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二章 胡言
在朝堂,恐怕没谁不知道高老爷子是一个烈性如火的人,就算是高长恭身为荆吴大将军,在面对自家父亲发起火来的时候,也时常发怵,否则他也不必总拖延着时间不肯回高府。
因为他这种“惧父”的毛病,诸葛宛陵有一次还取笑他之所以天天呆在军营,也有因为大将军府容易被高澄找上门的可能。
不过这一次例外。
从表面上看,高长恭的神情沉痛,言辞之间还为了父亲打抱不平,然而其实此刻的高长恭心里早已经热开了花,毕竟他怕的并非高澄发火本身,而是怕的是高澄把矛头指向自己。
现如今他有了蔡邕老爷子这样一位远在天边以至于不会引起什么乱子,并且又能让高澄暂时把他忘记的靶子,实在是让他恨不得痛饮三大碗。
不过站在蔡琰身旁的秦轲就没那么高兴了,天怜可见,他本以为自己只需要想方设法哄哄高澄让他高兴,并且多敬几杯酒便能平安度过这一夜,可谁曾想到蔡琰明明没有和高长恭商量过,出手却就是这样一招不走寻常路的狠招。
于是乎,他只能是愁眉苦脸地看着高澄那喷涌而出的唾沫越来越近,下意识地拉着蔡琰往后缩了缩。
或许是心存愤懑又苦于不能直接跟蔡邕亲身对阵,这一夜,高澄喝酒极多,居然硬生生地一个人喝下了三十余斤酒,吓得一众年轻人都不敢再灌,几个高家儿子都不停劝慰。
不过高澄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对着自家儿子一瞪眼,骂骂咧咧地喊了一声:“怕什么,老子年轻时候,战场上走一个来回,就能喝下三十斤烈酒,这才不过是开个头而已。”
高长恭哪里敢说个不字,可终究还是不敢让这个老人再继续喝下去。
再过了有半个时辰,这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或许终究是因为老了,那积累的酒意化作满面的红光,熏得他双眼有些难以睁开,于是开始说起胡话来。这其中,大多数都是冲着蔡邕去的,不过也有少数,也提到了高长恭。
秦轲陪得近,被高澄老爷子两手猛然摁住了肩膀,随后只听见高澄带着几分愁苦的嘶哑声音道:“恭儿呀,你可知道你爹我等你成婚等了多久吗?再这么等下去,我怕我看不到了呀。”
秦轲知道自己是被当成了高长恭,一时又不好挣脱,只能是可怜兮兮地看着高长恭,而高长恭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抽了抽鼻子,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到底是为人子的,父亲以这般样子说话,他心里不会没有触动。
不过下一刻,高澄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叫骂起来:“他娘的,上次我去宫里问丞相,说你是不是那家伙有什么毛病,结果丞相话不对题,躲躲闪闪,硬是糊弄了过去。他娘的,我看就他那个发虚的样子,没准他的那家伙最有问题。”
众人先是一惊,随后又因为高澄突然开始干呕而一阵手忙脚乱,擦嘴的擦嘴,拍背的拍背,秦轲则是强行支棱着身体把自己当成一根柱子一样支撑着高澄免得倒下,可这位小宗师虽说已经老迈,力量却大得出奇,双掌捏得他肩膀发疼,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
高延宗看出端倪,先是两手轻巧地卸下了高澄的手,这才解脱了秦轲,同时还望向自家父亲一边干呕一边还骂骂咧咧的父亲,无奈地道:“哎哟,我说爹,你说这些真是多余,别到时候传扬出去,只怕就算丞相也得找我们麻烦。”
高澄自然是不会在乎诸葛宛陵会不会找高家的麻烦,事实上他这时候已经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迷糊之中想去茅房放掉他身体里那三十多斤酒,咕哝了几声,高长恭索性把他背了起来,让高延宗继续招待秦轲等人便步步离去。
等到高长恭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高延宗扯了扯嘴角,无奈地摇摇头道:“我这个四哥呀,看着挺潇洒,但实际上被夹在一个女人和一个父亲中间,真是左右为难,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秦轲眨眨眼,不用思索大概也能知道高延宗说女人指的是木兰。
对于这件事情,他也说不出什么意见,只不过对于高长恭的处境也是有几分同情,设身处地想,如果要他去跟那些不喜欢的人成婚,恐怕也无能为力……
嗯,他和公输胤雪的事情是例外,两人是假成婚,只是权宜之计。
想到这里,秦轲还是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微微侧头看去,蔡琰正坐在他的身边,一双晶莹闪烁犹如宝石般的眼睛正注视着他,里面不知道包含了多少东西。
两人的手掌又在悄无声息之间合在了一起,手心的温度好像两人之间坚不可摧的维系。
不过说到成婚,秦轲又想起张明琦和自家那位做杂活的小姑娘提亲的事情,于是轻声问了一句。
张明琦感觉一双双目光一下子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随后露出尴尬的笑,道:“她说她得去跟家人商量商量,总不能两人自己就把婚事办了。”
听到这,众人都已经这好事儿多半是成了,于是开始吹着口哨起哄,争着抢着说要做将来张明琦孩子的干爹,紧接着又是一轮拼酒,直到所有人都喝得头脑发晕走路颤颤巍巍才算作罢。
酒宴结束之后,秦轲就在那明亮的月色之下,牵着蔡琰的手在高府的后花园里散步,清风微凉吹动他的发梢,他微微一个激灵,感觉酒意退去不少,脚步因此而变得更加轻快起来。
“会不会冷?”秦轲看向蔡琰道。
“还好。”蔡琰正出神地望着天空的星星。
秦轲猜到蔡琰此刻正有些想家,于是默默脱下外衣,披到了蔡琰的肩膀上。
蔡琰感受着衣襟里秦轲残留的温暖,露出有些娇憨的神情,又因为触碰到耳垂有些痒发出咯咯地笑声。
“好痒。”她的埋怨怎么听起来都像是一种撒娇。
秦轲看着那娇嫩的耳垂和蔡琰那张精致的脸庞,感觉心里有一团火燃烧起来,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缓缓低下头。
蔡琰何其敏锐,当发现秦轲把头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却没有呆呆地站在原地“束手待毙”,而是微微一缩,从秦轲的怀抱之中逃离了出去,一路上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秦轲追了上去,两人的身影在花园里相互追逐,就连月光似乎都明亮了不少,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张绽放的笑脸。
蔡琰虽然说身体不错,但终究是没有什么气血修为,于是在这场追逐之中自然是全面处于下风,没一会儿就被秦轲抱住,尽管挣扎激烈,反倒是使得秦轲笑声越发响亮。
两人耳鬓厮磨了片刻,又心照不宣地如往常一般唇齿相依,彼此的心跳声就好像通过有些急促的鼻息完全同步成一个节奏。
直到很久,两道交织在一起的影子才重新分开。
蔡琰的脸色有些红,不过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秦轲有些憨傻地笑了笑,只是把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蔡琰。”秦轲突然轻声道。
“嗯?”蔡琰应了一声,正想问什么事儿,却感觉到秦轲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并且把大拇指收缩起来,在她的手心像是写什么。
有人,在,你后面。
第六百七十三章 进展(二更)
其实秦轲一直觉得自从叶王陵墓的事情之后,他就得了一种“会来事儿”的怪病,许许多多本该有着既定路线的不会波澜起伏的事情,却总会在其中蕴含一股涌动的暗流,甚至完全改变一切。
就好像当初他潜入唐国王宫窃取书信正好遇上唐国朝堂一场兵谏,去公输家正好遇上四国战乱,今天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那个潜藏在暗处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观察他的。
若非他在刚刚在极度放松的情况下想要去听一听风儿的喧嚣,恐怕还无法发现那个潜藏在蝈蝈叫声的微弱呼吸。
能把隐匿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绝非是什么普通人,甚至是一名极高明的修行者,而这里是高家府邸,高家的人又没必要遮遮掩掩,那么这个人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就在掌心微微发痒中,秦轲感觉到蔡琰用同样用手指在他的掌心写下了一句话,很简短,却又十分坚决。
“你一动,我就跑。”
这大概是身为普通人的蔡琰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并且也是最为正确的应对方法。
秦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巴微微点了点,默默地用唇语数了三个数,随后猛然地甩开蔡琰的手,一声厉喝的同时,藏在身上的匕首就已经亮起一道奔雷。
“跑!”秦轲整个人的化作捕食的鹰,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就到达了墙头边缘,强大气血灌满了双腿,加之巽风之术使得他身体十分轻盈,一跺脚便凭空升起了一丈高。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匕首裹挟着这一跃的力量与七进剑和风一剑的剑意,就这样刺了出去!
以他现如今小宗师的修为,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对他这样锐利的一刺无动于衷。
然而让他微微有些惊愕的是,墙头上只有一道淡淡的影子,就在他触及之前,就好像被月光照耀,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蔡琰!”秦轲轻轻一跃,快步追上了蔡琰,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四周,耳朵随着飘忽的风微微颤动。
“怎么了?”蔡琰停下脚步,十分懂事地缩在秦轲的身后,低声问道,“没抓到?”
“不知道,但这个人很厉害,就在我刚刚出手的时候,他就已经消失了,而且手段很诡异,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还在不在附近。”秦轲心情有些沉重,如果说这样一个人藏在高家想要对高家人不利,岂非是易如反掌。
难不成是那个人?
秦轲想到在薛府的小楼上,远远看见过的,那可以在垂柳顶端轻若无物的李四,恐怕这世上只有修行过巽风之术的高手才有这样快的身手且还能悄无声息地隐匿身形吧?
相比较他,自己那点控风术都只能算是三流。
但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个猜测:“不应该是他,如果是巽风之术,他的境界比我高,一定有法子把那点呼吸声也藏起来,恐怕就连我的风视之术也不可能察觉到他就在附近。”
“谁?”蔡琰问了一声。
秦轲正想回答,却突然又听见了一声不和谐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几丈外的草丛之中想要钻出来一般。
“小心点!”秦轲揪住小黑,不由分说地摔到了蔡琰的手上,同时握着匕首的手更是紧了数倍。
随着草丛里的声音越发响亮,秦轲的神经也越发紧绷,整个脊骨已经呈现出微微的弧度,好像一头即将奔跑捕猎的豹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猛地扑出去,把猎物撕成碎片。
但一直到草丛里窜出来的东西呈现在面前的时候,秦轲和蔡琰两人才发现,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东西,毛茸茸的,尽管四肢短小,动作倒是很快,只不过一闪就从草丛窜入了一处灌木之中。
这是……秦轲有些疑惑地听着那道声音逐渐远去,难不成是一只猫儿?
蔡琰没来得及看见那道身影,因为就在刚刚,被秦轲用粗暴手法摔过来的小黑已经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发出尖锐的叫声,似乎在抗议秦轲的所作所为。
秦轲再度以风视之术观测了周围,始终还是没有听见别的不和谐声音,最终放松下来:“应该是没事了。”他转头看向小黑,带着几分歉意地道,“对不起呀,我也是有些过分紧张了。”
小黑吱吱两声,随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道:“笨蛋。”
好在蔡琰也不断地抚摸着它光滑的脊背,于是还是安静下来,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团白色物体消失的方向,又迅速地钻进蔡琰的衣服里。
蔡琰看着秦轲有些愧疚的秦轲,目光闪烁道:“是看错了?”
“或许吧。”秦轲依旧皱着眉头,却还是还是道,“我觉得不会,我想最好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高家人会好一些。”
蔡琰自然相信秦轲的判断,于是两人穿过花园,直到见到高延宗,把事情细细地说了一番。
高延宗对秦轲的敏锐感官并非一无所知,虽然他并不了解先天风术,但还是十分慎重地派人排查,但其实这种排查顶多只是一种心理安慰,而结果也正是证明了这一点。
“你的提醒倒是很及时,既然能吓走那人,至少证明那人只是隐匿手段厉害,并非是什么宗师境界的高手,充其量顶多小宗师,所以他不能保证在跟你打斗的时候不会惊动其他人。”
说到这里,高延宗微微地笑了笑,一直送几人到大门口才停下:“你也别过分担心,我想经过这一次,那个人应该会安静一段日子,不敢再以身涉嫌。何况我们高府……”
他自豪地挺胸道:“也绝不是什么菜市场,任何人如果想接近老爷子,只会是自己找死。”
“你觉得没事就好。”秦轲看着他自信的样子,也笑了起来,“看来老爷子身边一定有什么高手在护着,这我就放心了。”
说完,几人一路离开高府,各自散去。
翌日早晨,秦轲用完了早饭便动身和蔡琰、公孙离一路去到校事府,准备按照昨日文书们整理出来的卷宗里去辨认那些蛮人商队。
虽然说这办法有些笨拙,但总归是现如今仅有的线索,如果真能通过公孙离的辨认找到那些蛮人,说不定还真能以此为基点,再往其中深挖,直到找到那个幕后主使。
但才到达校事府,申道却已经给了一个令他们震惊的消息:“就在昨晚,我们的人查到了薛洋的消息。”
“副帮主在哪儿?”公孙离这些日子一直挂念着这事儿,一听申道的话就激动起来,“他被抓回来了么?”
然而申道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很遗憾,没有。我们的人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货栈里的蛮人都已经死了,唯一一个活口现如今还躺在医官里,但就医官们看,这个人多半是活不过今天,更说不出什么话了。”
秦轲也是微微一惊,没有想到只是一夜的功夫,居然事情就发展得这么迅速,皱眉问道:“是薛洋做的?”
“还不好说,但就从那些人的伤口上看,很像是薛洋的成名绝技:擒雷刀法。”申道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同时看了一眼公孙离,“这位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双刹帮姑娘?”
秦轲看了一眼面色发白显然被这个消息惊到的公孙离一眼,点头回答道:“是的,今天我带她来是想去查蛮人的事情,没想到……”
“现在也不晚,先让她去辨认一下那些尸体,看看是不是她当初见到的那些人,如果是,那么至少有理由证明,薛洋在杀人灭口,他或许就是这一次藏匿盔甲案里的一员。”申道的话语依旧是那样条理清晰,但这个答案却无疑已经给薛家上了一层足以“满门抄斩”的罪名。
第六百七十四章 虎
不过对于申道而言,恐怕这一切都不如何重要。
秦轲也是在接触之后,才逐渐察觉到这名法家名士潜藏在平静外表之下的锋芒,仅仅只是昨日他在翻案卷的时候,就了解到申道来建邺城之后,已经有六名官员被免职,三名官员被抄家,一名官员被斩首……
虽说处置这些人都是有法可依,从未越矩,然而秦轲还是有些不太适应申道那种几句话定人生死的杀伐果决。
终究还是小人物心理在作祟么?
秦轲在心里自嘲了一句,知道自己这种无来由的同情根本没什么道理,所以还是摇摇头,带着公孙离跟着申道一路直到停放尸体的房间。
只是刚刚一掀开门上的毡布,秦轲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臭味和石灰味。
昏暗的房间之中摆放着近十几具尸体,都被裹尸布所覆盖过头,只能看见一双苍白发硬的双脚。
还有两具尸体则分别摆放在长长的桌子上,全身**露出男根,身上的伤口还历历在目。
而一名仵作穿着脏兮兮的围裙,手上正拿着小刀和针线工具,在尸体上不知道摆弄些什么。
秦轲捂住鼻子,本想向后把蔡琰挡回去,但没想到蔡琰像是猫儿一般直接从他的臂弯下钻了进来,先是皱了皱眉,也跟着一起捂住了鼻子,同时用好奇的目光看向那两具尸体。
“你怎么一点也不害怕……”秦轲无奈地道。
蔡琰嘻嘻一笑,道:“战场上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反正又不会突然站起来咬人,有什么可怕的。”
这大概是只有像蔡琰这样的女子才能说出来的话。秦轲转过头,正好看见那最后跟进来的公孙离此刻正扶着墙壁干呕,神情痛苦。
尽管行走江湖的公孙离见过尸体,但在这样阴暗的环境之下,两具尸体**裸地摆放在面前,皮肤灰白干硬,甚至还有一个人正拿着一只断肢在尸体上摆弄着,实在让她有些适应不来。
申道依旧还是那个表情,好像两具尸体对于他而言不过像是路边买菜摊子上的萝卜,一路走过去脚下生风。
“怎么样了。”申道问。
“大人。”仵作先是打算行礼,随后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那断臂,随后把讪讪把东西摆了回去,这才回答道,“已经拼得差不多了,虽然说可能有些差错,但大致应该没什么问题。”
申道点了点头,对着秦轲等人解释道:“发现这些尸体的时候,有些都已经不完整,所以我让人拼了拼,再把一些地方缝合了一下,这样好辨认一些。”
秦轲其实心里也有点恶心,毕竟把尸体的人肉人皮当成衣料缝合确实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事情,但还是走上前看了看桌上的尸体,第一人身上的伤口鲜明,从肩膀到小腹一道长长的破口透露出内脏,显然是吃了势大力沉的一击。
“这就是擒雷刀法?”秦轲记得自己和薛洋打斗的时候,他那把朴刀确实势大力沉。
仵作一双戴着手套的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了擦,留下一大块血液和石灰的痕迹:“我认识薛洋,也跟他打过交道,中他刀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大的撕裂伤,小宗师高手的气血强盛,你应该很清楚。”
秦轲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仵作,感觉到他似乎并不是泛泛之辈,随后拱手问道:“敢问这位是。”
“校事府侦缉尉,虎。”申道并不意外秦轲会这么问,换成是他,面对一个有着小宗师修为的仵作恐怕也会奇怪,同时他也补充了一句道:“记得周大人的话吧?他会安排人帮你,就是他了,接下来你们会有很多共事的机会。”
秦轲当然记得这事儿,不过没想到帮手居然如此高强,立刻露出笑容表示友好道:“幸会,我是秦轲,是……”
“五品校事府右郎中。”虎打断了他,声音中带着一股冷意,让人感觉他似乎并不如何信任人,“我知道你的官位,也知道你是接下来会是我的上司,但在这种时候,我们还是不要过多套近乎了。”
秦轲一时有些尴尬地停在原地,只好继续把目光投向公孙离,等待着这个重要人证的恢复。
这期间,申道并没有多做停留,只是说了一声还有公文要看,于是就离开了房间。
公孙离干呕了一会儿,总算适应了这房间里的味道和阴森气息,被虎引到桌前的她仔细地辨认了尸体,才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随后又慢慢睁开道:“就是他,这个人我见过。”
“确定是那天的蛮人?”虎严谨地问,甚至还顺手握住了尸体的头颅,左右翻了翻。
公孙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用力地点了点头,知道这就是当初在交接货物的时候,和薛洋说过几句话的蛮人,只不过不到一个月的光景,这个人却已经成了这幅模样。
这刀口,难不成真是薛洋为了灭口留下的?
随后她又被领到第二张桌子面前,然而这个人却已经不再是她所认识的了,而虎对此倒是并不意外,毕竟无论是衣装还是身材,这第二具尸体就不是蛮人,只不过是平日里再常见不过的荆吴人。
这是那间货栈的掌柜,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殃及,所以也跟着一起被薛洋所杀。
而随后那被摆放在地上的尸体也被一一揭开,公孙离辨认之后,也确实找到了那些另外见过的蛮人。
只是这样的结果无疑不是什么好事。蛮人都被灭口,那么就代表着这一条线索完全断绝,公孙离手中掌握的东西已经不再有用,如今薛洋依旧潜逃,要找到他恐怕更是困难。
公孙离终于查看了最后一张面孔,那是一张几乎裂开成两半的脸庞,被虎用十分粗糙的手段缝合在一起,虽然还可以看出五官,但公孙离依旧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早晨吃下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这个人……我见过……那天我见过的蛮人基本上都已经在这里了,但好像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人不在其中么?”蔡琰眼睛微微一亮,接过她的话,随后看向秦轲和虎两人,“这里已经是全部了么?如果是的话,那至少证明有一个人没有被薛洋灭口,或许是逃走了。”
“不错。”虎看了呕吐的公孙离一眼,若有所思道:“或许不是逃跑?而是这个人……就是薛洋灭口的帮凶?”
谁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因为这仅仅只是一种推测。
“还有什么办法找到这个人么?”秦轲道:“用画像全城搜索?”
“很难。”虎摇了摇头,通过这种描述的画像失真得厉害,就算蛮人是一种特征,可建邺城这样的大城里蛮人没个三千也有两千,寻找起来难度极大,况且这个人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就必然会潜入黑暗,不会再呈现在人前。
秦轲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也只是这么一提,否则他早在当初就让公孙离和画师合作去描绘蛮人面貌了。
正在这时候,正在尸体上仔细查看的蔡琰突然发出了声音:“你们看,这一具尸体似乎有些不同。”
几乎是第一时间,所有人把目光都聚焦在了蔡琰的身上。
第六百七十五章 香料
蔡琰顺手把那具尸体的右手直接抬了起来,胆大的样子倒是使得秦轲眼角微微抽搐,“你看,手臂上的肉虽然僵硬了但却依旧与常人不同,而且从虎口的老茧看,应该常年练武。”
虎亲自检验的尸体,自然对这一点不会不清楚,所以点了点头道:“不错,我猜测,这个人就是这些蛮人藏在货栈里的内线,想必这些蛮人就是通过他传递消息,只是无论我怎么查,似乎都查不到这人到底属于哪家的,似乎只是一个常年游离在市井的江湖人。”
这倒是也很正常,毕竟建邺城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虽说这世上修行者人数不过千百人里出个几人,但放在建邺城这样的大城里,就算江湖帮派都有不少修行者。
雇佣者并不一定要动用自己最核心的人,自然很难顺藤摸瓜查到他幕后到底是哪家贵人。
不过蔡琰想说的特殊之处还不仅仅于此,就在她双手微微挪动之间,那名伙计的手指也被她抬了起来:“虽然你用石灰做了腌制防腐,但他的手上却有一种香料的味道,指甲里还有一些红色碎屑。”
“香料?”
“是。你们男人可能不太清楚,但我闻过这种香料,名字叫“霞染”,颜色呈红色,染上人的手足有好几天都会呈现淡红色,因此得名。但即使在唐国,这种香料也十分昂贵,所以很稀少。”蔡琰一句句解释道。
“或许是货栈正好进过一批这样的香料?毕竟货栈本身就是货物云集之地,有香料再正常不过。”公孙离道。
“不太可能,就算是在唐国,这样的香料也十分昂贵。”蔡琰摇摇头,出身蔡家这样的豪门,她对于霞染的了解自然超过公孙离,“案卷里说的,这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小货栈,哪里有本事进这样的货物。”
虎低头查验尸体的手指后,在脑海中回想这一具尸体被发现时候的模样,“但整个货栈里我都查验过,无论是那群蛮人还是货栈里的货物,香料是有,但决然没有霞染。”
蔡琰又笑了起来,低声道:“霞染香料还有一条特殊之处在于,一旦被制作后存放半个月,味道就会从浓烈转为清幽,红色就会随之变浅,直到变成白色。这指甲里的这般显眼,所以香坊一般都是先进材料,等到了地方再进行混合。”
“所以,这个人必定在半个月内接触过什么人,因此接触到了霞染,或者说,这个人本身平日里就佩戴有霞染?”秦轲沉思道。
“聪明,下次奖你一串糖葫芦吃。”蔡琰眨了眨眼睛,伸手去触摸秦轲的发髻,却想到自己现在的手刚刚摸过尸体,于是只浅浅地笑了一声。
虎蓦然抬头,随后嘶哑地喊了一声来人,门外立即便有一名身穿黑色紧袍的校事府侍卫掀开毡布走了进来,恭敬道:“大人。”
“立刻就去,查查看到底建邺城内半个月内,到底有哪些地方进过霞染香料的材料。”
“是。”
蔡琰静静等待虎发号施令,随后站起身拍了拍手道:“那我们几个先去看看,到底荆吴有哪几家香坊在这半个月内制作过霞染?”
秦轲同样也是这样认为,虽然说香坊未必就一定是就已经是一条不错的线索,无论这个人是从哪个方面接触到霞染,但至少通过霞染香料,或许就可以查到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好。”虎心中自然也是振奋的,只是秦轲蔡琰等人面前依旧还要压抑自己的心情,于是重重地点头,但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公孙离身上。
“既然如此,这位姑娘也该和我们同行。”虎缓声道:“或许她还能在一些时候提供线索。”
所谓的线索,自然是指那个逃跑了的蛮人。
而公孙离虽然答应下来,但身体不自主地被虎阴冷的目光注视得一阵发冷。
建邺城里的香坊并不如唐国定安城多,毕竟相比较唐国定安城的奢靡,建邺城更像是一座虽富贵之家遍布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平静步调的城市,诸葛宛陵本人倡议节俭,甚至还多次颁布法令,禁止在一些节日过分奢靡宴请宾客,结果自然是导致一些世家大族在背后腹诽。
但如此一来,秦轲等人反而要轻松不少。
在许多香坊一番询问之后,众人了解到建邺城能制作霞染的香坊大概有五家,主要分布城南城北,是官家小姐们最喜欢的好去处之一。
但四人查了几家香坊,得到的回答却都是他们根本没有在近期卖过霞染,这种答案也使得他们有些失望。
而直到最后一家的时候,虎已经有些不耐烦,直接进门就大摇大摆地走到柜台面前,正对着在算盘上与账簿作斗争的掌柜:“掌柜的,我想知道,就在这半个月以内,到底有什么人在你这里取过霞染香料,最好能给我们看看账簿。”
掌柜的先是一怔,随后有些勉强地笑了笑道:“客人,这可……”
但下一刻,一张令牌却已经横到了他的面前,虎的声音冷得像是一块寒冰,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校事府做事,明白回话。”
于是香坊掌柜几乎屁滚尿流地就往柜台去翻起账簿来。
“看上去他倒是挺熟练的。”蔡琰这一路已经好几次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抿嘴笑了笑。
但公孙离对于虎这样的举动只觉得讨厌,毕竟刚刚他在校事府被虎那阴冷的目光盯得有些害怕,此刻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声:“就知道仗势欺人。”
“我只是仗势,但绝不是欺人,若是建邺城里真出了什么事情,恐怕对香坊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虎突然的回答,公孙离立刻就闭上了嘴,没成想虎隔了一些距离,耳朵依旧灵敏,淡淡的回答惊得公孙离下意识缩着身体靠近了蔡琰。
这大概是建邺城里的江湖人,对官府天然的畏惧感。
秦轲倒是没觉得虎说得有错,只是觉得虎似乎有些孤僻,亦或者是有什么事情藏在心里,但有关于别人的私事儿,他也不好开口问。
不一会儿,掌柜的把香坊的账簿捧了过来,一边翻弄着账簿一边对着众人解释道:“要说半个月内,我们香坊收到的订单倒是有的,但因为制作霞染有些复杂,所以大多都还没来得及给送出去。”
蔡琰只不过是看了几眼账簿,就翻了白眼:“你就直接说还有哪一家已经送出去了就得了,也省得我们再查一遍账簿。”
掌柜老脸一红,知道自己又多了废话,只能老老实实地道:“高家。”
“哪个高家?”秦轲耳朵竖了起来,下意识觉得有些荒谬。
“当然是那个高家了,荆吴才有几个高家,另外几个破落户也用不起霞染这样的好东西呀。”掌柜回答道。
的确,荆吴真正显赫的高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大将军高长恭背后的士族,以高澄为首的高家。
可如果说真是那个高家,又怎么会呢?要知道高长恭向来是诸葛宛陵最好的朋友,高家一直以来也是诸葛宛陵坚定的后盾,既然如此,这样的一个家族为何要私藏盔甲,为何有又要派人灭口?
难不成真有谋反的意图?
“不可能。”秦轲下意识地道。
第六百七十六章 红色香囊
今天的天气晴朗,就连高家老宅里也洒落了一地金黄色的阳光,柳叶在微风中倚着小湖轻轻晃荡,正如秦轲如今的心情一般,随着他望向茶桌对面的那个看上去十分闲散的老人,只觉得自己根本就查错了路线。
“喝茶。”从昨夜宿醉里醒来的高澄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并且对于两个后辈在今天还知道来探望自己十分满意,于是亲自泡茶招待两人。
秦轲和蔡琰对视了一眼,随后端起茶碗喝起茶来,虽然他们都想要从高澄老爷子口中得到有关于霞染的事情,但如果是以明面上的询问,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打草惊蛇。
也不是秦轲对高家没有信心,只是在秦轲看来,高家根本没有什么动机去私藏甲胄谋反——本身高家在朝堂就是站在诸葛宛陵的一方,自家儿子更是荆吴大将军高长恭,如果就连高长恭都要反,诸葛宛陵早几年前就该死了。
因此秦轲只是暂且把假设定为:高家内部有什么人跟外人串通,而高澄并不知情,这样一来,只需要追查到那个人,对于高家不但没有坏处,反而是天大的好事。
“这茶怎么样?”高澄自然不知道面前的两个小家伙心里有鬼,在他卸任官职之后,如今的他就是个在家里养鸟的闲散老人,与朝堂上的事情并没有太直接的关联,所以对待一切都显得十分坦然。
“嗯嗯,好,挺好。”秦轲含糊地应了一声。
“牛嚼牡丹。”高澄嗤笑了一声,随后把目光转向了蔡琰,“小姑娘,你爹是蔡邕,那老小子倒是会喝茶的,想来你品茶的功夫不会差到哪儿去。”
蔡琰其实只是品了一口就已经胸有成竹,说话也极其轻快道:“这应该就是高伯伯自己种下的那一亩碧美人了吧?据说这可是高伯伯你自己倒腾出来的茶树,虽说源头是从南方常有的龙井而来,不过高伯伯你培养了近十年,已经大不一样。”
“人都说龙井四绝,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可高伯伯的这碧美人初喝味道并不算浓郁,甚至有几分寡淡,但再过一会儿,味道回甘却像是能从喉间涌来,滋润唇舌,久久不散。就好像一位美人遮面,初看未必惊艳,但时间越长,越能显出其出尘。”
高澄眼睛微微一亮,笑了一声:“不错,倒确实是个厉害姑娘,能这么快说出我这碧美人的真意,我这杯茶就没请错人。”
说着,他又看了看茶水那清澈的色泽,带着几分嘲讽意味地道:“若是浓妆艳抹,那也不过是胭脂俗粉,又算得上什么美人?可叹这荆吴喝我这茶的人,大多都是些蠢猪,无趣得很。”
他在自我陶醉,但秦轲坐在一旁只能发愣,硬是没能把这喝茶和什么美人扯上什么关系,而这时候蔡琰突然悄悄地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嬉笑:“别听他说得清高,我爹爹可说过他年轻时候去过多少次青楼,会过多少次浓妆艳抹的‘美人’呢。”
这使得秦轲一下子笑出声来,随后又匆忙且略显狼狈地捂住自己的嘴,假装自己只是被茶水呛着般开始咳嗽。
造成秦轲在高澄面前失礼的始作俑者蔡琰却依旧保持着恬淡笑容,为高澄续茶的姿态更是优雅如点画,好像刚刚的话都不是她说的一般,细声细语之间就和高澄论起茶叶的短长来。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铺垫,再过得一刻钟的时间,蔡琰又恰到好处地顺着“茶香”的味道谈到香料,自然而然也就把事情转到了“霞染”香料上。
“霞染啊,那东西还不错,虽然香气浓烈但并不刺鼻,就是制作起来太繁杂了一些。”高澄老爷子不知道蔡琰话里的玄机,笑着回答着,“不过听说你们唐国定安城的年轻人倒有不少人喜欢做成香囊佩戴。”
蔡琰点了点头,一副遗憾的样子:“是呀,本来我还觉得建邺城这么大,买些霞染应该不会太难,可惜几家香坊都说进货不易,非得让我等上一月时间才有。”
秦轲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茶的时候目光微微闪烁。
他知道,蔡琰说的是假话,这建邺虽然霞染受众不多,但几家大香坊总会存些库存,不过虎那边已经打过招呼,让那几家香坊统一了口径,就说唐国和荆吴一场大战之后影响了货运,也就不怕高家会察觉到什么。
高澄和蔡琰投缘,也不想看这小姑娘遗憾,自然也沉思起来,片刻后道:“我记得我近来家里倒是进了一些,若你要,我送给你便是。”
蔡琰做出惊讶表情,有些夸张地道:“这那里使得,高伯伯你自家难道不用么?”
高澄摇摇头,哈哈笑道:“我本就不喜这些东西,平日里焚香用的大多是檀木,只不过府里几个女眷还算有些兴趣,所以也就进了一些,权当赏物罢了。”
女眷?
蔡琰眯起了眼睛,说话声音越发甜了:“那谢谢高伯伯了,不过我倒是好奇,哪几位姐姐也喜欢霞染呢,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认识认识。”
正在交谈着,一名腰间挂着长刀,身形看上去孔武有力的侍卫一路直行而来,大概是说哪家的人来拜访,问老人是否要接见。
对于这种事情,高澄只觉得繁琐,终归所以只是摆摆手,以宿醉为由让高延宗去替他接见,而那名侍卫也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甚至没有露出一点惊讶,就转身离去。
但秦轲的目光却在那名侍卫的身上停留了许久。
那名侍卫长得算并不好看,甚至脸颊上还有着一道狰狞的伤疤,导致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完全被毁。
但就是这样一个全身都在表现出一种孤狼般气质的人,在他的腰间却悬挂着一只红色香囊,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
那味道,似乎就是霞染。
秦轲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蔡琰的掌心开始写字。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终于在高澄有些恋恋不舍的挽留之中离开,并且在出门之后立刻让雇佣的马车直向校事府。
“你们说的这个人,是高老爷子的贴身护卫,叫宫武,有小宗师修为,手底下还管着不少人。”虎只不过是去案卷库翻了翻,就找到了这个人的名字。
而秦轲现在的心中却有着一种完全不同于之前的猜测:“如果说,货栈里的人并不是薛洋杀的,而是这个宫武呢?就他身上的那把刀而言,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蔡琰看向他,眼睛微亮:“你是说,可能有人模仿薛洋的刀法,杀了货栈里的人?”
虽然仅仅只是猜测,然而却有了一定的关联性,毕竟他们在那个接触过霞染的“伙计”身上并没有找到香囊,如果说他没有携带香囊,他的任务又不太可能接触到霞染香料,又为什么会在手指甲里留下一些霞染的碎屑?
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在他被灭口的时候,抓破了某人的香囊,因此才在手指甲里有所残留。
而神色凝重的虎说出的话更是为这种猜测加上了一层光环:“就在你们去高府那会儿,我让人重新打扫了货栈,确实在木地板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些红色碎屑,后来也确认了,是霞染。”
顿了顿,他再度道:“这样,我会派人想法子盯着他,只要他出了高府,总有蛛丝马迹。如果他真的是那个灭口的人,那么或许从他身上,我们可以找到新的线索。”
第六百七十七章 乔迁(二更)
令校事府众人都觉得有些失望的是,一连七日,宫武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高家,并且从高家里的探子传回的消息,宫武一连这么多天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每日都守在高老爷子身边,尽职尽责。
唯一能被算做成果的则是他腰间装着霞染的香囊倒是被找到了来路,是来自一名高家的侍女,生得娇小玲珑,做事却聪明伶俐,在高延宗夫人的房中侍奉的时候被赏赐了这么一只香囊。
而他和宫武之间,大抵是机缘巧合中产生了情愫,只是一直以来宫武都没有公开此事,府里虽然有些人知道一二,但也从未在明面上提及。
霞染的线索陷入了僵局,而薛洋等人还有那个货栈里仅有的、没有被灭口的蛮人也是依旧杳无音讯,因此秦轲和蔡琰两人这些天基本也是在校事府查阅案卷寻找线索,同时也跟虎一起办了一些小的案子,结果都算不错,甚至还抓了一名暗地里纵容奴仆开设青楼,且逼迫良家的六品京官。
若非是因为申道来建邺之后连着查出了几件大案,恐怕仅这件案子便能让建邺的百官们闲话很久。
第八天的时候,秦轲得了些空,在建邺寻了一处一进的院子,虽然外表上有些陈旧,但内里十分干净,有一间正房、两间厢房、一间厨房、一间柴房,院子里还种了一颗石榴树。
秦轲在石榴树下只是稍微看了两眼,随后轻轻一跃,就摘下一只石榴来,可惜时节还早,远没有到成熟的时候。
但他望着院落,心里仍旧十分兴奋,转身对着宁馨道:“正好,再过些日子,这些石榴都该能吃了,留着中秋的时候一起赏月,还能省些水果钱。”
宁馨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那像是“习惯性上墙”的蔡琰正在屋檐上望远,心想秦轲明明已经花了这么些钱在建邺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下这么一间院子,却还在执着于一棵石榴树能省下的水果钱,十分可爱。
不过秦轲却感觉宁馨这些日子以来好像有些不太开心,走近宁馨身边道:“姐姐,怎么了?”
宁馨摇摇头,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一路走到厨房,看了一眼,浅浅笑道:“正好,这厨房比原来大一些,还有一个小灶,等你们俩夜里从校事府回来,我给你们热些莲子羹,免得劳累后上火。”
秦轲也是跟着傻笑,同时想到自己那几个“好兄弟”,咕哝道:“听说张明琦也换了住处,正准备婚房,不知道怎么样了,阿布一家倒还住在那小院子里,看来近期是没打算换地方了。”
事实上,阿布倒是有过换住处的想法,毕竟他们原先住的地方实在有些小,一家人上个茅厕都得和别家公用,可当他把自己军中发的赏赐拿出来交给爹娘后,直接被爹娘找了个高处藏了起来,说是要为他将来娶媳妇用。
虽然阿布有些哭笑不得,同时也保证自己将来一定还会有更多赏钱,但无论怎么说,二老都咬死了不肯,说有那钱买院子不如给阿布买匹好马,日后要是打了败仗还能逃得快一些,一家人平平安安最重要。
阿布本就不是什么口舌伶俐的人,只能解释了军中有他的战马,并不需要额外自己掏钱来买,而且就算真买来,自家院子也没地方饲养,最后只能在一群人出去喝酒的时候和秦轲诉诉苦作罢。
每次秦轲想到这事儿,都会觉得想笑,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宁馨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里却像是走马灯一般不断有复杂的情绪闪过。
入夜的时候,秦轲还坐在床上就这烛火看些案卷。
蔡琰已经吹灭了自己房间的烛火,按照她说的说法是“这些天累死了,本姑娘要好好睡一觉,否则迟早会变成黄脸婆”,不过秦轲总觉得她纯粹只是为了给自己明天早晨赖床找个理由。
“但也确实辛苦了。”秦轲想到蔡琰这些天一直帮着自己出谋划策,心里也是暗自庆幸有这么一位好军师在,于是摇摇头继续聚精会神地研究案卷,想要让自己尽快胜任校事府右郎中的职分。
但就在这时候,他的门突然被叩响,门外传来宁馨的轻柔的声音:“睡了没有?要不要吃些宵夜?”
秦轲放下案卷,笑着道:“还没呢,不过正好有些饿了,谢谢姐姐,但下次还是别这么晚去厨房了,怪累人的……”
房门“吱呀”地打开,秦轲吃了一惊,突然发现此时的宁馨居然换上了初见时候的那件淡红色的衣衫,脸上还略施了一些粉黛,好像一位建邺的官家小姐一般楚楚动人。
她先是把端着的蛋花粥摆到桌上,随后缓缓地走进,直到坐到秦轲的身边,轻轻靠在秦轲的身侧,柔软的身躯带着一种灼热的温度,眼中秋波横行,尽显妩媚。
秦轲只感觉身体僵硬,不明白宁馨这突然闹的是哪一出,脸上一阵哄一阵白,说话也结巴起来:“姐……姐姐……”
“嗯。”宁馨吐气如兰,一股热气直接扑到秦轲的脸上,顿时秦轲就觉得一股电流直接在全身窜动,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一直到桌前喝粥。
蛋花粥很香,但秦轲却根本吃不出味道,尤其是当宁馨居然还不肯放过他,也跟着坐在了那张并不宽阔的椅子上,和他紧紧地贴在一起的时候,他险些叫出声来。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秦轲终于忍不住,挣脱宁馨的怀抱,随后正对着宁馨道,“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宁馨坐在椅子上,两次被挣脱之后的她终究也没有再贴上去,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里不自主地流下泪来。
眼见宁馨这个样子,秦轲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先是找了好久才翻出手帕来给宁馨擦眼泪,然后又是满屋子找另外一只椅子,随后坐到宁馨的身旁好生宽慰询问,希望宁馨解答他的疑惑。
宁馨流了一会儿泪,又看着秦轲殷切的询问,迟疑之后终于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
秦轲当然没这种想法,可宁馨这句话的语气里分明是认定了答案,有些疑惑地挠头道:“这是哪里话?我从来没这么觉得,是不是外面有人说三道四了?我帮你去打他。”
宁馨摇摇头,却又继续流起泪来,又使得秦轲有些慌乱起来。
好不容易,秦轲才问出了前因后果,原来宁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始终记挂着那天去成人礼加冠不肯让她去的事情,本来这放在秦轲心里并没有什么,但宁馨一个女子,心思玲珑,自然也就品出了其他的味道来。
“我知道,我一个风尘女子,是配不上当你亲人的,自然也就没有资格为你加冠。”宁馨低低地道:“我也不想要求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能给我留点念想,哪怕只是做个妾室也行。蔡姑娘人美,又聪慧,更出身大家,日后你自然是会娶她做妻子的,我跟在你们身边,伺候你们衣食起居也会尽心尽力,你要是不高兴,把我当大丫鬟使唤着也行。”
秦轲被她一阵话说得发愣,最后才哭笑不得地道:“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做个妾室,什么伺候,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那天我不让你去,完全是因为自己一时想岔了,因为稻香村从来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加冠,谁知道建邺规矩不同,长者们全在一旁跟检阅军队一样看着,每个人都是自家长辈在……我要是早知道这一点,那天一定请你过去的……”
宁馨怔怔地望着他,似乎还有些不信道:“你是说真的?不是在哄我?”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发誓,如果我说的是假话,就让天……”秦轲还没说完,宁馨却已经按住了他的嘴唇,低声道:“你不用发这样的重誓,我信就是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要尊着敬着,不好胡乱说话的。”
低下头,不禁破涕为笑,也不知是高兴过头,还是觉得自己今夜的举动实在是庸人自扰……
第六百七十八章 大红的囍字,鲜红的帕子
宁馨温言软语地开始说话,从秦轲离开荆吴后她与张芙一同思念的每个夜晚,到后来战事起,张芙离开,她独自守着清贫而自由的生活,再到每个月她去寺庙道观里为秦轲祈福,最后说到薛弓的那个儿子出现的种种。
“其实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你不在建邺,这世上也没有我的其他亲人,虽然我记得你走之前的话,去找过吕公子,可得到的回答是他随军北上戍边了,张姑娘那边我也不好去叨扰,其实……”
“薛公子本人很规矩,但他那些下人……都是些市井泼皮,为了让我同意嫁给薛公子,平日里总想方设法地给我找麻烦,比如守在门前,一旦看我出门就跟在我身边一路闹腾,弄得人见人怕,最后连我去买些米也不招掌柜待见,生怕惹了什么麻烦上身,要不是左右隔壁几个好心的大娘常常接济一些,恐怕我都已经过不下去了。”
宁馨说着,从自己的身上摸出一把匕首来,露出自怜的微笑:“还记得这把匕首么?你走之前买来送我防身,从那以后我从没让它离开过身边,上花轿的时候也是。”
“离开了九江城,我自知已经没什么退路了,想着……大不了和那薛公子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秦轲感受到宁馨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面色也变得惨白,于是下意识地用双手握住她的肩膀。
“现在都没事了。姐姐,以后的日子都会好的。”
秦轲也是有些愧疚,其实这些事情他早该想到的,宁馨和张芙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在偌大一座建邺城里,举目无亲,日子又哪里真能过得舒服?只是没想到张芙早早离去,姐姐遇事却刚烈如此,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她曾经还是个风尘女子……
或许正是因为有那样的经历,她才会更加珍视自身名节,甚至高过性命。
宁馨感觉着秦轲双手传递出的温暖,眼眶含泪,淡淡笑道:“是啊。以后都会好的。从你把我带出九江城,我就是这么觉得,我从没想到这辈子会有一个人对我如此,非但给我脱了籍,还让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普通人,只是……”
她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道:“阿轲。姐姐也不敢求你什么,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但如果可以,能不能别再丢下我一人?那种……期盼着,却又好像什么都抓不到的感觉,真的太难熬了。”
“嗯。这个还请姐姐放心。”秦轲用力地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带着歉疚的神情道:“可我将来还要继续去寻找我师父的下落,怕是还要离开一些日子的。但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等我找到师父,我们一起回家,唔,虽然我家在山里头,也不如这里大,不过胜在平静安宁,邻里之间,叔叔婶婶们都很好。”
宁馨当然知道秦轲不会一直在建邺停留,只是听到秦轲的承诺,终究就好像漫漫长夜之中亮起了一点光芒,终于也点了点头。
两人轻声细谈了半个时辰,在秦轲的宽慰之下,宁馨终于解开了心结,说话也轻快起来,桌上的蜡烛火焰随着风轻轻摇曳,一碗并不算太满的鸡蛋粥也被秦轲尽数装入腹中。
“好吃么?”宁馨是满足的,看着秦轲对自己的手艺这般满意,也是笑出声音。
秦轲当然也很高兴,甚至觉得晨间或许可以给蔡琰也尝尝,而宁馨看出他的想法,微微笑道:“放心,少不了蔡姑娘的,这些日子你们也少在校事府用饭,回来姐姐给你们做。”
说完,宁馨端起碗,打了一声招呼:“那我走了?”
“嗯好。”秦轲微笑回应。
谁知道宁馨眼神微微变换,突然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用带着灼热气息的声音说了一句:“其实你不用顾忌那么多,从你把姐姐赎回来那天,姐姐这辈子都已经是你的人了,哪怕没有名分,也无大碍。”
秦轲瞪大了眼睛,却只感觉冰凉的发丝划过他的耳畔,随后那道倩影已经开门出去,似乎还发出了一点笑声。
三天后,张明琦大婚。
这大概是秦轲回荆吴之后觉得最高兴的事情,哪怕是自己被封校事府右郎中都无法与之相比,太学堂的学子们去了大半,连王祝那样的高门显贵也应时到场。
不过秦轲听说,最近王祝的确和大楼走得很近,从干河那场大战之后,这两人颇有生死兄弟的样子,虽然斗嘴打架依旧常有发生,但相比最早的水火不容,这些争执倒更像是好朋友之间的打闹了。
而秦轲也是第一次见到张明琦心仪的那个姑娘,尽管只是团扇后的惊鸿一瞥,那张看起来清秀却极为普通的面容今日抹上了红艳的胭脂,似乎是发现了四面而来的目光,只好露出了干净又淳朴的笑颜。
在场众人里最为高兴的大概是张明琦的父亲。
这个曾经纵横荆吴官场的大商人,在经历那场大变之后已经尽显老态,头发斑白,双颊眼角满是褶皱,颇有几分沧桑之感。
然而今天他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丝绸衣衫,以前的那些风姿仿佛被他找回了不少,坐在高堂座位上接过奉茶的时候,胸膛中的快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了。
这是他儿子娶回来的女人,一个并不富有,出身也不高贵的女人。
然而如今的他却觉得这些都已经不是问题,还记得他当年尚未发迹的时候,娶的也是这样一个女人,然后有了张明琦,而他的儿子将来还会承载着张家继续前行,堂堂正正地前行下去。”
返璞归真,不过如此。
“送入洞房!”随着大楼扯着嗓子一声大叫,场中太学堂的学子们都沸腾了,什么“礼数”“规矩”,这一刻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群人好像洪水般向着一对新人涌了上去,几个高大的更是把张明琦整个架了起来。
“哎哟,这……这……这礼还没完呐,这成何体统,张老爷,你看看这……”司仪遇上这样的事情也是傻了眼。
张明琦的父亲却呵呵呵地笑着,摇头道:“孩子们高兴,由着他们去罢,一会儿总不会少了你的钱……”
没曾想说到这里,他突然咳嗽起来,整个肩膀跟着颤抖起来,胸腔好像破了个口子一般,咳嗽声带着几分嘶哑,直到他摸出手帕捂住了嘴巴,才堪堪止住了这不太应景的声音。
他垂眼看了看帕子,上面一片红艳,如同这厅堂里的那些大红囍字。
而他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般直接把手帕攒成了团,塞回了怀里,脸上很快又堆满了笑容。
“伯父?”秦轲站在不远处,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千疮百孔的胸腔里传出的哀鸣,他大概是第一个察觉到异样的人。
张明琦的父亲发现秦轲投过来关切的眼神,很洒然地微笑道:“没什么,病久了,看着吓人而已,你们年轻人去闹吧,我这一把老骨头,不跟着搀和了。”
秦轲看向那被一下下抛到空中的张明琦,点了点头,也是打算过去好好跟这个友人喝上几杯。
冷不丁有人从后面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腕。
秦轲有些奇怪地转头,借着红烛的光芒认出来人是校事府的,于是二话不说跟随其后向着厅堂外走去。
“宫武有动向了。”一直走到厅堂外,那名校事府的人才说出情报,而在大概阐述了一下宫武今夜出高府的踪迹之后,他微微低头拱手,恭敬地道,“侦缉尉请大人尽快回府,安排下一步行动。”
这大概是这些天以来,宫武第一次有了不正常的动向,秦轲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隐约间,已经嗅到了一丝道不明的异样。
霞染的事情牵扯着盔甲走私,而盔甲走私又极有可能是建邺中有人生出了谋反之意,这样的案子,背后不知还能挖出多大隐秘……
“我知道了,我去打声招呼,你在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回去。”虽然秦轲很想好好和张明琦喝上一杯,但眼下事情不等人,将来再聚也并无不妥。
而正当他走进厅堂,几声惊呼也在这时候响了起来,随后许多人发出“伯父!伯父!”的呼唤,最后是张明琦凄厉如受伤野兽一般的哭号,秦轲心下一沉,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什么。
张伯父病逝了。
这个被牵扯进朝堂与士族之争,最后被抄去万贯家财的中年人,先是精神上遭了一次重创,又在死牢之中受了些刑罚,出狱之后,破败的住所四面透着阴寒的气息,那副身子骨能撑过这些年已是不易。
但今夜,或许是因为看见自己儿子终于成家立业,那颗心也随之松懈,便这般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容,安静地好像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返璞归真,尽归尘土。
第六百七十九章 抓捕行动
“现在什么情况了?”一片夜色之中,秦轲把目光从远方熙攘的灯火中收回来,低声对着虎问道。
显然这一次的虎做了不少准备,不但在上身披上了一件军中的盔甲,腰间除了一把常备的手弩之外,还挂上了短镖、匕首、毒药、勾爪、绳索之外,就连用以干扰战马的拒马都有。
单单是从这一点看,宫武就绝不是什么易于的对手,至少在校事府的案卷之中,这个宫武曾经隶属于高长恭出征唐国的八千青州鬼骑之一,仅平荣山一战,一把长刀便斩下了唐国四名小宗师的头颅。
虎虽然修为已至小宗师,但和秦轲一样,还只是初涉,而小宗师与小宗师之间差别十分巨大,多留心准备充分一些总是对的。
“已经进去一个半时辰了。”虎搓了搓自己的手,在掌心哈了一口气,随后握住刀柄道:“线报说,他一人出府,并没有任何人随行,而且一路几乎马不停蹄地到了这里,想必是准备和什么重要的人接头聚会。”
什么重要的人,虎不知道,但他认为只要一旦破开这道门,许多答案自然能浮出水面。
这是一间看上去冷冷清清的铺子,牌匾上的油漆剥落,只能歪歪扭扭地显现出“汤记杂货”的字样,这条街上行人本不多,一看到这铺子四周排列整齐的十八名校事府探子,更是纷纷吓得赶忙绕道。
不过,虎思虑周密,除了这十八人之外,他还安排了其他人把守整条街道,这些人走出不远依然会被校事府的探子们暂时扣押,从而避免不轨之徒浑水摸鱼,引发什么变故。
“三个小宗师,三个气血第三重,五个第二重,剩下的全是第一重,这已是我临时能调拨的极限了,只是……不知道宫武是否还留有后手。”虎低低地说了一声,随后就准备开始破门。
其实校事府的武力机构并不算特别强大,更多突出的是一个“勘察”能力,当真正需要调动大量武力的时候,都会有人传递信号到巡防建邺的雷军,以军队之威对抗可预见的危险。
不过怎么想,三名小宗师,算上秦轲已经是四名,加之校事府的人平日里都有训练应对高手的合击术,想来这城中已经没有什么势力可以战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即将行动,秦轲感觉胸膛中热血在无声之中翻动,一只手也握紧了菩萨剑的剑柄。
“破!”
随着虎一声低喝,他的脚已经狠狠地抬了起来并且带着全身力量踹到了那道朴素的门扉上,不过令人惊讶的是那座门扉竟出乎意料的坚固,反震回来的力量十分强大,竟然让虎这样的人都倒退了半步。
不过大门轰然倒下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已经进入了战斗之中,前排的四名校事府盾兵身穿铁甲,手中举着半人高的铁盾当先冲了进去,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几声响,地上多出了好几支弩箭。
而校事府后排的探子也不甘示弱,随着他们避开第一波的弩箭之后,同样直起腰来,从同僚的肩膀后方对着前方扣动扳机,随着嗤嗤几声之后,对面顿时响起痛呼。
校事府配备的弩,力量其大,足以射伤小宗师以下的没有专门锤炼过体魄的高手,只是装填缓慢,因此他们射完一轮,就顺势扔掉了弩,抽出腰间的钢刀开始发起突击。
一时间,整个杂货铺内鸡飞狗跳,搏杀声响彻整条街道,向着楼上楼下两个方向同时发起的攻击迅猛无比,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杂货铺里的人就已经倒下了三四人。
秦轲缩在盾兵的后方,和另外三个小宗师一样,并不急于出手,只是在有限的距离之下会刺出一剑,力求把人杀伤而不杀死,也同样是留着力量准备好接下来的战斗。
“留活口!”虎大声地怒吼,他看见一名校事府探子因为受伤而发起了怒,不断地拿着手中的刀一刀一刀地对着地上人挥砍,血肉不断地向着四面飙飞,只能是一脚踹了过去,把自己人直接踹翻在货架上,咔咔声之后,货架轰然碎裂。
“上楼!”秦轲同样也看到了这一幕,但他没有时间顾及,只是和身旁另外两名同为侦缉尉的小宗师交换了一个目光,随后同时跃出阵列,像是一阵暴风一般直上楼层。
这间杂货铺很大,格局也一点不像是贩卖一大堆大大小小物件的地方,倒像是一个堆放货物的铺子,而秦轲只是一脚踏在楼梯转角的货物上,整个人就迅捷地冲进了二楼。
校事府的人紧随其后,盾兵抵挡着楼上砍下来的刀斧,同时也咆哮着刺出手中的钢刀,一名校事府的盾兵被一人直接撞得从楼层上摔倒,随后“扑通扑通”一股脑地从楼上翻滚下去,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也在不断地争夺着压在对方身体上的力量。
遗憾的是,这并不是青楼,不会有什么香艳,两人都是用尽了全力,同时那名杂货铺的敌人在发现手中的剑已经脱落之后,果断地抽出匕首,直接刺入盾兵的肩膀。
“嘶……”盾兵龇牙咧嘴地发出痛呼,同时双目通红,两只如同钢铁浇筑的手死死地掐住了敌人的喉咙,同时用手肘直接格开握住匕首的手,又是在地上一阵翻滚。
但整个楼下似乎都是校事府这边一面倒的胜利,虽然杂货铺里不乏有修行者,但没有校事府的多,并且猝不及防之下他们根本来不及应对,只能凭着感觉厮杀。
这样一来,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楼下基本都被肃清,校事府这边只伤了五人,甚至连一人都没有死去,只是各自都喘着粗气。
不过他们也没有时间停留,解决完了楼下的人之后,留了几人看管俘虏,其他人再次匆匆忙忙地向楼上冲去,踩得那简陋的楼梯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而在二楼,战况则远比下方激烈,虽然说三名小宗师已经十分强大,但第一时间走出房间的宫武显然要比虎推测的更为强大,一把长刀在他的手中如柳叶翻飞,看似轻盈,却又势大力沉,仅仅一人就压制得两名小宗师几乎抬不起头来。
而他的帮手则是一名蛮族的武士,身形高大,用的更是长柄重锤,原本秦轲以为这样的兵器在楼上这样的空间里并不方便,但事实是这个人根本不在乎什么门、窗、天花板、柱子,只要他挥舞到的地方,全部被砸成稀烂。
秦轲才后撤避让开重锤的同时,眼睛微微眯起,随后菩萨剑顺势而出,直接为身旁一名赵姓的侦缉尉当下宫武的长刀,那名侦缉尉还没有来得及道谢,随后就听见“轰”地一声,柱子又被那名蛮族武士砸得塌下去一大块。
“房子要塌了!”秦轲骂了一声,随后手持菩萨剑一人封住了蛮族武士,也把虎撞到一旁,让他和另外两名侦缉尉一起去解决宫武。
校事府的探子们冲上了楼,刚刚在楼下他们已经把之前的弩箭重新填装,因此这时候又能发出一箭,随着嗤嗤的声音一响,六枝弩箭分成两批飞了出去,有一半掠过宫武的身侧,有另外一半则是被宫武以长刀劈落。
而趁着宫武的气焰被压制,虎一声怒喝,举着刀直接切入了宫武的三步之内,逼得宫武后退,而另外两人一见虎这般悍勇,也从左右两边向前发起进攻,压制宫武。
秦轲一人与那名蛮族武士对阵,只觉得这个人的力量其大,每一次菩萨剑与重锤碰撞,那股力量都反震回来,使得他手臂隐隐作痛。
不过以他如今的修为,要敌过此人并非不能,只是如果不用压箱底的东西,一时间也很难分出胜负。
他身体里的雷电显然是不能用的,因为那根本就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狂轰滥炸,如果他真的扔出来,只怕不光是面前这个蛮族武士,就连校事府的人都会被卷进去。
自然,他只是保持压制的同时,以七进剑寻找空隙,而几个照面下来,蛮族武士也中了几剑,可这家伙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像是一头熊一样越战越勇,连连咆哮着扑了上来。
所以……你们这些蛮族的都是疯子么?
秦轲暗骂了一声,看着那漆黑的影子向着自己如山倾倒,他向后退了几步的同时也一脚踹开了一名想要趁着空隙挥刀的校事府探子,然后微微闭上眼睛,巽风之术带动起风游走在他的周围,使得他身形快了更多,因此可以直接在毫发之间避让开那可怕的重锤。
他并不急于战胜对方,只是希望能拖住这个人的势头。
而也正是他争取的这些时间,校事府的人开始扔出勾爪,以十分刁钻的角度刺入蛮族武士的身躯,上面的铁链是专门捶打过的,就算是小宗师要挣脱也十分不易,在这样的战斗之中更是让蛮族武士举止十分不便。
这本就是校事府的本事了,虽然他们的顶尖高手未必多,但彼此之间的配合却很默契,先压制势头,然后再以钩锁拖慢速度,限制行动,再以涂了毒药的弩箭使人肌肉松弛,光这三板斧就不知道能让多少高手饮恨而败。
而蛮族武士不是什么超脱的人,相比较宫武,他的实力终究差了一些,哪怕这些钩锁很难穿破他那强健的体魄,但只要战斗起来,这些钩锁就会在校事府探子的拉扯之下越陷越深,直至入肉。
而宫武也是看出蛮族武士并不能持久,目光微微一变,长刀一挥之间,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虎睁不开眼睛:“校事府?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我们当然知道你是谁。”虎声音嘶哑地道,从打斗开始,宫武的实力已经完全超乎了他们的预估,同样是小宗师,但宫武一人对三人依旧立于不败之地,看来这个高老爷子的护卫着实不凡。
当初秦轲离开高府的时候,高延宗就曾经自信地说任何人如果想接近老爷子,只会是自己找死。
这也是基于对宫武实力的信任。
“知道我是谁你们还敢如此?”宫武目光阴冷,同时第二把刀也从刀鞘之中吐了出来,校事府案卷之中记录过他有一处藩国血统,而在那藩国最出名的刀法,是被称为宫家“二天一流”的一种阴阳刀术。
三名小宗师面对这样一名可敬可畏的高手,也是尽了全力,整个铺子的二层都迅速变得一片狼藉。
以小宗师的实力,恐怕把整座楼拆了都可以,秦轲当然也知道这一点,眼见整座二楼被拆是定局,索性在与蛮族武士战斗的过程之中有意识地去控制“拆房”的方式,免得因为上头房顶的毁坏坠落而伤到那些并无力抵御的校事府探子……
第六百八十章 两派之争的导火索
终于,那名蛮族武士先露出了颓势。
校事府的探子们终究是老练,虽然一开始被楼上两名小宗师的武力所压制,但很快他们就平稳了心境,并且在发现弩箭几乎近不了宫武的身之后,纷纷转了目标。
弩机不断地被装填、扣动,那些没有被长柄战锤所挡开的弩箭直接穿破蛮族武士以牛皮粗制的胸甲和腿甲,直入皮肉。那些精心调制的毒药得到了激发,立刻顺着血脉周游全身,因此蛮族武士的动作也变得绵软起来。
蛮族武士感觉到身上钩锁和弩箭的疼痛,双目通红地用蛮语大骂了一声,同时挥动长柄战锤再度冲了上来,看威势,简直要把面前的所有人砸成肉糜。
秦轲自然不会这么由着他胡来,手腕一抖之间,菩萨剑却像是一道墙壁死死地封住了他的所有攻势,甚至在后面连成一片剑芒,晃得蛮族武士睁不开眼睛。
七进剑,海棠。
这几招在秦轲的不断锤炼之下,早已经变得十分强大,并且他还蓄意地利用了校事府那些钩锁限制,不断从刁钻地刺出,于是菩萨剑再度在蛮族武士身上开了十几个口子。
鲜血一泄,气血也就跟着虚弱起来,加上毒药在此时已经彻底爆发,这名小宗师境界的蛮族武士终于支撑不住,一只腿的膝盖轰然砸在地板上。
他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无力,同时眼睛前也蒙上了一层雾气,而校事府的探子们一声怒喝,手中的钩锁向后猛然一拽,更是直接牵扯得他一个踉跄。
终于,在校事府探子们不讲道理的阴毒招数下,蛮族武士闭上了眼睛昏厥了过去,沉重的身体砸在地板上激起一阵灰尘。
秦轲下意识地往了一眼身后那些眼神兴奋的校事府探子,心里也是暗暗咋舌,恐怕任何一个修行者在面对校事府这样的存在,都是十分憋屈的事儿。
另一边,宫武一人面对三人围攻仍然面不改色,甚至用两把长刀把三人的合击阵形撕得七零八落,如果不是校事府的人不像是江湖人一般松散,而是拥有着视死如归的气势,并且彼此之间还能守望互助,恐怕早已经落败。
秦轲见到宫武的刀法,也是暗自心惊,但这也更证明了这个人有模仿出薛弓刀法的能力,于是不再停留,随着他轻轻一跃,菩萨剑自然就从手肘下吐出,和宫武战成一团。
有了秦轲的加入,宫武一人便需要面对四个小宗师高手,而且秦轲的实力明显要超过三名校事府侦缉尉,立刻就感觉到压力倍增,两把长刀的挥动也变得越发急促,只是无论他怎么更快,都像是困兽之斗。
更要命的是,在解决了蛮族武士之后,那些校事府探子已经在蛮族武士身上取下了钩锁,不少人也已经把弩机重新上弦,磨刀霍霍地准备向着他这个仅存的高手发起围攻。
“停手!”宫武拉高声音,“我降了。”
或许是为了证明这句话的诚意,他的双腿在地上猛然一跺,化作一只高飞得大鹰在空中一翻,向后平移了五步的距离,避开了和四人继续交手。
“停手!”宫武已经把两把长刀松了一半,抬到跟肩膀平齐的高度,从秦轲的方向看去,好像一个十字。
“扔下刀,我们给你最后的尊严。”虎嘶哑的声音道。
宫武的目光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不断地变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两把长刀被他直接向下一掷,“铮”地一声,轻易就刺破了地板,直至滑到底部被护手所卡住。
一群校事府的人马不停蹄地冲了上去,用锁链在他身上缠了十几圈,两名侦缉尉更是一人一边锁住他的手臂,这才算放心。
宫武也没打算试着去挣脱锁链,一方面因为他知道这些锁链是校事府专门制作来对付他们这些修行者的,另外一方面,他即使花费了力气挣脱锁链,也终究逃不过四名小宗师的追击,所以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几人。
“校事府职责不是查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吗,怎么如今倒是对我一个护卫下手了。”
“我们抓你,自然有抓你的缘由。”虎也毫不留情地看着他,“私藏盔甲,意图谋反,无论是哪条罪,都足以把你斩首示众。”
“私藏盔甲,意图谋反?”宫武看起来好像有些疑惑,又再度冷笑道:“欲加之罪,呵,怪不得人人都说校事府养的都是一群乱吠乱咬的野狗,可笑至极。”
“混账!”几乎是第一时间,虎一只手揪住了宫武的领口,竟将他提了起来,顶着宫武的下巴,虎的目光里透出一股杀意,“你是当真以为我们不敢杀人么?”
“你们当然敢。”宫武依旧面无惧色,“但还请你们先弄明白,你们要以什么罪名杀我,如果只是你之前说的狗屁不通的理由,恐怕这朝堂汹汹,你们那个就任不久的校事府令周公瑾也承受不住。不要忘记了,这建邺头上的天,并非只有一片,即便是丞相,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带走!”虎厉声怒喝,于是校事府的人们一路就押送着宫武还有楼下抓到的那些人铺子外走去。
至于地上那个蛮族武士,下面人也安排了囚车,因为是专门针对小宗师这等高手用的,所以从外形上看,简直就是一个铁盒子,上下密不透风,只有头顶上有一个小口。
秦轲略带几分怜悯地把目光从蛮族武士身上收回,随后看向虎,此时的虎正在检查铺子里那些一箱又一箱的“货物”,才打开第一箱,就是一片银色光芒闪耀。
而秦轲帮着他把那些一个个打开之后,发现箱子里金、银各异,玛瑙、珍珠、祖母绿、玉石等等不一而足,唯独没有发现任何一件盔甲,或者兵器。
“什么情况?”秦轲摸了摸自己被晃得有些迷糊的眼睛,“这么多钱,结果连一点货物都没有?”
“或许是他们另有渠道,只不过先付钱而已。”虎并不意外这一点,毕竟私藏盔甲是重罪,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在城中运输,甚至还得分成多个步骤化整为零,一点点输送进建邺。
“既然抓到了宫武,只要一审,就什么事情都清楚了。”平静下来的虎这时候才感觉到痛,刚刚他被宫武的长刀割中了右手,险些丢了整条臂膀,好在结果还算不错,他很满意。
不过两人都没有想到,第二天事情的发展会那般超出他们的预料。
荆吴,建邺朝堂。
正如宫武所说,今天的荆吴,可以说是两分天下,其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以诸葛宛陵为首的新锐,其中大多来自民间、亦或者当年荆楚帮的人物,不少人更是出身白丁。
当然了,大多数出身白丁并非等于诸葛宛陵的一派不懂朝政,正相反,这些人在诸葛宛陵当年刻意的培养之下,早已经成为可以独挡一面的人才,而且除去这些人,本身还有不少士族依附,实力十分强劲,譬如高长恭的高家。
而另外一派,则是当年孙钟所领头,现如今以孙既安为首,已经在朝堂扎根多年的士族群体。
从荆吴建立以来,士族看不起那些出身贫寒的士子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一旦当这成为一种党派的特征,也就为两者的水火不容而立下了基础。
何况,诸葛宛陵虽然统一了吴国,建立了荆吴,可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减了士族的权力,使得他们无法再如做土皇帝那般逍遥自在,心怀怨恨的人、意图重新夺回士族权力的人一直不少。
今日的荆吴朝会,引起两派争吵的,正是宫武被抓一事。
第六百八十一章 称病不上朝的周郎
伴着春日微暖的风,两名值守的年轻宦官眯着眼睛看着洒落下来的阳光,一时间有点困倦,但现在绝不是能睡回笼觉的时候,于是只敢小心翼翼地注视四方确定不会被发现之后,才低头打了个呵欠。
“里面吵什么呢,我怎么都听不懂。不过听着里面那动静,像是快要打起来了。”左边的宦官好奇地问。
他今天是第一次在这座大殿之外值守,想到荆吴的大人物们就在里面说着他们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事情,心里有些痒痒的。
右边的宦官显然就见过不少市面了,自然对里面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局势见怪不怪,甚至觉得无趣。
“好像都在骂周大人呢,据说校事府两天前抓了高老大人的护卫,罪名是意图谋反,于是各位大人们都不高兴了,说谋反的事情根本子虚乌有,周大人分明是仗着校事府的权势网罗罪名,嚣张跋扈。”
“周大人?”
左边的宦官微微惊讶,他当然见过周公瑾,毕竟周公瑾作为校事府令,进宫来向诸葛宛陵报告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哪里嚣张跋扈?那天夜里是我给他打灯笼引路,一路上我们都说说笑笑,感觉比那些眼高于顶的老大人们好相处多了。”
右边的宦官摇摇头:“谁知道呢,或许周大人是因为在宫里所以才脾气好,出了宫指不定有多嚣张咧。”
左边的宦官神色复杂,似乎也是思索了一番,低声道:“我还是不觉得周大人会是个跋扈的人。”
“那要么就是那些大人们纯粹只是想要污蔑周大人,反正总有个由头。你听听,都联名要罢免周大人的官儿了,反正啊,这朝堂一年到头没几日安生的。”
右边的宦官年长一些,所以说话也带着点前辈味道:“你呀,还是资历太浅,等你听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些大人们做事可玄乎了,有时候嘴上说的是吃西瓜,实际上可能是想吃桃子,有时候他们站着放了个屁,说不定本来是想坐着拉屎的。”
“什么西瓜又拉屎的……听不懂。”左边的宦官愁眉苦脸地道:“倒是你这么一说我有点饿,早晨只来得及吃了一碗粥,现在肚子里早空了。”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右边的宦官手一动,好像灵活的蛇一般把手伸进他的袖子里,粗糙的触感传来,似乎是记忆里熟悉的东西,随后芝麻的颗粒感让他很快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一阵紧张,立即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着生怕被旁人发现,手却不自主地握住了那块饼子。
“你哪儿来的饼子?”
“嘿嘿,不知道了吧?所以我说你还是资历太浅。”右边的宦官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可告诉你,平日里即便没什么事儿,咱们也得站上半天,万一碰上主子不高兴,一天一夜不让歇息也是常事,到时候你饿得前心贴后背,跟谁诉苦去?所以呀,记得多往身上塞些小吃食,指不定什么时候派上用场呢。”
左边的宦官依旧是一脸紧张:“这不好吧?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那可是要杀头的……”
“怕什么,留点心,别当着人前吃便是了,纵使旁人猜到了,一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看那些禁军侍卫,来来去去的,谁怀里不揣点东西?大家同在宫里做事,犯不着为这种小事和我们过不去。”
大概也是觉得左边的宦官胆子实在太小,右边的宦官又斜眼补了一句道:“何况咱们命还不错,遇上了个好主子。丞相可是个宽仁的主儿,好几回给他撞见我偷吃,也没责备,甚至有一次还把他未用过的菜肴赏了两道给我们,我长这么大都没尝过御厨做的菜,那真是……啧啧……”
似乎是被他的话语所说服,左边的宦官终于小心翼翼地动了起来,那饼子虽然像是放了许久,可依旧还散发着芝麻的香气,他轻轻咬下一口,嘴里已经满是食物的味道,顿时整个人焕发了精神,双目发亮。
“丞相的确是个好人,听说吴国从前有个王,平日里光拿下人们出气,后来为了博宠妃一笑,开始用弓箭射杀仆役,一时死了好多人。”
他也不敢咀嚼,怕发出声音,所以只能含着唾沫湿润了之后把饼子咽到肚子里。
等咽下几口之后,他似乎想到什么,有些黯然道:“就是可惜了,这样好的一个人,下能顾及百姓,上能镇得住百官,却落得个如此不济的身子骨,听说好几次病危,现下全凭神医的奇药吊着性命,唉,老天真是残忍无道……”
正当这时,大殿之内再度响起一阵喧哗声,似乎有文官开始激烈对骂起来,其中引经据典令众多,这两名没读过书的宦官自然听得云里雾里。
但两人也是听出了个大概,依然是在指责周公瑾如何如何奸诈,如何如何胡作非为,朝会议事这样重要的日子也不到场,简直藐视朝廷,罪无可恕,理当斩首云云。
两名宦官暗自咋舌,心想今天事情似乎闹大了,据说还牵扯上了高家和军中。
事实上那个宫武确实没有走私或私藏盔甲,而是一直替高老爷子私下与马贩子做生意,买一些北蛮的良种,再低价卖给军中配种,某个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为国尽一份心意了。
毕竟整个北蛮在曹孟的禁令下是不敢贩售战马给荆吴的,除了当初沧海大方送出的三千匹战马之外,其他北蛮良马都只能通过种种暗地里的手段获取。
当然,真按律法,宫武还是有罪当抓。
可诸葛宛陵即便不看在高家的面子上,也得考虑这样做是否会寒了一批公忠体国之人的心。
不过两名宦官自然没有往深处想,他们现在只觉得事情发生还不过三天,周公瑾怎么就刚好今日称病不来朝,明摆着是为了避开这些大人们的辱骂,实在是机智过人。
不过两位宦官恐怕都想不到,今日的周公瑾还真不是故意称病,他是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
校事府里,秦轲望着周公瑾那苍白的面色和他身上紧紧裹着的棉被,一时间也有些怀疑自己面前这个人到底还能不能继续把话说完,不过看他的样子,倒真有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味道。
“宫武不能久留,得尽快让他出牢门。这一次也是闹大发了,抓了人,结果还查出来不是私藏盔甲案,要不是我今天上不了朝,恐怕已经被百官的唾沫给淹死了。”周公瑾低着头,一只手用从棉被里伸出来,颤抖着握住了案卷,似乎对这个结果有些无可奈何。
虎则是有些羞愧地站在秦轲的身旁,几乎把头埋进地里,低声道:“是属下的过错,属下料事不周,竟让大人承担了此事……恳请大人将属下之过上奏,要杀要剐,由着他们去……”
周公瑾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清清楚楚,所以并不责怪,反倒是笑骂道:“把你推出去?我这个校事府令还没这么下作。何况我是你们的主官,连这点事都扛不住,以后还怎么服众。其实……我觉得你也没犯错,查案的事情本就没个准,宫武也确实形迹可疑,加上那只香囊,难免要去求个明白的。”
只是他还是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件事情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所以现在最有难处的应该还是丞相那边。”
秦轲也是皱眉道:“是,这一次行动导致那个叫卡尔泰的蛮人手下死了五个,伤了十三个,恐怕卡尔泰愤怒之下,这北蛮马匹的生意都做不成了。我还听说,卡尔泰出身草原第三部落帕苏部,跟汗王还有些沾亲带故。此番若是放他回去,难保不会影响到那帕苏部汗王对荆吴的立场,假如他们的汗王因此下令不准牧民私下贩卖马匹至荆吴,日后荆吴再想从这些马贩子手里买到良马就难了。”
真是如此发展下去,朝臣们更有理由弹劾周公瑾,甚至会以此为点,直接攻击整个校事府。
而以孙既安为首的一派士族,一向视校事府为眼中钉肉中刺,倘若能找到由头连根拔掉,一定会不遗余力……
第六百八十二章 小乔的十全仙人汤
秦轲也是慢慢体会到了,越是在建邺城这样靠近权力中心的地方,越是不能只着眼于一处,因为任何一件小事,其背后都可能蕴含着惊人的东西。
荆吴的朝局本就错综复杂,一旦有心人加之利用,推波助澜,立刻会引发一场大变,周公瑾如今身处这次事件的中心,所有的眼睛都会聚集到他的身上,只看他接下来怎么做。
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同意虎的请求,因为他也知道,朝臣们是冲着他,冲着校事府,甚至是冲着诸葛宛陵来的。
孙既安背后的士族们真的在乎这一次案子么?当然不,虽然荆吴私下买北蛮马种的渠道确实重要,但绝不代表没有其他解决的法子,草原上的蛮人向来各自为战,只要肯花代价,总能联系到一些人。
虎作为校事府的人,哪怕负起主要责任,校事府本身依旧脱不开关系,朝臣们大可以弹劾他掌管校事府不力,使属下肆意妄为,总之只要把他从校事府令的位置上拖下来,就已经是成功了一大半。
“还是要先想法子让卡尔泰还有宫武不记这仇才行,只要这件事情能被控制,那么这事情的影响也就被控制下来。到时候那些大人们顶多就是弹劾我办事不力,总归不算什么大事儿。”周公瑾有些头疼,一半是因为身上的病,另外一半也是因为这朝局。
他伸手用力裹了裹身上的棉被,继续道:“宫武那边,靠高长恭那家伙去去说道说道,虽然高老爷子脾气不怎么好,但终究是识大体的人,知道此事已经不单单只是私人恩怨,甚至会影响到丞相,自然不会死咬着不放。”
说到这里,他又吸了吸鼻涕咕哝了一声:“不过看来又得欠高家一个人情了。”
“那么就剩下卡尔泰了。”秦轲想到那个蛮人还在大牢里,也是一阵头疼。
要知道那个蛮人在这场变故之中死伤不少手下,身上又中了四支校事府的带毒重弩箭,至今尚未清理干净,加之钩锁和菩萨剑留下的伤更是让他出了不少血。
虽然如今大牢里没人敢对他用刑,每日好吃好喝地照顾着,甚至还专门去青楼找了个不错的粉头送进去伺候,可换做谁平白受了这样的对待,都会愤怒到难以自制。
周公瑾现在还不敢放了他,万一他一怒之下回到草原,彻底把贩马这件事情弄黄,那校事府的麻烦只会一发不可收拾。但眼下一直关着他,那些朝臣又肯定会以此为理由,不断地攻击校事府的过失……
几人商谈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能想到一个合适的法子。
“算了,慢慢想法子吧。不急。”周公瑾此时倒是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将风范,哪怕面对朝臣们的轮番弹劾,依旧还稳坐校事府,只不过这面色苍白又发着抖的样子实在难看了一些。
秦轲和虎对视了一眼,眼里带上了几分笑意。
说起来坊间有传闻,这位荆吴校事府令大人不知道是不是被当朝丞相传染了,自去年秋末开始,大大小小病情不断,先是反复染上风寒(恐怕全建邺也只有这位小宗师会有事没事深受风寒侵扰),请了那位“女大夫”乔飞扇来调养,结果每每药还没喝几碗,风寒便痊愈了。
冬去春来,前段时日乔飞扇似是心生厌烦了,竟想将他转交给宫中医官照料,于是着急之下他又心生一计,自告奋勇地说要给乔飞扇做试药人,刚巧乔飞扇醉心于研制新药,却苦于一直没有病人帮她试验,这样一来他终于有了让人留下来的大好借口。
但恐怕他还是低估了乔飞扇这个女大夫对于医药方面的痴迷,得知他身为小宗师境界的高手,居然愿意屈尊试药,她立刻双眼放光,一来二去还专门为他调出了一副猛药。
这结果可想而知,当乔飞扇迫不及待地“敞开心扉”,将心里许多尚不成熟的想法统统付诸了实践,于是周公瑾的专用药不断升格,最后终于从一副治疗普通瘟疫的药,变成了一碗据说能以毒攻毒的解百毒的“十全十美仙人汤”……
一句“周郎,喝药”之后,周公瑾毫无悬念地倒下了,这才有了如今这位缩在棉被里却还是冷得打摆子的校事府令。
“小爷可是豁出去了。”周公瑾打着颤,下意识想到那个带着歉意忙前忙后为他配解药的姑娘,心里又微微一甜,觉得这点苦头根本不值一提,至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乔飞扇都会留在他身边,最近更是连看他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秦轲当然不知道周公瑾满脑子不正经的想法,也并不担心他继续和乔飞扇相处会不会真的变成一个受虐狂,只是在谈了事情之后给他空出了休息的时间,跟虎一起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之后,在牢头的带领之下,秦轲、蔡琰和公孙离三人逐渐深入那一处黑暗,并且在昏暗的烛火光芒之中,看清了那一道道精钢铸造的栅栏。
这座牢笼是校事府为了关押修行者而建立的地牢,虽然看上去有些阴森,但实际上相比较那些普通衙门疏于管理的大佬要干净不少,每日都有专人从内到外打扫一遍,并且还有医官会对犯人进行一次检验。
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观察他们的身体情况是否需要额外的干涉,对于一些修行过高的人而言,普通的牢笼关押是不够的,甚至还需要通过不断摄入慢性毒药的方式来压制他们身体内的旺盛气血,以免他们能够打破牢笼逃脱。
“大人,牢里有规矩,您的腰牌需要先交给我保管。”在真正往里行走之前,牢头对着秦轲恭敬地说了一声。
秦轲点了点头,解下腰牌之后交到牢头手上,并且还对牢头十分恭敬地拱手作揖:“多谢。”
这并不是秦轲矫情,一定得对这个牢头行礼,只不过是这个牢头确实配得上的一礼罢了。
这样一座牢狱,能在这里看管犯人的自然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仅仅只是简单的观察里,秦轲就能感觉到老头绝非普通修行者,甚至气血要比自己都高出不少。
他才入校事府这么些日子,光在校事府里见过的小宗师就已经超过了一只手,由此可见这校事府卧虎藏龙,还不知道有多少力量藏身阴影之中。
从这一点看,朝中的百官对于这个地方的顾忌,也是情理之中。
路上的时候,秦轲经过了薛弓的牢笼,看见这位昔日威风的双刹帮帮主披头散发地躺着,一身破败的白色囚衣上有着不少斑驳的条纹,在烛火中显得格外鲜明。
但当秦轲凑近看之后,才发现那些条纹实际上都是血迹,有的是鲜红的,有的却已经是暗红色,看上去新伤叠旧伤很是凄惨。
“帮主!”公孙离激动地握住栅栏,还没说出一句话,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秦轲则是低着头,对着身后平静的牢头道:“这是第几次用刑了?”
“第六次了。”牢头回答得很快,“上头想从他的嘴里撬出点有用的东西,不过几次下来,我倒是觉得这个薛弓确实一无所知。当然,大人也不必担心,我们用刑都是按照册子来的,不同人有不同的法子,保管他们够痛,又不至于会死。”
秦轲点了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发表什么意见。
这时候,正在睡梦之中的薛弓听见了公孙离的话语,立刻挣扎着起身,在认出牢外是自己亲如女儿的公孙离之后,立刻爬到牢房边上和公孙离对话起来。
不过秦轲却没有空留下来看这两人上演“亲人重聚”的感人场面,只是打了一声招呼,让牢头给公孙离开门,自己则是向着地牢深处缓缓地走去。
卡尔泰作为小宗师,自然关押在更深处,这不单单只是因为深处距离门口更远,更难被劫走,还因为深处的牢房要比外层的更加坚固,能经受住更多考验。
从牢笼外面看,卡尔泰的样子看上去倒还算平和,在被医官料理过身上的伤势之后,整个胸膛上都打了几层纱布,看上去就好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白熊。
而当秦轲靠近之后,他却猛然睁开了眼睛,从里面迸发出来的,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秦轲被蛮人凶狠的目光注视得有些不适应,低下头对着蔡琰问道:“你真的要进去跟他说话?虽然他现在身上挂着镣铐和铁球,但还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蔡琰已经用坚定的目光和自信的笑容做了最好的回答:“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拿自己冒险。”
于是秦轲只能是为她打开那两层的牢门,任由蔡琰一人靠近了那随时可能暴起的卡尔泰,一只手不自主地握住了菩萨剑的剑柄,时刻准备着冲上前去,将他一剑斩杀。
第六百八十三章 卡尔泰的和解
但或许正如蔡琰自信的预料,这牢房里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非但如此,不过是过了一盏茶功夫,蔡琰居然就带着卡尔泰走出了牢笼,硬生生站在秦轲的面前。
秦轲微微抬头,只觉得这个高大的蛮人此刻眼里依旧是凶光,但依旧可以看出他在尽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行动,否则他那行礼的动作恐怕就不会只是把右手放在胸口,而是捏成拳头狠狠地锤过来。
卡尔泰行了一个标准的草原人礼节之后,重新地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秦轲道:“荆吴的勇士,你很厉害。”
秦轲微微一怔,有些茫然地看着卡尔泰,不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是为了什么。
“但那天我败在你的手下,是因为你们荆吴人都是胆小的老鼠,不敢和我正面交战。”卡尔泰继续道,“如果下次有机会,希望我能挑战你,重新夺回自己失掉的荣誉。”
秦轲这时候才发现卡尔泰脑后的头发居然已经被削去了半截。
他是沧海人接触过,甚至还和曹孟的儿子曹丕结成兄弟,自然也略微了解了一些蛮人的习俗。
虽然他们并没有如中原一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告诫,但长长的头发却是他们荣耀的象征。
据说一个真正的草原勇士,可能一生都不会有几次剃发,因为除了头发影响战斗的时候,蛮人只会在战败的时候切断自己脑后的头发,以此来记住这一次耻辱。
“呃……这不是你的错。”秦轲抬起手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却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对他的“要求”做出回应,“好,如果有那一天,我会接受你的挑战,但不会手下留情。”
“正应该如此。”卡尔泰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同时把别在腰间的一截头发递给秦轲,“这是见证。”
说完,他就向着地牢的门口方向走去,高大的身形突然从黑暗之中显现轮廓,吓得公孙离下意识一抖。
秦轲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无语地看了一眼那还在牢房里不知所措的青楼粉头,又看向蔡琰无奈地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蔡琰嘻嘻一笑,道:“你不是会偷听的法子么?怎么不自己偷听?”
秦轲摇摇头道:“这些日子我的巽风之术出了些问题,所以暂且能不用就尽量不用了。”
蔡琰轻嗯了一声,没有过分担心,因为她相信对此秦轲自己心里一定有数,所以伸了个懒腰后把手摆到背后,笑着道:“走,先带他出去,我慢慢跟你说。”
守着牢狱的牢头倒是对于秦轲带着人离开见怪不怪,毕竟校事府不比其他衙门,其中构架远没有那么严谨,秦轲身为校事府右郎中,按照他的权限是足以带一个犯人出去,反正就算出了事情,也是秦轲自己承担责任。
当然这不代表校事府的管理混乱,反而因为这种衙门里少有的简洁,使得整个机构运转得十分效率,因此能查出那么多官员受贿、走私、谋反的案子。
卡尔泰出了牢笼,先是被秦轲等人带着去见了周公瑾,后者自然是大喜过望,既然宫武和卡尔泰两边都已经摆平,校事府在面对百官弹劾的时候,腰杆子自然能直上不少。
离开校事府后,一路上蔡琰用轻声不断讲述,使得秦轲也大概知道了卡尔泰为什么没有继续追究校事府。
“我告诉他,发生这样的事情,纯粹只是荆吴内部的一次失误,但这反而是一件好事。”蔡琰掰着指头笑道,“因为这样一来,荆吴人反而欠了他一份情,将来在和他做生意的时候只会更加优待,甚至可能让他们帕苏部整个垄断这笔生意,那他还不是比以前赚得更多?”
“然后?”
“然后,他就同意了,而且不但如此,他还很主动的想要跟校事府接触,至于接下来怎么做,想来你们那个病得像是快死了的校事府令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下怎么做。”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秦轲有些吃惊,在他想来,卡尔泰平白遭受了校事府的一次攻击,非但本人受了不轻的伤,还连带着死了好几个修行者手下,怎么也不该被蔡琰三言两语就轻松说服。
但蔡琰咧着嘴巴咯咯咯地笑着,又用手去刮了一下秦轲的鼻头,道:“不要把草原人想得很复杂,蛮族的人跟我们中原人并不一样,他们大多数人的心思都很直接,而且也不像我们中原人一样对人命看得十分重要。”
秦轲还是不解。
蔡琰翻翻白眼继续解释道:“在蛮族里,人是分成好几个等级的,最上层的主子就好像是中原的那些权贵,而且大多数都是世袭的,而下面的人则是战士、妇孺和奴隶。”
“妇孺不如战士,因为他们虽然能做事,但很难打仗,哪天死了丈夫没人保护,被人掳掠了为奴为婢也是常有的事情。而奴隶更加低贱,甚至不如草原上那些可以自由奔跑的野兽。”
“我问过了,那几个死的里,大多都是他或者他氏族的奴隶,就算是某一天主子不高兴了,拔出刀来一刀砍了也是不奇怪的,而打起仗来,这些奴隶也常常被他们当成马前卒,死伤最为惨重。”
“既然如此,这件事情就远没有你和周公瑾想得那么严重,毕竟卡尔泰只不过是死了几个低贱的奴隶,就好比主人出门在外不小心丢了几百两银子,虽然会心疼,但绝不至于他为之豁出性命复仇。”
秦轲听得有些发愣,一方面觉得蛮人这种制度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另外一方面也是觉得蔡琰每一句说得都在点上,所以只能点点头,恍然大悟一般。
蔡琰依旧是一跳一跳地走着,长发随风飘散:“而他自己那一身伤势再严重,只要经调养,不出一月就能恢复如初。那么如今最重要的,反倒是他的生意,毕竟贩马这样的事情,他自己肯定是无权自己做主的,真正能做主的是他背后的那些帕苏部的主子。”
“我听说,帕苏部的那些主子们最喜欢中原的布匹、丝绸,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珠宝、香料之类的东西。卡尔泰如果因为这件事情把这笔生意弄黄了,那些贵人非但不会夸奖他,甚至还要怪罪他才对。”
蔡琰说完了自己的分析,笑嘻嘻敲敲秦轲的头道:“怎么样,大笨蛋,知道为什么他同意和解了不?毕竟这一通说下来,卡尔泰就算再笨也懂得利益权衡,又怎么会跟自己还有跟钱过不去?”
“原来如此……”秦轲也是呆呆望着蔡琰,一时间心里一阵羞愧,心想自己虽然也看了不少书,但要他这般随随便便就抓住这件事情的脉门并且探究出利弊,还是差得太远。
“你是哪里知道蛮人的那些事情的?”秦轲知道蔡琰从没离开过定安城,这一路上她甚至也没接触过几个蛮人。
“废话,当然是看书咯。”蔡琰狭促地嘲笑秦轲道,“我可跟某人不一样,就去北方草原的游记,我都有看过不少,每一章都在这儿写着呐。”
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瓜。
秦轲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重重地拱手作揖道:“谢过女先生教诲……”说到“教诲”两个字时,他脸上的笑意更甚。
蔡琰忍着笑,做出倨傲的样子:“那……女先生现在想吃糖葫芦了,你怎么说?”
“学生这就去买。”秦轲再次作揖,利落地转身,一路奔向街头的小贩。
第六百八十四章 病痛
与秦轲和蔡琰分别之后的公孙离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一时间只觉得街道太长,好像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终点。
四周行人神色各异,有的在商贩的摊位上挑着商品,有的则是扛着挑子从一旁叫卖着经过,衣着光鲜的官家小姐大概是太久没有出来走走逛逛,因此嘴角翘起的弧度也格外甜美。
孩子们成群结队地穿过人群,引起一阵人们的注视,随后笑笑又继续向前,却又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带着一把铁伞的姑娘一双眼红得像只兔子。
当然,这世上显然没有那么多爱管闲事的人,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和辛酸,公孙离在伤心难过,这个城中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也在暗暗地抹着眼泪。
一路过来,谁也没有去理会公孙离,只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权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
但公孙离却感觉自己几乎要站不住了,她的双腿有些颤抖,紧咬着的嘴唇几乎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来,而咸咸的味道已经在她的口中四处发散开。
这是薛弓入狱之后,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如父亲一般的男人,尽管他已经尽量摆出和蔼的表情,甚至还安慰她说没有事情,只是一些小伤,但校事府的刑罚哪里是那么好承受的?
好几次,公孙离都看出帮主那微微抽搐的眼角和包含着隐痛的目光,如果不是她深知自己势单力弱,恐怕早已直接打破牢笼将薛弓劫走了。
肚子痛……
头也好痛……
公孙离拖着沉重的身体,只觉得眼前雾气好像越发浓郁了,每个人的面目逐渐变得难以分辨。
她好像行走在一个纯色的世界,周围的喧闹被隔绝在外,一切都变得缓慢、迟钝。
她觉得她已经很累了,应该尽早回到家中躺在床上,这样当她缩进被窝里的时候就可以蜷缩起来,好像一只藏在窝中的兔子,得到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但一直向前,这片天地越发摇晃,天空的阳光变成了火焰,在她的身上反复灼烧,几乎让她的整个背被掀开一般。
也不知道这般走了多久,她终于无法再承受,完全脱力已经不能再拖动两条沉重的腿,整个人开始向着前方倒去,地面的青石变成了一色的惨白并且不断地放大。
睡过去就好了。她这么想着。
然而就在她真正倒地之前,却有一个身影横在了面前。
她皱了皱眉,心想这是哪个讨厌的家伙?明明自己已经快要真的睡着,这样就可以摆脱身体上的痛楚……
“走开……”她嗫懦着。
然而那个身影却坚定地握住了她的双肩,牢牢地支撑着她的身躯,结实的大手上蕴含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温度。
“你怎么了?没事吧?”虎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有没有带着些许关怀。
公孙离眼泪夺眶而出。
医馆里充斥着浓浓的药材味道,却并没有让人觉得厌恶,反而嗅着这种味道人会莫名地觉得内心宁静。
缓缓睁开眼睛的公孙离四下无神地看了几眼,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大夫略带几分无奈的声音:“你这小姑娘,年轻倒是年轻,却不懂得照顾自己,有病也不早些来看看,非得拖成这样。”
“大夫,她是什么病?”虎询问大夫的态度要比在校事府做事的时候柔和许多,“严重么?”
“严重倒是不严重,也是姑娘家常有的病,不过平日里显然没太上心,估计她这些天心神损耗比较大,这病也就跟着闹腾起来了。”大夫一手抚摸着胡须,一手松开公孙离的手腕,哼哼一声,“所谓病来如山倒……年轻人啊,还是要多注重保养,不然到了这种时候……”
“怎么治?”虎向来是个务实的人,所以对大夫的絮絮叨叨有些厌烦。
“哦,我给写个药方,按方子抓药喝上几天也就缓解了,只是今后可不能再这般怠慢,特别小心不能着凉,饮食也要尽量避开寒凉之物。”
抓药之后,虎缓缓地公孙离单手抱了起来,碍于男女之别,他的手臂几乎是平举着的,毕竟是小宗师的强者,做到这一点倒也显得十分轻松,大夫却是看得有些呆,不住地连声称赞。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虎的语气不像在问问题,而像是在下达什么命令。
公孙离不想被他这么抱着,挣扎着从他手臂上挣脱下来,谁知跟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一时也没别的法子了,只得是用蚊蝇般的声音说了一个地址,任由他半扶半架着一路在街道上快速行走。
家里的味道依旧是那样熟悉,床头有她摘下摆放的鲜花,闻着令人心神为之一醒,虎则是十分轻车熟路地开始劈柴并裹着茅草开始生火,从门框外露出半个身体的轮廓,干脆利落。
公孙离就这么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缓缓地道:“多谢你了。”
“嗯。”虎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道:“从校事府里出来的时候就觉得你有些不对劲,下次如果有这样的情况,可以早些跟人说一声。”
“校事府?所以……你一路跟着我?”公孙离瞪大了眼睛。
虎停了片刻,似乎也是觉得这种做法好像有些奇怪,但还是轻声解释道:“你是很重要的线人,或许之后还会有很大用处,我多关照一些也没什么奇怪。”
公孙离缩在被褥里,心里莫名地生出古怪的感觉,又问了一声道:“就因为这个?”
“不然呢?”虎淡淡地问。
“哦,没……没什么。”公孙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只是觉得心里莫名地有几分失望,只能把被褥蒙过头,任由一片黑暗遮蔽下来。
静下来之后,疲惫的她缓缓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虎已经是一手端着汤药坐在床前,可以看出他平日里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所以喂药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随着他额头逐渐涔出汗珠,那一碗汤药才算是囫囵地喂进了公孙离的腹中。
温热的汤药让人出了一身汗水,暖流消弭了她的病痛,身上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尽管嘴里苦得有些难以承受,但虎很快在她的指引下找到了一罐藏在灶台的蜂蜜,吃下一勺之后也舒服了许多。
天色已经有些发暗,因此公孙离可以知道虎在一旁应该是等了许久,心里有些感动地道:“谢谢。”
“你已经说过一次了。”虎依旧一脸平静,“我买了饭,一会儿你起来吃一些,免得饿坏了身子,我还有事情得回校事府,明天……再来看看你。”
“好。”公孙离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声音软得不像是双刹帮的女侠,乖巧地点点头后,一直注视着虎合上房门,脚步声逐渐远去。
公孙离继续躺回床上闭目养神了片刻,倒是没觉得自己肚子饿,但还是爬起来吃了些东西,想到这些饭食都是虎一路出门买来的,心里也有些感动。
其实她这样的江湖人,平日里风里来雨里去,多少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
只是,潇洒自由不过都是行外人的看法,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背后往往伴随着万里悲秋常作客,江湖飘零人如孤灯,即便薛弓疼惜她多一些,也只是偶尔会在她的包袱里多塞几两银钱,让帮里的弟兄多敬她几分,更多的事情,也照顾不到了。
或许今天虎帮她纯属无意,却使得她心里莫名地多了一份暖意,好像偌大的一座建邺城之中,她突然有了一个可以安心相对的人,即便两人还谈不上什么亲密无间,总也可以在她一个人支撑不住的时候,托她一把。
“性子无趣了些。”公孙离想到虎那木讷讷的样子,轻声地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却回想起了牢里蓬头垢面的薛弓,嘴角渐渐地又收了回来。
这时,房门猛地被什么人敲响,吓得她一个激灵,立刻从桌前站起身来。
怎么回事?是虎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忘了拿吗?
这大概是她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然而许多事情往往会出人意料。
门外那人在“咚咚咚咚”四声之后,终于缓缓开口道:“阿离,我是薛洋,快开门让我进去!”
第六百八十五章 不归路
其实相比较薛弓,公孙离和薛洋的关系远没有那么亲近。
造成这样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薛弓在他的面前是个和蔼的父亲,而薛洋在他面前,则更像是一个严苛的领头。
但不论如何,公孙离听见这个声音,还是既惊且喜,慌忙地跑到门扉打开,果然那张熟悉的脸庞就显现在月色里。
双刹帮的副帮主薛洋。
如今的他看上去已经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了,尽管一身衣裳可以看出是新换的,可他的发髻却是一片混乱,上面甚至还沾着一些像是茅草的碎屑,脸颊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好像是锅灰和墙灰。
也是,双刹帮如今已经成为一盘散沙,帮主入狱,堂主以上几乎也被一扫而空,薛洋逃窜在外,就算靠着剩下那点底子不被抓住,又怎么可能还保持平日里的养尊处优?
没了一个双刹帮,也会有一个三叉帮,四猹棒,既然都是在这座城里讨生活的人,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或许用不了多久,整个双刹帮也会像是当初的鱼龙帮一般消失在众人的记忆里,好像飘散的尘埃一般不会激起半点波澜。
“副帮主……”公孙离怯生生地说出一句,却又戛然而止。
这时候薛洋迈开脚步,缓缓地走进了公孙离的住所,但他根本不是一个人来的!
如果不是现实真正发生在面前,恐怕她根本都不敢相信,就在薛洋的身后,非但跟着的是双刹帮的老供奉,还有那个她曾经在商队里见过的蛮人!
“很意外么?”老供奉已经老态龙钟,但从他依旧挺拔的身躯可以看出他这些年从未拉下修行,“其实如果我们去慢了一些,恐怕这张脸也会出现在校事府,只不过是不是活人就不好肯定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公孙离怔怔地望着几人,“私藏盔甲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副帮主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吗?还有他……难不成你们真的想要谋反……”
公孙离面色苍白,尽管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可能,但当这事儿摆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薛洋倒是显得平静,只是眉目之间有些疲惫之色,随着他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之后,叹息道:“阿离你终究还是太年轻,虽然我们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但许多是事情,恐怕就算是兄长也不可能告诉你的。”
“为什么?”公孙离失声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你们明明知道这些事情很危险,私藏盔甲是重罪,只需要超过三具就足以斩首。如今帮主在牢里天天宁肯受苦也不说一个字,而你则是像是鬼魂一样逃离在外,难道那些贵人们的事情比帮主一家的命还重要?”
她当然知道无论是薛弓还是薛洋,都不可能是谋反的幕后主使,因为从任何角度看,他们都不可能在将来成为这片国度的新主人,那么显然他们是为了某位贵人做事。
被她这样一连串的询问,薛洋那本就脏乱的脸颊上神情更加灰暗,似乎心情同样也不怎么轻松。
这时候,老供奉突然靠了过去,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按在了公孙离的肩膀上,后者顿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栽倒在床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疼而显得面色发白。
“我们的时间不多,阿离你还是先冷静一些,听副帮主说才是。”老供奉平静地道。
薛洋坐在椅子上,似乎也是思考了片刻,随后才决定说出一些真相道:“阿离,你还远看不清这座建邺城。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第一次带你出镖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薛洋声音低沉,“虽然我们握着刀、骑着马,一副光鲜亮丽的样子,可在这背后,我们却依旧还是要跟那些过路的山大王坐在一张桌前,曲意逢迎,隐忍讨好,分出不少银钱,才能换来安宁。当初兄长也正是觉得走镖不可能走一辈子,才决定趁着鱼龙帮消亡的时候,把双刹帮发展成如今这幅模样。”
“然而我却知道,这世上从未有什么净土,就算是我们这些人爬得再高,终究也只不过是蝼蚁,双刹帮看似很大,可对于那些贵人而言,也只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就足以倾覆。”
“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你以为为什么双刹帮能在这么快的速度取代鱼龙帮?靠的是兄长的运筹帷幄?靠的是我的广交好友,在江湖上的名声?”
“你以为为什么当初双刹帮最大的对手:江南帮会突然因为内讧而离散?”
公孙离没有说话,只是嘴唇颤抖着,支撑在床沿的双手也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建邺城中无小事。”薛洋下了一个定论,“有些时候你觉得我们距离那些贵人太过遥远,但恰恰是因为这种感觉上的遥远,所以他们更热衷于去利用我们,把我们当做他们的一颗棋子。”
“可……就算这样,你又得到了什么……”公孙离眼眶微红,“如果说那些贵人真的在乎棋子的存亡,那你现在就不必要东躲西藏,把自己弄得像称这个样子。难道你要这样一辈子躲藏在阴影里,眼睁睁看着帮主上断头台?”
“当然不会。”薛洋放在桌上的手突然握紧了,像是下了决心,又像是给自己打气,喃喃道,“一定不会。”
老供奉这时候带着几分笑容,对着公孙离道:“今天你似乎去看了薛帮主,他是否有私下交给你什么东西?”
公孙离看向老供奉,眼神古怪:“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去过校事府的牢房?”但随后她猛然醒悟过来,“所以你们一直就藏在校事府的附近,而且一直在观察……我?”
她有些不自信,但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是。”老供奉也不否认,“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便是校事府那样的存在,有时候也会注意不到自己脚下的蝼蚁。而当我们发现你跟校事府搭上关系的时候,也是乐见其成的。”
公孙离点了点头,也没有去询问他们到底是藏身在哪里,自己又为什么根本没有察觉,毕竟如果连她都能察觉,那么校事府的眼睛自然也能察觉,那么躲藏一事也就无从说起了。
“今天我确实去见了帮主,可他没有给过我任何东西,只是跟我说了一些让我照顾好自己的话,还有就是说如果能见到你,让你尽早投案……”公孙离目光复杂地看着薛洋,她很清楚薛洋不可能主动投案,而且现在回想回去,薛弓这个主动投案的话搞不好也没有太多真心实意。
只是薛洋到底想要从薛弓手里拿到什么东西?
还没等薛洋说话,那个站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蛮人却已经开始着急了,他的中土语言并不顺溜,因此带着一种古怪的口音,叽里咕噜地道:“怎么回事?薛弓难道真打算就这么在牢里等死……可如果我们要活命……”
“闭嘴!”薛洋骤然发出一声怒喝,额头上有青筋暴露,随后他又再度沉默,似乎在等待什么。
整个房内大概只有老供奉最为平静,或许是因为他的年纪使得他早已经历经风雨,所以有了几分随遇而安的从容,他笑着道:“当然,薛帮主在牢里不可能直接把东西给你,或许你可以想想,他是不是已经把东西给了你,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一人之性命
老供奉的话听起来很是玄妙,甚至有那么点街头算命先生的味道,但老供奉不会算命,相反,他早已知了天命,所以这些话自然不是玩笑,而是认真地希望公孙离用心地再深思一番。
“已经给了我……”公孙离也有些摸不到头脑。
她颦眉仔细地回忆自己跟薛弓见面的细节,突然想到薛弓似乎在最后一刻仿佛一个慈父一般抚摸了几下自己的头发,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在脑后散乱的头发里探索了片刻,很成功地摸到了一颗硬硬的东西。
公孙离眼神复杂地把那东西取出来,发现那是一根稻草,只不过上面捆绑着四个同样用稻草做成的小球,其中一端正好轻巧地捆绑在头发上,因而成功地潜藏在她的发丝之中,避开了牢头的检查。
虽然是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稻草,老供奉却是眼睛一亮,随后从公孙离的长发上解下了稻草球,递到了薛洋的面前。
“二爷,想来这就是帮主想要交给我们的东西,你看看,是否有什么玄机?”老供奉带着笃定的声音道。
薛洋看着这稻草球,微微一皱眉,随后似乎想到什么,不禁莞尔道:“我知道了,这是当初大哥和我曾经闲着无事的时候想出来的暗号,只是平日里实在没什么用处又极其繁琐,所以权当个玩物了。但没想到大哥居然如此机智,居然能想到通过这种东西传递消息。”
其实这个暗号说难并不难,就是在解开稻草球之后去看这跟稻草到底有多长,然后再按照尺寸换算成数字,以双刹帮帮众中多有修行的《草字武经》找到其中的字,便能换成讯息。
但正如薛洋所说,这种方法费事费力,况且双刹帮并不是什么密探,自然也就没有真的去使用这样的暗号。
薛洋大概是整个双刹帮中除了帮主薛弓,唯二能完整背出《草字武经》的人,虽然回忆起来略有些艰难,终究还是拼凑出了那八个字。
乐水别苑,不必报仇。
“乐水别苑?”公孙离听到这个地名,不过是思索片刻就捂住嘴巴道:“那不是孙家的……”
“是孙家在城北置办的别苑。”揭晓了答案的薛洋却并没有显得高兴,反而是苦笑道:“原来如此,大哥居然是在替孙家做事,难怪双刹帮在这些年能一帆风顺,就连最大的敌人也在一夜之间因帮中内讧而亡。”
“乐水别苑住着早些年与孙老爷子极为亲近的侄子孙同,那么也就是说,暗中下令让我们运送、藏匿盔甲的人是他?”老供奉微微揉着太阳穴,虽然意料之外,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在荆吴,士族一派和诸葛宛陵一派向来水火不容,虽然这两年在孙既安担任御史大夫之后,这种争斗已经有些缓解,但也只是多了几分克制,朝堂之上相互攻击依然激烈,孙家怀有反意似乎也是意料之中。
“如果说我们去求孙大人,是不是可以让他去救……”公孙离大概是场中目的最单纯的一个,她并不在乎朝堂党争,更不在乎荆吴将来谁会主宰天下,只是希望薛弓能安然无恙。
但没有想到的是,薛洋却冷冷地泼了她一盆冷水:“哪里有这么简单,对于孙大人而言,我们这些人,身份太过低微,根本不值得他去拯救,甚至对于他而言,现在最好的法子说不定是派人把我们挨个杀了,这案子也就彻底成了无头的悬案了。”
说完,他把目光转向那个神色略带几分愤怒的蛮人,这个人的存在,大概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个蛮人叫古日图,是那一支蛮人商队里仅存的最后一人,事实上,如果不是薛洋及时找到了他,恐怕他早死在那些前来灭口的黑衣刀客手中了。
薛洋在知道那几箱盔甲被查出之后,先是想法子逃脱了薛府,然后隐藏数日又去了那间用来相互联系的货栈。
他的本意,是希望联系上那个幕后的贵人,找到薛家最后一线生机。
但没想到才刚刚到达货栈的时候,一场屠杀已经基本到了尾声,所以他只得匆忙地救下了古日图,并且靠着和老供奉两人合力,才从那几名刀客手中逃得一条性命。
临走之前,他也注意到那些死人身上的刀口,均是呈现出被他刀法所杀的样子。
显然,那时候的孙同就是想把脏水直接泼到他的身上,借此来断了线索。
孙同身为太常卿,多年在宦海沉浮到今日,自然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这种断后的手段对于他来说再容易不过,或许就连现在,这片建邺的夜色之中,都潜藏着孙同的探子,只要几人暴露,随之而来的就是无休无止的追杀。
“所以,我们真的就没有任何法子了么?”公孙离困难地开口道。
薛弓留下了这八个字,或许正是想向薛洋说明,这幕后之人有多么强大,对于他们这些蝼蚁而言,就连复仇的能力都没有。
整个房内陷入了一阵令人绝望的死寂,桌上的蜡烛也因为燃烧殆尽,而变得越发昏暗起来。
或许,可以把这个消息交给校事府,继而交到诸葛宛陵手中,就能换薛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命……
“不……既然大哥明明知道孙家的事情,可他在狱中什么也没有说,宁肯忍着刑罚也要保守这个秘密,必然是有他自己的道理。”薛洋想到这一点,一股寒意就从心中不断地向外涌出。
他并不是薛弓,也并没有那么缜密的思维,要从这样的乱局之中找到一条薛家的生路,几乎比登天还难。
但他只能逼着自己去想。
就在这时候,沉默许久的老供奉轻声开口道:“副帮主,如果我没有猜错,帮主之所以死也不肯在校事府的刑罚下开口,就是为了保你一条性命。”
“怎么说?”薛洋顿时怔住了。
他很清楚,老供奉跟薛弓相识多年,彼此之间早已经情同手足,甚至因为阅历与年龄的关系,他们两人才是真正的知己,或许比他这个亲弟弟还要亲上几分。
自然,老供奉对薛弓的心思也有几分把握。
“副帮主还记得那天的刀客么?”老供奉眉眼微微吐出锐利的锋芒,“我本以为是我们三人拼尽了全力才侥幸逃生,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在最后一刻是主动收手,给了我们一条生路。”
“帮主掌握着这个秘密,却一直不肯对校事府吐露半分,是因为对于整个薛家而言,无论是诸葛宛陵还是孙家,都太过庞大,就算薛弓把秘密说出来,孙家愤怒之下,薛家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老供奉有些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薛家早已经没有救了,但薛弓仍然希望薛家还有人能生还,那就是薛洋,尽管因此他会背负上一个“反贼”的罪名,但只要能逃出建邺,离开荆吴,终归还是为薛家延续了香火。
这大概是薛弓最后的执着,而孙同在面对薛弓这样的执着,终究还是做了让步,给了薛洋一条生路,也算是隐晦地回应了在牢里受尽苦楚也愿意保守秘密的薛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