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一剑封天TXT下载一剑封天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一剑封天全文阅读

作者:白空蝉     一剑封天txt下载     一剑封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满地潮湿

    皎皎洲赏雨的好去处,龙场镇当仁不让,只是除了几处小巷,雨后的泥泞,最是让人头疼。

    最后一处剑炉,就在龙场镇。

    铸剑的炉鼎犹以龙场镇为尊,剑炉里的火从点燃开始,就从未熄灭过,就一如镇子里学塾的琅琅书声,铸剑的,和教书的,一边教着诸子百家的圣贤文章,一边捶打着初具神气的剑胚,跟挥毫书写文章般随性随心。

    风起穿林海成涛,雨落淬火成形。

    这场雨,下得及时。

    铸剑的看了看天色,放下铁锤,将剑胚扔出窗外,夹杂着炽热,在雨间穿破云空。

    龙场镇里富贵人家嫁娶,多半遵循着古礼,出嫁时男方起十里红妆,喜庆。红色,虽然没有京师那般奢华气派,但在龙场镇,两大世家的婚礼,总不能同寒门素户一般简陋寒酸。

    长街上当真有十里红妆,棠梨巷里,喜乐已经吹奏起来,街边围观的邻里人家着实不少,雨好大,但是不能阻挡人们看热闹的心情。

    徐白露站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这位北阳王朝储君,此刻正踮起脚尖望向棠梨巷子里,这个时辰,新嫁的卢家小娘也该出来了,徐白露一双贼溜溜的大眼,却只看见了卢家小娘鲜红嫁衣的一角,好不让人失望。

    “都说卢家小娘生得如同仙女一般。怎么不开眼嫁给了李方那个花花公子,啧啧,真是可惜!”

    徐白露失望轻叹,不知是为了新嫁的卢家小娘惋惜,还是为了他自己。

    “徐白露!!!”

    宛如银铃的声音在徐白露听来,无异于是晴空里的雷霆,但是下雨时的雷霆也没有声音的主人可怕。

    “洞房花烛,人生三大乐事之首,哪个少年人不心向往之,你又不是我娘亲,也不是我媳妇,凭什么管我?!”

    徐白露虽然叫嚣得厉害,但是脚下的功夫不比那些采花贼差,要是被逮到,半个月下不了床是肯定的。

    “有本事你别跑。”

    “傻子才不跑!!!”

    围观的邻里人家不以为意,皆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徐白露和他的侍女蒹葭,每日若是不吵闹一场,那这龙场镇里,就如同少了些什么,让人不自在。

    卢家小娘纵然漂亮,但是徐白露见过蒹葭的真容,简直是云泥之别,只是外人见不到罢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大抵如此。

    鼓乐吹奏渐渐远去,热闹又回归了平静,三姓祠堂门口看门的光脚汉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蒹葭追打徐白露,到底是年轻人,火气太大。

    “唉,有得忙了,三月三,到底是生轩辕,还是苦力活,没有天理了。”

    光脚汉子搓着脚,望着天,一声长叹。

    谁知道太平日子能过多久?就跟大晋王朝一般,如日中天的煌煌盛世,刹那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三家分晋,曾经在盛世中的那些名士豪庭,哪个不说千秋万代?

    森罗天下的剑仙人物多在瀛洲,不为别的,冥原上的那些妖族大圣人物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当然,像谢宗师这样的,也不在少数,但若是当真论起来,各部洲中行走江湖的修士,

    除却山上宗派历练红尘的,还有部分依仗着旁门左道的练气士,最多的,还是一口真气游野和武运拳意充盈的凡夫武道人物。

    王元宝虽然只有拳谱,没有凡夫武道淬炼气府的法门,但还是生生在气海丹田之上的窍穴内蕴养出一丝武运。

    凡夫武道的一境,就是将本身三十六处窍穴中,都蕴养出武运,如涓涓细流,走桩打拳时,便如万川秋水般浩浩荡荡,气血内壮,方能淬炼气府。

    开一处窍穴,并不是王元宝天资如何禀异,长生同命二桥只剩下桥基,心湖气府不成勾连,资质再好,强走大道怕也不是落得个身死道消下场。

    凡夫武道十一境的武运,如同沧海般皓淼,尽数蕴藏在魔胎中, 同时存在的,还有顾两禅半生汲取的那分极致真意,与压制蛰龙的封印,这对于王元宝来说,是幸事,也是祸事。

    大道之行的长远,远非几十载光阴流水能走尽的,多少白首书阁下的人物,尚不敢言“走尽”二字,更何况王元宝这个几十年光阴尚且不知生死的小和尚?

    谢宗师看不透,仿佛凭空一般出现的事,顾两禅身死,上五境老家伙们不知怎的,又都蠢蠢欲动,这一切都围绕着个“一”。

    变数的“一”。

    王元宝到底的定数,莫说谢宗师看不透,就是他顾两禅也看不清楚。

    养龙地出来的,本就是变数。

    离开云周国的灵官庙已经有数十日,谢宗师和王元宝的脚程虽然慢,但也到了龙泉王朝和赤焱王朝的边境,与云周国的繁华温润不同,边境一改繁华模样,粗砺昏黄的底色,渲染着山峰的荒凉,但往来的商旅依旧络绎不绝。

    市井酒肆里的,多是些粗豪汉子,靠着护卫商旅挣些刀尖舔血的钱财,喝酒也一如他们的性格,碗小坛宽,路子也宽。

    日出时分,天气凛冽让人精神一振。

    王元宝在酒肆后院的空地上走桩练拳,《憾鼎拳》的第一式讲究出拳如风,筋骨崩摧,但王元宝只练出来个架子,远没有到前者所讲的境界。

    武运蕴养与打拳站桩,关系不大,但若是不练,蕴养武运就是句空话。

    书得百回读,方能领略道理;拳得日日练,才能勉强不会退步,世间读书人和武夫的分境多少,大抵如此。

    熹微的阳光,露水不重,王元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桩,心中默记着出拳的次数,窍穴中少得可怜的稀薄武运,不情不愿的流转。

    一拳,十拳,百拳,千拳……

    直到精疲力尽,王元宝看了看天,朝阳在山间露头,第一缕阳光,有着清晨独有的微凉。

    “老板娘,一壶酒。”

    王元宝擦去额头上的露水,迈步走进了酒肆,学着戏文本子上所写地大侠气派招呼道,也不看身着寻常衣裙犹遮掩不住半老徐娘风韵的酒肆掌柜,便径自找个位子坐下。

    酒肆中的人倒也不多,寥寥几桌坐着的,都是些背剑挎刀的江湖人,边喝酒,边讨论着边境见闻。

    至于谢宗师,一早便出了酒肆。

    袅娜着没有丝毫赘肉的腰肢,酒肆掌柜拿着两个酒杯,坐在王元宝对面,斟满两杯酒,吃吃笑道:“小师父每天练拳不嫌枯燥无聊吗?”

    红唇抿酒,沾染了些许酒水,像极了朝露降下的花瓣,娇艳,又有些朦胧。

    王元宝与人交往不多,与女人交往,也就只有曾经在桃花山上要杀他的“母老虎”,李凌菲。

    一时间,王元宝不知怎么回答,忙喝了口酒,道:“不……不累。”

    话还没有落入尘埃,王元宝的脸反倒红到了耳根,惹得四周酒客哄然大笑,风韵犹存的酒肆掌柜,眸中异彩更浓,最好玩儿的,便是那些不经人事的雏儿。

    “怎么,掌柜莫不是吃惯了我们这些汉子,想换换口,尝个新鲜?”

    走江湖的汉子,嘴里的荤段子,比王元宝刚长出来的发茬还多,惹得酒肆掌柜一阵笑骂。

    “去你的,想喝汤老娘还不给你呢!”

    王元宝红着脸给自己倒满酒,喝完,但急促的心跳却没有慢下来,反而更快。

    见此,酒肆掌柜眼中笑意更浓,终年见的都是些粗糙老于人情世故的江湖人,像王元宝这样的雏儿,就像是沙漠戈壁里的一泓清泉,莫名浇灌下来,让酒肆掌柜久久未曾表露出来的少女心绪,顿时活泛起来。

    酒肆掌柜得寸进尺,端着酒杯坐在了王元宝身边,风情万种地白了王元宝一眼,炽热却又温润的气息让人欲-火旺盛,笑道:“小师父要是不嫌弃,大可叫奴家的名字,佩儿。”

    正少下酒物的江湖豪客,喝着酒,看看酒肆掌柜“佩儿”调戏王元宝,不时插两句荤段子,清晨的冷清也变为了热闹,酒酣胸胆尚开张,刀尖舔血的汉子,一碗酒下肚,就能成为朋友。

    世间,唯有路窄酒杯宽。

    王元宝酒量不好,半壶酒下肚,醉意萌生,胆子也大了起来,戏文本子里的话语,也从心里到了嘴边。

    “佩姨芳龄几何?”

    闻言一愣,随即哄然满堂。

    一声“佩姨”宛如石破天惊,哪个女子不想自己青春永驻?酒肆掌柜自诩包养甚好,路过的江湖人和京师人物,哪个不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赤焱王朝最负盛名的女才子朱采春,曾经写过“女子如醇酒,日久弥其香”,酒肆掌柜奉为圭臬,不想王元宝这个不解风情的傻小子,一声“佩姨”打破了这一切的美好。

    本来风花雪月的香-艳事,倒是成了认亲。

    酒肆掌柜佩姨正想发作,再看王元宝时,哪还有什么腼腆小和尚?醉猫倒是有一只。

    落荒而逃,醉也是门技术活。

    酒肆能在两国边境开下去,酒肆掌柜佩姨这点气量还是有的,一介女子,在这杀戮名利场周旋,是不够的,盛世与否,女子不是山上修士,靠山是一定要有的。

    龙泉,赤焱两大王朝本就有世仇,边境摩擦自然少不了,王朝里流窜的盗匪一个“不小心”,进了边境,那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多如牛毛,被盗匪灭门烧杀的酒肆不在少数,而酒肆掌柜佩姨能在边境屹立,还打出了名气,若是仅仅靠着美貌,气量,怕是连渣都不会剩下。

    行走两大王朝的江湖人和行脚商旅最是心知肚明,能在边境有如此威名的靠山,无外乎两个,赤焱王朝边境镇守关山景,龙泉王朝边军大将军冯延庆。

    正巧不巧,酒肆掌柜佩姨姓冯。

第十六章 曾登山巅看人间

    王元宝醉的轻巧,谢宗师却伤透了脑筋,两方部洲山上修士相互联络,靠的自然不是凡俗的驿站传书,而是能够穿越云端虚境的传讯剑书。

    剑仙御剑可以取人性命于千里之外,凭靠的是金丹真元与本命飞剑之间的气脉牵引,出了千里,便会削弱,而传讯剑书却是异类,动辄便是万里之遥,所凭靠的,自然不会是真元,虚境里的雷霆,蕴含着山水灵气的蕴灵钱,都可以驱使传讯剑书。

    谢宗师苦着脸,将二十颗蕴灵钱放入了传讯剑书的剑槽之内,一阵肉疼,三大洞天陨落之后,蕴灵钱的数量便成了定数,除了山上大宗垄断的之外,散落在各部洲的,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用一颗就少一颗。

    二十颗蕴灵钱是谢宗师打杀多少冥原大妖后方才有的积累,转眼就没了,换做是中四境修士,心疼得怕是半条命也会随之去了。

    刚刚有剑形的传讯剑书一阵颤抖,被山水灵气滋养后的剑身竟氤氲起雾气,白光一闪,传讯剑书自谢宗师手中直上云霄,不到半刻,便消失在云端虚境内。

    传讯剑书里的消息,自然不会是好的,比失去二十颗蕴灵钱更让谢宗师头疼的,莫过于来自龙场镇的问候。

    上五境的人物,为了占点便宜,竟然连脸都不顾,刚铸好的剑胚根本用不了二十颗蕴灵钱,但是平白的一个消息,连同窗的情谊都不考虑,开口谈钱,铁匠本行。

    但是让谢宗师更为头疼的事情,却不是被敲竹杠,上五境里的成名人物,竟然落到了别人的圈套里,被人当做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着实丢脸!

    大佬的谋划,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让人走进圈套还不自知,这便是对于大道之行的领悟与应用。

    变数与定数,不过是动一颗棋子的事,且不沾染因果,而谢宗师就是这颗棋子,而这盘棋,早在桃花山便已布好,走来走去,都是别人所规划好的,水-很深,也很浑。

    不寒而栗,便是如此。

    谢宗师叹气,“一群老不死的,要想玩阴谋就去找老牛鼻子去,没本事,却来算计我,面皮果然可薄可厚,享一洲香火的,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骂了半天,谢宗师也觉得无趣,自己闭上了嘴,既然入了局,再想掌握主动可就难了,两位棋手对弈,他们才不会去关注棋子的心情,谢宗师下棋不行,但好歹也是道宗神君,自己破不了局,但是有人能破。

    王元宝做着梦,桃花山上的桃花开了一轮又一轮,却不见结果,狐狸小灵不知怎的,自己跌进了白水潭里,沾了一身泥,桃花寺里的炊烟,袅袅升起,世尊在这烟火气里仿佛也跌落莲花座,忘却了悲悯苍生。

    老桂树开满花,顾两禅在树下微笑。

    恨会改变一个人,也会让人记住平常事,在心湖旁的土壤里埋下记忆的种子,波澜再起溢出时,藉着悲欢,生根,发芽,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不过这些梦都是在夜空下做的,谢宗师可等不得再被人算计,手段谁都会,想让谢某人当棋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光阴长河的流动,可以被截取,自然也可以被重溯,酒

    肆里的光阴流动慢了许多,就像洞中天,洞中一日,世上少年。

    赤焱王朝最远的重洋渡口在其藩属国海州国,与其他各洲渡口的蛟龙舟,海州国渡口的渡船,是货真价实的真龙遗蜕,真龙虽死,龙威犹存,五方重洋之上的河海蛟蛇,又有哪个敢直面龙威?

    能掌握真龙遗蜕渡船的,自然不会是寻常山上宗派,皎皎洲大宗太素宗下门所在,就在海州国龙首山。

    真龙舟上,多了一僧一道。

    …………

    龙场镇也迎来了秋风,寒酸老秀才抱着刚从卢家小娘婚宴上偷来的女儿红,悄悄回了书斋,本来见六婶家看门的黑狗肥美动人,秋吃狗肉,不仅贴膘还大补,刚要动手,哪里知道那畜生精明得很,一声狂吠,引得六婶抄起洗衣用的棒槌追了出来。

    “秋风渐起,奈何有酒无肉。”

    寒酸老秀才,慨然叹息,正要尝尝卢家小娘婚宴的女儿红,一道凛冽拳罡夹着恼人的秋风掀飞了书斋的屋顶。

    一个光脚汉子从天而降,落在书斋里,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大声道:“这坛酒味道不错,就是没狗肉,没意思啊!”

    老秀才面上一黑淡淡道:“看门狗,不做正事,今天下酒的狗肉可是有了。”

    光脚汉子满不在乎道:“不就一坛酒吗?这有啥的,大不了我去稷下学宫宗庙里偷给你十……坛,不,一坛!!”

    老秀才撇了他一眼道:“你敢吗?”

    半晌,光脚汉子挠挠头,不好意思道:“酒肆里的酒,我还是赔得起,十境武道,总不至于连喝坛酒也被你戳了脊梁骨吧?”

    话还未说完,光脚汉子眼上就挨了一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更猛烈的风雨,向他袭来。

    不经历拳雨洗礼,怎么能凭虚御风?

    稷下学宫盛传着一件事,老秀才讲道理有一套,对于不讲道理的,更有一套。

    凡夫武道十境的人物,被摁在地上狂揍,这等奇异事情,在森罗天下极为少见,但凡是山上宗门,大多要个面皮,士可杀不可辱,光脚汉子是货真价实的十境,凡夫武道有明文记载的,不过八境,就摸到了天花板,至于“天花板”后的大道,只能自己去摸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说的便是凡夫武道八境后的大道之行,能成为破七成八的武夫,在各部洲早就是一方宗师,东神洲兵家祖庭云梦山上的兵家掌座,也不过九境巅峰。

    老秀才在稷下学宫讲的不仅是道理,还有拳头,衣冠南渡后,儒家的道理就不知怎的,成了佛道两家玄学的载体,仅仅凭着几本已经背离大道正轨的“圣贤书”中的狗屁道理,和不知所云的理想,建立不起恢宏盛世,哪个王朝疆土定立,鼎器昌盛,是靠书生讲道理?

    书中道理可以治天下,拳头却可以打天下。

    看门的光脚汉子挨了一顿老拳,气得牙根直痒痒,老秀才的辈分比他师父还要高,还了手,回去怕不得还要挨揍,这顿打,白挨,出了力还不落好,晦气!

    本想呸一声泄愤,看门的光脚汉子瞅见老秀才仿佛要杀人般的目光,咽了咽口

    水,乖乖喝酒。

    老秀才找了本书垫在屁股底下道:“三姓祠堂里的葫芦,差不多也该成熟了,寒门书院押刀门里的,还没有来,不合常理啊,你闲着没事不会只会是来给我送酒的吧?”

    听见“送酒”二字,看门的光脚汉子面上一黑。

    这就是老秀才的不厚道了,打了人,还拿话损,这样的,谁能忍得了?但是看看老秀才缩在袖中的拳头,看门的光脚汉子默默忍了下去。

    拳头大的人,就是道理。

    看门的光脚汉子道:“祠堂那,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押刀门的人却只来了剑书,连寻常的押刀人也没有来,只怕这个局要提前开始了。”

    老秀才不知从哪儿拿出张已经发黄的宣纸,还有枝几近秃了的笔,径自坐在秋风中,执笔在宣纸上画出四个圈,分别写下“稷下学宫”“诸子百家”“桃花山”与“看门狗”,圈下衍生的数十条清晰脉络,每一条相对应的本源与因果,也一一标注在圈下。

    圈定与溯源。

    老秀才的成名手段。

    瞥见“看门狗”三字,看门的光脚汉子默默灌了口酒,默默无言,只能忍,善忍者,方可成大事,成大器。

    每一笔落下,每条脉络的走向便显现一分,顺着规矩走的,不下于十条,但老秀才眉头紧皱,世间万事的走向哪有如此刻板的,世事走的是无常,哪有“有常”可以说。

    事出反常即为妖,事事平常合规矩更为妖。

    人心如流水,每次流泾的更迭毫无规矩可言,即使秉持初心恪守规矩的铁面人物,要做到一地肝胆,善恶两边,大抵也是不能的,规矩由人定立,人皆有私心,即便坐镇天下的圣人,也不能如此,更何况是这无常世事。

    但老秀才圈定出的脉络,犹如斧凿刀刻般直顺,经纬横叠,纵横交错,大体观去,除尽云雾遮拦,剩下的便豁然开朗,正是一张棋盘。

    而棋盘经纬交错点,则是看门的光脚汉子的身在化身。

    扔了笔,老秀才道:“棋下得确实有长进,云遮雾拦,差点迷了老头子的眼,呵呵。”

    执棋人每步走向小心谨慎,合乎规矩,但依旧在老秀才这里落了下乘,敢与四圣三贤论道的人物,若是让后辈手段遮拦了眼,岂不是让稷下学宫里的家伙笑掉了大牙?

    看门的光脚汉子拾起宣纸,脸上的表情开始精彩起来,自春秋百家之后,儒法从来不分家,如今住持稷下学宫的四圣之一的两个高徒,更是如今森罗天下的法家巨擘。

    若是连宣纸上的清晰脉络也看不懂,那光脚汉子就可以自裁以谢天地,他看守的是法家祖师堂,这盘棋上的手段,除了纵横家之外,能数一的便是法家。

    光脚汉子冷声道:“好气魄,好手段,稷下学宫七十二贤里,能与他比肩的,怕是也只有赵谦之了,不知不觉连法家都算计进局,果然,稳居庙堂之高,所思虑的手段,真是高明!”

    老秀才拎起剩下的半坛女儿红,迎着秋风向龙场镇外走去,身影寥落,夜里寒凉,看门的光脚汉子起身离开,这件事,没完!

第十七章 尔虞我诈谁手笔

    “高处不胜寒,但居了庙堂之高,还如此在乎庙堂之远的江湖,后辈布局,逼着老秀才食言,想如你们的意?放屁,这森罗天下文脉里的鬼蜮伎俩,哪个不是我玩剩下的?此外,就再入不了吾心。”

    老秀才有些醉了,说的,自然也是醉话,天下文脉能放在老秀才心上的,除了秉持着“君子”古意的微末旁支,此外更无他物,管他什么鬼蜮的人心和伎俩,此时最应该珍视的,唯有江上之秋风与山间之明月也!

    风中凌乱的,不仅仅是漫天飞舞的落叶,还有光脚汉子的心绪。

    手贱,嘴贱,当真是要付出代价的啊!稷下学宫宗庙里的酒,真那么好偷,那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城里灯火点点,老秀才醺然走入。

    …………

    龙泉王朝与赤焱王朝边境的棋盘走向仍在继续,云遮雾绕的手段,不仅执棋人会儒家的光阴流水和纵横阴阳两家的遮掩天机,至于法家,则更为霸道,截取流水光阴,凭借着霸法自成洞天。

    当然,这些都与王元宝再无关系。

    谢宗师其实耍了个小心眼,若是送王元宝直接去龙场镇,保不齐会被老秀才一顿臭骂,顾两禅的死,从南瞻洲到皎皎洲的棋盘,哪一件拿出来,都不是啥光彩的事,以老秀才的性格,别说行万里路,不被扔到小洞天里面壁思过,都是轻的,道家的天君,谁又知道他曾经被老秀才扔到儒家稷下学宫的小洞天里面壁读书了五十年?

    不过龙场来的剑书,给了谢宗师一个好选择,答应顾两禅的承诺不会违背,而老秀才交给自己的事也能完成,就算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的臭骂,也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道家的天君总不能一直被个落魄老秀才压着,让人听了去,多没有面子。

    真龙舟的速度,随着光阴流水也快了许多。

    南瞻洲两大王朝的战争,引得各洲的练气士和武夫纷纷涌入,北阳与南楚,这是赵谦之的手腕,既然山上大宗存在各自的小心思,那这些山野散修无疑就是一剂猛药,除了原本盘山踞水的山野散修进了这大争之世,就不免要触动山上大宗的既得利益。

    气运之争大抵如此。

    再怎么多的风雨,也吹不进云山郡天柱山下的龙场镇里,即使龙泉王朝每年征贡的剑器司署就坐落在龙场镇中,但每年征贡的也就不过百余口剑器,司署的官员也落得个清闲。

    部洲隔海,气候也就各不相同。

    皎皎洲的四季,春秋长,夏冬短。

    三月三,生轩辕。

    上巳节。

    天柱山下得龙场镇,不起眼的小巷中,烟火气很浓,唤醒城镇的既不是鸡犬,也不是更夫,而是朗朗书声里的打铁声,日日如此,年年亦如此。

    三月三的上巳节,自春秋百家时就已经开始,是初春时节里仅次于二月二的节日,龙抬头驱走了暮冬的最后一丝暮气,那么上巳节才是真正迎春到的节日。

    相比北阳王朝的繁盛,龙场镇里的过节气氛则是极尽简朴,去繁就简留下的,也无非不过水边宴饮,郊外踏青。

    文人雅集,曲水流觞,在龙场镇里没有可能,因为整个龙场镇里的读书人就只有学堂里的方先生,再就是打铁之

    余会说些才子佳人,帝王将相野史的冯铁匠。

    更多的,还是小孩子们拿着父母给的红枣和鸭蛋在水边游玩撒欢,至于老风俗的“浮蛋乞子”“曲水浮绛枣”早就被撒欢的孩子忘在了九霄云外,红枣和鸭蛋,多半已经进了小孩子的肚子里。

    王元宝早早地起了床,趁着未下的露水和将升起的朝阳,凭借着意识里的印象,走桩练拳。

    《憾鼎拳》的第一式“滴水石穿式”所练的就是个水磨功夫,每一拳每一步只有像水滴石穿般坚定,才能算到家,王元宝倒也不急,练拳三百万,自然能成宗师。

    谢宗师把王元宝扔在天柱山也有月余了,若是当真算来,随着谢宗师的两洲游历,竟也有一年了,王元宝记不清自己的生辰,就只当自己长大了一岁。

    “哎,你每天练拳干嘛?我哥说你练的都是花架子,没有用的。”小院里说话的是个小姑娘,喜欢穿一件红色细麻裙子,扎着马尾辫,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蕴着笑意,小姑娘名叫姜阿源。

    王元宝收拳停步,擦擦额头上的汗水道:“我说为了走江湖你信吗?”

    红裙姜阿源踮着脚,尽量看起来跟王元宝一样高,撇嘴道:“不信。”

    挠挠已经长出来头发的头,王元宝无奈道:“那你就当我无聊吧。”

    姜阿源闻言一愣,气鼓鼓道:“上巳节踏青,王元宝你去不去?”

    王元宝认真道:“不去。”

    谢宗师把王元宝扔在天柱山,没有留给他一文钱,话倒是留了句“自力更生”。

    好在剑器司署帮闲的不少,王元宝也有十六岁光景,倒是也能挣得个每天的吃食。

    师父说的好好活着,王元宝没有忘记,但终究还是没有过惯苦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肯定是有的。

    姜阿源的大哥是剑器司署的帮闲的工头,念着王元宝外来年岁小,倒也是颇为照顾,但靠着出力吃饭,力出的多,自然能吃饱,少的,自然只能饿肚子。

    一来二去,王元宝也就和姜阿源熟了,而剑器司署的搬铁打胚,在饿了几回肚子之后,自然也就愈发精熟,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大抵就是这个道理,但少年人的力气能走多大,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还是少不了。

    看着气鼓鼓跑出小院的红裙小姑娘姜阿源,王元宝无奈笑了笑。就着刚打上来的井水洗了把脸,今天剑器司署并没有开火,王元宝准备往学堂去。

    如今住的小院,便是方先生给找的,而作为代价,就是剑器司署没有开火的时候,去学堂读书。

    不知怎的,让人如沐春风的方先生,总莫名地让王元宝想起老和尚师父。

    日子苦了些,但好歹有了个盼头。

    “小元宝这是要去哪?”镇上三姓祠堂看门的光脚汉子范老成笑眯眯地问道。

    跟郡城一般,镇上的大族才有资格建祠,韩、李、商三家的祠堂建在一起,三家联姻使得血亲极近,所以三家族长合计后,便将祠堂建在一起,每年祭祖,三家同祭。

    王元宝道:“去方先生那里。”

    范老成笑道:“那你可得小心了,方先生最爱听少年人唱那玉树后。庭花,嘿嘿,你这样的俊

    俏少年,方先生最是喜欢。”

    镇子中的汉子,会酸调荤词的就数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范老成,每每他唱酸调时,必然会引得一众闲汉哄然大笑,读书人爱诗词歌赋,市井小民则更爱才子佳人酸调荤段。

    无他,接地气而已。

    王元宝笑笑,戏文本子里的荤段子不少,陈词酸调也不比范老成嘴里的少多少,这点,倒是要归功于老和尚顾两禅,若不是他的戏文本子,只怕现在闹个大红脸的,不会是那些小媳妇,反而会是王元宝。

    笑了笑,王元宝快步走过祠堂,学堂在龙场镇东边,邻水而建,垂柳青青。

    而学堂所在的巷子,名字叫做蛰龙。

    蛰龙巷中的学堂比三姓祠堂要大上许多,但有一点却极为相同,韩、商、李三家祠堂内亭亭如盖地种着三株古槐,祠堂种槐无可厚非,槐者,木之鬼也,其荫如盖,后人能借祖先遗德荫妻庇子,这便是祠堂种槐的典故,只是这学堂里种槐,却是有些不伦不类。

    王元宝当然不懂这些,上巳节学堂里的孩童大多去了郊野,河水滩涂边撒欢,蛰龙巷里因为这个原因倒是清静了不少,热闹里寻个清静去处,本来就不容易,但巷子中的清静却不同于寻常清静,踏入学堂的刹那,王元宝竟有一种回到桃花寺的错觉。

    蓦然一恍,三两本书,一炉袅袅熏香,槐荫如盖下坐着个淡青儒衫,冠冕俊逸的中年男人。气质丰神如玉,嘴角那抹淡淡微笑,就好似勾动春风般温润。

    槐下那人,便是方先生,方两。

    方先生见王元宝到来,笑道:“不必拘谨,先坐下。”

    若是方先生不说,王元宝还想不起拘谨二字,这一说,王元宝反倒是拘谨起来,坐下后,手竟不知该放哪里。

    淡淡一笑,方先生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到这来吗?”

    初春鸟雀无语,临水河边的流水叮咚,衬得方先生的声音似暖阳温玉。

    楞了楞,王元宝照实答道:“因为我吗?”

    方先生点头道:“是因为你,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你,谢宗师把你扔在天柱山的缘由,是因为我,而我找你,却是为了你师父,顾两禅。”

    王元宝来龙场镇也有月余,方先生从未和他有过任何交集,这时却说了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王元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方先生也不急,一时间,学堂中两人之间,只能听见风吹叶簌,流水叮咚的声音。

    静默二字说得容易,但做起来最为困难,但若是真的静了下来,纵然是在闹市之中,也能安心读书,淡然处之,方先生如此,王元宝却不然,流水记忆如同幻梦,昨日青空,仿佛就在眼前,想要触及,却转瞬成空,泡沫一般,弥散。

    这槐荫如盖,却是像极了,桃花寺庭院里的老桂树,只是,一者亭亭如盖,一者铁树开花,二者之间,就像方先生与王元宝。

    问心,只在一瞬。方先生所求,便是问心,青灯古佛,转入纷繁市井,滚滚红尘,哪个晓得会是如何,儒家学问本就是事功与名利,若是看不清红尘与山上,出尘与烟火,只怕皓首穷经,也参不透书中道理,王元宝自从踏入学堂的刹那,问心就已经开始。

第十八章 问心路上星辰多

    槐荫下,问心路。

    方先生静静地看着已经陷入迷茫的王元宝,这正是他所求的,问心路上没人能够遮掩天机,譬如大道之行,一言一行皆有因果可循,看似平淡,但因缘果报终究会以人难以揣测的方式到来。

    王元宝迷茫了,诸般往事如同流水般,一幕幕在心头回放,故事中的人,是他却也不是他,陌生人般观看,却无能为力。世人皆想掌缘生灭,操控悲欢,但也只能想想,提线操控朝局动荡的帝王,也抵不过天道好轮回的生老病死,王元宝想要阻止顾两禅的死,却口不能言,身心俱锢,无能为力,此刻的他,就一如初生的婴儿,见得诸多陌生,能做的也只有哭泣。

    问心二字说来容易,若是真让人回答,往往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人人成长秉持的都有一颗初心,随着涉世渐深,知晓世事艰辛阴暗,这颗初心便愈发不愿袒露在他人面前。

    无非不过,白首相交尤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

    方先生所问王元宝的,正是这颗赤子初心,世人皆是始终易得,初心难求,成大学问者,哪个不是有一颗拳拳赤子之心,正如守在烟川江畔大晋书院的读书人的脊梁金若鲲,他敢哭大晋灭亡,敢据守两大王朝之际,不使战火荼毒两方百姓,所凭的,便是一颗拳拳赤子之心。

    王元宝最初所希望的,不过是在桃花山上伴着老和尚顾两禅青灯古佛,继承衣钵,老和尚顾两禅圆寂之后,所心心念念的,是报仇,谢宗师让他观了云周国市井内的几十年光阴流水,还有五境武夫的死亡,又在他心中装下一座江湖,而在天柱山下龙场镇中月余的生活,又变了,能吃饱每一顿饭,是他现在所想。

    “好好活着。”想了许久,王元宝迟疑道,这是老和尚顾两禅对他的叮嘱。

    方先生没有说对错,只道:“当真是这个吗?”

    若是此刻换了寻常读书人,大抵会用先贤圣人的言语来做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但这是他们的本来初心吗?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的初心大抵皆是如此,但由田舍郎从寒窗登了天子庙堂,当真秉持圣贤言语初心的能有几人,礼圣座下七十二贤上的朱熹圣尚且不能,存天理,灭人欲,尚不能修持其一的,便不是初心,因为万千读书人所持的,本来也就不是他们自己的初心。

    王元宝不懂这些,他所知晓的道理都是从佛经与老和尚顾两禅那里所承袭的,但在观看过几十载光阴流水信仰崩塌后,佛经上的道理,变得苍白无力,无相无心,无欲无求的金刚境界,在市井江湖根本就不适用,小民求利,庙堂求名,江湖求名求利,无欲无求在名利面前就是个笑话。

    良久,王元宝道:“不知道。”

    说到底,谢宗师让王元宝看了市井江湖的几十载光阴流水,是好事,同样也是坏事,信仰崩塌就更容易接受新的信仰,譬如在灾难中毁去的破旧庙堂,总归是要重建立

    新,这是好事;但重建的艰难远非一朝一夕坐读书所能建立的,这是坏事。

    方先生道:“循心而发,你看这槐荫,心中有它便是亭亭如盖的槐荫,心中无它那就什么也没有,就一如花开,未见花时,花同你我同归于寂寞,见花时,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初心,大抵如此。”

    老秀才的学问不同于稷下学宫四圣,仁民爱物,克己复礼,善恶两边,存理灭欲,在老秀才这里,不过一句“吾心之外,更无他物。”

    方先生也就是方两,所承袭的自然也是如此,学问虽然同出一源,但所走大道之行却不尽相同,老秀才的初心一途在顿悟,而方两却主张渐悟。

    人生来并不是一般天资禀异,一树生得万朵花,落在茵席上者有之,落在尘埃里的亦有之,有人可在朝夕间顿悟,而有人亦得循序渐进,缓缓图之。

    进境疾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方两能做的,只有这些,心湖如海,深不可测,有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深藏在心湖中的,既是山水也是阅历光阴。

    王元宝闻言,雾满拦江的心湖上,仿佛见到一缕温暖却不炽烈的阳光,让雾气的心湖上有了一方停留之地,且不论作用如何,让逆水行舟的,能暂作停留,终究是好的,佛家有芥子须弥,掌中佛国之说,而儒家也有点面结合的学问,剑修法门中也有聚力一点破金身的手段。

    留一点,可做海眼,心湖成海之际,波澜顿生,这一点足可以做“定海”之用。

    拍拍手,方两起身笑道:“趁着韶光尚早,跟我一同出去走走,霁风和日的,总在学堂里待着,不免闷气,上巳节少年人总归是要有朝气的,读得了万卷书,行得了万里路。免得让人说成只会读死书,死读书的呆子不是?”

    王元宝心窍气府中盘踞的蛰龙阴神,方两怎能没有发觉,先前那一番话,就是为了压制蛰龙,为心湖开辟出道路,让压抑的少年人心性能有个宣泄,好好的少年人,这么早就苦大仇深,不免让人心疼。

    方两逆光伸出手,王元宝抬头望着蓝天白云,接住的方两的手,温暖的感觉自掌心直达心窍,一如春暖花开,阳春三月本就该如此。

    三月烟霞中草长莺飞,正因为天柱山下莫名江水运灵驯,龙泉王朝征贡的剑器司署建在龙场镇,原因就是莫名江的缘故,今日剑器司署不开工,把持剑器司署的三家都在族中宴饮,帮工铁匠也乐得清闲,毕竟三月节日不多,能开怀散心的,也就上巳节而已。

    剑器司署不开工,却不代表冯铁匠不打铁,风箱热炭,一根根剑条在铸剑炉中被炽热的火舌舔得通红,剑炉中的火,泛着青,冯铁匠抡起铁锤极有节奏地敲打着剑条,火花四溅,叮当不绝,一块剑胚在锤落叮当声中已然成形。

    铸剑炉边蹲坐着个高大少年,一丝不苟地记着冯铁匠敲打剑条的节奏和着力点,不时还比划一二,冯铁匠笑骂道:“不想抡大锤还想学铸剑,你说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

    败家玩意儿?”

    高大少年名叫陈越,憨厚一笑道:“因为我笨嘛,师父莫生气,我给您倒杯茶消消火。”

    蹲坐太久,腿脚不免麻木,陈越猛一起身,不仅没站起来,反而摔了个仰面朝天,冯铁匠叹了口气,但陈越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以为意。

    剑胚成形,竹筒引来莫名江水,淬火须得用活水,这样铸造出来的剑方有灵韵,征贡上缴的剑器大半都出自冯铁匠和陈越的手笔,至于还招如此多的帮闲铁匠,不过是出于善心,做人做事总要留一线,断人生路砸人饭碗的事,冯铁匠做不来。

    陈越这点像极了冯铁匠,王元宝在剑器司署的帮闲工事,就是陈越帮着弄的,看着阔步走出铸剑房的陈越,冯铁匠叹了口气,自打小丫头东游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便是陈越,但只是有一点,让他极为头疼,陈越心肠太善良,想想小丫头那见人见鬼都得刮地三尺的性子,冯铁匠不禁泛起了嘀咕:“若是丫头知道我给她找这么个人,只怕我这铁匠铺子都得给她拆了去,但愿她在东神洲能多待几年。”

    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须冯铁匠亲自操心,但是这么坑害的还是陈越,不过冯铁匠却不这么想:“陈越这臭小子能做我老冯的上门女婿,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念及至此,冯铁匠手下的功夫,又欢快了许多,本已经快要成形的剑条,不由得颤动起来,莫名江水涓涓流入,哗啦一声,铅华洗尽,宝光灿然。

    这世道上,能见一面就对别人袒露心腹的人太少,而陈越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冯铁匠想把他招赘的原因,在这龙场镇没什么,若是出了龙场镇,那就不好说了。

    剑胚淬火成形,露出了花纹,冯铁匠瞥了一眼,随手便将剑胚重新扔进了铸剑炉中,陡然,炉火竟变了颜色,缕缕妖艳的紫色在炉火中若隐若现,不过一瞬,成形的剑胚在紫焰中消失殆尽。

    三月三过后,龙泉王朝朝堂上的那些人就该来了,还有北阳王朝,一个天资聪颖的皇储,还有一条金丹境界的虬龙,这等布局,倒是颇像赵谦之的手笔,只是两方部洲,两大王朝的气运之争早就从幕后来到台前,两方一统天下之心昭然若揭,而谁胜谁负,却是不得而知,负隅顽抗不一定就会灭亡,毕竟国运之争,走错一步,那便是跌落谷底,永无翻身之日,而这龙场镇的老家伙们都成了香饽饽。

    无他,最后一块养龙地,谁人不想争?

    如今坐稳北阳王朝宰辅位子的赵谦之,费尽心机谋划夺取的,也就是龙场镇莫名江下那条趋近奄奄的龙脉,整个南瞻洲与皎皎洲的龙脉,早就在春秋乱世时就已经枯竭殆尽,能蕴养出令森罗天下为之惊惧疯狂事物的,却也是两方争霸棋盘上的定盘子。

    念及至此,冯铁匠冷笑一声,想夺得所谓龙之颔下“骊珠”的上五境不知有多少,还尚且不能得手,跳梁小丑般的角色竟然也想来一试身手,诸子百家,唯我纵横,这句话,未免说得太早。

第十九章 少年心事上重楼

    着实可笑,若是放在春秋乱世之时,诸子百家,唯我纵横这句话,却有依据,但自棠棣洞天崩塌之后,这就是一句空话,跳梁小丑般的角色,也想来一试身手,着实可笑。

    这龙场镇下龙脉蕴养出的事物,只能由三家祠堂之外的本镇街巷血脉所得。

    “师父,我去莫名江边了,听说有好多小娘在莫名江边嬉水呢!”陈越跑出剑器司署时还不忘顺走放在门房处的一袋米。

    冯铁匠摇摇头,自己这个徒弟连谎也撒不好,多少年了,莫名江边哪有小娘嬉水?

    “都是那狗屁礼圣造的孽,他那个七十二贤上的弟子朱熹圣也不是啥好东西!”

    腹诽一句,冯铁匠抽出一根老剑条扔进铸剑炉里,陈越去哪他心知肚明,无非不过是被方两带回来的那个王元宝那里。

    “同命,长生二桥都只剩下基座的少年,就算心窍内蕴养着一条蛰龙阴神,和老秃驴的十一境武运,也不至于让方两这么重视啊?”

    不知怎的,冯铁匠总觉得王元宝身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很熟悉,却又说不清。

    …………

    纸鸢翱翔于天际,底下一群孩童追逐嬉闹,到底还是孩童无忧无虑。莫名江边的树林里,一对对有情男女互相倾诉情愫与衷肠,交换着代表着海誓山盟的信物,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猜的感情,在这初春时节,总是让人向往,万物萌动,自然也有情。

    姜阿源依旧穿着红色的细麻儒裙,坐在莫名江边发呆。

    “王元宝去了方先生那里,不可能是去做工,讨工钱更是不可能,除了拜师就没有别的事情了,总不能跟那个老不羞的范老成说的,方先生最喜欢还没有懂男女之事的男孩子吧?”

    想到这里,姜阿源的小脸陡然红到了耳根,这等事情可不是从书上看来的,都是冯铁匠的小丫头东游之前交给她的,到现在,姜阿源还记得她说的“阿源想长大吗?想长大就跟姐姐来……”

    谁知道“长大”竟然是让人面红耳赤的春。宫图。若是让刚出嫁的卢家小娘看来,这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图画,只怕是食髓知味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绝对不是,我想这些干嘛!”姜阿源摇摇头,强迫自己忘掉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东西,“那肯定是去拜师学艺去了,方先生这么正人君子的,足够王元宝学的了!嗯,肯定是这样的。”像是给自己打气似得,姜阿源本来紧皱的小脸蓦地舒展开来,两个深深的梨涡衬着一颗小虎牙,可爱极了。

    “是了,他肯定是去拜师的,方先生那除了韩慎那个滑头,还有出师的徐白露,还有我,王元宝比我俩都大,按着方先生的性子,肯定会让他做师兄,那岂不是以后我要叫他小师兄了不是?”

    “嘭”一声,石头落入了水中,溅起了朵朵水花,临莫名江边最近的姜阿源可就遭了秧,额前的碎发被水打湿,紧紧贴在了额头上。

    “韩慎,我饶不了

    你!”

    姜阿源随手折了枝柳条,向躲在树后偷笑的韩慎追去,本来好好的心情被韩慎这么一搅和,怎么能不怒?少女的心情,就像是六月的雨,总让人措手不及,搞不好就被淋成落汤鸡,再不好,就要迎接来自少女心湖天空氤氲着的雷霆。

    始作俑者韩慎边跑边做鬼脸道:“嘿,快来看,韩大侠大战红裙魔女喽!”

    见到的人,都会心一笑,多好啊,少年人少忧虑就是如此。

    王元宝跟着方两走遍了整个龙场镇,方两同王元宝讲了许多,圣人道理,狐鬼仙妖,诸子百家,说是闲聊,其实更像一位良师授徒。

    日头西落,方两带着王元宝来到龙场镇三家祠堂,看门的范老成早就不知道到哪去快活了,祠堂除了春冬大祭外就没有人来,因此方两和王元宝很轻易地就进了祠堂。

    三棵古槐亭亭如盖,薄暮天色下却不显得阴森,富贵人家在祠堂大抵都会种几棵槐树,荫同荫妻庇子,都是图个吉祥之意。

    方两指着三棵古槐道:“今天我带你到这里,是为了借样东西,借了东西,自然就要还,但却不是现在还,因果报应,因果轮回,到底还是要还,只当欠个人情,你得记住,这三棵古槐的姓。”

    王元宝恭敬道:“韩、李、商。”

    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方两道:“若是以后碰上这三家弟子香火,莫忘了还这个人情。”

    王元宝认真道:“我记下了,方先生。”

    不知怎的,本静默的三棵古槐竟枝叶簌簌,似乎是应下了方两所说的一般。

    虽然有了阅历,但终究只是些行走江湖的忌讳,见到如此邪异奇怪的景象,王元宝目瞪口呆道:“方……方先生,这是?!”

    方两笑笑,浑不在意道:“无妨。”

    说罢便向着祠堂西边的一处院落走去,王元宝忙快步跟上,若不是窍穴内那一丝武运撑着,王元宝此刻怕不是早就腿软走不动路了。

    “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见王元宝也要跟进去,方两挥手拦住他沉声道。

    只身入院,挥袖云横。

    这便是君子风采。

    王元宝心向往之,戏文本子里的角色,莫不是淳淳君子,嫉恶如仇的剑仙游侠,一怒诸侯惧,安居天下平的纵横人物,但真正让人真正心服口服的,却不是权势和刀剑,而是那一口浩然正气,方两此刻就如同那天上星辰,地上河岳,巍然屹立。

    这三姓祠堂中,只有方两一人。

    不到片刻,方两从院落中走出,手中多了个淡青色的葫芦,递到王元宝手中道:“拿好。”

    “这是?”王元宝接过葫芦疑惑道。

    但再回过神来时,正待开口,眼前一阵恍惚,再睁开眼时,却不知怎么的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就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手里的淡青色葫芦却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院落里,月光如水,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这等情景,可遇而不可求。

    …………

    祠堂正堂里走出了个光脚汉子,正是三家祠堂看门的范老成,此刻他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时的轻佻与轻松,沉声道:“方两,你把养剑葫给那小子,就不怕害了他吗?”

    方两淡淡道:“那你明知道王元宝同命长生两座桥皆断,还藉着身外化身白送了他八境拳谱给他,又是为什么。”

    范老成沉默了一会道:“你我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当年从养龙地里出来的香火,能担待下这番机缘的,就这么几个人,我没有把宝押在其他人身上,还不是相信你,相信那个摔碎了洞天鼎器的女子吗?”

    老头子不会管这边的事情,方两很清楚,所以他才会从天君谢宗师手里接下王元宝,关乎初心,范老成和方两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再去问下去。

    范老成道:“冯颢那里,我已经谈妥,凭着各自的本事和机缘去争这份机缘,他不会插手,只是其他几家和龙泉、北阳,南楚那边的几个老家伙,我不能保证。”

    方两背过身向祠堂外走去“只要不是那群老家伙出手,就是山上的难缠鬼,来搅这趟浑水的,也别想在这里占到一分便宜,剩下的,各争天命。”

    范老成翻了个白眼道:“老桂州的阴阳家,白露洲的龙首宗,清明洲的河图宗,来得恐怕绝对不止是难缠鬼,老不死的恐怕也会来分一杯羹,你觉得一个连塑胎境也没有到的小子,还要压制心湖里的蛰龙阴神,心窍里的十一境武运,等到时机成熟,只怕死得连渣也不剩。”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范老成见方两不说话,本想开口,但还是忍住了,老秀才的不管归不管,但他赵谦之会不插手吗?另外老秀才的徒弟可不止方两一人,那个御剑去了无尽之乡的剑修天才,还有一个号称三千黑袍衣甲的混世魔王,这个龙场镇,水是越来越深。

    更何况气运和功德华服之间,本来就没有转圜余地。

    方两走出祠堂,龙场镇中已经灯火阑珊,蔚然一叹,也不知道师尊能不能说动老二回来给这个变数护道,要知道,当年的事情对老二的道心可是打击巨大,洞天鼎器崩塌以后他就远游去了无尽之乡,师尊当了甩手掌柜,总不至于连这个忙也不帮,只怕是有些不厚道。

    两部洲,两大王朝,还有九河龙蛇,还有这龙场镇中棠棣洞天养龙地里出来的香火血脉,真是有够头疼的,早知道就不接下这个烂摊子,去稷下学宫堵门也比在这里头疼强啊!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真羡慕那些风流人物,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可惜,可叹,也可敬。”

    这世界上真正风流的,却又有几个?老秀才说是天命风流,但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却不是风流,而是他们这些“不成器”的弟子,老二虽然御剑远游,但是他又真正风流了吗?

第二十章 道分先后

    龙场镇白石巷韩宅。

    如今三家祠堂主持祭祀大典的是韩家,三家的祭祀大典每三年一轮,而剑器司署的主事则由其他两家把持,无论哪个王朝的朝堂权力构架,皆是如此,帝王看重平衡,臣僚则和光同尘,这龙场镇也是如此,小小的龙场镇都是如此,就更不用去说州郡朝堂,但能主持祭祀便是正统,君主所把持的就是这个“正统”,臣僚权力巅峰,倒也可以篡位,但是,这个正统却始终都是悬在心头的一柄利剑,无论如何,这个正统都可以主导着王朝气运的走向,韩家掌握了龙场镇的“正统”,但是韩家族长韩滔却高兴不起来,比起那些被赶鸭子上架登基的君主,韩滔这个三家主祭,更多的是后悔,家族中住进了几个祖宗,任谁也不会高兴,垂帘听政就像是吞下一个苍蝇,想吐却又不敢吐,山上连同朝堂中的大佬,哪个是韩滔能惹得起的存在?

    南楚境内的山上宗派由相国寺一家独大,稍小的则各自占据一方山水福地,就犹如盛唐王朝后期的藩镇割据,烟川江下有九条支流,除了开宗立派占据的以外,大部为山野散修啸聚山林,号称“九河龙蛇”。

    也就是烟川江水神娘娘萧豫脾气好,并不像其他山水神祗一般,牢牢把持住山水灵韵,这九条支流下得所谓“龙蛇”各争霸首,几十年来竟然出了个江湖共主。

    凤鸣湖大大小小数百个个岛屿,散修无数,就中四境人物就有不下百余,这等江湖共主,就连相国寺也不敢轻易与之为敌,若是这等“龙蛇”身处龙泉与北阳两大王朝,只怕连个完整的凤鸣湖也留不住,卧榻之畔,谁人愿意有一头野狗酣睡?

    而韩家正堂上闭目养神的白面男人正是“九河龙蛇”的江湖共主,九河君蒋图。

    与之同来的,还有南楚朝堂上的人物,比九河君蒋图更为好深莫测的,却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其身边的须发灰白的老者目光冷冽,以韩滔的眼力,华贵妇人身边的随从老者,极有可能已近凡夫武道八境,在南楚境内朝堂武夫八境的,只有南楚大将军鹿鸣鸿,这趟水真是越来越浑。

    韩滔暗暗叫苦,只一个九河君蒋图就足以让他头疼不已,南楚大将军鹿鸣鸿也亲自而来,还有一个身份不知的莫测华贵妇人,这个家主要知道就不做,擦了擦冷汗韩滔小心翼翼道:“几位仙师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在下,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华贵妇人优雅地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并不接话,韩滔那等言不由衷的神色,任谁都能看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了名利的束缚,谁也不会甘愿去卖命,南楚朝堂之上,大抵都如韩滔之辈,华贵妇人浸淫权谋数十载,怎能看不出,所以她并不急于一时,而她身边的老者更是恍如未闻,九河君蒋图似笑非笑地看着华贵妇人,气氛不由得尴尬下来。

    能坐上九河龙蛇,江湖共主宝座的,其城府绝不会低,九

    河君蒋图看似和蔼可亲,但在这副人畜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却是道不见底的深渊。

    这些,华贵妇人与其身边的老者自然也心知肚明。

    所谓九河龙蛇的山野散修,没有哪个手上不粘血的,走旁门的,都是有利则聚,无利则散的货色,若非相国寺不愿插手,南楚朝堂绝不会让这位九河君染指此事。

    龙脉气运之争,谁也不会让一只“野狗”散修得了好处去,更何况尚有其他山上大宗虎视眈眈,仅凭着皎皎洲正阳山上那位,这龙场镇上就绝对不会轻易了事。

    九河君蒋图看向华贵妇人的目光深处,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和贪婪,华贵妇人不同于他后院中任何一位侍从娘子,雍容华贵之中犹有一丝妩媚,撩拨得蒋图色心大炽。

    八境武夫老者冷冷一哼,蒋图讪笑着收回目光道:“无妨,你先退下吧。”

    韩滔如蒙大赦,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正堂,谁愿意去伺候几位“祖宗”,还得看他们的脸色,大人物之间的龌龊,不是他这个小人物所能掺和的,稍有不慎,不仅是他,怕是整个家族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沉寂总要有人打破。

    华贵妇人放下茶盏道:“此次气运争夺,不同往日,南楚绝不希望北阳夺了定盘子,占得先机,北阳铁骑早就在烟川江畔蓄势待发,若是丢了这次先机,北阳铁骑长驱直下直捣黄龙,就不再是空话,唇亡齿寒的道理,九河君不会不懂,北阳王朝境内的散修得的下场,九河君怕是比我更清楚,盛世王朝绝对不希望有‘野狗’在江湖之远狺狺狂吠。”

    九河龙蛇之所以能够存在,与南楚朝堂的暗弱不无关系,如今北阳朝堂经由赵谦之接手,无论江湖与庙堂犹如铁桶一般,而山上宗派更是迫于赵谦之所定立的规矩不得插手两大王朝气运之争,站队很重要,若是北阳铁骑当真跨过烟川江长驱直入,第一个剿灭的,恐怕就是自己这些山野散修,真正想一统南瞻洲的君王,绝对不会容忍啸聚山林的山野散修,在卧榻之畔酣睡。

    蒋图沉声道:“裴夫人多虑了,我蒋图虽然是山野散修出身,但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懂的,夫人请放心,此次在下定当竭尽全力襄助夫人。”

    华贵妇人裴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便好,九河君可不要忘了,南湖书院的李先生说过的话。”

    说罢,华贵妇人裴氏起身袅娜着丰腴的腰肢款款走出了正堂,这等妩媚风姿,让蒋图不由得看呆了。

    “哼!”

    紧随在华贵妇人裴氏身后的八境武夫老者,冷冷瞥了蒋图一眼,仿佛是在看死人一般。

    九河君蒋图挑眉轻笑,并不把老者的威胁放在心上,敢与同蒋图直视的人很多,活下来的却很少,凡夫武道有路可无循的只到八境,摸不到九境门槛,就再无可能,凡夫武道八境在中四境的蒋图眼

    中根本不够看,若不是因为忌惮南湖书院那个挂着稷下学宫三千贤名-器的李慕白,只怕他的后院兰芝庭里,早就多了个华贵妩媚兼有的侍寝娘子。

    白石巷中的韩氏子弟,早就被韩滔安排在了龙场镇东南雨花巷别院里,白石巷偌大的韩宅中只有裴氏及八境武夫老者,九河君蒋图另有落脚处。

    奇石碧树,绮丽花木,韩宅后院的繁奢不下于南楚京都建康府的园林,剑器司署每年所下拨的银钱,只有小半总用在铸造剑器上,而剩下的大部分则由韩、李、商三家贪墨,当然,这是龙泉王朝朝堂上的常事,不过若是两相对照,南楚朝堂的腐朽比之龙泉王朝更甚。

    王朝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而百姓升斗小民则是供养树的土壤,而州县署衙是树的根系,当各级官员的盘剥日益加重,升斗小民不堪其忧,就如同土壤的变质,根系不再输送-养分到树的冠顶,再怎么高大繁盛的树,也会轰然倒下。

    这些道理是升斗小民都能说出来的,但是朝堂上那些张口闭口就是子曰,圣人言的道貌岸然的所谓“君子”却不懂,还自诩圣人高第,着实可笑。

    华贵妇人裴氏暗叹感慨,南楚还是太平久了,从根上都烂了,而纸醉金迷粉饰太平的靡靡之音仍不绝于耳,而朝堂上下还做着天朝上国的春秋大梦,当真讽刺。

    “鹿伯,那九河君可信吗?”华贵妇人敛了心神,毕竟此时不是感慨叹息的时刻,龙场镇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且不论来趟浑水的山野散修,那隐匿在暗处的北阳宰辅赵谦之就已经让她芒刺在背,如鲠在喉,朝堂上的手腕在这里毫无用处,她所能仰仗的,就只有行走江湖多年的八境武夫鹿鸣鸿。

    沉吟片刻,八境武夫老者鹿鸣鸿道:“所谓九河龙蛇,其实就是凭借着仙家手段杀人越货的草莽,能做的了九河龙蛇江湖共主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夫人对这个蒋图须得小心提防,天下熙攘皆为利来,保不齐他便会在背后捅我们一刀,若非李先生有言在先,只怕这时你我的生死犹未可知。”

    闻言,华贵妇人裴氏展颜一笑道:“多谢鹿伯提点,这泓泉水我着实喜欢,就拜托鹿伯。”

    搬山运水的手段,除了中四境的造册仙师能够轻易为之外,八境武夫凭借着一口游野真气和符手段也能做到,而行走南瞻洲江湖几十载的鹿鸣鸿,这些只能算小手段,不值一提。

    运用符虽然极为耗费游野真气,但以武运昌隆的八境武夫的游野真气,这当真是小菜一碟,能用符总要比用武运好的多,鹿鸣鸿自从朝堂上功成身退,就一直跟在华贵妇人裴氏身边,她喜好山水的性子,自然是了然于胸,这等搬山运水的符在他的小天地之中倒是极多,不用华贵妇人裴氏招呼,鹿鸣鸿一口游野真气注入符之中,之见点点星光闪过,韩宅后院的清冽泉水陡然不见。

    “好,谨遵夫人之命。”

第二十一章 春来未晚

    王元宝得了方先生从三家祠堂“借”来的葫芦,正待摸索着一探究竟,但葫芦除了颜色外,皆与普通的葫芦别无二致,龙场镇的医馆装药的葫芦,倒是与王元宝手中的有几分相似。

    看似极为轻巧的葫芦,入手却很重,就高兴像装满了一葫芦酒似的,但却打不开葫芦盖子。

    “王元宝,你那个葫芦买给我怎么样?我出五十两银子!”趴在墙头上说话的轻佻少年名叫张隋,是稗草巷中少年,与他母亲相依为命,至于他的父亲,听剑器司署的闲汉说,科举落第投河的就有张隋的父亲。

    王元宝头也不抬道:“不卖,就是你把你家的宅子给我,我也不卖。”

    还没王元宝身量高的张隋从墙头上跳下气急道:“好你个王元宝,我家那碗饭白给你吃了!”

    挨饿的滋味是最让人难以忘记的,世间说唯有情义难忘记,儒家亚圣也曾经说过,“舍生取义也”,但他却从未考虑过,升斗小民连温饱尚且不能,又何谈情义二字,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毛病,天下熙熙皆有。

    一饭之恩,在饥寒交迫时,尤为珍贵。

    王元宝自然不会忘记,但张隋这明显是小孩子脾气,过过嘴瘾,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若是张隋真的想要,给他拿去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方先生给我的,如果你想要,我再给你找就是。”

    见王元宝认真,张隋忙说道:“别,方先生给你的,我就是开个玩笑,对了,莫名江里的鱼都趁着水暖浮在水上了,要不明天你跟我去钓鱼?”

    上巳节剑器司署停工两天,而方先生给的葫芦又看不出什么奇怪,王元宝想了一下左右也无事,倒不如去钓鱼:“那好,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那你可别忘了,我娘亲快回来了,我先走了!”

    张隋边说边踩着摞在墙头边上的木柴翻过墙去,他娘亲有一双巧手,每日里给商家缝补些衣物维持生计,那一饭之恩,其实是张隋娘亲那个刀子嘴豆腐心妇人的善心,这些,王元宝不会忘。

    日出日暮,正是练拳的好时候。

    王元宝把葫芦随手放在桌上,《憾鼎拳》的水磨功夫就是如此,日出日暮,走桩练拳百遍,即使不见长进,也不会退步,如同读书,读书百遍虽不能彻底吃透文章真意,但每读一遍,总会有新的感悟。

    其实穷文富武的泾渭分明就在于此,读书是吃透道理,自然能过了科举,登天子之堂,就是过不了科举,也能做得一方州县官员的幕僚,最出名的,也有许多,只读过半部至圣先师论述的赵普安,竟也做得了一国宰辅,就连继承之君也是由他推上权力的巅峰,学文的好处就在于此;而练武却不同,掩饰药食双补,加之炼气门道,哪个不用花钱,况且炼气练拳都需要名师指点,这钱花得确实如流水,不花钱却能登临武道八境的,只凭借武运昌隆的,却是没有。

    吃补养气必不可少,虽然窍穴武运凝聚

    ,但若是按着王元宝这样一门心思苦练,终究只是个花架子。

    王元宝并不知道练武修行中的门道,他想得更为简单,练拳万遍,即使只会一式,但只要慢慢吃透,总会有一番成就,就像是戏文本子上说的,仗剑走天涯的大侠,哪个是一开始就有绝世手段,不都是跌落谷底,遇见属于自己的机缘,也没有名师指点,无师自通,终究成了一代豪侠?

    圣贤所言“持之以恒”大抵如此。

    稷下学宫礼圣的入室弟子,挂着七十二贤上名。器的孙端,悟性愚钝,寒窗苦读几十载,终日捧着至圣先师的文章研读,死读书读死书,就是如此,日夜诵读,年月不懈,竟也读出了他自己的道理,成就了一方书院的山长,秉持一国文脉香火。

    没有人天生聪慧,落在茵席和落在尘埃里的花是一般无二的,只不过是起点的高低不同,并无贵贱之分,但只要勤奋,即使达不到茵席之上的高度,只要努力过,所有人都一般无二。高下之分,不过是自卑而已。

    这便是老和尚顾两禅一直以来,对王元宝说过最多的道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停步收拳,王元宝推开门却没有看见人,只有一袋米,不用想,王元宝仿佛听到了陈越那憨厚的笑声,还有那双眼眸中的纯澈与热忱,古道热肠,都说人心鬼蜮,其实真善美就在身边,与眼前。

    米袋上插着初发鹅黄嫩芽的柳枝。

    王元宝收获的不仅仅是米和柳枝,那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还有一个温暖的春天,恰似江南的烟花三月的温润。

    …………

    森罗天下的春天,来得早晚不同,清明洲在五月吟春花花开才是春,南瞻洲是烟柳满皇都时才是春,而皎皎洲的春则是上巳节后,天边也有春,无尽之乡就是天边,森罗天下上五境的人物,经历过三灾利害之后,大抵都是要去无尽之乡,不为别的,那苍茫云海中的无尽之乡中,所存的,不只是天之尽头,还有无尽的机缘。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老秀才走在云海之中,不由得吟唱起那位风流人物,同时也是古蜀国出来的大剑仙的诗来,当时的老秀才还是个小孩子,那时的森罗天下的文运,可不是由着稷下学宫一家独占,诗运即文运,天下文运,青莲剑仙独占八斗!

    这无尽之乡也是青莲剑仙发现的。

    只不过,岁月不饶人,光阴荏苒,当年的开天门的风流人物,有几个还在?四岁写凤凰的儒家诗圣,看透了人间世的悲欢冷暖,携着老妻儿女,走出了这座森罗天下,而青莲剑仙则不堪前尘,望月怀远,御剑远游,那古蜀国的夔门从青莲剑仙御剑远游之后,就再没开启过。

    “唉,数风流人物,还看往矣。”老秀才从来就不认为当今天下的那些个自诩风流的上五境,他们是真风流吗?屁话!

    心中有牵挂,却又不为牵挂所累,但又

    不像婆娑洲那群秃驴似的,做什么无欲无求的金刚罗汉,时时牵挂,时时逍遥,这便是真风流。

    天边见春未晚,烟柳,花桥,流水莫不静好。

    只是直上云霄的山峰之间,却突兀地被人斩了一剑,似门非门,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文人气,边角圆润,丝毫不见剑器的斩出的峥嵘,但圆润之中又时时透出骇人的剑气。

    “臭小子,倒是还挺会摆弄些景致,这无尽之乡百多年前,可不是这样,也是,那时候还有真龙呢,如今没了真龙,这无尽之乡倒也没了意思。”

    老秀才看着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景致,倒是来了兴趣,自从跟四圣三贤论道之后,他便再没有写过文章,不是写不出,而是没有空闲,论道,论的是本身大道,被人否定了根本,任谁也不会有闲工夫去写些什么劳子的文章。

    一代不如一代真是不假,遥想至圣先师,根本大道被人否定,诸子百家的圣人都能有立足之地,唯独没有至圣先师的座位,可那时,学宫中编纂出的文章论著却只多不少。

    “唉,一代不如一代。纵是春在与谁同?”

    老秀才不由得感叹,只是感叹归感叹,但是正事不能忘,堵稷下学宫的大门,还有龙场镇护道,自然不能都由他来,堵大门这等不要面皮的事,自然要自己来,而为“变数”护道这等轻易差事,当然是便宜自己的二徒弟。

    转瞬之间,老秀才穿越云海之间的虚境,来到了山峰之间的一块空地之上,斧凿刀削般的山峰平台上,种着暗香浮动的梅花,春来时,最早知晓的,不是春时花木,而是在寒风凛冽中傲然屹立的梅花。

    梅花树下,盘膝而坐着一个冷然男子。

    剑横膝前,剑气如龙。

    老秀才无视盘旋在冷然男子周身的剑气,挥起手,在冷然男子头上狠狠来了一记爆栗。

    霎时,剑气轰然炸开,漫天云雾被撕裂成飞絮,而十里梅花也散入云海,暗香浮动,梅花红,云海白,星星点点。

    老秀才挥手拂去肩头的梅花,只见原先坐在树下的冷然男子,变作了一枝独秀的蜡黄梅花,暗香浮动,比之红梅更甚。

    “好小子,折花寄予岭头人,哈哈哈哈哈!”

    苍茫云海之际,笑声回荡。

    星星点点,却总也扫不掉的血色梅花,在云海中的虚境里,漫天飞舞。

    “还是喜欢梅花,忘不掉吗?也是,情窦初开的雏儿,最青涩的情愫和喜欢,果然是最难忘记的,别以为找借口就能躲掉!”老秀才把腊梅插在鬓角,慢慢走出云海,无尽之乡在他身后。

    “啊嚏!”

    已经御剑远出千里之外的冷然男子,不由得背后一冷,被谁惦记也不能被他师尊老秀才惦记,别说无尽之乡,就是跑去另一方天地,也躲不了。

    龙场镇的学堂中,已经书声琅琅。

第二十二章 服龙食气

    像龙场镇这般有学堂的城镇,在这皎皎洲着实不多,而北阳朝堂自从赵谦之掌权之后,州郡本当做柴薪库房的学堂又重新响起了朗朗书声,王朝争霸到底还是人才气运的角力,文运武运昌盛,文可安天下,武能舍头颅,这样的王朝如何不能屹立于这方天地之中?

    龙泉王朝与北阳王朝,两部洲王朝之间隔着沧海重洋,但是气运之争却远不会止步于沧海重洋之间,北阳王朝武运昌盛,但文运却衰弱到了极点,这便是赵谦之掌权之后拔擢读书人的原因,而龙泉王朝却正好相反,武运昌隆终究会陷入穷兵黩武的境地,而文运昌隆却也会陷入优柔寡断的境地,文武两运相辅相成,自然也会相相互掣肘,帝王平衡也是如此。

    但凡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都去了州郡学府或任教谕夫子,或负书远游,于各个州郡学府书院听授学问,徐白露很是不解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小镇的启蒙学堂里读书。

    侍女蒹葭倒是非常喜欢。

    泰安城的繁华,道对于蒹葭这样自小便被封印在宫墙之内的来说,再多的繁华,也不是她的,泰安城是座坟墓,埋葬的了多少青春年华,到了五境的妖魅精怪,寿命长远,但却时时忍受着天地罡风与地底阴火的磨砺,但被人封印是远甚于前者,没了自由,毋宁死,只要能出了宫墙,哪里都是好的。

    看着侍女蒹葭的笑容里的真诚,徐白露反而觉得委身在这小镇里的苦闷。

    毕竟蒹葭是跟他一起长大的,看到她能开心,徐白露也开心起来,泰安城内的笑容背后,多多少少都来自对于权力的渴望,真能开心的,无非不过半月能入宫见一次母亲。

    这到底还是要谢谢赵谦之。

    而侍女蒹葭最应该恨的,却也是赵谦之,无他,当年封印她的,就是赵谦之。

    “蒹葭,把我的戏文本子拿来。”

    没有了青楼酒肆,这夜里的消遣也少了许多,总不能让蒹葭跳舞消遣时光,徐白露自己不被打的鼻青脸肿都是好事,好在徐白露在三姓祠堂看门人范老成那里买了几本新出的戏文本子,不然,这漫漫长夜就当真是无聊透顶了。

    书肆里卖的,圣贤文章不少,买的人却少,多半都是压箱底的,当了枕席,真正吃香的,却是那些个假道学先生写出来的香艳戏文,才子佳人看腻了,不怕,还有潘宋短袖龙阳的本子。

    蒹葭的脸红到了耳根,虽说她活的年岁比徐白露这个小孩子要长久许多,但是男女之事到底还是不懂,男欢女爱在妖怪精魅眼中,有向往之,有避之如洪水猛兽,到底是心境的不同,还有现实的例子,上五境的大妖即将化龙的白蛇,爱上了凡间的士子,倾心相待,但那士子无意间见了白蛇的真身,却再也没有了往日里的恩爱,悄悄上报山上宗派,想换得个长生,到底,白蛇被杀,剥皮抽骨,做成了那山上仙师的护身法宝,至于那薄情寡义的士子,却什么也没有落着,竹篮打水一场空,着实可悲可恨可笑,蒹葭却只是不懂,虽然羞怯,但还是低头走进了书房,暗骂着徐白露的无耻,但更多的却是

    期待。

    戏文本子还未拿来,院子中却多出个人来,一身戎装,却偏偏生了个儒雅的读书人面庞。

    “皇叔,你怎么来了?”

    北阳王朝的国姓是徐,能从泰安城宗人府中出来且掌兵坐镇一方的,自然不会是旁支的宗室子弟,宗室掌兵,乃是皇家大忌,能掌兵且征伐开辟疆土的,整个北阳只有一人。

    在龙场镇读书的徐白露迎来了“大考”的校官。

    北阳王朝鸿烈王,徐炽。

    没有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北阳铁骑,也没有南镇抚司的镇抚郎,鸿烈王徐炽只身进入危机四伏的,水深异常的龙场镇,没有一丝声音,如春夜微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只是在徐白露这里他这位皇叔的到来无匮于晴天霹雳。

    有些东西不点破,自然可以选择性去忘掉,但是系铃人已经到来,想忘记就再无可能,徐白露很清楚,他这位皇叔最厌烦的,就是逃避现实的人。

    明月如水,美酒清歌。

    但是院落里的气氛,分外紧张,蒹葭远远躲开,这个看似儒雅的中年男人,欣长的躯体内隐藏着不下于北阳宰辅赵谦之的威势,不仅仅是权力,还有修为,走到顶点的八境武夫蒹葭绝不会怕,因为以她的修为,八境武夫确是不够看,但徐白露这位皇叔,其所隐藏的武运绝不止八境!

    见徐白露拘谨,但院落里的陈列奢华,徐炽淡淡道: “怎么,安逸久了,竟忘了你来此的目的吗?忧思兴国,逸豫亡身的道理也不用我重复吧?”

    徐白露陡然觉得皇叔徐炽的目光比之野兽都要可怕,但他却没有露怯,这是皇叔徐炽教给他的,任何时候都要泰山崩于而前面不改色,平静道:“没有忘记,只是我来这龙场镇的原因不明了,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如此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徐炽目光一转道:“南楚和龙泉王朝的势力已经进入龙场镇,至于为什么,这其中的关窍不用我说你自然也知道,气运加身,谁人不想?北阳的帝位,你想坐吗?”

    一时间,徐白露愣在当场。

    静静看着皇叔徐炽从宫城内带来的书信,有些恍惚,噩耗来的总是猝不及防,就如同云端茵席中的贵胄子弟,转眼落入尘埃粪坑之中。

    天家血脉又怎样?生死离别和悲欢,没有任何人能逃过,先贤妻死鼓盆而歌,纵是圣贤,谁又能说不是悲深入骨?

    徐炽没有叹气,凡夫武道不如练气仙道,但仍然需要断绝**,到底,长生大道至简,也无情。

    良久,徐白露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悲绪道:“皇叔请赐教。”

    颇为赞许地看着徐白露,徐炽淡淡道:“自然是莫名江下的东西,南楚和龙泉及各方山野散修都想来分一杯羹,能化龙的机缘,怕是冥原之上的,也会动心。”

    徐白露眼中闪过一抹异彩,道:“为何?”

    虽然转瞬即逝,但徐炽还是觉察到了这个自己看好的子侄的异常,但随即想

    到了徐白露的侍女蒹葭,不动声色道:“能盛百载的气运,谁人不想要?”

    森罗天下有九条龙脉,其中三条在东神洲,九去其三尚且有六,莫名江下的便是六中其一,虽然将近枯竭,但若是能取之一分,对于修士或是国运大有裨益,上古剑仙人物诛杀真龙,不仅只是为了除害,亦有此中原因,龙死遗珠,其名为骊,而莫名江下是否有龙脉,不得而知,但骊珠总是会有。

    南瞻洲的气运之争已经趋近白热,南楚虽然暗弱,但尚有挂着稷下学宫七十二贤下名。器的君子以文脉气运镇国,北阳若是想一统南瞻洲,便绕不开。

    文成武运,缺一不可。

    徐白露自然知晓这些,但关于莫名江下的秘辛却是闻所未闻,不由得道:“我该如何做?”

    此来徐炽本就不想隐瞒什么,所有子侄香火里,他最看好的便是徐白露,剩下的皆是土鸡瓦狗之辈,守成有余而开拓不足,这等帝王,还不如由权臣篡位,所谓守成有余,只不过是无能的借口,只是南宫的那位权谋女子,绝不会放弃让她儿子登上帝位的机会,这也是徐炽此来的一个原因,但比之权谋争斗,这龙场镇中的凶险不亚于帝位之争。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但得了气运,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想把水搅浑,从中渔利,打得一手好算盘,我偏不让他们如愿,既然遮遮掩掩地麻烦,那就索性把这层遮羞布扯开,鬼蜮伎俩在阳光下就再无用武之地,三月三已经过去,再想得骊珠,怕是还得月余,剪除山野散修足够,过了今日便是,春来未晚,服龙食气。”

    …………

    一队队披坚执锐的龙泉王朝重甲军进驻剑器司署,小小的龙场镇陡然间热闹起来,清水衙门的剑器司署,因为重甲军的到来,成了整个龙场镇的中心。

    领队的将领是龙泉王朝第二的八境武夫,禁军统领,姚经。

    这便是权力的威势。

    随着姚经的到来,本一潭死水的龙场镇之下暗流涌动,各怀心思的,也隐匿起来,两个庞然大物的交锋,不是几个小鱼小虾能掀起风浪的,把水搅浑,才是正道。

    新收拾出来的官房有股子霉变的气息,姚经坐在正堂上,桌上铺陈着的是谍子的情报,所有进入龙场镇的势力,皆在薄薄一张宣纸上记着。

    只是,能看见的在纸上,那看不见的呢?

    姚经坐在官房堂下,静静思虑着对应计策,五百重甲军,足可以抵得上中四境修士,但是北阳那边的情报不甚明了,着实让他伤透了脑筋,这等费心费力的事,姚经最为厌烦,但还是来了,毕竟此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楚龙场镇中的势力状况,要不睁眼瞎,如何布局?

    龙场镇中的山野散修,必须剪除,野狗比猛兽更为难缠,姚经思虑已定,挥手招来军中传令官。

    “三日之内剪除山野散修!”

第二十三章 尔卜尔筮

    春来未晚,万象更新。

    北方的春天来得总是要比南方晚太多,过了上巳节,垂柳也只是堪堪萌发了鹅黄芽头,对于南瞻洲的北阳王朝都城泰安来说,此时已经接近深秋,过了冬,才是春来。

    王元宝除了每天走桩练拳,又多了件事情可做,莫名江开化,沉寂了一冬的鱼也跃出水面,张隋虽然顽劣,但却不是不通世事的三岁稚童,娘亲虽然不说艰辛,每日里疲倦的笑容,总归让人看来心疼,钓鱼不仅仅是乐趣,还是张隋贴补家用的办法。

    和尚不吃鱼,即使是还了俗的和尚王元宝也不吃。

    王元宝这个还了俗的少年和尚,在心中一直告诫自己,碗水八万四千虫,是杀生,吃鱼更是杀生,殊不知,酒肉两戒都让邋遢天君谢宗师破了个干净。

    钓鱼是个耐心活,修身养性,陶冶情操,涵养气度,皆是钓鱼的高雅好处,但张隋的目的要功利许多,钓鱼不就是为了吃吗?话虽如此,但是每次钓鱼最多的,还是王元宝,张隋带回去的鱼,有一半是王元宝的功劳。

    少年人心性跳脱,大抵不耐等待,而王元宝练拳走桩本就是个水磨功夫,若是沉不住气,一切都是空谈。

    打铁须得自身硬,剑器司署总归是要开工铸造剑器的,要是再歇个几天,怕是龙场镇哪天晨起一开门,大街上怕是要有不少奄奄一息的汉子,哀嚎着喊饿。

    添炭加火,王元宝做的倒是得心易手,帮闲的汉子大抵都是些老油子,没人看着,停工偷闲的功夫煞是纯熟,而偷闲事最喜欢做的事,那就非讲荤段子酸曲不可,讲到兴起,上下其手自然也是少不了的,惹得哄堂大笑,倒也是其乐融融,好不快活,只是王元宝这个心思纯洁的少年人听得面红耳赤,虽说戏文本子里也有许多荤段子和酸曲,但是总归没有这些帮闲汉子们说得这么露骨,文人墨客文绉绉,市井小民酸溜溜,这世间的喜好大抵如此,接地气,在文人墨客眼中就是俗气,殊不知,市井小民也认为所谓高雅不过是不合时宜的拽文。

    帮闲汉子里更有甚者一个姓蔡的汉子,掐着戏台上戏子的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开了从南楚烟花地流传来得《后-庭花》曲,那妩媚的姿态眼神,比之南楚烟花地金银台,章台柳里的头牌清倌人,不遑多让,只是由个粗糙汉子唱出来,演的惟妙惟肖,不禁让人恶汗。

    王元宝强忍着恶汗和笑,不住地念叨着从学堂圣贤书本里看来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蔡姓汉子生性懦弱,不像个男人,反似个柔柔弱弱的大姑娘,帮闲中的恶趣味者,常常对他上下其手,言语上的欺辱调笑也自然不会少,诙谐者也给他起了个诨名“蔡娘子”。

    而转过头来,这蔡娘子对王元宝则是极尽刻薄之能事,弱者欺讷于言者,虽然不带刻意之心,但总归是自卑的表象。

    日暮收工,拖着疲惫的身躯,王元宝向着折柳巷的小院走去,纵使《憾鼎拳》的“滴水石穿”式练出点意思,饭量也增了不少,但日日如此,体魄确实撑不住。

    生活

    的艰辛大抵如此。

    读书人开口闭口皆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但又有几个能够真正去尝尝世间的艰苦?

    先贤中倒有一位濂溪先生负笈远游,袍敝衣,无口体之奉,侍奉先达,也在这艰辛中读出了道理,但自濂溪先生后,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的多,愿意尝不辞辛苦远游求学的,当真没有几个。

    这些都是王元宝从书里的看来的,方先生除了那次的深讲后,便再没有教过他,但是学堂里的书却任他翻阅,也不讲解,寻常时艰深的文章在王元宝读来,虽然不懂,但日子久了,倒也养出了个慢性子,读书须得静心,慢性子反倒能看出书里的大道,如琢如磨,如同咀嚼骨头,食髓知味,自然也会喜欢读书。

    不懂的,不求甚解。

    看懂的,加勉砺影。

    “王元宝,你等等我!”

    身后传来陈越的呼喊声,王元宝停住脚步,等到陈越来到身边问道:“怎么了,越哥儿?”

    亲近陈越的,都叫他“越哥儿”,听得王元宝叫他越哥儿,陈越憨厚一笑,揽着王元宝的肩膀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师父要收徒弟了,有兴趣吗?我师父说,行走天下,有一门手艺傍身,总比空有一身力气要好,也是,再怎么困苦,也饿不着手艺人。”

    闻言,王元宝一愣,冯铁匠是剑器司署有明正典身的铸剑师,每旬有数百两的收成,他收徒,若是承袭了衣钵,那就是剑器司署的编内工吏,比帮闲的地位工钱要高出许多来。

    但看了看陈越憨厚的笑,和他眼中的热忱,王元宝道:“那你呢,越哥?”

    陈越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师父嫌我太笨,再找个徒弟也是对的,大不了我可以帮忙打下手嘛。”

    陡然间,王元宝眼前一热,认真道:“越哥,你师父说得肯定是气话,不能当真的,天底下承袭衣钵的徒弟,哪个不是师父选好的,气话做不得真,赶紧回去赔个不是,再说了,就是真的我也不能去,方先生那里我要去学圣贤道理呢,要是学了铸剑,那算怎么回事?”

    “嘿,真是个傻子,有好处也不去,真是傻到透顶啊!”蔡娘子摆弄着粗腰,好不“妩媚”也不无嫉妒的酸溜溜地讽刺道。

    陈越闻言,双眉一横道:“怎么,这蔡娘子是不想在剑器司署做工了,也是一座小庙怎么能容得下蔡娘子这般的大神呢?”

    还想再讽刺王元宝几句的蔡娘子闻言,忙陪笑道:“我就是开个玩笑,莫当真,莫当真,我这就走。”

    看着灰溜溜远去的蔡娘子,王元宝道:“越哥,你快些回去吧,让你师父等急了,你可是要挨骂的。”

    陈越道:“下次这个蔡娘子再欺负你,就跟我说,一个几十岁的人了,还这般小肚鸡肠,也是够了。”

    “好。”

    但是王元宝却不打算说,蔡娘子也是个可怜人,虽说刻薄,但心地还是不错。

    说罢,陈越迈开步子跑回了剑器司署。

    望着陈越的背影,王元宝想起了桃花寺里那个极为爱护他的师兄,也如陈越一般高大,怀着一颗对谁都极为真诚的赤子之心,可惜,天不假年,时疫过去,人就没了,那时的王元宝不知道什么是死,只当时师兄去了很远的地方,但现在回想起来,总会莫名伤感。

    老和尚顾两禅说过“人生下来,就是个等待死亡的过程。”

    得饶人处,且饶人。

    三月过去了大半,天气早就开始回暖,许多走街串巷的小贩同说书先生也开始了他们的行脚生意,冬天不出门,闻春就开张,天气回暖,生意也就好做许多。

    折柳巷边来了个算命的女冠。

    周易术数这等旁门异术出自道家,但森罗天下真正愿意吃透这门异术的,除了太上道宗,天上山长生观里的“道痴”就再无旁人。

    大道之行至简,长生大道更是讲求从一而终,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都勤勤勉勉地打坐练气,或者入世修行,不入金丹,就算不得真正的入道。

    上五境人物的周易术数,也多是推演劫数,对于算人命途贵贱前途的事,根本不屑于去做,行脚摆摊算卦的,或许真有手段,但大多都是江湖骗子,只是猜的透人心,世人都希望听得好话,别说是真是假,算命求卦的人,深谙其中关窍,自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世人求个平安,而算命求卦的求个财源广进,这两者并不矛盾。

    龙场镇中的老少,信比道的不少,因此算命女冠的生意甚是兴隆。

    就连李家的少郎也在比求签问卜,寻求个好姻缘,结果自然是两家各自欢喜,李家少郎命里有福,明年定然会娶得一房旺夫旺子的新妇,而算命女冠则得了几十两卦金。

    王元宝日日走桩练拳,并没有在意巷口的女冠。

    只是那巷口女冠每每看王元宝的眼神,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正阳山上的那位,似乎也擅长术数周易,但她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折柳,这留。

    当真是好名字。

    只是愈发接近下旬日子,被王元宝放置在床头的葫芦内的一团玄黄气愈发浓厚。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

    学堂内,古槐下。

    中年儒生与徐炽在古槐下手谈,无论读书人还是统率一方的将领,皆会下棋,不过真正懂得棋道的,却真的须得下番功夫。

    君子六艺,棋道最深。

    徐炽执黑先行,落子纵横捭阖,犹如一支铁骑,于荒原上驰骋,势不可挡,棋道所包含的道理最多,兵家,道家,儒家,阴阳家,纵横家的学问在棋盘上皆能衍化,至于多少,皆看自己的悟性,到底,下棋拼的是心。

    中年儒生就是方先生,他所落白子,步步绵密,犹如铜墙铁壁,难以攻破,如稳坐钓鱼台,任他风高浪急,气势如虹,我自淡然处之。

    良久,徐炽弃子不言。

第二十四章 明月渡江

    “莫名江下的骊珠,你若插手,怕是只会与之失之交臂,各凭机缘,所谓气运之争,只不过是人心难测,这等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有些话,不点明还好,若是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给扯去,怕是吃相就太过难看,姚经剪除山野散修我不管,你要把暗地里的角力摆到明面上,也可自为之。”

    方先生落下最后一子,并不去看徐炽的脸色,既然来了龙场镇,选择趟这趟浑水,那就必须遵守这由他定立的规矩,自从棠棣洞天崩塌之后,这龙场镇被老秀才建立,就一如构建一座学宫一般,学宫有学宫的规矩,而龙场镇有龙场镇的规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是上五境大佬,在这龙场镇也须得低下头,老老实实遵守规矩,大框架构建成了,只要不违背大局,其他鬼蜮伎俩,方先生可以视而不见,既然已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那后续的事情就只能各凭机缘。

    徐炽脸色阴沉,北阳王朝的布局,早就在宰辅赵谦之的意料之中,但是由着方先生亲自点破,着实让人难堪,只是各凭机缘的话,徐白露身边的侍女蒹葭,可是一个变数,虽然有极大的不可控,但是,既然选择了赌徒的手段,在乎输赢,代价可以忽略不计。

    半晌,徐炽道:“受教了,方先生不愧为醇醇大儒。”

    这时的天边挂着一轮明月,如水月光下,学堂古槐下的棋盘上,纵横交错,有鬼蜮伎俩,也有光明正大的手段,月光如河,棋子如舟,执棋犹如撑船渡江,虽然孤独,但仍然有一轮明月为伴。

    折柳巷中,王元宝在这明月之下走桩练拳,日出日落,月出月落,水磨功夫就是为了打熬筋骨,练武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每日里虽然勤练不辍,但是进入睡梦之中,自然也会退步,原地踏步,即使境界不变,终究也是退步。

    五境之上的凡夫武道,大抵都有练气门路,一口游野真气时时循环周身,就是在睡梦之中,亦不曾停却,这便是五境不进,犹可退之的缘故。

    折柳巷中,王元宝在这明月之下走桩练拳,日出日落,月出月落,水磨功夫就是为了打熬筋骨,练武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每日里虽然勤练不辍,但是进入睡梦之中,自然也会退步,原地踏步,即使境界不变,终究也是退步。

    五境之上的凡夫武道,大抵都有练气门路,一口游野真气时时循环周身,就是在睡梦之中,亦不曾停却,这便是五境不进,犹可退之的缘故。

    王元宝打熬筋骨早就过了最好的年纪,水磨功夫虽然进境缓慢,但是总归还有门路,筋骨定型,慢慢磨砺,只是心湖内的蛰龙阴神,还有气府内的十一境武运,可不如筋骨这般可以慢慢打熬,若不是方先生借着深谈,以文脉气运镇压蠢蠢欲动的蛰龙阴神与趋近失控的十一境武运,只怕现在练拳的,不是活人。

    拳出稳健,竟然也有了一丝气势。

    水滴石穿,拳拳绵密,如同连绵不绝的细雨,不断击出,虽然势力不大,但拳拳如岁,再坚硬的岩石也会给击穿。

    王元宝还是坚信,持之以恒的道理,读书持之以恒可以读出道理,练武大抵也是可以的。

    小院里脚步踢踏之声不绝于耳,犹如大雨落下,在这明月夜里,分外突兀。

    墙头上却又多出个人来。

    折柳巷子里除了张隋与他娘亲之外,还有一个住户,只是王元宝从来不曾见过,只听张隋说过,那个女人惹不得。

    而墙头上的,正是个窈窕女子。

    王元宝停步收拳,看着墙头上身穿鹅黄襦裙的窈窕女子,而那个窈窕女子纤细的手却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王元宝与窈窕女子都在打量着对方,月高夜深,这小院里孤男寡女,没有想象之中的风花雪月与**的意味,反到像极了两个侠客的对峙。

    窈窕女子腰间的短刀样式普通,仔细看去,倒是像寻常裁缝铺里的裁衣刀,只不过窈窕女子如同秋水般的一双眸子,比之她腰间的裁衣刀更具杀伤力。

    王元宝自从下山,见过的女子寥寥无几,那已经死去的李凌菲,赤焱王朝边境酒肆掌柜冯佩,张隋的娘亲,还有一个就是尚且不能称之为女子的姜阿源,只是比之现下站在墙头上的窈窕女子皆是不如。

    许久,王元宝不由得移开了目光,一泓秋水般深邃的眸子,让王元宝这个情窦初开的刚还俗的小和尚,看的煞是害羞,脸莫名奇妙的红到了耳根,若是夜黑,或许还看不出什么来,但此时明月如昼,地上雪白一片,谁人能看不出呢?

    “噗嗤”一声,身穿鹅黄襦裙的窈窕女子纵身跃下墙头,只留下笑声,还有一个呆呆的王元宝。

    这时的月色很美,似水。

    粉墙黛瓦小院中,积满了如水月光,也像轻纱一样,铺满了窗。

    王元宝恍然,鹅黄襦裙的窈窕女子如梦似幻,风一般来,风一般去,好一个风一般的女子。

    “练拳没有练气法门,到底是花架。”

    就在这时窈窕女子银铃般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却没有惊动折柳巷中的阑珊灯火,只在王元宝耳边回荡,久久不能散去。

    …………

    五百重甲军,在任何王朝之中都能算得顶尖战力,姚经所带来的这五百重甲军都是龙泉王朝禁军中的精锐,每一名军士皆有最少一境武夫的修为,更兼身披由龙泉王朝将作监工匠仿制的金身甲胄,另外五百重甲军协同作战的沙场默契,就算是稍弱的中四境修士也不敢轻易搦其锋芒。

    裴姓华贵妇人摆弄着手中青天如昼的名贵茶盏,思虑着后续的铺陈,权谋有时在拳头面前可以彻底碾压,但是要分时候,朝堂之上,拳头始终抵不过权谋,就像是战功显赫的唐家军主将唐鹏举,五境武夫修为,战功卓著,其镇守烟川江十数载,北阳铁骑始终未得寸功,但终究还是抵不过朝堂上的鬼蜮伎俩,一连几十道撤兵金令,强行召回了唐鹏举,风波亭内身死,罪名却只是莫须有,这便是权谋的威势,在朝堂之上可以颠倒黑白,生死莫名,但是出了朝堂,再怎么鬼蜮的权谋手段都是无丝毫用武之地。

    姚经下令剪除山野散修,这倒是丝毫不触及南楚的利益,只是现下裴夫人已经与九河君蒋图结盟,若是此时不为其解围,那后续的谋划中,少不得要废尽心力去提防一个城府深沉的九河君蒋图,顾此失彼的前车之鉴,还少吗?

    良久,华贵佩夫人道:“鹿伯,此事你怎么看?”

    到底还是用不上权谋手段,裴夫人这时才感到权谋在绝对实力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一力降十会果然不止可以用在武夫争斗之上啊。

    此时裴夫人所能依靠的,就只有八境武夫老江湖鹿鸣鸿,深谙江湖龌龊的老江湖绝不比浸淫权谋之道数十年的裴夫人差。

    沉吟了一会儿,鹿鸣鸿道:“夫人可曾想过,九河君蒋图羽翼被剪除的好处吗?”

    裴夫人眼前一亮,道:“还不曾想过,请鹿伯赐教。”

    微微一笑,鹿鸣鸿道:“我们与九河君蒋图结盟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是他的羽翼被姚经剪除,我们就大可以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前是我们有求于九河君蒋图,所以处处受制于人,但若是姚经可以剪除掉九河君蒋图所带来的山野散修,而我们大可以顺水推舟,不仅可以反客为主,而且九河君在此势力大受损耗,其九河龙蛇共主的地位,还会如此稳健吗?那九河龙蛇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只怕蒋图势力受损后,九河龙蛇必然会推翻蒋图,两败俱伤的下场是必然的,那时再去招安那些亡命之徒,不仅可以彻底掌控他们,还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到一支足以与小宗门相媲美的战力,何乐而不为?”

    闻言,裴夫人眉心蕴结的愁绪陡然散去,果然,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三言两语就拨开云雾见日明,其中的利益牵连与因果关系,毫无遮拦地摆在裴夫人眼前,如果再看不出其中关窍,那这些年的权谋手段,岂不是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裴夫人道:“多谢鹿伯赐教。”

    袅娜着腰肢盈盈下拜,这鹿鸣鸿虽说是以仆人身份而来,但裴夫人很清楚,鹿鸣鸿咋南楚的权势绝不比朝堂上尸位素餐的皇帝要大,她的这些权谋手段在鹿鸣鸿眼中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且南楚王朝边军之中,鹿鸣鸿的门生牵连甚广,若是鹿鸣鸿想要篡位,不过是动动手指般轻易,禁军的战力裴夫人很清楚,空额吃饷,老弱冗兵,酗酒**,这样的军队如何能与身经百战的边军相比?

    须发灰白的老者鹿鸣鸿忙扶起裴夫人,道:“夫人折煞老夫了,这等大礼如何使得?!”

    裴夫人道:“鹿伯为国为民,如何受不得?”

    鹿鸣鸿叹息道:“尽责而已。”

    但却不再阻拦裴夫人下拜,其中的关窍与心思,两人心知肚明,此中有真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五百重甲军的速度不慢,九河君带来龙场镇的山野散修多半连下五境的门槛都未曾摸到,自然不是五百重甲军的对手,不到一日,逃的逃,死的死,这龙场镇陡然间安静下来。

    但到底是不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无人知晓。

    三姓祠堂还是一如往日,安安静静,三株古槐在祠堂中亭亭如盖,看门的范老成百无聊赖地嚼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狗尾巴草,斜倚门,看着五百重甲军来来回回地清查龙场镇外围山野。

    “真安静啊,不知道啥时候能下雨,太阴沉的天,让人不舒服。”

    范老成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地向着龙场镇外走去,是时候该去清理一下那些自以为是的杂碎了,老虎不发威,就要被人当成是病猫,懒得久了,就被人当成好欺负的软蛋,这可不是范老成的性格。

第二十五章 崖边积血薄

    龙场镇外的山野分外宁静,被五百重甲军坚壁清野之后,飞禽走兽不见蛛丝马迹,但是山野的宁静终归是要被打破的。

    范老成嘴角上扬,狗尾草的清香在这山野里,并不明显,但是再怎么清新的花草气味也遮掩不住山野中的腥臭。

    冥原上的大妖,多半都是走旁门,妖族不同人族,凡是能修行纳气化形的皆可以称之为妖,而他们化形的法门各有千秋,人族修士能走的大道着实不少,旁门左道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须得有辅佐药石,进境极快但隐患同样极大,妖族除了望月采集天地灵气之外,还可以采纳山水气运,但能有二者中其一的,莫不是上五境的冥原大圣,像邋遢天君谢宗师斩杀的冥原妖剑修袁白那般得了人族剑修法诀的,在冥原少之又少,冥原之上的妖族大多还是供养血食,以人兽的精血修行,自然遮掩不住血气的腥臭。

    姚经的五百重甲军只是一二境武夫的修为,随军修士虽然摸到了中四境的门槛,但是冥原妖族的隐匿手段众多,除非中四境金丹境修士亲临,寻常中四境修士根本无法察觉到其蛛丝马迹,但很不幸,范老成虽然不是中四境金丹修士,但九境武夫对于杀气的感知却远非中四境金丹修士所能比肩的,无论是哪家武夫,都是从沙场或是各处小古战场中砥砺出来的,对于杀气分外敏感,杀心好隐匿,杀气绝掩饰不住,凡夫武道这等主专杀伐的难缠鬼,才能与剑修,押刀人并称为“三大难缠鬼”。

    龙场镇外青山绿水,更有枫林掩映,景致煞是优美,但范老成却没有心思去做那文人墨客伤春悲秋的悲欢作态,他是个粗糙汉子,什么诗词歌赋,文绉绉,倒不如市井里的荤段酸曲来得痛快。

    杀气愈发浓厚,范老成摸了摸鼻子道:“怎么,还不出来,莫不是要老子一拳把你给打出来?”

    旷野中没有回应,倒是回音荡漾。

    “嘿嘿,行,不出来,本来还想整点完整的猎物配上云边酿呢,看来愿望是要落空了,也好,冥原的怪胎好久都没有揍过了,今天刚好松松筋骨。”话音刚落,范老成所站的地方轰然陷下,本来平整的地面陷落成一个数十丈宽的坑洞。

    而坑洞里却没有范老成的身影。

    “地鼠?真是恶心死老子了!”

    范老成挥手掸去衣袖上的尘土,挥拳砸向地面,轰然一声,犹如雷霆般的巨响接连炸开,只听见“噗”地一声,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自地下飞出,转瞬间来到范老成身前。

    寒光骤然亮起,赫然正是两柄利爪,爪刃之上泛着幽幽绿光,显然其上沾染着剧毒。

    阳光之下,冥原妖孽的身影再无从遁行,鼠头人身,绿豆般圆溜溜的眼睛之中闪烁着凶戾光芒,那利爪是其炼就得法宝,上有噬魂剧毒,若是中四境修士沾染上一星半点,必定神魂腐蚀,再无跻身金丹的希望。

    只是这鼠妖的计划落空,利爪所过之处,残影消散,他刚才所见的不过是范老成的残影而已。

    “原来是只噬魂鼠,怪不得这么嚣张,可惜你找错人了,若要论嚣张,老子可是你祖宗!”

    范老成已然认出了鼠妖的来历,其是冥原之上极为罕见的“噬魂鼠”,擅长土遁,一双利爪上入骨噬魂毒,而冥原之上能跻身五境的噬魂鼠只有一个,噬魂大圣,枝多。

    拳势骤然展开,范老成既然已经认出了鼠妖乃是噬魂大圣枝多,自然不会再去留手,上五境的冥原大圣就是那些山上宗派的上五境大佬也不得不小心应付,更何况范老成这个专擅杀伐的九境武夫?

    范老成转眼之间近身噬魂大圣枝多,一拳轰出,拳势未到,另一拳又至,拳拳如岁,犹如细雨连绵不绝,拳拳稳健,如同滴水石穿一般,不断轰击在鼠妖枝多的心口之上。

    火花四溅,冥原大圣除却巫山大圣以外,莫不是横练肉身,就是兵家武夫中专擅横练的十三太保的金身也不能与之抗衡,范老成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其拳势未变,游野真气陡然释放,拳势空隙之间赫然也被拳势笼罩。

    岩石之坚硬如铁,水势之柔弱,二者一坚一柔,胜负却不能仅凭着表象而定,天长日久,岩石会被风沙磨砺成沙,而水却丝毫不会被改变,这便是胜负之分,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持之以恒绳可锯木,水可穿石。

    范老成骤然发力,冥原大圣鼠妖枝多凄厉哀嚎着倒飞出去,心口之上自然被轰击出了一个尺许的大洞,一颗硕大的心脏正勃勃有力的跳动着,若是换成了寻常上五境修士,只怕此时已然阴神出窍,阳神不存,由此可见冥原大圣之强横。

    只是此时冥原大圣枝多的境地也不是多好,方才得轰击,一道道拳势顺着轰击不断渗入其心脏,随着心脏的跳动拳势如同毒蛇一般游走于枝多的经脉之中,不断破坏着枝多的经络。

    “噗!”冥原大圣枝多自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本凶光熠熠的绿豆般的眼睛随着这一口鲜血的吐出,陡然间萎靡下来。

    若是此时王元宝在这里,定然会大吃一惊,范老成所用的正是《憾鼎拳》的第一式“滴水石穿”,但却与憾鼎拳中所描述的如同云泥一般,水滴石穿讲求个绵密,拳拳稳健,但范老成却以水的柔势,骤然而成了浩浩荡荡的潮汐,不仅破开了冥原大圣鼠妖枝多的金身,而且顺势将拳势渡入其心湖与经脉之中。

    这便是行家与外行的区别,行家看热闹,外行看热闹,无论是道理还是大道之行,都有其可以互相转化的对立面,亚圣说“舍生而取义”,但后世儒家弟子中却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之言,凡夫武道更是如此,刚柔本就可以相互转化,兵家圣地那座武庙之中享一洲香火的武圣人顶头的牌匾上所写的正是“刚柔并济”四个大字。

    王元宝走桩练拳其实行的是最慢,也最难走的一条路,不过这与范老成并没有关系,王元宝身上本来就有十一境的武运,而且长生与同命两桥已经断裂,有了法门又能如何?

    范老成抖抖手上的血,道:“真可惜

    ,是只老鼠,连吃都不能吃,唉,浪费老子的力气。”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破空向范老成背心袭来。

    冥原大圣之中的剑修着实不少,这是为了抵御瀛洲的剑修而出现的,剑修专杀伐,能对付剑修的,只有剑修。

    此来龙场镇的两位上五境大圣,除了专横练的鼠妖枝多以外,还有一位上五境剑修,不是只会驭剑的剑客,而是实打实的御剑的剑修。

    范老成自然未曾发觉,但毕竟是九境武夫,保命手段自然不会少,电光火石之际,范老成将一口游野真气注入一张泛着金光的符,骤然间,飞剑所经过的光阴流水竟慢了下来,虽然只慢了一步,但也足够范老成脱身。

    “嘭!”飞剑脱离了光阴流水的控制,犹如一道闪电般窜出,直接刺入了已经被范老成牢牢定在原地的冥原大圣鼠妖枝多的心脏之中!

    一阵血雾绽开,叱咤冥原的大圣枝多阴神都未曾逃出,直接被飞剑搅碎,硕大的尸体跌落尘埃。

    但飞剑却丝毫没有停止,继续向着范老成脱身的方向追去,而冥原大圣剑修却仍旧没有露面。

    范老成是九境武夫,自然可以凭虚御空,但是飞剑的速度远比其凭虚御风要快。

    “我-操-你奶奶的,你个贼老二还打算看多久?看老子的笑话还没有看够!小心老子把你那点见不得人的事全给你抖搂出来,编成戏文本子让所有人看看!”

    范老成边跑边骂,数百里之外的山巅只上站着一个抱剑的年青男子,面容冷峻,仿佛这世界上最冷的不是观云山巅的冰,而是这个抱剑的男子。

    范老成所骂的话自然是以传音入密来到冷峻男子的耳中,闻言,冷峻男子仿佛万年不化寒冰般的面容,竟然有了一丝不自然。

    豁然剑光自百里之外而来,迎风而涨,等到百里外时已然接近十里,范老成破口大骂,但身手却丝毫不慢,两张符消失,霎时光阴流水变缓。

    天地不曾以一瞬。

    剑修杀人是最不讲道理的,但是杀人者人恒杀之,剑修与剑修之间的杀伐,没有人能讲出道理来,但是范老成可不打算讲道理,而是心疼,三张禁锢光阴流水的符,扔出去,扔的可是五十颗山水钱!!

    如今的森罗天下,山水钱少之又少,如同凤毛麟角般稀缺,就连整个天下最为富有的清明洲上河府宋家,所拥有的山水钱也不到十万颗,而在山野散修与山上宗门修士手中的更是寥寥无几,用一颗少一颗,如今三张禁锢光阴的符扔出去,无疑是在用钝刀子割肉,心疼啊!

    不过身后方圆数十里之内,全部被剑光覆盖,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纵然是上五境人物,再加上品秩极高的符,也无法全然脱身,更何况是剑修?

    剑已出鞘,便再无折返的理由,剑出而折返,剑心将会受到极大的损害,更有甚者剑心直接崩溃,从此再无可能跻身飞升境。

    剑修杀伐,绝不后悔!

第二十六章 武道九境

    再多的风雨也吹拂不进龙场镇,山野郊外的这场搏杀,在方先生眼中不过是小打小闹,瀛洲的杀戮,才可以称之为真正的杀伐,飞剑凌空,剑气纵横,无数血雨腥风,那里才是剑修最好的砥砺场,无论是剑心还是剑道,都可以在瀛洲获得各自体悟。

    王元宝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日出时分走桩练拳,只是心境却不如以往,不懂有不懂的好处,不必思虑未来的路途该如何走更便捷,就好比是登山,懂得门路的,可以轻松登临,不懂得门路的,还可以闷头向前,管他什么对错,管他什么轻重,那时的心境与知晓捷径时的心境完全不同,王元宝就是如此,如果没有昨夜那个窈窕女子的话,憾鼎拳他不会想太多,大抵就是一如以往,练拳百万总会有成,但窈窕女子的话无匮于晴空里的一道霹雳,陡然把未知的前路照耀得一清二楚,让人无所适从,武道长远也再不如想象中那么好。

    但是,王元宝还是按部就班,每日练拳走桩百次,那是不能断的,毕竟水磨功夫成了习惯,不做的话,总让人觉得不舒服,再说筋骨打熬就是在重塑,雕琢一块美玉,打磨去了外层的铅华,如果就此放弃,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以往所做的付出都成了空谈,任谁也不会去做这等蠢事。

    日上三竿,白云青天。

    剑器司署开工的时候不像是寻常铸剑铺子,毕竟每年上缴的剑器也就百十柄,只一个月就能全部铸造完成,寻常日子里,不过就是修修补补的活计比较多,这等清闲的活计,在龙泉王朝也就只有太常寺这个掌管祭祀的清水衙门能与剑器司署相提并论,但每日里去走走过场,也还是必要的,担上个懒人的诨名可不是什么好事。

    王元宝就着刚打出来的井水洗了把脸,迎风一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大街坊市开门都不晚,到了适龄的孩童不情不愿地被父母拉扯着向着学堂走去,如今天气逐渐回暖,草长莺飞,正是玩耍的好时节,但是书却是不能不读的,要不,那每年的束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去?

    王元宝走出折柳巷,张隋心不在焉地向着镇外走去,他每日里去学堂的时辰,倒不如他待在莫名江边的时间长。

    “王元宝,你去钓鱼吗?”一见王元宝,张隋本无精打采的脸陡然间舒展开来,有个朋友陪着,总要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望着清净江水发呆,所以张隋才会如此高兴,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没有耐性,鱼还未咬勾,他便急着要提线,十成里有九成是钓不上鱼的,剩下的一成要看的是运气,不过运气总是不怎么靠谱。

    王元宝道:“不去,今天剑器司署的活计可不少,再说了,学堂的课业你不准备学了吗?要是你娘亲知道你每日里不去学堂,反倒跑出去钓鱼,只怕一顿竹笋炒肉是跑不掉的,也就是方先生脾气好,换了其他

    人,你这样,还能待在学堂里吗?”

    闻言,张隋兴高采烈的脸耷拉了下来,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道:“学堂里的,我都听不懂,摇头晃脑的读书,倒不如我也跟你一起去剑器司署找份工,也能帮衬着家里。”

    早当家的孩子,所思虑的,大抵都是父母的辛苦,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方丈院落,看似不多,但却是市井小民一辈子的所求,要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看来,这些市井小民不过蝇营狗苟,每日风来雨去,庸碌异常,但他们却从未真正了解其中艰辛,每日里圣贤书读破万卷,却忘了圣贤之所以称之为圣贤,是他们心中装着天下每个人的悲欢疾苦。

    王元宝摸摸张隋的头,也不知说些什么,到底才道:“快去学堂吧。”

    张隋小孩子脾气犯了,甩开王元宝的手,向着蛰龙巷里跑去,虽然生气,但还是听了王元宝的话,学堂中的朗朗书声,或许也能让人心静。

    …………

    范老成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坐在三姓祠堂门槛上,任谁丢了一大笔钱也不会高兴,更何况是可以抵过寻常王朝几十年赋税收入的山水钱?

    不过肉疼归肉疼,这账还是得算,那三张品秩极高的禁锢光阴流水的符可是为了老秀才看中的人而废去的,整整五十颗山水钱,要是换成稷下学宫文庙里的祭酒,那怎么也得抵得过一百坛,这笔账怎么也得记在老秀才头上,虽然最后那个冥原大圣剑修是老二给一剑斩了去,但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人情欠归欠,但账还是要摆明了算的。

    念及至此,范老成只觉得原本因为白白丢了的三张品秩极高的禁锢光阴流水的符的肉疼,竟慢慢淡了去,稷下学宫文庙里的祭酒可不是说偷就能偷来的,记得上次他嘴馋,趁着守庙贤人去听授学问的空档,顺手牵羊了一坛子祭酒,整整被追杀了月余,礼圣的弟子都是些死脑筋,不就是一坛子酒吗?

    范老成不无怨念地腹诽着如今稷下学宫大祭酒礼圣,若是此刻让学宫弟子听见,只怕范老成又得逃之夭夭,寻常学宫弟子他是定然不会怕的,只是至圣先师养的那条畜生,着实让人头疼,上五境人物都不禁那畜生咬一口的,偷了一会酒,若不是范老成半路扔下了祭酒,只怕非得挨那畜生一口。

    “唉,若是能把那畜生给打翻了,那狗肉可是有得吃了,这春和日丽的,来上一壶酒,一个狗肉香锅,那可真是神仙都不换啊!”

    范老成自然只是想想,那畜生曾经连至圣先师都给追咬的如同丧家之犬似的,范老成肯定不及至圣先师,天下的狗肉随他吃,但心思绝对不能打到稷下学宫文庙看门的那畜生的身上。

    稷下学宫的三大难缠鬼,礼圣老爷子,文庙看门狗,还有那个自诩最失意的读书人。

    冯铁匠可没有范老成如此清闲,

    这龙场镇里,现在就属他最忙,北阳王朝的大宗不知道有多少山上修士想坐都坐不上的位子,徐炽三顾茅庐请冯铁匠去北阳王朝坐得山上大宗,但皆被冯铁匠给推了。

    剑器司署的门槛都快给徐炽这个北阳的实权亲王给踏破了,但冯铁匠却始终未曾松动口风,但徐炽却丝毫嫌烦,每天如此,北阳王朝最大的山上宗派青虚道宗这个兵家宗派,给赵谦之一个阳谋整治的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没有个百十年根本无法恢复,更何况,能跻身中四境的修士基本都被趁火打劫的山野散修给灭杀了个干净,如今的青虚道宗只剩下一个连金丹门槛都未曾摸到的中四境造册仙师苦苦支撑着,赵谦之为了让徐白露承袭帝位,只给徐炽一个办法,让冯铁匠在北阳王朝开宗立派,毕竟,冯铁匠的故乡就在北阳王朝境内,如果是要统一南瞻洲,不仅仅只是两个王朝之间的搏杀,山水神祗,城隍等造册仙师都会参与其中,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活了许久的精魅,比人更清楚唇亡齿寒的后果,人尚可投诚,但山水神祗,城隍土地与精魅,却没有这个机会,一个大一统王朝的建立,不仅仅是疆土上的统一,更有文脉武运的统一,前朝的这些遗老遗少犹可留之,但掌握山水气运,与州府功德华服的决计不能留,山水气运与功德华服是仅次于文脉武运的存在,山主恒昌,水主无常,更何况王朝统一必然会有死伤,寻常军士自然可以抚恤其妻儿父母爵位与财富,但触摸到中四境的修士,世俗爵位与财富如何能入他们的眼?如果中四境修士愿意,富可敌国的财富自然是举手之劳。

    而最好的补偿就是山水神祗,城隍土地这等掌握山水气运与功德华服的实封地位,长生大道肉身飞升自然无法再想,但神道的阴神册封长生却是实实在在的,除了终生无法脱离所封的地界,但在所封正的地界之中,山水神祗与土地城隍就犹如君主一般,凡是精魅或是妖怪,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这等补偿,中四境修士自知无法跻身上五境的,谁人不想成就一方掌握生杀予夺的山水神祗?

    而山上宗派又与山水神祗,土地城隍相依相存,山水福地的气运灵气皆是由山水神祗土地城隍掌握,而往往这些功德地位,皆是由山上宗派把持,而一国乃至王朝的山水神祗,土地城隍这等功德地位,往往却是定数,僧多粥少的境地,若是王朝统一后,谁人会留着前朝的山水神祗与土地城隍?

    自己家的人,功德华服尚且分不过来,僧多粥少,这等功德华服自然绝对不会分到前朝的造册神祗身上,正因为这个原因,北阳若是想要统一南瞻,就绕不开这个问题,这也是赵谦之让徐炽不惜一切代价,请回冯铁匠的原因。

    上五境成名人物坐镇,总好过只有八境武夫十数位。

    而赵谦之开出的筹码,足以引动众多上五境。

    中岳开宗立派。

第二十七章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冯铁匠并非没有动心,只是龙场镇的这个局不成,就算在北阳王朝的中岳开宗立派又有何用?

    至于徐炽他并不着急,北阳朝堂之上有赵谦之一人就已经足够,南镇抚司这柄利刃从来未曾真正牢牢握在皇帝手中,南宫的那个权谋老手,就是再如何手段狠辣,这朝堂上的利刃,握不住,耍弄小聪明,伤的只是自己,那个女人绝对没有这么蠢。

    而南楚的山上宗门与世俗武夫,现下的境况里,根本无力干扰北阳朝堂上的龌龊,只一个渐渐与南镇抚司愈发亲近的南楚户部尚书,就足够南楚朝堂上那些所谓“谦谦君子”头疼的了。

    徐炽很清楚,冯铁匠是必须要请回去的,纵然不开宗立派,也可以当做一尊大神,震慑宵小,南瞻洲没有森罗天下其他各部洲的底蕴,自从洞天福地挪移之后,只有南瞻洲与皎皎洲分裂开来,随着光阴流水远远阻隔了万里重洋,时至今日南瞻洲与皎皎洲的雅言之中也还有相同之处,南瞻洲的江湖人,乘着渡海舟到得皎皎洲根本不必费心去学皎皎洲的雅言,其中的缘故就是如此,本来一方陆地的底蕴,分做两方五大王朝,其中任何一方中的哪一个王朝,与其他部洲的王朝皆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这便是底蕴的差距,纵是几代人的抛头颅撒热血,底蕴一直横亘在那里,不论记得与否,它一直都在,赵谦之选择南瞻洲的时候,就知道这些,但他仍旧毫无犹豫的选择了南瞻洲,其中的原因,可能就是他自己心湖里的那个海眼,一直不停地涌动着怀旧的潮汐。

    徐炽每日来,无非不过谈天说地,市井朝堂,君子佳人,王侯将相,无所不谈。

    而陈越则一如既往默默记着冯铁匠铸剑敲打剑条的顺序与节奏,仿佛眼前只有剑条一般,对于其他的恍若未闻。

    王元宝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只是方先生在三姓祠堂“借”来的葫芦,这几天竟然慢慢由原先的天青色慢慢转成姜黄色,这令王元宝很是不解。

    但王元宝并未把葫芦的事情放在心上,而是一直在思虑窈窕女子所说的“练气门道”,在戏文本子上并没有说过练武须得有“练气门道”那些个行侠仗义的大侠,皆是靠着一双铁拳与剑,惩奸除恶,逍遥江湖,但窈窕女子的话与身影一直萦绕在王元宝的心头,不仅没有渐渐淡去,反而愈发清晰,竟然与那个在死亡之际跻身六境的武夫重合起来,山岳潜行,武运如山,而拳势如九天雷霆,渐渐地,竟在王元宝心湖畔长出了一丛嫩绿杂草。

    心湖就有如大海,经脉犹如河道,而游野真气就是河水,万川汇海,心湖成海,就是上五境,而武夫则是要在心湖之上建立起一座武运楼阁乃至宫殿,与修士不同,经脉各处的窍穴,修士称之为洞天,可以蕴养灵气与真元,而武夫的窍穴则相当于驰道上的关隘,修士经历三百六十五座洞天,才可以成就青山境,这便

    犹如道家仙人寻访名山大川一般,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寿而智者动,见多了山水福地与洞天窍穴的风采,自然才可以做到“青山落红应不语”的境界;而武夫是杀伐场上的中坚,修行也如同杀伐场上一般无二,关隘须得去闯,拳势是兵刃甲胄,而那一口游野的纯粹真气就是凿阵的大军,甲胄兵刃武装大军,闯过层层关隘之后,心湖之上,才有建立武运楼阁乃至宫殿的根基,这点倒与学宫的修行方法有些相似,读书人也是在心湖之上建立宫殿楼阁,有的是学宫,有的是庙堂,也有的是书房,人生百种,各不相同,心湖之上的楼阁也各不相同,散修与走旁门的皆是如此,有人在心湖之上修建万丈高楼,有人则在心湖之上种下十里桃花,亦有人在心湖上,撒下一指流沙,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大道之行,各有千秋,长生大道的逆旅上,只有一人踽踽独行,大道至简也无情。

    在心湖之上修建楼阁乃至宫殿,其前提正是长生与同命二桥,没有桥,如何到得心湖之上?心湖如海,但却不同于森罗天下各个部洲所阻隔的五方重洋沧海,上五境与九境武夫还有剑修,皆可以渡海各显神通,但是心湖之上如何用得神通?

    王元宝同命长生二桥皆断,心湖之中更有蛰龙阴神盘踞,纵然有了顿悟的机缘,也无法上得心湖之中的那方陆地,雾满拦江,唯一能从雾里看清陆地的,只有王元宝一人。

    一天的时光在忙碌中总是不知不觉就流逝而去,王元宝被陈越强拽着到了剑器司署后的山上,剑器司署依山傍水,西边是莫名江,东边就是白头山,据说这是请勘舆大家观风看水之后选定的,风从山中来,水从江中去,风水轮流,不仅可以使得铸造出来的剑器深赋灵蕴,还可以保佑剑器司署不受天灾**的侵扰,但冯铁匠根本不信这一套,据说那勘舆大家,文绉绉的说完其看山观水的根据之后,正准备开口索要钱财的时候,就被冯铁匠拎起来扔了出去,连一文钱也没有落着,勘舆讲求的就是个借风聚气,兴旺人丁,但是这个所谓的“勘舆大家”着实是班门弄斧,这剑器司署的位置是冯铁匠亲自选出来的,其中的关窍他自然最清楚,什么风水宝地,原来这剑器司署就是前朝的乱葬岗,走江湖吃金点这个行门的饭,不打听好生意的来龙去脉,就信口开河,着实该打。

    这些个典故,还是陈越闲着没事时给王元宝讲的,权当个笑话听,但二人却从不敢往白头山去,那里的山崖峭壁边上的荒草丛中,不知有多少乱葬的坟墓,就连旁边老林子里的凶悍野狗,也不敢上这白头山来,仿佛这清秀的山上,有什么极为恐怖的存在。

    日暮时分,夕阳西下,白头山上的羊肠小道在荒草掩映下,分外凄凉阴森,陈越却没有丝毫恐惧,一马当先走在王元宝前头,而王元宝则是有些忐忑,虽说他在荒野外的灵官庙里见过装神弄鬼吓唬人的野狐,也见过死人,但却没

    有见过鬼,恐惧来自于对于未知的好奇,王元宝紧紧跟在陈越身后,一点风吹草动,都引得王元宝心惊肉跳,而陈越也是强打着胆子,走在前头,毕竟他也是年岁要比王元宝大出许多,总不能在这时候露了怯不是。

    二人走了许久,背后的冷汗都被山中的阴风吹拂得干了几遍。

    “到了,就在这!”

    陈越猛然停下,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声喊道,他这一喊不当紧,倒是把王元宝给下了一大跳,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哈哈,你怎么回事啊,哈哈哈哈……”陈越见此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以为王元宝如此淡定,许是根本不怕呢,结果被自己这么一喊,给吓了个四脚朝天,真是让人出乎意料。

    王元宝也不恼,抓住陈越的手站了起来道:“越哥儿,你拉我来这干嘛?总不会就为了看我的笑话吧?”

    看着王元宝狼狈的样子,陈越忍着笑道:“不是,哪能啊,跟我来,我让你看个东西。”

    说着,陈越从一片杂草中间穿过,杂草后是一块空地,与其他各处不同,当真是一块空地,别处都长着嫩绿,只有这,裸露出土地的本色,而且白头山上雾气朦胧,树叶草叶上或多或少都沾染着雾气凝结的水珠,而此地却干燥异常。

    王元宝见陈越已经走过去,虽说有些奇怪,但还是跟了上去,少年人最是好奇,越是神秘的东西,越是能撩拨得他们心神荡漾,更何况,连陈越这样稳重的都如此好奇,王元宝这个有些老成的少年又岂能免俗呢?

    穿过草丛以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方圆丈许的水潭,而陈越则脱了鞋,蹲在水潭边上,似乎在逗什么东西,见王元宝跟了上来,举起手里的“东西”道:“快来快来,看这是什么!”

    原来陈越手里抱着的竟然是一只长相煞是怪异的“狗”,王元宝忍不住好奇,走进才发现,这只“狗”的长相,与狗完全搭不上边,龙场镇寡妇六婶家里就养着一条黑黝黝的黑狗,王元宝是见过的,而陈越手里的,长着尖耳朵,头上鼓起两个包,似乎是还没长出来的角,毛色说白也不白,说黑也不黑,倒是与方先生给的葫芦的如今的颜色有些像,姜黄。色,两个黑溜溜的大眼睛,瞳仁竟然是金色的,不过此时被陈越抱着似乎有些郁闷似的。

    见此,王元宝不由得玩心大起,接过陈越手里的这只长相怪异的“狗”,正对着它的眼睛,蓦地,久未起过波澜的心湖此刻竟然有种特别的感觉,不像是因为它的长相的怪异,而是有种血脉相通的感觉。

    本来有些郁闷的“怪狗”金色的眼眸一亮,像是见到了可口的美食一般,竟然伸出舌头舔-起王元宝的手来,柔嫩的舌头舔在手上,痒痒的,麻麻的,很是舒服。

    “哈哈哈,它好像认识你啊!”

第二十八章 泼天富贵

    陈越见此不由得大笑道:“看来它是赖上你了,我来的次数可比你要多,也没见它如此。”

    王元宝看着手里这个长相怪异的狗,不由得想起了桃花山上的白狐小灵,此去经年,也不知道白狐小灵现在如何,出了桃花山,山林里的险峻和猎户,那就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不仅是人世间艰辛,山野老林子里,也是一般无二。

    那怪狗似乎通晓人性,见王元宝并没有把它带走的意思,竟低下头用头顶的那两个类似角般的鼓起轻轻蹭着王元宝的手,一双金色的眼眸里,竟也泛起了阵阵水雾,让人不由得生出怜惜之心,只是王元宝心湖之内的涟漪却只是一闪即逝,便再无波澜,转为无波古井。

    放下怪狗,王元宝道:“赖上我也没有办法,我这样,有时候连自己都没有法子养活,赖上我那不是跟我一起受苦吗?”

    拍拍王元宝的肩头,陈越道:“这有什么,不是还有我吗,一只狗而已,咱们两个还养不活吗?”

    闻言,那怪狗眼神一亮,忙点点头,欢快地摇头摆尾起来。

    王元宝迟疑了一会,眼见天色渐渐迟暮,白头山上比之上山前更为阴森,见陈越坚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道:“那好,越哥儿,把它带下山去养在哪里啊?”

    陈越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这个我还没有想好,我师父不喜欢养活物,把它带回去只怕会给师父炖成狗肉香锅的。”

    那怪狗一听,不由得往王元宝身后躲去,炖成狗肉香锅那还得了,这白头山上没有敢来招惹它的,只是听陈越如此说,不由得心中一凛,修为没有恢复之前,遇见人,它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就如同寻常的看门护院的狗一般,顶多只是长得怪异,但能懂人言却是它的依仗,能屈能伸,审时度势,顺当时候卖个乖,还不怕眼前这个拥有玄黄龙气的傻小子不把自己带回去?

    王元宝并不会知晓躲在自己身后的这只怪狗的龌龊心思,只是听陈越这般为难,便道:“那就养在我那吧,毕竟我只是一个人,总归是有点冷清,养个活物,还能解解闷,总归好过一个人。”

    陈越大喜道:“这样最好,天快黑了,我们赶快下山去吧,这白头山上我听老人说,月黑傍晚,正是鬼魅出来的时候,前些天有个闲汉醉了酒,往这白头山上来,第二天却让人给抬了出去,到如今还在躺在床上没法子动弹呢,快走,快走。”

    听得陈越这般说辞,本来惧怖已经消散些的王元宝不由得毛骨悚然,白头山上此时萤火点点,丝毫没有幽静朦胧的美感,反倒平添了几分阴森可怖。

    抱起怪狗,王元宝一马当先穿过了草丛,好在天色并不是多暗,下山的羊肠小道还是勉强能够看清,只是老话说的好,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又是傍晚时候,陈越和王元宝两人着急忙慌地下山,肯定是慢了许多。

    而王元宝怀中的怪狗则是一副得

    意神情,有了玄黄龙气,自己恢复那威风八面的境地,就容易许多,到时候,这两个敢说自己是狗的傻小子,本座定然不会轻饶……

    不过想归想,意外来得总是很快,王元宝一个不小心,脚下一踉跄,竟把怀里的怪狗不由得扔了出去。

    六月债,来得快。

    还没等怪狗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头着地,眼前一黑,泛起了金星,连天际的北辰星都没有它眼前的星星亮。

    霎时,寂静的白头山响起了哀嚎,倒也真是狗叫……

    王元宝和陈越慌忙下山,却不知道身后的有人窥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白头山在这龙场镇的时间,比龙场镇的年岁都要大,但它却不是龙场镇外天柱山的分支,反倒是自成一脉,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本来秀丽异常的白头山上,竟多出了许多坟茔,秀丽陡然一转,反倒是成了阴森,终日里云雾遮拦,胆大的樵夫和猎户,不信邪,仗着胆子大进了白头山,莫不是第二天给人抬出来,在床上瘫月余才能下地,嘴里还不住地说着“楼阁,宫殿”的怪话。

    白头山云雾里,隐隐约约地有一座楼阁的影子,只是看不大真切,楼阁之上似乎有人,望着王元宝与陈越慌张下山的路径,嘴角上扬,下了山,该唱的戏,已经拉开了序幕,只是这戏文里的角儿还没有入场,要做的就是等待,毕竟一出好戏在后头,要是等不了,没了耐性,那可就是如同嚼蜡,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

    姚经自打进了龙场镇后,指挥着五百重甲军剪除了前来浑水摸鱼的山野散修之后,便再无动静,这让南楚来的华贵妇人裴氏和老江湖鹿鸣鸿摸不着头脑,既然已经剪除了旁支末节,却没有如同意料之中去斩斫主干,这确实令人费解,南楚九方阁谍子对于龙泉王朝的底细倒是摸得清楚,这倒是与北阳王朝底细相反,南楚的谍子未渡过烟川江,便销声匿迹,没了踪影,南楚九方阁中的案卷之中,关于北阳王朝的记载,还是数十年前的老调子,而北阳王朝对于南楚的动向却是一清二楚,这并不是说南楚九方阁谍子办事不利,只是北阳王朝南镇抚司的“铜墙铁壁”实在无法摸出空档,风波亭里的谍子老手,绝不是南楚九方阁可比拟的,但是对于龙泉王朝,这些底细还是放到了华贵妇人裴氏的案头。

    姚经此人是一名猛将,出自龙泉王朝一座兵家武庙,若是追根溯源,这座兵家武庙与东神洲兵家祖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身八境武夫修为,惊才绝艳,但是此人却毫无城府可言,要不,也不至于进得朝堂数十载却一直未得寸进,一直坐在禁军殿前司都虞侯位置上,与其一同进入朝堂的武夫,如今早就已是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

    按着老江湖鹿鸣鸿的推测,这时候,姚经早就该去寻九河君蒋图的晦气,前日里,九方阁谍子就已经将关于九河君蒋图的消息放出,就是寻常山野散修也知道了九河君蒋图已经来到龙场镇的

    消息,而龙泉王朝情报机构,不可能不将这个消息通过剑书传递给姚经,斩草除根的道理,姚经绝不会不懂,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沙场至理,只怕姚经这个禁军殿前司都虞侯早就吃透了,只是此刻却风平浪静,按兵不动,着实奇怪。

    而九河君蒋图也纹丝不动,羽翼被彻底剪除,他却如同未闻,这不禁让华贵妇人裴氏与老江湖鹿鸣鸿,心生疑惑,莫不是二者达成了什么交易,这并不是华贵妇人裴氏生性多疑,南楚的境地已经足够暗弱,若是此时九河君蒋图这个九河龙蛇的江湖共主,临阵反水,攘外必先安内,南楚陷入内忧外患,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不由得华贵妇人裴氏不多疑。

    九方阁的谍子全部被撒入龙泉王朝京城,雪片般的消息剑书纷至沓来,纷杂的消息中,能用得,却丝毫没有。

    相比于焦头烂额的华贵妇人裴氏,老江湖鹿鸣鸿则更为冷静,江湖中的龌龊与鬼蜮伎俩不比朝堂上的权谋手段少,若是此时不能沉下心来,那后面的,就会步步错,陷入万丈深渊。

    “这龙场镇的水确实够深啊!”老江湖鹿鸣鸿不由得叹息一声,自己还是低估了九河君蒋图的心计与城府,能坐上九河龙蛇江湖共主位子的,果真不是普通人,一招按兵不动,就反客为主,自己的计谋不攻自破,这个人着实可怕,不得不除!

    既然无法控制,那便只有毁灭。

    老江湖鹿鸣鸿心中起了这等心思,却还是毫无异色道:“夫人不如静观其变,姚经的耐性渐渐磨光,那时候,就算我们不推波助澜,蒋图也会自取灭亡,毕竟抬头的日子,越来越近,他绝不可能一直如此按兵不动。”

    华贵妇人裴氏叹息道:“这个道理我知道,只是南楚的境地不由得我去改变,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若是蒋图与你我鱼死网破,这个罪,你我可担不起。”

    老江湖鹿鸣鸿闻言不再多言,但心中杀蒋图念头愈发稳固。

    明月如昼,疲累了一天的人,也到了家。

    张隋的娘亲姓李,名字倒是分外雅致,名叫淑华,自打丈夫科举落第后,便杳无音信,李淑华这个泼辣妇人咬咬牙,只当是自家那个死鬼当真死了,只是那些背后嚼舌根子的妇人稍有提及,李淑华便火冒三丈,骂街什么的是常事,但是寡妇门前是非多,龙场镇中的闲汉,闲来无事便到门前调笑,腆着脸想要占些便宜,张隋跟这些闲汉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但每次都是吃败次数多。

    王元宝也帮着张隋打过几次架,有胜自然也有负,当然是吃败多,但终究还是胜过几次,毕竟憾鼎拳的水磨功夫,也是正儿八经的武道功法,总不至于连着闲汉的三脚猫功夫也比不过不是?

    张隋的娘亲李淑华从商府回到折柳巷,自然是要经过巷口的算命女冠那里,别说不信,尝过世事无常,不由得你不信。

    “想要一场泼天富贵吗?”

第二十九章 于我如浮云

    折柳巷口算命的女冠笑容玩味的看着眼前这个姿色上乘的布衣女人。

    张隋娘亲愣了一下,巷口的女冠她是知道的,只是每日里忙碌一整天,回到折柳巷已经疲惫不堪,如何会想起算命一事,但女冠的笑容似乎有一种看透人心的魔力,让张隋娘亲不由得坐在了卦摊之前。

    “富贵于我如浮云”这等境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到,人间世最多的还是不义而富且贵,真能看淡名利富贵的人在这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往的世间,少见,朝堂上的谦谦君子们,市井里的升斗小民们,哪个不是为了名利而十载寒窗,为了名利而庸庸碌碌?

    读过圣贤书的,不一定看淡名利;大字不识一个的,不一定只看重名利。仗义每多屠狗辈,薄情最是读书人的道理,人人都懂,世人皆逃不出名利的牢笼,更多的,是自愿戴上名利的枷锁。

    读书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张隋娘亲这个守寡的未亡人?

    算命女冠似乎是看透了张隋娘亲的心思,笑容玩味道:“夫人想要富贵吗?”

    没人不想要富贵,人生在世,不过日食三餐,夜眠七尺,但是最希望的,还是有良田千顷,广厦千间,苍茫天地间,人如远行客,如果不及时行乐,庸庸碌碌,辛辛苦苦的一辈子,当真是没有趣,人心不足蛇吞象,知足的人不多,不知足的人却有千千万,就连修士武夫也不能免俗,长生大道所追求的,是长生不老,想一直活下去,与天不老,这其实是最大的不知足,也是最大的贪婪,相比之下,求名求利,反而成了最轻巧的事,知足者常乐,但张隋娘亲不能免俗,如果不是求名求利,张隋的父亲也不会科举落第之后杳无音信。

    还是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颜如玉张隋娘亲肯定是不需要的,而黄金屋世人皆梦寐以求,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朝登临权力巅峰,这便是名,有名自然有利,名利相辅相成。

    但若是让旁人问来,却又难以启齿,让人看透心思,就有如光溜溜一丝不挂袒露在他人眼前一般,抵触自然随之而生,张隋娘亲沉吟不语,这般让人看透,着实不舒服。

    见此,算命女冠的笑容更加玩味,谁人也脱不了对于名利富贵的渴望,要掌握人心,只需要再添一把火,让人心里的贪婪彻底燃烧,贪嗔痴,三戒中贪婪居首的道理,就是如此,贪可使人步入歧途,也可使人贪恋于世,双刃剑,只看如何用。

    算命女冠抽出一根竹签,用犹如白玉般的手指在光洁的竹签上,慢悠悠地写下了两个字,推到张隋娘亲的面前,便不再言语,闭上眼,似是神游天外一般。

    张隋娘亲见算命女冠只用手就在竹签上写下两个字,不由得大吃一惊,寻常的问卦竹签皆是笔墨写好祸福字样,哪如这女冠一样直接用手指写出,且竹签上的两字浑若天成,莫不是山上的仙师当真下山来普

    度众生来的?

    一时间张隋娘亲犹豫起来,她也是识字的,戏文本子也没少看,对于只在戏文本子里才有的仙师,竟说要送自己一场富贵,这其中的惊讶无匮于平地波澜,龙泉王朝那些道门里的仙师出入宫城楼阁,如履平地,就连王子皇孙见了也得毕恭毕敬,这算命女冠送的富贵绝不只是富贵,女人的心思到底比之男人要细腻许多,只在这些许时间内就理清了其中的关窍,若是换了龙场镇上的闲汉,只怕这时早就拜倒在地,求着仙师赐下一场泼天富贵了,张隋娘亲却深深知道,此时若是五体投地,只怕会给这仙师看不起,不卑不亢最好,没人喜欢给了好处就卑躬屈膝的软骨头,山上的仙师虽说飘然出世,到底还是自山下出来的,这等关窍自然知晓,念及至此,张隋娘亲才拿起竹签。

    被许多人摩挲过的竹签泛着如同暖玉的光泽,入手却是极寒凉的,算命女冠用手指在竹签上写下的字,竟然也泛着光芒,在这夜里,如同萤火,让人心静。

    那竹签上,只娟秀地写着两字。

    长生……

    王元宝从白头山上下来时,月已近天中,群星璀璨,陈越从白头山上下来以后,来不及跟他招呼就急忙跑回了剑器司署,冯铁匠交给他的打铁活计,陈越还没有做完,只顾着跟王元宝上了白头山,只怕冯铁匠的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

    看着怀中的怪狗,王元宝颇为无奈,他并没有养活物的经验,就是在桃花山上,白狐小灵虽说是与他亲近,但吃食什么的,都是它自己去寻,这狗又不如狐狸,在龙场镇里寻吃的,指不定就被哪家的闲汉给捉了去,炖成狗肉香锅,初春宜进补,而狗肉最是补阴养肾,龙场镇里看家的狗,也就只有六婶家没有给人偷了去,那还是因为六婶的“威名”,谁偷摸了六婶家的东西,只怕月余也别想着安宁,六婶可是吵架骂街的好手,嘴里埋汰人的话,可比读书人所读的诗词还要押韵,百十句都不带重样的,三姓祠堂看门的范老成,偷了六婶家埋在后院的新嫁酒,足足让六婶给骂了半个月,也就是范老成的面皮厚,六婶骂到口干舌燥,也不见他恼怒,事后跟镇上闲汉吹嘘了半个月。

    王元宝抱着怪狗走进了折柳巷,算命女冠的卦摊已经撤去了,也是,赚够了铜钱,自然不能一直待在龙场镇,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走江湖的,莫不是晃一枪,换一个地方,久待的着实没有,若是哪天时运不济出了差错,那可就不是掀摊子,砸饭碗的事,只怕还得挨上一顿老拳。

    江湖上的事,说不清,也道不明。

    王元宝没有想这么多,拳得一遍遍练,饭得一口口吃,钱也是得一文文赚,别人的事他管不着,能做的,只是做好自己就行,就跟方先生在学堂里讲授的学问一般,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今王元宝连独善其身也做不到,如何去管别人的兼济天下?

    被王元

    宝抱在怀里的怪狗可没有王元宝想的这般多,在白头山上才脱了封印,被山水气运镇压的滋味,可不是人能受得了的,好在它也不是人,虽说脱了山水气运的镇压,但一身修为也给莫名江的精粹水运给磨了个一干二净,金丹都没有剩下,本以为就此别过,哪知道上天竟送来了天大的机缘,到底还是上古的血脉,被斩杀了又怎么样?上天还是眷顾自己这一支血脉的,有了玄黄龙气,重新跻身金丹境界,那还不是如履平地?

    推开门,小院里倒是安静,人总是会在独自一人的夜里才会展露自己的心事,白日里的欢笑,只不过是戴在脸上的面具,还是那句话,摘下面具,愿意袒露心胸的,真的少,被伤的多了,自然就会在心中建起一座象牙塔,能展露的,只有不实,好在王元宝还有陈越与张隋两人,但能分享的,只有欢乐,没有悲绪,人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如同邻里,一家新生了儿女,欢欣的笑;一家男人薄情,养了外室,结发妻子的悲痛哭泣;一家夫妻之间的醇醇情话,能听见的没有悲欢,只是一味觉得吵而已,乐可同乐,悲不同悲,到底,还是需要自己独面悲哀。

    王元宝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思绪纷乱,想的最多的,还是窈窕女子所讲的那句话,练武没了练气门路,当真只是个花架子吗?王元宝不确定,他所向往的,不仅仅是行走江湖,最希望的,还是御剑远游的剑仙人物。

    方先生那里的书,不仅多,而且杂,王元宝记得最清楚的,还是一本记载着青莲剑仙逍遥事迹的稗官野史,月夜里,也是现下的月夜,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等逍遥快意,意气风发,如何不让人心向往之?少时须得读诗书,逍遥快意,不懂诗词中的游侠豪气如何得了?都说青莲剑仙仗剑携书走大荒,凭着一柄飞剑,一壶老酒,就可以在大荒冥原独战真龙,一口胆气如龙,剑斩真龙,纵剑远游,何等的潇洒,何等的逍遥!

    白骨血海之际的山海关,就是以真龙骨血铸就。

    山是骨山,其白如昼。

    海是血海,其红如暮。

    昼与暮之间,孕育着森罗天下整个的剑道气运,天下的剑道气运有一石,山海关独占八斗,这也是森罗天下众多顶尖剑修齐聚山海关的缘故。

    怪狗卧在床下,思虑着如何将王元宝身上的玄黄龙气给攫取干净,夜色渐深,一只长相怪异的狗,爬上王元宝的胸口,贪婪的感受着玄黄龙气的滋养,但很快它就不再满足于只是这般微弱的玄黄龙气,蓦地,怪狗抬起脚爪,自爪缝间弹出一道淡淡光刃,不时有一星半点的寒光闪过,这是它所能掌握的最极限的神通术法。

    金色的眼眸之中杀意渐浓,利爪陡然刺向熟睡中的王元宝,只要剖开这个傻小子的心窍,这玄黄龙气就归自己了!

    眼见利爪已经接近王元宝的心窍。

    异象陡生……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1902/ 第一时间欣赏一剑封天最新章节! 作者:白空蝉所写的《一剑封天》为转载作品,一剑封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一剑封天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一剑封天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一剑封天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一剑封天介绍:
谁家年少,十里红妆素手纤,泥巴少年向往锦衣夜行长安道,一肩星辰,一肩剑,纵他千般风流,万般潇洒,不长生,终成空…… 读者群【676677949 招募中】一剑封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剑封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剑封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