱百姓绝对不会轻易出售的。

    于是秦林就准备先把这处店铺买下来,将来要扩大规模只好将来再说吧,反正现成银子他都带在身上。

    朝雪花嫂拱了拱手,秦林大概也知道点这时候和寡妇说话的规矩,站得远远的问道:“嫂子这座四合院,准备多少银子出售?”

    如果是正规经商场面上,讨价还价得“拉手”,就是两个人用袖子笼着手暗中拉指头比价格,不能用嘴说;另外还有牙行的房牙子做中人,抽交易手续费,再把底子抄到衙门去存档。

    当然现在这套都省了,小寡妇决不会和别人拉手,有崔捕头、牛大力两位衙门里的头面人物做中人,还用得着哪个房牙子来聒噪?

    雪花嫂看了看秦林:“实价八十两,要现银子,小妇人扶丈夫的棺材回乡落葬,可没工夫等太久。”

    “十足真金,如假包换。”秦林哈哈一笑,把包袱皮解开取出十两金锞子,他不知道这时候房价高低到底如何,顺口还价道:“不过,嫂子这价格能不能再降低一点?”

    雪花嫂摇摇头,叹息道:“小妇人急着回乡落葬,这价格已是格外压低了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边一片声的吵闹,雪花嫂怒气冲冲的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嘴里说:“又来搅闹,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这都要扶棺回乡了,还来缠个不休……”

    秦林等人也跟在后面,看看怎么回事。

    没想到外面站了一地的人,当先是刑房胡司吏,后头焦仵作和好几个捕快衙役,最后面一顶凉轿,跟班把轿帘揭起,张公鱼正从里面钻出来。

    秦林暗笑这糊涂知州架子还摆得挺大,衙门和这儿就隔着几步路他还要坐轿子,有起轿、落轿的工夫,只怕走路还快得多。

    张公鱼看见秦林和牛大力、崔捕头三人,先是愣了愣,继而喜道:“原来你们比本官还来得快,牛、崔两位办差着实勤谨。”

    情知张公鱼误会了,秦林也不揭破,牛大力倒是想说什么,被崔捕头在后面一扯,醒悟过来就住口不言。

    “来呀,把犯妇看关起来!”张公鱼一声令下,几名官媒婆上来就把雪花嫂抓住,不准她逃跑。

    雪花嫂吓得呆了,怔了片刻才大哭道:“不知道民妇犯了什么法,大老爷要把民妇抓起来……”

    张公鱼鼻子里冷哼一声,大袖一挥:“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说罢就带人走进院中。

    崔捕头忙问手底下的捕快是怎么回事,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

    原来就在一柱香之前,殓夫头子周驴儿到州衙出首,说昨天魏阿四突然死掉,他被雪花嫂叫去替丈夫装殓,没想到死尸面色青黑,神情狰狞,口中竟有砒霜味道,所以不敢隐瞒,到衙门出雪花嫂谋杀亲夫之罪。

    秦林听了无可奈何:好嘛,刚才还说这四合院稍微小了点,现在居然冒出谋杀亲夫的罪行,连小院子也没得买了。

    崔捕头忙着逢迎上司张公鱼去了,牛大力的壮班主要是巡逻街道维持秩序,和杀人案关系不大,所以他一直站在秦林身边,见秦林闷闷不乐,他搓着手嘿嘿的笑:“恩公是怕买不到这房子?”

    秦林点点头,正要买铺面就出这么个事,还真倒霉。

    “其实坐实了雪花嫂谋杀亲夫的罪名,恩公买院子也不耽搁,还能少花点银子——等张大老爷抄没罪犯家产之后这院子就是官家发卖,您去找胡司吏,随便给几两银子就买了,因为当初没夺走他的司吏职位,胡司吏一直和俺说想要报答您呢。”

    牛大力说完,憨厚的脸上依然带着更加憨厚的笑容,但秦林早已无语:衙门真是个大染缸,牛大力这孩子算是学坏了……

    张公鱼命人把棺材盖子掀开,众人一见尸体登时发出低呼,果然那尸体面色青黑、脸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很像毒发身亡时挣扎的样子。

    “呔!”张公鱼一声断喝,指着雪花嫂道:“你丈夫这般模样,还说不是毒杀的?”

    雪花嫂吓得连连磕头:“大老爷明鉴,我丈夫他有心疼病、气喘病,平日里只要病势加重就是这个样子,民妇并不觉得奇怪呀!”

    那个老婆婆是魏阿四的母亲,她倒是站在儿媳一方,拖着两个孙子,在旁边说:“好叫大老爷晓得,我儿平时发病了就是这个样子,并不是死后才这样的。”

    张公鱼噎了一下,又开始拿不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林身上。

    看我干嘛?别看,我不在!秦林试图躲过去,然而他这样拉风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他忧郁的眼神,稀嘘的胡喳子,神乎其神的刀法,都让他成为了命案现场的焦点。

    “好吧,张大老爷,我服了你!”秦林内心深处狠狠鄙视了张公鱼一番,这才走上前仔细看了看。

    死者魏阿四面色发青,嘴唇、手指甲和脚趾甲也有些青紫,另外尸体的脸略有些浮肿,如果魏阿四生前是个健康人,秦林几乎可以立刻断定他死于肌体缺氧或者被某种剧毒侵蚀。

    但他不是,包括雪花嫂在内的家人、邻居都可以证明死者长期患有气喘病和心疼病,用秦林知道的术语来说就是严重的心脏病。

    这种病人由于血液循环不良,血氧不能及时供应躯体所需,死亡时可能呈现严重缺氧的身体征状,导致嘴唇、指甲青紫;同时因为心血管系统循环障碍,头面部位的静脉血流动受阻,血液在头面部淤积起来也会产生浮肿。

    也就是说,虽然死者呈现类似中毒的体征,但完全可以是严重心脏病人的正常死亡

荆湖卷 六十章 端倪初现

    因为死者有严重的心血管疾病,秦林仅凭体表观察并不能做出肯定的结论。

    张公鱼大失所望,在他心目中所谓的断案如神应该是“神目如电”,随便问几句就惊堂木一拍,大喝“犯妇你可知罪”,然后罪犯就浑身发抖磕头认罪——并且在他心目中秦林就有这种本事。

    秦林不当回事,张大老爷这种糊涂蛋你和他怎么说都没用的,便笑着拱拱手:“如果要查明准确的死因,做到万无一失,还是要靠解剖才行。”

    张公鱼叹口气:“每次都要剖尸,秦老弟……还是让仵作先看看吧。”

    见张大老爷不同意解剖,秦林也就不为几甚,毕竟大明律是不允许随便破坏尸体的,如果解剖了又没查出问题,还得反坐残毁尸体之罪,所以地方官除非迫不得已,一般不愿意施行剖尸、蒸骨、开棺验尸等破坏性检验。

    焦仵作果然老滑头,验尸之前还朝秦林抱歉的笑笑,然后才用皮尺等工具检验尸体,不停的报出检验结果,由刑房胡司吏填写尸格。

    “死者魏阿四,男,现年三十岁,江西瑞昌人氏,身长五尺,赢瘦……尸身嘴唇青紫,手指甲、脚趾甲呈青色,面目肿胀。”

    死者面部浮肿,首先怀疑的就是被缢杀,焦仵作把尸体领口解开,仔细看了之后报道:“颈项无缢痕,肌肤完好,非缢杀、扼杀。”

    又取出银针往死者口中探去,隔了一阵子取出来。

    这下不得了,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只见银针的下半段已经变得乌黑,死者口中竟含着剧毒!

    张公鱼摇摇头,极为鄙夷的看了眼犯妇雪花嫂,摇头晃脑的拽文:“殓夫头周驴儿到州衙出首,本官还道两年来以仁术治此地,百姓无不沐春风、化雨露,岂能有如此歹毒之人,竟敢以剧毒谋杀亲夫?今日始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谓颜渊、盗跖,不啻天渊。”

    那殓夫头周驴儿一脸的得意,他是出的,定案之后官府便有赏金,嘿嘿的干笑着,看着雪花嫂的神情活像发现动物尸体的秃鹫。

    挤在院子里看热闹的百姓登时议论纷纷,都说没想到雪花嫂竟然会干出这种事来,平时她孝顺婆婆、伺候丈夫,可贤惠得很呐?

    时值盛夏天气极热,穷人做短打扮,富人穿可以隔着几层衣服还能看见身体上黑痣的茧绸丝衣,只有隔壁那位解老大是灰布长衫,手里扇子直摇,鼻尖上挂着汗珠子:“你们晓得个啥?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婆娘平日里装得像,趁男人躺床上,早不知偷了多少汉子!”

    雪花嫂似乎惊得呆住了,这时候才拼尽全力一下子跳起来,声嘶力竭的喊道:“青天大老爷在上,民妇冤枉啊!我夫怎么嘴里有毒药,民妇也全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谋害我夫啊!”

    张公鱼拈须冷笑不止,身为三甲出身的堂堂知州大老爷,他不屑和一个谋杀亲夫的犯妇作口舌之争。

    几个官媒婆就不客气了,她们都是专门管女犯人的,一个个生得五大三粗丑陋不堪,早就看雪花嫂娇滴滴的样子不顺眼了,现在她已是犯妇,还敢顶撞知州大老爷,官媒婆们立刻发威,噼啪几个耳光打过去,雪花嫂白生生的脸上就被打出好几个红印子。

    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不晓得母亲为何被打,大的挣脱奶奶,冲上去保护母亲,小的揉着眼睛哭,看起来实在可怜得很。

    小孩子一头撞在个下手最凶的官媒婆身上,那老家伙正狠命下手掐雪花嫂,不提防有这一撞,竟被撞了个屁股墩,爬起来气急败坏,抓起小孩就啪啪的打巴掌,嘴里骂道:“小兔崽子,还不晓得是小淫妇和哪个野汉子养下来的野种,也敢来撞老身。”

    秦林对案情怀着个疑窦,正在苦苦思忖进入了沉思的状态,被那官媒婆的打闹硬生生把思维掐断,心头极其不爽,又见她打小孩子,看准势头一脚踢在官媒婆脸上。

    咚的一声,官媒婆摔了个四仰八叉,嘴角血混着几颗牙齿喷出来,却不敢顶撞秦林,爬在地上像条死狗。

    张公鱼对小孩子倒有几分恻隐之心,瞪了眼官媒婆:“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你不知道吗——哦,《孟子.梁惠王上》想必你是没读过的,反正不准打小孩子了。犯妇有罪,其子无辜嘛,本官还要出银子助他婆孙好生过活呢。”

    官媒婆只是跪在地上朝张公鱼和秦林磕头,连半分怨愤之心都不敢有。

    老婆婆过来把孙子搂在怀里,哭着对张公鱼道:“求大老爷明鉴啊,我家媳妇虽比不上烈女传里面的女子,但平时也极其孝顺、贤惠,服侍我儿两年没有一句怨言,怎么会突然下毒害死他呢?如今儿子死了,要是媳妇再被捉去抵命,老身独自带着两个孙儿,可怎么活哟!”

    张公鱼无可奈何:“这家里除了她就只有你们婆孙三人,毒不是她下的,难不成还是你这老婆婆把自己亲儿子药杀了?或者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下的毒?至于养老育幼之事,本州有养济院、育婴社,大老爷我再额外助你们婆孙一笔银子。”

    明朝有相当完善的社会福利体系,其中包括专管赈济救治瘟疫和主管医药的惠民药局,以及遍布大明每一个州县、专管赡养孤寡老人的养济院,负责抚养孤儿的育婴社。

    《大明律.户律》明确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私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万历初年是太平盛世,养济院收养的孤寡,官府每人每月给太仓米三斗,每年给甲字库布一匹,相当于后世的低保(猫注:并且也有了富户骗领的现象,古今如一,呵呵)。

    魏阿四死亡,雪花嫂犯罪被抓,只剩下孤老婆婆和两个孤儿,符合养济院收养的条件,张公鱼肯助一笔银子,也算仁至义尽了。

    老婆婆听张公鱼这么说,眼角流下浑浊的老泪,唠唠叨叨的念:“养济院怎么比得上自己家?别人哪儿有我这媳妇细心?可怜两个孙儿,刚没了爹,妈也要被捉了去……”

    秦林听到这里,心头忽然一动,本来就有的疑窦越发深了:照说媳妇往往和婆婆不大对付,魏家老母亲却始终替媳妇说话,案情别另有蹊跷吧?

    魏阿四常年患病卧床,对媳妇的事情可能不清楚,但这老婆婆耳不聋、眼不瞎,媳妇有什么作为断难瞒得过她,如果她在发现儿子口中含着砒霜,依然认为不会是媳妇杀的人……

    可想到这里,秦林又摇了摇头,毕竟证据是确凿的呀!

    银针验毒其实对大部分毒药不产生反应,比如秦林所获白莲教的剧毒就查不出来,但银针对最常见的砒霜非常敏感,一遇上就会变黑。

    砒霜就是三氧化二砷,它本身并不和银反应,但古代提炼砒霜的技术不成熟,成品中含有不少硫化物,碰到银立刻发生反应生成黑色的硫化银,导致银针变黑。

    刚才焦仵作把银针放进死者口中,抽出时变得乌黑,这是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作不了伪。

    想了一会儿,秦林满脸堆笑的朝两个小孩子招手:“过来,叔叔有话问你们。”

    小点的那个孩子直朝奶奶怀里缩,一脸无辜的看着秦林,倒是那个大点的孩子感激他刚才踢倒了官媒婆,听话走到脚边。

    “和叔叔说实话啊,如果说了实话,叔叔可以帮你妈妈哦。”

    “让他们不打妈妈,好吗?”

    秦林点点头,那孩子顿时喜笑颜开:“叔叔真是好人。”

    秦林感觉自己快成幼儿园老师了,循循善诱道:“你妈妈平时对爹爹怎么样,吵过架吗?家里有没有别的叔叔来过?”

    “妈对爹爹可好啦,从来没吵过架,”小男孩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叔叔嘛来过的。”

    秦林心一沉,追问是哪个叔叔。

    “就是叔叔你呀!”小男孩非常奇怪的看着他,“你就是刚才来的吧。”

    张公鱼在旁边噗的一声笑起来。

    秦林黑着脸,把小男孩脑袋拍拍,让魏家老婆婆把他牵着。

    这么小的孩子是不会说谎的,就算魏家老婆婆有可能因为别的什么考虑而帮媳妇说了谎,小男孩的话绝对真实可信。

    那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秦林请张公鱼暂时不要忙着押走犯妇雪花嫂,自己来到棺材边上,再一次仔细观察。

    确实颈部没有缢痕,头面部位的肿胀也可以用心血管系统循环不良导致的血液淤积来解释,但怎么看心头都有些不大舒服,总觉得有什么没想到的。

    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他浑身一震,赶紧伸出手指头把死者的眼皮扒开细细观察。

    只见眼球上已经起了一层白翳,模模糊糊的,在这光线不好的堂屋里有些看不清楚,秦林便叫牛大力打火折子来看。

    “没带火折子,”牛大力憨笑着:“不过恩公要光线好,也容易。”

    说着他双手抱住棺材,吐气开声,喝的一下就连人带棺材端了起来,平平稳稳的端进院子里,放在太阳底下。

    这口柏木棺材加上尸身,怕不有三四百斤?出殡要四个小伙子来扛的,他竟一个人端了起来,脸不红、气不喘,这把子天生神力使出,百姓和差役都齐声叫好。

    夏天的太阳光极强,秦林再一次扒开死者的眼皮,终于他的嘴角露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是猎人发现猎物,狙击手瞄准靶心,战斗机飞行员用十字标环锁定目标时的微笑。

    除了那层死后形成的白翳,在死者的眼结膜下,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出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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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介绍:
法医回明,执掌锦衣,破案缉凶,审阴断阳,只手扶四百州河山,扬帆渡十万里海疆……
神目如电,洞彻幽冥地狱,宝剑生光,诛尽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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