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九章 烽燧夜袭
黄曜用力灌了一口酒,下意识握紧了水囊口,低声道:“如果他们真的出兵,会先攻打那里?银川?裴瑜?还是巴庭?”
“这我哪里知道?你才是将军,我就是个臭当兵的,让我杀个人还行,让我猜唐国人从哪儿来?倒不如问问今天咱们在哪儿过夜。”大刘子翻了翻眼珠子。
黄曜突然一噎,随后愤怒地骂道:“你娘的,大刘子,你活该当一辈子小兵,叫你多看几本兵书,少看点地摊上的美人图,你说说你,就算把那图册看出个洞来,能有个屁出息?”
“将军有出息就行了,咱普通人不就是指着这点意思嘛,婆姨又不在身边,只能看点那个过过瘾。”大刘子哈哈一笑,不但不难过,反而没脸没皮地道:“反正只要将军你将来高升,我们兄弟几个都能跟着沾光,回头带着银子风风光光地回家抱婆姨,再生个大胖小子,也算对祖宗有个交代了。”
对于大刘子这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行为,黄曜也是拿他没法,骂了两句之后也只能从怀里拿出地图细细查看。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追踪一支唐国斥候,然而斥候与斥候之间的交锋是如此捉摸不定,追踪两天双方居然连面都没见上,只能通过零星的痕迹来猜测唐军的动向。
也因为如此,他们必须不断深入,甚至越过边境,像是独行的野狼,没有后援,没有补给,只有无尽的远方与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这么追下去太危险。”黄曜沉思过后下了这样一个判断,“我们已经两天没再看见自己人的记号,看来其他人都已经回头,我们再继续追下去,一旦被唐国人包围,想跑都跑不了。”
多日行进,他们的马匹已经掉膘,干粮已经消耗过半,人都有些疲倦,一旦遇上如狼似虎的唐军,那必定是一场疯狂的追杀。
但他又有些不甘心道:“都已经快找到这些唐狗的踪迹,偏生要在这时候放弃……”
“我记得……前方一百里,有一处唐国人的烽燧。”大刘子望着地图,说出一个让黄曜震惊的讯息。
“烽燧?你怎么知道?这地图上也没画。”
大刘子摇了摇头,指着地图缓缓地解释道:“军中的地图,向来只标识那些有把握的东西,加上当初我们撤得快,许多东西也没机会验证。不过我确实见过,就在一座小山的后面,虽然很矮,但火光足以能让周边看到,讯息很快可以传遍各地。”
他说的当初,自然是指当年唐国南侵几乎打到建邺城的时候,当年大战一起,不知道有多少人抛妻弃子加入军中,大刘子正是其中一名,算算时日,已经快八年了。
八年,如果大刘子有孩子,都该上学堂了,然而这老卒一直没回去,只是说再撑一年,再撑一年,总要替那些死去的兄弟杀够本才行。
黄曜一方面敬重这老卒的品格,另一方面也信服这个老卒满腹的经验,一路上遇事都会与他商议。
“也就是说,我们距离唐国人可能已经不远?”黄曜想到这个可能,心脏莫名地加速跳了起来。
虽然这个当年靠记忆记下的烽燧,不见得还存在,但只要曾经有过烽燧的地方,必然会是个很好的落脚点。
淋了这么多日的雨,向来不习惯荆吴气候的唐国斥候只怕比他们还要难受,这时候一个温暖、干燥的烽燧自然是他们最好的落脚点。
真能抓到几个活口,是不是能问出更多?
这样也能摸清唐国最近在搞什么玄虚,明明一再犯边,却始终只是试探,让人摸不清楚他们到底打算要攻打何处。
据他所知,项楚用兵从来不是这种风格,这次带兵的似乎已经换成了原征南军的另外一位将军,叫刘沛的。
对于这个人,荆吴难免有些陌生,因为以前项楚的光芒太盛,导致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霸王”身上,自然而然对于一旁那个看上去没什么亮点、常常一脸温和笑颜的刘沛有些轻视,反倒显得荆吴这回有些被动。
可唐国既然选了他带兵,证明这个人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大刘看出黄曜的想法,憨憨地搓了搓手掌笑道:“要不然,咱们去干上一票?”
“干一票”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土匪劫道,然而这却是军中常有的黑话,斥候们平日里负责打探消息,装扮成土匪更是驾轻就熟。
但黄曜听到这三个字,却是全身一震,开始犹豫起来:“干一票?可……”
他此刻的脑中转过无数危险和可怕的后果,一股热血却像洪水一般席卷到心头,迅速淹没了那些担忧。
“干他娘的一票!”激烈思考之后,黄曜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随后上马,一只手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有句话说英雄不问出处,这一支五人组成的荆吴斥候就是这样起于族伍,却依旧有着英雄胆魄的队伍。
两天后的夜里,他们顺利地找到了那座藏在山坳中的烽燧。
在将马匹藏好之后,他们各自解下兵器,像游魂一般地潜入到了山坳之中。
大刘子的记忆没有出错,这烽燧确实隐蔽。
它居然是藏在山坳之中,看似好像不符合烽燧高耸的特点,但实则此处山峦中间低两边高,一直向着两面延绵,只要这座烽燧被点亮,东西方向的两座烽燧也会看见冲天火光,信号立刻可以连成一片。
当黄曜听见那用黄泥堆砌而成的烽燧中传出轻微的咳嗽声和说话声,简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把那些笑声全部变成喉咙里轻微的咕咕声,随后收敛了笑容,压低着声音道:“按照老规矩来,我第一个,大刘子第二个,傻子第三个,张饼子、老七在后面压阵,一会儿以我砸门为号。”
另外四人全部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开始抽出刀鞘里的刀,弩机则是已经上了弦,刻意被制作成黑色的箭簇在月色下折射出银色且锋利的光,映照在变换着数字的几根手指上。
三个数是那样短暂,好像只是一个呼吸之间,随着黄曜轰地一脚踹在大门上,虚掩的破旧木门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随后轰然撞击在另外一边土墙上,砸了个稀巴烂。
只是这么一点时间里,弩箭几乎不分先后发射,嗖嗖而出就正中两名还在震惊之中的唐国斥候胸口。
锐利的箭簇深入心窝,带着夜色的冰凉,冷却了那滚烫的鲜血,黄曜大吼一声,举着刀就像是个疯子一般向着前方的一人连续劈斩,叮叮当当地砍得那人根本无法还手。
随着他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手腕翻转的同时一记反手上挑,直接划破了厚实的牛皮甲,继续向上。
骇人的伤口一路向上,直到头颅的顶端,眼前的唐国斥候立刻变成一种令人十分恐惧又恶心的模样,飞溅的鲜血与碎肉泼洒在黄曜的的肩膀上,带着滚烫的气息。
大刘子和被称作傻子的两人则是牢牢地护住了黄曜的两翼,经验丰富的老卒大刘子甚至同样也斩杀了一人。
“留活口!留活口!”黄曜一身的热血消退,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狂热,因此立刻大声呐喊起来,一只手也握住傻子即将挥出朴刀的手,狠狠地把他给推了回去。
战斗才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荆吴斥候这边虽然只有五个人,但占了先机,直接把六人的斥候队斩去了四人。
剩下的四人里,有两人是不堪一战的守燧“老卒”,两鬓发白,看见眼前是五名杀气腾腾的荆吴悍卒,早就没了反抗之心,干脆利落地扔下了兵器。
第七百三十章 老卒断后
黄曜把目光缓缓从老卒转到体格健壮、依旧满脸警惕握着兵器不肯放手的唐国斥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着?还想动手?你们那个有修行境界的头儿都被老子劈成了两截,你们两个臭鱼烂虾还想翻天不成?”
黄曜的几个手下们都是一阵带讥讽的笑声,大刘子则是眯着眼睛,从眼睛缝隙里吐出一些杀气来,随着他脚下大大迈出一步,火光中的影子像是变大了几倍,化作覆盖两人的黑暗。
大刘子浑厚的声音在烽燧里炸响:“把刀放下,否则现在老子就要了你们两个的狗命。”
唐国斥候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眼底都是孤立无援的绝望,也没有再坚持,缓缓地放下兵器。
叮当的声音过后,两把唐国制式长刀落了地,黄曜对着大刘子笑道:“瞧,大刘子,看来这一贯骄傲的唐狗也会怕。”
刚刚释放出可怕杀气的老卒大刘子露出微笑,一下子又恢复了平日里略带憨厚的样子,道:“唐国人跟咱没啥区别,当初我在阵前一口气杀了十一个,跟杀猪似得,有一个还当场尿了裤子。”
这大概是身为一个老卒在见惯了事情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淡然,不过黄曜和另外几人还是挺兴奋。
单从资历讲,除了黄曜、大刘子之外,其他三人的都是去年募兵才加入的军中,虽然与唐国人有过很多次摩擦,却始终没斩获过人头。
今天是第一次,几乎一切都像是演练中的完美。
而黄曜的兴奋则是因为终于可以抓到活口,从这些人嘴里,自然也能撬出自己想要的讯息。
笑了一声之后,黄曜走上前去,干脆利落地抬起一脚就踹倒了一人,一只手拿刀鞘拍了拍年轻唐国斥候的脸颊道:“告诉我,你们大军的位置在哪儿?还有你们那个刘沛刘将军,他的大营设在哪儿?”
那名唐国斥候显然并不怎么合作,但黄曜也不跟他多说,抬手就是一巴掌,力量之重,直接把他脸颊扇得高高地肿了起来。
被这般侮辱的唐国斥候自然十分愤怒,眼睛里满是凶狠瞪着黄曜,可惜后者并不怎么害怕,反而用一种好似去青楼看姑娘的温柔语气说道:“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你知道的,我们不会有太多时间浪费,所以我可能会直接把最痛苦的刑罚直接用在你身上,不用半个时辰,你就会后悔爹娘生了你到这世上受苦。”
顿了顿,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深邃的夜色,道:“这样的夜里,野狼肯定很饿吧?能有这么一顿吃食得是多高兴的事儿?”
“你要杀俘?”唐国斥候瞪着眼睛,同样露出几分凶狠的神色道:“我不知道你问的那些,刘将军的大营在哪儿,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
“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斥候,放在唐军里也该是最精锐的那一批,否则老子的手臂不会这么疼,马的,真疼。”
黄曜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肩膀,以他的估计,刚刚那位和他正面交锋的唐国斥候至少有气血第二重境界,只是因为被突袭有些反应不及,又被自己连续劈斩压制了气焰,否则就会成为大麻烦。
他从小喜欢武艺,只可惜在气血修为方面的天赋一般,始终无法和那些天之骄子相比。
也是在他最沮丧的时候,祖父安排他进入军中,他才能在这军旅之中找到一种存在的意义,而他也一直刻苦研习兵法,希望在某一日,能够证明给祖父看看,自己也绝非一无是处。
今天就是一个好机会。
黄曜站直了身体,冷漠地俯视着唐国斥候,哼了一声,随后对着下属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出门望风,随后烽燧之中响起一阵惨痛的嚎叫声,像是在这荒野中恶鬼在叫。
但真正的恶鬼不是那个哀嚎的唐国斥候,而是刚刚对唐兵动刑的黄曜,他摸了摸额头的汗珠,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说不说?”
唐国斥候只能在地上喘着粗气,双眼都是血丝,嘴角也渗出鲜血。
“你知道也晚了。”唐国斥候反而冷笑起来,“即便你现在知道了,又能阻止什么?”
黄曜眉头一挑,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立刻问道:“你想说什么?说出来,我饶你不死。”
正当这时候,门外望风的老七却突然跑了进来,紧张地道:“头儿,好像有马蹄声,而且不止一个,至少有二十几个。”
所有人浑身一震,随后都看向了黄曜,准备听他的命令。
黄曜却根本不在乎那些,只是一昧地掐着那名唐国斥候的脖子,却始终无法得到想要的消息,不由得大声骂道:“告诉我,你们唐国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将军,来不及了。”大刘子知道黄曜此刻有些失控,拍拍他肩膀劝阻道:“先保命要紧,我们这两天没休息过,打起来不是他们的对手。”
黄曜瞪着眼睛,已经把那个唐国斥候掐得两眼翻白,同时还在大声怒吼道:“说!你娘的,快说!”
“将军!”大刘子狠狠地把黄曜扯了开来,那名唐国斥候这才得到解脱,立刻就咳嗽着喘气。
黄曜咬了咬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带着一些不甘,一刀就把那名唐国斥候的头给砍了下来,随后下属也动作十分快地把剩下三人杀了了结,割下了头颅。
斥候诛杀敌方斥候的功劳比在阵前杀敌要大,一个人头可以算十个敌兵,所以他们自然是不愿放弃的。
黄曜看着那具无头尸体,对着几人交代了几声,随后就立刻开始撤退,顺着原本的小道开始往马匹的地方小跑而去。
然而那些马蹄声却越发地急促,几乎可以看见身穿火红色盔甲的唐国骑兵已经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发现了他们。
箭矢在黑暗之中好像完全隐没身形,只能听见锐利的声音,随后是带着辛辣青草香气的泥土飞溅,泥点沾染在五人的身上,箭杆被当先的黄曜所踏成两段。
“他们……他们发现我们了!”几名尚未在战阵中磨洗过的下属显然有些惊慌,步伐也变得有些凌乱。
黄曜却是面色一沉,望着步伐稳健,甚至手脚并用,一跃就上了土坡的大刘子,他大声地喝道:“不要慌!先上马!”
“来不及。”大刘子放慢了速度,和黄曜保持并肩道,“需要有人留下来断后。”
黄曜听出了大刘子的意思,背后一震,厉声道:“你不许去,我是将军,我来。”
然而大刘子却露出了微笑,平静地道:“将军,你知道这是最好选择,我年纪大了,而将军你还年轻,将来还要替我护着那几个小崽子,领着千军万马替我杀更多唐国人。”
他回头把自己弩机发射,只听见噗哧一声,唐国骑兵之中似乎有人落马,剩下的唐国骑兵一阵喧哗谩骂。
“何况,我大刘子没什么本事,只会杀人,没法给我家婆姨还有姑娘过上还日子,如果将军你活着,你能帮我。”
马蹄声越来越近。
而黄曜等人也冲进了树林,看见了那些正在啃食着树根的战马。
黄曜站在战马身边,看了一眼大刘子,没有再劝说什么,只是用力地道:“你家姑娘,等她两年满十八,我亲自提亲娶她过门,以后谁敢欺负她,就是我黄曜的仇人。”
大刘子含笑点了点头,接过黄曜常用的那把好弓,在三个年轻斥候的叫喊声中钻入树林,一下子失去了踪影。
战场上的事情发生得太快,黄曜也没有时间去难过,所以他只是咬牙的同时一脚踹在老七的身上,冲着所有人怒骂道:“都给老子清醒点!别辜负大刘子,谁敢回头,就不配做大刘子的兄弟!”
这大概是对这些军旅之人最大的威胁了,所以几人只能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在黄曜发红的眼睛注视下上马,很快三人也从树林向着另外一头逃离而去。
大刘子望着那几人的背影,心里并不如何悲切,只是有些欣慰这些小崽子们都能活下来,而他触摸着弓弦,也十分满足这把眼馋了很久的弓终于成为了他的所有物。
其实仔细想想,他是不是就盼着有这么一天?
只有他还记得,当年的战场上的事情。
他一个营三百多兄弟死守在关隘十天,最后终于都死光了,只留下他这么个家伙。
并不是他运气足够好,而是因为他当初被压在尸体堆里,靠着一点沾了狗屎般的运气活了下来。
但这些年,他总觉得活得不安稳,总觉得好像欠人点什么,只有在战场上拿着刀杀人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找到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你们都在天上看着呢吧。”大刘子喃喃道,“我今天就来了,要替我保佑那几个小崽子呀。”
树林外响起剧烈的马蹄声,大刘子猛然地瞪圆了眼睛,搭箭上弦一气呵成,几乎是在弓弦崩响的同时,立即有一人当场落马,随后一个呼吸之间,又是一箭,正好射中一人的大腿。
“一个……”大刘子低声数着,一边迈开脚步在树林里狂奔起来……
第七百三十一章 大将军?叛了?
五天后,当黄曜再度见到由石块与泥土夯造的城墙时,他所带领的这一支斥候队伍已经变得十分残破。
这一路上不可谓不狼狈,尽管大刘子用自己的一条命为他们争取了许多时间,可那些唐国斥候依旧还是追了上来,双方短暂地几个接触中,就有两人中箭,好在都不算要害部位,不至于当场落马殒命。
但多日的阴雨与和疲劳的身体却打垮了傻子和老七,只需要黄曜回头看上一眼,就可以发现这两人的面色苍白,身体虚浮,完全是靠着一股意志力握着缰绳,随时都可能倒下。
布条临时包裹的伤口已经开始散发出一股**的臭味,这种伤势十分麻烦,若是没有医官妥善安置,死去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
不过黄曜此刻心里想的却依旧还是大刘子那坚定且从容的背影,想到他走上最后的战场,就像是回到温暖的家园一般,就不由得腹中一阵绞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顺着胸膛喷涌出来。
他用力地捏着缰绳,随着大门轰然地打开,他看见街道,看见无数正在搬运着军备的军士,还有那面露喜悦的岩渠关将军彭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下马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腿居然也站不直了。
“回来就好。”彭勇没有发现大刘子的身影,自然也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事情,战场上就是这样,老卒带新卒,老将带新将,一代接一代不断循环,总会有太多老人逝去,而年轻人则会在这样的血火磨洗之中替代他们。
黄曜咬咬牙,拱手道:“将军,我得到一些消息,唐军似乎是在图谋什么东西,而且就他们的说辞来看,他们已经在行动了。”
彭勇微微点了点头,似乎不怎么惊讶,只是一边吩咐医官把那些人抬进去,然后一边搀扶着黄曜道:“这些事情,也不必再说了,你先赶紧准备准备,一会儿我们要撤出岩渠。”
“撤出……岩渠?”黄曜瞪着眼睛,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今天军营中看起来十分忙碌,可他不明白的是这岩渠关在边境的位置十分关键,就算唐军势大,却也不必怕到这种地步吧?
身经百战的老将彭勇自然知道这个好学的年轻人心中疑惑,所以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国中出事了,大将军和孙同一起叛了。现在整个西边都一团糟,朝廷担心岩渠一旦被截断后路无异于孤城一座,不如直接撤走,既能保存力量,也免得军备粮草被唐军所用。”
“不……不是……不是?他娘的……谁……谁叛了?”黄曜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
彭勇倒也能理解黄曜的心情,当初他接到消息的时候,估计也没比他好多少,所以只是叹息一声道:“大将军。”
听到这样的消息,黄曜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重复问了几次之后,才震惊地盯着彭勇,声音也变得怪异起来:“大将军不是去平叛?他怎么会叛?他为什么要叛?谁说的他要叛?”
一连串的问题从他的嘴中吐出,显然他依旧还在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毕竟朝堂政敌污蔑他人谋反古已有之,那些世家大族为了争权夺利,什么腌臜事情做不出来?
彭勇也不急着让他接受,只是摇摇头:“撤走是丞相的命令,我等只需要听从命令就好,至于大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我们该想的。”
说是这么说,可他的眼中依旧涌现出忧虑。
或许整个荆吴的军旅之人都不可能接受高长恭叛乱的说法。
在军中将士们的心目中,高长恭绝非是什么普通上级。
荆吴初立时候,他力挽狂澜,带着八千铁骑生生逼退了数十万唐军,成就了荆吴战神的名号,更是后来决胜千里,为荆吴带来一场又一场胜仗,官拜大将军大司马。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不断地在将士们心中累积,早已经成为了一座高耸的丰碑。
而且他和丞相的关系更是亲如手足,这样的人怎么会叛?
想到这里,彭勇也深吸了一口气,下了一个决定道:“你料理一下伤势,我想交代一件事给你。”
黄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彭勇。
“你是黄老将军的侄孙,比任何人都更方便打听消息,我想让你尽快赶回建邺,看看事情缘由到底为何。”
一片阴云正在不断地凝聚,看上去有像是要下一场大雨,彭勇望着那片阴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即将到来的风雨,声音也变得低沉不少:“现在军心不稳,若国中事情无法解决,恐怕荆吴会有一场大难啊。”
边军军心动摇,而建邺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当高长恭打出“受吴王衣带诏,起兵以清君侧”的旗号并大张旗鼓地宣传的时候,建邺城中也是一片风声鹤唳。
吴王?这些年来,百姓们早已经习惯了头顶上的天是丞相,对于那个不过孩子年纪的国主实在没什么概念。
毕竟这整个荆吴天下,都是在诸葛丞相的治理下才欣欣向荣,物阜民丰,结果如今却闹出一个衣带诏,却把荆吴的两大支柱,诸葛丞相和大将军变成了敌人,谁能接受?
相比较之下,朝廷倒是显得沉稳许多,只是抓了一些造谣生事的好事之徒,然后张贴布告把高长恭的行为定为“受小人蛊惑”,也算是给了百姓一个心里还算是能接受的答案。
但接下来就要打仗,荆吴的军队自己人打自己人,谁知道这荆吴会变成什么样子?
从荆吴建立以来,好不容易有了七年的安稳生活,谁也不会想再回到当年世家大族割据斗争的混乱日子了。
“老将军已经拔营出城了。”军中一片忙碌,阿布和秦轲走在道路上,不时地遇见经过的兵卒,大多都会对两人行礼示意。
大战将起,又是用人之际,上头自然在提拔军官上也变得慷慨起来,不少人因此被提拔升官,阿布的名字恰好就在其中。
现在的阿布,已经是暂代建邺护城军的典军中郎将,职衔一跃升到了四品,手底下有一个精锐营,算得上是年轻一代的新锐了。
但显然阿布对此并不如何得意,反而满脸忧愁,低声道:“张明琦跟着长恭哥出去了,大楼小千王祝他们又跟着黄老将军走了,反倒是我像是个废人一样只能在这城里调拨城防,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别这么说。”秦轲倒是不这么认为,笑着道,“蔡琰跟我说过,你之所以被留下来,反而证明你足够被看重。建邺城是荆吴中枢,一旦出了问题,就算黄老将军那边打得再好,也无济于事,所以你只要安分地守住自己的职衔,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
这是肺腑之言,阿布自然也相信蔡琰的分析,叹息一声,只好点了点头。
只是他心里那一抹阴霾始终无法散去,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心里最大的包袱并非无法出征,而是他根本无法弄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到了今天这一步。
高长恭是他最崇敬的兄长,他当然知道他绝非是一个贪图名利的小人,但他又为何助纣为虐,帮着孙同搞什么“清君侧”,甚至还和唐国暗通款曲,摧毁荆吴根基?
他去问过诸葛宛陵,但诸葛宛陵什么都没有对他说,黄汉升似乎是知道一些内情,但也只是带着安慰意味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后就奉宫中的命令,带着十万大军离开了建邺。
被长辈们当作孩子一样保护,甚至隐瞒,这大概是阿布最为痛苦也最无可奈何的事情。
秦轲看着阿布,其实也想尽可能安慰他,但最终踌躇了许久,还是把那些话塞回了肚子里。
“希望老将军能得胜吧。”秦轲望着前方,心情沉重地说道,“虽然我平日里一直觉得老将军有些古板,但听说他一生历经战事比高长恭还多,又有宗师境界修为,未必会败。”
其实秦轲还是有所保留,因为黄汉升虽然是宗师高手,但真交起手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胜过盛年且已经开始攀爬圣人境界那座高峰的高长恭,不过这一次诸葛宛陵跟他说,这一次随军的还有洛凤雏,总能压制高长恭一筹的。
世事变化如此之快,前些日子洛凤雏还是敌人,现如今洛凤雏却成了他们这一边的人,并且要随军去“讨伐”高长恭,真是不知道如何评说了。
“现在是朱然将军管着建邺?”迎面又是一队手持长矛的士卒擦身而过,秦轲望着他们的背影,问了一声道。
“是,虽然说建邺的兵大多都被带走,但城中还有三万募兵、五千禁军和三千青州鬼骑,加之粮草充足,城防坚固,就算是十万大军围城,也足以坚守。”阿布细数着。
可不知怎的,秦轲想起虎下落不明的事情,想到建邺城里似乎未被揭开的幕布,心中总有一块大石无法落下。
“希望一切如你所说……”
第七百三十二章 起事
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建邺城的的军民们已经在一片喧哗与恐慌之中接受了现实,并为此开始了紧张的备战,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亢洲,有人依旧还在做最后一次奋战,想要力挽狂澜,拯救这一切。
深邃的夜色笼罩着大营,延绵不绝的锅炉在造饭中生出袅袅炊烟,像是一团团升腾起来的乌云,有一只孤单的鹰则从其中穿行而过。
张明琦不觉得自己孤单。
因为此时的他的身边围绕着许多亲卫营的精锐,都是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东边的振英准备好了么?”
“好了,只要大火一起,他就会在营中制造混乱,尽可能把事情弄大,把注意力引到那边。”
“很好,穹庐你人手够不够?我知道你性子要强,从来不肯张口要帮忙,但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的那一套,如果在今天还敢拿出来,我先拿刀砍了你。”
营帐里没有生火,甚至没有点燃火烛,因此被称作穹庐的青州鬼骑站在一片阴影里,面目不清。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发出一些尴尬的笑声道:“虽然我手下已经有了一队人,不是不能做,不过明琦你这么说……”
“再给他一队人。”张明琦打断他,也不管他接下来说什么,只是转头对着一名将领道,“你和你的人,从现在开始听穹庐的命令,如果有什么不同意,趁现在该说就说,如果耽误了大事,你知道后果。”
逐一安排好事情之后,张明琦才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身穿盔甲,或来自青州鬼骑,或来自步军的军官们,沉声道:“诸君,今夜之事,关乎我荆吴之根本,大将军数日不曾露面,结果却发出这样一道乱命,背后必然是有小人挟持。我等身为荆吴人,自然要抛头颅洒热血,宁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让荆吴酿成一场内乱。”
“明白!”
在场的人,都是对高长恭忠心耿耿的下属,否则也不可能听张明琦的聚拢在一起谋划一场惊天计划。
此时虽然压抑了声音,这些雄壮的军中猛汉依旧答应得斩钉截铁,好像一把利刃已经在黑暗之中铿锵出鞘。
“都各自去吧。”张明琦也重重点头,一只手握上了腰间的刀柄,缓缓地闭上眼睛。
从不费一刀一枪就进入亢洲开始,张明琦就已经感觉到军中的一些奇怪变化。
首先开始的是高长恭身体不适,然后负责给高长恭诊脉的医官离奇染病身亡,紧接着高长恭的亲卫都莫名其妙地被换了人,有几人甚至还因为犯了罪被关押了起来。
再后来,整个军营中就再没有几人见过高长恭本人,就连张明琦也被大将军需要静养为名被拒绝进入大帐。
而且随着大帐之中一道道命令传出,不少军官的职衔也被更改,不是被派走就是被隔开……
若是放在大战之后,这种军官职衔变化稀松平常,就算是和平时期也并不让人觉得奇怪,可这才刚刚进入抗皱不就,孙同还不知去向,军营之中却已经开始改弦更张,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直到那一天,衣带诏的事情被传遍全军,人心动乱之际,张明琦才猛然意识到,恐怕一场危机已经到了眼前。
此刻,张明琦深深地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恐怕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起事。
对,起事。
这正是他所谋划的事情,也是如今唯一可能挽救荆吴的办法,如果他这些人能够成功地迎回高长恭,一场兵祸或许可以消弭于无形,但如果说就连他们这些人也都死了,那荆吴真就要面临一场浩劫了。
“说起来人的际遇真是有趣,前几年我还只是个每日不务正业,只知道遛狗玩鸟上青楼的纨绔富家子,如今却……”张明琦带着几分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却开始担忧起家国之事,甚至还敢豁出性命去维护一些事情了。”
可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倩影,想到和她的相识,想到她平日里的小鸟依人,想到那一夜她在婚床上,一开始的娇羞和之后的热情回应……
婚姻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单单只是鲜血和体液的交融,而是真的可以让人感觉有一种无形的联结,从此两个割裂在世间的人重新归回一体,从此感同身受。
荆吴安,则她也安。
荆吴不安,她如何安?
“起事。”张明琦口中吐出这两个字,随后下定了决心,猛然地睁开眼睛,掀开营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头盔上的红缨飘荡在风中犹如旌旗。
四更五更交替,正是人睡眠最沉之时。
然而今夜潜藏在黑暗里并不只有草丛里的蝈蝈,也不止有树梢的鸟雀,更有无数潜伏着的黑影,就像是幽灵一般从军营中不断地向前进发。
高长恭的亲卫营一直名声不显,原因自然是因为他们有一个比大多数人都强的大将军。
但这不代表他们的实力有缺,相反,这支亲卫营集合了军中最精锐的好手,几乎人人都是修行者,一旦发动,必然是势若雷霆。
随着第一道身影翻过营寨,第二道、第三道也就紧随其后,顺着营寨摸上了瞭望台,只听见几声短促的闷哼,几处瞭望台就已经在无声之中换了一批人。
“孙家的兵,不过如此。”一名青州鬼骑看着那具躺倒尸体,虽然穿着的是高长恭麾下的盔甲,实际却是孙家的兵,不由得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
这并不意外,孙家的兵这些年久未厉战火,在这富饶之地甚至养出了一身赘肉,动作迟缓,麻痹大意,在虎狼之师面前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沐猴而冠的可笑存在。
但这群臭鱼烂虾一样的东西如今却能摇身一变守在大帐之外守望,显然高长恭所在的营寨已经出了什么问题。
可笑他们这些亲卫一开始居然还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命令,自行调离了营寨,离开了高长恭身边。
在夺取了瞭望台之后,青州鬼骑并没有急于行动,只是握着刀柄站在黑暗里,一根手指轻轻地打着节拍,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
而在手指一直轻敲到一百二十下的时候,他突然看见远处一片火光冲天而起,就像是翻涌的红潮,把驻扎在外城的军营都给照得透亮!
站在瞭望台下方的张明琦知道火焰烧的不是什么稻草或者马草,而是货真价实的粮食,只有这样,才真正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过去。
不过这样一来,至少有十余万石粮食都会受到波及,事后还不知道能保存下多少。
从军的人,没有不爱惜粮食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粮,什么时候会饿肚子,如果说打起仗来,有没有粮草几乎就是决定胜负的事情。
可今夜张明琦就是要借这样的势头,一举拿下营寨!
当大多数人都被吸引着离开营寨附近之后,张明琦猛然抽出了腰间的长刀,一声大喝道:“杀!”
那些潜入营寨的亲卫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动作。
与普通人不同,他们不需要从瞭望台一步步爬下来,而是直接双腿在瞭望台上一跺,整个人就跃出了瞭望台,张开双臂好似落下的雄鹰,利芒一闪之中就没入那几名卫兵的后心。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而另外一处则是火势熊熊,把这亢洲的数十年祥和重新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第七百三十二章 起事
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建邺城的的军民们已经在一片喧哗与恐慌之中接受了现实,并为此开始了紧张的备战,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亢洲,有人依旧还在做最后一次奋战,想要力挽狂澜,拯救这一切。
深邃的夜色笼罩着大营,延绵不绝的锅炉在造饭中生出袅袅炊烟,像是一团团升腾起来的乌云,有一只孤单的鹰则从其中穿行而过。
张明琦不觉得自己孤单。
因为此时的他的身边围绕着许多亲卫营的精锐,都是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东边的振英准备好了么?”
“好了,只要大火一起,他就会在营中制造混乱,尽可能把事情弄大,把注意力引到那边。”
“很好,穹庐你人手够不够?我知道你性子要强,从来不肯张口要帮忙,但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的那一套,如果在今天还敢拿出来,我先拿刀砍了你。”
营帐里没有生火,甚至没有点燃火烛,因此被称作穹庐的青州鬼骑站在一片阴影里,面目不清。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发出一些尴尬的笑声道:“虽然我手下已经有了一队人,不是不能做,不过明琦你这么说……”
“再给他一队人。”张明琦打断他,也不管他接下来说什么,只是转头对着一名将领道,“你和你的人,从现在开始听穹庐的命令,如果有什么不同意,趁现在该说就说,如果耽误了大事,你知道后果。”
逐一安排好事情之后,张明琦才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身穿盔甲,或来自青州鬼骑,或来自步军的军官们,沉声道:“诸君,今夜之事,关乎我荆吴之根本,大将军数日不曾露面,结果却发出这样一道乱命,背后必然是有小人挟持。我等身为荆吴人,自然要抛头颅洒热血,宁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让荆吴酿成一场内乱。”
“明白!”
在场的人,都是对高长恭忠心耿耿的下属,否则也不可能听张明琦的聚拢在一起谋划一场惊天计划。
此时虽然压抑了声音,这些雄壮的军中猛汉依旧答应得斩钉截铁,好像一把利刃已经在黑暗之中铿锵出鞘。
“都各自去吧。”张明琦也重重点头,一只手握上了腰间的刀柄,缓缓地闭上眼睛。
从不费一刀一枪就进入亢洲开始,张明琦就已经感觉到军中的一些奇怪变化。
首先开始的是高长恭身体不适,然后负责给高长恭诊脉的医官离奇染病身亡,紧接着高长恭的亲卫都莫名其妙地被换了人,有几人甚至还因为犯了罪被关押了起来。
再后来,整个军营中就再没有几人见过高长恭本人,就连张明琦也被大将军需要静养为名被拒绝进入大帐。
而且随着大帐之中一道道命令传出,不少军官的职衔也被更改,不是被派走就是被隔开……
若是放在大战之后,这种军官职衔变化稀松平常,就算是和平时期也并不让人觉得奇怪,可这才刚刚进入抗皱不就,孙同还不知去向,军营之中却已经开始改弦更张,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直到那一天,衣带诏的事情被传遍全军,人心动乱之际,张明琦才猛然意识到,恐怕一场危机已经到了眼前。
此刻,张明琦深深地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恐怕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起事。
对,起事。
这正是他所谋划的事情,也是如今唯一可能挽救荆吴的办法,如果他这些人能够成功地迎回高长恭,一场兵祸或许可以消弭于无形,但如果说就连他们这些人也都死了,那荆吴真就要面临一场浩劫了。
“说起来人的际遇真是有趣,前几年我还只是个每日不务正业,只知道遛狗玩鸟上青楼的纨绔富家子,如今却……”张明琦带着几分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却开始担忧起家国之事,甚至还敢豁出性命去维护一些事情了。”
可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倩影,想到和她的相识,想到她平日里的小鸟依人,想到那一夜她在婚床上,一开始的娇羞和之后的热情回应……
婚姻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单单只是鲜血和体液的交融,而是真的可以让人感觉有一种无形的联结,从此两个割裂在世间的人重新归回一体,从此感同身受。
荆吴安,则她也安。
荆吴不安,她如何安?
“起事。”张明琦口中吐出这两个字,随后下定了决心,猛然地睁开眼睛,掀开营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头盔上的红缨飘荡在风中犹如旌旗。
四更五更交替,正是人睡眠最沉之时。
然而今夜潜藏在黑暗里并不只有草丛里的蝈蝈,也不止有树梢的鸟雀,更有无数潜伏着的黑影,就像是幽灵一般从军营中不断地向前进发。
高长恭的亲卫营一直名声不显,原因自然是因为他们有一个比大多数人都强的大将军。
但这不代表他们的实力有缺,相反,这支亲卫营集合了军中最精锐的好手,几乎人人都是修行者,一旦发动,必然是势若雷霆。
随着第一道身影翻过营寨,第二道、第三道也就紧随其后,顺着营寨摸上了瞭望台,只听见几声短促的闷哼,几处瞭望台就已经在无声之中换了一批人。
“孙家的兵,不过如此。”一名青州鬼骑看着那具躺倒尸体,虽然穿着的是高长恭麾下的盔甲,实际却是孙家的兵,不由得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
这并不意外,孙家的兵这些年久未厉战火,在这富饶之地甚至养出了一身赘肉,动作迟缓,麻痹大意,在虎狼之师面前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沐猴而冠的可笑存在。
但这群臭鱼烂虾一样的东西如今却能摇身一变守在大帐之外守望,显然高长恭所在的营寨已经出了什么问题。
可笑他们这些亲卫一开始居然还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命令,自行调离了营寨,离开了高长恭身边。
在夺取了瞭望台之后,青州鬼骑并没有急于行动,只是握着刀柄站在黑暗里,一根手指轻轻地打着节拍,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
而在手指一直轻敲到一百二十下的时候,他突然看见远处一片火光冲天而起,就像是翻涌的红潮,把驻扎在外城的军营都给照得透亮!
站在瞭望台下方的张明琦知道火焰烧的不是什么稻草或者马草,而是货真价实的粮食,只有这样,才真正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过去。
不过这样一来,至少有十余万石粮食都会受到波及,事后还不知道能保存下多少。
从军的人,没有不爱惜粮食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粮,什么时候会饿肚子,如果说打起仗来,有没有粮草几乎就是决定胜负的事情。
可今夜张明琦就是要借这样的势头,一举拿下营寨!
当大多数人都被吸引着离开营寨附近之后,张明琦猛然抽出了腰间的长刀,一声大喝道:“杀!”
那些潜入营寨的亲卫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动作。
与普通人不同,他们不需要从瞭望台一步步爬下来,而是直接双腿在瞭望台上一跺,整个人就跃出了瞭望台,张开双臂好似落下的雄鹰,利芒一闪之中就没入那几名卫兵的后心。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而另外一处则是火势熊熊,把这亢洲的数十年祥和重新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第七百三十三章 皓月
“亲卫营!那是大将军亲卫营的人!”
“他娘的!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
不是亲眼见证,很难想象仅仅是一支百人队居然可以在上千人把守的营寨中四处冲击,把阵形撕扯得七零八落。
然而这就是高长恭的亲卫营,他们的实力、他们的团结、他们的战斗意志,都使得他们在战场上变成一头出笼的猛兽一般,无法阻挡。
不过士兵们最不解的,是这支本该标记着鲜明的“自己人”记号的亲卫营,却突然变成了黑夜里的饿狼,张开獠牙狠狠地嵌进他们的胸膛,撕扯下他们的血肉,就好像是仇敌一般毫不留情。
“不要恋战!把他们逼到西边去!”张明琦嘶哑地吼声在亲卫营中尤其响亮。
亲卫营军士自然也坚决地执行这他的意志,强大的修为使得他们可以把一支百人队当成千人队在用,不但如此,甚至还带着一种压倒般的力量,杀得驻守士兵不断地后退。
西面是木墙形成的一处转角,上面还设立了一座让弓箭手站立的高台,一般情况下都可以用来抵御敌兵,防止突袭。
然而今天这一堵墙却像是专门为张明琦建立的一般,借着地势,这一处如漏斗一般的角落直接封住了敌方的退路,无数人拥挤在一起好似被被赶进了羊圈的可怜绵羊,左右前后都被封堵,只能发出绝望的呼声。
“放下兵器者不杀!”张明琦并没有杀他们的打算,毕竟都是袍泽兄弟,就算他真的下命令去杀,恐怕其他人也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既然如此,招降自然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支千人队本已经在这样的暴烈攻势下快要绝望,在发现有一线生机的时候也没有再挣扎,开始挨个扔下自己手中的兵器投降。
有几人甚至还哭丧着脸,对着亲卫们大声哭诉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张明琦却已经没有功夫再去听那些声音,在基本控制整个营寨之后,他留下了五十余人看守近千俘虏,就带着人向着营寨最心脏的位置而去。
此战的目的,在于扯掉那荒谬的“清君侧”的旗号,把这支属于荆吴的大军重新回到诸葛宛陵的手中。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高长恭本人。
张明琦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然掀开大帐的毡布,把火把对准内部照明,却发现一个令他震惊的事实。
“大帐……是空的!”面对空空如也的大帐内部,张明琦如遭雷击,整个人就僵直在了原地。
高长恭什么时候离开了军中?又是谁劫持了他?而自家的大将军不在大帐中的时候,又是谁越俎代庖地发出军令,控制着整支军队?
只不过是一瞬,张明琦的脑中就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想法,遗憾的是,这些问题根本没有人能为他解答。
“明琦,现在怎么办?”同样也震惊无比的亲卫营将军狼青问道:“大将军现在可能在哪儿?”
张明琦摇了摇头,只能是做出一些简单的推断:“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孙家的人藏在亢洲城的什么地方了,从一开始亢洲不战而降就让我觉得有些怪异,向来从那时候孙家人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安排。从上次出征以来,大将军的身体一直有些问题,若是真的被孙家趁机……”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无法想象这种事情发生会带来多可怕的后果,也更难以接受高长恭可能被劫持了的事实。
然而还没有等他继续深入思考如何摆脱困境,一名亲卫营的人已经狂奔而来,用急促的声音道:“外门突然出现一队骑兵攻门,是青州鬼骑!”
众人面色骤然一紧,就连张明琦也是一惊:“怎么会这么快?”
而当他向着远方眺望,发现那本该冲天的火光居然已经被遏止并且正在逐渐暗淡,却突然接受了显示,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都已经到这地步,兄弟袍泽一场,还不能直接站出来么?”张明琦目光望向身后那一队亲卫营的军士,冷冷地询问道。
就在郎式震惊的目光之中,人群微微动了动,随后有一名身穿着青州鬼骑黑色甲胄的亲卫缓缓走了出来,低头对着张明琦行礼。
“黎柱……”
张明琦伸出一只手,止住了狼青话语,脚下迈出一步像是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人,目光有些冰冷:“我不明白,若你真的要报信,早几个时辰之前我们就已经被抓,但既然你抱着觉悟杀到了刺出,为何又会把事情告知给他人?”
一颗硕大的汗滴缓缓地从黎柱的额头缓缓流下,尽管他低着头,却依旧可以感觉到周围全是同袍兄弟们冷厉如刀的目光。
毫无疑问,只要他有什么可疑动作,就会被格杀当场。
但他依旧握紧了拳头,保持着拱手的姿势道:“几年前孙家曾许我金银,但我从未答应过。从我入青州鬼骑开始就誓死效忠大将军,以前没有变,现在没有变,将来也不会变。今日的事情,我只是做了份内的事情而已。”
“好一个份内的事情,但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份内是谁的份内。”张明琦声音尖锐仿佛夹着刀枪,“大将军现在正被人挟持,我们拼死解救,结果你却以出卖我们来报答大将军?”
“我没有出卖大将军,只是……”黎柱抬头看了张明琦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我不能说。”
“我也不想再听你说。”张明琦眉眼间露出疲倦之色,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几人把他带走。
此番起事,他选择了向来对高长恭亲卫营,除了亲卫营实力强劲之外,就是为了避免风声走漏。
但他没有想到,即使在这些人本该最为忠诚的人们之中也出现了叛徒,现在看来或许一切都是天意。
“荆吴难道注定又要动乱?”张明琦望着天际,低声喃喃。
虽然军中也有一些人说高长恭甚至有把他当成继任者的意思,但张明琦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做高长恭的继任者。
那是一颗天上的星辰,谁敢想象自己会有一天能与他并肩,甚至夺去它的光芒?
这一次的事情也证明了,他距离高长恭依旧有着太大的距离,至少若是高长恭本人,必然不会被抓到这样一个疏漏而满盘皆输。
可他依旧不甘心,即便他不能成为那颗星辰,但又怎么能就此止步?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期待着他在这样的绝境中能说些什么鼓舞他们低落的情绪。
但他突然不想再说,只是握紧了拳头,张明琦握住了刀柄,不发一言地开始逆着人群开始向着反方向走去。
周围是一张张或年轻或老成的面孔,他们的神情或疑惑或惊讶或深思,但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目光全部停留在张明琦身上。
张明琦经过所有人的身侧,把他们的面孔重新一张张印入脑海中,直到最后走出人群,一只手开始把刀身出鞘,仿佛一个背负着沉重负担的老卒,佝偻着背向着战场走去。
不需要言语,很多人就自然而然跟上了他的背影,一个,两个,三个……人数不断增加,最终数百人全部跟上了他的步伐,银色的刀身出鞘,汇聚成一片月光。
张明琦想,他可以不做那颗启明星,只要能纯净如皓月当空,走好这最后一程,哪怕死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所以他不需要说话,因为他的举动就是最好的证明,比任何言语都要有力量。
第七百三十四章 囚徒
张明琦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耳畔是自己脚上镣铐的叮当声,眼前那道身影静静地站着,好像一座守望着田野的高山,几乎听不见一点呼吸声。
他略略地看了一眼,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躺在稻草上伸了个懒腰,笑了笑:“偷看别人睡觉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何况一个又脏又臭的死囚,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吧。”
昨夜的厮杀,使得他如今身上满是暗红色的血迹,一头脏乱的头发间还夹杂了一些枯黄的稻草,额角同样板结了一块淤血,使得他看上去脏乱且狼狈。
站姿笔挺的孙青听到这样的话,眉头微微一扬,随后对着牢门外的狱卒轻轻道:“烧些热水,给他清洗一下。”
军中并没有临时的监狱,但这座亢洲的监狱却是建立已久,一应物什俱全。
只是平淡的一句话,那些急于讨好孙家大少爷的狱卒们很快就忙碌起来,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几名狱卒抬着热水进了牢门,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张明琦这时才坐了起来,望着孙青,轻笑了一声,倒也不客气,直接拿起水瓢,接过雪白的毛巾,开始认真地清洗身上的血迹。
冰凉的井水和滚烫的热水混合着滑过皮肤,带走那些凝结的血块,同时也掠过背上被刀割裂而出的伤口,他这才感觉到些许疼痛。
但张明琦眼也没眨,只是一瓢接着一瓢,认真地清洗着身体,似乎将这两桶水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份珍贵的礼物。
换去了一身脏破的衣服,倍感干爽洁净的张明琦长出了一口气,顺手用水瓢喝了一口井水,满意地点了点头。
“出来吧,一起喝一杯。”看着张明琦料理好了自己,孙青转过身,任由牢笼的大门敞开,径直向着狱卒平日里用的桌子走去。
不做任何看守,也不派狱卒押送,自然是因为孙青有那样的自信? 即使张明琦想要逃脱? 他也能保证在一息之间把这个高长恭最为看重的学生手刃身前。
张明琦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昨夜的那场大战之中,他亲眼看见孙青一人对阵三名小宗师并且一一将之杀死,这个原本就是孙家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如今越发变得像个怪物。
或许,他真能打破高长恭破镜的速度,成为当世最年轻的宗师高手?
所以他大大方方地跟在孙青的身后? 只是脚下拖着镣铐? 走得有些缓慢? 拉下了几个身位。
桌上的是烧鸡、肘子、加上几道碧绿的小菜,张明琦坐了下来,看见孙青正要给他倒酒? 摇摇头:“不必了,我戒了。”
“戒了?”孙青停在半空中的手稳得没有半点颤抖。
“戒了。”张明琦肯定地点了点头,伸出双手去撕扯那只烧鸡,笑着道:“你知道的? 我最近成亲了? 内人总管着我不让我喝酒? 怕我耽误正事。”
“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酒,尤其是雨霖居的杜康。”孙青还是缓缓地倒满了白瓷的酒杯,又给自己也倒满,端起了酒杯,“我敬你。”
既然提起了以前,就算是张明琦也不得不卖孙青这个面子了,于是他同样举杯,和孙青共进了这一杯,发现这杯中的酒水居然真就是雨霖居的杜康,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
雨霖居远在建邺,自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运送到此,想必是孙青提前就备了一些在亢洲。
虽然当初张孙两家交好的时候,他也曾经来过亢洲游玩,孙青甚至和他同行在山中猎过野熊,烤过兔子,眼下虽时过境迁,孙青依然还记得那些存着的好酒,也算是有心了。
其实和孙青真正相处过的人都会知道,虽然这个人面上十分冷漠,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只不过他的性情太过骄傲,始终不愿意把温情软弱的那一面展现给人看,才给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聚拢在他身边的,要么是为了结交这位代表着孙家未来的青年才俊,又或者是为了从孙家得到一些好处。
这些人或许可以在平日里为孙青摇旗呐喊,但真正到生死之时,恐怕没有一个会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张明琦想到这里,也是微微叹息一声,道:“我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还是想说一句,只为了和你父亲为敌,就要拉上整个荆吴,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孙青没有急于回答,只是继续给自己倒酒,这一次他是独酌,目光里似乎蕴含着一些思考。
张明琦眼见孙青似乎有几分松动,也继续道:“何况你劫持了大将军又如何?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有一天这十万大军都会意识到问题。你那个叔叔孙同实在是个蠢货,他打出的‘清君侧’旗帜根本就是个笑话。整个荆吴都没有几人在乎那个年幼的小国主,他却要以这样的名头让自己人打自己人,最后失败的也只可能是他。”
虽然这样的话有些不敬,但确实是实话。
只要是真正了解荆吴朝堂的人都知道,诸葛宛陵当初之所以会选择那有叶王血脉的刘家孩子作为国主,其实是和士族之间相互退让的结果。
士族绝不可能接受诸葛宛陵自己称王,因为这就意味着诸葛宛陵是“君”,而他们变成了“臣”,两者之间的合作也就变成了不平等的合作,到时候诸葛宛陵以君父之名把他们列为叛逆,他们要如何自处?
抬出那个孩子,却可以作为缓冲,使得荆楚帮、士族两方互相制衡,以免任何一方轻易坐大。
虽然这样一来会牺牲一个有些无辜的孩子,但这些事情显然不在双方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完了么,那我说说吧。”孙青听到最后,瞳孔中的眼神重新凝聚,带着几分嘲讽意味地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昨夜会败在我手下么?因为从一开始,你就弄错了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劫持大将军,也不需要劫持大将军,因为这本就是大将军自己愿意去做的。”
张明琦先是一怔,随后立刻断言道:“不可能,大将军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信不信由你。”孙青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一只手轻轻晃动着酒杯让里面泛起波澜,“我现在只想问你,你降还是不降?”
“降又如何,不降又如何?”张明琦露出惨淡的笑容,知道这就是孙青的来意,可他又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么?
“降了,我们依旧可以是手足,甚至将来我还会帮你重新夺回你父亲失去的一切。”孙青的目光深邃,“我记得你曾经发过誓,一定会把自家失去的东西都夺回来,甚至要从那些背弃你父亲的人身上一个个讨回代价,如今机会就在你面前,不是正好合你心意么?”
失去的一切……张明琦一时间有些失神。
他还记得他当初父亲被关入大牢时候的无助,尽管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敲在那些厚重的朱漆大门上,可得到的回应不是沉默就是“无能为力”的劝说,甚至还有避之不及惊恐和满怀恶意的驱赶。
原先还十分和蔼可以谈笑风生的那些叔叔伯伯们,似乎在一夜之中换了一张面孔,显出了本来的青面獠牙,真真切切地让他感受到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
就在那场大雨里,他对着紧闭不开的孙宅大门,终于愤怒地冲着天空发出控诉。
他说如果有朝一日能重新得势,一定要夺回张家的一切,并且让所有背弃张家的人都受到惩罚。
原本这只是他愤怒绝望之中发出得怒吼,却没想到孙青还能记得,并且在此情此景说了出来。
然而那时候孙青始终没有露面,更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是高长恭重新收留了他,秦轲、阿布等人又放下成见接纳了他,那么这些话在今天说出,还能如在那场雨中说出一样么?
第七百三十五章 送我回建邺(二更)
张明琦低下头,略带几分苦涩地笑了笑,脑海则开始浮现出一张张年轻面孔,那些面孔里有的胖有的瘦,有得笑得豪放,有的则笑得腼腆,但无论哪一张,都是那样的亲切,真实,仿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
两年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家,一无所有,但如今,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家,有了妻子,身边都是真心实意与他交往的伙伴。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背弃他们,背弃这重新给他归处的荆吴?
“不。”他缓缓地说道。
想来每个人做出重大决定都不容易,尤其是当这个决定关乎生死的时候,即便是平日里再洒脱的人都会变得踌躇不前,但张明琦回答得很坚定,甚至目光都没有丝毫颤动。
“为什么?”孙青皱起眉头,仔细地打量着张明琦,就好像在观察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人。
他不明白,难道只是因为失去了家产,失去了爵位,一个人就会堕落得如此彻底?难道他心里的骄傲一点都没有留下?
张明琦也不管孙青此时是如何看他,只是自嘲笑着,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把整个荆吴拖入泥潭。孙同那头蠢猪自以为可以利用唐国,但一头闻着荤腥的饿狼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哄走的么?大战一起,荆吴大地再无一处祥和之地,又有多少人要化作田间枯骨?”
孙青眉头一扬,对张明琦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道:“这世上的功业,何时不需要死人?大将军当年带八千青州鬼骑横扫唐国境内,也埋了四千尸骨,而唐国人那一战又死了多少人?近三万人!从荆吴立国以来,至今不过七年余,可加起来死伤近三十万,投入河中足以断流。可即便如此,可又有谁记得那些死去的士卒?”
也正是因为提起这脍炙人口的一战,孙青的眼神里似乎也冒出了光芒:“他们当然只会记得大将军骑着赤火神驹走过街道,万众欢呼的景象。可这世道本就如此,强者可以提着刀站在所有人的顶端,享用一切好东西,而弱者被踩在脚下,面对刀枪只能乖乖献出自己的一切,事后还会自己找理由解释自己的无能,以此谋求一种虚假的安慰……呵? 你为这些懦夫却要放弃自己的一条生路? 难道你就不觉得可惜?”
说到这里? 孙青望着眼帘低垂的张明琦? 收敛了一些声音? 平缓地道:“至于唐国的事情,并不需要过分担心? 我们得到了一个人的承诺,唐国人并不会久留? 只要我们掌控了荆吴,他们很快就会退兵? 最多也不过是割让一些土地,日后再夺回来就是? 算不得什么。”
“割让一些土地,算不得什么?”张明琦低声重复了孙青的话? 嘴角却露出几分戏谑,“是啊,对你这个孙家未来的凤凰来说? 死一万人只是个数字,死十万人也只是一个数字。或许你已经习以为常? 很多人都习以为常,甚至早些年我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但……”
顿了顿,他一只手用力地握着桌子的边沿,语气沉重道:“我亲眼见过那些因为毁堤淹田一案里流离失所的百姓,明明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甚至每一日都很勤恳,从不敢有一丝懈怠,却只是因为一些人的私欲而家破人亡。难道你觉得这很正常?”
“不要忘记,这些人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你父亲。”孙青冷笑道。
“是啊。这一切都因为我父亲。”张明琦轻声地回答,“所以我更觉得自己没资格去指责什么。两年前的那天,我看着他们的时候,就一直在对自己说,这些都是我父亲造的孽,是张家欠下的债,总有一天我必须偿还。”
“不过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说服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个可以被三言两语就被说服的人。”张明琦淡淡地笑着,明明还在说着话,却已经伸手开始去撕扯那只烧鸡。
烧鸡的皮很脆,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糖,看似没有热气,实则内里依旧温暖,而当被撕扯开的时候,那些嫩白的鸡肉立刻就喷薄出胡椒的浓烈香味,显然做这只烧鸡的人是个手艺不错的大厨。
张明琦刚刚已经尝过几口,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放开一切架子,把半只鸡放到嘴边大快朵颐,直到这半只鸡全部下了肚,才继续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两年我知道了许多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我第一次住进那座又漏又旧的小破屋,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脏乱的地方。第一次下过田地插过秧苗,感受过烈日炽热,才知道百姓每日之辛苦。但即便是如此辛苦,他们也没有抱怨过,而是日复一日地耕耘,以此来养活一家数口。若说他们是懦夫,这世上哪里有比他们勇敢的人?”
孙青沉默着,眼神冷漠,腰杆子依旧笔挺。
“所以我并不认为你们会赢,哪怕我输在你们手上,也一样会有人站出来,成为你的对手。因为从一开始,民心就不在你们这一边。不要忘记了,奠定这座荆吴的是丞相,虽然我跟他确实有仇,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崇拜。一介书生,只身入江湖,以大智慧大谋略建立如今之荆吴,世上有几人有这样的气魄?”
接下来,两人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孙青也不再劝说,大概也是看出张明琦的心意已决,所以只是看着他一点点把盘子里的烧鸡、肘子全部吞入腹中。
一刻钟之后,张明琦在衣服上擦了擦油腻腻的双手,随后叮叮当当中站起身笑着道:“说吧,给我准备了什么东西?断头台?还是五匹马?”
但这一切都只是他以为的死法,在张明琦被带着走到城头下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什么断头台,也没看见什么刽子手,更没看见套在手脚脖子上的绳圈,倒是抬头可以看见一排墙垛上静默着,像是木头人一般的弓箭手。
“比我想得要仁慈得多,至少还给我留了全尸。”张明琦微笑着问道:“等我死之后,你们会把我埋在哪儿?”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送回建邺,也算是全了我们的一段交往。”孙青依旧冷漠地道。
张明琦点了点头:“很好,你们孙家的地头躺的都不是同路人,我睡不惯。我还是回建邺的好,还能跟我爹葬在一起。”
说着,他又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午高挂在空中的艳阳,眯起眼睛。
城池的外墙太高,他当然是看不见更内部的情况的,但此时他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到城头上似乎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事实上,他的感觉没有错,因为此时的城头上不止有一双熟悉的眼睛看他,青州鬼骑的都尉黎柱此刻正站在多日未见得高长恭身边,面色十分苍白,右手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大将军,张明琦虽然谋反,但也是出于一片忠心,记挂大将军的安危而已,罪不至死,还请大将军收回成命,饶他一命吧。”
然而无论黎柱如何求情,多日未见的高长恭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还举起了一只手,轻飘飘的,却又承载着一条人命的重量。
随后他挥了下去,弓弦崩响的声音之中,一朵云团遮蔽了天日,天色暗淡下来……
第六百五十章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秦轲脸上的表情顿时发苦:“那可是人家墨家的机关城,哪里能随便进去。”
蔡琰的表情有些理所当然:“我当然知道不能随便进去,所以我才想进去看看啊,说起来都是高长恭不肯带我一起去大朝会,害我错过了公输般和仲夫子打架!”
顿了顿,蔡琰又带着几分遐想地道:“阿轲,以后你要是成宗师高手了,是不是能像公输般那样偷偷带我进去看看?”
只是蔡琰并不知道,即便是公输般,进去墨家机关城也得走另一条旁人走不得的捷径。
“那我也要进得了宗师境界才行啊,虽说我现在是破境了,可想想宗师……”秦轲耷拉着脑袋,无力地摇头,“我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摸到那道门槛。”
他也是突破小宗师境界之后,才认清了今后修行的困难之处。
早先他经历的气血三境只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只要天资足够好,修为增长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像是行走在一条直道上,无论走得快速还是缓慢,慢慢地总会看见尽头。
但入了小宗师境界之后,经脉中的气血已经逐渐充盈,人的经脉、骨骼、骨髓却修行到了一个瓶颈的状态。
再向前走,如同是在一座庞大而无边的原始森林中漫无目的地探索。
前方没有路,有的只是一片令人迷茫的雾气,脚下是遍布的荆棘。
他必须披荆斩棘,自行开辟出一条道路,才能看见远方的光亮……
进入这片森林的或许能有十万人,可真正最后走出去的,不过是凤毛麟角的那几个罢了。
宗师境界啊……他忍不住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声。
蔡琰却有些不乐意了:“我又没要你马上变成宗师高手,我只是问你愿不愿带我进去,你回答就是了,还是说,你根本没那个志气?”
对女子那些细腻心思,秦轲当然不懂,但好在他有一颗诚心,于是不假思索地道:“愿意,愿意的!你想去哪儿,我都会带你去。”
“算你识相。”
蔡琰上下瞅了秦轲一眼,发现今天的秦轲的儒袍样子还挺像模像样,甚至比起唐国那些上门求亲的公子哥儿都略胜一筹。
那些都是爹爹给自己选的人,而这个人,却是她自己选的。
她轻轻地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他衣服上的褶皱,低声说了一句“而且,看着还特别听我的话。”
说完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秦轲不解地看她。
“你管我,我高兴。”蔡琰哼着歌,藏在衣袖里的小手不断地与秦轲的手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
尽管如此,两人表面上依旧没有表现出异常,只是心照不宣地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蔡琰终于找到法子把手从秦轲的手中抽了出来。
“不跟你闹了,我去看看车马备得怎么样了。”
笑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竹林里却像是升起了莺声燕语,显得生机勃勃。
“我怎么闻着这林子里一股子蜜糖的味道啊,虽然说我倒是喜欢喝点蜜茶,不过今天这味道也太浓了一些,齁得慌。”
高易水悄然无声地站到了秦轲身后,用力地一巴掌拍在秦轲的背上,换来后者无奈的笑容。
高易水眯着眼看着蔡琰离开的方向,露出玩味的微笑:“有句话说得好,一旦姑娘家总是对一个男人使小性子,那这男人不是她亲人,就是她情人。”
“看来我没在的这几天,你们进展不小啊。你小子脑子开窍了?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而不是道观里练童子功的道童了?”
秦轲脸一红,没有想到高易水居然一眼看出端倪,想要否认又觉得刻意,只得道:“没你说得那么夸张……什么情人的,我们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高易水看着秦轲,突然夸张地怪叫了一声,然后小声凑到秦轲的耳畔道,“你们俩该不会什么时候钻小树林去了吧?”
秦轲瞪大了眼睛,连忙摆手否认道:“什么钻小树林,你在想些什么呢,哪里有这种事情,你说些什么呢,我们……”
他又哽住了,以他的脸皮,实在没法说出那些与蔡琰相处的细节。
“好了,我当然知道没有,凭你那老鼠胆子,能做什么出格的事?”
高易水揽着秦轲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其实是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嘿嘿笑着道:“说起来,你要是真做了出格的事儿,我反倒得好好请你喝顿酒,庆祝一下咱们的小秦轲终于懂得了怎么做一个男人,从此之后也算是长大成人咯。”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别胡说。”秦轲捂着头痛苦地摇晃,然而高易水的话越发浪荡起来。
“我也去看看车马备得怎样。”被高易水一阵纠缠的秦轲想要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但高易水并没有让他离去,而是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笑着道:“别急着走,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呢。”
“不听。反正你肯定又是要跟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回来!”高易水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语气,“我是有正事跟你说,很重要的正事,你不听一会儿别后悔。”
秦轲才挣脱高易水的手,结果听到这一句,只好又折返回来道:“什么事情你说话,就是别再说那些出格的东西,你说一句,我立刻就走。”
“你以为我乐意天天给你说那些,谁让你那脑袋瓜不开窍,要不早在公输家就该左拥右抱,享齐人之……”
一句话还没说完,高易水眼见秦轲居然真的转身离去,翻了翻白眼喊道:“回来!服了你了,我不说还不行吗!”
看见秦轲终究还是老实地回到了自己面前,他终于露出微笑,道:“现在我是真的要跟你说正事儿了。一会儿……你们自己走吧,我就不跟着你们了。”
秦轲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道:“为什么?你要去哪儿?不跟我们回荆吴么?”
“反正……我这一路磕磕绊绊,总归算是把你带到了地方,你跟着荆吴大军一路回去,安稳得很,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我自然不必再给你保驾护航了。”
“何况,依我来看,你现在也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了,很多事情都能自行定夺了不是?毕竟爹爹我,不可能一辈子护着你,儿啊,你可得学会自己长大啊……”
“去你的,爹什么爹,你再占我便宜我揍你。还有,我什么时候要你一辈子护着了。”秦轲反驳着,心里却有几分不舍,“可你不回荆吴,准备干嘛?”
“我自有我的去处。”高易水哈哈笑道:“正好来了稷城,我有个懂音律的朋友在稷上学宫,我可以留下来跟他蹭几天饭吃。日后你要是想找我,直接发信到稷上学宫音律一科,找一个姓元的家伙就行。”
“这样啊……那好吧。”看高易水的样子,竟是真的不打算跟自己一起回荆吴,不由得有几分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一路旅行,他也长了不少见识,结交了不少人,但最后总免不了又是一场离别:景雨、褚苟、公输胤雪、曹沛……
如今竟连一直在身边的高易水也要离开了。
似乎行走在路上,总得不断地与一些人、一些回忆告别,走着走着到了最后,会不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想到这一点,秦轲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惆怅,眼光不自主地投向了不远处正在逗弄马儿的蔡琰。
第六百五十一章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不多时,蔡琰在那边又喊了起来,似乎是车马已经妥当,所有人都准备上路了。
“别用那表情对着我,我是不跟你回荆吴,可又不是上刑场,再说了,我即便哪天上刑场,也轮不到你哭丧。”高易水拍了拍秦轲的背,笑道:“日后我们肯定还会再见,希望那时候能赶上你的喜酒。”
“八字没有一撇呢……”秦轲低头踢开了脚边一颗石子。
“去吧,别让他们久等。”高易水看着秦轲,露出了很不常见的亲和微笑。
秦轲点了点头,终于回到了车马队伍之中,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跟那群青州鬼骑并肩。
他转头看了一眼,高易水还在对他龇牙发笑。
“可别哭鼻子呀。”看着秦轲的样子,高易水低声笑了笑。
他盘坐下来,像是一位竹林中的隐士一般,长发披散、衣摆长袖随意地搭在地上。
悠扬的琴声开始奏响,他望着琴弦,微笑着轻声吟唱起来。
车马缓缓地开始了行进,秦轲看向远方,却不由得鼻尖酸楚,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而在此时的稷城城门口,同样有人在送别。
“看来这一战,终归是你赢了。”
曾舆摇了摇头,注视着面前的申道,回忆起自己和他在稷上学宫的无数次论战,嘴角不自主地露出微笑。
其实两个人虽然互为对手,然则谁又知道,他们心中对于对方的尊敬?
曾舆缓缓开口道:“输赢之事,本就虚无缥缈,我们不过是意见不同,却同样求同存异,谈何输赢?”
申道恬静地笑道:“可巨子采用的终究是仲夫子的方略,很快,老师也会在这座朝堂中失势,而后这墨家的天下自然也就成了你们儒门学派的掌心之物。”
曾舆摆了摆手,淡淡地道:“夫子跟我说过,巨子虽然选择他,但并未否定商大夫的方略,只是他出身墨家学派,终归没法做出有违心意的决定,不过,倘若墨家要强兵一统天下,商大夫的方略反倒是能最快见效的……”
“巨子真这么说?”申道眼睛一亮道。
“是。”曾舆点了点头,对申道,他向来坦诚相待,“所以今后商大夫若依旧留在朝中做事,仲夫子必定还是会以商大夫为肱骨之臣,绝不会以小人行径排除异己。”
说到这里,曾舆略加思索后又道:“或许……你可以寻到机会劝劝商夫子,不要上辞官书,留在稷城继续任职,成为夫子的左膀右臂,不是也很好么?”
“这就是我觉得你迂腐的地方,虽然做朋友是个很好的人,可善意太过泛滥。”申道带着几分嘲讽意味说道:“仲夫子不会以小人行径排除异己,这一点我信。”
“不过在我看来,老师并不会因此而改变离开的想法,他若是继续留在朝堂,依然只会与仲夫子意见相左,彼此争执不休,与其那样,他宁愿早一些离开稷城,至少能彼此保持几分颜面。”
曾舆想了想,也知道申道说得没有错,叹息道:“你说的也不错,看来我总是讲这世上的事情想得太简单,可惜了,明明夫子和商大夫两人都是惊世之才,却彼此不能共存,实为墨家之憾啊。”
“是有些可惜,不过若是人人都能包容异己,这世间又何来纷争呢?”
这时,道路上响起一阵马蹄声,来者是四名青州鬼骑,身穿一身皮甲,只是没有戴上那副恶鬼面具。
不过当他们靠近两人,身上那股杀伐气势仍旧令人心生敬畏。
他们护送着一辆马车,一辆空的马车,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坐上去。
“时间到了,我要动身了。”申道收回目光,微笑看着曾舆。
曾舆从青州鬼骑上联想到了一些事情,皱眉道:“你这是……要去荆吴?”
申道坦然道:“为什么不呢?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去看看江南风光,既然高大将军诚心相邀,那我也当有此一行。日后再相见,说不定我已经是荆吴的使臣,若我们还能在一张桌子前吵吵嘴,听起来也不错。”
“我不会留在稷城。”
“为什么?我听说仲夫子准备提拔你执掌国家邦交之事,位列九卿,难道你不满意?”
曾舆嘴角弯起弧度,摇摇头道:“当然不是。九卿之一,如此位高权重,我一个无官身的学子,哪里会不满意。”
“那你……”
“我向夫子要了一个济河县令的差使,开春就走。”曾舆回答道。
“济河县令?”申道满腹经纶,对墨家郡县了若指掌,当然知道这个济河县是个怎样的穷乡僻壤,可曾舆又是为什么非要去那样的地方当个微不足道的县令?
“很奇怪么?还记得夏侯在稷上学宫对我说过的话么?”曾舆道。
“当然记得。”申道自小记性极好,过目不忘,于是扯着嗓子模仿夏侯的声音,“‘听说你曾四处游学,对百姓大讲礼法仁义,可这些话,可曾让几个百姓不再贫苦,每年能多攒下几斗苞谷充饥?’”
他忍不住笑了:“说起来,这夏侯倒是真刻薄,几乎把你从里到外损了一遍。”
不过他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惊疑:“你不会就是因为他对你说的这些话,所以赌气去做一个县令的吧?”
“当然不是,只是他的话也确实点醒了我。”曾舆微微侧头,远望稷上学宫,自嘲地笑,“说起来,我读书多年,也游学过天下,见过民间疾苦,却从未脚踏实地地为百姓去做过一些事情,只知道靠着腹中的经纶,在稷上学宫日日与人争辩,贻笑大方。”
“那天夏侯对我说了那些话后,我便在想了,我们这些学子自诩博文广知,整日只知道把治国平天下挂在嘴边,可实际上,又有几个能不忘初心?当年前朝文帝设立稷上学宫,为的是广纳天下良才,让他们研习治国之道,后再为国之臣,造福一方。”
“可如今时过境迁,学子们领着稷上学宫的月钱,喝着茶农献上的最好的茶叶,享受着百姓们辛苦劳作而来的炭火、粮食,却只是在高大恢宏的屋子里为了名声喋喋不休……”
“若稷上学宫的面貌便是如此,那设立又有何用?每个人都想着在稷上学宫论战中名扬天下,再被君主看重,得到高官厚禄……那么谁还记得为民请命,真正为百姓做实事?”
连续两个问题,已经让申道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曾舆继续平静道:“所以我想,带着我那群师兄弟们,真正地下去走一走,看一看,去听听百姓们需要什么,去试着为他们做点什么,插几棵秧苗,挖几道沟渠,或许我会真正懂得何为民,何为家,何为国。”
听完曾舆的话,申道肃然起敬:“曾兄胸襟如此宽阔,竟能看破名利转身为民做事,跟你一比,反倒显得申道狭隘了,我相信,假以时日,曾兄可比仲夫子!”
曾舆自谦道:“哪里话,夫子之智慧,只怕我穷尽一生也不能比的,只不过我们这些学生,总也不能丢他的脸才对。我反而更应该谢谢夫子,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本以为夫子会不悦,会觉得我胸无大志,没想他却夸赞了我,并且支持我的做法,否则我也难以坚定这份决心。”
申道撇撇嘴,摇头不赞同道:“说实话,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种惺惺作态的模样,总以为前人不可比,难道我们后人就不能比前人做得更好?即便上古圣王,一生也做过不少错事,不是么?”
曾舆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笑道:“几句话的工夫,你一会说我迂腐,一会说我惺惺作态,难不成我们两人面对面就只能吵架?”
尽管曾舆的话很平稳,但申道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平日里吵架习惯了?”
两人对视而笑。
“看来我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也都有了自己该去的地方。”申道收敛了笑容,双手交叠:“那我们就此别过,日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同时郑重作揖,申道上了马车,缓缓地向着城门外去了。
而曾舆则是站在原地注视了好久,终于笑了笑,打算回去整理整理自己的书卷,即便是去当县令,有些东西总还是不能落下才是。
随着他行至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似乎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块墨笔,在随身的竹简上写下一行字,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随后他继续前行,步伐一步比一步稳定,好像卸下了重担,不再迟疑,不再迷惘。
喧闹的街道如森林。
他走出人群,如同走出森林。
远方的天光明亮。
第六百五十二章 凯旋,封赏,右郎中(谁说我要完结的?)
阳春三月,风和日暖。
一路从北方苦寒中行来的秦轲懒懒地伸展了一下胳膊。
天空布满白茫茫的团云,连日的阴云已经散去,和煦的艳阳在云端露出了慈祥的面目,慷慨地撒下了大片大片的日光,温暖着这十数万北征归来的将士。
白皑皑的大雪也这一路上眼看着慢慢化去了,只有一些高山的峰顶还残存着一圈银白,迎面吹来的是春日带有青草香的暖风,扬起了士兵们手中紧握的旌旗。
而那座巨城已经昂然耸立在面前,城头浑厚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仿佛能够传向五湖四海,延绵不绝。
“我们回来了。”高长恭约束住赤火,背脊挺直立于队列的最前方,他抬眼望向建邺城头那些临时装点上去的红绸,脸上神情变得无比温柔。
他自小在这里长大,这片土地养育了他,不论多少次离开,只要再次回到这里,他依旧能第一时间感受到那股熟悉与亲切。
想到那个病秧子此刻大概正在某处默默注视着自己,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一边高高地举起了右臂。
他的声音几乎震彻寰宇:“全军——随我入城。”
将士们齐声响应着,呼声高亢,人马的声音相互交织,城门向他们放下了吊桥,大开城门。
早已准备多时的仪仗队和沿街被官吏们死死限制在街道两旁的百姓们也跟着欢呼起来。
秦轲记得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在木兰和刘德两支使团进城的时候。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事情竟然已经有些模糊,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某一天也会成为被街道两旁百姓们热切欢迎的其中之一。
仪仗队在自己面前摆开架势,舞女们的裙摆像霞光一样四面飘荡。
他微微转头,立刻目瞪口呆……
“阿布……你,你怎么哭了……”
与他并肩骑着马的阿布正红着眼睛,任由红润的眼眶里流淌泪水,听见秦轲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臂膀擦去眼泪。
他用力地摇摇头,随后握起拳头看了看,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
秦轲默默点头,似乎有一些感同身受。
即使是他,此情此景之下心中也生出了几分豪情,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表情肃穆起来。
十几万军队当然不可能全部一次性入城,大部分兵卒们还是转道去了城北城南的军营。
不过那里也早备下了喷香的酒肉,一样可以助他们洗去身上的仆仆风尘。
秦轲本来以为自己进城之后也会和高长恭等人分道扬镳,赶紧回去自己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毕竟他并不隶属于荆吴军的任何一支,可他还是被高长恭单独拎了出来,一路带到了皇宫,随同一众先前太学堂的学子们站在那宽阔的广场上,听着雷军老卒以浑厚的声音宣读着封赏诏书。
这一战下来,荆吴军死伤无数,不知多少人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不知有多少人从此之后只能以残躯在田间劳作。
但能活着回来的人,自然都会得到一份足够丰厚的赏赐。
高长恭位居大司马大将军,几乎赏无可赏,所以赏赐的东西大多还是食邑、金银、细绢、良驹,以及不少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
秦轲不禁怀疑高长恭送给自己的菩萨剑也是这样的来历。
不过从高长恭那清淡的笑颜和欣然接受的样子,似乎对这些东西并不如何感兴趣。
接下来封赏的是这场大战之中立功的将士,高位的有禁军统领朱然、高长恭的弟弟高延宗等人。
再往下些,孙青战功卓著,一举被册为四品的平虏中郎将,堪称年轻一辈的翘楚,独领风骚。
“这下子,他们又要大吹特吹了。”跪在秦轲身旁的大楼低声道。
秦轲撇撇嘴,知道大楼说的“他们”无非指的是那群出身士族的贵胄子弟,不过对于这事他倒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想。
毕竟,战场上孙青的勇猛与冷静确实令人惊艳,而且他本身军阶不低,得到这个中郎将的位置,他心服口服。
秦轲眼珠子转了转,低声笑道:“可我怎么感觉最近你和王祝关系挺好?上次我还看到你们坐在一起喝酒了?”
“我……”大楼顿时一窒,随后奋力地竖起了眉头恶狠狠地道:“那只是战场上,我……公私分明。”
结果宣读诏书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那名雷军老卒宣读了他的爵位和官职之后,大楼也是一阵狂喜,只顾着傻笑了。
秦轲无奈地摇摇头,只觉得这家伙实在没救……
“秦轲!”
“啊?”随着他的名字被响亮地诵读出来,他浑身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发出了这声有些不和谐的疑问,慌忙抬起头看向那名雷军老卒。
显然他这样的举动十分不合礼数,于是那名雷军老卒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继续诵读道:“封,校事府右郎中!”
直到封赏落幕,秦轲还没有缓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高长恭非得把自己拖进封赏队伍,原来这封赏还真有自己的一份,大概之前他已经跟诸葛宛陵通了气,得知了这一安排。
只是他依旧不解诸葛宛陵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又没打算在荆吴为官,更没有打算在荆吴从军,接下来他还要去找其他神器,要这个官位有什么用?
“还有,校事府右郎中是个什么职位?”秦轲低头喃喃,更加不理解为何那个官职名会惹来那么多古怪的目光。
不过很快,这个问题在诸葛宛陵召见之下得到了解答。
“校事府右郎中,官从正五品,即便是孙青,也只比你高了一级,而且……直属我的管辖,在这建邺城中,有着超然的地位。”
诸葛宛陵还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好像随时来一阵风都能将他吹上屋顶,但他的言辞依旧清晰平稳,让人觉得听他说话是一种享受。
诸葛宛陵端起茶壶,给秦轲倒了一杯,看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抿嘴笑道:“你似乎很意外?还是说,你不满意这个官职?”
秦轲跪坐着,也是隔了好久才颤颤巍巍地去端茶,好像他端的根本不是茶,而是那正五品的沉重官职。
哆哆嗦嗦地整杯茶灌了下去,他居然没有尝出茶里不寻常的苦味,更没有察觉到这茶其实是诸葛宛陵的药茶……
“你……呃,您不但给我官位,还给了个这么高的官儿,是要我做什么?明明小千立了大功,也才封了个六品参谋,阿布更惨,只有七品,跟大楼一样。结果我这个正五品成了孙青之外封赏高的……”
诸葛宛陵笑得温和,又抬起茶壶往他的杯子里续水,轻声道:“孙青的四品,其中不乏有他的能力与功劳,但更是朝堂中我和孙既安的博弈之策。若按常理,他远不够资历做这个四品中郎将。不过,你倒不必担心,校事府与军中不同,不看重军功,并且一直是我一人独断专行,所以,你的这个五品反倒比他的四品更名正言顺一些。”
秦轲当然不是要这种解释,或者说,正因为诸葛宛陵这样的解释,让他更觉得自己像一个只会凭借后台关系上位的小人。
不过诸葛宛陵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你这番出去,其实也算立了几桩功劳,我看了高长恭给我的卷宗,里面说你不但帮着公输胤雪守住了锦州,更随王玄微大军出征,分化了唐军,还将项楚的唐军主力引诱到河谷,更不要说,你还赶跑了鸾凤,这可是大功一件,不是么?”
秦轲没想到高长恭一股脑把所有的事情都抖给了诸葛宛陵,结结巴巴道:“那不是我的功劳,只是纯属巧合而已……”
“巧合,却也是注定。”诸葛宛陵看向秦轲的眼睛,目光仿佛要穿透他一般,顿了一会,他用两根手指敲了敲桌面,笃定地说道:“其实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位置是我特意要给你的。”
第六百五十三章 徒劳无功?
“为什么?”秦轲实在不明白,诸葛宛陵应该很清楚自己不可能留在荆吴做官,却还是这般固执甚至蛮横地给了自己一个“校事府右郎中”的职位。
像他这种一举一动都会考虑再三、喜欢掌控全局的人,应该不会做什么毫无意义的事情才对。
“校事府,你知道是做什么的么?”诸葛宛陵问道。
秦轲想了想,自己似乎在卷宗里看过一些,如今却已十分模糊:“好像是……监察官员的?”
“校事府,本是曹孟所创,当年他刚刚建立沧海,虽军力强盛,可朝堂根基并不稳固,那些被他招揽来的士族们各自都打着小算盘,不但结党营私,甚至一些人还暗自盘算着要推翻他自立。”
“所以曹孟建立校事府,以此监察……”诸葛宛陵顿了顿,“……或者说,是在暗中监视百官,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以此防范他们谋反。现今我荆吴建立校事府,目的大致与他相同。”
经过最开始的惊讶之后,秦轲慢慢平静下来,这两年的历练也一直在告诫他要适当地学会藏起一些心思。
秦轲想了想,道:“我猜,你总不会是想让我用风视之术去偷听百官在家的一举一动,所以,你应该有别的用意?”
诸葛宛陵淡然地道:“百官举动,自有人监视,多你一人也影响不了大局。只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荆吴校事府的另外一面,那就是对外为间,探查各国民间到朝堂的一举一动,在必要的时刻,可以一呼百应,改变许多事情。你去过唐国,那么应该还记得景雨吧?其实他便是校事府编制中的一人,虽然他的官衔比你低一些,但在唐国,他的地位足与你平齐。”
秦轲当然记得景雨,那个清瘦的,有些书生气息的年轻人,是当时他在定安城最大的助力。
“原来如此。你是想要给我一个合适的名头,方便在外面调用荆吴的力量。”秦轲点头道。
“你能明白就好。”
“谢谢。”秦轲跪坐着,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干巴,又轻声补了一句,“这份情,将来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结果他刚一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
论权势,诸葛宛陵是当世几人之一,一国都是他的臣民,更有高长恭、黄汉升这样的顶尖高手保驾护航,哪里轮得上他这个无名小卒还一份人情?
只是不这么说,秦轲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诸葛宛陵确实帮了他太多,没有他这个荆吴丞相的庞大力量,只怕他寻找神器的路程还会艰险数十倍。
别的不说,光说情报方面,若没有那些暗中效忠荆吴的探子,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一封书信所在?更不要说那一天,景雨是花费了大力气才将他送进了王宫。
但诸葛宛陵听了这句话,突然沉默了,静静端着茶碗的手也停下了动作,微微低垂的眼帘里,包含着忽闪忽闪的莫名情绪。
两人静默一会儿之后,诸葛宛陵放下茶碗,有些郑重地与秦轲对视,透过那双纯净的眸子,他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诸葛宛陵淡淡道:“我既是卧龙的兄长,凡事自当为你多筹谋一些,你不必言谢。”
……
秦轲刚一走出宫门,外面等待多时的阿布等人立刻围了上来,倒是把正在低头沉思的他吓了一大跳。
看着他们显得过分炙热,几乎流淌出火焰的目光,秦轲甚至怀疑围上来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兴奋的野兽。
随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臂弯被大楼一把握住,张明琦也在一旁露出笑容,紧紧锁住了他的另外一只臂膀,几人中的小千爆发出几声呼喝:“快,用力!用力!别让这家伙跑了!”
秦轲被架着几乎漂浮在空中,哭笑不得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废话,看见奇珍异兽了,不得抓住好好观赏观赏。”大楼龇牙笑着,“你这家伙不声不响的,结果最后封的官儿比我们谁都大。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了这个我们可是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你。先生跟你说什么了?阿布!给他来几个狠点的‘墩儿’!”
年轻人们嘻嘻哈哈地跟着叫嚷起来,甚至还呼起了号子,随着“一!二!三!”声音不断响起,真就把秦轲一下一下地在地板上打墩。
笑声传扬开来,王宫外变得好不热闹,尽管这有些不合礼数,不过守门的禁军们眼见这样的场景并未阻止,反而忍不住都露出了笑颜。
折腾一阵之后,秦轲满身狼狈,刚才心中的思虑却几乎全被那几个“墩儿”给打没了,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许多,有人嬉笑着把他搀扶起来,勾肩搭背就顺着宫门外的路向外走去。
一路上大楼长吁短叹:“之前就知道你这家伙跟先生有那么点关系,没想到这升官速度也跟八匹马拉着似的,着实可怕,校事府右郎中!五品!五品啊!除了孙青那个变态,有几个人能在这样的年纪一下子蹿到五品?”
“怎么,嫉妒了?”小千揶揄道。
“嫉妒个屁,小爷我心胸宽阔得很,要不怎么叫大楼?我的心可是比建邺城楼更高更厚的!”大楼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接着又一只手揽住秦轲的肩膀,哈哈笑着,“不过这也是好事。本来看王祝他们的样子,非得找我们炫耀一番,现如今反倒都蔫儿了,一个个连影子都见不着。”
“那是。”说到这个,小千也是嘎嘎嘎地笑,胖胖的身躯上肥肉欢欣雀跃地跳动着,“孙青是得了四品,可毕竟他之前身上兼着军职,本就比旁人高了不止一层,可如今跟秦轲一比,半斤八两,你说这还有什么好炫耀的。”
秦轲无奈地笑了笑,心想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这个校事府右郎中与孙青的差距到底有多远。
他不过是拿了个名头,方便将来继续为诸葛宛陵做事罢了。
先前他心事重重走出宫门,因为当他拿出五行司南的时候,诸葛宛陵并没有如他想的那般情绪高涨,更没有给他什么有用的指示。
“五行司南我会安排人善加利用,至于接下来你……还是再等等看吧。”诸葛宛陵如是道。
“什么?”秦轲自然是十分不满,心中一阵焦虑涌上,急迫道:“我花了快两年时间才拿回这一件东西放到你面前,你为何不加紧利用它去搜寻其他神器?这样拖下去,两年之后又两年,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师父?你刚才也说,你可是他唯一的兄长啊!”
诸葛宛陵正了正脊背,脸上却还是维持着雷打不动的平静:“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但这件事情急不来,需要一点一点去办。”
说到这里,他摊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卷宗,指着道:“或许你看了它,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几件神器所在,只是,那些地方……都太难接近了。”诸葛宛陵道。
“沧海王宫……和墨家机关城?”秦轲当然没有想到诸葛宛陵一直对他隐瞒了这些信息。
“不错。早几年前,我便派人暗中调查了这些神器的位置,校事府的建立,本身也有这方面的考量。若非如此,我又怎会知道五行司南的下落,更不会冒险指示唐国的暗桩动手,助你窃得五行司南的指针。”
诸葛宛陵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已经和罗盘合拢在一起的“勺子”:“长恭手上的碧落苍穹,也是神器之一,加上太庙里供奉的半柄破军,几件神器的存在基本都已确凿。可无论是沧海还是墨家,我都没能搜寻到半点关于卧龙的消息,因此,我至少可以确定他并不是在找那两件。”
“那这样说来……”秦轲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摇摇欲坠,“我花了两年时间找来这个五行司南,如今岂不是一无所用?你既早已确定了其他神器的位置,又为何要让我先去找这个五行司南?我师父……其实根本没有出现过对不对……”
第六百五十四章 一问三不知
如今五行司南确实已经到了手,可其实他一路北上历经艰难险阻的目的本身就不是为了五行司南——他一直是想从探寻神器的踪迹之中搜集到一些有关师父的消息。
然而诸葛宛陵告诉他,神器的位置基本确定,甚至他都派了人手暗中监视……也没有得到任何诸葛卧龙的消息。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抬起眸子的秦轲不可抑制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声音,“你明明就知道我这一次找五行司南多半也是无用的,却故意隐瞒了这件事情,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一样耍来耍去……很好玩,是么?”
“你知道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秦轲的声音骤然拔高,响彻空旷的大殿,“你明明知道……”
可诸葛宛陵始终还是那副木然的样子,低眉一直等到秦轲发泄了一阵:“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情很重要,但如果我告诉了你,以你的性情,只怕会一声不响就离开吧?真是那样的话,今日这五行司南便不会摆在这桌上了。”
“所以呢?”秦轲咬咬牙,“现在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当然有不同。”诸葛宛陵声音清冷,“虽然神器的消息我大多都已经探听到,但始终有一样东西是我难以触及的,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五行司南,因为只有五行司南与其他神器的联系,才真正有可能让我找到最后一件的神器方位。”
“是什么?”秦轲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头,眼中又生出一点期盼,“我知道,五行司南、破军、碧落苍穹,还有神龙逆鳞都是神器,那除了沧海、墨家的两件神器之外,你找不到的那件神器是什么?”
“黄泉。”
“黄泉?”秦轲听着这个名字,总觉得从中嗅到了什么不详的味道,“那是什么神器?”
“不知道。”
“功能?”
“不知道。”
“样子?”
“不知道。”
“就知道它名字叫黄泉?别的没了?”秦轲瞪大了眼睛。
诸葛宛陵缓缓地站起身来,带着秦轲往一旁的书架靠近,手脚轻柔地在上面翻了翻,找到一卷用丝绸包裹着的卷宗。
“神器之事,本就虚无缥缈,这么多年来,能剩下的东西已经十分稀少。即使是这个名字,我也足足花了好几年,前前后后指派了两百人,才总算在极西之地找到几块残破的碑,得出了一丝线索。”
“极西之地……那不是……”秦轲接过卷宗看了几眼,发现那拓印的碑文正是那种艰深晦涩的文字,同时也有些古怪地道:“一片荒芜的沼泽么?”
“如果往前数千年,那里还不是沼泽,只不过人间更替,沧海桑田,许多地方都已经面目全非。据说在当年,那里曾经有一个强大的异邦,每年还都会来到圣朝朝拜。黄泉大概也是在那个时期辗转才去了那边吧。”诸葛宛陵有些唏嘘。
秦轲却已经不怎么关心那些过往的事情,眼睛微亮道:“我知道了,那我什么时候动身?现在有了五行司南,自然就能找到黄泉了,或许我师父也是得到了消息,去往那里……”
诸葛宛陵看着秦轲那有些急切的眼神,却微微摇头:“不急。”
说着,他看着那摆在桌上的五行司南,缓缓地抚摸在粗糙的纹路上,闭着眼睛片刻,随后又端起他向后一递。
空旷的大殿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秦轲悚然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摸菩萨剑,结果却发现这道影子只是一步步恭敬地走到诸葛宛陵的身后,接过了那看似不大实则沉重的五行司南。
“不用担心,这是校事府的人。说起来,他现在还是你的同僚。”诸葛宛陵带着几分玩味地笑容看着秦轲。
同僚么……
对于这种称呼,秦轲总觉得有些怪异,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黑衣人内敛的气息上,心中也是微微赞叹。
之前他没有运转风视,所以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但即便是以气血修为而论,他现在也已经是小宗师,却丝毫没有感觉有什么异样,看来这个人的身手着实不错。
看来诸葛宛陵的身边高手还真是众多,谁要是觉得他身体虚弱就好欺负,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
不过这位“同僚”似乎他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微微一低头,就退回了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极西之地的情况还未探明,现在就让你去太过危险,与其这样,倒不如等一些时间,长则三月,短则一月,我那些在极西之地的探子会把消息传回建邺,那时候再做决断吧。”诸葛宛陵对秦轲解释道。
“嗯……那好吧。”听着诸葛宛陵的安排,秦轲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那我这些日子做些什么?就这么干等么?”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继续在太学堂修学。”诸葛宛陵道,“校事府……你也可以去熟悉熟悉,日后若是要在外行走,他们会是你不错的助力。不过现在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更重要一些。”
“什么事情?”秦轲歪着头,而当答案揭晓,更是让他为之一愣。
诸葛宛陵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言辞更是和蔼可亲:“今年你已经满20岁了吧?既然已经长大承认,就该行冠礼了不是么。”
对于行冠礼这种事情,秦轲都已经快要忘记了。
毕竟他所在的稻香村地处偏远,百姓远不如中原那般富足,有句话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因此稻香村虽然一年一度有行冠礼的典礼,却每一次都显得那般仓促而又潦草。
但这里是建邺城。
建邺城是士族之城,文风之盛直逼稷城,少年二十而加冠,几乎是每个人的共识,不可怠慢。
走在路上的秦轲思索着这件事情,突然开口问众人道:“说起来,你们今年是不是也要加冠了?”
虽然秦轲问得突兀,但众人倒是没有惊讶,依旧是嘻嘻哈哈吵闹着。
“是呀,今年我也要加冠了,大楼那家伙比我长一岁,去年加冠之后天天在我面前臭屁说我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现在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小千理所应当回答着,随后脑后挨了大楼一巴掌。
秦轲又把目光看向其他人。
“我也是。”
“我也是。”
“我去年就加冠了。”
到了最后,最让秦轲最为惊讶的反倒是在人群之中显得有几分羞赫的阿布,他脸上泛着几分红色,弱弱地举着手道:“我还没有,我还要等到明年……”
秦轲先是一愣,随后爆发出狂笑,一只手捧着小腹一只手用力地拍打阿布的肩膀道:“原来阿布你这么小啊,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咧,真是白长这么大个了。”
大楼也是咧嘴大笑:“可别看阿布跟我一样高,他可是我们的‘小弟弟’,是不是?哈哈哈……”
春季里的风还是微凉,但比起北境如刀子一般的寒风却已经柔和得像是轻纱抚弄,少年们打闹中的笑声响亮,惹得路人们也是微微一惊。
但看清了这群少年们身上那一身象征着荆吴军的牛皮甲胄,又报以钦佩的目光,匆匆让开一旁。
秦轲问了该问的事情,又同行了一路,接下来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小千、大楼等人都想要早些回家去见见亲人,所以只是约好了晚间汇合的时间,而阿布有高长恭交代的事情,准备一路去往军营。
秦轲在建邺没有亲人家眷,不过想到与宁馨、张芙都分别许久,此时也道了声别,过桥一路经过最为繁华的街道,往前走去。
不远处,一位姑娘正在和卖糖葫芦的老翁讨价还价,声音清亮。
而在她看见从人群之中走来的秦轲,眼神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于是两人汇聚,牵手,逐渐淹没在人群之中,糖葫芦的香味飘荡在船娘娇柔的歌声之中。
第六百五十五章 “聘礼”
“校事府右郎中?哟,升大官了嘛。令牌拿来我看看?”
“还不错,比我哥那块令牌还要精细一些,为什么这么重?金子铸的?”
“可别小看这个官儿,校事府直接对诸葛宛陵负责,若是出了建邺城,你就是半个‘皇家侍卫’,任谁都得敬你三分。毕竟谁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去跟诸葛宛陵打点小报告,闹将起来不死也脱层皮。”
“不信?大笨蛋,有句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你不知道么?”
一路上,秦轲听着蔡琰叽叽喳喳地说着,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小鬼难缠是在骂我呢,我可没想过要去打什么小报告。”
蔡琰横了他一眼,脚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道:“你想不想是一回事儿,人家敢不敢是另外一回事,懂不懂。哎呀算了,反正你个大笨蛋对官场的事儿一窍不通,我说了也是白说。”
看见蔡琰气哼哼地握着糖葫芦一个人加快了脚步,秦轲当然是赶忙追了上去,陪着笑脸劝说了几句,总算又让蔡琰重新露出笑颜。
“总之,不要太小看自己。就你现在的位置,看似还不足以撼动什么大人物,但若是有什么人被打落尘埃,抄人家家的时候也不会少了你一个。”
蔡琰咬下一颗红润酸甜的糖葫芦,嘻嘻一笑,又四下张望了几下,好像恨不得把一切景象尽收眼底:“建邺城真是好看,一点不比定安城差,你姐姐住在哪儿?”
对宁馨,蔡琰还是颇有几分好奇的。
秦轲看着蔡琰腮帮子微微鼓起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指向前路道:“过了这条街,应该就快到了。我走之前给她盘下了一处小院子,虽然不大,不过还算安静,不吵闹……”
他一时想到了张芙,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不过随即脑海里浮现出了高长恭先前带给他的一封信件,似乎张芙和乔姑娘都已经搬离了姐姐家,接受了诸葛宛陵那边的安排——大概也是不想自己来自群芳的身份暴露,给姐姐增添麻烦吧。
然而当两人走到那处院门口,发现院门竟上了一把铜锁,紧闭的大门横在两人面前,倔强地不肯动摇半分。
“姐姐大约是出门去了。”秦轲皱眉看着那只略微有几分沉重的锁,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要不我们四处走走,等会再来?”
蔡琰没有回应,因为她的目光正投放在对门一个正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女人身上。
女人年纪不小,全身发福,可若仅仅是这样,蔡琰自然不会这般聚精会神地看她。
之所以蔡琰觉得女人奇怪,是因为这个女人从两人触碰门锁的时候,就一直死死地盯着两人,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怪物一般。
“你们……该不会似宁馨的亲戚吧?”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秦轲和蔡琰,认出秦轲身上的牛皮甲后神情微微松动,“诶哟,辣你们阔似来得晚了哟……”
“什么意思?”秦轲和蔡琰交缠的手下意识地用了些力量,蔡琰的眼角微微一动,手指感受到了一阵疼痛。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反倒是跟着一起加大了力量,反握住了秦轲的手,像是打算把自己手心的温度最大限度地传递给秦轲。
“你先坐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动,我去里面看看。”轻而易举地越过高墙之后,秦轲站在了阔别已久的小院中,同时也看清了刚才那女人口中所说的一箱箱“聘礼”,艳阳照耀下箱子上的红漆几乎像鲜血一样要流淌下来,四周一圈用棉纱编织的红花也栩栩如生。
可秦轲的眼神逐渐阴冷,如果事情真如刚才那胖女人所说,那这些聘礼的背后到底蕴含着怎样的危险,不言而喻。
秦轲没有再多看,又是轻身一跃离开了院落,在胖女人有些呆滞的目光之中走向了蔡琰。
“怎样?”蔡琰凑了过去。
“我很快回来。”秦轲的脸色少有的难看,与蔡琰擦身而过缓缓走出了巷子。
“又把我丢下了。”蔡琰咕哝了一声,抬头看了看高高的院墙,一只手摸着腰间的那块令牌,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要我等在此处不要走动?可笑可笑,这样矮的墙垛子,哪能拦得住本姑娘?”
日落之后的城东依旧繁华喧闹,因为这一次荆吴军凯旋而归,四处都还挂着彩灯红绸,有那么一刻,秦轲以为自己回到了定安城的灯会上。
不过很快,他看到了前方有一处挂起的灯笼与大多数百姓家的都不同,脚下步伐加快,他走进了城东繁华地段的龙虎街,整条街锣鼓喧天,酒气冲天,一场大寿的流水席才刚刚拉开帷幕。
今日是城东双刹帮帮主的六十大寿。
秦轲站在街道对面,看着那大红匾额和门庭若市的朱红大门,心中觉得分外讽刺。
这个双刹帮在两年前还只是个破落的小帮派,帮众大多不过是脚夫苦力出身,之所以能在如今异军突起,与当初的鱼龙帮倒台关系甚大。
和高易水交往久了,秦轲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山里出来的穷小子了,而且他读过不少书,见识过不少阴谋阳谋,自然不可能还对官场的事情一窍不通。
鱼龙帮没了,官府肯定得扶持一个新的帮派,重新补上这个空缺,对于官府而言,江湖帮派看似与他们并行且互不干涉,然则是那些有些力气或者武功的人不错的去处,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想为官府效力,而入了帮派,这些人相应地要遵守帮派的规矩,城中便少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小贼、身怀绝技的恶霸……
秦轲攥着菩萨剑的剑柄,他并不在乎眼前的这个双刹帮。
他迈开脚步,逐渐靠近了那块匾额,可一旁家丁殷勤的那句“大人,看看您的请柬”根本没有入他的耳,显得模糊不清。
请柬他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他的请柬与旁人不同。
随着一声砰然巨响,那块看起来全新的匾额顿时咔嚓断裂成两截,重重地坠落在地上,震得周围人四处逃窜。
菩萨剑沉重的剑鞘几乎像一把重锤,在秦轲刻意加力的投掷之下,即便铸铁的匾额也得砸出几道裂缝。
而后秦轲接住了落下来的菩萨剑,动作行云流水,潇洒不羁,就这么单枪匹马地跨过了门槛,一时间院落里响起了无数的痛呼声与惊叫声。
从墨家回来之后,他已经稳稳地踏进了小宗师境界,放在江湖上也应该算个上流高手了。
何况,菩萨剑在手,风雷在身,他自信只要不遇上像曾舆、哲别格,程双斧那样的小宗师佼佼者,即便如公输察那样水准的小宗师,也不再会是他的对手。
自然他这一路势如破竹,菩萨剑还不曾出鞘,仅仅靠着钝重的剑鞘就已经砸得那些所谓的“江湖高手”七荤八素。
“你是谁!”眼见这样一位杀神如此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流水席上的宾客也随之大乱,双刹帮正在与宾客大碗喝酒的双鹿堂主一把操起了流星锤,却一下子愣在当场没敢挥出,只望着秦轲一身还没来得及卸下的黑色甲胄,瞳孔微缩。
军中的高手?
双鹿堂堂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知道面前这位绝非善类,可他们双刹帮又是什么地方没打点妥当,惹上了这样一位麻烦人物?
从这气势和出手的速度……至少该是一位快要破三境的修行者吧?
“宁馨在哪里。”与双鹿堂堂主不同,秦轲心无旁骛,有的只是一股子决然和冷厉。
儿时失去至亲,少时师父远去,因此现在的他对于每一份感情都十分珍视,哪怕他与宁馨只是近乎于萍水相逢般的短暂相处,却已经成为了他回忆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宁馨?”双鹿堂堂主微微一怔,眼神有些茫然。
但秦轲看着他的神色,失去了耐心,左腿一进之间,整个人像是凭空向前移动了五步的距离。
“不知道?那就让知道的人出来见我!”
接着是一声闷响,似乎还夹带着骨骼断裂的声音,双鹿堂堂主一瞬间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直接软倒下去,口鼻跟着喷涌出了大团大团的鲜血。
秦轲的靴底在地上踩出了朵朵红花。
血色。
第六百五十六章 帮主
现在他还没有把菩萨剑出鞘,不过刚刚那名堂主结结实实地挨了剑鞘的痛击,想来等他醒后,他的江湖之路也将与刀光剑影无缘了。
而秦轲此刻不屑于再多看他一眼。
换成是两年前的他,必定不会这般杀伐果决,甚至当他得知对方是一个正在发展壮大的江湖帮派后,应该会第一时间转身溜走吧。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两年来所经历的事情,已经彻彻底底地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加之那日在干河上的一场惊变,虽说成功剥离了神龙心魔的那颗龙心,但依旧没能阻止大量的毒血渗入了他的肺腑,这更是加剧了他心性的变化。
杀气在秦轲身上自然逸散而开,双刹帮的帮众们到底带着几分血性,可惜三番五次冲上去都被秦轲毫不留情地击退之后,心中也畏惧起来,握着兵刃簇拥成一团,逐渐往后院退去。
唢呐和锣鼓的声音换成了宾客们大呼小叫的喊声,演奏的乐师们则是慌乱得不成样子,有的往大街上跑,有的往后院里逃。
与此同时,双刹帮的帮主薛弓正在房内更衣。
清水沾湿脸颊,洗去这些日子以来操劳的倦容,铜镜里呈现出斑白的两鬓、微微松弛且起了皱纹的脸颊。
确实,他现在已不再年轻,原本健壮的身子也没了肌肉的线条,多了不少赘肉。
但他能一路摸爬滚打地最终把双刹帮发展起来,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他一双苍鹰般的眼中闪烁着世故与城府,转头看向了窗外,喧哗声似乎从刚才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外面出了什么事?”他起身走到门边,正巧管家急匆匆地冲了过来。
“岂有此理,谁是宁馨?”薛弓听完了管家的叙述,压低了喉咙咆哮道:“只来了一个人,居然能直接打进中庭,这不是让江湖上的朋友都看我薛某人的笑话么?你们这些人都干什么吃的!”
帮主多年积威,下人向来敬畏,老管家在外头本就受了惊吓,这回更加抖成一团,颤声道:“不是下面人做事不力,实在是那个人太过厉害,王供奉倒是在场,可一见那人的身手,便立刻让我来禀报老爷,说……若没有二爷在,怕是只有老供奉能与此人一战了。”
“他真这么说?”薛弓听到这样的话,也皱起了眉头。
作为修行者的供奉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显然证明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才会畏缩不前。
“看来是个军中高手,不可小觑。”薛弓挥退了侍女,有些头疼地坐了下来,捏着有些发疼的太阳穴道,“二爷出去办事,估计还要一个时辰的功夫才能回来,老供奉他……旧伤发作,还在闭关,也不好让他出去应对。何况,若真是军中的高手,背景深厚,难保不会牵扯出什么大人物来……不可胡乱处置。”
“老爷英明。”管家小小地拍了个马屁,这时候才敢把肚子里憋着的话说出来,“关键症结还是那个宁馨,我……倒是知道一些,只是……”
“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快说!”
“是。”管家点了点头,脸上犹犹豫豫地做了好几个表情,缓慢道:“前些日子……少爷看上了一个女人,那姑娘孤身一人,住在岩雀大街……好像就是叫宁馨,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少爷他谨记老爷的吩咐,一直没做什么不守规矩的事情,只是送了不少金银和礼品,结果……都被退了回来。”
“哦?以阿泰的性子,对喜欢的女子向来不惜金银,竟然还是没能打动那个宁馨,这女子倒是刚烈有秉性。”
薛弓当年尚未发迹之前,也在岩雀大街住过一些日子,自然知道那里富贵的住户中绝没有姓宁的。
既然这位叫宁馨的女子秉性纯良,又不贪慕权贵,自己这些年忙于帮众事务,耽误了儿子婚事,若自家儿子真是喜欢……
但接下来的话却让薛弓再度精神绷紧。
“谁想,少爷想着老爷大寿,索性来个喜上加喜,一大早嚷着今日就要成亲,两个时辰之前,我看着刘管事带着人扛了好几个红底金边的大箱子出门……怕不是……”
“老爷。老爷?”
薛弓猛然一巴掌拍在座椅的扶手上:“这个混账东西!我早跟他说了京都居大不易,我双刹帮虽立足于此,可根基尚且不稳,绝不可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事情,结果他还是把人给招来了!”
想到自己刚刚还动了为儿子招妻的心思,于是越发愤怒:“那个混账在哪儿?你,你赶紧带上人,把那个宁馨带到我面前来!”
只是还没等管家点头,他立刻一挥手,沉下脸道:“不……若是算算时间,如今生米都该煮成熟饭了……”
薛弓骂了一句脏话,叹道:“晚了,晚了啊。”
想到如今被动的局面,事情的棘手,薛弓不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怒骂了几声道:“你带着人,去把这孽障从房里抓出来,把他关到柴房好好醒醒那猪一样的脑子……至于那个女子,让下人好生宽待,若是……她要自尽,你们务必要护住她的周全。接下来……等我去会一会那人再谈!”
说完,他猛地拂袖便出门去了,看方向,正是向着中庭而去。
其实薛弓本人的武艺并不算好,放在江湖里,不过是会耍两下招式罢了。他那位受了山野隐士十年教导终有所成的弟弟才是真正的高手,帮中也只有那位小宗师境界的老供奉能战而胜之。
可他薛弓依旧是这双刹帮的帮主,时间证明了,个人荣辱成败,并不单单只靠气血修为。
不过当他真正看见那孤身一人立足于众人合围之中,举手投足间便能轻易断人手足的秦轲,还是忍不住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实在太年轻了些……”
他这一句太年轻,不是在说秦轲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于单枪匹马闯入他的府邸。
他是感叹于秦轲青涩的脸庞和眉宇间的稚嫩,结合他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不由惊叹秦轲的天赋过人。
“至少该有第三重境界了……不,距离小宗师也不远了吧?”薛弓眼神凝重,心中暗暗猜测这会不会是哪家从军的世家子弟,背后的身世背景又如何,是否有周旋的余地……
或许是因为他的思量,足下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显出几分不急不缓的样子,顺势藏身在帮众之中观察着。
伴随着一声怒吼,一道精悍的人影从人群之中悍然冲出,如猛虎出山一般直扑秦轲!
“何奎!”一直身处人群后方的修行者发出一声惊叹,同时薛弓心情似乎也随着那一声怒喝而昂扬起来。
如果不是今天眼见这一往无前的身姿,薛弓险些已经忘记了这个人。
想当年他发现何奎的时候,这个彪悍的汉子因为修为出了问题险些丧命,不过薛弓花了大价钱为他请了大夫梳理经脉,才免了他一场死劫。
可惜因为这件事情,何奎的修为从此只能止步于气血第三境,再难向前一步,可凭借他自小不辍的体魄功夫,依然让那位修为深厚的老供奉称赞不已。
不过这个何奎十分孤僻,甚少与人交流,甚至帮派有事也常常不肯出手,于是薛弓也只是秉承着“养着总没坏处”的原则,把他安排在宅子里,没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
铁指套重重地击打在剑面上,声音好似重锤打铁,那一路来好似杀神一般的秦轲横剑身前,双脚在地砖上拖出一道崩裂的痕迹。
秦轲抬头,也是被这个汉子微微惊讶了一下,不过最大的惊讶还是在他趁着拳势空隙撇出一剑的时候,这个人却毫不畏惧,靠着**的双臂就把菩萨剑拍开了开去。
这样的横练功夫,秦轲在公输察身上见过,甚至公输察也没有他练得好,看来这世间还真是藏龙卧虎,什么人都有。
当然,若是公输察真的亲身在此,以他的气血修为,手持一把“斩虎”足以在两个回合之间把何奎劈成三段。
秦轲虽心怀愤怒,却还没有丧失理智打算大杀四方,所以在众人眼中,这一回合看上去好像被压制住了一般。
“何供奉!打垮这小子!”大多数江湖双刹帮的帮众并没有达到修行者的层次,在面对两人在电光石火之间的连续交手只觉得眼花缭乱,纷纷叫起好来。
躲藏着的薛弓也正是眼见这样的场景,所以也不再急于出面。虽然他心中已经定了下谋略,不与秦轲成生死之敌,可若是秦轲真能被何奎打垮,他今日大寿丢的面子自然也就回来了。
一石二鸟,岂不是正合心意?
一声剧烈的闷响,靠近门口的那一张刷着红漆的八仙桌终于被一拳打成无数木屑,秦轲侧身再退两步,眼角看见一条如铜铁浇筑的腿撕裂了裤腿,轰然落在地砖上留下一个大坑。
何奎的身躯并不算高大,但健壮得就像是一头猛虎,同时动作还快得像是一头猎豹,可以在一眨眼之间就挥拳无数次,带着铁指套的拳头每一次挥出,都在空中发出一声如鞭响,直震得他额头几根发丝不断地颤抖。
秦轲在不断地后退,但每一步后退却都并非出于慌乱,精准得就好像踩在梅花桩上,于毫厘之间,避让开何奎的拳势。
但他今日是来救人的,可不是来跟这些人切磋耍把式的!
想到久违的宁馨那柔和的笑容,不断后退着的秦轲胸中有些消退的怒意再度升腾了起来,风视之术中的一缕缕风似乎浸透了他的双耳,在他的脑海之中汇聚成了一幅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的图画。
菩萨剑的剑鞘终于向上,如一头怒龙般昂起了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