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学霸
俩个素昧平生的少年人就这样聊了起来。姜十三这时方知,自己身在城外的摩云观里,是被寺里的“高僧”施粥救下的小命。
没聊太久,他又沉沉睡去。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这次醒来后精神好了许多,肚子也开始正常的咕咕叫起来——他在桥下的那两天,已经感觉不到饿了,只有将死前的麻木。
杨二还是在屋里忙前忙后的照顾五个病号,见到姜十三醒来,二话没说就出去打饭,这次端来的是一碗加了鱼汤的稠粥。可怜姜十三恨不得把碗都吃进肚里去,吃完后,他已经能缓缓坐起,靠在墙上说话了。
当天晚上,同屋的病号中有一个没挺过来。第二天一早,杨二拿来一张新草席,帮新认的小兄弟姜十三换好草席,然后用旧席子把那具尸体一裹,搬了出去。
正午,姜十三依旧领到了鱼汤泡米饭吃。
已经记不得自家上一次吃米饭是什么时候了,来不及感概,姜十三和几个同屋的难友比赛一样,把碗里的东西都刨进肚里。
几个骨瘦如柴的人靠坐在墙边,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回味着鱼肉饭的滋味,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傻笑。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一会,屋里进来了几个凶神恶煞,手拿短棍的僧人,杨二见到来人,一蹿而起,过去汇报了几句。
姜十三他们几个要老了饭的,见到这阵势,不待人教,早已齐齐跪倒,口中“恩公,大师”的开始乱叫起来。
僧人中为首的一位,身量宛如山岳的大和尚低头看了看他们,满意的笑笑:“不错,都不错,都带去‘净身’吧。”
稍后,他们几个就被带出了屋子,一路被领到寺后。山墙下是一溜高低有致,青石堆砌的水池,清洌的山泉水被粗大的竹管从山上引下来。还没等他们几个明白过来,就被侯在那里的几个和尚按在椅子上剃光了头,然后被扒去衣服,搡进了水池里。
就着正午热辣的阳光,姜十三算是洗了个清爽澡。洗完后他们又被赶进旁边低一点的池子里,这池水有些浑,还有些怪味,姜十三在喝令下又在池子里扑腾了一会后,终于被放上了岸。
然后他领到了一件月白布短褂,一条灰布裤子,还有一双草鞋,之前身上的那些破烂被统统被没收了。
这之后他们每人又领到了一片指肚大的药片,当场喝掉后,算是齐活,又被带了回去。
傍晚时分,他又领到了今天的第三顿饭,这次愈加的丰盛,满满一碗干饭,上面盖着鱼肉丝和菜蔬。姜十三吃饱后兴奋的拉着杨二不住问东问西,杨二被他缠的没办法,就把自己这几天打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据他说,屋里这些人都是被南海普陀山的禅师“寄养”在这里的,摩云观的大师算是代同道招徒,等到他们多少能念几句经文后,就会被送去南海的寺观,正式出家了。
“怨不得今日要剃度呢,谢天谢地,这回咱们算是沙弥了吧?唉,也不知何时能领到渡牒。”姜十三听到这里,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头皮,回味着糙米饭的香味,一脸兴奋的说到。
“难说,还要习经文呢,学不会的都去挑土了。”杨二闷声闷气的回到。他没有姜十三那么激动,他不想去当和尚,他只想回杭州无忧无虑得做一只小贼。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打消不了姜十三对美好的寺观生活的向往,这会只能暗自郁闷。
“习经好呀,沙弥就是要习经嘛......”姜十三已经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幻想中了,压根没注意到杨二的郁闷。
第二天一早,姜十三他们几个被带进了一间偏殿,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老少都有,地上摆满了条案,条案上有沙盒和树枝,殿前的木架上还有一块黑板。
没过多久,门口有人唱名:“普渡大师到......”听到唱名,所有人急忙躬身起立,进来的是一位瘦瘦高高,身披袈裟的大和尚,和尚进门后也不耽搁,就开始在黑板上写下几个简体字和阿拉伯数字,写完后,和尚转身一笑:“今日咱们继续学经。”
......
每个人都有一款属于自己的打开方式。
姜十三,这个来自处州乡下的乞丐少年,这一刻,被穿越者正确打开。
从没上过私塾,一个大字不识的他,只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就在沙盒上用树枝默写出了从一到十的汉字,顺带着把对应的阿拉伯数字也写了出来。这还没完,当天下午,他又新学了五个字,然后第二天一早,姜十三就把昨日学会的东西统统在沙盒中默写了出来。
活到十五岁,历经劫难后,才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学习文字的姜十三,发现大师教授的所谓“经文”并不繁难,无论何字,自家只需闭眼在心中默念个几回,便能铭记在心。
三天,只用了三天时间,少年远超侪辈的识字速度就惊动了普渡大师。在震惊中亲自出手考校一番后,姜十三这个名字,在某一张表格上的评级就变成了“甲”。少年人打死也不会想到,昨日还是饿殍的自己,今日就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人上人”。
他很快就能体会到“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的含义了。
姜十三随后被分到了一间陋室里。陋室随小,但好歹也算是单间,屋里有正经的床铺,加上他只住了三个人。一个半老的老头,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这两位仁兄他在课堂上都见过,也都是识字小能手。
不论什么原因,总之,在这种艰难困苦的环境下,还能高速识字算数的人,无疑是符合了某些人的要求。姜十三很快就发现,自从住进单间后,自家领到的饭菜里居然多了鸡腿和猪肉片出来。
和那些用不了两天就被发配去干活的过客不同,他现在已经在课堂前排有了固定的位置,领到了专用的笔墨纸砚,每天他只需要用心学习小学语数就行了,来上课的“高僧”总是和蔼的给前排这几位抽时间专门“讲经”。
第62节 视察摩云观(一)
杨二没有姜十三这么幸运。他和大部分人一样,记不牢,也不想记那些曲里拐弯的“经文”。原本是要打发他去挑土的,好在管事的穿越者打一开始就看他顺眼,又觉得他年龄小,喜欢他的机灵,就安排他去照顾病号。
杨二最初打算趁人不备,夜半逃出这所邪庙。然而就在他看好墙头,决定行动之前的某天晚上,寺后响起了枪声。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喊出去埋尸,当他发现,已经跑进林子里的两位先烈,是被人从背后用某种鸟铳打死后,杨二就熄了跑路的念头。
他现在只能把对胡正气的仇恨埋在心里,暂时老老实实给穿越者干活了。
不过照顾病号还是有好处的,自从姜十三搬走后,每隔一两天,他就能偷偷给救命恩人兼新认的大哥弄来一根鸡腿,或者是一片肥肉。杨二在大嚼之余,老想提醒这个很对自家胃口的小兄弟一句:“此地透着古怪,不像是佛门渡人的路数”。
然而每当他想张口时,总能听到姜十三喋喋不休的赞美着眼下极乐世界般的日子,杨二只能默默把话咽回肚子里。
十五岁的少年自然考虑不了那么多,从现在起,他只需要享受“学霸”这个属性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就行了,而且,这才是开始,好处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几日后的上午,就在姜十三坐在摩云寺的偏殿里,埋头计算着一道数学题的时候,殿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下一刻,呼啦啦涌进来了一群人,头前引路的正是方丈普渡。被一群大汉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是一位身材高大,一身湖丝道袍,手中轻摇折扇,公子哥般的人物。
见到这等阵势,不待人喊,殿里这些天学了不少“规矩”的人赶紧起身肃立。
姜十三在起立的时候偷偷往外间瞥了一眼,发现在寺里凶名赫赫,专司管教新人的胡闲胡总管居然在殿门外候着,他马上明白过来,今日来的必定是贵人了。
下一刻这些人却偏偏冲着姜十三走了过来,平日里宝相庄严的普渡大师今天却略略有些猥琐,指着姜十三微微一笑:“这个是学霸,饿得站都站不稳,一天还能学十几个字,夸张的很。”
“嘿,这种人有杀气,最少都是三道杠,我当年在学校都是躲着走的。”年轻公子嘿嘿一笑,用古怪的口音说了一句少年听不懂的话出来。
一阵附和的干笑声从四周散发出来。公子身旁一位三十多岁,头戴软帽,看上去像个管家模样的人张口问道:“这号人多不多?”
普渡和尚闻言苦笑一声:“哪里有那么多,能跟上识字速度的统共也就三五个。”说到这里,和尚欣慰的拍了拍姜十三的肩膀:“这种水平的就他一个。”
姜十三此刻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在下一刻公子哥笑呵呵的问了他一句,这句话他倒是听懂了:“小兄弟叫什么名啊?”
“回老爷,小的姜十三。”少年赶紧躬身回话。
公子哥听完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又是这种名,这学霸也应该有个大气点的名字嘛......”
下一刻,姜十三的后颈上立刻被人扇了一巴掌,耳边听到一声低喝:“还不谢过公子赐名?”
少年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双膝跪地:“十三拜谢公子赐名。”
公子哥哈哈一笑,“唰啦”一声打开扇子轻摇几下:“你们这是赶鸭子上架啊,也罢,就起个名吧,嗯...姓姜,这姓姜的貌似出名的不多啊,姜昆?不妥不妥,我这会能想起来的就是姜子牙了,嗯,就叫姜尚吧,这名如何?”
“好!好名字!”
“这名不错,透着大气!”
“辅武王伐暴纣,姜尚这名字很有现实意义,曹总起名的水平实在是高!”
四周围一大波阿谀之声滚滚而来......
公子哥一脸得意,收回檀香扇在手心敲了敲:“见笑见笑,老哥几个过了啊,过了......”
忽悠而来,忽悠而去。一群人冲进来给少年留下一个新名字后,仿佛办完了一件大事,谈笑间转身又出了殿门。只留下新鲜出炉的“姜尚”同学,还愣在那里双眼发直,百思不得其解。
......
随着一个个“项目”的陆续完成,伴随着“那一天”的临近,穿越集团开始了战略收缩。换句话说,就是最近不搞事了,安心消化已有资源,为远征做准备。
本着这个目的,这几天公司里的重要人士凑了一个督导组,集体到各处据点视察,今天轮到摩云观。大伙主要是来看一看这个投了不少资源进来的“流民安置营”,到底建设的如何了。
公子哥自然就是曹川曹董事长。由于眼下要尽量节省穿越次数,所以他现在不论在哪一处时空落脚,总是要就地休息一段时间后,才会视情况再次穿越。最近这几天他一直在塘庄里养膘,今天正好跟着夏先泽一伙人来摩云观散心。
一群人参观完“摩云观小学”,从廊下破旧的偏殿里出来后,穿过一排临时搭建的茅草棚,上去几层石阶后,就是摩云观旧日的前殿位置。此刻正有一伙精赤着上身的流民,在工地上汗流浃背的忙碌着。
摩云观原本的前殿和正殿由于雷火,早已是残桓。这些天观里收罗来的流民们把能用的木料砖瓦都挑拣出来,其余的废料都挑到山后填沟,然后再从寺外担来沙石,填进基坑,用木桩夯实,准备盖房。
“摩云观的地理位置不错,就是这里面破烂了点。不过也好,咱们正好全部拆掉重建,反正这些人闲着也是闲着。”冯峻一边领着大家前行,一边介绍:“眼下是一期,计划是打好地基,先暂时盖成单层宿舍,二期的话就等钢筋了......”
随行的有工业口的穿越者闻言顿时翻起了白眼。
戴着软帽,一副老管家模样的夏先泽咳嗽一声,不再把话题往钢筋这种没谱的东西上引,他换了个方向:“我看这些干活的人精神面貌还都不错,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看来也是费心了。”
第63节 视察摩云观(二)
“不老实干活的也有,等下就能见到。”冯大师闻言精神一振,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来:“我们目前给所有收容来的人都造了册,也简单的分了级。刚才大家看到的那个学霸,还有几个匠人,目前都是‘甲’类人才。”
说到这里,冯峻指着工地上正喊着号子,努力夯地基的人们继续说道:“这些人都属于乙类,统统是文盲加农民。这些底层的花子流民被我们救治,收容,而且在这里吃到了饱饭,所以普遍对公司有感激之情,也都愿意卖力干活,基本不需要监督。”
当一行人来到山脚下的后殿位置时,冯大师停下了脚步:“现在寺里的看守,主要是屏风寨调派过来的人马,另外就是少量的丐帮投诚人士,咱们穿越者目前还是太少,只能负责轮流望哨。”
说到这里,冯峻扬手和山墙那边打了个招呼,大伙一看,原来山墙上搭了个望台出来,有穿越者在上面值班,胸前挎着的是加了瞄准镜的SCAR突击步枪。
“这帮人的级别就是‘丙级’了。”冯大师领着大伙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然后指着前方的一伙正在干活的人,脸色严肃了一些:“我们对丙级的定义就是‘潜在的危险分子’,这些人是需要二十四小时持枪监视的。”
大伙定睛一看,发现后殿的这伙人貌似和前殿的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裸着上身,一样的在出力干活。
冯峻知道大伙在想什么,笑了笑解释道:“自从周寨主在我们的扶持下做了丐帮团头后,这些人就被陆陆续续送过来了。”
听到这里,马上就有人反应了过来:“是丐帮的前朝余孽?”
“没错!”冯峻点了点头:“这些人以前都是丐帮里的大小头目,积年的老贼,平常吸惯了底层花子的血,享福惯了,怎么可能甘心在这里做苦力?这段时间光是耍死狗被吊死的,还有半夜翻墙被打死的,加起来十几号子人了。”
看着这些貌似温顺,眼中却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凶光的前丐帮大佬们,督导组诸人先是沉默了那么几秒钟,然后夏先泽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道:“这些人到时候第一批送走,到了那边,随便他们,广阔天地,可劲跑。”
“嗯嗯!”冯峻连连点头:“是要抓紧送走,丐帮这边的改革项目未来还有很多,这种人还会陆续被送过来,我这里滞留太多的话,看守压力太大。”
正在辛苦干活的大小丐头们,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经被人商定,曾经坐在墙角,晒着太阳,数着铜钱,嗑着虱子的美好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视察完工地,督导组又去看了搭建在寺后的梯级石砌山泉浴池,治疗室,厕所等一系列为了收治流民而新修的建筑。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正午,随着尖利的竹哨声响起,正在工地上忙碌的人们急忙放下手中的工具,穿起扔在一旁的土布短褂,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队形,往食堂走去。
所谓食堂,其实就是一溜竹棚,很简陋。厨工站在热气腾腾的土灶大锅后面,面前是拿着粗瓷碗,排着队的苦力们,周围有穿着僧袍的假和尚,提着棍棒和皮鞭在巡视。
伙食倒是很公平:只有大小两个灶,在大灶领饭的人,都能得到一大碗糙米饭,米饭上面还会盖一大勺菜,菜里面有些动物下水和时蔬,看上去量大管饱。
而所有的穿越者,监工,包括少数几个甲类人才,都是在小灶用饭。这里的饭菜就比较贴合穿越者的习惯了:每人一碗菜,有鸡有鱼,米饭想吃多少自己去舀,没限制。
大伙这时侯也都饿了,没人客气,纷纷过去打好饭,就像过去农村吃饭一样,一群人乐呵呵找了块干净地方,人手一个粗瓷大碗,一个竹扎子,围成一圈,埋头开吃。
一直在忙前忙后招呼人的冯峻冯和尚这会也稍稍喘了一口气,看到曹川和夏先泽这些人都开始刨饭,冯峻知道,今儿这一关差不多算是过了。
虽说这帮人今天主要是来游山的,然而冯峻并不敢掉以轻心。随着穿越者的人数不住增长,眼下公司里的混账也是越来越多,屁事不懂专门找茬的很是有那么一帮人,一个个仗着股东身份到处指手画脚,让冯峻这号管着具体部门的实权人物很不爽。
就在冯大师自己也准备开吃的时候,一个暄暄白白,个头不高,大腮帮,还有点小肚腩的穿越众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边,然后对着碗像是在自言自语:“人力资源这块的伙食真是不错啊,标准是不是高了点?毕竟公款嘛......”
缓缓把夹到嘴边的一片肥肉又放回碗里,感受着周围传来的几道幸灾乐祸的目光,冯大师此时的内心是崩溃的:“狗官啊狗官,真是位面崩溃都少不了的狗官啊!”
然而诅咒归诅咒,解释还是必须的。定了定神后,冯峻皮笑肉不笑得对着这位岁数奔四张的白胖子说道:“王局,就伙食标准来说,这点东西其实不但没有超标,反而需要提高!”
......
一直以来,陆续来到这个位面的穿越者,他们在旧时空的详细个人资料,曹川并没有公布。
这种事是很敏感的,曹川已经就此公开说明:大伙的档案公开与否,最后是由某个人或者某个部门保存,或者干脆永远都留在旧世界,这些将来由全体股东来决定,他本人无条件服从。
所以眼下就是这么个局面:每当有新人加入时,他只会笼统的介绍一番此人的年龄,专业,特长,其他的就没了。
拿今天这位“王局”来说,他初到宝地的时候,曹总可是很自豪的拍着他的肩膀给大家介绍:这位可是财政局王副局长,级别很高,处级哦......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这位处级的财政局副局长,缘何放弃大好前途奔赴非洲,又是如何加入到穿越大业的,他本人不说,曹川不说,迄今还是个迷。
第64节 粉墨登场
王局长本名王理国,此人适应能力超强,穿越后没过多长时间,就凭着自己曾经掌管过大笔财政拨款的独到资历,堂而皇之的窃取了公司的财政大权,正式当起了公司的“大管家”,升任了财务总监。
需要注意的是,此人的上位是在一大波默许中完成的。有为数不少的“不明真相”的群众,哪怕和他交流不多,对他平时和和蔼蔼,说话如沐春风的印象居然也很不错,真·处级干部的战斗力可见一斑。
王理国总监新官上任后,倒也没出台什么大动作,只是把各部门的帐理了理,然后规范了一下财务制度。像今天这样直言不讳的指出来人力资源部存在“公款吃喝”的情况,讲真这还是第一次。
遭遇狗官的无端指责,冯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这关系到他和人力资源部同仁的声誉。怼了王理国一句后,冯峻顿了顿,大概是胸中有火,原本柔和的声线这会显得有点尖利:“未来我们占领大员后,肯定有相当一段时期是要靠粮食外运的。对于这些人来说,今天在杭州这个漕运总站吃一碗鱼杂饭的成本,不会高于将来在大员吃一碗素米饭的成本。”
轻轻把手中的碗搁到脚下,冯峻抬起头继续说道:“在一处只有野人和疟疾的蛮荒地带搞开拓,举目四面皆敌......我觉得吧,一个身强力壮,下船伊始就能干重活的劳力,总要比一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病鬼有用吧?”
话说到这里,一旁埋头刨饭的人里面有几位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冯峻这时翘起嘴角笑了笑,竖起食指加重了点语气:“卡路里不是钱包,是偷不走的。这些人吃下去的大卡,最终都会在劳动中给我们还回来。”
“费用嘛,感觉上好像高了点。但是有些事吧,咱们还是要长远来看的,您说是吧,局座?”冯峻这时就剩半边脸貌似在笑。
“哈哈哈,不错不错,老冯分析的很有道理啊,不过老王的操心也是必要的,都是为了工作嘛......我说大家抓紧吃啊,今天流程很紧,吃完咱们再去五显寺转一圈。”
......关键时刻,夏CEO使出了领导必备大招之——活稀泥,把气氛松动了起来。王局座这时呵呵干笑几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低头刨起饭来。
小插曲貌似就这么过去了。督导组下午又去城东的丐帮总堂转了一圈,和周团头亲切交谈了一番,一直辛劳到傍晚时分才打道回府。
时间一天天过去,公司内部气氛的渐渐紧张起来。随着设备,人员,物资这些条件陆续齐备,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渐渐接近尾声,与此同时,一些穿越公司前期投资的“短平快”项目,也终于到了见分晓的时候。
......
1627年9月16日,农历八月初八,大明朝三年一度的秋闱,就要在明天举行了。
杭州城北,保信坊内的一处清静小院里。黄志诚坐在一株月桂树下,仰头呆呆的看着那一抹银亮的上弦月,长久以后,他才缓缓叹一口气,收回目光,从面前的小石桌上端起茶碗,浅斟了一口。
当初那个一身唐装,扎着短尾,拎着画筒四处兜售假画的黄志诚早已消失在旧世界。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位头戴唐巾,一身素白中单,举手投足都和明代文人一般无二的“黄平黄秀才”——志诚现在是他的字。
就在几天前,一直在这间小院里备考的明人黄平,按计划病倒了。当天用过早饭后不久,黄秀才感觉头晕目眩,昏昏沉沉,貌似有点着凉,于是就回房昏睡过去。
没过多久,南望南秀才“恰好”来访友,见到黄平昏迷不醒,“大惊”之下趁着天色还未黑透,雇了车船,连同院里的丫鬟杂役一起,几个人悄无声息的来到塘庄,“求医问药”。
黄秀才半昏半醒之间,被南望的好友,“方外神僧”,某白姓和尚一番摸脉后,被确诊为思虑太过,体虚气虚,风寒入体,需要就地卧床静养。
当然,这一静养,黄平自然就和他念念不忘的秋闱失之交臂。事实上从这一刻起,他就已经处于被软禁状态,黄秀才再也回不去那座小院了。
第二天一早,在塘庄里研习笔墨,观看黄平录像多日的李鬼黄志诚同志,身穿宝蓝色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手摇折扇,领着那个高大的“长随”,粉墨登场了。
主仆二人径直去了保信坊的小院,大摇大摆的接手了唐僧的通关文牒,咳...是黄平黄秀才的告身文书,这一刻,六耳猕猴正式开始取西经。
邻居们自然不会注意到平日里几乎从不出门,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赶考秀才换人了。而黄秀才这里除了那个小婢女不见之外,余者一切如常,秀才公每日里只是研习制艺,在旧世界赖以为生的假画手艺,这时早被他扔过一旁。
关于黄志诚同志未来如何使用的问题,穿越公司内部也是乱哄哄讨论了好几次才最终定下来。
一开始冯峻他们的计划其实是很笼统的,没有考虑那么长远。然而随着源源不断的,跨越时空而来的穿越者数量的增长,随着来客们对明王朝的认识越来越深入,随着整个体系的完善和自我信心的提升,现在的穿越公司,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人,已经能够把目光投向未来,做出一些长远规划了。
黄志诚原本预定的那一系列头衔在七嘴八舌中就被肢解开,这中间至少分离出来了两个其他职位。
第一个职务:商人。这是一个需要公开露面的角色,要在明面上负责管理公司在江南地区的所有正规商业机构。
第二个职务:江南情报站站长。这是暗职,要负责掌控流民运输,管理丐帮以及掌握整个江南地区的情报系统。
至于黄志诚,有大佬指出:鉴于他的特殊身份,缙绅以及文宣战线才是他日后施展身手的地方。所以未来黄举人的工作重心,首要任务应该是“养望”。这之后在意识形态方面,收集高层动向,针对江南缙绅阶层的思想政治方面做出影响,煽动和鼓吹才是他的主要工作。
第65节 秋闱
经过这么一划分,显而易见的,黄老爷就要安心在江南潜伏下去了。
当然以现在的局面,并不需要他急着为公司做出什么贡献。相反,所有和穿越势力有关的人或者物品,现阶段黄志诚都应该竭力避免出现在自己身上才对。
像和穿越势力有来往的徽商刘耀祖那里,他就应该回避。一切都要等他以一个土生土长的明代举人身份,在未来融入缙绅阶层后,再装作不知情的慢慢接触。
某大佬在对黄举人的未来做出安排后,又在一片窃窃私语和嘲笑声中,毫不知耻的对他做出了最后批示:只蛰伏,不启用,待战时,见奇效......
......
回想着自己这段时间以来遭遇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儿,那种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的心绪又涌了上来。好在这些天下来,心态也调整的差不多了,黄志诚此刻花前月下,以茶当酒,倒是真真多了几分古人的洒脱出来。
默默叹了口气,收拾回思绪,他就像一个临战前的士兵,开始最后一遍检查起整个计划来。
南望和黄平那一条线已经完结。这两位重要人士已经被事实上软禁起来,会在不远的将来被送去大员。这世上最终只会存在一个黄秀才,嗯,未来的黄举人,姓黄名平,字志诚。
衙门那里也已经花足了银子——古人黄平还在小院里读书的时候,假黄平已经粉墨登场,试探着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任务:持着穿越公司七拐八折买来的一张致仕官员名刺,约见了布政司衙门的胥吏。
三年一度的乡试正是这些胥吏们发财的时候。过万的考生中自有那手眼通天之辈能走通高端路线,搞定考官和暗语。五年前考官水太凉同志就在杭州城玩过这么一手,结果被眼睛雪亮的群众告发。黄志诚是穿越者,当然没必要走这么危险的路子,他只是花七十两银子从胥吏那里买了两项“传统服务”。
第一项是“雅座”:考试时他会被分配到贡院里早年间建造的宽敞老号。这同时他一并花银子买了个“伴当”,也就是在考场那几天,会有一个值守老军单独帮他煮饭漱洗,早晚照应。
至于最重要的考题问题,也已经准备妥当。本届浙江省乡试的主考官是翰林院检讨陈盟,同考官是吏部给事中张唯一,这两人是符合历史资料的。所以在确定考官的那一刻,穿越势力已经默认本次乡试的考题会和历史相同。
接下来就简单了:首先排查各处旅馆客栈,找出了几个原本历史上在这一届中举的赶考书生,评估后锁定了其中的一位韩姓秀才。穿越者手头是有从后世查到的,韩姓秀才中举后的时文选集的,接下来黄志诚只需要背熟这几篇八股就好。
就在初七这一天,韩姓秀才晚饭后开始发烧昏睡,下不了床,这场急症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位倒霉鬼的病会在关键的头场考试后慢慢痊愈......一切都是那么流畅,熟悉的套路,熟悉的味道。
一个在后世靠做假画吃饭的二流贩子,现如今身在大明朝,怀里揣着黄姓秀才的文凭告身,肚里塞的是韩姓秀才的八股文,即将踏上祖宗们延续千年的科举考场,假货能够假成这样,也是不容易,人生中最光怪陆离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了......
就在黄志诚思古念今的时候,从厢房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这个身影来到黄志诚身边后,画风突变,一伸手递过来一根黑兰州......
黄秀才借着月色,毫不见外的两指一夹,下一刻“叮”的一声响起,主仆二人于是在十七世纪抽起了过滤嘴卷烟。
“明天开始考,那么再有半个多月,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高大的黑影蹲在月桂树下的花池上,看不清面貌,烟头一明一灭。
“是啊,再有二十来天,结果就出来了。”黄秀才吐出了几个烟圈:“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不知道今后让不让你留在杭州工作。”
“随便他们安排吧,我是无所谓。”
“呵呵,其实去大员也好,你懂的,那里现在就是延安,苦是苦了点,但那是资历。我这是没办法,量身定做的壳子,你可要想好。”
“嗯,我回头再想想,抽完烟早点睡吧,明天要赶考。”
“OK,我抽完这支就睡觉。”
这是黄志诚和组织派给他的“仆人”之间,在临考前夜的一段对话。
事情走到这一步,一开始甚至显得有点玩笑般的“李逵计划”已经接近尾声,穿越势力所能做的都已经做完,剩下的就是等结果了。
公元1627年9月17日,农历八月初九的凌晨,天光未亮,杭州城里的上万名考生,就已经打起灯笼,提着考篮,往贡院方向行去。
贡院就在城北,离艮山门不远。平日里默默无闻的贡院,此刻在黑暗中光耀无比,吸引着四面八方缓缓行来的萤火虫们。而“黄平黄秀才”主仆二人,则和其他考生一般无二,这时同样在黑暗中匆匆赶路。
离着贡院还有半里来路的时候,前面就已经设了路卡,只许应考秀才过关。黄志诚走到这里,从身后人手中接过考篮,灯火明灭中这主仆二人隐蔽的用力握了握手,低声说一句:“加油!”,然后黄志诚转身整了整儒衫,昂头挺胸,大步往贡院走去。
......
豪情很快就在漫长的等待,领签唱号,和羞辱性的解衣搜身中消磨光了。
等他狼狈的找到自己的号舍,坐下来喘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这时候他也不可能带手表进来,只能看着太阳估摸时间。
好在之前的准备工作没有白做,大约是那张缙绅名刺的缘故,布政司衙门的胥吏也不敢赖账。黄秀才这次乡试,分到的是“地”字号的老舍,起坐还算宽敞。坐下没多久,门口的老军过来,默不作声的替他打扫了号舍,之后又提来了水,小泥炉生了火,黄秀才终于在傍晚时分,喝到了瘦肉粥。
睡一觉养足精神,等到午夜子时,就有小吏过来发了考卷,灯火中还有人在举着题牌来回游走,嘴里大声喊着考题:“君子易事而难说......及其使人也......德为圣人......”
第66节 出航前(一)
早早便起身端坐在号板上的黄秀才,这一刻,于烛光中无声显出笑容,嘴越咧越大,连后槽牙都露了出来。
他先是静静思索了一会,然后从带来的那二十四幅答题纸中,细心的先挑出了十二幅草稿卷——这些纸都是在布政司衙门备过案的,卷首书写着他的姓名、年甲、籍贯、三代姓名和本经,骑缝上不但用印钤记,印卷官的姓名也用长条印印于卷尾,正稿和草稿各十二幅。
集团犯罪就有这点好处:容易出纰漏的地方都会被人想到。黄志诚这时候并没有急着把自己早已背熟的八股文往正卷上抄,而是按照事前计划好的预案,在草卷上写写画画,做出一副冥思苦想,遣词造句的样子来。现在对于他这个文抄公来说,时间还有的是,一定要沉住气...沉住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就是八月十七,黄平黄秀才在天启七年的乡试之旅也到了尾声。早在第一场考完就得到消息的穿越众,也已经提早庆贺了一番。
几个月以来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当初有点儿戏的想法现在成功了,穿越势力居然真地鼓捣出来了一位“真实的假货”,这他奶奶得太有成就感了啊!
黄志诚本人也是感慨不已,好在离放榜还有些日子,所以他现在还有时间做准备,嗯,做好当老爷的准备。
趁着自己现在还是个无人关注的小透明秀才,他这几天抓紧往塘庄跑了几趟,主要是去落实自己今后的联络人,联络方式,以及后勤供应这些问题,顺便把陪了他好久的“仆人”退还给公司。
要知道,按照规划,等他中举以后,就不能再公开来塘庄了。今后除非紧急情况,他都只能通过联络人或者设备来和公司沟通。
然而联络人目前还没有定下来——眼下有志于当特务头子的穿越众还真不少,五六个谍战帝这几天正在公司里忙着台上互喷,台下拉票;黄志诚去了两趟发现这帮人正撕得热火朝天,没办法,他只能提着一包银子先行回城。
趁着离放榜还有几天,他出门寻了一个人牙,先给自己小院里雇了一对粗使夫妇,临时干些杂务——豪宅管家丫鬟这些奢侈品要等他正式中举以后再说,眼下他还是一个普通秀才,自然不能太过张扬。
这对夫妇是杭州土著,女的做饭洒扫,男的干些粗笨活。黄志诚现在雇人,都是特意选有根底的本地人,这也符合官宦人家的做派。
拿出银子给男仆,交待他去换些上好铜钱,顺路再买些酒水菓子回来备下。在忐忑不安中又过了几天,他按计划一直在家静候,心中有鬼的人,就不要去凑什么榜下捉婿的热闹了。一直等到九月初三日的早上,听到街口的吹打吵闹声响起。
“捷报贵府老爷黄讳平高中浙江乡试第三十三名,京报连登黄甲!”
哪怕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这一刻当黄志诚站在小院门口,听着报子的唱名,看着门前议论纷纷的街坊们,他还是头晕了那么一下下,扶住墙略微晃了晃脑袋,这才清醒过来。
赏了报子铜钱,赏了酒,又拿出菓子散给了来道喜的邻居们,黄秀才,不,黄老爷一直忙到掌灯,才把一波波跑来报喜的人和邻居们都打发走,直到这时候,他才有功夫回想起自己的名次来。
根据从后世带来的资料,被他顶替掉的韩姓秀才,原本是会以第三十五名的成绩中举——这个位置符合穿越众的要求:名次靠前太引人注目,名次过于靠后将来应酬时也有些拿不出手,三十五名这样的位置就正好。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黄志诚以三十三名的成绩中了举,这会他静下心来细细一想,大概原因也就被他找了出来:书法,只能是书法。
他在穿越前是做假画的,好几种字体都有涉猎。这次乡试他用得是台阁体答卷,由于答案早已准备好,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把文字写漂亮。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一点点差别,使得他比历史上的韩姓考生名次提高了两位。
想明白其中关节后,他就高高兴兴去休息了。接下来的几天黄老爷忙得不亦乐乎:在鹿鸣宴上和大伙一起尬舞,在同年会上四下结交基友,在座师和房师那里统统送上了略超行情的礼物,不为别的,只求二位牢牢把小鲜肉记住......
官面上忙成这样,私底下也一样门庭若市:求举家为奴的,求投献田土的,求认干爹的,送礼的,保媒的,典女的......
黄大老爷百忙中还要抽出时间来挑管家,挑豪宅,挑丫鬟,还好现在是大明朝,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还没有发明出来,不然的话某人还要先洗一把钱,那可就真真要了老命。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即便是在秀才不如狗,举人满地走的杭州城,作为从过万生员中脱颖而出的百名俊杰之一,以毫不逊色于后世公务员考试的录取概率,成功挤入统治阶层的黄平黄孝廉,最近这段时日,也一样处于人生高光时刻。
......
新举人如何骄奢淫逸且不去管他,让我们把时间往回倒几天,就在1627年10月11日,农历九月初三,黄老爷中举的同一天,另有一桩足以影响本位面历史进程的大事件,正在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秋风阵阵,暗灰色的浓云布满了天际,晨光中透着满满的萧瑟味道。寒露刚过去没几天,杭城内外就有一股股冷意袭来,比往年早了许多。明末小冰河时期的反常气候,已经越来越明显的在这片土地上显现出来。
原本应该气势雄壮,人声鼎沸的誓师出征仪式,在这样一个清晨,也莫名变得有点冷清寂默。
塘庄门前新修的青条石河码头,一溜烟停靠着几艘沙船。最大的两艘上面此刻站满了人,这些人或者在低声窃窃私语,或者互相拍打着胳膊,嘴里说着:“保重!”
第67节 出航前(二)
送行的场面很标准,也很常见,就是奇装异服的人多了点,古今中外穿什么的都有。剧组转场就是这么个感觉,皇阿玛骑摩托那种,肃穆中混杂着喜感。
如果按照最初制定的计划,穿越者组建的远征队其实在十几天前就应该出发了。之所以拖延到今天,说起来还是管理层经验不足的锅——船用设备没按时供应。
不过完全把责任推到管理层身上也不合适——公司现在所谓的管理层既没有那么大的权威,也缺少一点合法性。现在的大小头目是在新股东滚滚而来的环境中野蛮生长出来的,除了夏先泽算是大伙默认之外,其他诸如冯峻,王理国这样的部门经理还有待修炼,暂时来说,他们的威望还不够。
管理层虚弱的后果就是:任何牵扯到“进口”的物资申请,都会经历一段部门间的推诿扯皮后才能付诸实施。没办法,现在缺少一锤定音的人。唯一在法理上能搞定这一切的曹董事长,偏偏又从不插手这些事。
当然了,曹总也是有理由的。且不说他经常性会消失一段时间,即便是不消失,他也不可能大咧咧去指定谁谁上位——大家真的不熟。
虽说穿越者都是他从旧世界“招聘”来的,然而当时曹川挑选这些人的唯一标准却是“这个人方不方便‘请’到明朝去”......
至于此人有没有领导能力,会修车还是会开车,这些统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除过第一个练手的夏先泽之外,其他人和曹川并没有过深入交流。
以上这些就是海军申请的雷达,武器,柴油和舷外机最终被延迟交货的所有原因。有点LOW,但事实就是如此。等曹川最终拿到海军的单子,回到旧世界采购完毕,再回来交货的时候,已经比原计划推迟了好几天。
这之后事情一度变得顺利起来:导航雷达,气象雷达,声纳,包括前后甲板上的机枪架都很快被安装好。令人热血沸腾的勃朗宁M2HB重机枪这一刻也闪亮登场,为了争抢有限的试枪机会很是有几位暴露出自己粗俗的一面。
高兴没多久,麻烦到来:这之前从来不曾有人在中古时代的沙船屁股上安装过瑞典OXE柴油舷外机。等机械部门的人拿到实物再测量一番后,发现不但要考虑船艉活动木舵的取放,还要考虑船艉的结构强度,以及舷外机的取放等等等等一系列问题......
最终解决方案就是:把现有的三艘适合改装的沙船从新测量一遍,然后再花时间从旧世界定做专门的钢制滑轨,以及船艉加固件后,这才搞定。
这种工艺上原本常见的小问题,不出所料又遭遇一波埋怨。没办法,现在的情况是,不管哪个部门,只要额外挤占“进口配额”,就必定会被人喷。
眼下穿越公司看上去兵强马壮,各类器械充足,但是最重要的“送货次数”,其实并没有节省下来多少。曹川手上的戒指,每过三天才能攒够一次单向传送的能量。如果不计算返回旧世界的那一半传送次数,那么曹川每个月只能往新世界送5次货,每次22个立方。
公司日渐庞大的人员,物资都要靠这点运输量来发展壮大。前期还好说,最大体积的运输单位是人,其他枪支弹药日用品大部分都存起来了,有多少算多少。然而一旦考虑到未来工业化所需要的无穷设备,这点运输量明显是杯水车薪。
截至船队出发这一天,其实情况并不乐观。这半年以来曹川节省下的穿越次数,其实只有18次。这个数字还要除以2,也就是说,眼下最多能连续从旧世界“送9箱货”过来,这之后就要六天一趟慢慢等。
如此严峻的形势,也怪不得所有人都对“进口物资”严防死守了。
马达最终出海测试后的效果还是不错的:一旦在洋面上有需要,大伙就可以七手八脚的把船艉的活动木舵拉起来,然后再七手八脚的把200马力的舷外机卡在外置的钢轨上放下去。接下来以毫升计算的,宝贵的柴油就会开始消耗,而方头方艄的沙船此刻就会变身,在逆风中能以至少5节的速度冲向敌军或者跑路......
诸事齐备后,暮然回首,才发现当初制定的计划已经被拖延的不成样子,官僚主义害死人啊......
要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在穿越者的计划中是极其重要的:冬天既没有台风,蚊子大爷也没有那么猖獗,同时植被相对稀疏方便大伙收拾野人。这个冬天是穿越势力在大员站稳脚跟的最佳时机,可以说每一天都很重要。
现在既然耽搁了时间,那就赶紧亡羊补牢吧。好在计划中的其余常用物资早已备好,于是林林总总的货物被连夜塞进底舱,包括粮食,武器弹药,帐篷,乃至84消毒液等等一些日用品统统都被搬上船。
眼下一个正规士兵都没有,偏偏人数众多,早已沦为监狱看守的“陆军”一伙人,这次终于等到希望的曙光。二话不说凑够十五号人出山,兴冲冲的连夜押送来80个摩云观里的“工友”,黑灯瞎火中还嘣掉一个跑路的。
就这样在匆匆忙忙中完成了出发前的准备。首批出航的是两条船,大一点的“狗眼”号名字搞怪,是买船时某些人开玩笑起的。
这艘三桅,八成新的沙船长33米,宽7米2,虽说号称千料,然而排水量也就100吨出头,载重吨还不到80吨,是从松江专门跑外洋的沙船行手里溢价买来的。在塞进去一批用来贸易的生丝,瓷器,布匹,日用杂货,以及20个“乙级劳工”,20个“丙级劳工”,15个穿越者和50个船员后,已经是晃晃荡荡,脑满肠肥。
小点的“元斗”号只有700料,名字是前任明人船东起的,现在里面同样塞满了人货。两艘船上都安装有一些不方便示人的后世物品,这会也都用油布裹的严严实实,等出海后再解开不迟。
第一批出发的30多名穿越者里面,自然不会包含宝贝疙瘩曹董事长。前路未卜的迷茫,千里之外的蛮荒,海途上的种种风险,如此高危的旅程,大伙一致觉得只有CEO出马才能从胜利走向胜利。
第68节 行路难
夏先泽,冯峻,王理国这些第一批出发的穿越众已然改了装扮。
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已经恢复成短寸。此刻老夏站在船艏,身上套着件明显大一号的屎绿色冲锋衣,牛仔裤,脚下是义乌产阿迪达斯防水鞋,正在和前来送行的曹川他们告别。
曹川身着很骚包的杏黄色松江棉布道袍,手中依旧拎着把折扇,看着老夏这身灾后重建人员的扮相,实在和已经看习惯的员外兄反差太大,所以他时不时轻笑几声。一旁有人貌似关心得揶揄道:“夏总,这船可是晃,路上药别停。”
“知道了,你们就可劲诅咒领导吧。”夏先泽闻声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小白兔晕船药晃晃,苦笑着说到。
就在这时,身材高大,一身防水冲锋服的刘哲走过来,指一指手腕上的航海表,低声道:“该出发了,潮水要涨。”
众人闻听后再不耽搁,刘哲一声高喊后,不相干的人纷纷从跳板上走下船,然后站在岸边一边抽烟一边挥手。船上的人没那么清闲,呼喝奔走,拉帆起锚,两艘吃水沉沉的大沙船,出塘河口,过鳖子门,趁着钱塘涨潮,带着公司积攒已久的家当,带着全体穿越者改变世界的决心,缓缓往外洋驶去。
......
浪起潮落,波涛翻滚,入目处一片灰蒙;浓云密布,雾气弥漫,天地间不见光芒。明明是清晨十点來钟,然而此刻海天之间,却是黑夜降临一般的昏暗。
穿越者组建的船队,这时正在暗海中乘风前行。距离昨日众人誓师出发,已经过去快三十个小时。
在加装雷达和声纳后,远征船队终于可以摆脱黑夜和暗礁的桎梏,乘着烈烈北风从杭州湾一路南下,用平均4—6节的航速,取近乎直线的航路,连夜穿过了大半水道崎岖的舟山洋面。
一昼夜在浙江外海船行160多公里,这种航速在中古时代的帆船中是不可想象的——哪怕是顺风顺水。无论是在闽浙沿海近岸航行,还是走外海舟山航道,老式帆船必须在入夜前找地方下锚避风。十七世纪的舟山海况,暗礁密布,海雾弥漫,险恶程度远远超过后世,夜间没有仪器导航,十死无生。
局面貌似大好,然而此时在不停上下起伏,犹如后世公园里海盗船一般的“狗眼”号艉楼内,气氛却显得有些凝重——几小时前,雷达观测到有气团正从东南方向袭来。
夏先泽脸色苍白,气息杂乱,一副晕船后弥留的样子。此刻他眉头紧皱,紧紧靠在舱内的短椅上,有气无力得问道:“确定吗?不会是误报吧?”
“肯定不是误报,雷达目前运转良好,风暴的路线图刚刚才打出来。”说话的是白鸿达,当初“为民请命”的勇士,他平时负责船队的电子仪器。
夏先泽闻言后用指头揉了揉眉心,抬头看看船舱里或坐或站的五六位穿越者,咧着嘴向刘哲发问:“躲不过去吗?”
“正好卡在航线上,躲不过去。”刘哲摇摇头,接着又补充道:“咱们这是沙船,扛浪性本来就是海船里面最差的,马上这场风暴虽说看上去强度不高,但是余波就够咱们喝一壶了,最好还是避避。”
“这都几月了还有大风!”老夏捂着眉头无奈说道:“既然躲不过去,那还等什么,抓紧避风头呗,这算是出师未捷吧?真尼玛晦气......”
CEO既然下了战略决心,其他人再不管这个晕船鬼嘴里念叨什么,纷纷开始行动。白鸿达这边拿起手咪就开始呼叫:“洞俩洞俩,这里是洞幺,注意跟我掉头,跟我掉头......”
不久后,海面上两艘沙船开始在逆风中艰难掉头。好在船队此时距离悬山岛不远,掉头之后通过走之字形路线,一个多小时之后,两艘沙船好不容易驶进岛西的一处小海湾里。
悬山岛在舟山群岛的最南端,穿越者之前练兵时,根据土著海员的报告,曾经在舟山所有岛礁都登岸详细考察过。眼下这个小海湾就是预案中规划的驻泊地之一,此地背山面海,船队可以驻泊规避菲律宾海方向刮来的风暴。
进入海湾后,明人水手们敬畏的看着几个穿越者开始操作“龙尾”。随着马达的一声吼叫,沙船轻快的在狭窄的海湾里划了个圈,绕开了电子海图上早就标记好的礁石,然后落帆,开始靠岸,下锚。
靠岸后不久,船上便开始组织人手上岸休整。其中有夏先泽这种晕船反应大的病号,也有“乙类”劳工。一队人脚下虚浮,摇摇晃晃径直往环抱着海湾的小山走去。后世这里是旅游区,怪礁林立,岩洞遍布。然而十七世纪的悬山岛还处于原始状态,渺无人烟,只有渔船偶尔过来避风。
小山的海拔只有100多米,一行人在没膝深的杂草和灌木丛中没走多远,就看到电子地图上专门标记好的一处岩洞。两个打头的穿越者打开突击步枪上的战术手电,进去逛一圈后,示意病号组可以入内,然后劳工组被领到另外的洞穴。
这处岩洞并不深,大约是地势高的原因,里面很干燥。洞内的面积有100个平方左右,足够这队病号休息过夜。
很快几盏煤油野营灯点起来,不大的洞穴里一片光明。随行的水手在穿越者指挥下,喊着号子拉起了两顶“钢盔”——其实是两顶美式“哈德威尔”野营帐篷。
半圆形,外面罩着网绳的帐篷,和经典的二战美军M1头盔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放大了几百倍,看上去很萌的样子。
每个帐篷里能塞5—8个人,几个高度晕船的穿越众被安排进一个帐篷。另外一个帐篷里是明人劳工里晕船反应重的——尽管出发前已经挑选过一遍,但是一到海上还是有人晕吐不止。
没过多久,水手们就从其他溶洞里接了桶水抬过来,几颗二氧化氯净水片撒下去后,就开始捡石头搭灶拾柴,准备煮饭。
第69节 靠近
夏先泽天晕地转,已经吃不下饭了。哼哼唧唧趟一会后,让人从他私人行李里拿珍藏的咖啡出来泡......好吧,谁家领导没点怪癖呢?等到大伙吃饭的时候,夏总已经灌下去了两杯浑浊的,富含着二氧化氯,溶洞矿物质,以及反式脂肪酸的咖啡色不明液体。这之后某人终于消停下来,躺在不会摇晃的地垫上昏睡过去。
老总倒下,其他人可是还要忙。尽管海风越来越强劲,陶正还是在风中带着人爬到了山顶,架起了折叠天线,然后打开电台开始发报。
陶正的本行是四儿子店修车工,第二技能是业余电子爱好者。穿越后暂时没车可修,就在海军落脚,负责通讯联络。
拜这个世界纯净的电磁环境所赐,陶正平时可以轻松的通过60W车载电台,在杭州城周边50公里范围内实现语音通话。然而现在就不行:悬山岛和塘庄基地之间的直线距离远远超过100公里,关键是这中间还有宁波附近的山系阻隔,所以眼下他只能用莫尔斯电码来给塘庄基地通报情况。
好在这年头科技发达,不用培养发报员。陶正用笔记本联通数字电台和一个烟盒大的莫尔斯码转换器,然后在转译软件上输入汉字,一敲回车,电脑就自动把文字信息变成莫尔斯码发送出去。
一边指挥着水手来回转动天线,一边敲键盘,陶正又重复发送出两组信号。没过多久,在滴滴答答的响声中,塘庄基地发来的回信就出现在笔记本的液晶屏幕上。
看到“家宅平安,祝好运”的回信后,陶正第一时间开始招呼大伙收拾家当撤退。眼下的海风已经相当强劲,天际连绵的黑云仿佛就在头顶,真真是黑云压城。虽说暴雨还没有开始,但是征兆已经相当明显。
船队里除过抓紧时间捆绑甲板物资的水手之外,海军众基本都留在船上——底舱里还关着一票“丙级劳工”,还要监督这帮人轮流去踩发电脚踏车呢,眼下是停船状态,正是给电池充电的好时候,不能放过。
下午三点来钟,风暴终于来临。好在来袭气团的强度并不高,勉强能达到热带风暴的级别;而且中心是冲着福州方向去的,舟山一带只是被擦个边。
远征队的人们待在干燥的岩洞里,吃着热食,轮流去洞口看看风雨,休整的效果倒是蛮不错得。
这场风暴停歇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经过讨论,船队最终还是决定等到次日拂晓再行出发——反正已经耽搁了,也不差这点时间,还是让饱受晕船之苦的人们多休息几个小时吧。
第二天凌晨,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远征船队补充完淡水,拔锚起帆,重新踏上征途。
船队再次起航后,大概是老天爷的考验终于结束,接下来雨过天晴,海波不兴,航程开始顺利起来。按着既定航线又行驶了四天,这天傍晚时分,船上的人已经能远眺到台湾岛那明蓝浅绿镶白边的海岸美景。
远征船队的航线有悖于这个时代沿岸航行的传统。依仗着电子六分仪精准的即时定位,船队大体上就是从舟山到台湾岛直直拉出来一条最短的斜线。
船过舟山后就是茫茫大海,没有地标参照物,也不会看到大陆沿岸常见的渔船商船海盗船,堪称一段孤独的旅途。现如今终于远眺到台湾岛,船队的士气一时间高涨不少。
小心的与海岸保持着一定距离,两条沙船沿着海岸线徐徐南下——这个时代台湾的最北端既没有富贵角灯塔,曲折多礁的海岸线也和后世完全不同。
穿越者不敢大意,仔细测量沿途水文,第二天旭日东升之时,已经将台北甩在后面,来到新竹海岸一带。
如果能保持目前4—6节的大概速度,那么船队明日午后就能到台南。鉴于此,一些战前的准备工作就可以开始了。
舱下的乘客们被陆续换到甲板上放风,频率比前几天高出许多。目测这些人的精神面貌都还不错,得益于充足的食物和关键性的淡水,以及每天轮流去“骑铁骡”......其实是踩固定在舱板上的单车发电机,劳工们的体能普遍保持在水准线上。
电力不但要供应船舱里的电子仪器,另一个时空澳洲产的便携式海水净化装置,同样需要电能才可以产出淡水。一套旅行箱大小的净化装置,通过电泵和反渗透滤膜,每天可以产出3吨淡水。
在饮用之余,舱里的人甚至可以奢侈的用淡水简单洗漱,然后再擦洗呕吐物和坑脏的舱板。以上这些再加消毒喷雾,使得穿越船队的卫生状况,始终保持在一个可以勉强接受的状态。
船员们也被陆续召集过来,这些本质上还是海匪的货色在出航前只是被简单告知:“今次要干一票大买卖。”
到了这时候,也就无需再隐瞒。当得知明天要:“攻打一处红毛海盗的寨子”后,船众纷纷表示情绪稳定。已经习惯了背后有AK撑腰的海员们,对抢一把红毛人并不抵触,倒是有几分小期待。
卫远和韩小波斜靠在微微起伏的船帮上,乐呵呵的看着几个“陆军”同仁围着一挺M2忙来忙去。
即便是在后世,像卫远这样体型的人依旧不多——身高1米93,体重200+,宽厚的肩背腰腿,仿佛随时要把门框挤破的样子。
曾经混迹于非洲多个安保公司,一脸横肉,一身血腥气的卫远,自从穿越伊始,就被关在塘庄后院不让见人。没办法,这厮实在是太引人注目。杭州城里即便有一些身量高挑的富家子弟,然而长宽厚依旧和这货差得太远,放出去就是祸事,因为会被围观。
卫远无奈只能窝在塘庄,然后和韩小波这帮部队待过的人自发组成教官团,每天无聊教人打靶。好不容易等公司霸占下摩云观,前后脚大伙就都被发配过去,卫远就地转职成野方丈。希姆莱的感觉还没找到,远征船队就要南下,一帮人连夜押着劳力就上了船。
第70节 接触
作为眼下穿越众里少数有实战经验,能熟练操作外军武器的选手,卫远最近很忙:韩小波这帮人当初服役时打的都是国产轻重机,现如今要限时玩转勃朗宁M2,时间紧任务重,卫远化身机枪教头,这几天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笑嘻嘻的看着几个鸟人笨拙的给M2换枪管,挠挠自己的大光头,卫远脸上的横肉一咧,扭头对韩小波说道:“明天别忘了把枪口的消焰器统统卸掉。”
韩小波方脸浓眉,身材匀称,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此君一身标准的军官作派,有浓厚的正面人物基因,听到卫远说话,笑笑回道:“用声光效果震慑土著......有这个必要吗?”
“相信我,绝对比你想象中有用,这里是十七世纪啊。”卫远指指脚下后又说道:“越是原始,就越畏惧声光。这个世界的土著比我曾经遇到过的那些更加原始,在他们进化到一战武器之前,消焰器都是没用的,声光效果是我们独有的优势。”
“嗯,那就这样,看看效果先。”韩小波点头表示同意。
气氛很轻松,所有人就像是坐船去自由行的陆客,船队缓慢得,坚定不移的向大员驶去。
......
1627年的大员,既没有雄伟的红砖棱堡,也没有满塞的商埠,仅仅是一处坐落在台南外海,被明人称作“一鲲身”的沙洲而已。
然而这样一处荒芜之地,此刻俨然已是八方人物汇聚之所,是财富地,是英雄地。倭人,野人,明人,福建海盗,南洋红毛,哦,还有剔着板寸的穿越者,统统被这块荒凉的沙洲吸引过来,手中挥舞着银钱和武器,争夺着主角的戏份。
这个时间点的台南外海,有着和本岛平行的一连串沙洲,大员只是其中之一。这串沙洲和本岛之间围起来的大型泄湖,叫做台江内海。
外来者之所以纷纷看上这里,是因为大员和北线尾岛之间的航道足够深,是唯一可以允许中小型海船通过,进入台江内海避风的航道。
形似一只蝌蚪的大员岛,南北走向,和本岛平行。此时此刻,只有寥寥几座建筑物和一些棚户分布在靠近台江内海一侧,著名的热兰遮古堡,现阶段只是一座用粘土墙包围起来的简陋商馆,远没有后世的规模。
大员商馆的临时长官约翰尼斯·范德哈根,此刻正站在商馆的围墙上,用一柄黄铜做的单管望远镜眺望着外海。
午后的阳光穿过白云照射在碧蓝的海面上,今天无疑是一个好天气。然而范德哈根此刻的心情,却像是北海老家那终年不散的阴云一样,在压抑下翻滚不休。
就在中午涨潮前,大员外海出现了两艘挂着硬帆的戎克船。没有像其他来贸易的明国海商一样进港,两条船型有点奇特,目测有200拉斯特的戎克船自从来到这里后,就调整主帆角度,将船速人为得降下来。
缓缓徘徊在大员和北线尾岛之间航道口的来船,等于是封锁了台江内海的交通——“这两条船并不是报着友好的态度来这里的”,接到报告后,出来观察情况的范德哈根当时这样想到。
一个小时后,燃烧着烈火,缓缓沉没在航道里的,用来通信的舢板,用露出海面的半截桅杆告诉他:自己刚才的猜测已被证实。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此地的所有雇员,这时候已经全部集结起来。商馆面朝外海方向的两座角堡,里面的炮手也已经做好准备,只是由于射程原因,此刻并没有发声。
“我们需要清理航道,然后派出威尔登号与海盗船作战吗,中尉先生?”当临时长官确定戎克船的性质后,话题就自然转到如何作战的方向。
“或许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阁下。对手的船上应该有大量的轻炮...或许是壹...两磅炮,在狭窄的航道里,我们没有射界,威尔登号会受到威胁。而且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麻烦,那艘舢板。”中尉威廉·简斯回答到。
威廉·简斯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卢森堡佣兵。他有着一个硕大的鼻子和一头浓密的红发,穿着一件半旧的粗呢短大衣,衣服上的一排铜纽扣闪闪发亮,这让他看上去不是那么邋遢——和他手下那些士兵相比的话。
身为大员评议会的一员,威廉·简斯目前统领着150名火绳枪手和35名炮手,当然,以上这些人的职业首先是水手。
人渣们大部分来自于比利时,卢森堡这些传统佣兵输出地,以及联省共和国里的其他贫困省份,中间混杂着一些南洋土著,还有少部分说高地德语的普鲁士野人。
由于距离太远,威廉·简斯并没看清那条舢板是如何被打沉在航道里的。然而当时从戎克船上传来的微弱闪光,以及穿透力极强的,连绵不断的密集炮声,清楚得告诉中尉先生:对手的船上有大量的,可以密集发火的轻型火器,尽管这看上去不像是真的。
多年的佣兵经验提醒他,在看到对方斗篷下面藏着的武器前,最好不要莽撞冲上去。
然而代理长官似乎并不是很赞同中尉先生的谨慎:“即便商馆的力量现在处于虚弱期,我们也不能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吧?”
“阁下,他们很快就会有行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为什么?”
“因为涨潮了,阁下。”
范德哈根听到这里,明白过来。他挥手召过来一个黑瘦的中国人,把手里的单筒望远镜递给他,然后扭头对站在一旁的商馆翻译说道:“告诉许,让他去岸边看看那两艘船,我需要知道这些海盗是谁的部下。”
商馆翻译是个明国人,矮矮胖胖,一脸商人式的和气。他和那个黑瘦的男人用一种上帝也无法学会,被称之为“漳州话”的土著语言急促对答几句后,男人就带着同样黑瘦的两个手下离开了商馆。
同一时刻,那两艘戎克船开始调整主帆角度,往外海驶去。范德哈根这次没有急着表达意见,然后中尉的预言就得到验证:两艘船以荷兰人难以理解的灵活姿态,在外海优雅得滑出一个圈后,调整好航向,借着涨潮后的高水位,并排冲上了大员的沙滩。
第71节 散沙
截止冲滩这一刻,站在船头的穿越者们普遍认为:今天很顺利。
风向配合着船队在中午前就来到大员外海,荷兰人配合着派出小船,小船配合着被打沉在狭窄的航道里,将停留在台江内海里的荷兰船中式船日本船渔船一网打尽,统统堵在里面。这之后潮水又配合着涨起,之后的战斗,大部队可以少走两步路。
一切顺利到原本以为会遇到重重意外的穿越者们,这时居然有点一拳打空的感觉。
明人船员们此刻一样士气高涨。发出火光和巨响的“连珠快炮”只用半分钟时间,就撕碎了一里开外的小船和上面的人。新款大杀器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实战,就收获了一群欢呼鬼叫的明粉。
当然,欢呼完就要干活,两条船随后各自分出来40个水手上岸。这之后登陆总指挥刘哲带着几个海军众走下船,沙滩上随后响起手持电喇叭响亮的呼喝声:“统统看好前后,人距一步,人距一步......”
“一步”就是左右脚往前迈一步加起来的距离。在普遍个子不高的明代,一步大约是110公分左右。五六个穿越者用十分钟的时间,连踢带推,终于将80个海员摆成一款八门不锁阵——就像糯米团子上的芝麻一样,一团散沙般的芝麻之间,彼此努力保持着1米左右的距离。
下一刻,大阵启动。
船队是从外海自西向东冲上滩头的,位置在大员蝌蚪的左上角。这时候的大员岛面积只有不到2.5平方公里,荷兰人的建筑都分布在蝌蚪的右上角。这就意味着穿越者布下的芝麻大阵,或者叫布朗运动大阵,需要自西往东前行一里多路后,才能靠近商馆的炮火范围。
芝麻团缓缓往前挪移,沿途跨过一些低矮的灌木杂草。每走100米左右,身后的喇叭声就会响起,指挥着队伍暂停,调整一下彼此间的距离,然后继续前行。
大部队开始行动之后,登陆的海滩上依旧热闹非凡。两艘沙船上都追加了跳板,拼成足有两米宽的缓坡。状态最好的10个劳工被编成一组,从船上运下来一些箱子。
这些箱子有装着M2机枪用的军绿色弹药箱,也有闪闪发亮,镶着黑边的神秘铝合金航空箱。之后卫远和韩小波几个人亲自从狗眼号上抬下来一挺M2机枪,然后招呼劳工组扛起箱子开路。临了,韩小波回头对站在船头眼巴巴看热闹的夏先泽一帮人笑一笑,然后挥动手里的摩托罗拉对讲机:“封锁航道,有情况就CALLME......”
“少杀点人,多抓俘虏!”
“了解,了解......”
就在穿越众和他们手下的乌合摆出钳形攻势的同一时间,大员长官之前派出去的明人探马已经跑回来汇报敌情。
范德哈根现在知道,来犯的海盗有“夏”和“刘”两个头领。胖翻译官在和那个姓许的探子又交流几句后,做出补充:根据明国海盗的旗帜悬挂规则,对方的大头目姓“夏”,刘姓头领可能是个“掌柜”的。
虽说荷兰人对闽粤洋面上的各路人马有很清晰的情报,但那指的是大股势力。像这种只有两艘船的小股海盗,在大明沿海多如牛毛,今天是渔民,明天是海盗,后天又变成某个大帮里的小股东......
“所以,和往常一样,这就是一伙该死的零散海盗,而不是某个势力的代表?”范德哈根最后问到。
“即便他们背后有大的团伙,那也应该来大明的北方,大人。”翻译官这次用了很长时间和探子交流,黑瘦的男人急速说话,期间一直在用手指往某个方向乱点。
“我需要解释。”
“那两艘船是来自大明北方的沙.....嗯,是‘平底戎克船’,这种船型只有福建以北才有。”翻译顿一顿后,生造出一个新词。
“好吧,我想我听懂了。”范德哈根这一刻将所有信息都组织起来——来自明国北方的流浪海盗,一伙根本不知道大员岛上有着伟大的东印度公司雇员和财产存在得,愚蠢而且鲁莽的海盗。
正从远处缓缓逼近的布朗大阵仿佛印证了范德哈根的想法。
大约有七八十个穿着传统蓝色土布短上衣的明国人,也许是为了看上去人更加多一点,这些海盗滑稽得散开队列,像一群散开吃草的羊。
哪怕还有很远,远到连角堡的8磅炮都射击不到的距离上,商馆的人们也能听到这些海盗发出的嘈杂喊叫声。“上帝啊,这些蠢货的嗓门真大......”不止一个人在这么想。
威廉·简斯认真得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缓缓走近的敌人。在这个距离上,他已经能清晰得看到海盗手中的长矛和短刀,另外还有几杆被称作“鸟铳”的明国土枪时不时在壮胆式的对天发射。没有看到哪怕一门铜炮,也没有看到火绳枪。
重复观察一遍后,威廉·简斯收起了自己之前的谨慎,对范德哈根做出如下职业判断:“阁下,敌人散乱而且缺乏训练,我想有50个士兵应该足够。另外,不需要密集的炮火,这样就能尽可能多得抓到俘虏,我们很快就能知道那两艘戎克船上有什么样的秘密。”
“很好,终于可以做点什么了。去执行你的计划吧,中尉。”
得到授权的中尉很快就召集到50名火枪手。士兵们排成纵队,上身缠满火绳,人手一把火绳枪。走出商馆厚重的木质大门后,士兵们娴熟得转换成一个有着四列横队的小方阵。而这时候,看上去乱哄哄的海盗们已经走到离商馆只有200米远的地方。
“嘭,嘭”两声过后,白烟冒起,位于商馆西北和西南的两座角堡同时响起炮声。一颗炮弹直接砸进沙子里,另外一颗运气比较好,打进海盗堆。
这时候芝麻阵的好处就体现出来:八磅炮的炮弹并没有从人群里开一条血胡同出来,打死两个倒霉鬼后就钻进了沙子。
海盗团伙一阵骚动。有些人停下脚步,有些人在悄悄往后退,原本保持同一个频率移动的阵形顿时乱套。原形毕露的人们互相推搡着准备转进,就像受惊的羊群一样。
第72节 油画
看破海盗的弱鸡本质后,商馆上空响起了一阵口哨,欢呼,和咒骂声。而中尉先生这时候也大声下令,命令枪手小方阵以昂扬的姿态,整齐的队形向敌人走去。
这个时候,海盗团队的后方同时响起了“哒哒哒”的几串枪声。情况不妙,刘哲他们不得不朝天开枪稳住局面先。好在手下都知道掌柜手里的AK不是闹着玩的,枪一响大伙顿时镇静许多,然后在电喇叭的怒吼下,勉强保持着队形,缓缓向后退去。
刘哲一边招呼队伍缓缓转进,一边掏出步话机喊叫:“火力组到位没有?妈的死绝了吗?我这边搞定啦,人出来了,炮位也刚开火,都看到没有?OVER。”
“看到看到,刘司令辛苦,这边即将行动,即将行动!OVER。”步话机里传来韩小波的声音。
挂掉步话,韩小波笑呵呵得对身边的人说道:“我还以为能听到‘拉兄弟一把’这种台词呢”。
一旁正指挥人挖沙子的卫远干笑一声:“人家真要是这么说,回头咱们头上的火就该着了。”
......韩小波这时也意识到刚才的话有点不妥,同样干笑一声,抬脚跺几下地上的沙子,硬生生开始转移话题:“我说,这儿不会就是修乌勒特支堡的那个沙丘吧?如果是的话,那也太宿命了点。”
“从高度和距离来看,应该就是它,要不然咱们也不会选这里修阵地。”一个白白净净,胖乎乎,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部队干过的男人说到。这人叫王小辉,穿越前在部队待过,不过是在某工程兵单位,算是个搞技术的。
由韩小波率领的火力分队,此刻就在大员商馆西南边的一处沙丘上。沙丘比商馆的海拔略高一点,两者间距差不多有250米。在他们左前方不远的地方,刘哲正率领着大部队缓缓退出商馆火炮的范围。
一个简陋的机枪阵地已经成型。馒头形的沙丘上自然不可能用坐姿射击,供机枪手射击的立壕这时已经挖好,沉重的M2机枪和备弹也已经准备完毕。韩小波甩甩膀子跳下战壕:“不管了,先干他几梭子再说!”说话就要搂火。
“先打方阵。”一旁拿着望远镜观察的王小辉说到。
“不先压制炮台吗?”
“赶紧吧,老兄,炮台我盯着呢,放宽心吧。”王晓辉撇撇嘴,带点鄙视得给一旁准备担任副射手的卫远小声说道:“社会我韩哥,人怂话还多。”
韩小波听到后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稍稍用左手调整一下M2的高低机,下一刻,他右手一紧,一个短点射就打了出去。
勃朗宁M2机枪,在80年代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浴火重生式的升级。当时世界上最优秀的武器公司之一:比利时FN公司,给老式M2机枪做出2个关键性的改动。
1:将枪管改为可快速更换。
2:设计出一款高性能12.7毫米穿甲爆裂燃烧弹。
就是这两个经典改动,使得原本已经面临淘汰的M2机枪浴火重生,跟上了现代战争的节奏。乃至到21世纪,M2机枪上打飞机下打车,依然是包括美军在内的50多国的标准装备。
韩小波打出去的12.7毫米子弹,由比利时FN公司制造。这一刻,子弹穿越时空,来到大员,从荷军方阵的左上角轻轻插入。
来自比利时领的褐发士兵瑟勒芒斯,被这颗后辈精工制造的子弹在胸膛上穿出一个碗口大的洞。0.1秒后,位于他右后方,卢森堡公国的穷鬼,一起抢劫一起杀人的好兄弟穆勒,被这颗子弹掀掉半个肩膀。又过去0.1秒,穆勒斜后方,威尼斯佬佩林的腹部也被斜斜凿穿,肾和碎骨从后腰喷出来。最后一个倒霉鬼是乡下小镇埃因霍温出来的鲁德,子弹这时候的入射角已经很低,所以他的一条小腿飞向远方。可怜的人,直到摔倒前一刻他还在冲锋,下一秒,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腿没了。
四个成年男子的肌肉和骨骼,并没能诱发出这颗子弹的第二个效果:爆裂。设计中用来打穿2CM厚的运兵车钢板的弹头,轻松穿过4个只穿着荷兰麻布短衬衣的佣兵,然后一头钻进他们身后的沙地里。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在接下来的20秒,韩小波撸空了一个100发的弹链。不止一个士兵的上半身被打得四分五裂,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之前的小方阵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整齐的,满是碎肉和鲜血的古典油画。间或还有死来死去死不掉的混蛋在尸堆里乱爬,手中提着自己的腿。
用12.7毫米的重机枪射击密集人群,这在后世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即便是塞拉利昂5岁的孩子,听到枪声后也会就地卧倒。然而在17世纪的沙洲上,这一幕倾情上演。商馆围墙上的人们此时依旧还在呆滞中,20秒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中古时代的人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机枪阵地上的人这时候可没功夫发呆。卫远戴上厚重的手套,用配套的专用管钳迅速把滚烫的枪管卸下来。下一刻,新的钨铬合金枪管被插进枪管套筒。卡笋旋合到位后,韩小波抬起机匣顶盖,卫远将新的弹链通过滑槽塞进机匣,韩小波压下顶盖,拉栓上膛,然后抬起拇指示意OK。
整个换弹过程用掉20秒时间。在一旁观察的王小辉这时已经在指示射击目标——商馆位于西南角的炮台。
炮台遭受打击的场面更加华丽。每当一串12.7MM弹头在铜炮身上或者圆形矮墙内爆裂,橘黄色的弹头焰就像深渊魔焰一般粘稠着燃烧起来。
下一步,弹头内预制的20个破片就会在炮台里来回弹射,即便在白天,铜炮身上爆发出的大片灿烂火星依旧清晰可见。金属破片组成的风暴在半封闭的炮台里荡漾,里面的人在几秒内就被全部杀死。同一时刻,炮台内堆放的黑火药被引爆,火光和白烟升起。
几分钟后,伴随着两处炮台升起的滚滚白烟,刚才转进的勇士们也掉头大步走回来。进入到熟悉的程序后,勇士们恢复了自信,他们嚎叫着大步前行,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间或有人还用鸟铳对天撸上一发,寥寥几十号人硬生生营造出大军压境的声势。
眼看着海盗大阵即将走入墙头荷兰人的步枪射程,这场战斗的最后时刻终于来临。
卫远直起身,提着一个神秘的铝合金箱子站上丘顶。这时候已经无所谓暴露目标,荷兰人现在只有火绳枪,打不到他。
下一刻,箱子打开:一杆隐蔽和杀伤并重,自由和狂野的化身,改变社会风气,风靡全球反贼,弥平官匪鸿沟,提高反政府军内涵,大名RPG7,诨名40火的单兵火箭筒被卫远拿了出来。
插上土黄色的攻坚爆破榴弹头,卫远上身笔挺,单膝跪地,用标准的求婚姿势,冲着躲在商馆围墙后的荷兰人射出滚烫的一发。
6英尺厚的粘土围墙根本无法阻挡专用破障弹头的侵袭,一个馒头似的鼓包将围墙上的人顶得飞翔起来。
伴随着后续的另一发火箭弹头,漫天尘土扬起,商馆的围墙硬生生被凿开两个豁口。
海盗天团狂吼着冲进豁口。背后依旧有巨大的电喇叭声响起:“缴械不杀,缴械不杀,胡乱撕票者斩,胡乱撕票者斩......”
当围墙上最后一些企图反抗的士兵被射来的7.62mm子弹打死后,精神崩溃的荷兰人投降了。
1627年10月18日下午,荷兰东印度公司大员商馆陷落。
第73节 侵略者们
一场代差巨大的战争就这样落幕。没有热血,只有速度。就十七世纪动辄以年来计算的普遍战争时长来说,下午发生在大员商馆的这场战斗是极其短暂的,短暂到这甚至不像一场战争。
然而战争该有的伤害却丝毫不少。
商馆门前的尸体方阵不说,商馆外墙上现在被炸出两个豁口,周围散落着当时站在豁口上方的倒霉鬼和他们的零件。长方形的商馆内部,无论是中间的广场还是四角的炮台上,随处可以见到鲜血,零落的武器和反抗者的尸首。
士兵,水手,包括商人,传教士,医生,木匠,奴仆,雇工等等在内的,原本总数量达到300的商馆成员,现在只活下来120人。其余的已经死去,或者正在死去——海盗们在残忍得杀害重伤者。幸存者和一些轻伤人士统统被搜出来,全部集中在场地中央,那些服装怪异,留着短发,拿着奇特枪支的海盗官员,就站在不远处,大声谈论着什么,血腥压抑的气息在空气中流淌。
一些光着头,弯腰扛着箱子或者麻袋的人艰难得走进商馆,卸下肩上的货物后,又默默走了出去。看到这些忙碌的苦工和他们居然搬进来的货物,一部分荷兰人已经意识到: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海盗,他们不是为了抢劫而来,或许商馆本身,才是他们的目的。
猜测是正确的,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所有在场的荷兰人现在只能在枪口下瑟瑟发抖,等待着海盗对他们的处置。如果用神学观点来表述的话,那就是:等待上帝的审判。
上帝已经离此不远。
从步话机里听到商馆已经被占领后,夏先泽他们赶紧先组织所有待命的劳动力出发,将已经卸在岸边的一部分货物送去商馆。然后留下病号和少量人马守船,其余人急匆匆就往商馆赶过去。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大员岛上层层叠叠淤积出来的浅沙丘,夏先泽这帮留守的战五渣人士很快就望见商馆门前的那一片尸体。这种实景瞬间戳中了队伍中某个血浆片爱好者的尿点,这货一边走一边感叹,在众五渣的怒视中充满优越感得,大声科普了一番人血人肉和道具番茄酱塑胶的区别。
说话就来到门前,一股浓情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咸咸的海腥味突兀冲进大伙的鼻孔。刚才那厮这会正大谈岛上的食人族菜谱,说话就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喷洒出来,这一下起到了连锁反应,原本就脸色不好的五渣们瞬间一片呕吐声。
荷兰人终于等到了脸色发白的海盗头领和他们奇怪的礼仪。这些人不但行握手礼,还互相用力拍打对方的上臂,大声谈笑。粗俗的胜利者们正在享受属于他们的乐趣,而俘虏们只有冰冷和绝望的眼神。
很快俘虏们就连勉强保持镇定都做不到了:这些怪人打开几个他们带来的箱子,没过多久,四个穿着墨绿色连体隔离服,戴着墨绿口罩,背着蓝色农药喷雾箱,手持黑色亚光喷杆的怪物闪亮登场。
此情此景下,可怜得,神经高度紧张的俘虏们毫无疑问把这几个怪物当成了某种即将到来的东方式酷刑的行刑者,尤其是在某个促狭货恶作剧般得对着俘虏上空喷出一片84消毒雾并且发出一阵绿巨人般邪恶的笑声后,场地中间的人群顿时开始骚动,有人一边咳嗽一边大喊:“上帝啊,我不能呼吸了,那是魔鬼的唾液!救救我!”
......
骚动很快被平息下来。荷兰人再一次用三条人命的代价体验了侵略者手中短枪的连发功能,尸体很快被拿着刀斧的海盗喽啰拖走。好在那几个喷吐着恶魔唾液的怪物这会已经消失在库房和兵营里,俘虏们现在被强制盘坐在商馆中央的泥地上,一个个低垂着头颅,精神萎靡。
也许是上帝终于发现子民在遭受磨难,于是施展神力——一个浑身散发着圣洁光环的人出场了。
蔡飞明是从南非开普敦被招募的穿越者。虽说南非的官方语其中的一种就是“南非荷兰语”,然而这种拐了几道弯的荷兰语在后世连荷兰本国人都听得马马虎虎,更不要想和17世纪的联省共和国公民交谈。所以曾经在巴塞罗那卖过箱包,在南非卖过皮鞋,能说一口正版荷兰语和西班牙语的蔡飞明同志,眼下属于公司里的高级复合型人才,预定的外联部长,今天客串翻译官。
荷兰人有些惊恐得看着几个木箱被摞成“品”字型,然后才发现,这不是绞架,只是一个简易讲台......一个身材匀称,脸上带着亲切微笑的黄种人迈步上台。只见他抬起手中的电喇叭,下一刻,他缓慢得,吐字清晰得说出了在场的荷兰人永生难忘的一句话:“Vandaagisgeschiedenis”。
看着台下呆滞的红毛们,蔡飞明有些吃不准这帮人到底有没有听懂他来自后世的荷兰语,于是他又大声重复一遍:“Vandaagisgeschiedenis”。
场面依旧寂静。
“你,站起来!”蔡飞明有些抓狂,用荷兰语指着前排的一个红毛,下达命令。
事实证明这些人其实能听懂。
那个红毛慢慢站起来。
“能理解我刚才说的那句吗?”
“可以,先生。”
“那句话什么意思?”
“今天是历史,先生。”
“很好,坐下。”
......
以下是蔡飞明用荷兰语的演讲全文。
“今天是历史,诸位。”
“东西方的文明来到真正的大交融时期。从这一刻起,台下的各位先生,以及各路人渣们,历史被你们见证。联省共和国和一个神秘伟大的文明初次接触的经过,被你们见证。你们会被记录在史册,你们打开了财富之门,数不尽的利益即将到来,你们以及身后所代表的势力,都将参与这场盛宴。”
“另外,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今天支付了一点小小的代价。不过请相信我,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请不要在意这点细节。比起美好的未来,今天这点损失实在不值得浪费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去谈论。”
“最后,我不得不善意得提醒各位:意识到自身当前的处境这一点很重要,你们的俘虏身份,会一直维持到协议达成。所以,任何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要无条件服从看守的一切命令,如果他不想在下一刻悲惨得死去的话。”
“我的话完了。”
第74节 忙碌
蔡飞明满面笑容,四面点点头,然后下台。这活他很熟练,当初在开普敦的时候,经常会组织这种乡土气息浓郁的箱包展销,黑叔叔们通常还是买账得。然而穿越众没人在意他刚才说得是什么鬼话,一场再简陋不过的占领仪式而已,走个过场得了,大伙现在都很忙。
大部分荷兰人也没能听明白蔡主持的假大空套话是什么含义。他们很快就被接下来的活动转移了注意力——侵略者们开始分类处置俘虏。
一部分人被关进散发着恶魔唾液味道的空货仓,另外一些轻伤员则出乎意料的得到了救治:一个同样穿着绿色连体衣的人站在桌子后面,用一个亮闪闪的铁夹子夹着棉花团,酿着烈酒给伤员清洗伤口,然后再用白色的棉布包扎,整个过程快速而又诡异,伤员时不时会发出一两声惨叫。
这部分人被关押在那间小小的医院里。这已经很不错,至少每个人能分到一张吊床或者木床,有腿伤的可以住在下铺。
少数几位商馆高层人士得到区别对待。约翰尼斯•范德哈根本人以及另外三位大员评议会成员都没有受伤,他们搀扶着大腿受伤的中尉威廉•简斯住进一个单间——这里之前是传教士的房间,现在那些上帝的仆人已经被赶进仓库。想象中的酷刑和折磨并没有降临,侵略者只是用那种怪异的荷兰语告诉他们:“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们:“待在房间里,安静点。”
威廉•简斯是被人从商馆外的尸堆中捡出来的。站在队伍右后方的中尉先生躲过了12.7毫米的爆裂弹头,纷飞的预制破片只是在他大腿上拉出一道十五公分长的裂口。他算得上幸运儿,因为他活了下来,当时和他一起出门的那些人活下来的并不多。
做为唯一一个因为身份不同,从而享受到无麻醉缝合术治疗的西方人士,威廉•简斯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创造出新历史。这个老兵现在虚弱得躺在床上,正在和范德哈根讨论着大腿上那不可思议的伤口缝合术。他们接下来还会猜测这些神秘入侵者的来历,探讨他们是不是文明人,还有那些可怕的武器。总之,在今天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几个也很忙。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穿越团队一下午都在忙碌。首先是给长官公署,兵营,医院,仓库,小教堂,武器库这些功能建筑消毒,接下来关押俘虏。然后打扫战场。
最后一项工作比较费事:有很多的尸体和到处散落的断肢需要处理。计划中是打算装船喂鱼的,但是现在没有船——就在炮灰队呐喊着从西边缺口冲进商馆的同时,商馆背后,也就是东北角靠近台江内海的码头一侧,原本聚集在棚户区看热闹的日本商人,福建渔民,平浦族土著,班达奴隶顿时卷堂大散。这些人一窝蜂跳上码头边的渔船和舢板,渡过台江内海,跑路去了台湾本岛,码头上只留下一艘孤零零的荷兰快艇,用软帆和绳缆嘲笑着束手无策的穿越者们。
......
眼下穿越众面临的就是这么尴尬的形势:缴获的荷兰船没人会开,小艇和舢板全部在台江对岸,自己带来的两艘沙船又不可能用来盛装尸块和血肉,何况两艘沙船现在也很忙——航道中的那艘沉没舢板需要清理,轻一点的元斗号已经倒船进航道,正在派水手下海捆扎沉没的舢板,准备发动舷外机将舢板拖出航道。
最后实在没办法,负责基建和管理所有劳力的陈栋只能下令:去远处挖个大坑埋人。这项工作占用了所有资源,今天剩余的时间全部花在了这上面。
以夏先泽为首的少数公司高层自然不会去和死尸打交道。这些人进商馆伊始,注意力就集中到某项更有逼格的工作上:战利品清理。前脚把荷兰人关起来,后脚一票人就匆匆走进货仓,浓浓的消毒液味道丝毫阻挡不住他们热切的心思。
从第一个被穿越者夏先泽算起,一直到今天,公司实际上是处于某种“入超”状态的。也就是说,各种明暗计划的耗费,以及所有的人员和物资,其实都是通过“进口”而来,穿越团队连买菜的银子,都是曹川倒卖“土产”换来的。这中间没有其他穿越者什么事,大伙就像家里的小朋友,纯消费,完全没有产出。
除过当初丐帮帮主家的一点浮财和地契之外,严格的说,今天在大员商馆里缴获的荷兰人财物,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公司的第一笔进项。这就像是孩子长大了,终于通过帮邻居遛狗挣到零花钱一样,数量随少,但是含义不同。
当夏先泽,冯峻,蔡飞明他们走进荷兰人的仓库时,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白白暄暄的王理国正带着几个人在清点货物。
战利品里面体积最大的是一截截白色外皮,大腿粗细,深褐色树芯的印度白檀木。檀香木是荷兰殖民者在起步阶段,少数能无阻敲开大明市场的货物。在眼下这个时间段,其他商品对于大明朝来说都不大好使,唯独能制造各种佛像,家俱,把件,熏香的印度白檀,是大明顶层人家不可缺少的消费品。
在场的人士或多或少都明白檀香木在17世纪初的贸易地位。冯峻走上前,用中指磨一磨檀香木的树芯,装模作样闻一闻,然后笑着说道:“是挺香的,讲真我还没见过原木呢,这玩意曹总运回去不知道能不能卖上价格。”
“一斤5000轻松出手,印度南部的白檀多少年前就要绝种,市场上早已经断货。”
嗯?听到有人科普,大伙回头一看,“哦哦,原来是罗教授啊,怪不得呢。”
大伙口中的罗教授外形比较独特:一头硬直板寸,左耳朵上串着耳环,演艺界老男人喜欢留的圈胡他也有。他脸上的线条比较硬朗,虽说黑发黄肤,但是有点混血儿的感觉,和罗伯特巴乔有些像。
第75节 钱钱钱
罗教授此人很神秘,穿越后只说自己姓罗,其他的一概保密,所以一开始人们都叫他老罗。后来大伙发现这人喜欢强行给人科普,懂天懂地懂空气,和谢耳朵有点像。偏偏这货和人辩论的时候各种数据张口就来,不管真不真吧,反正一般人也怼不过他,所以罗教授的称号就被群众叫了起来。
自从玩AK把自己的腮帮打肿后,罗教授就被人赶到后勤部上班,盘货是他的本职。刚才看到冯峻他们在说檀香木,老毛病一犯就凑上来开始科普。
“这么说的话,一吨岂不是要上千万?”听罗教授说完价格,夏先泽有点小惊讶。
“市面上现在全是印尼,澳洲,非洲的各种杂檀,就这,一个轻飘飘的手串也要几百上千,印南老白檀5000一斤没问题的。”罗教授笑着用手拍了拍木皮补充到。
“那就加工10个立方出来先,树皮都削掉,只留树芯,等曹总来了先运回去看看行市。”夏先泽一锤定音。
“这个容易。”罗教授点点头:“咱们手里现在就有木匠,荷兰人里肯定也有,非战斗人员应该活下来不少,明天咱们腾出手就开始登记,找出来就安排干活。”
一共有40个立方的原木被测量称重记录。接下来是香料:胡椒,肉豆蔻,丁香这些常用香料仓库里都有,胡椒比例最高,不过总数量并不多,这些香料加起来只有150担。在这个时间段,香料在对明贸易中的地位要低于檀香。
几担洁白的象牙毫无疑问引起了参观者的兴趣。人们一边痛斥毫无动物保护理念的荷兰人和印度人,一边拿着整根象牙在手里撸来撸去,嘴里啧啧有声,丑态毕露。
“Duang”的一声巨响后,人们清醒过来。扭头一看,原来罗教授手里多出一面铜锣。
“荷兰人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铜锣?”大伙很快就发现,有不下十担的铜锣就堆在角落里。
“铜锣本来就是马来人的传统乐器好不好,印尼那么多铜矿。”罗教授又坏笑着用指节敲敲铜锣:“荷兰人要收集香料,这些年在香料群岛刷地图,收集一些铜锣很轻松的。这个属于配货,一般来说,大明商人对铜器还是认可的......”
独特一点的货物都检查完了。荷兰人的几间仓库里另外还存有一些粗苯杂货:做染料的苏木,做衬衣的荷兰麻布和一些粗毛呢,用来骗土人的玻璃珠,一些铅锡金属块,几百张本地收购的鹿皮。食品类有数量不算少的面粉,稻米,棕榈油,咸鱼和风干鹿肉。后两者明显是从土著和福建渔民手里得到的。
大明的拳头产品:生丝,瓷器和棉布在仓库里只有可怜的一点数量。看来资料还是准确的——荷兰人现阶段日子过得很艰难,混乱的福建局势让红毛们没办法搭建出对明的贸易渠道。
货物清点完后,所有人闹哄哄又冲进荷兰人的长官官邸。两大间朴素的实木房屋里有很多文书和信件,罗教授和蔡飞明两个人这下算是挖到宝藏,一个翻箱倒柜一个翻译,忙得不亦乐乎。
其他人完全没有理会这二位,他们的目的地是长官官邸内部的一间小库房。
是的,没错,小库房就是银库。
白银,是西方人真正的拳头产品。殖民者来到东亚以后,产自美洲的白银终于找到宣泄的入口,美丽的金属被打造成各式各样的钱币,这些钱币汇聚成滚滚的银龙,只进不出,最终全部消失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
以葡萄牙人占据澳门为标志,自明中叶起,每年从外部,包括日本在内输入明王朝的白银,从来没有低于200万两,高峰期超过400万两。即便是在1640年以后,欧洲大战导致的贸易萎缩时期,每年输入大明的白银也没有低于过100万两。
这些混蛋明国人什么都不需要,最可恶的是他们心灵手巧,能生产瓷器,生丝,哦,未来还要加上茶叶这些令殖民者疯狂的货物。然而红着眼的欧洲人什么都没有——不要提那些香料,在贸易总额中,殖民者的全部货物加在一起,也占不到多少比例。明国人唯独喜欢的,只有白银。
在针对大明的交易中,贸易平衡这个词是根本不存在的。那些可怜的货物从来都是配角:毫无反抗能力,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死皮赖脸,打生打死,只为得到往大明这个无底洞里倾泻白银的资格,这才是早期殖民者的真实写照。
荷兰人运到大员的一箱箱白银,现在就堆积在银库里,等待着新主人的到来。夏先泽迈着方步,第一个走进库房,进去后弯腰从木箱里抓出一把钱币,端详起来。
以17世纪初的手工艺水平来说,夏先泽手中的这些荷兰盾银币,当得起“品相不错”这句评语。
币型基本保持正圆,外圈是铸文,正面铸有图案:半身武士和盾牌,反面图案是欧洲旗帜中常见的狮子。这一时期的荷兰钱币图案比较随意,正面帝王头像,反面皇冠和盾牌这个基本规则还没有完全形成。
荷兰盾的银含量很高,超过百分之95%。箱子里的这些银币有大有小,比较杂乱,从1盾到半盾,乃至2.5盾和10盾的大银币都能找到。
这些钱一时半会数不清楚,还要分类测含量,王理国他们今后几天有得忙了。
除过几十箱荷兰盾外,仓库里另外还有几箱西班牙比索。
这些比索就是经典的早期西班牙十字银币。连圆形都做不到的手工银币产自于墨西哥城的造币厂,正面是用十字线分割开的狮子和城堡图案,背面是早期西班牙国徽。
这种比索已经在大明流通了至少50年,尤其是福建地区,在当地被称为“楔子银”。西班牙比索的成色95%,1标准比索重27克,相当于0.7两。面值同样被分为8里尔,4里尔,2里尔等等大小不一的银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