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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卓牧闲     韩四当官txt下载     韩四当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百无禁忌

    巴县县城依崖为垣,弯曲起伏,处处现出凸凹,转折形状,横度甚隘。www.uu234.cc

    路越走越窄,刚刚走过的那条污水横流的街巷只有十来尺宽。顺坡走到高处四望,只见栋檐密接,下面全是凌乱参杂的吊脚楼,潘二咋也没想到韩秀峰会住在这地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当韩秀峰跟脚夫说到了的时候,眼前竟是一个兼卖纸钱的纸人店,对面是寿衣铺,隔壁是一个棺材铺,里面摆着两口刚漆好的棺材,阴森森的,让人毛骨悚然,潘二心里不只是失落而且渗的慌!

    “这么快就接到了,少掌柜,你来的可真快。”柱子娘一大早就去走马岗亲家母和未来的儿媳妇了,柱子守在家看店,见潘二真来了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喊道:“把行李挑进来吧,放这。”

    “潘兄,进屋啊。”韩秀峰回头道。

    潘二缓过神,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棺材铺,忐忑地问:“四哥,你就住这儿?”

    韩秀峰拍拍他肩膀,一边跟棺材铺的老师傅点头打招呼,一边笑道:“是啊,我借住在柱子家七八年了,不信你问问附近的街坊邻居。”

    潘二苦着脸道:“我以为你住衙门呢。”

    “好好的住啥子衙门。”韩秀峰打发走俩脚夫,把潘二拉进屋。

    “你不是在衙门当差吗,为啥不住衙门里头?”

    “谁说我在衙门当差的,我是在衙门帮闲。就算在衙门当差,也用不着住衙门。不去没啥事,一去全是事,帮着做点事也就罢了,大老爷还不给钱。我又不是瓜娃子,干嘛住那儿去自找麻烦。”

    潘二将信将疑地问:“可是不住衙门,你咋给衙门帮闲?”

    韩秀峰提起壶倒了一碗茶,端着茶碗笑道:“衙门里要誊抄啥公文,经承会让人给我捎信儿。要誊抄的公文有时自给儿去衙门取,有时经承会让捎信儿的人捎过来,誊抄好送过去按字数算钱,在家能做的事干嘛去衙门做。”

    来之前潘二一直觉得韩秀峰本事大,对韩秀峰去京城能不能补上缺充满信心,而眼前这一切和韩秀峰刚才的这番话却让他心里拔凉拔凉的,看着屋里堆积如山的黄纸和角落那些扎好的纸人,魂不守舍地说:“帮衙门做事,大老爷为啥不给钱?”

    “你是说书吏?”

    “嗯。”

    韩秀峰喝了一茶,解释道:“听人说康熙初年书吏是有薪给的,后来西南不宁,连年征伐,耗尽国库,就把书吏的薪给取消了,不过只要是在册的都能免掉徭役。所以戏文里才说大堂不种高粱,二堂不种黑豆。”

    潘二对书吏有没有工食银不感兴趣,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想着晚上要住这么渗人的地方,禁不住嘟囔道:“就算不住衙门,也不能住这儿。”

    柱子不乐意了,盯着他问:“少掌柜,这是我家,住这儿有啥不好,再说我又不管四哥要房钱。”

    “是啊,住这儿挺好的。”韩秀峰放下茶碗,指着隔壁笑道:“山墙那边就是棺材铺,棺材棺材,升官发财,这是吉兆啊!”

    “少掌柜,你家是开当铺的,财大气粗,嫌我家晦气,不愿住这儿,大可去住客栈。悦来店的掌柜我熟,要不我送你过去,你要是图安逸,要是舍得花钱,还可以要个上房。”柱子顿了顿,又狡黠地笑道:“悦来店边上就是,里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晚上睡不着还可以去耍耍。”

    潘二很想去柱子说的那个见识见识,但去那种地方是要花钱的,而且是花大钱,所以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定定心神,咬着牙道:“四哥住哪儿我就住哪儿,你们都不怕,我有啥好怕的。”

    柱子强忍着笑道:“谁说我们不怕的,我们有时候也怕。昨儿夜里还听见门哐当哐当响,外面又没起风,无缘无故门咋会哐当哐当?我和四哥吓得不敢吱声,一夜都没睡好!少掌柜,到底住不住,你可要想好了。”

    “你吓唬我!”

    “到底是不是吓唬,你住一夜就晓得。”

    “柱子,别再跟潘兄开玩笑了。”韩秀峰招呼他坐下,帮他倒了一茶,笑道:“潘兄,这年头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再说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个小仵作,就晓得你是在吓唬我。”潘二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茶压了压惊,看着韩秀峰身后的木梯问:“四哥,晚上住上面是吧,有没有空床,没空床我可以打地铺。”

    “有床,也有被褥。你赶了一天路也累了,我们早点吃宵夜,早点吃完早些上去睡觉。”

    提起吃宵夜,潘二立马跑过去翻出一个布袋,献宝似地说:“四哥,这有几个锅盔,带在路上当干粮的。生怕走慢了让你等,我就吃了一个,剩下的这些等会儿当宵吧,今天不吃明天就不能吃了。”

    “也行。”

    韩秀峰话音刚落,一个妇孺抱着几件棉衣从对门寿衣店走了过来,小脚走不快,边走边喊着:“四娃子,腊月的衣裳做好了,生怕耽误你的事,还跟弹棉花的骂了一架。拖拖拉拉,几斤棉絮弹了几天,哪有他那样做营生的。”

    韩秀峰急忙起身相迎:“四娘,让您费心了,来,进来喝口茶。”

    柱子也拉开凳子:“四娘,您坐。”

    “不坐了,茶也不喝。”四娘把衣裳放到方桌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件棉袄:“四娃子,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身我拿回去改。现在改容易,等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找谁去帮你缝缝补补。”

    “试试也好,谢谢四娘。”

    韩秀峰接过棉袄,穿上伸展了下手臂,有点大,但这本就是寒冬腊月穿的,里面要衬衣裳,到时候就合身了。

    狠狠地夸了一番四娘手艺好,又陪四娘拉了一会儿柱子娘去走马岗探亲的家常,拉着拉着太阳落山了,四娘见天色不早,想到要回去做宵夜,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去给铺子上门板。

    潘二刚才插不上嘴,四娘一走他就忍不住问:“四哥,你让她做的是棉衣还是寿衣,我咋看着有点像寿衣!”

    韩秀峰在柱子家借住了七八年,早百无禁忌,轻描淡写地说:“活着时当棉衣穿,等哪天死了就当寿衣穿。不过到那时我自给儿肯定是穿不了,还得劳烦柱子帮我穿上。”

第十七章 “衣食父母”

    赶了一天路,潘二真累了,就着茶水吃完锅盔就去洗澡,洗好澡就上去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UU小说也正因为睡的香,夜里没听到柱子所说的哐当哐当的鬼敲门。

    想到韩秀峰说过今天让柱子陪他去出去转转的,一睡醒就下楼洗脸,结果发现柱子不在家,而家里居然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客人,并且一看他们穿的长衫就知道是读书人。

    潘二浑归浑,却不敢在读书人面前造次。

    喊了一声“四哥”,轻手轻脚地去打水洗脸漱口,洗完漱回到屋里,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不敢吱声。

    八仙桌上堆满书和账册,边上那些书虽是线装的,但与其说是书看着却跟账册差不多,因为不是印的那种,而全是用手抄的。

    韩秀峰把它们分门别类码的整整齐齐,指着其中一摞账册道:“杨兄,这些册子里的七十二户,柱子挨家挨户帮我去知会过。他们不认得你,但认得柱子,也晓得柱子家这个纸人店,到时他们会过来,柱子也会去找你。”

    看着跟韩秀峰差不多大的书生显得有些拘谨,支支吾吾地问:“四哥,愚弟能否斗胆问一句,这保歇你是咋跟他们算的?”

    “四成,不过杨兄你只能留一成。”韩秀峰轻拍着账册,不缓不慢地说:“另外三成中的一成给户房经承,一成是进库钱,给廒友。还有一成给司仓,也就是大老爷派去的长随。要是大老爷没派长随去盯着,那这一成就便宜你了,不过这些年我是没遇上过这样的好事。”

    潘二虽不是衙门中人,但保歇还是晓得的,他家乡下有三百多亩地,其中只有六十亩投在杨举人名下,剩下的两百多亩是要交地丁银的。

    乡下人怕见官差,就算不怕见官差在衙门里没熟人这个地丁银也没那么好交,同样的制钱他们能帮你折算少几钱乃至几两银子,同样的碎银他们会说成色不好,会把火耗往多里算。

    所以潘家每到交地丁银时总要找保歇,也就是他姑父杨举人的远房亲戚,同样在衙门当差的王贵帮着交,就这样每年也要多交五成的地丁银。没点门路的民户会更多,最多的要多交七八成。

    直到此刻他才晓得韩秀峰原来也给人做保歇,听韩秀峰说保歇只要四成,潘二气得牙痒痒,暗骂王贵太黑心,居然敢要五成,家里这些年不晓得被王贵多赚走了多少银钱!暗暗打定主意等会儿就托人给家里捎信,让他爹今后千万别再找王贵。

    这时候,韩秀峰又指着边上的两本账册说:“这两本册子里的二十九户,有些是今年收成不好的,有些是家里遇到事一时周转不开的。他们应纳的地丁银,我和余叔、刘叔、关叔帮着垫上了。保歇照算,利也要算,不然谁会帮他们垫。”

    “四哥,这二十九户可靠吗,万一他们还不上咋办?”年轻的书生急切地问。

    “可靠,你放一百个心,他们全是老实人。”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年轻书生刚说完,老书生就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这也怕那也怕,总是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啥事?况且也不看看这话是谁说的,县衙九房在册的、帮闲的和挂名的书吏三四百,他们的话加起来也没志行的话可靠!”

    “爹,我不是不信四哥,我是担心……”

    “有完没完?”老书生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尴尬地说:“志行,叔教子无方,让你见笑了。”

    “杨叔何出此言,杨兄的话不无道理,谁也不晓得这些民户会不会遇到天灾**,这种事谁敢打保票。”想到叔父韩玉财,韩秀峰不禁苦笑道:“就像我叔家,本来好好的,结果说落难就落难,害得我不得不去京城投供。”

    老书生显然认得韩玉财,竟不假思索地说:“都说死者为大,但提到这事我真想说几句不敬的话,你叔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心太大,胆也太大。以前没出事是运气好,但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

    做十几年书吏就能回乡买屋置地,这钱从哪儿来?潘二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老书生的言外之意,心想韩玉财没死时可能比王贵更黑心。

    果不其然,韩秀峰急忙岔开话题:“杨叔,逝者已逝,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老书生也意识到说死人的是非不好,连忙道:“对对对,说正事。”

    韩秀峰刚准备言归正传,年轻书生又问道:“四哥,你们给人垫的地丁银,这个利咋跟他们算?”

    “两分,”想到那些农户全是自给儿这些年的“衣食父母”,韩秀峰脸色一正:“杨兄,他们相信我,找我帮他们连交了几年的地丁银,隔三差五还托人往城里给我捎东西,这一来二往也就有了交情。现在我把账目交给你,这交情也就转到了你身上。谁家不会遇到点难处,他们要是能及时还上自然好,要是到期还周转不开,你也不要逼太紧。”

    “我晓得。”

    “晓得最好,”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接着道:“这些全是我叔和我这些年在誊抄时留的底,有府衙的公文,有道署的,有藩司的,也有臬司的。你一直跟杨叔读圣贤书,没学过律例,我想这些对你应该有点用。”

    老书生没想到韩秀峰连这些都拿出来了,喃喃地说:“昕儿,这些全是志行和志行他叔这些年学律的心得,你一定要仔细看用心学!”

    “杨兄,大清律共七篇四十卷,但例却多如牛毛。律既多成空文,而例愈滋繁碎,我和我叔这些年也只学了点皮毛。要不是你想顶刑房那个缺,我是万万不会拿出来的,因为不晓得这对你是好事还是坏事。”

    “四哥,我不是想顶刑房那个缺,而是只有刑房有缺可顶。”

    “这倒也是,”想到他就算买个缺底去刑房做书吏,但也只是个书吏,平时誊誊抄抄,没资格去写批词,因为那是刑名老夫子的事,不禁笑道:“当我没说,不怕你们笑话,我天生胆小,总是杞人忧天。”

第十八章 “未雨绸缪”

    韩秀峰一件件一桩桩的交代,堪称事无巨细。UU小说杨家父子生怕有所遗漏,竟问韩秀峰找来笔墨纸砚边听边记,听得很认真,记得很仔细,就这么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

    杨家父子用布包好满桌子的账册和公文,千恩万谢地离去,走时留下三张钱票。

    潘二眼尖,杨家父子一走远便忍不住笑道:“四哥,一堆账册就能卖上一百六十贯,折银少说也有七八十两,你这买卖好做,这钱赚得真容易!”

    韩秀峰跟杨家父子交代了一上午,说得口干舌燥,从角落里提起茶壶倒了一碗凉茶,一连喝了几大口,这才擦干嘴角问:“潘兄,你以为我卖的只是一堆账册?”

    潘二是同兴当的少掌柜,别看整天游手好闲,其实精明着呢,刚才只是装傻充愣。见韩秀峰紧盯着他,生怕被小瞧,干脆坐到八仙桌对面也倒上碗茶,端着茶碗道:“当然不只是一堆账册,你卖的是饭碗,把饭碗卖给他们了。”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韩秀峰竟长叹口气,喃喃地说:“就这么把饭碗卖了,我真有些舍不得。”

    “有啥舍不得的,你眼看就要去京城投供,那些账册留着也没用。”

    “话虽这么说,但你不晓得这饭碗来得有多么不易!论保歇,保歇的人多了,连官仓附近那些客栈茶馆的伙计都敢拍胸脯给人打保票帮着去纳地丁银。开始说得天花乱坠,一千七八百钱折一两银子,火耗只要四成五成,等钱到了他们手里就又变了,最多的能算到八成九成。遇上这种事,民户欲哭无泪,钱已经给出去了,他们再索要的那些给还是不给?”

    韩秀峰喝完碗里的茶,接着道:“这还算好的,不管咋说多算三四成火耗,地丁银总算纳了,不会被比责。最可恶的是那些拿了人家钱却不办事的龟儿子,给税户一份假收据却不代税户纳税。衙门要是追究,他们就溜之大吉,税户只好被迫交纳拖欠的税钱。”

    “这种事我听人说过,我们走马以前也有人上过当。”潘二摸摸下巴,又沉吟道:“难怪我爹说外面人心险恶。”

    “其实我想说的是想让别人相信你没那么容易,潘兄,你想想,五六年前我才多大?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而且在城里又没个产业。你要是税户,你敢把银钱给我,让我去帮你代交税钱吗?”

    “不敢!打死我也不敢!”

    “这就是了。”韩秀峰提起茶壶又倒上半碗茶,苦笑道:“那时为了让人家信我,真是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人家保歇坐在官仓附近等,我只能走几十里山路下乡,挨家挨户谈,而且谈十户能成一户就不错了。”

    “后来呢?”潘二好奇地问。

    “这跟你家开当铺做买卖没啥两样,只要成了一家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信誉也就这么慢慢来了。”

    潘二心想原来保歇的钱也没那么好赚,想想又不解地问:“四哥,全县共有多少税户,衙门里应该有名册。谁家交了地丁银谁家没交,衙门里应该有账册,大老爷翻翻账册就晓得了,这跟我家出去收账一个道理,他干嘛不让衙役们去催缴?”

    韩秀峰当然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不禁笑道:“潘兄,你是说大老爷干嘛给我们这些人经手的机会?”

    “是啊,我要是大老爷,那些个保歇一文钱也捞不着!”

    “潘兄,赋税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衙门是有赋税全书,也就是你说的名册账册,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照理说每隔十年要重修,但老爷们的任期最长的不过三五年,署理的那些可能只有几个月。千里做官只为财,他们好不容易补上缺,捞钱都忙不过来,哪会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收税的账册是几十年前的?”潘二一脸不可思议。

    “嗯,”韩秀峰点点头,又微笑着补充道:“并且赋税全书上只有户名,税户家到底住哪儿大老爷是不晓得的。所以就算他晓得谁家欠了税,也不一定能找着。”

    “大老爷不晓得,六房书吏应该晓得。”

    “这也不一定,就像我是慈里九甲人,可我对慈里并不熟悉。再说就算我们全晓得,为啥要告诉他?我们又不是瓜娃子,干嘛砸自给儿饭碗?”

    潘二沉吟道:“你们晓得,大老爷也晓得你们晓得?”

    韩秀峰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既然大老爷晓得你们晓得,要是问起来你们咋说?”

    “我们会说不晓得。”

    “你们就不怕大老爷打你们的板子?”

    眼前这位眼看就要一起去京城投供,将来要一起在衙门混饭吃,韩秀峰觉得应该告诉他一些衙门里的规矩,解释道:“昨儿不是告诉过你吗,六房书吏,不,在我们巴县是九房。总之,在衙门当差的书吏是没有薪给的,连纸笔蜡烛都需自备,要是没有陋规书吏们咋活?”

    “可这就是跟大老爷抢钱!”

    “这话说在点子上,一个县就那么大,油水就那么多,书吏衙役多捞一点,大老爷就要少一点,他当然不会乐意。可是书吏本就没有薪给,他要是把书吏逼得没活路,谁还会在衙门干?”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这么说吧,那些当官的恨透了我们这些书吏,可拿我们又没好的办法。用他们的话说缓之则百计营私,急之则一纸告退。既有日办百为,势难任彼皆去,此乃为官者不可明言之隐也。”

    “四哥,我不懂啥子也,但勉强能猜出啥意思。你以前一直在衙门帮闲,自然会帮书吏说话。可你现在不帮闲了,马上就要去京城投供,等补上缺就是官,我呢就是你的长随。我觉得我们现在就要好好想想,将来咋对付那帮书吏,不然钱都被他们捞走了,我们岂不是白忙活!”

    “潘兄,你想够远的。”韩秀峰忍不住笑了。

    “四哥,我这是在为你着想!”潘二放下茶碗,得意地笑道:“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这叫啥子啥子缪的,一时想不起来了。”

    “未雨绸缪。”

    “对对对,就是未雨绸缪,我爹总把这个绸缪挂在嘴边。四哥,这不是一件小事,我们真得早点绸缪,好好绸缪,到时候我也会帮你盯住那帮黑心的龟儿子!”

第十九章 行有行规

    潘二说着说着,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声音。www.uu234.cc昨晚就吃了两个锅盔,现在是真饿了。

    这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衙门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那两个人一看就是做买卖的,笑容可掬,手里还提着东西。

    “四娃子,捎午吃了没有?”衙役是个大嗓门,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问。

    “没呢,正打算生火做。”韩秀峰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笑问道:“余叔,你吃了没有,没吃我多淘点米,等会儿一起吃。”

    “我吃过了,你也别做。”姓余的衙役好奇地打量了潘二一眼,随即转身道:“四娃子,永泰染坊的钱掌柜和梁二你是认得的,他们遇到点事,想去衙门打官司,托人找到了你关叔,你关叔跟我一样哪懂这些,让你帮着拿个主意。”

    潘二上午不敢在读书人面前造次,现在同样不敢得罪衙役,急忙拉开凳子招呼衙役带来的两个不速之客坐,还殷勤地去拿碗帮着倒茶。

    “韩家兄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不是没吃捎午吗,正好凑热。”永泰染坊的钱掌柜打开油纸,香味扑鼻而来,原来是一只烧鸡。

    不等韩秀峰开口,姓余的衙役就使唤起潘二:“你个龟儿子有没有点眼力价,去拿几双筷子!”

    “哦。”潘二气得牙痒痒,但还是老老实实去拿。

    “还有你,没听四娃子说没吃捎午吗,一只烧鸡哪够,再去买点吃食。”

    “好好好,我这就去。韩家兄弟,余班头,你们稍坐。”同样是开染坊的梁二缓过神,急忙转身往外跑。

    “这还差不多。”衙役把大腿翘在长凳了上,催促道:“四娃子,你先吃,先垫垫肚子。”

    “余叔,钱掌柜,你们也吃点,你们都不吃我咋好意思动筷子?”

    “我真吃过,中午还喝了半斤酒,”衙役打了个饱嗝,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钱掌柜,到底想打啥官司你只管跟四娃子说。”

    “好的,谢余班头。”钱掌柜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状纸,小心翼翼地摊在韩秀峰面前,随即捧着茶碗,咬牙切齿地说:“韩家兄弟,我们虽没打过啥交道,但我是啥样的人你不是不晓得,买卖做好好的谁会去衙门打官司,是泰和染坊的刘龚氏要跟我们打,找人写状子,去衙门把我们给告了!”

    韩秀峰肚子也饿了,正忙着吃烧鸡,哪顾得上看什么状子,一边示意他继续说,一边撕下只鸡腿递给站在角落里的潘二。

    潘二正饿得慌,也正馋得慌,接过鸡腿狼吞虎咽,眼神中充满感激。

    “韩家兄弟,你不晓得刘龚氏那个婆娘有多不讲理,仗着她是个寡妇跟我们撒泼,说啥子染坊向来有相隔三十家才能开设的行规。也不晓得从哪找了个讼棍,写个状子,诬告我们‘诓夺生意,绝氏衣食’!”钱掌柜越说越激动,连拳头都攥起来了。

    “然后呢?”

    “我们自然不服气,别说巴县,就是重庆府,各行各业也没这个行规。我们也找个人帮着写了个状子,就是这个,我让他写了两份,另一份递上去了。”

    韩秀峰放下咬剩的鸡骨头,不解地问:“钱掌柜,既然你们都已经请人写了状子,都已经反告到了衙门,干嘛还来找我?”

    钱掌柜愁眉苦脸地说:“大老爷也没说啥时候升堂,我们心里没底,所以就托人找到关捕头……”

    韩秀峰起身去洗了个手,拿起手巾擦了擦,回到八仙桌前俯身看看状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心里有了几分数。

    “钱掌柜,这状子是李敬成帮你写的吧?”

    “韩家兄弟,你咋晓得的?”

    “字有笔迹,文有文风,城里帮写状子的总共就那几个人,他们写的状子我全誊抄过,一看这笔迹,一看状子的文风就晓得谁写的。”

    “钱掌柜,我说你没找错人吧?”衙役一脸得意,仿佛看出这一切的是他。

    “是是是,没找错人,韩家兄弟好一双利眼!”

    “钱掌柜,您别恭维了,这状子不光我能看出是谁写的,在刑房当差的也全能看出来。这个李敬成,胆子不小,偶尔帮人写张状子也就罢了,还真把这当做营生,写了一张又一张,这是要钱不要命。”

    朝廷讲究的是“息讼止争”,百姓三天两头往衙门递状子说明民风不好,所以大老爷很讨厌那些为了点银子而撺掇百姓兴讼的讼棍。有些州、县官上任,甚至要先拿那些讼棍立威。也正因为如此,韩秀峰在衙门帮闲这么多年,只会帮人出出主意,却从未帮人写过状子。

    钱掌柜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但李敬成的死活与他何干,而是急切地问:“韩家兄弟,你说这官司我们能不能打赢?”

    “李敬成是咋说的?”

    “他说保准能赢。”

    “他是不是还说他通晓大清律?”

    “说了,不过他是真通晓,简直倒背如流。”

    “光通晓大清律有啥用,光耍这些小聪明又有啥用?”韩秀峰指指状子,一脸不屑地说:“能看得出来,他是担心大老爷会同情刘龚氏是个孀妇,就撺掇你们反诉别人撺掇刘龚氏兴讼,是也不是?”

    这张状子上告的是另一个人,之所以这么告也正如韩秀峰所说的担心大老爷会偏袒刘寡妇。钱掌柜一脸尴尬,想想还是强调道:“韩家兄弟,我们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要不是那个寡妇蛮不讲理,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

    “钱掌柜,我想您来找我,不是想请我帮你们拿主意,而是想在我这儿找到点安慰,我要是说这官司能打赢,你们心里会踏实点,是也不是?”

    “不不不,韩家兄弟,我们没瞧不起你的意思,我是真想请你帮我们拿个主意。”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抬头道:“钱掌柜,不管您是咋想的,这只烧鸡我是不能白吃,不过我要说的您可能不爱听。”

    “尽管说!”

    “行有行规,这话不是开玩笑的。据我所知,巴县染坊业确有隔三十家才能开设的行规。李敬成跟您说的是大清律,但除了大清律还有成例。别看我平时不咋去衙门,不过这位大老爷上任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我还是晓得一些的,他一来就拜访士绅,择传老成,体问风俗,这就是入乡随俗,入境问禁。”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你们这个官司,大老爷收了状子却迟迟不升堂,也没批词,说明大老爷不想师心判事,而是打算问清来龙去脉再判,想来个情法兼顾。也就是说有成例会按成例,你们是有输无赢,如果信我就早早去把染坊搬远点,搬走之后再去把状子撤了。”

第二十章 要上贼船

    钱掌柜和刚买来一点吃食的梁掌柜一起走了,能看得出他们不信这官司打不赢。UU小说韩秀峰也不在意,跟姓余的衙役接着聊去京城投供的事,潘二才晓得这个衙役叫余有福,压根儿不是啥班头,只是一个跟着关捕头混饭吃的白役,并且他这样的白役关捕头带了五六个。

    “余叔,杨昕非要吃这碗饭,我干脆把所有账全转给了他,包括我们帮那二十九户垫的税钱。”

    “转给他也好,你眼看就要去京城投供,身上不能没钱。”

    “所以我把我垫的先拿回来了,你们的暂时没有,一是他家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二来我想着拿回来你们一样要找个路子放出去生利,不如让他帮着管账。至少知根知底,不怕他把钱卷跑。”

    “他老子是秀才,也算有头有脸,让他帮着管账我不担心,就是舍不得你说走就走。”余有福突然站起身,摸出一张两千文的钱票,往韩秀峰面前一放:“四娃子,穷家富路,这是叔的一点心意。”

    韩秀峰岂能要这钱,急忙道:“余叔,别这样,你家也不宽裕,还是收着吧。”

    “我再穷日子也过得下去,至少能混张嘴。你不一样,要出那么远门,身上没钱在外面的日子咋过?其实这是跟你关叔他们商量好的,捕班有一个算一个,全要帮你凑点盘缠,没个多也有个少。本想着你走时再拿出来的,结果刚才说着说着没忍住。”余有福把钱票硬塞给韩秀峰,想想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平时我身上最多带十几个铜板。这张钱票真是给你准备的,不然我身上也不会带这么多钱。”

    “余叔,咋能这样!”

    “一点心意,赶紧收起来,不收起来我真要生气。”生怕韩秀峰不要,余有福又一脸期待地说:“四娃子,衙门里这些娃数你最出息也最稳重。这么说吧,我和你关叔他们全指着你呢!等你补上缺,做上官,我们全去投奔你,到时候你可不能说不认得我们。”

    “余叔,我啥样的人你还不晓得,你说我咋会做出那样的事?”

    “这就是了,钱票收好,我还得去临江门转转。偷道台家公子钱票的那龟儿子还没逮着,一天逮不着捕班的日子一天不会好过,你关叔刚挨了板子,下一个还不晓得是谁吆。”

    “去吧去吧,这是正事。”

    “好,我走了,几个码头我全打过招呼,铜天王一到我就来喊你。”

    ……

    送走余有福,潘二好奇地问:“四哥,铜天王是谁?”

    韩秀峰收起钱票,心不在焉地说:“就是运滇铜的船。”

    “运铜的船就运铜的船呗,咋又成铜天王了?”

    “那些个船夫,仗着运的是朝廷的铜锭,船行到哪儿就讹诈到哪儿,专讹诈江上的商船。船一靠码头就横篙系缆,不给钱不让人家船走,甚至把铜锭扔到人家船上,诬陷人家劫铜。或者撞人家的船,说船板给撞坏了,勒令赔偿。”

    “居然有这样的事,”潘二不敢相信,追问道:“沿途州县不管吗?”

    “管过,但没用。”韩秀峰摇摇头。

    “咋没用?”

    “要是地方官查问,运官就会反诉铜斤被窃,这么一来地方就要去追查,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查就查,追查到底就是了,铜明明没丢,查个水落石出那他们就是诬告。”

    “铜要是丢了呢?”

    “可是没有丢啊!”

    “谁说没有的,”韩秀峰回到屋里,坐下笑道:“说出来你不会信,他们解运的铜还没启运就已经没了几万甚至十几万斤。而《户部例则》又有明令,发运官银的运官要对丢失官银的六成负责,丢失发生的地方官要对余下四成负责。如应差人护送却没差人,则应负责的份额占丢失的一半。反正在你地界上丢了,你就要负责。滇铜是运往京城铸钱的,跟官银没啥区别。你说地方官愿去管,敢去管吗?”

    “不管没事,一管就要赔他们的铜?”潘二傻傻地问。

    “嗯。”韩秀峰点点头。

    “可是丢的铜哪去了?”

    “云南穷啊,据说大多州县的赋税从来没收齐过,留下许多亏空,而运铜又是最苦最累的差使,所以每次运铜的差使都委给亏空最多的官员。藩司会直接扣掉运费,要是还不够填补亏空,就扣即将启运的铜斤填补。”

    潘二惊呼道:“这也太黑了,要是做上这种官还有啥意思!”

    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刚才说铜在启运时就因填补亏空有所短缺,运费更是一文没有,就这么一路敲诈勒索到京城,入库这一关又不好过,因为户部和工部的胥吏会百般刁难。不使钱,不把他们喂足了,他们就会说成色不好、纯度不够。”

    “那运铜的官咋办?”

    “破罐子破摔呗,还能咋办。”

    潘二追问道:“咋个破摔?”

    韩秀峰轻叹道:“运官从被委的那一天就晓得不管他咋做乌纱帽都会不保,所以这一路上就纵容船夫敲诈勒索,不然运费从哪来?他自给儿也不会闲着,走一路盗卖一路,反正要被革职查办,不如先把钱捞足,把家小安顿好。”

    “他们就不怕杀头?”

    “这个还真不怕。”

    “谁会不怕杀头?”

    既然已经说这么多了,不如说个清楚,韩秀峰喝了一口茶,耐心地解释道:“不是不怕,而是不会杀他们头。这个道理很简单,你想想,朝廷要是杀一个,今后谁还敢接这个差使,谁还敢往京城运铜?而那么多省好像就云南产铜,滇铜运不到京城,户部和工部用啥去铸钱。”

    潘二越想越不可思议,喃喃地说:“没一个好人!这哪是坐顺风船,这分明是上贼船!”

    韩秀峰深以为然,轻叹道:“咋才能上他们的船,上船之后咋跟他们相处,想想是有点头疼。可是除此之外我们又没更好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十一章 “同舟共济”

    上午见韩秀峰把一堆账册卖出高价,下午听余有福说衙门里那些捕快把翻身的希望全寄托在韩秀峰身上,潘二之前那拔凉拔凉的心又热乎起来,觉得韩秀峰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此去京城应该能补上缺。www.uu234.cc可是问清楚啥叫“铜天王”,晓得要坐贼船去京城,心里又变得七上八下。

    韩秀峰却像没事人一般,守在门口边看书边帮柱子看店,一下午居然还做了两个生意。

    潘二无所事事,干脆找了个由头出去转转。

    城里的路不熟,也没敢走远,在街口看了一会儿热闹,见柱子提着东西回来了,也就跟着一起回纸人店。

    潘二跟进店里,好奇地问:“一天没见,干啥去了。”

    柱子从布袋里取出用油纸包着的熟食,抬头道:“少掌柜,我跟你不一样,你啥都不用做都有吃有喝,我要是啥也不做这日子咋过?”

    “别阴阳怪气的,到底干啥去了。”

    “会仙桥那边死了个人,一大早喊我去帮着收敛,忙了一上午,下午朝天门那边又有几个脚夫从江里捞出一个。说是不慎落水溺死的,但看那死相鬼才相信是淹死的,不过老爷们说是那就是,拉去埋了,省事。”

    “城里的人命就这么贱?”潘二惊诧地问。

    “就这么贱,”柱子回头看着他,又道:“少掌柜,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别跟我四哥去京城了。像你这样的少爷,何必吃那个苦,又何必受那个罪,在走马过过太平日子多好。不是吓唬你,要是非跟着走,搞不好真会客死他乡!”

    城里没想象中那么好,潘二真有那么点后悔非要来。可想到就这么回走马,在老大和老三面前就永远抬不起头。

    “不跟你说了,除了吓唬人你还会干啥,”潘二懒得再搭理柱子,跑到正生火做宵夜的韩秀峰身边,没话找话地说:“四哥,下午你说钱掌柜的官司打不赢,他要是打赢了咋办,这不是砸自给儿招牌么。”

    “我又不给人写状子,我有啥招牌,”韩秀峰回头看了他一眼,用笃定地语气说:“况且他也打不赢,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

    “依我看那个寡妇是蛮不讲理,就许她开染坊,别人却不能,天底下还有王法吗?”

    “别人可以开,只是要跟她家的染坊相隔三十家,不能挨那么近。”

    “这是啥规矩?”

    “这是行规。”韩秀峰看火候差不多了,把剩下的木屑放到一边,直起身解释道:“我之所以敢断定钱掌柜和梁掌柜打不赢,不只是确实有这个行规,而是大老爷前些日子刚判了一个官司。依例而不是依律,并且那个官司比这个官司看上去更不会输。”

    “啥官司?”潘二这次是真好奇。

    韩秀峰并没有直接说那个官司,而是反问道:“潘兄,一斤多少两?”

    潘二不假思索地说:“十六两。”

    韩秀峰又问道:“要是走马的豆腐店,收人家一斤豆腐的钱,却只给人家十五两二钱的豆腐,你说会咋样?”

    “不晓得没啥,晓得还不砸了他的店,乡里乡亲的,谁敢短斤少两!”

    “可是城里有家磨坊就不是一斤十六两,而是一斤十五两二钱,并且全城就他这么一家。前些日子遇到几个较真的,被那几个较真的人给告到了衙门,你晓得县太爷是咋判的。”

    “咋判的?”

    “判较真的人输,判磨坊赢。”

    “县太爷是不是不识数,这官司咋能这么判!”

    韩秀峰拍拍他胳膊,笑道:“县太爷识数,就算县太爷不识数他那些幕友也不可能不识数。之所以这么判,是因为乾隆十二年,时任重庆知府认可他家的这个做法。乾隆四十四年,时任巴县正堂也认可了,据说还给他家颁了个‘秤并铁制每斤只有十五两二钱’的公文,有案在册的。所以现在的县太爷只能萧规曹随,也认可他家一斤只给人家十五两二钱。”

    “这也太荒唐了……”

    “少掌柜,别少见多怪,这是城里,不是走马。要说荒唐,荒唐的事多了去了,估计到了京城会更多。”柱子走了过来,又给他泼起冷水。

    “我跟四哥说话,有你啥事?”潘二一如既往地不待见柱子。

    “这是我家,我说句话还不行?姓潘的,给我听清楚喽,这是看四哥面子才让你住这儿的,要不是四哥,我早把他打出去了!”

    “你个小仵作,打个我瞧瞧,我看你是皮痒了!”

    这俩人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韩秀峰不想被他们搞得鸡犬不宁,回头道:“好了,都少说两句,去洗手,洗完手吃宵夜。”

    “说你呢,去好好洗洗,洗干净点。那双手整天摸死人,不光脏还晦气,要不是看在四哥面子上,我才不跟你呆一个屋。”潘二怕读书人,也怕衙役,就是不怕小仵作,越来越说来劲儿,说着说着竟然嘲讽道:“就你这样还想娶幺妹儿,这不是害人家吗?”

    “日你个先人板板,看我咋收敛你!”

    柱子怒了,顺手抄起火钳就要往他头上砸,韩秀峰手疾,急忙一把拉住,正准备说他们几句,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韩秀峰狠瞪了他俩一眼,回头问:“谁啊?”

    “四娃子,是我。”

    “原来是六叔,来啦,我这就来开门!”

    韩秀峰忙着去开门,柱子放下火钳,咬牙切齿地说:“潘长生,我这是给四哥面子!”

    想到不管咋说这也是小仵作的家,潘二摸着下巴道:“丁柱,其实你应该也给我点面子。你只有给我面子,我才会给你面子。”

    “我要你给我啥面子?”

    “因为幺妹儿,你不是想娶幺妹儿吗,四哥虽然做主把幺妹儿许给你,但别忘了幺妹儿家欠我同兴当几千两银子。她爹刚死,要在家守孝,一时半会你又迎娶不了。如果四哥运气不好,补不上缺做不上官赚不着钱,到时候她能不能嫁,你能不能娶,就是我潘长生说了算。”

    “你……你欺人太甚!”

    “别急,先听我说完,”潘二拍拍他肩膀,慢条斯理地说:“你想想,我们现在可以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今后要同舟共济的。四哥要是把我当兄弟,我就把四哥当兄弟,跟你也一样。所以你给我面子,我才会给你面子,真要是有我刚才说的那一天,就算跟我爹我哥还有我弟翻脸,我也要成全你和幺妹儿。”

    “真的?”柱子将信将疑。

    “真的假的,你可以去走马打听打听我潘长生的为人。”潘二拍拍胸脯,摆出一副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架势。

    “你不嫌我晦气?你能瞧得起我?能跟我这个仵作做兄弟?”

    “换作以前自然不会,但此一时彼一时。你看看,我们现在虽然还不是兄弟,但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吃一锅饭,接下来还要跟你四哥共患难,这跟兄弟有啥两样。”潘二说着说着自给儿都感觉像是真的,竟搂着柱子的肩膀。

第二十二章 处处要钱

    来客是一个老者,看衣着听口气也是一个书吏,好像是在川东道衙门当差。UU小说他吃过宵夜,一进门就谈去京城投供的事,跟韩秀峰谈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留下一份手写的名单告辞。

    潘二和柱子饿得饥肠辘辘,却不敢打扰韩秀峰跟人家谈正事,等韩秀峰把名单收好才拿碗盛饭。

    “四哥,你跟六叔刚才说的印结是啥,还有啥子印结钱?”柱子好奇地问。

    “投供不是直接去京城把户部执照交到吏部那么简单,”韩秀峰放下碗筷,抬头看了柱子一眼,然后回头看着潘二道:“捐了出身和官衔只是开始,想补缺要先拿捐纳的户部执照去县衙请大老爷出具两份注明我姓甚名谁、年龄相貌,并证明我身家清白、没欠赋税也没作过奸犯过科的文书,一份我带着去京城,一份上呈府衙,府衙再逐级上呈至吏部。”

    涉及到能否补上缺,潘二格外关心,下意识问:“这事办了吗?”

    “从走马一回城就办了,吏房的叔伯们很帮忙,二话不说就呈上去了。大老爷的长随不太好说话,尤其那个张彪,都是在一个衙门混饭吃的,竟然好意思伸手要钱,好在要的不多,给了五百文总算把事办了。”

    “办了就好,不然没有衙门的公文咋去京城。”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接着道:“光有县衙出的公文还不行,等到京城要找几个七品以上的同乡京官结印作保,就是证明我的身世履历属实。开始我也想简单了,以为等到了京城找几个同乡京官帮帮忙就行,大不了使点银钱。听六叔刚才一说才晓得各省在京城都有一个印结局,需要盖印都到印结局去办,盖印收多少钱也都明码标价。”

    潘二似懂非懂地问:“印结局,还有这个衙门?”

    “印结局不是衙门,咋说呢,它有点像同乡会。六叔去过京城,他说京城的大官有人送冰敬碳敬和别敬,在清水衙门的那些小官没有,全指着帮去京城投供的候补官具保收取印结钱活。为了让品级不高的京官不至于饿死,各会馆的首事就倡立了这个印结局,帮各自省份去京城投供的候补官员统一办理具保,所收的印结钱给同乡的京官们按月发放,所以该多少就要给多少,没法儿讨价还价。”

    “四哥,晓不晓得这个印结钱要多少?”

    “这个按官职大小来,我只是个九品巡检,是最小的官,刘叔估摸着给三五十两应该够了。”

    “三五十两还好,要是三五百两,那他们才真叫个黑心。”

    “三五十两只是明面上的印结钱,想补上缺还不晓得要花多少!”韩秀峰轻叹口气,紧锁着眉头说:“去吏部投供要给门包,不给门包执照都呈不上去。过了胥吏这一关,还要孝敬吏部的老爷们,不然在京城等几十年都挚选不上。”

    潘二下意识问:“四哥,你有没估算过补这个缺要花多少银子?”

    韩秀峰沉吟道:“我要补的只是个九品芝麻缺,满打满算一千两应该够了。”

    潘二追问道:“你有多少两?”

    “一百八十两,要是坐不上运送滇铜的顺风船,光我自给儿的路费就要五十两,这还得处处节省。”

    “只有一百八十两,这哪儿够。”

    “是啊,所以发愁。”韩秀峰又长叹口气,一脸愁容。

    潘二猛然反应过来,立马咧嘴笑道:“四哥,别人我不晓得,你我是晓得的,一身本事,一定有办法,这个缺肯定能补上!”

    既然已经谈到了钱,韩秀峰不想再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潘兄,刚才我听见你跟柱子说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说我们今后要同舟共济。这话真说在点子上,你连行李都带来了,运铜的船一到说走就要跟我一道走,这一走就是上千里,我这个缺要是补不上,且不说我叔欠你家的银子咋还,光这一路奔波劳累也不值当。”

    潘二早打定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岂能上这个当,竟劝慰道:“四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吉人自有天相,准能心想事成。”

    韩秀峰一样不会让他糊弄过去,紧盯着他道:“再有本事,没钱这个缺也补不上。潘兄,交个实底儿吧,你这趟出来带了多少钱。”

    “四哥,这是你补缺,又不是我补缺!”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补跟你补又有啥两样?”见潘二抓耳挠腮又想转移话题,韩秀峰接着道:“潘兄,你爹是啥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他不可能让你双手空空出那么远门。再说这钱又不会让你白花,就当借给我行不,等我补上缺做上官赚到钱,就连同我叔欠的连本带息一起归还。”

    潘二本打算上路之后被逼得没辙了再摊牌的,没想到韩秀峰现在就提出钱的事,刚才又确实跟小仵作说过“一根绳上的蚂蚱”、“共患难”和“同舟共济”之类的话,不能自给儿打自给儿脸。

    他权衡了一番,干脆咬牙道:“四哥,出来前我爹是给了我点盘缠,不过那几张钱票加起来还不到四十两。你不咋回走马是不晓得,不管家里的事还是柜上的事,我爹现在都不咋管,全是我家老大说了算。”

    韩秀峰不动声色地问:“你哥不给你钱?”

    潘二故作犹豫了一会儿,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地说:“四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既然你问了,这也没啥外人,我也不怕被你和柱子笑话。长喜早看我不顺眼,他婆娘也不是啥好东西,这些年不晓得从柜上贪了多少钱,我爹又是个老糊涂,长喜说啥他就信啥,搞得我像个后娘养的!”

    “不会吧,那天晚上在你家吃酒,我看长喜挺好的。”

    “那是做给你看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说的就是他!不信你托人去走马打听打听,这些年因为钱的事我跟他打过多少次架?这次出来我爹本来打算多给点盘缠的,结果又被他坏了事……”潘二越说越窝火,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竟一把鼻涕一把泪,搞得像家门有多么不幸似的。

第二十三章 出人命了

    潘二硬说只带了三十多两,韩秀峰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早早的洗澡上楼睡觉。UU小说

    可能白天不是很累,也可能提过钱的事弄得谁也不相信谁,巡夜的更夫已经敲到三更,三人都没睡着。

    柱子在东边屋里跟韩秀峰窃窃私语,潘二听不清说啥子但能猜到个大概,正琢磨着是不是弄出点声响,提醒他们不要在背后说人闲话,楼下突然传来咚咚咚的砸门声!

    想到隔壁就是棺材铺,对面就是寿衣店,再想到柱子前天曾说过的那番话,潘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用被子蒙住头,紧闭着双眼,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这么晚了,谁啊?”尽管蒙着被子,但仍能清楚地听到小仵作在问。

    “柱子,是我,赶紧穿衣裳跟我走!”

    原来是人,不是鬼。

    潘二终于松下口气,下意识掀开被子。

    柱子没下楼,披上衣裳推开窗户,朝下面喊道:“啥事,这么晚去哪儿?就算死了人要收敛也不急这一会儿。这才三更天,乌漆墨黑的啥也看不清,啥事也做不成!”

    “出大事了,下午川帮跟茶帮打架,动手的脚夫比上次还多,据说去了几百号。打就打呗,反正不打他们的劲儿也没处使,结果打死了人,闹出了人命!茶帮的几十个夫头全去了衙门,非要大老爷帮他们那个被川帮打死的人伸冤。大老爷不能再不管,只能连夜升堂,就等你去验尸!”潘二推开窗户朝下看,原来是一个提着灯笼的衙役。

    “川帮的脚夫打死人了,下午打的架咋这会儿才告到衙门?”

    “下午不是没死人吗,死的那个脚夫是夜里咽的气。”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大半夜死,好吧,我先穿衣裳。”

    县太爷在堂上等,柱子不敢再磨蹭,手忙脚乱地穿衣裳,穿好衣裳噔噔跑下楼,提上装有验尸用具的木箱,跟着差役摸黑往县衙方向跑去。

    潘二从来没进过衙门,也从来没见过县太爷,很想跟着去见识见识。不过衙门是啥地方,借他几个胆也不敢去,所以只能想想。就在他准备关上窗户继续困觉之时,下面街口又闪出灯光,依稀看到两个人提着灯笼直奔这边而来。

    两个人到纸人店门口停住脚步,一停下就开始砸门:“四哥,四哥,在家吗,我是朝天门的姜六!”

    刚才一听说川帮跟茶帮又打架还打死了人,韩秀峰就料到川帮的人会来,所以柱子穿衣裳的时候他也把衣裳穿上了,应了一声点亮油灯直接下楼开门,潘二满是好奇也忙不迭穿衣裳下楼看热闹。

    大半夜来的两个不速之客已经坐下了,正急切地跟韩秀峰说:“这次是他们坏的规矩,是他们先挑衅的。不承差还抢着背货,人家船一靠岸他们就冲上去了,你说谁咽得下这口气?”

    韩秀峰帮他们倒上两碗凉茶,坐下道:“六哥,他们不守规矩归不守规矩,但你们也不能打死人!你想想,这些年你们的架打得还少吗,少的一个月一次,多的一个月打五六次,每次打完告到衙门大老爷还不都是让乡约客长去调解,从来没收过状子,也从来没让你们吃过亏。结果你们倒好,胆子越打越大,都闹出人命了。”

    “四哥,这次真不怪我们……”

    “人命关天,现在说这些有啥用?”

    “四哥,你听我说,下午去的人全动过手,可那帮龟儿子非说人是被大头打死的,大头已经被锁到县衙了!我跟杨班头求情,杨班头说不能通融,让我们去找关捕头,关捕头又让我们来找你。”矮个子脚夫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数都没数直接往韩秀峰面前一推。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这是捕班的衙役们想让他发点小财,毕竟他马上要去京城投供,就算收了钱不办事,川帮的那些个夫头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但韩秀峰却不想做这种事,在衙门帮闲这些年也没收过这种钱,把钱袋推到姜六面前:“六哥,这钱我不能收。不过你放心,刑房那边我会帮你们跟经承打招呼。至于大头,一顿皮肉之苦肯定是少不了的,不管你们使多少银子。”

    “我晓得,我晓得,毕竟闹出人命了,我只求你帮我们跟刑房王经承说说好话,请他老人家UU小说留情,要是能周旋最好帮着周旋一二。大老爷是刚上任的,我们跟大老爷的那些个长随不熟,刑名老夫子更是见都没见过,不过我们会想办法的,等找到门路再凑钱帮大头去打点。”

    “我跟大头那么熟,他没少帮我背东西,这钱我说啥也不能要。”

    “四哥,我晓得你讲义气,但该收还得收,要是没钱你咋帮我们跟王经承开口?”

    “这样吧,我留下一半,天一亮就帮你们送衙门去,剩下的一半拿走。”

    “这咋行?”姜六不敢拿大头的小命开玩笑,钱送不出去心不踏实。

    “别急么,听我说完,”韩秀峰倒出一半的钱,把剩下的半袋放回姜六面前,说道:“我不要你们的钱,只求你们帮我做件事,等运滇铜的船到了,帮我盯住船上的人,尤其运官的那些个长随,他们去过哪儿,见过啥人,说过啥事,我全要知晓。”

    “小事一桩!”

    “先谢谢了,”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死的要是别人,就算不偿命也得脱层皮。但大头不是别人,他是你们川帮的脚夫,想想办法还是能保条命的。”

    “咋保?”姜六急切地问。

    “茶帮的夫头不是全去衙门了吗,你们川帮的夫头别再像个没头苍蝇在外面干着急,赶紧也全去衙门求大老爷帮你们主持公道,就拿你们要承差他们茶帮却不承差说事。再托个中人去找八省会馆的客长说和,看能不能赔点银钱私了。”

    “他们就算同意私了有啥用,大头已经被锁到衙门了,现在只能看大老爷咋发落!”

    “相信我,只要苦主不说啥,刚到任的这位大老爷肯定跟以前的大老爷们一样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死的只是个脚夫,还是茶帮的脚夫,要说死人,江上哪天不死人?这事再大,也没承差大。”

第二十四章 川帮茶帮

    救人如救火,姜六一刻不敢耽误,起身就要走。

    “等等,”韩秀峰一把将他拉住,问道:“六哥,昨儿下午你们去了多少人?”

    “路上见着的全喊去了,哪记得清多少人,两三百应该有。”

    “茶帮那边呢?”

    “也有两三百,反正巷子里全是人。”

    “全动手了?”

    “差不多吧。”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你们有没有人伤着?”

    姜六不假思索地说:“有啊,多了,码头上这会儿还躺着十几个,杨班头带人去锁大头时跌打医生还在忙呢!”

    韩秀峰心想这就好办了,交代道:“六哥,贵叔,你们兵分两路,一个去喊别的夫头,顺便找中人去八省会馆请客长们说和;一个赶紧回码头叫人把伤着的兄弟全抬衙门去,反告茶帮脚夫不守行规、欺行霸市还打伤你们的人。多告几个,求大老爷帮你们主持公道。”

    姜六猛然反应过来,惊呼道:“他们死了人,我们也有人被打伤了,这主意我咋就没想到呢!”

    “这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别耽误时间了,赶紧去吧。”

    “哦,那我们先走。”姜六跑到门口,想想又回头道:“四哥,八爷在衙门口听信儿,你要是再想到啥就去跟八爷说。”

    “晓得了,赶紧走吧。”

    ………

    送走川帮的两个夫头,韩秀峰上好门板,端着油灯上楼打算睡觉。

    出这么大事,虽然不关自给儿的事,但潘二还是很兴奋,边跟着上楼边不解地问:“四哥,县太爷半夜三更差人喊柱子过去验尸,你想救那个闹出人命的脚夫,还不赶紧去衙门帮着打点!”

    “天亮去也一样。”

    “这咋能一样?”潘二跟进韩秀峰和柱子住的东屋,接过油灯道:“我虽然没进过衙门,也不懂衙门的规矩,但不用懂也晓得等县太爷验完尸这事就难办了。”

    韩秀峰往床上一躺,呵欠连天地说:“县太爷不会轻易验尸的,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验尸他差人喊柱子去干啥?”潘二糊涂了。

    “喊归喊,验归验,况且柱子只是个学习仵作,他去了跟没去没啥两样。”

    “四哥,你是说柱子现在还不能给人验尸?”

    韩秀峰盖上被子,侧身道:“也不是不能,而是县衙现在有三个仵作,大老爷真要是想验尸,咋不喊那两个,为啥偏偏差人来喊柱子。”

    “为啥?”

    “你说呢?”

    潘二楞了楞,旋即脱口而出道:“晓得了,县太爷这是做给两帮人看的,既能给死人的那边一个交代,又是在告诉两边的人赶紧去准备钱。要是就这么判了,县太爷管谁要银子去!”

    “猜对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啥?”

    不跟他说个明白,这觉是别想睡了,韩秀峰不得不解释道:“川帮和茶帮的积怨由来已久,全在码头街巷蹲着讨生活,为多赚几个钱抢着背货,动不动大打出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反正谁要是吃了亏过几天就要打回来。打来打去,搞得整个县城鸡犬不宁。没死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告到衙门,每次验伤都是往轻里验。现而今闹出了人命,自然不能跟以前一样和稀泥,但也不能师心断事。”

    潘二似懂非懂地问:“两边都不能得罪?”

    韩秀峰沉吟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县太爷倒不是怕得罪他们,就算县太爷不敢得罪他们,城里还有府台还有道台。而是这事不光牵扯到差务,还牵扯到杂税、劝捐乃至治安。总之,要是好办,川帮茶帮也不至于越闹越凶。”

    “四哥,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为啥不能好好讨生活,非要大打出手分个高下。”潘二想了想,又问道:“城里我不咋来,以前只晓得码头上有南帮和西帮,这次来才晓得还有川帮茶帮,这两帮到底咋回事?”

    “南帮西帮那是老黄历,你应该是听老人们说的吧。”韩秀峰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早前也没南帮西帮,只有七门夫头,巴县七门你总该晓得吧。”

    “晓得,”潘二扳着手指数道:“朝天门、金紫门、储奇门、太平门、东水门、千厮门和临江门,县城七门我去过三个。”

    “嗯,就这七个门,最早时指派夫头统领在这七个门码头上讨生活的脚夫,让夫头将在各自码头讨生活的脚夫的名字登记造册,一是为防范噜,二来也便于差务。不过他们只管码头,城里各牙行的脚夫他们是管不了的。而城里的脚夫呢,又不光给牙行背货,据说从那会儿开始七门脚夫就跟城里的脚夫不对付,但那时巴县没现在这么繁荣,客商货物没现在这么多,脚夫也没这么多,城里还算太平。”

    “后来呢?”

    “后来七门夫头只晓得捞钱不咋管事,巴县越来越繁荣,来巴县的客货越来越多,脚夫也就越来越多,七门夫头就算想管也管不了。”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城里那些会馆你没进去过,但一定从门口走过。全是从湖广、江西、浙江、江南、广东、福建六省过来的商户出钱建的。”

    “我晓得,四哥,话说城里的外省人好像比本地人多!”

    “这句话说在点子上,我们巴县是水陆要冲,西路通过嘉陵江连通山陕二省,南路通过川江(长江中上游,重庆至宜昌段)连通湖广、江浙数省。于是城里的客商和脚夫也大致分成了两拨,一拨是西边来的,一拨是从南边来的。”

    韩秀峰干脆坐起身,接着道:“西边来的客商愿意雇佣西边来的脚夫,南边来的商人愿意雇佣南边来的脚夫。道理很简单,就是防止脚夫偷东西。偷自给儿老乡的东西,毕竟不太好下手,即使真偷了也容易追查。这样一来,城里的脚夫就分成了你刚才说的西帮和南帮。”

    潘二追问道:“再后来呢,咋又冒出个川帮和茶帮?”

    “道理同样简单,城里做大买卖的大多是外省客商,买卖越做越大,要运的货越来越多,外省的脚夫忙不过来了,就雇本地人帮着背,本地的脚夫也就这么越来越多。干同样的活儿,赚的钱却没人家多,换着你,你一样不服气,本地脚夫就这么渐渐地自立门户,成了现在的川帮。”

    “茶帮呢?”

    “茶帮就是刚才说过的早前那些给牙行背货的脚夫,也叫管行脚夫,他们大多自称湖南茶陵人,事实上还有来自茶陵附近的湖南攸县和江西永新人,他们来的最早,据说康熙朝时就来了。

    韩秀峰舔舔嘴唇,继续道:“他们在城里的名号响当当,人多势众且能打。有一些的祖辈是康熙朝时来的,已经在巴县生活了几代,但更多的是刚来的。每年春节和农忙时返回老家,其余时间就邀集父兄子侄一起来这儿当脚夫。也正因为他们血肉相连、休戚与共,所以比较齐心,跟川帮打起架来是一呼百应。”

第二十五章 川帮茶帮(二)

    “川帮打不过茶帮,本地人打不过一帮外省人?”潘二觉得不可思议。UU小说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本地的脚夫没外省的多,自然打不过。不过这几年川帮是越打越勇,不然两帮也不至于三天两头械斗,而且越来越嚣张。”

    “本地人咋可能没外省人多?”

    “你去城外几个码头看看就晓得了,”韩秀峰拨了拨灯芯,解释道:“从川江上行我们重庆府的货船,一条船至少要雇七八十个纤夫。但下行返回时,却只要雇三四十个纤夫。以每天到岸和驶离的船只各十艘算,每天滞留在巴县江边无所事事的纤夫就达到三四百人,一个月就可达到一万多人。这些滞留的纤夫不能没个生计,只能给人背货做脚夫。巴县人是多,但脚夫能有多少,自然没外省的多。”

    “原来是这样,”潘二想想又问道:“四哥,你刚才说还牵扯到杂税、劝捐和差务,这又是咋回事?”

    “潘兄,你家是开当铺的,不可能不晓得赋税不光是地丁银,还有地契税、行纪税、当铺税、牲口税、门摊税、落地税、渔税、茶税等等,这些税和衙门的陋规大多来自做买卖的商户。我们巴县的商户大多是外省的客商,而那些客商又大多跟茶帮有关系。”

    “想起来了,你刚才说过,茶帮最早就是牙行、商铺和货栈的管行脚夫,他们是一伙儿的,说不定沾亲带故。”

    “所以我才让姜六托中人去找八省会馆的客长帮着说和,”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县太爷不光要收他们的商税、杂税和陋规,遇到水患之类的天灾,还要找他们劝捐,所以对待八省会馆的客长还是比较客气的。”

    “谁让他们那些外省人有钱呢,”潘二点点头,想想又问道:“差务又是咋回事?”

    “差务就是码头脚夫的徭役,学宪临考接送行李,文武各宪荣任荣升搬运行李,春秋二祭搬运什物,盘查仓廒搬运谷石,背运军米,背运硝磺,覆舟铜铅,皇木过境带缆,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杂活,全要码头脚夫去做。”

    “四哥,你咬文嚼字的我听不懂。”

    韩秀峰猛然想起他虽识得几个字,却没正儿八经念过书,不得不解释道:“就是要帮经过巴县的官员搬运行李,帮绿营搬运粮草。硝石和硫磺是军需,只能用衙门雇的脚夫背运,而我们重庆府正好产硝磺,一年不晓得要搬运多少万斤。”

    潘二追问道:“还有呢?”

    “覆舟铜铅就是要搬运从江里打捞起的转运京城的滇铜和黔铅,而所有的滇铜和黔铅全要在我们巴县换船转运。我们巴县境内共有险滩二十三处,铜铅动辄沉没上万斤,码头脚夫不光要帮着搬运换船,要是有船翻沉还要帮着从江里把铜铅捞上来。”

    韩秀峰推开窗户看看天色,接着道:“皇木过境带缆也是一桩繁重的差务,皇帝要修建宫殿,内务府就要从云贵川采办楠木,那些巨楠也要在我们巴县扎筏转运,据说每株所需的搬运脚夫多达上百个。”

    潘二下意识问:“川帮要承差,茶帮不用?”

    “川帮跟八省会馆没啥关系,那些个牙行尤其外省客商的货不给他们背,他们只能在码头讨生活。可一有这些差务,县太爷就会按旧例派给七门码头的夫头,一个门出几十个乃至上百个脚夫,光干活不给钱,所以川帮有怨气。”

    “县太爷做事应该一碗水端平,一有差务就派给川帮,不用茶帮出人出力,这不是偏袒茶帮吗?”

    “没办法,谁让这是旧例呢,”韩秀峰轻叹口气,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历任县太爷也都晓得川帮在差务上吃了亏,所以川帮茶帮每次打架闹到衙门,也都有意无意地偏袒川帮。”

    “这次呢?”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毕竟闹出了人命,大头能不能保条命,就看他自给儿的造化了。”

    本地人居然被外省人欺负,潘二真有点同仇敌忾。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又抬头问:“四哥,刚才那个夫头请你帮着去刑房打点,刑房经承说到底还是个书吏,给他使银子管用吗?”

    “不一定管用,但不能不打点。”

    “啥意思?”

    韩秀峰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问:“潘兄,你家是不是从来没打过官司?”

    “没有,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好好的谁愿意去见官,嫌钱多!”

    “这就是了,刑房书吏不一定能成事,但能坏你的事!所有呈报府衙的口供、案卷全是他们誊写的,故意换个词儿就能要人命,有心帮忙换个词也能救人命。”

    “这么霸道!”

    “就这么霸道,”看着他将信将疑的样子,韩秀峰举了一个例子:“有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一桩命案,两个人因为口角大打出手,寻衅的那个被打死了,被挑衅的那家想保打人的那个一条命,就给刑房书吏使了点银子。

    命案要呈报府衙,府衙要呈报臬司,臬司要呈报督抚,再由督抚上报刑部,那个书吏见上呈的公文上有‘情有可原,法无可恕’八个字,顿时眼前一亮,誊抄成‘法无可恕,情有可原’,两个词对调了一下,意思就完全不一样,就这么帮人家保住了一条命。”

    潘二惊叹道:“我的乖乖,这是真霸道,不好好打点还真不行。”

    韩秀峰不由想起叔叔韩玉财生前说过的一番话,喃喃地道:“要说赚钱,刑名的钱最好赚,不然也不会有‘惹上天大的官司,只要拿得出地大的银子,保赢不输’这一说。但举头三尺有神明,缺德事做多了终究会遭报应的,所以不管我叔还是我,从来不给人写状子,也从来不赚这种钱。”

    “可你还不是要帮川帮的那个脚夫。”

    “不一样,我这是救人不是害人,况且我跟大头很熟,这些年没少帮我背东西,从来没要过钱,如今他落了难,我不能见死不救。”

第二十六章 巴县县衙

    巴县县城同时也是重庆府城,整座城或顺山势或沿江而筑,居高临深,孤峙江中,险厄天成,素有“天生重庆”之称。UU小说

    其中朝天门、东水门、太平门、储奇门、金紫门和南纪门位于川江沿岸,千厮门、临江门位于嘉陵江沿岸,仅通远一门与陆地相连。夜里之所以说七门,那只是一个习惯叫法,究其原因可能是那七门外的码头非常繁荣,在码头上讨生活的脚夫也非常多。

    全城以山脊线分为上、下半城,山脊北为上半城,上半城较平敞宽广,地势由东向西逐渐增高,除东北隅千厮门一带因接近岛端地势较低,与下半城高差不大而临江,其余地方均离江边较远,用水困难,所以住上半城的百姓远没住下半城的多。

    下半城热闹繁华,酒楼、茶楼、客栈、会馆和各类商铺一间挨着一间,川东道衙门、重庆府衙、巴县县衙和重庆镇署等大小衙门也由东北向西南坐落在太平门内,并且挨的并不远。

    韩秀峰带着一心想看热闹的潘二穿过鸭屎街,来到倚山面江、坐北朝南的县衙前,只见一个老人正拄着拐杖躲在鱼市口南角朝县衙仪门里张望。

    人生七十古来稀,眼前这位老人真是七十岁的老寿星!

    韩秀峰从未见过比他活得更久年纪比他更大的老人,所以一直很尊敬,急忙迎上去问:“八爷,您老一直守在这听信儿,一宿没睡?”

    “原来是四娃子,我说谁呢,吓我一跳!”老人家回过头,看了韩秀峰身后的潘二一眼,旋即把韩秀峰拉到角落里,急切地说:“大头那娃闹出了人命,已经被锁进去了,眼看就要吃官司,搞不好真要偿命,你说我能睡得着,我不来这儿守着谁来?”

    大头的爹娘死得早,是在朝天门码头吃川帮脚夫们的百家饭长大的。

    眼前这位七十岁的老人家原来也是在朝天门码头讨生活的脚夫,后来年纪大了背不动货,年轻时为人耿直,说话做事敞亮,据说还做过几年夫头,在朝天门码头上讨生活的那些川帮脚夫对他很尊敬,大家伙凑钱给他养老,将来还要给他送终。

    他是看着大头长大的,加之年轻时因为穷没娶上婆娘,到老了无儿无女,所以这些年一直把大头当作他孙子,现在大头被锁拿进了衙门,他老人家能不急?

    韩秀峰能理解他的感受,扶着他道:“八爷,别急,大头不会有事的,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四娃子,你别哄我,我是老了但没老糊涂,杀人偿命这个道理是晓得的。大头就算造化大能保住条小命,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八爷的老泪都急下来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探头朝仪门里望去。

    “八爷,这不是我在吗,您老别急,先说正事。”

    “哦,看把我给急的,”八爷缓过神,连忙转身攥着韩秀峰的胳膊道:“小六他们夜里照你的主意把能喊来的全喊来了,八省会馆那边也托人去说了。”

    “托的谁?”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能认得几个达官贵人,就算认得又能跟哪个达官贵人说上话?跟以前一样,还是托柴家巷的顾老爷。他说这次事大,整整要了我们五十两,小六他们快天亮时才凑齐的。”

    “八爷,顾老爷去湖广会馆了吗?”韩秀峰嘴上问着心里却在想这是人命官司,请曾在江西道做过一任监察御史的进士老爷出面说和,花五十两实在不算多。前年有个回乡丁完忧要去京城补缺的老爷,请人家给京城的同年修一封信也要几百两,之所以只向川帮要五十两,真是看在乡谊的份上,可能也晓得一帮卖苦力的脚夫没啥钱。

    “去了,不光去了,也来衙门了。”八爷不敢耽误正事,连忙道:“跟湖广会馆的客长一起来的,刚进去不大会儿,到跟前还跟我打过招呼。”

    “来了就好,这样,您老再盯会儿,我去衙门里探探消息。”

    “等等。”

    “八爷,您老还有啥事?”

    “大头昨儿晚上没吃宵夜,这会儿肯定饿了,我去前头买几锅盔,你帮我进去。”

    老人家的舔犊之情溢于言表,韩秀峰一阵感动,不假思索地说:“八爷,您老腿脚不便,就在这儿盯着吧,锅盔我去买。”

    “给你钱,不能让你白帮忙还要贴钱。”

    “几个锅盔能要几个铜板,再说大头是我兄弟!”

    韩秀峰拍拍老人家的手,正准备转身,只见潘二竟撒腿往鸭屎街方向跑去,不一会儿就拿着几个用油纸包着的锅盔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潘兄,谢了,回头给你算钱。”

    “几个锅盔而已,算啥钱。”潘二急着去衙门里开开眼界,咧嘴一笑,看上去很豪爽。

    二人就这么跟八爷道别,不缓不慢地绕过仪门来到县衙大门口,门子是刚上任的县太爷的家人,来巴县时间不长,韩秀峰之前又一直在老家给叔父办丧事,所以二人并不熟。

    门子正准备上前问韩秀峰的来意,同样守在衙门口的皂班衙役就笑问道:“四娃子,你不是要去京城补缺做官吗,咋还没走?”

    韩秀峰一边跟门子点头致意一边回道:“此去京城上千里,不准备妥当咋动身?况且还有些公文没誊写好,做事要有始有终,有头有尾。”

    “来找王经承的?”

    “不找他还能找谁,他在不在户房?”

    “在,一早就来了。”衙役突然想起件事,善意地提醒道:“四娃子,听说明年朝廷要开恩科,咱们巴县包括全重庆府想上进的举人老爷这几月也要结伴去京城,你可以跟他们一道去,乡里乡亲的,这一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道光帝驾崩,咸丰帝登基,今年是咸丰元年,新皇登基当然要开恩科取士。

    韩秀峰晓得的比他还早,但从未想过跟举人老爷们一起进京,一脸尴尬地苦笑道:“三叔,举人老爷们走的是正途,哪瞧得起我这个捐纳的监生。就算我不怕被人家笑话,死皮赖脸跟着一道去,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带。”

    “这倒是,在举人老爷们的眼里你跟我没啥两样,跟他们一道去,说不准会把你当牛马使唤。”

    衙役话音刚落,门子就下意识问:“黄三,你们认得?”

    “四娃子在户房帮闲六七年,以前天天在跟前转,想不认得也不成。”衙门使了个眼色示意韩秀峰二人进去,随即大发起感慨:“你是不晓得,我们看着长大的这些个娃,就数四娃子最出息,识文断字,能写会算,虽然没能考取个功名,但他竟不声不响捐了出身还捐了个九品巡检,照实捐的,不是虚衔……”

第二十七章 瓜娃子

    进了衙门,潘二不敢再嘻嘻哈哈,紧跟着韩秀峰甚至不敢东张西望。

    大堂里只有两个皂班衙役,一左一右扶着水火棍像门神般站在两边,韩秀峰往里看了一眼,跟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来到右边的捕厅前。

    县衙不只是知县老爷一个官,还有主薄和典史,习惯称呼他们为“二老爷”和“三老爷”,他们的官署就在大堂两侧,习惯叫“左堂”和“右堂”。不过这两位不咋管事,不是不想管而是县太爷不让他们管,被百姓戏称作“摇头老爷”,所以他们也懒得来衙门。

    “三老爷”不在,捕厅里是县太爷的长随张彪说了算。

    长随只是县太爷的家人,说白了只是个下人,尽管能使唤杨班头等衙役,但不敢太过放肆。所以张彪不晓得从哪儿搬来张椅子,坐在捕厅门口,而不是跟“三老爷”在时那样坐在堂上。

    上次来办去京城投供的文书找的就是他,韩秀峰认得,远远地招呼道:“张哥,忙啥呢?”

    “看人犯,坐这儿不是看人犯还能干啥。”张彪指指边上的班房,抬头看着韩秀峰身后的潘二,用带着山西口音的官话问:“韩四,他是谁?”

    韩秀峰转身看看潘长生,用带着四川口音的官话笑道:“我刚雇的长随,姓潘,在家排行老二,喊他潘二就行了。”

    “你雇的长随,你的家人?”张彪问着问着猛然反应过来,不禁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你现在也是官身。”

    “九品巡检,还是候补的,我这算啥子官,你家老爷才叫官。”

    “这是,我家老爷虽做的是知县,但戴的那可是蓝顶,加从四品知府衔,出门打的是红伞!不像荣昌的县太爷只是七品,出门只能打青伞。你更不用说了,九品芝麻官,还是个候补的。不是泼你冷水,捐官容易补缺难,你这个缺能不能补上真两说。”

    韩秀峰暗骂什么从四品,还不一样是花银子捐的,但嘴上却悻悻地笑道:“是是是,我这算啥子官,跟你家老爷自然没法儿比。”

    “晓得就好。”张彪打心眼里瞧不起韩秀峰这个候补巡检,丝毫没起身让坐的意思,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斜看着韩秀峰问:“韩四,你那事不是办好了吗,不去京城投供,跑衙门来干嘛?”

    “张哥,你跟着大老爷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听人说你还去过京城,大小衙门的规矩没你不晓得的,所以一到我们巴县,就帮大老爷把衙门里里外外的事办得是妥妥当当。我没法儿跟你家老爷比,我刚雇的这个潘二更没法儿跟你比。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他今天这是头一次进衙门!”

    “你是带他来见识见识的?”

    “又被张哥猜中了,不带他来见识见识我不放心,不然将来稀里糊涂惹下祸,连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张彪被恭维得飘飘然,竟哈哈笑道:“韩四啊韩四,没看出来,你还真是块做官的料。带他来见识见识是带对了,你们接下来就要去京城投供,京城那是啥地方,那是天子脚下!王府挨着王府,大小衙门一个挨着一个,走几步指不定就能遇上一个大人,不来见识见识,不先学点规矩,等到了京城万一冲撞了哪个大人,死都不晓得咋死的!”

    韩秀峰不失时机地拱手道:“所以说处处皆学问!”

    “算起来你也是自给儿人,马上又要去京城投供,既然人都已经带进来了,就领他转转吧。”

    “谢谢张哥。”

    “别谢了,要转赶紧。”张彪想想不太放心,又喊道:“大堂不能去,老爷指不定啥时候升堂呢。”

    “晓得晓得,我就领他在左堂右堂和九房转转。”

    ………

    糊弄住县太爷的长随,韩秀峰带着潘二直奔刑房,几个书吏正忙着誊写文书,经承王仁山正站在门口同捕班杨班头说话。

    韩秀峰招呼道:“王叔,杨叔,你们都在。”

    “都在呢,昨儿出那么大事,谁敢不在?”王经承回头看看大堂方向,随即指指潘二好奇地问:“四娃子,他是谁?”

    韩秀峰介绍了一下,让他们晓得是自给儿人就直入正题:“王叔,川帮和茶帮的事大老爷咋说。”

    王经承轻描淡写地说:“大老爷初来乍到啥也不晓得,夜里差点升堂开审。刑名老夫子以前来过巴县,听人说他那会儿来是想给当时的道台做幕友,不晓得因为啥最后没做成。总之,对我们这儿的人和事比较熟。节骨眼上,让张彪去大堂拦住了大老爷,案子也就没审。”

    韩秀峰把姜六给的钱袋往王经承手里一塞,追问道:“被川帮打死的那个茶帮脚夫呢?”

    “死都死了,肯定不能搁衙门口,让茶帮的人抬回去了,好像搁在湖广会馆的义庄。”

    “大老爷让抬走,茶帮就把死人给抬走了?”

    “哪有这么容易,刚开始他们也不依,就算依大老爷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把死人抬走,让快班的许四带俩白役跟着去了,柱子也跟着去了。他们没别的事,就负责看死人。大老爷不发话,谁也不能碰尸身。”

    韩秀峰又问道:“杨叔,你锁回来的那个大头呢?”

    “在班房里关着呢。”

    “大老爷没问,他没瞎说啥吧?”

    提起这个杨班头就头疼,禁不住骂道:“那就是个瓜娃子!刚开始还好,后来川帮的那些个夫头来擂鼓反告茶帮打伤了他们的人,老爷发签让我们连夜去拿人,一共拿了九个。结果人刚锁回来,还没来得及关进班房,茶帮又告川帮不但打死了一个也打伤了他们十几个,谁谁谁打的,咋打的,指名道姓,连被打伤的人都抬来了。”

    “然后呢?”

    “大老爷能咋办,只能发签拿人,上半夜我就没消停,好不容易把川帮那几个锁回来关进班房,那个瓜娃子就大吵大闹,说啥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茶帮的那个是他打死的,到底是咋打死的说得有鼻子有眼!”

    王经承收起钱袋,拍着韩秀峰肩膀苦笑道:“我让柱子悄悄验了下,死鬼身上的伤跟那个瓜娃子说的全对上了。就是他打死的,不会是别人。”

    大头的脑壳确实不太好使,小时候个个叫他瓜娃子。

    现在之所以不喊,是因为他长得五大三粗,一顿能吃半锅糙米饭,力气大的一拳打不死一头牛但肯定能打死一个人,所以也就没人敢再叫他瓜娃子。得知他傻乎乎的把不该说的全说了,韩秀峰顿时皱起眉头。

第二十八章 八省会馆

    刘班头虽然平时没少捞外省人的好处,但想到外省人在巴县的势力越来越大,跟本地人抢饭吃,把本地脚夫逼得快没活路,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痛快,想想又嘟哝道:“这个事情锤子的很!”

    王经承深有同感,低声问:“四娃子,你是不是想救那个瓜娃子?”

    “王叔,细想起来大头平时也没少帮你家背东西。www.uu234.cc”韩秀峰答非所问,但意思却很明确。

    “那娃脑壳虽不太好使,但为人还算耿直,不然也不会喊啥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所以我想着乡里乡亲的,能帮就帮一把。”

    “下手没轻没重,闯下这么大祸,现在不是我们想帮就能帮的,他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顾老爷咋说,看大老爷咋断。”

    事关大头的性命,韩秀峰真有些紧张,急切地问:“王叔,你说大老爷会不会给顾老爷这个面子?”

    “人命关天,顾老爷的面子再大能有天大?”刘班头指指府衙和道署方向,抢着道:“依我看这事还得看茶帮的意思,茶帮要是不依不饶,大老爷就算想给顾老爷面子也得公事公办,不然茶帮肯定会告到府衙,在府衙告不赢他们会去道台那儿告。”

    “刘叔,你是说大头死定了?”

    “不死也得脱成皮,”刘班头摸摸鼻角,又说道:“其实全是他自找的,下手没个轻重就罢了,要说死人江上哪天不死人。可他倒好,口无遮拦,竟然把事全揽下来了。要是不乱说,天晓得茶帮那个短命鬼是谁打死的。”

    “想想也是,上百号人动过手,只要别瞎说,大老爷能咋办,法不责众!”

    王经承冷不丁来了句:“其实……其实说了也没啥关系。”

    韩秀峰下意识问:“王叔,你这是啥意思?”

    “他脑壳不好使,个个晓得他是个瓜娃子,瓜娃子说的话能信吗?”王经承摸着下巴,突然笑道:“有这个由头事就好办的多,四娃子,你赶紧去找跟那娃相熟的街坊四邻,请他们帮着作个那娃打小脑壳不好使的见证。”

    “当局者迷,真是当局者迷,这么简单的事我咋就没想到呢!”

    “别废话了,有心保那娃就赶紧去。”

    一直没敢吱声的潘二觉得韩秀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走,冷不丁说:“四哥,要不我去吧。”

    “好,你去也行,八爷就在衙门口,去跟八爷交代清楚。”

    “晓得,不会误事的。”

    见潘二撒腿往衙门口跑去,刘班头禁不住笑道:“这小子,还挺机灵!”

    韩秀峰回头看了一眼,苦笑道:“刘叔,他可不是张彪那样的长随,他爹是开当铺的!走马岗同兴当的少掌柜,你说他能不机灵?”

    刘班头反应过来:“你叔就是管他家借的银子?”

    “嗯,就是管他家借的。所以在外人跟前他是我的长随,没外人的时候就是我的债主。”

    “个锤子!这债逼得也太紧了吧!”

    “你才晓得。”

    “这是县城,不是走马岗,还轮不到他嚣张。四娃子,要不是叔帮你出口气?”

    “算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让我叔借他家的银子呢。”韩秀峰轻叹口气,随即话锋一转:“当务之急是咋才能保住大头的姓命,实在不行我再去跟川帮说说,看他们能凑多少银子。”

    “给谁?”王经承淡淡地问。

    “都要给,大老爷那儿要打点,茶帮那边一样要托湖广会馆的客长去求情。”

    “一帮穷光蛋能凑几个钱,别费那个事了。刚才见你跟张彪说说笑笑,有那个功夫不如再去跟张彪摆会儿龙门阵,有意无意提提大头的事。”

    韩秀峰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不禁笑道:“只要他晓得大头是个瓜娃子,打小脑壳不好使,就等于大老爷晓得。”

    “就是这个意思,”王经承想想回头道:“四娃子去不合适,刘班头,还是你去跟张彪说。”

    “也行。”刘班头一向唯王经承马首是瞻,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捕厅方向走去。

    “该做的全做了,现在就看顾老爷的。”王经承从房里拿出旱烟杆,一边往烟斗里装烟丝,一边沉吟道:“顾老爷我是晓得的,该管能管的一定会管,不该管不该问的一概不管不问。照理说这种人命官司他是不会掺和的,可川帮一去请他就来了,四娃子,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韩秀峰喃喃地说:“想想是有些奇怪,而且他只管川帮要了五十两。”

    “对我们来说五十两不是小数目,对他家而言五十两算个锤子!”

    “真是,他家有的是钱,卸任回乡时光行李就装了几百箱,听人说有一半的箱子里装的是银子!”

    “只管川帮要五十两,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叔,你是不是想到了啥?”

    “要是没猜错,顾老爷是想借川帮茶帮这事替本地士绅出口恶气。”

    韩秀峰越听越糊涂,苦着脸道:“我还是不懂。”

    王经承越想越有道理,不禁笑道:“城里士绅不少,但有哪个老爷待人能像顾老爷这么和气?真是不分贵贱,总是笑眯眯的,连川帮那些个穷光蛋遇上事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去求他。而且乐善好施,这才回乡几年,光粥厂就开过五六次。”

    “……”

    看着韩秀峰一头雾水的样子,王经承接着道:“这么说吧,全巴县乃至全重庆府的士绅中,顾老爷品级不是最高的,但名头却是最响亮的,地方上有啥事,不管我们县太爷还是府台,甚至连道台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

    “士绅之首!”

    “对,顾老爷现在就是士绅之首,他自然要帮本地士绅说话。可是前些日子,府台在出巡时竟当着那么多本地士绅盛赞八省行帮,说啥子查重庆一埠,实八省商人所开基,凡地方公义之举,素惟八省是赖!”

    韩秀峰反应过来,喃喃地说:“府台咋会说出这番话,这置本地士绅于何地?””

    “府台也好,我们县衙刚上任的这位大老爷也罢,不光说过许多盛赞八省行帮的话,还做了不少事。”

    “啥事?”

    “你真不晓得假不晓得?”

    韩秀峰抬头道:“真不晓得,我前些天在走马给我叔办丧事,一回来又忙着去京城投供的事。王叔,大老爷到底做了啥?”

    王经承这才想起他这些天不是一两点忙,干脆介绍道:“来我们这儿的外省客商不是越来越多吗,市面上不光有京钱还有各省铸的制钱,甚至有私铸的假钱。银子也一样,各类成色不足的私银和低潮银泛滥,弄得商户们的买卖都没法儿做了。”

    “这又不是一天两天才有的,再说不是有钱庄吗?”

    “是有钱庄,而且不止一家,可八省会馆的客长们说钱庄不公道,就这么说服大老爷,设立了一个‘公估局’,还打算在汉镇、万邑各处设立分局。说啥子公估公平,以期低银无用、私铸断绝,洵于商贾大有裨益。按所议章程,公估局的主要成员就是八省客长。”

    韩秀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惊呼道:“这……这也太霸道了,这个公估局一设立,以后不管谁要用银子,岂不是全要送到他们那儿去估,还不晓得他们到底会咋估!”

    “可人家硬是把这事给办成了,公议时也请了顾老爷等本地士绅,本地士绅不同意,但大老爷发了话,不同意又能咋样。”王经承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件事估计你也不晓得,顾老爷等本地士绅打算重修县志和府志,但修志是要花钱的,就去找八省客长,结果你晓得八省客长咋说?”

    “他们咋说?”

    “他们说这是地方上的事,他们全是客籍,不出这个钱,志也就没修成。总之,他们不管办善堂,还是捐钱买地置义田义庄,全是为他们自个儿,从来没想过地方。你说本地士绅会咋想,顾老爷身为本地士绅之首能咽得下这口气?”

第二十九章 到底帮谁

    琢磨透了,就有事做了。www.uu234.cc

    韩秀峰一刻不敢耽误,跑进刑房借纸笔写了一张纸条,等墨迹干了又去找县衙里相熟的小厮,请小厮借着去二堂给老爷们添茶水的机会,把纸条偷偷塞给顾老爷,直到小厮从二堂里走出来点点头,这才松下口气。

    接下来所能做的只有等,没想到一等竟等了大半天。

    云板敲了七遍,竹梆敲了一遍,这是晚梆,是县衙要关门的讯号。又等了一会儿,云板和竹梆又敲响了,分别是五遍和两遍,大老爷的另一个长随来到六房,跟往常一样把各房今天腾写的文书案牍收回签押房。

    大老爷一直没差人来传话,说明晚上不会升堂,而顾老爷和湖广会馆的客长却依然在二堂里没出来,可见他们还要谈,也不晓得会谈出一个啥结果。光着急没用,眼看就要关门,韩秀峰只能跟六房书吏们一起往外走。

    刚绕过仪门,上午出来就被门子拦住没能再进去的潘二迎了上来:“四哥,咋到这会儿才出来,事办得咋样?”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去前头说。”

    “好,前头正好有个饭馆,八爷和朝天门的那个夫头也在,全在等你。”

    “走!”

    韩秀峰跟着潘二来到四方街,走进一间饭馆,八爷和姜六等川帮夫头果然在等,一看见他便起身相迎。

    “都是自个儿人,别这么客气。”韩秀峰一边招呼众人坐下,一边回头道:“三婶,给我来碗担担面。”

    “晓得了,马上就好。”

    “四哥,县太爷咋说?”姜六急切地问。

    跟他们也解释不明白,韩秀峰只能劝慰,一边擦桌子一边故作轻松地说:“大老爷还没发话,不过看情形大头的事有转机。你们着急没用,现而今只有等,等顾老爷从衙门里出来就晓得咋样了。”

    “顾老爷到这会儿还没出来,顾老爷帮大头跟县太爷求了一天情?”八爷下意识问。

    “所以说你们求对了人。”

    “顾老爷真是菩萨心肠,难怪能大富大贵!”

    “是啊,好心人总会有好报。”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六哥,你喊个人去衙门口盯着,不然顾老爷出来了我们都不晓得。”

    “不用喊人,我去就行了。”

    “等等,”韩秀峰探头看看外面的天色,交代道:“这么晚了让顾老爷等会儿咋回去?赶紧去雇顶轿子,让轿夫在衙门口等。”

    “好好好,我这就去。”姜六跑到门口,又回头道:“山子,我去轿行,你去衙门口盯着。”

    ……

    走了两个夫头,还有四个夫头。

    韩秀峰没吃捎午,饿的饥肠辘辘,担担面一端上桌就拿起筷子吃,直到喝完最后一口汤才抬头道:“八爷,锅盔我托人捎进班房了。大老爷的长随张彪在外面盯着,我进不去,也就没见着大头。”

    “捎进去就好,对了,你晓不晓得他有没有吃苦头?”

    “这您老大可放心,大老爷没审,自然不会给他用刑。”

    “其他人呢?”

    “也一样,全关在班房,包括茶帮的那些龟儿子。”

    八爷越想越糊涂,禁不住问:“光拿人却不升堂,大老爷这是啥意思?”

    韩秀峰擦干净嘴角,笑道:“这是好事。”

    八爷咋也想不明白这有啥好的,刚开口准备说点啥,一个脚夫匆匆跑了进来,扶着桌子说:“八爷,二哥,茶帮的那帮龟儿子全在斜对面茶楼!”

    “来了几个?”矮个子夫头蓦地起身问。

    “十几个,全是夫头。”

    “没别人?”

    “没看见,要不我再去瞧瞧。”

    “别去了,”韩秀峰一把拉住报信的脚夫,抬头道:“如果没猜错他们也是来等消息的,只不过我们等的是顾老爷,他们等的是湖广会馆的客长。再说这是啥地方,这是衙门口,借他们几个胆也不敢在这儿闹事。”

    “四哥,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们死了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二哥,那你想咋样?”

    “喊人,多喊些人来!”

    韩秀峰怒了,顿时脸色一正:“你喊他们就不会喊,把人全喊过来,就算你们没动手,县太爷都会以为你们要作乱!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前面就是县衙,再走几步就是府衙就是道署。才闹出人命,已经够麻烦了,再闹就是把大头往阎王殿送!”

    八爷虽没见过大世面但活得久,掂量得出轻重,急忙道:“二喜,坐下,听四娃子的,别犯糊涂。”

    “八爷,我是担心……”

    “都说了这是衙门口,有啥好担心的?”

    轿行全靠做附近几个衙门的生意活,所以离得并不远。正说着,姜六气喘吁吁跑回来了,雇的轿夫也抬着轿子到了。

    饭馆里人多,韩秀峰干脆去外面等,八爷和姜六等川帮的夫头也跟了出来,结果一出门就遇上茶帮的一帮夫头。

    仇家见面,分外眼红,但顾忌到这是在衙门口,两帮人还算克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茶帮的一个夫头认出了韩秀峰,远远地喊道:“哎呦,这不是四哥吗,你咋跟川帮搞到了一块儿,不在衙门当差了?”

    韩秀峰心想咋这么倒霉,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笑道:“我以为谁呢,原来是朱叔,你们也是为昨天的事来的?”

    “还能为啥事?”

    “你说你们这又是何苦呢,都在码头街巷讨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和气生财多好,干嘛总是打打杀杀。你看看,居然搞成这样,死的死,伤的伤。”

    “是他们不守行规!”

    “朱叔,人死都死了,伤的也都伤了,现在说这些有啥用?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两帮也就谁也别说谁了。”

    茶帮夫头说不过韩秀峰,干脆问道:“韩四,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们茶帮平时待你也不薄。这两年没咋走动,你叔在县衙那会儿,我们可没少请你叔吃酒。给我句痛快话,这件事你是帮我们茶帮还是帮他们川帮?”

    茶帮的人手黑着呢,而且茶帮的脚夫只是在巴县讨生活,一旦犯了案就溜之大吉,跑回老家躲起来就算衙门过问也不一定能找着,韩秀峰不敢也不想轻易得罪他们,立马笑道:“朱叔,刚才你还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韩四有几斤几两你最清楚不过。别说只是在户房帮闲,就算是户房经承,你们两帮的事我也说不上话插不上手。衙门是大老爷说了算,我呢就是帮着打探打探消息,帮着送送牢饭,赚点小钱混张嘴。”

第三十章 “激起民愤”

    韩秀峰说完之后看着茶帮的一众夫头,就差在脸上写着只要你们愿意给钱,我一样可以帮你们去打探消息,一样可以帮你们去给关在班房里的脚夫送牢饭。UU小说

    吃完原告吃被告,胥吏衙役不就是靠敲诈勒索事主活吗?

    朱二猛然反应过来,暗骂韩秀峰这个在衙门帮闲的小书吏黑心。想着已经托了会馆的客长,没必要在一帮说了不算的胥吏衙役身上再花冤枉钱,干脆别过头去不再搭理韩秀峰,而韩秀峰则像讨了个没趣般悻悻地回到川帮这边。

    茶帮脚夫多,夫头也多,所以来的人比川帮多。但川帮刚雇了顶轿子,还是蓝呢的大轿,一个个全围在轿子周围,气势却盖过了人多势众的茶帮。

    想到客长不可能在衙门里留宿,朱二回头道:“有啥好看的,赶紧也去雇顶轿子。”

    “哦,我去吧。”茶帮的一个夫头缓过神,连忙撒腿往轿行跑去。

    ……

    “跟我们学,早干啥去了。”川帮的一个脚夫嘀咕道。

    “他们就这点出息,要说说话办事,他们晓得个锤子!”

    韩秀峰担心他们说着说着又动手,立马提醒道:“少说两句。”

    正说着,更夫出来了。

    看天色还没到打更的点,见着韩秀峰就摆起龙门阵,摆得正欢,去轿行的茶帮脚夫回来了,顺着他跑过来的方向看去,众人发现没雇到轿子,只雇来一顶抬竿。两个轿夫在后头抬着慢跑,抬竿上的竹椅上下晃来晃去。

    朱二急了,把去雇轿子的夫头拉到一边问到底咋回事。

    姜六笑了,指着越来越近的抬竿笑得喘不过气。

    “六哥,你笑啥?”

    “他们晓得个锤子,也不想想蓝呢大轿是谁都能坐的吗?轿行俞老板做事最稳妥,不管谁去雇轿子,总要先问清楚雇去给谁坐。绿呢蓝呢是官轿,只有大老爷才能坐,顾老爷中进士、拉翰林,做过朝廷的大官,自然是能坐的。湖广会馆的客长有钱又能咋样,说到底跟我们一样是白丁,借他几个胆也不敢坐这蓝呢大轿,俞老板自然也不敢把轿子雇给他去坐!”

    “四哥,真的吗?”一个夫头将信将疑地问。

    “真的,”韩秀峰回头看看轿子,解释道:“俗话说‘嫡庶有别,尊卑有序’,朝廷对大老爷们出行的仪仗是有规制的,亲王郡王可乘八抬大轿,京官一二品可乘四人抬的中轿,外官督抚可乘八抬大轿,司道以下教职以上乘四抬中轿。总之,只有三品以上的大人可坐绿呢大轿,三品以下坐蓝呢,普通百姓也不是不能坐轿,只是不能坐呢子料的轿子。”

    “还有这讲究!”

    “你才晓得。”

    “可他们咋不去雇顶不是呢子料的轿子?”

    韩秀峰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姜六更是禁不住笑道:“你脑壳是不是也不好使,轿行开门做买卖是要赚钱的!绿呢蓝呢的轿子可以雇给老爷们坐,喜轿可以雇给人家去接亲,普通轿子谁会去雇,有那个钱能雇两顶抬竿了,所以轿行也就没置办,轿行压根儿没有,他们去哪儿雇!”

    茶帮只能雇来顶抬竿,川帮的一帮夫头顿时扬眉吐气,连八爷都忍不住问:“四娃子,听说你捐了官,马上要去京城补缺,等补上缺做上官,你不就也能坐蓝呢大轿了?”

    “不能,我没啥钱,只捐了个九品巡检,是最小的杂职官,不能坐轿,只能骑马。”

    “能骑马也威风!”

    “四哥,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就晓得你有出息,没想到你这么出息!”

    ……

    好几个夫头之前都不晓得,听八爷这一说,又是一阵欢腾,一个个围着韩秀峰问这问那。

    韩秀峰被问的焦头烂额,正回答得口干舌燥,县衙大门突然从里面开了,两位气宇轩昂的老者被县太爷的长随张彪提着灯笼送了出来。

    姜六和朱二不约而同往衙门口跑去,一个去找顾老爷,一个去找湖广会馆的客长,韩秀峰反应过来,立马撩起轿帘,静候顾老爷上轿。

    “还雇了顶轿子,你们啥时候这么懂事了。”顾爷爷看看轿子,再看看茶帮给湖广会馆客长雇的抬竿,对川帮的准备非常满意,跟一帮夫头们微微点点头,快步走过来钻进轿子。

    “起轿!”轿夫喊了一声,把轿竿抬上肩。

    姜六跟在轿子左边,一边跟着小跑一边殷勤地提醒道:“哥儿几个,抬稳点,看着点脚下。”

    韩秀峰跟在轿子右边,正琢磨着咋开口,顾老爷突然掀开侧帘,若无其事地问:“那张纸条是谁写的?”

    “回顾老爷话,是我写的,也是我托人捎进二堂的。”

    “你写的?”顾老爷倍感意外,一脸将信将疑。

    跟在韩秀峰身后的一个夫头忍不住说:“顾老爷,四娃子一直在衙门帮闲,是户房的清书。他叔以前不光在县衙做过书吏,也在道台衙门做过书吏,是自个儿人。”

    顾老爷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原来是你啊,好,好。”

    姜六早忍不住了,急切地问:“顾老爷,大头的事县太爷咋说?”

    顾老爷探头看看后头,确认湖广会馆的客长跟茶帮的人走得是另一条路,轻描淡写地说:“大头那娃既然脑壳不好使,在班房里说的那些话自然不能当真。”

    韩秀峰附和道:“顾老爷所言极是,街坊四邻和在码头讨生活的脚夫个个晓得他是个瓜娃子!”

    顾老爷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脑壳不好使归脑壳不好使,但终究闹出了人命,茶帮非要个说法,说啥子杀人偿命。老爷我看在乡谊的份上,只能帮你们据理力争,磨了一天嘴皮,县太爷总算松了口,现在就看茶帮那些个夫头尤其苦主听不听湖广会馆客长的劝。”

    韩秀峰下意识问:“顾老爷,县太爷这个口是咋松的?”

    “老爷我身为本地乡绅,自然要为本地百姓说话,我跟县太爷说得很明白,茶帮脚夫成千上万且源源不断,仗着与八省行帮的乡谊,欺行霸市,逼得你等本地脚夫没活路,今天这事若处理不当,不光会连累差务,还会乱了地方治安。”顾老爷顿了顿,又看着韩秀峰道:“话我已经说出去了,接下来就看你们有没有骨气。”

    连累差务是重点!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顾老爷的言外之意,连忙道:“顾老爷大可放心,县太爷要是一味偏袒茶帮,川帮四千多脚夫就算饿死也不会再承差!”

    “好,有你这句话老爷我就放心了。”顾老爷摸出块怀表,打开盖子看看上面的时辰,沉吟道:“本来还念着茶帮终究死了个人,打算帮你们做主探探对方口风,看能否赔点银钱私了。后来看到你托人捎的字条,晓得大头那娃的脑壳不好使,一个瓜娃子说的话自然不能信,这银钱也就不用赔了。”

    “茶帮能答应吗?”

    “不答应就要承差!”顾老爷冷哼了一声,接着道:“何况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激起了民愤,这已经不只是两帮脚夫的事,八省客长应该晓得这个道理,自然会帮着去安抚苦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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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四当官介绍: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旦学有所成,便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韩四不通经史,不谙子集,无缘科举,想光宗耀祖,只能去捐一个官!读者群:978418538,欢迎各位兄弟姐妹加入。韩四当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韩四当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韩四当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