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八章 长安会谈
见得公孙愚威震校场,尚在耀武扬威,刘沐唤来随侍宦官,让他们生火燃柴,将五尊青铜大鼎中的火锅汤油煮沸。
此类鼎内里皆分五格,中间是圆格,外面再分出四格,将鼎分成不同的烧煮空间,既可避免不同味道的料汤串味,亦方便有酸、辣、麻、咸等不同饮食习惯的食客。
大汉最早的火锅雏形便是如此的,乃贤王刘非首创,后传至汉军之中,深受将士喜爱,相较于尖顶炭锅,还是大鼎豪气,吃着爽快。
此时校场中的少年约两百之数,五尊火锅大鼎,足够他们涮肉了。
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无有酒肉,不成朋友。
少年心性,实是没太深城府的,彼此间的冲突和隔阂,没甚么是打场架解决不了的,若是有,那就再加顿酒肉。
若是这样都不成,还记恨在心,那此人就是心胸狭隘,不宜深交了。
太子殿下年岁也不大,自也理解同龄人的想法,思维模式就是这般简单、粗暴和狂野。
况且,他贵为大汉储君,不可能真的屈尊纡贵,与那么些暗谍子嗣搞甚么单独性的促膝长谈,作出几分“孤王看重你等”的态度便是赏脸了。
孤意如此,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这就是大汉储君的霸气,在自家父皇面前尚是只没长牙的小奶虎,然在外头,超凶的!
不得不说,大汉太子对这群暗谍子嗣的震慑力确是极大的,毕竟他亲率大军,将漠北匈奴近乎诛绝,匈奴素来崇尚强者,追随强者绝不是耻辱,而是荣耀,这些自幼生长在匈奴的少年自也深受此等影响。
与他们说甚么民族大义的道理,他们多半听不懂也不乐意听,以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去揣摩他们的想法,也无怪季宿和他们的阿父花了近两月光景,硬是无甚成效。
皇帝刘彻却是隐有所觉,换了自家的莽儿子出面,或有奇效,故才将此事交办下来。
刘沐缓缓起身,欲要往高台下走,却望见得远处有宦者疾趋而来,却是宦者令滕驭。
“奴臣见过殿下!”
滕驭举步登台,行至近前,躬身见礼,遂道:“陛下口谕,着殿下速往大行府。”
刘沐微是愣怔:“可知所为何事?”
此间众人皆是太子心腹,且陛下吩咐之事亦非不可外传的隐秘,故滕驭也没刻意避讳,答道:“回殿下,仍是罗马与安息两国特使相持不下,依陛下圣意,当教两国在正朔前彻底议定,方才恩允两国特使于大朝会登殿朝拜。”
刘沐听得满头雾水,挠挠头道:“此乃大行令职责所在,于孤王有甚干系?”
罗马往大汉派遣了使团,刘沐是晓得的,对罗马特使的来意,也很清楚。
值得一提,罗马遣使来汉,非如后世史上般因丝绸之路的影响,而是借着安息巴勒弗家族的管道,找上了大汉驻阿帕麦亚使馆的副使东方朔。
两年多年,克奈乌斯·屋大维大肆清洗政敌,自封永久独裁官,遂发兵二十万北上,从匈奴与色雷斯的联军手中夺回波河平原。
此战结束,屋大维已形同罗马君主,罗马的共和体制形同终结。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然罗马终归元气大伤,匈奴虽已转往高卢地区,去祸害凯尔特蛮族,然色雷斯人却是退守巴尔干半岛北部,与马其顿和斯巴达两族相互守望,使得罗马投鼠忌器。
尤是马其顿人的战船,不断从海上袭扰亚平宁半岛东南沿海的布林迪西等富饶大城,罗马端是顾此失彼,不胜其扰。
罗马使者之所以找到巴勒弗家族,乃是看上巴勒弗家族在安息堪比王族的影响力,欲与安息达成盟约,共同对付巴尔干半岛的“叛军”,却也晓得米特里达梯王野心勃勃,唯恐与虎谋皮。
巴勒弗家族不同,其祖地阿帕麦亚城的历史比安息王都泰西封更为悠久,相较帕提亚人占绝大多数的泰西封,阿帕麦亚的居民有大量希腊族裔,文化更为开放包容,巴勒弗族人也更为“希腊化”。
旁的不说,不少巴勒弗子弟会说希腊语和罗马语,拥有往罗马通商的船队和马队。
(ps:真实历史上,阿帕麦亚城确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
屋大维遣来使者,意欲请动巴勒弗家主撒普尔,由他出面说服米特里达梯王出兵,协助罗马大军“平叛”,东西夹击巴尔干“叛军”。
屋大维固然想玩远交近攻的套路,却也怕玩火烧身,故须巴勒弗家族担保,安息大军不会趁势占据巴尔干半岛。
巴勒弗家族不白帮忙,罗马家底厚实,其国多金银奇宝。
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珊瑚、虎魄、琉璃、琅玕、朱丹、青碧、刺金缕绣,皆为罗马盛产之物,在安息颇受贵族追捧,近年更是经由阿帕麦亚的汉商,大量输入汉境。
只不过,罗马近年兵灾连连,汉廷也没主动遣使罗马,两国无甚往来,巴勒弗家族这“中间商”也乐得两头挣差价,赚个钵满盆满。
正因如此,罗马大贵族皆不知汉疆之广大,不知汉军之壮盛。
待到罗马使者求见巴勒弗家主,道出自家君主的打算,撒普尔觉着此事必得先知会汉使,商议出个章程,免得引发汉廷乃至大汉皇帝不满,导致家族过往对汉廷的诸多“表忠”行为前功尽弃。
撒普尔先是找了与巴勒弗家族极为亲近的东方朔,东方朔听罢,觉着很有搞头,即刻禀告正使徐隅。
徐隅得知此事,与撒普尔再三确认,又亲自接见了罗马使者,特意去了趟安息国都泰西封,与驻泰西封特使薛嵇密商。
徐隅与薛嵇,两人皆为大行少卿,皆是汉廷的执节特使,在安息境内,两人商议妥当之事,便有临机决断之权,能全权代表汉廷乃至大汉皇帝行事。
当然,若是两人做出卖国之举,汉廷也是可以不认的,然这几乎不可能,里通外国是要夷族的重罪,能派驻外邦的大汉使臣,饶是忠诚出了问题,脑子也不会出问题。
两人商议过后,请巴勒弗家主次子埃霍斯带着罗马使者去了趟大夏国都,让他真切了解到,大汉在东方的威慑力强大到何等程度,同时遣人急报大行府,奏禀天子。
罗马使者深切认识到,大汉能靠拳头,说服包括安息在内的所有东方国度,遂领着巴勒弗家族的使者埃霍斯,屁颠屁颠的跑回罗马城复命。
屋大维闻知,自是大为震惊,又听闻罗马现今面对的匈奴恶魔,仅是被汉军击溃的小股败军,远遁数万里,逃到阿尔卑斯以南,却是打得罗马伤筋动骨。
屋大维行事果决,又见巴勒弗家族愿意牵线作保,便应诺遣使大汉,请大汉从中斡旋罗马与安息的盟约。
毕竟,汉人提出的要求不多,奴隶、金银、通商、减免关税,在罗马全境开放大汉钱庄,区区五道条陈,相比富饶的巴尔干半岛和罗马君权的稳固,实在算不得甚么。
直至罗马使团不声不响的抵达阿帕麦亚城,汉使薛嵇才求见安息米特里达梯王,细说此事。
毫无意外,米特里达梯王出离的愤怒了,差点忍不住拔剑斩杀薛嵇。
近年来,汉廷借助巴勒弗家族,在安息搞风搞雨,他也就忍了,孰料现如今连安息军政都要指手划脚。
叔可忍,婶都不可忍!
“大王息怒,我大汉绝非藐视安息,唯望天下大同,世间和平,再无兵灾,昔年大王欲夺安纳托利亚半岛,却是力有未逮,不也是请我汉廷从中斡旋,向大月氏借兵么?”
薛嵇轻飘飘的一番话,却是教他不得不认清现实,“我汉人最重信诺,天子更是一言九鼎,天下无敢违逆者,既愿为罗马与安息见证此事,大王还有何顾虑?
若大王执意不允,我大汉也不会强求,免得坏了邦谊,自会为罗马与大月氏牵线。”
“……”
米特里达梯王气得面色铁青,却也晓得薛嵇此言虽带威胁,却也实非妄言。
昔年汉廷能指使大月氏出兵安纳托利亚半岛,现今要请其出兵巴尔干半岛,也绝非难事,也就从黑海北畔多饶个两千余里,对骑兵而言,花不了多少时日。
对汉廷乃至大汉皇帝的诚信,米特里达梯王却是相信的,大汉行事虽甚为霸道,然但凡定立的邦约,从未主动毁约,非但对安息如此,对巽加如此,饶是对诸多小国,皆如是。
搞邦交,也要靠口碑的。
权衡再三,米特里达梯王也只得接受现实,毕竟汉廷素来只求财,从未露出兴兵西扩之意,对安息没甚么领土威胁。
对罗马的请求,米特里达梯王也是愿意接受的,盖因他最不乐见罗马和色雷斯等族陷入长久僵持,最好再打起来,打得昏天暗地才好。
唯有两败俱伤,安息才好坐享渔翁之利。
至少,在安息彻底消化完安纳托利亚半岛的既有战果前,不能让罗马缓过气来。
战争的泥淖,罗马若是深陷,想挣脱出来,也得问问安息准不准!
于是乎,王储弗拉特斯为首的安息使团也迅速成行,从泰西封启程,出使汉都长安。
今岁九月,安息和罗马几乎在同时抵达汉都长安,外带大月氏和康居常驻长安的使臣,四国实则在巴勒弗代表以家族名誉的担保下,由汉廷大行令张骞见证,展开了漫长而艰难的扯皮过程,史称“长安会谈”。
长安会谈,对后世影响甚为深远,然此时身处局中的各国使者皆无有意识,莫名得了自家父皇口谕的大汉太子刘沐,更是满头雾水,挠头不已。
第八百二十九章 何须多言
未央宫西阙,中央官署的建筑外观大体呈浅黄色调,在以灰黑为主的汉宫建筑群中,尤为的醒目。
腊月乃是各郡县主管仆射返京述职之时,入得中央官署,便可见的诸多锦袍大袖的官员在各处廊道趋步疾走,更有甚者,捧着厚厚的册簿,在各府署间将来回奔走。
嗯……后世华夏的地方官员,所谓“跑京”,情形也是差不多的。
每岁此时,各府署属官皆是小心翼翼,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盖因在廊道埋头疾走之人,指不定就是佩着三彩靑绶的封疆大吏,刚遭了陛下训斥,不得不到丞相府进行“再教育”。
当然,也不乏得了陛下褒奖的郡守,意气风发下,见得某位京官行事利落,出言勉励几句后,向公府请调要人。
若如此,那此人多半要平步青云,饶是过往被视为偏荒的西南边郡,现今也因对外通商,日渐富庶,外放再非贬谪,反倒是谋取政绩的好出路,多的是京官想去,只是苦于无有机遇罢了。
此时的中央官署,虽络绎不绝,却无甚喧嚣,急促的脚步声,却反倒更衬出肃穆之意。
在此情形下,太子殿下身着武服,倒提巨阙重剑,沿廊道大步行来,原本形色匆匆的官员们皆是惊呆了。
巨阙,剑长三尺四寸,重而无锋,挥之可断骨碎金,以剑身横扫,就足以将人活活拍成肉泥。
太子昔年得剑时,年岁尚幼,只能负剑于背,却鲜少离身。
现今太子日渐长成,身量高大,却不再背剑,又因过重,不宜腰悬佩戴,故这巨阙剑近年鲜少现于人前。
太子是甚么脾性,谁人不晓?
此时提剑而来,能有甚么好事?
沿途所遇官员,皆是纷纷趋步避让,垂首揖躬,无人不识趣的上前见礼,待得太子行过,瞄见宦者令趋步紧随其后,更是脊背冒汗。
太子自不敢在中央官署“行凶”,然宦者令也在,那可就说不准了。
宦者令,统掌少府所辖的宦官内侍,又随侍帝皇,地位直逼保管玺印虎符的符节令,乃是帝皇最为信重的大宦官,秩千石,位列诸卿。
若无圣谕,太子也指使不动宦者令。
太子刘沐却是不知众人心思,饶是知晓,也不会太过在意。
入得大行府,又行过四曲回廊,方才下了廊道。
宫外藁街,有蛮夷邸,为外邦使团居住之处;
宫内府署,亦有蛮夷馆,为大行府召外邦议事之地。
蛮夷馆,共六座馆舍,居偏僻庭院之中,院内环境清幽,以高墙围之,院门有郎卫戍卫,外邦使臣不可随意进出,更不可能放任他们在中央官署四处晃悠。
近些时日,蛮夷馆却不复往昔清幽静谧,某处馆舍总是传出高声争论,吵闹得最激烈时,连檐角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九月至今,将近三月光景啦!
大行少卿宋远高坐上首,抬手扶额,只觉耳内嗡嗡作响,深感度日如年,也无怪大行令宁肯去处理琐碎公务,也不来应付着些西夷。
侧席上,巴勒弗代表埃霍斯双目呆滞,汉茶虽好,但喝了那么些日子,没法再用以提神了,只盼时辰过得快些,翠月馆要选花魁,今夜得去为莫毓姑娘捧场,听她唱唱小曲,多赏些缠头。
吱嘎~~
掩着的厚重门户被缓缓推开,凛冽的寒风席卷入内,正自挥拳怒吼的罗马使臣猛是噤声,望着未经通禀,便径自排闼而入的那个少年。
“微臣不知殿下驾临,未曾迎候,望殿下恕罪!”
宋远匆忙起身,趋步迎上前来,躬身见礼道。
“无妨,不必多礼。”
刘沐摆摆手,也不等那些化外蛮夷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往上首迈步。
宋远刚想请太子入主席落座,却见得刘沐虽行至上首,却不入席,挥了手中大剑,将桌案上的物件尽数扫落在地,叮咣作响。
但见他猛地转身,一屁股坐到桌案上,以剑驻地,左手撘在剑柄上,右手挥袖,对惊愕不已的众人道:“你等继续商议,教孤王听听,都是甚么高谈阔论!”
“草民埃霍斯,见过太子殿下!”
埃霍斯反应最快,又因曾在长安“留学”,常与王侯权贵往来,深悉汉礼,更听到过大汉太子的种种传闻,忙是趋步上前,拜伏见礼。
康居和大月氏的使臣亦上前拜伏,他们与罗马和安息两国特使不同,乃是常驻长安的使臣,晓得大汉的霸道和厉害。
刘沐扬眉道:“巴勒弗家的?”
“回禀殿下,草民正是巴勒弗子弟,家父忝为现任家主。”
“嫡子?”
“回殿下,草民乃嫡次子!”
埃霍斯深知,汉人颇为看重嫡庶之分,故对大汉太子的发问并不讶异。
“嗯,既是如此,无须行此大礼,也无须以草民自称,毕竟你父……以臣下自称即可。”
刘沐微是颌首,虽言犹未尽,意味却已道尽。
虽是当着安息王储的面,却也毫无顾忌。
“微臣谢过殿下!”
埃霍斯更是心思通透,闻得大汉太子暗含许诺之意,也是豁出去了,若是迟疑不决,想左右逢源,反倒两头不讨好。
反正巴勒弗家族和安息王族的矛盾已然太深,只是彼此相互忌惮,才没彻底撕破脸罢了。
安息译者乃是常驻长安之人,自是精通汉话,似他们这些外邦使者,皆自称“外臣”,以区别与汉臣。
安息王储弗拉特斯虽不精通汉话,然瞧见埃霍斯那副谄媚嘴脸,也听了译者转述,面色愈发的阴沉。
然他也晓得,此时身处汉都长安,面对大汉储君,不是他能随便发飙的地方。
“见过大汉太子!”
弗拉特斯倒也学了不少汉室礼仪,心中虽是恼怒,亦起身对刘沐拱手作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道。
罗马使臣反应最慢,满脸懵圈的听译者叽里呱啦许久,方才以手抚胸,向刘沐弯腰行礼,嘴里也是叽里呱啦,不知说些甚么。
“哦,东方帝国的唯一继承人,胜利女神在东方的代言人,东方国度的保护者,大夏、大宛、巴克特里亚的保护者,西域诸国的朝贡者,击败匈奴的战神使者,大汉皇帝的爱子。
胜利女神的后裔,罗马君主的使臣,撒丁尼亚行省的**官,狄第乌斯家族的执掌者,伊库里姆。
在此向您致以问候。”
罗马译者乃是巴勒弗家族安排的,待得罗马使臣说完,如实转述起来,便连语调都学得像模像样。
刘沐真真听懵了,冷声道:“说人话!”
译者浑身发颤,重新整理语言:“罗马特使曰:伊库里姆见过太子殿下。”
刘沐扭头看向侍立在侧的宋远,诧异道:“这些时日,他皆是这般废话连篇?”
宋远面皮抽搐,颌首应是。
刘沐忍不住看向弗拉特斯等安息使臣,眼中满是同情之色。
推己及人,若是换了他的暴脾气,这罗马使臣的坟头都要长草了。
“都免礼吧,你等各自归席落座,继续商议正事,尽速议出个章程,莫教孤王久候!”
刘沐再度挥袖,仿似在驱赶烦人的苍蝇。
罗马特使貌似还想说些甚么,却被身侧译者扯了扯,低声警醒几句,才满眼不甘的重新落座。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大汉太子真真见识到罗马人的厉害之处。
嘴里叽里呱啦个没完,偏生还手舞足蹈,说到亢奋处,还起身离席,跑到安息使团的面前,慷慨激昂的振臂高呼,端是唾沫横飞。
大汉译者刚转述了几句,刘沐便是抬手阻止,不愿再听了。
头疼、耳鸣、天旋地转。
“难为安息使臣了。”
刘沐眼见弗拉特斯不断用锦帕擦拭脸上的唾沫,觉着这安息王储真是好脾气,如此能忍。
果如父皇所料,安息王族是真希望罗马出兵“平叛”,之所以久久不松口,除却是想要到更多好处,估摸还有旁的阴私计较。
指不定,米特里达梯王已悄悄派出使者,与所谓的罗马“叛军”暗中勾连,打算将罗马往死里坑。
汉廷却需要更多的金银和奴隶,光靠对外贸易是远远不够的,唯有爆发战争,长久的战争,才有源源不断的廉价奴隶。
“聒噪!”
大汉太子突是单手拔剑,指向罗马使臣伊库里姆。
霎时间,满堂皆寂。
“大月氏可愿出兵巴尔干?”
刘沐收剑,冷然出言。
“我大月氏可调拨四万铁骑,随时听凭调遣。”
大月氏使臣无疑早已得到国君授权,急忙应诺道。
“殿下,我康居亦愿出兵!”
康居使臣如是道。
“善!”
刘沐颌首称善,看向面色阴沉的弗拉特斯,问道:“埃及之地,以百万奴隶作价,尽数予你安息王族,也只予你安息王族,要是不要?”
弗拉特斯听罢译者转述,猛地抬眸望向刘沐,又看向面色大变的罗马特使,以及恍若未闻的巴勒弗·埃霍斯,神情瞬息数变,终是化作晒然笑意。
“自无不可!”
两国储君,一问一答,决弱国存亡,定万民生死。
何须多言?
第八百三十章 长安协定
大汉太子缓缓起身,仍是倒提着巨阙剑,施施迈步离去,无意理会甚么罗马特使。
伊库里姆无疑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却不敢拦住大汉太子,盖因他也知晓,这大汉帝国的储君刚领兵诛杀了数以十万计的匈奴人,与其说是胜利女神的代言人,倒不如说是死神的代言人。
西郊太庙之侧,以匈奴首级堆积成的京观,更是展现出汉人的野蛮和嗜血。
是的,野蛮!
大汉,是个野蛮和文明交织的国度!
九月抵京后,伊库里姆亲身感受到大汉的富饶繁华和璀璨文明,见识了华夏大地的礼仪之大和服章之美,却也见识到军容壮盛。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数万匈奴战俘被押往西郊,斩首于高台之上,人头滚落,大地沁血,却引得漫山遍野的百姓不断欢呼。
伊库里姆甚至远远看到,围观斩首的人群中,不乏半大少年,面对如此血腥暴虐的场面,脸上竟没有胆怯,没有畏惧,反是欢呼雀跃,高唱军歌。
斯巴达人!
伊库里姆不尤得想到罗马最为忌惮的斯巴达人,这个连孩童都推上战场厮杀,让罗马付出惨重代价,且血腥镇压了无数次,却仍无法彻底征服的野蛮民族。
汉人,比斯巴达人更剽悍、更好战、更野蛮!
大汉,却又比罗马更强盛、更富饶、更文明!
野蛮与文明,在此处交织,却没有丝毫的突兀感,仿似所有汉人皆从内心深处认同,璀璨的汉文明,须用野蛮去铸就、去开创、去守护。
如同大汉太子的态度和作为,不容旁人置疑,没有半点风度可言,却又非莽撞的蛮横,提出了令安息王储难以拒绝的条件。
相较大汉,罗马的荣光已因贵族们的奢靡腐朽而逐渐逝去,伊库里姆正是看得明白,才带领狄第乌斯家族,献上西西里行省,对永久独裁官屋大华宣誓效忠。
罗马,再也经不起内耗,更不能再任由贵族元老如过往般,在议事殿堂没玩没了的辩论和争吵,唯有强势的君主,才能用血与火,让罗马在腐朽的废墟中浴火重生。
出兵巴尔干,剿灭叛军,势在必行,否则亚平宁半岛的东部沿海永无宁日,不断从海上袭扰的马其顿战船,极大的牵制住了罗马本土的兵力,无力顾及诸多西部和南部行省,尤是西西里行省,又出现奴隶叛乱的苗头了。
过往二十余年间,光西西里岛就爆发了两次大叛乱,伊库里姆身为执掌西西里行省的现任**官,且西西里行省是狄第乌斯家族的根基所在,他如何不急?
屋大华亦知如此,故极为信任伊库里姆,此番更任命他为特使,率团出使大汉。
谈判,是需要实力支撑的。
过往三个月,伊库里姆虽是擅长辩论,奈何安息王储老神在在,任凭他慷慨激昂,高谈阔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弗拉特斯也丝毫不为所动。
倒非安息比罗马强盛,安息国土虽是广袤,却地广人稀,饶是算上奴隶,安息统治下的人口拢共不过千余万。
罗马光是在亚平宁本土,就逼近两千万人,人口无比稠密,要晓得,后世的意大利,其人口也不过六千万。
依现今罗马的农业水准,亚平宁半岛养不活两千万人,若各行省纷纷叛乱乃至独立,不再向本土输送粮食等民生物资,罗马就真要彻底完犊子了。
事实上,同样的情形在古今中外的大帝国皆不鲜见,后世史上的隋朝之所以大力经营东都洛阳,也因南方的粮草要运入关中耗损太大。
饶是现今大汉,长安周边的数百万人口,也要靠关中各郡养活,全因长安太仓的存粮足以应对各种天灾**,才无灾年爆发饥荒之虞。
罗马在亚平宁半岛必然也有庞大的粮食储备,但若各行省尽皆“断供”,本土的存粮能撑多久,就不晓得了。
罗马固然能狠下心,不甩安息出兵巴尔干,然安息已完全占据了安纳托利亚半岛,且是占据了拜占庭城,在东边狼顾巴尔干。
若在罗马大军“平叛”时,安息从东北方出兵,抽冷子打闷棍,那罗马真就腹背受敌了。
屋大华早先遣使巴勒弗家族的本意,安息能出兵襄助最好,若是不能,至少不要落井下石。
若安息能如此,罗马愿意承认安息对亚细亚行省(拍加马地区)的占领,对整个安纳托利亚半岛的统治权,反正现今的罗马也无力将亚细亚行省从安息手中夺回。
此等情形下,安息使团在谈判过程中,天然占据上风,饶是罗马人再跳脚,也没用。
安息作壁上观,自是不急,罗马却是急不可待。
长久的谈判过程中,大汉官员确是站在“中立客观”的立场,任凭罗马和安息自行商谈,大月氏和康居两国更是没有任何表态,无论是面对安息的威吓还是罗马的示好,皆是无动于衷。
伊库里姆原以为他们存心待价而沽,却万万没料到,大汉太子张张嘴,两国使臣就如见了主人的土狗,摇着尾巴表忠。
大月氏愿出铁骑四万,康居估摸也不遑多让,若真如此,巴尔干半岛指日可定。
只是……
埃及啊!
在两百多年前,因马其顿帝国的入侵,传承五千余年的古埃及进入了快速希腊化的时代。
亚历山大大帝麾下将军托勒密·索特尔,在马其顿帝国分崩离析后,在埃及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并自封为国王,建都于地中海南岸的亚历山大港,史称托勒密一世。
在希腊族裔的统治下,埃及与希腊的文化开始全面融合,古埃及文明虽是悠久璀璨,然占据强势地位的希腊文明无疑全面主导了这种融合,对古埃及文明进行疯狂侵蚀。
官方用语、历史记录乃至神话撰写,皆是由希腊学者,用希腊语言和文字进行的。
后世所谓的古埃及著作,大多也都是托勒密王朝时代由希腊人留下的,故后世埃及人连自家真正老祖宗留下的文字都无法理解了,这无疑是民族的悲哀。
现今的埃及,由国王托勒密·费斯康和王后克利奥帕特拉共同统治。
克利奥帕特拉的父亲是费斯康的亲兄长,母亲是他的亲姐姐,也是他的前任王后,故克利奥帕特拉是他的继女和外甥女。
二十年前,费斯康与前任王后离婚后,诱(女干)了年幼的克利奥帕特拉,并与之结婚,共同统治埃及。
费斯康,弑兄篡位、屠杀子侄、强娶嫂子兼胞姊、强睡外甥女,就是这么个货色。
奈何,此人擅于争权夺势,却疏于整军治国,非但国内叛乱连连,四十余年前,塞琉古帝国尚是强盛时,更曾攻克埃及国都亚历山大港,埃及军队就如纸糊般脆弱。
在罗马出兵介入下,塞琉古帝国才被迫撤军,让费斯康保住了王位。
随后的四十余年,埃及实质上已成为罗马的附庸,虽非真正的属国,然罗马素来是以“上下埃及保护者”自居的,每岁更收取大量的供奉。
若历史进程无有变动,埃及应会在数十年后,被罗马直接吞并,成为埃及行省。
现今安息大军已覆灭了塞琉古帝国,对埃及虎视眈眈,若非不想冒然与罗马开战,忌惮驻守在埃及境内的罗马军团,早就挥师南下了。
大汉太子虽未与罗马特使多说半句话,态度却已颇为明显。
罗马,要彻底放弃埃及,撤回常驻当地的罗马军团。
从今往后,埃及不再是埃及人的埃及,亦不再是罗马人的埃及,而是安息人的埃及,更准确的说,是安息王族的埃及。
巴勒弗家族非但不会掣肘王族,更会号召所有的安息大贵族全力支持出兵埃及,前提是,王族要付出百万奴隶,让汉廷满意。
汉廷可不是空手套白狼,既为四国提供了会谈场所,又由储君出面调和鼎鼐,且今后也会为四国见证盟约。
谁若毁约,必是承受不起大汉皇帝的震怒!
翌日,彻夜未眠的罗马特使伊库里姆,用颤抖的手,签下了一式五份的四国盟约。
数万里外,埃及统治者和千余万臣民,并不知自身的命运,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安息王储弗拉特斯志得意满,亦不忘向巴勒弗家族许下承诺,待得王族攻占埃及后,埃及盛产的水晶、没药、莎草纸和香料等大宗货物,王族皆可与巴勒弗家族合作经营。
(ps:埃及香料非指食用香料,而是熏香和精油类香料,当时在欧洲和西亚价比黄金。)
亚历山大港、黑海南畔的拜占庭和尼科米底亚两城,可让巴勒弗家族经营坊市和港口;黑海北畔的塔纳斯和潘提卡佩昂,这两座繁荣的海港城市,更是尽数划归巴勒弗家族所有。
不得不说,安息王族真真诚意十足,实则也是变相向汉廷“交心”。
事实上,大月氏和康居若出兵巴尔干,其大军必是要经过黑海北畔的,顺带为大汉彻底打通与罗马之间的北方商道,塔纳斯和潘提卡佩昂自然会成为最重要的中转站。
弗拉特斯精明得紧,与其让汉廷提出,倒不如自己主动些,好歹卖个人情。
两国之间,尤是远隔万水千山的两大强国,彼此没甚么不好谈的,再大的怨忿不满,在难以拒绝的庞大利益面前,甚么都好谈。
汉八十三年,腊月十二。
罗马、安息、康居和大月氏四国,在汉大行令的主持下,于大汉帝都长安签订密约,史称“长安协定”,后人亦称之“双十二条约”。
第八百三十一章 东阙广场
隆冬腊月,寒风凛冽,然在长安城内的东阙广场,却是人声鼎沸,热闹欢腾。
东阙广场修筑于承乾宫和北阙闾里之间,内里建有环形球场和赛马场等大型公众设施,早已成为长安百姓乃至权贵平日游玩嬉戏的好去处。
长安城乃大汉帝都,治安良善,近年来宵禁已推迟到子正时分,遇着节庆时,更是会取消宵禁,仍百姓彻夜欢腾。
在往昔年月,饶是没有宵禁,庶民百姓也鲜少会在日落后出门,所谓的夜生活,多半是就抱着婆娘上炕。
现如今,长安城内的街道都尽数铺设了路灯,夜间处处灯火通明,大农府和内史府又鼓励商家在东阙广场购置铺面,捣鼓所谓的夜市,故东阙广场每日最热闹的时辰,反是暮鼓响起,长安各处城门闭合之后。
有钱有闲的长安居民,每日黄昏,多半会到东阙广场嬉戏,从各处坊门入内,直至夜半时分,闭坊的鼓声响起,才会离去。
没钱?
莫要说笑了,长安居,大不易,便连北阙闾里也是寸土寸金,但凡囊中羞涩之人,卖了城内的“寒舍陋室”,也足以到塬南邑和泬西邑购置大宅,若去旁的城邑,更能购置不少田宅铺面。
现今的长安城内,便连庶民百姓也是家赀充裕的,且颇是舍得花销。
皇帝刘彻觉着此等情形实属寻常,北阙闾里可不就等同后世京城的朝阳区,只可惜长安尚未风行广场舞,要不刘彻倒是有心微服出宫,带着自家傻婆娘去与民同乐,左手画个龙,右手画道彩虹。
随着年节将近,掌京畿政务的内史府,特意为大批杂耍胡人核发了所谓的“暂住证”,让他们能入住城内客栈,每日从早到晚,皆可在东阙广场靠杂耍卖艺。
汉人虽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种族观念,却也非一味排外,贩运异邦好货的胡商,技艺精湛的胡匠,汉人倒也不会太过排斥。
风月之地,擅于卖弄风情,细腰肥臀的胡姬,那更是……
总之,杂耍胡人靠卖艺谋生,凭本事吃饭,长安百姓自是捧场,看得高兴了,也会高声喝彩,不吝于赏几枚大钱。
真若本领不凡的杂耍班子,一日耍下来,多的能挣着上万枚大钱,刨除要缴纳的市租,余下的数千大钱,也是颇为惊人的收入。
当然,这不是长久买卖,若无法持续推陈出新,多琢磨些新奇巧技,捧场的百姓必定愈来愈少。
杂耍台边,樊霜亦是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跟着身旁的好友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再无过往的怯懦。
数日前,太子妃举办了宫宴,她亦是受邀。
在地龙烧热的暖阁内,所有贵女褪去毛裘外袍后,她就更觉自卑。
盖因她内里的衣裳穿着,在一众贵女中,颇显……奇特。
倒不是甚么奇装异服,寻常的曲裾深衣,只是太过寻常,不够华美精致,这不仅止是布料和裁剪的问题,如何配饰,如何穿搭,往往越是细节之处,越可见得世家底蕴。
譬如皇后阿娇,随意放眼去瞧,从衣裳的刺绣针脚,就能咂摸出许多事儿了。
太子妃赵婉虽没这等老辣功底,然赵氏一门双卿,她自幼更是常陪阿母入宫赴宴,惯见宗妇贵女,眼界和眼力也非寻常女子可比的。
赵婉见得樊霜及数位皆为暗谍后裔的贵女面色窘迫,却不直言点破,而是言说自家阿父亦出身羽林,与众位暗谍叔伯乃是故旧,便是给她们赏下些兰姿外贸的股票。
众贵女皆是艳羡不已,这兰姿外贸乃是各家宗妇和贵女们合伙的产业,专营对安息等西方国度的贸易,来往贩售的货物品项虽有较大限制,主要着重在衣饰、布料、香水、浴用和精巧物件,却也挣得钵满盆满。
太子妃的兰姿股票,皆是当初皇后赐下的,为数不少,故出手也是大方,樊霜等人皆得了十股。
要晓得,兰姿外贸募股时不过区区万股,且分出两成给安息巴勒弗家族嫡系的各房主母,大汉宗妇和贵女们均摊下来,能认购的颇为有限。
好在,大族宗妇在联合制衣本就有大笔份例,对兰姿外贸这点“小油水”鲜有看在眼里的,多如皇后阿娇般,无意与自家女儿和媳妇去分润,权当让她们挣些体己钱罢了。
饶是如此,不少王侯嫡女能认购到的兰姿股票也就十来股。
持有兰姿股票,非但每岁年末坐享高额红利,更代表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认同,意味着自身进入了特定高度的交际圈。
太子妃如此作法,绝非随意之举,亦非无的放矢。
天家媳妇,一言一行,皆是万众瞩目的,有心人自是会从中咂摸出更多的意味。
尤是宫宴过后,少府宦官便将大批衣裳首饰送到府上,非止樊府,昔年潜伏漠北的百余暗谍,府上的夫人和小姐皆是得了皇后恩赏。
虽是多少有别,却皆是少府制物。
少府乃皇帝私府,每岁本就会为刘氏宗妇和宗室女们打造相应数量的首饰,尚衣监亦会裁剪些华美衣裳,以太后和皇后的名义赐下,除却部分形制高的所谓“凤饰霓裳”,还有不少是无关形制的,寻常宗妇贵女也能穿用。
刘氏宗妇自身穿用不尽,也会赠予娘家人,无论是孝敬长辈,还是赏赐小辈,皆是极为拿得出手的。
毕竟是少府制物,寻常的坊市铺面可买不着。
皇后和太子妃皆有恩赏赐下,王侯权贵们也都晓得风向了,无疑是在为暗谍们的妻女“正名”。
那百余暗谍,现已尽数返京任官,虽未必如樊烈般得为列候,少不得也是高爵,爵位不低,官位也不会低。
饶是她们身怀匈奴血脉,却也是汉家的宗妇贵女,更是军眷,容不得旁的宗妇贵女排挤轻慢!
樊霜为首的小贵女们虽是懵懂,却也听得长辈们讲了天家用意,且见得旁的贵女纷纷主动登门,亲近交好,对她们的阿妈……阿母也是愈发恭敬。
樊霜自是感念天家恩德,对年岁相仿的太子妃更是感恩,面对旁的贵女也不再如过往般怯懦和自卑了。
今日,好友相邀,说要到东阙广场游玩,她非但欣然应邀,且是拉上自家兄长樊风。
大汉民风开放,饶是世家贵女也没有太深的礼教束缚,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更没有被人看到小脸,碰到小手就失贞不洁的说法。
世家大族的公子和小姐们相邀出游,但凡无有肌肤之亲,不私相授受,长辈们是不太在意的,若是门当户对且才德兼备者,甚至颇为乐见的。
汉人早婚,长安又是权贵云集,但凡权贵府中有才貌双全的儿女,门槛都要被说亲的媒妁踏破了。
尤是枝繁叶茂的世家大族,长辈们真真为诸多小辈的终生大事操碎了心,加之汉婚仪程繁琐,不少大族宗妇光是操持儿女婚事,就已耗尽心力。
儿女愈多,愈是如此,非止嫡子嫡女,庶子庶女也不能放任自流,免得落人话柄,既坏了自家名声,更有损家族颜面。
若小辈们能“自力更生”,自个寻摸到合意且合宜之人,又是谨守男女之防,那长辈们无疑要省心不少。
正因如此,樊霜闻得今日也有世家子同行时,亦是拉上了自家兄长,倒不是有心从诸多闺中好友中寻摸个嫂嫂,只是不想让兄长终日闷在府里,憋出病来。
前些日子,兄长不知被谁揍得鼻青脸肿,回府后更惨遭阿父嘲笑,阿母竟也毫不在意。
见得兄长闭门养伤,终日足不出户,樊霜真真心疼得紧。
两人乃是孪生兄妹,阿母虽说是樊风先降生,然樊霜时常觉得,估摸两人出世时,若非自个有意“谦让”,孰长孰幼还难说。
唤作兄长,实为阿弟。
樊霜就是这么认为的,多年来亦是颇为“关爱”樊风的,或许是因女子往往比同龄男子更早熟吧。
眼见樊风脸上淤肿已消,瞧不出伤痕了,却仍足不出户,她今日便是生拉硬拽,也非得将他拖出府来。
相邀游玩的贵胄们,对樊风同去亦是乐见,总归是侯府嗣子,与之交好没甚么坏处。
朋友多了,路好走。
今日是到东阙广场,非是章台大街,故贵胄们特意身着较为质朴的衣裳。
朝廷虽是数度放宽服饰的形制限制,让寻常百姓也可身着华贵衣物,却也非人人都能穿得起的。
尤是这群王侯贵胄,饶是燕居常服也多为锦缎华衣,放到东阙广场的人群中,必定扎眼无比,不换些“低档”服饰,难不成要到东阙广场享受万众瞩目?
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王侯贵胄,行事多半是颇为低调的,没必要那般张扬。
便连随扈他们的侍卫,今日也都身着常服,乍眼看去,与寻常百姓无异,顶多更为壮硕些。
关中多豪杰,富商巨贾出门也常有护卫随行,不足为奇,故这群贵胄入得东阙广场,也没引来太多目光。
长安百姓实也晓得,不少权贵亦常到东阙广场游玩,尤是那皇家赛马场,每逢有马赛,权贵们皆是蜂拥而至。
见惯不怪,也就不以为意了。
权贵身着常服,游玩于市井,不刻意摆出身份,庶民百姓也乐得故作不知,更无有畏惧,又非见着权贵就要必然见礼的。
非是公卿将相,非是身着官服,百姓无须避让,饶是身份再高,胆敢无故闹事者,中尉府的兵卒皆不会手软。
苍鹰郅都、蝰蛇张汤、暴虎刘寄,三任中尉掌肃京畿治安二十余载,不怕死的牛鬼蛇神,早已彻底死绝了。
第八百三十二章 化解冲突
杂耍,汉人亦称之百戏,好的杂耍班子虽未必“百戏”皆精,却至少要有几手看家本领。
樊霜等人此时看的杂耍班子,尤擅求索绳技。
杂耍台的两侧,立了大柱子,相去数丈,以两条粗大绳索系于柱上,离地丈余,两倡女行于绳上,身形妖娆,舞动翩翩,每每相逢切肩而不倾,既是惊险刺激,又是赏心悦目。
此等美技,自是引来人潮,看客愈来愈多。
樊风虽看得不舍眨眼,却又不忘护持在自家阿姊身侧,免得被蜂拥而来的看客挤着了。
戏耍台只数丈方圆,背面停了戏耍班子的棚车,是无法站人,且最好的观看角度无疑要属正面。
将将十位贵胄,皆站在前排观看,占了不少地方,加上近二十名侍卫在他们身周默默围成的人墙,看着就很扎眼。
明眼人瞧出这群人是有身份的,虽没太过避让,多半亦下意识的不往此处拥挤,却也有浑不在意的。
两个少年见得此处站得看客较少,又是前排,遂从人潮中挤了进来,站到樊风的身侧。
樊风皱了皱眉,却也没多作理会。
“好人,这戏法是甚名头?”
其中一个少年突是出言问道。
“此为求索之技。”
“求索!”
异口同声的回答,却是出自樊风和另一个少年。
樊风有些发懵,原以为那少年是向他发问,且还唤了句“好人”,故他才答话的。
另一少年忙向向樊风颌首致意,且伸手指了指自己,带着几许歉意:“郝任,赤耳郝,从人从壬之任”。
郝任着实无奈得紧,他不晓得自己算不算“好人”,然这姓名却着实闹出过不少类似的尴尬场面,每每都得向人解释几句,免得教人误会了。
樊风面皮抽搐,正想勉强牵起个淡然笑意以示自己大度,却闻得噗嗤一声,却是身侧的阿姊忍不住掩嘴失笑。
少年郎,最爱脸面,愈发尴尬得下不来台。
尤在此时,早先发问那少年,亦嬉皮笑脸的指着自己,学舌道:“展逐,展翅翱翔之展,驱逐胡虏之逐。”
樊风不免更是着恼,颓自冷哼一声,嗤笑道:“听你这汉话,应非汉人,自身不亦是所谓的胡虏之辈?”
闻得此言,展逐笑意尽敛,眼中腾起凶戾的怒火。
站在两人中间的郝任伸手按住好友的肩膀,却也是面色阴沉,抬眸看着樊风,冷声道:“得入汉籍,忠于汉室,即为汉人。尤以军眷,若有刻意辱之者,必依军律重惩,饶是公子不知我等身份,也当收回适才所言!”
“军眷?”
动静无疑闹得有些大了,非但是樊霜等贵胄,便连周围的看客也有不少反应过了,闻言纷纷侧目。
早先无甚在意的侍卫们,此时亦皆变了神色。
侮辱军眷,其罪甚大,固然不是事事都能上纲上线的,军眷也不能自恃高人一等,肆意作威作福,然适才寒浞侯嗣子的话,侍卫们也是听到的,晓得容易被人抓了话柄。
某些话,对某些人是不宜说的,否则会被视为挑衅,亦是犯了朝廷忌讳。
譬如,若有人胆敢指着长安公孙氏的鼻子,骂几句匈奴蛮子,那被打个骨断筋折,也没处喊冤去,若告到官府,指不定反要受到更重的惩处。
得以归化的外族,尤是军眷,其夫君或父兄必是为大汉浴血征战,且立下过军功,莫说大汉君臣,便连寻常百姓,对他们也是抱持极大认同的。
汉人,重血统,更重道统,心胸并不狭隘。
“郝任,他初到京城,适才乃是无心冒犯,我等不妨换个地方,再让他赔罪,如何?”
贵胄中站出一人,出言缓颊道。
樊风不服不忿,张嘴欲言,却是被自家阿姊狠狠拽了拽袍袖。
樊风脑子不拎清,樊霜却是明白人。
此人名为易铉,其父易言亦出身老羽林,早年曾任戈船将军,掌北海水师,后因故自请去官,却因得皇帝陛下信重,转大农府外务部为殖民令,赐爵关内候,再度立下大功,晋任外务少卿,爵封列候,封号“东拓”。
论起跟脚,寒浞侯府是远远不及东拓侯府的,可以说,东拓候易言是“寒门新贵”的标杆性人物,其子易铉也颇为出众,在所谓“羽林系”的后代中,说话自是极有分量的。
今日相邀游玩的贵胄们,父辈皆出自“羽林系”,故易铉出头是顺理成章的。
樊风若是不知好歹,不说易铉如何想,旁的贵胄必是不喜的,后果很严重。
“学长?”
郝任显也认得易铉,适才没仔细去瞧,此时见得他发了话,便是拱手道:“既是学长发了话,我等亦不追究了,只望学长约束好这位公子,若遇着旁的人,非但害了自身,只怕也会牵累学长。”
樊氏兄妹不清楚“学长”为何,旁人却是知晓的,此乃大汉新词,在各大学府尤是黄埔军学盛行,是对学府前辈的敬称。
“呵呵,既是失言,好生致歉却不能免,然此处人多嘴杂,你我又长久未见,今后更怕难再相聚,不若寻处食肆举樽畅饮,如何?”
“固所愿,不敢请耳!”
郝任忙恭敬应下,他自去岁八月入黄埔军学,至今已有年余,然因是中途“插班”,学业难以跟上,故仅算修了一年,尚有两年方可完成学业。
易铉虽才虚年十七,与太子殿下同岁,却因家学渊源,学业尤为优异,可提早完成学业。
去岁,易铉因年岁尚幼,未能选入预备将官团随霍去病奔赴漠南北冀塞,然今岁太子亲征漠北,黄埔军学加派随军观摩的预备将官团,易铉却是入选了。
大军班师后,易铉亦在冬月完成结业考,彻底完成学业,明岁便会入军任职。
易铉素来与人为善,在军学颇为关照后辈,对郝任亦然。
郝任对此感念在心的,眼瞧易铉要入伍了,今后怕是鲜少有机会再度相聚,此时又岂会拒绝?
“同去吧。”
易铉笑了笑,招呼旁的贵族。
几位贵女虽仍想再看看杂耍,然见得周围看客们已是议论纷纷,投来诸多目光,也晓得不宜久留了,只得颇为泄气的应诺。
隆冬腊月,自是与滚烫火锅最配。
章台大街路远,贵女们又未玩得尽兴,腊月难得出游,尚想等时辰再晚些,待夜幕降临,继续在东阙广场逛逛夜市,故而易铉就近选了家“海底捞”火锅的分店。
海底捞火锅主要面向庶民百姓,相较肥羊火锅,价格要便宜不少。
倒非庖厨手艺差,主要还是食材涮料和汤底香料不会使用太过昂贵之物,甚么安息原产茴香、漠南顶级羔羊肉,海底捞不是没有,是寻常不会用,而以本地出产代替。
当然,饕客若不差钱,店家也可让庖厨给你做,饶是从东市临时购买最新鲜的食材,也无须久候。
对这群贵胄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基本就不算事儿。
尤是此时未到饭点,食客不多,贵胄连带侍卫,将将三十人,将此处海底捞分店的二楼雅间皆是包下了。
易铉颇是舍得,吩咐店家按最好的食材和汤底准备,便连侍卫也安排得妥妥的,皆到旁的雅间吃喝,暂且无须随扈了。
店家自是欢喜得紧,瞧着架势,今日算是遇着豪客,真真赚大了。
贵胄们在店家的殷勤招待下,入了雅间,围着偌大的圆桌各自落座。
易铉让众人彼此道了自家跟脚,郝任倒还应对自如,展逐却是额角冒汗,心中直道侥幸,好在郝任适才按住他,否则自己这刚入京,就得惹上大麻烦了。
展逐,原出身乌桓辗迟部,名辗迟乌仫,其父展丘为辗迟候的庶出孙子,早先得封汉爵十三等,是为公乘,距离高爵十万八千里,难以荫蔽妻儿。
故展丘之前随得册汉籍,却未随父母和兄弟姊妹们迁入汉境,只因儿子展逐未得册入汉籍。
近两年,展丘运气好,在北冀塞接连为大汉立下不小功劳,被征召入毕骑校营。
今岁汉军远征漠北,攻破龙城,匈奴单于率部逃窜,毕骑协从郎卫,非但剿灭了近万匈奴精锐,更是协助擒获匈奴单于为首的诸多敌酋。
因毕骑多归化将士,故朝廷未彰显其功,但该加官进爵者,该给的赏赐仍是毫不吝啬的。
展丘因功升任毕骑军候,爵晋第四等驷车庶长,实打实的世袭高爵。
妻凭夫贵,子凭父贵,其亲眷皆得册汉籍,且因其军职不低,故可举家迁居长安,且在北阙甲第西坊得了官邸。
固然,展丘比不得郝任之父,官居昂骑左监,爵居大庶长,然在汉军的诸多归化将领中,也算是出彩的了。
展逐以父为荣,更早以汉人自居,故适才樊风那番话,真是教他愤怒不已的。
若非被郝任按住,且早被长辈再三叮嘱,在长安不得莽撞闹事,他适才真就要对樊风拳脚相向,揍得他亲爹都瞧不出自己儿子。
好在,没真揍,人家亲爹也不是省油的灯,来头真真吓人。
领头的这易铉,更是招惹不起,非但跟脚硬实,还是黄埔军学的学长,要晓得,展逐也是得了阿父荫蔽,明岁可入军学就读。
听郝任说,黄埔军学如汉军般,皆是重视辈分,完成学业者,常自傲为“黄埔几期”,譬如这易铉,将将是“黄埔二十期”。
展逐若得罪了他,明岁入得黄埔军学,乃至今后学成入伍,还讨得了好么?
想到此节,展逐只觉脊背直冒冷汗,心中暗道侥幸。
长安真真不好混,饶是在东阙广场,随便冒出个人来,也特么是招惹不起的。
第八百三十三章 竹马青梅
夜幕降临,街边的路灯尽皆亮起,东阙广场内更是灯火通明,不少舍得花销的大铺面更是亮起了霓虹灯,五颜六色的光芒映照在道路旁的积雪上,隐隐绚出彩虹般的光晕。
东阙广场占地颇广,几与东西两市相当,合八坊之地,是围绕着数座大型建筑构筑的街道群。
民以食为天,华夏百姓自古热爱美食,尤是在温饱无虞且家有余赀后,吃货的消费力就会极大的显现出来。
每每入夜,东阙广场最热闹之处,无疑是临近北阙闾里的夜市街。
原因无他,夜市街以经营美食为主,所有的铺面皆小而精致,不同寻常食肆,售卖的美食小吃多是方便携带,食客拿在手里,也能边走边吃继续逛。
若是不易携带的汤食,店家也会在铺面周围摆放些小桌和马扎,让食客坐下享用。
街边的路灯下,更见得不少特制长椅,以铁栓固定与地,不可搬动,权供路人暂坐歇脚。
时值隆冬,多有落雪,每每待得雪停,坊吏皆会指派官奴速速扫雪,故无论是道路还是长椅,都鲜少见得积雪。
易铉等人已在临街的火锅店吃喝谈笑,待得夜幕来临,便是在贵女们急不可待的催促下,与郝任和展逐道别,再往夜市闲逛。
公子们已然酒足饭饱,且已微醺,逛夜市权当醒酒消食,贵女们却不同,便连樊霜早先也得了新闺蜜们的提醒,火锅吃个三分饱便好,若不留着肚子,到得逛夜市时必要后悔。
樊霜原本不甚在意,只觉自身素来不贪口腹之欲,只要量大管饱就成,碍于闺蜜们的劝说,不好不听,加之各家公子同席,她也不好胡吃海塞,只能饿着肚皮,看着满桌大肉偷偷咽唾沫。
没法子,莫瞧她身形欣长纤细,实则自幼饭量颇大,或许是因漠北酷寒,过往不多吃些,漫漫寒冬就很难捱,偏生她又是光吃不胖的,很是烦恼啊。
好在她脑子好使,没向新结交的闺蜜们如是诉苦,否则,估摸要割席绝交了。
“烤羊肉串哩,正宗的安息茴香,不好吃不要钱哩!”
“烤面筋,胡辣汤,在隆冬更配哟!”
“走一走,瞧一瞧,刚出锅的肉包子!”
“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啰!”
“拓浆,新鲜甘蔗,现榨现熬,热腾腾的拓浆!”
“一股浓香,一缕温暖,岭南黑芝麻糊!”
……
迭起的叫卖声,拥挤的人潮,各处铺面烧的炭炉,摆放的蒸笼和热锅,更是热气蒸腾,驱散了冬夜的寒凉。
“店家,先来十串羊肉,多放孜然!”
樊霜被闺蜜们待到一处铺头,领头的贵女如是道。
“小贵人,这孜然可贵哩。”
店家虽瞧出她们不是寻常百姓,却也没太过讶异,显是见惯不怪了。
饶是王侯权贵,府里也不可能每顿都布菜百道,更况乎如夜市般捣鼓出成百上千的各种美食小吃。
权贵也是人,肠胃再金贵,口味也不会刁到天上去,平日换了装扮,来夜市寻找美食的权贵数不胜数。
“你这每串卖十枚大钱,可比旁的铺头要贵得多,还舍不得放孜然还成?”
那贵女绝非初次逛夜市,店家可糊弄不了她,“要诚信经营,想宰客,可不成!”
店家却是不以为忤,咧着嘴笑道:“小贵人可莫要吓唬老汉,老汉素来是童叟无欺,用的孜然亦是正宗的安息茴香,可不便宜哩。”
孜然,原产安息,又名安息茴香,早些年在大汉贵比黄金,待得在汉境移植并栽种成功后,汉人多有种植,已然不再那般昂贵了。
不过,来自安息和西域的孜然其品质仍更为上乘,估摸是天候不同的关系吧。
故而,最正宗的孜然,汉人仍是习惯称之为安息茴香,以区别汉地所产。
“正不正宗,吃过才晓得,你可吆喝了,不好吃不要钱!”
那贵女平素温婉贤淑,此时却仿似换了个人般,与街边店家仅仅计较,看得樊霜不禁有些发懵。
店家却瞧出这小贵女仅是说笑罢了,故而佯做无奈道:“也罢,也罢,以诚为本,若真是不好吃,老汉也没脸面要钱哩。”
肉串肥瘦相间,放上炭炉烤架,噗噗往外冒油,滴落在火炭上,滋滋作响,待得撒上香料,更是烤香扑鼻,教人垂涎。
樊霜偷偷咽着唾沫,两眼熠熠生辉,过往她没少吃烤羊肉,然匈奴人的烤制手法和香料调配,简直粗鄙粗暴,与汉人实在没有比较的资格。
“烤好了,小贵人只管尝。”
店家是土生土长的关中汉子,年岁虽老,却仍是豪爽,大气道:“若不好吃,分文不取!”
那贵女接过烤串,分给了闺蜜们,将好五位贵女,每人两串,易铉等男子却是买来拓浆,也就是刚熬煮好的甘蔗汁,以小竹筒盛着,小口的抿,借以醒酒。
“好吃,油而不腻,香而不呛,非但用了上好的安息茴香,且旁的香料也是顶好的!”
小嘴扯下肉块,触碰唇舌,那贵女边是咀嚼,边是毫无仪态的眯着眼,赞许道:“老人家倒是有些门路,寻常人可买不着这般的好香料。”
“哈哈,老汉本是行商,往来西域与长安,现今虽年岁大了,留在家中含饴弄孙,商队却仍有儿女打理,安息和西域的好香料自是不缺的。”
店家满脸自得,显是很满意如今的生活,不愁吃穿,每日闲着无事,到这夜市卖卖烤串,非但不觉辛苦,反倒别有滋味。
尤是每每食客赞许,他更是觉着欢喜,挣钱到是次要的,毕竟他用的羊肉和香料皆是上等,刨除铺面市租,饶是每串卖十钱,实也没多大赚头。
夜市街也有旁的烧烤铺面,烤羊肉串会卖得便宜不少,与他倒也不存在甚么抢客的说法,一分价钱一分货,不同的食客自有不同选择。
长安治安良善,不少半大孩童,得着长辈给的零花,也常会自个屁颠屁颠的跑来夜市,买点零嘴,十钱每串的烤羊肉,他们可舍不得吃,也多半咂摸不出滋味,反被浓郁的香料呛着了。
樊霜就瞧见,隔壁的铺面上,一对屁大点的奶娃子,两人紧紧挨着,坐在小马扎上,拿着那甚么麻辣烫,你喂我来我喂你,还说甚么长大之后,非君不嫁,非卿莫娶。
真真两小无猜,没羞没臊。
易铉却是看得有趣,上前逗弄男娃,说是想用十串面筋,与他换小媳妇。
男娃怒极,张牙舞爪的要与他玩命,还不忘将女娃护在身后,逗得众人皆是捧腹大笑。
易铉估摸着也是喝多了,全然不似平素般沉稳,蹲下身子,从怀襟掏出个腰牌了,悬在男娃面前,佯装恼怒道:“你瞧瞧这是甚,还敢对我动手么?”
男娃微是愣怔,努力瞪大眼,瞧着腰牌上刻着的大字,却是认不出。
“真笨!”
身后女娃却是伸手敲了他的后脑勺,脆生生道:“黄……黄……黄……”
两个字,她也仅认出一个来,却已让樊霜觉着极为惊诧了。
估摸着也就七八岁的稚龄孩童,能认字,且瞧着那衣裳言行应是寻常百姓家的儿女,能认字,虽是不多,却就很不简单了。
“黄埔!”
男娃虽不认字,脑子却机灵得紧,且没被自家的暴躁“小媳妇”敲傻,在她读出“黄”字后,双眼便是瞪得更大了,亮晶晶的眸子里更是崩出光来。
军中腰牌,有特定的形制,如同汉官印绶,乃是汉军将士随身佩戴之物。
大汉军律森严,凡军务在身者,胆敢阻碍之人,依犯行轻重,以军律惩之。
汉人可以不识字,然对印绶和腰牌,必是熟知的。
“咦,小小年纪,也能猜出是军学腰牌?”
黄埔军学虽非军伍,其学子却也是未来的将官,故素来以军纪要求,学子亦配有特制的军中腰牌,进出军学皆要出示。
“我俩的爹爹皆在军中,怎的就不晓得黄埔军学了?”
男娃高高昂着头,得意道。
易铉强忍笑意,恶形恶状道:“既知黄埔军学,那你见了这腰牌,还敢放肆,还不快将小媳妇拱手送上?”
“哼哼,你莫要欺我年岁小,不经事,你既是黄埔学子,当街强抢民女,得抓到军营,让我爹爹砍脑袋!”
男娃冷哼一声,非但浑然不惧,反是猛地扑上来,欲要抢去那腰牌。
有道是,夫妻齐心,其力断金。
那小女娃也是“夫抢妇随”,突是伸出爪子,往易铉的脸上玩命的挠,还不忘尖叫连连。
官学先生时常教导,但凡遇着坏家伙,就得玩命的叫,在长安城里,处处皆有中尉府卒时刻巡视,此时的夜市街更是人潮涌动,怕个甚!
“……”
莫说刚入京的樊氏兄妹,便连易铉等“地头蛇”皆是惊了,眼见路人纷纷近前,皆是吓得落荒而逃。
好在侍卫们靠谱,留下两人,替自家小姐付了十串羊肉的钱,且是向围上来的路人好生解释,只是出言逗弄,没真打算拐带孩童。
卖烤串的老汉也是帮着说话,才没闹出甚么乱子来。
如若不然,这群贵胄除却“强抢民女”,还得落个吃白食的名头。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有子如是道,却被某位贵女狠狠跺了脚背,疼得呲牙咧嘴,忙是的补了句:“你自是不同的。”
一众贵胄皆是大笑不已。
这二人的阿父乃是多年袍泽,彼此知根知底,故早早为儿女定下婚约,明岁开春便可成婚,倒是与那对奶娃娃的情形颇为相似,皆是竹马青梅,教人好生羡慕。
第八百三十四章 秀才待诏
未央宫之北,龙首塬下,除却长安学区和北阙甲第南坊,尚有数条特殊街巷。
譬如藁街,有蛮夷邸,为外邦使团居住之处,又譬如占地最大的街巷,是为公府巷。
公府巷,非是指公府诸官的府邸所在,而是供各郡县官员及待诏士人暂居的诸多馆驿。
所谓待诏,始于秦朝,汉承秦制,上书求官或应皇帝求贤的进京士人,公府会临时指定其待诏的官署,听候皇帝诏令或公府册籍,待得有官缺且适才适所时,待诏之士可入仕任官,形同候补官吏。
因待诏并非正式官职,所以没有俸禄,朝廷为能维持其生活,也会给予一定的补助,且可暂住在长安公府巷。
近些年,太学汉学院和政经官学皆向待诏士人开放,允许他们旁听讲席或到图书馆借阅典籍,甚至可向公府申请入学,进修深造。
三年多前,太常府奉皇帝旨意,在关中、中原、燕北、江南和巴蜀这五大地域,共择选出二十座大城,广设书院。
书院下辖于太学,形制低于太学却又依循于太学,采两院并举制,内里划分为汉学院与科学院,实则等同后世的文理分科。
因太常府颇为刻意的“重理轻文”,限缩各处书院中汉学院的规模,加大对科学院的师资投入,故就读科学院的学子占比偏高。
各郡县百姓,无分家世出身,凡在官办学舍完成蒙学与预学课业者,可在郡县本地进行官学考举,在学监的监督下,考取相应的评分和评鉴,以此为凭前往各处书院,再接受该书院的所谓招生考试,通过者即入书院就学,为期三年。
凡在书院完成学业,且课业优异者,得为“秀才”。
此秀才非彼秀才,不是后世科举制度下的名头,而是“秀异之才”。
究其源起,乃出自《管子·小匡》,“农之子常为农,朴野不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
书院教出的人才,足以为士,亦足赖之,故为秀才。
得为秀才者,持书院鉴语,每岁皆可接受各郡吏曹的考鉴,直接在各郡县入仕任官,只不过是较为底层的官吏,将来得按部就班的晋升,谓之“郡考”。
郡考不限户籍,考题也是与当地实务和实际官缺紧密相关,饶是岭南秀才,若志在辽东,也可跑到辽东参加郡考。
所谓人才流动,朝廷是颇为鼓励的。
郡考之上,更有国考,乃是在各书院最为出类拔萃者,得了山长和学监的举荐入京,通过公府主持的国考后,即为待诏之士。
此类京中待诏的秀才,将来官途自然比昔日同窗要更为顺畅,至少.asxs.就高出不少,但凡入仕,虽未必是京官,外放也绝非底层小吏。
公府考鉴小吏?
真当官署诸公闲得发慌么?
经待诏之途入仕的秀才,一旦任官,官秩绝不下二百石。
饶是政经官学的学子,也仅是省却“郡考”,国考还是要参加的,待诏也肯定要待诏的,只是未必会入住公府巷罢了。
家族在长安有车有房,自是无须“挤占公府资源”,朝廷和皇帝陛下皆是鼓励长安的世家子弟“居家待诏”。
当然,该发的生活补助分文不少,实在是公府巷的馆驿有限,尤是每岁腊月,各郡县主官仆射返京述职时,公府属官皆为如何安置烦恼不已。
郡守之类封疆大吏倒还罢了,他们皆在北阙甲第拥有自己的官邸,非是所有家眷皆随任地方。
郡府掾史、县令乃至计曹集曹,拢共不下万人,非是人人都在长安购置有宅邸的,公府更不可能给他们分配官邸,故多半要安置在公府巷暂住。
入得帝都,郡官和县官的名头,真真未必够看。
年节将近,该述职的述职了,该上计的也上计了,待过得正朔大朝,郡县官员便可随上官离京,返归治地,故暂时闲了下来。
公府巷内,常常见得待诏之士登门拜谒郡县官员,官员们亦愿与这些秀才交好,有道是“莫欺少年穷”,将来指不定有人平步青云,后来居上。
同乡、师门、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姻亲,但凡真想攀上关系,总能找着说头。
秀才们未必皆是刻意钻营,之所以登门拜谒者,也有真心求教的,理政治民和为官之道,世家子弟可得长辈悉心教导,寒门士子却没这条件,只能靠自身的勤学好问。
现下得此良机,自是要登门求教,若能结下“忘年交”,将来持续做“笔友”,收获无疑更是不可估量。
两相有意,自是其乐融融。
庄葱奇便是如此,出身梁地,虽说长辈常以“庄子后裔”自居,然家道败落,比寻常百姓家也好不了多少,撑死就算富户,在世家大族眼中何曾有过梁地庄氏?
庄葱奇是有自知之明的,在人前素来不攀“庄周”,甚么祖上荣光皆是浮云,若真如此,更显后人无能,徒教旁人耻笑,何苦来哉?
发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方是正道;
入书院,过国考,公府待诏,行来艰辛。
现如今,入仕在即,任官可期,他更是努力用功,只求厚植底蕴,将来方可有所建树。
若在往昔,梁地士子多是投靠梁王,现今却是不同,王侯京居令和推恩令已颁布多年,各诸侯国名存实亡,朝廷虽未尽数除国置郡,实则与寻常汉郡毫无差异。
所谓梁国,大汉臣民皆已习惯称为梁郡,饶是拥两郡之地的江都国,更早已分为广陵郡与会稽郡,江都王都名号都改成“贤王”了,哪里还有甚么江都国?
赵王、鲁王、广川王……
王爵还是王爵,也只是王爵,压根就再没踏足过所谓的“封国”,估摸着他们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年岁大的百姓也仅是偶尔想起,自个貌似曾是某位王侯的治下之民,年岁稍小的,打从出生就不晓得有“封国”这档子事。
况且,太子殿下昔日为“沐王”,也都没封地,旁的王爵还想“封国”,还想让咱们向其缴纳税赋?
怕不是想钱想疯了?
啐你满脸唾沫!
庄葱奇等寒门士子更是如此,遥想士族前辈,昔年想觅得晋身之阶,真真难如登天,现如今他们只须按部就班,入官办学舍就蒙学和预学,再晋书院践“大学”,便得施展才学抱负的舞台。
相较世袭取官,这已是颇为公平公正公开的取仕之法了,使得寒门士子也纷纷冒出头来,甚至在庙堂占据众席之地。
太过愚笨或是不肯刻苦之人,怨天尤人之辈,给他们再好的条件,也无甚大用。
精英治国,素来是贯穿华夏历朝历代的政治理念,皇帝刘彻自也践行之,素来不搞齐头式平等的愚民之举。
庄葱奇正是官学体系培养的秀才,且是精英中的精英,相较于旁的待诏士人,他的公府评鉴尤为优异,故冬月才刚国考,腊月间就已传出将外放任官的风声。
具体的官职已然定下了,只待颁下敕书,到公府领了官服和印绶,便可离京赴职。
庄葱奇自是知悉内情的,毕竟公府在放官前,要就具体官职对待诏之人进行再度评鉴,以求适材适所,他已顺利通过,晓得自己要外放何处,官职为何。
然在敕书颁下前,低调为上,不宜大肆张扬。
饶是知交好友询问,他也是满含歉意,三缄其口,免得徒增纷扰。
即便如此,真正的有心人,瞧他近日登门拜谒的数位郡县官员,多半也能猜出是要外放汝南,却不知是郡府还是下辖的某处县府。
汝南郡,居汝水之南,淮水之北,是土地肥沃的大平原,更是贯通中原南北的水陆枢纽。
汝南西边,便是南阳郡,现今中原最兴盛的工业重镇,待得京南铁路全线贯通,更将与关中京畿紧密相连。
大农府早已着财部和工部共同研拟,要将京南铁路继续延展,直抵淮水和汝水交汇处的超大型水陆码头。
规划中的铁路势必经过汝南,汝南的交通枢纽地位也势必更为重要,治下百姓也势必更为富庶,现任的汝南官员或行将外放汝南之人,未来不愁没有政绩。
也无怪庄葱奇不欲张扬,皆因此乃实打实的美差,多少跟脚硬实的世家子弟抢破头都捞不着,偏生出身寒门的他捞着了,若再不懂低调,那就是自找麻烦了。
得意忘形之辈,想来公府也是不喜的。
当然,低调归低调,对未来的上官和同侪,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年节将近,汝南太守的官邸不好登门叨扰,暂住在公府巷馆驿的汝南官员们,还是要去拜谒求教的。
庄葱奇可不是书呆子,现今大汉的官学教育极为看重实用,头脑不灵活的,也极难出头。
手头再紧,薄礼还是要备的,不在价值几何,权看态度,礼数若是做足,一片腊肉也教人收得欢喜。
要晓得,过往拜师求学,束脩多有腊肉,现今汉人虽衣食富足,然拎片腊肉登门,仍寓意将对方敬为师长,特来拜谒求教之意。
汉官秩俸极高,未必在意那点薄礼,却好官声和颜面。
尤是庄葱奇这类前程似锦,却又初入仕途者,郡县官员对他们颇为随和,既可结下善缘,又能得着帮扶后进的好名声,何乐不为?
诚然,官场亦不乏妒贤嫉能,打压后进之人,然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阴私计较,若非悠关切身利益,谁会傻到没来由的四处得罪人,凭白坏了名声?
不管是否真心,对登门拜谒的庄葱奇,汝南官员们皆是和颜悦色,好生勉励的,不因其出身寒门或谒礼微薄而慢待他。
第八百三十五章 不务正业
汉八十四年,正月。
皇帝刘彻已虚年三十四岁,突是聊发少年狂,觉着自身已然功盖万古,除却能给傻儿子留下个强盛的大帝国,总得再留下些相对真实的历史记录,也免得后世史家胡编乱造。
倒不是怕史家诋毁自身功绩,关键是相貌,刘彻自觉仪表堂堂,无须刻意美化,却也得实事求是。
尤以儒家的春秋笔法,最为可怕。
譬如秦始皇,老爹秦庄襄王相貌端正,老娘赵姬美艳如花,生下的儿子,怎么就“峰准,长目,挚鸟膺,挚,豺声”?
即便秦庄襄王真是“喜当爹”,秦始皇是吕不韦的种,可吕不韦在史籍记载中也是相貌不凡的。
就因史家个人倾向,硬是将千古一帝活生生写成畸形儿。
肥头大耳,浑身痞气的汉高祖,却是“隆准而龙颜,美须髯”,连左腿的七十二颗黑痣,史家都数得清清楚楚。
不靠谱啊,功过可评说,立场不同也可以理解,然刻意扭曲他人长相,丑化他人父母,不应是史家所为。
秦始皇,好歹得楚霸王一句“吾当取而代之”,得汉高祖一句“大丈夫当如是”,容得史家下笔糟践?
历史固然由胜利者书写的,然给予敌人客观评价,也是尊重己方,更显心胸豁达。
怕只怕,上位者无意,下位者却是自作主张以媚上,史家若如此,便真真没了风骨。
此亦刘彻对儒家不喜之处,后世执笔著史之人若皆犬儒,汉史不著也罢。
正朔大朝,百官朝拜,万邦跪伏。
啪啪啪~~
镁粉燃烧,白光闪灭。
不同角度,远景近景,足有百余架相机在不断拍摄。
行过大朝,宦官们已足足耗去近万张胶底。
刘彻特意教公卿将相留下,先各自独照,再来几张广角大合照。
“朕将在宫内兰台设麒麟阁,除却我大汉过往功臣入祭,今后每岁亦皆留公卿将相影像,装裱留存,以供后人瞻仰追思。
相片或是难存百年,然凡我汉室不亡,每岁皆可重新冲洗乃至翻拍,诸公皆可留影千秋!”
皇帝陛下如是道。
群臣皆是癫狂了,这特么就不是光耀门楣那般简单了,简直是光耀万古啊。
他们听不懂甚么是“翻拍”,然相片却是知晓的。
现今除却世家权贵多有购置相机,民间也出现了不少照相馆,家有余赀的庶民百姓也能拍得起相片。
三公九卿,各郡太守,乃至诸位列卿,皆是欣喜不已。
未及卿位者,更是艳羡不已,偏却无可奈何。
大汉君臣,素来讲个“合则来,不合则去”,臣子觉得难以在朝堂施展抱负,自请辞官者,历代皆为数不少。
汉臣重爵位,更甚于官位,尤是在世家子不可袭官后,可荫妻蔽子的世袭高爵无疑更为重要。
然皇帝陛下设立麒麟阁,重臣皆可名垂千古,公卿高位对汉臣的吸引力无疑大增。
刘彻此举非是“无心插柳”,在较为清廉的政风下,汉官秩俸再高,也定然不及经商所能攫取到的财富。
重农抑商,可放宽,却不可尽废。
除却商贾不可入仕,还要提高汉官荣誉感,给他们些念想,将精英阶层聚拢,尽可能为朝廷所用。
如此,商贾怎的都翻不了天,毕竟统治阶级皆是要维护自身的既得利益,豪商巨贾今后要干政涉军,怕是要被当肥羊宰。
后世华夏,不也如此么?
后世美帝,真正的聪明人都在商界,故才选出个每天发推特的川建国,不是么?
治大国如烹小鲜,光靠强硬手腕是不行的,要晓得如何引导大势。
官员滥权?
可完善多重监察体制,以为制衡。
甚么滋油、皿猪,都特么扯犊子,改善民生和依法治国才是真正造福社稷。
君臣尽皆下朝,太子殿下急匆匆的回返承乾宫。
入得太子府,他非但没唤宫人为他褪下厚重朝服,反是兴冲冲的教自家小媳妇也穿戴凤饰朝衣。
“茄子!”
小两口皆是人来疯的脾性,过往就没少拍照,今日兴起,更是停不下来。
“大朝已行,再过些时日,孤便要入大农府协从理政,趁着尚有闲暇,过会便去与母后说说,让你出宫省亲数日如何?”
刘沐如是道。
“当真?”
赵婉双眸发亮,期待无比。
事实上,她自出嫁后,也没少见到父母,没觉着孤寂凄凉。
毕竟赵立乃是太子少傅,时常入宫督导自家女婿,苏媛虽为大农少卿,然执掌的是卫生部,又是大汉现今最好的妇医,常往宫内行走,找个由头看看闺女也非难事。
出宫省亲,重点不在“省亲”,而在“出宫”。
太子妃出宫,是要禀告皇后的,太子殿下却是来去自如。
刘沐近日得着闲暇了,就想着微服出游,赵婉若以“省亲”为由出宫,在赵府住些时日,自是能每日跟他游玩。
省亲之时,刘沐固然不能陪她常住赵府,然长安城就那么大的地方,承乾宫离北阙甲第南坊能远到哪去?
尽孝膝前?
赵氏夫妇不过三十出头,且公务繁忙,饶是女儿真有孝心,他们却无有闲心。
真正的亲娘亲闺女,长久不见固然想念,然若时常见得着,彼此反是心烦。
苏媛每每瞧见自家女儿那不够“端庄淑德”的做派,就浑身不适,忍不住要唠叨,恨不能将她活活掰正了。
要晓得,赵立和苏媛皆出身军中遗孤,又皆曾入羽林,夫妇俩为人坚毅,持身以正,却为脾性跳脱的女儿操碎了心。
相较于自家阿母,赵婉反倒觉着与皇后婆母相处更自在些。
省亲是肯定要省亲的,如若不然,怎的出宫?
皇后阿娇颇为爽朗开明,儿媳要会娘家尽孝,小住些时日,没甚么理由不允下。
况且她亦是过来人,这点小把戏,都是她早已玩烂了的。
刘彻不同史书上的汉武帝,没搞甚么金屋藏娇,与阿娇大婚后,也没少借着各种由头,带她微服出宫,四处游玩。
长年憋在深宫内苑,莫说阿娇受不了,刘彻自身也遭不住。
正月上旬,太子妃出宫省亲,太子殿下日日微服出宫,皇帝和皇后也偶尔难寻踪影。
每每下得早朝,见皇帝陛下又要微服出宫,宦者令滕驭皆是眼角抽搐,估摸不到正月十五,天家这几位是不会消停了。
可怜他滕驭,每日早起宣朝,午后要想各种由头,拦下要向陛下请奏的公卿大夫,晚上还得陪着陛下补批奏章。
每日十二时辰,他能睡足两个时辰,就已谢天谢地了。
换了年岁大的宦官,估摸得活活累死。
提到正月十五,却值得说道说道。
汉初的上元节,本是汉文帝为纪念平定诸吕之乱才明定的,更早的民间活动则多以祭祀为主。
及至刘彻登基,鉴于臣民娱乐贫乏,精神生活不够富足,故而捣鼓出汤圆和花灯,并散播民间。
上元节,吃元宵,猜灯谜,渐渐成为风俗。
长安乃是近水楼台,故为风起之地,尤是内史府有意推动,又有少府“出赀协办”,上元之夜端是热闹无比。
各处坊市皆可解花灯,猜灯谜,猜对者非但可得少府赏钱,且在不少商家可打折优惠,甚或免费得着些小礼品。
广告营销,长安商家皆是熟的不能再熟了,莫说节日庆典,便是每岁的京畿蹴鞠联赛,也不缺所谓的“赞助商”。
内史府和少府合办灯会,看着是天家恩德,为百姓耗赀不菲,实则是不亏反赚的。
灯谜除却猜物猜字,亦不乏与“赞助商”紧密相关的题目。
“芳馨浴用本季新品为何?”
“醉仙楼上醉仙阁,楼高几许,阁高几许?”
“永和豆浆之大碗宽面,欲加卤蛋,价几何?”
……
诸如此类,总之百姓得了实惠,商家也心满意足。
上元夜,刘彻也偷偷带着阿娇微服出宫,屡屡见得此类“灯谜”,端是哭笑不得。
虽说要恰饭,可不能搞硬植入啊,能不能含蓄点?
最教他无语的是,灯会逛到中途,竟是得了内卫禀告,自家儿子和儿媳也在此处。
“整日就知玩乐,不务正业!”
皇帝陛下如是道。
皇后阿娇深以为然,非但没替儿子说情,反是落井下石:“日子太过安逸,臭小子近日不免怠惰了。”
刘彻微是颌首,吩咐内卫道:“传谕予他,速回宣室殿候着,今夜陪朕批阅奏章。”
第八百三十六章 离京赴任
塬南邑,南郊。
汽笛鸣响,火车缓缓驶出站台,往东南驶去。
京南铁路已是全线贯通,非但载货列车,便连载客列车也迅速投入使用。
火车头安装的蒸汽轮机虽已大幅改进,行驶速度仍是不快,若不算停车补煤加水的时间,空车每个时辰仍只能行驶区区百余里。
载客列车的行驶速度虽比载货列车稍稍快些,然因乃是单轨铁道,饶是沿途大驿增设有岔道和扳道设计,中途还是要通过各驿站间的简易电报机彼此联络,以预留让车的时辰,免得火车相撞。
两千余里的京南铁路,载客列车若从长安城外的塬南邑出发,要抵达南阳郡治宛城,得昼夜行驶近愈三日光景。
若放后世华夏,乘客定是要骂娘的。
然在当今之世,这无疑令人惊叹。
无须畜力,只烧些石炭,就能将数万钧的货物或上千乘客在短短三日间,运送到两千里外,过往是想都不敢想的。
庄葱奇此时亦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缓缓后掠的树木,心中颇多感慨。
去岁进京国考,他从梁郡启程,坐的是驿车,是帝国邮政司行之多年,早已遍及全境各驿的四轮马车,票价低廉,寻常百姓也坐得起。
然若家赀富足者,近年多半已改为乘坐东风汽车,也就是“东风客运”所经营的蒸汽机车。
东风汽车行驶速度快,饶是遇着地势过于陡峭崎岖的特殊路段,要进行换乘,却也能日行千里,且车厢宽敞舒适,又不似马车颠簸,故深受世家权贵和豪商富贾喜爱。
尤是腊月间,返京述职的地方官员,但凡该郡县往长安有蒸汽机车运营路线的,多半就不再乘坐马车了,携妻儿进京,只为坐车过把瘾的也为数不少。
庄氏虽是乡里富户,阿父舍得在“光宗耀祖”的儿子身上花销,可他身为人子,却是执意不受的,仍是坐着驿站马车进京。
现如今,他已外放任官,离京赴任,且公府提早支了半年秩俸,虽仍舍不得坐东风汽车,新开通的京南客运列车却是能坐坐的。
票价不贵,塬南邑至宛城,单程票,两百钱,平均里程价算下来,若在两处相隔十里的驿站间短途搭乘,只须一枚大钱。
虽说每日从塬南邑和宛城相向发车的,仅止一列,沿线地域的百姓们还是欢喜的,多等些时辰没甚么,好歹比马车省钱啊。
过往舍不得坐马车的,还得靠双脚赶路,现今有了载客列车,又快又廉价,岂不美哉?
当然,若是行礼过多过重,譬如背着大量货物的商贾,票价就得额外增加了,货物实在超出太多者,甚至无法搭乘客运列车,免得商贾将载客列车硬生生当做自家的货车。
票价低廉,乃是朝廷普惠万民的善政,可不是随意教商贾投机占便宜的。
况且,饶是商贾自身无有载货车驾,也可出赀向“帝国物流”租借或直接交由其代运,非但价格不贵,若货物在运送途中有甚短损,帝国物流更会适度加价赔偿,毕竟是皇室实业名下产业,股本雄厚,赔得起,且极为看重商誉和口碑。
庄葱奇的行礼不多,因带了两个随从,拢共六百钱的车赀。
只不过,他要到汝南郡赴任,故到得南阳宛城,尚得转乘驿车,先到汝南郡治平舆县,入郡府册簿注记,再乘船渡过汝水,抵达吴房县府就任县丞之职。
“唉,待得京南铁路铺延至汝南郡,就没这般折腾了。”
庄葱奇望着窗外,微微感叹,虽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期待和信心。
吴房县,为汝南郡辖地,却居汝水北畔,与郡治平舆县隔水相望。
春秋定公五年,吴王阖周弟夫概奔楚,封此,故曰吴房。
汉置县,高帝封功臣杨武为侯邑,朝廷颁布王侯京居令后,吴房侯举家迁居长安,封邑废黜,邑内民户赋税皆还县府。
大汉现今商贸兴盛,货运繁忙,汝南西边的南阳郡又是工业重镇,货物吞吐量极大,使得平舆县的水陆码头日渐不堪重负,装卸货物的船舶皆要等待许久,才得以靠岸。
尤是吃水深的中大型货船,若随意找片滩涂地装卸货物,极易搁浅甚或触礁。
汝水的最上游,居河南和南阳两郡的接壤处,已修筑了水陆货运码头,并以支线连通京南铁路。
故汝南太守与郡府属官商议良久,决定在吴房县也大举兴建码头,以此分流部分船舶,今后唯有进出汝南和南阳两郡的货物,其载运船舶才须在平舆县装卸转运。
饶是如此,吴房码头的吞吐量定然也极大,船舶无论是中途停靠,还是要就地水陆转运,皆会大量停泊在此地。
盖因更上游的淮阳郡各县,与北面的货物运输往来,多数会直接走陆运,就可运送到颍川和河南两郡,进而转铁路运输或大河船运,没必要经汝水转运,装卸多次凭白耗时耗力,唯有与南面的货物运送,才须要经过当地的水陆码头,转由船舶水运,经汝水,入淮水,大幅减少运送成本。
故而,辖地囊括汝水中下游流域的汝南郡,乃是中原腹地极为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汝南不通,货流难畅,南阳郡的长久发展也势必受到不小制约。
庄葱奇出身梁郡,又曾在淮阳书院就读,对汝水流域的水文地理皆是熟悉,民风民情更无消多说。
虽非土生土长的吴房人,然换了后世的说法,就是汝水北边那旮沓的。
华夏百姓,自古有种纯朴而奇特的地域意识,山东山西,水南水北,饶是只隔了处水洼的两个小村庄,也要唤作洼上村和洼下村。
平舆县乃汝南郡治,为郡府所在,发展自然得到偏厚,吴房县与之隔水相望,发展却较为滞后,所谓的北岸那旮沓的百姓,自然不服气南岸这旮沓的。
咱有不是后娘养的,凭啥甚么好处都教平舆县拿去了?
民患寡,也患不均嘛,实属寻常。
各郡发展程度有所不同,郡内各县亦如是,无论甚么年代都是避免不了,为政者只能尽力而为,稍作平衡。
亦因如此,汝南太守去岁返京述职,以吴房县的发展规划作策论,得到了公府赞赏,皇帝陛下更是不吝于褒奖,当殿称他勤政爱民,为治臣表率。
实在风光啊!
汝南太守虽是意气风发,却未得意忘形,心知现任的吴房县令没读过“新学”,勤勉有余,灵便不足,恰逢县丞出缺,便是特意请公府外放,帮着挑个适才适所。
既要能辅佐县令兴建码头和管理船运,又不能太过恃才傲物,得懂官场伦理,谨守分际,别终日想着抢班夺权,妄图架空县令。
要晓得,不少外放地方的京官,身上臭毛病多得紧,常与本地官员闹不和,非但无有建树,反倒耽误事儿。
汝南太守也是京官外放,曾官居丞相长史,故对此极为重视。
封疆大吏,且刚得皇帝赞扬,又在相府有人脉,现下向公府要人,公府自是要挑最好的待诏秀才。
庄葱奇年岁不大,然国考优异,公府再三评鉴后,更觉他出身经历合宜,才学品性也属上佳,故是荐予汝南太守。
汝南太守特意单独接见他,聊了小半日,觉着此子甚是合意,便是复禀公府,欣然应下。
于是乎,庄葱奇尚未及冠,刚进京待诏,便得外放吴房县丞,秩俸三百石。
各县官员的秩俸,以其县辖地范围和治民数量有所不同。
如长安县令,其秩俸高达千石,寻常大县的县令,秩俸为六百石以上,若是治民不足万人,不称县令而称县长,秩俸为三百石至五百石。
县丞的秩俸,则皆在二百石至四百石之间。
吴房县虽不及郡治平舆县富庶,却也绝非小县穷县,这要看与谁比了。
吴房县令秩俸六百石,县丞秩俸则为三百石,着实是不低的。
要晓得,待诏士子刚入仕任官时,绝大多数官秩皆为二百石,庄葱奇相较同辈,.asxs.无疑高出不少。
尤是吴房县方兴未艾,又得汝南郡府乃至朝廷重视,是攫取政绩的好地方,出身寒门的他,能得着县丞之位,便连不少世家子都眼馋。
木已成舟,或许没人敢背地下绊子,然盼着他出岔子,等着他折戟而归的,等着取而代之的,也不在少数。
这是人性,免不得的。
庄葱奇亦是心知肚明,故在志气满满之余,也是戒慎恐惧,不敢得意忘形。
早在去岁腊月,他就拜谒过汝南郡府官员,更是数度拜谒吴房县令。
吴房县令徐庸乃是典型的汉官,为官威严刚正,为人谦逊随和,素来廉洁奉公,勤政爱民,官声极好。
然其年岁偏大,已年愈五旬,这辈子估摸再擢个郡府掾史就到头了,自得知郡府打算加大力度经营吴房县,徐庸又不免多了些心气。
一者,让治下百姓过上更为富庶的生活,乃他为官之愿;
二者,任内若是有所建树,今后指不定能更进一步,迁调京城,到中央府署任官。
要晓得,中央府署诸官相较各郡县官员,年龄普遍偏大,这是必然的,没在地方历练完整,文官是极难以往上走。
便连跟脚硬实的张骞和桑弘羊等人,昔年也都曾外放历练,只不过.asxs.甚高,得牧守一方。
依着徐庸的年岁和资历,待得县令任满,若擢入郡府任官,此生难以更进一步,若是迁调中央府署,且非闲职,再做出不小建树,指不定能位列朝堂,那就光宗耀祖的。
虽说很难很难,然终归比过去多了希望。
人生旅途中,往往只须遥远的前方现出些许光亮,就能教人鼓足勇气,竭尽全力的迈步前行。
仕途,亦如是。
中途放弃,不肯咬牙拼搏,总归难以位列公卿。
见得庄葱奇态度恭顺,且言谈间条理清楚,治政想法虽稍嫌生嫩,却又不乏独到之处,徐庸对这未来下属也是颇为满意。
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身缺点所在,故近年来在尽忠职守之余,也不忘研读些新学典籍,然终归公务繁忙,所学有限。
现下太守特意招了这么个县丞,从旁辅佐,他非但没有丝毫怨气,反是心怀感念的。
妒贤嫉能?
真正的聪明人,且深谙为官之道,居上位者,要懂得用人。
若手下皆是蠢材,倒是无须妒嫉忌惮了,可想有所建树,难不成要事必躬亲?
那光是打理县府公务,他都真真要鞠躬尽瘁,累得死而后已了!
身为县令,县丞若做得出彩,还少得他的功劳?
至少,公府考鉴时,少不得批句“治下有功,用人得当”。
总之,在汝南太守和吴房县令眼中,庄葱奇此子是不错的,第一印象是极好的,对他就任后的表现也是颇为期待的。
第八百三十七章 行路读书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虽时常细雨纷飞,却不寒凉,反是沁着暖暖的春意。
官道上,驼铃生生,商队络绎不绝。
大汉百姓本是极少得见骆驼,往西域行脚的商贾多了,境内的驼队也就逐渐多了起来。
雍凉畜牧更是大量豢养,以售卖给商贾牟利,近年已成为固定的进项。
阿苏谢骑在骆驼上,领着商队不徐不缓的前行。
他本是西域精绝国的商人,数年前正是在这处官道上,他向汉军检举有精绝役夫密谋逃跑,故得了重赏,且破例得了归化名额,册入汉籍。
“真是感谢那些愚蠢的家伙!”
阿苏谢拎着酒囊,拔了软木塞,从驼背上倾倒酒液,洒落在官道上。
当年,那些被汉军擒拿的精绝役夫,被绑在木架上,立于道边示众,死后仍暴尸十日。
现今尸骸不再,腐朽的木架却仍是矗立于细雨微风中,似在警醒世人。
后方的驼队,阿苏谢的长子亦是坐在骆驼上,抬眼瞧了瞧正在洒酒的父亲,不禁摇头失笑,已是见惯不怪。
每每行至此处,父亲总是要“祭奠”昔年那群精绝乡亲,非是忏悔,更无嘲弄,只是聊表感激之情。
昔年父亲为谋生计,领驼队在外行商,往来于汉都长安和大夏国都蓝市城之间,唯有中途路过精绝城时,才会顺带归家探望,却也多是住不了几日,便又要领着驼队重新启程。
待得册入汉籍,凭借自身对商道的熟识,到田氏商团应募了向导,待得兰姿外贸商团成立,又得田氏商团的总掌事举荐,入得兰姿外贸,成了驼队掌事。
兰姿外贸,主营大汉与安息通商货物,品项虽有较大限制,却皆是利润极高的奢侈品项,故获利颇丰,源源不绝的向大农府缴纳高额商税,故官府依着章程,每岁皆可给予该商团相应数量的归化名额,供其归化外籍的掌事或匠师,申报并通过官府核鉴者即可册籍。
阿苏谢乃四面玲珑之人,办事又利落,深得总掌事看重,且他是因功归化之人,本身已为汉民,其亲眷要“依亲归化”相对容易,故总掌事向官府为他申请到三个依亲归化的名额。
阿苏谢毫不犹豫的将这三个归化名额用在妻子和两个儿子身上,将他们接入汉境居住。
虽说父母双亲仍是在世,他此举有不孝之嫌,心中颇为愧疚,然他久居汉境,深知得汉人认同之难,说汉话只是最基本的,行汉礼和书汉隶尤尚不足。
大汉普及官学已近十五载,整整一代人自出生至成丁,皆是接受官学教育,且是近乎免费的制式教育,且不谈学识,单论对汉民族的认同感,必是远超其祖辈父辈的,盖因他们生活在大汉横压万邦的恢弘年代。
归化之人,想要融入汉人之中,绝非易事,思想僵固的老年人更是如此。
年岁尚幼之人,归化后亦可进入官学就读,无疑更易融入。
阿苏谢去岁倾尽家财,在塬南邑购置了套小宅院,一家四口皆已册籍,今岁二月,官学复馆授课,招收新生,他虚年七岁的小儿子已然入读蒙学。
苏博,这是阿苏谢特意请总掌事为自家小儿子改的汉名,冀望他将来成为博学之人。
大儿子在改册汉籍时,也是改了苏姓,唤作苏冀。
提到改姓,阿苏谢不免有些懊悔,他昔年因功归化时,因太过亢奋,未及深思便是册籍了,竟没想到改为汉姓。
现今悔之晚矣。
大汉素来重视户籍制度,就学、从军、入仕、迁徙乃至购置田宅,官府皆要核鉴户籍,可不是只看姓名的,过往可有功绩,可有劣迹案底,皆是清清楚楚。
尤是要从军或入仕者,往上祖宗十八代都得核鉴得清清楚楚。
阿苏谢是甚么跟脚?
归化之民,想要向塬南邑府申请改名,真当你脸大么?
过往的户籍卷宗得翻找,书吏在改动前,还得请示户曹官,可不似后世华夏,可进行电脑作业,网上签核。
塬南邑居民已近愈百万,户籍原本连带腾本,各式卷宗千万册,若是任百姓随意更改姓名,书吏得活活累死。
实在要改的,必须得缴纳大笔赀财,还得府衙户曹先核准。
阿苏谢在归化入籍时忘了更改姓氏,现今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实际上,他更为自家长子遗憾,苏冀自幼聪慧,若是早些归化入汉,进入官学就读,将来无疑会有更好的出路。
然现今苏冀已虚年十六,超过了官办预学的就读年岁,学识底子又薄,且无预学的课业成绩和夫子鉴语,无法入塬南书院就读。
长安学区内,除却黄埔军学和政经官学,尚有长秋医学、师范学馆、匠工理学和营工商学等诸多学府。
营工商学面向最宽,就读要求也最低,然因其为私办学府,虽受太常府文教司辖制和监管,派下学监,然公府是不发放教育贴补的,任其自负盈亏,故该学府的束脩学赀颇为昂贵。
入学者,不是豪商富贾的子弟,便是各大商团派去进修深造的掌事们。
阿苏谢为购置宅邸已耗费不菲,没办法送长子入营工商学就读,现今只能带着他,继续替兰姿商团卖力,一来多挣些钱财,看甚么时候能攒足学赀,二来若苏冀也入了总掌事的眼,指不定也能晋个掌事,得着进修深造的机会。
只不过,进修深造皆是时日不长,且要与商团签订更长的雇佣契约,若有可能,精明的阿苏谢还是想靠自身努力,攒足钱财供长子正式就学。
值得一提的是,匠工理学本也是私办学府,却是得了公府教育补贴,使得束脩学赀极为低廉,庶民子弟凡完成预学课业,且在理工课目学有专精者,皆可申请入学。
然而,匠工理学的入学核鉴中,存在着一门重要的考评,即所谓的思想审查。
汉廷虽鼓励商贾从事外贸通商,然对各类理工技艺和匠师进行严苛的出境管制,凡大农府明定的管制品项,包括书籍和匠作,皆不得出境。
尤商贾在境外擅自兴建管制类工坊者,非但涉案之人枭首夷族,涉事国亦将遭汉廷重惩。
非但诸多藩属国,便连安息和巽加两大国,大汉与之签订邦约时亦是明定,若出现类似情形,须准予各驻外使馆的汉军在其境内抓捕孽贼。
阿苏谢明白,匠工理学乃是培养各类工匠乃至匠师的学府,故公府极为看重,择取的学子首重忠君爱国,对外族极端的排斥。
长子苏冀虽是聪慧,然去岁刚迁来汉境,非但难以通过匠工理学的思想审查,且其长相异于寻常汉人,饶是侥幸入学,只怕也遭同窗排挤。
营工商学的风气终归更为开放,更为适合苏冀。
可怜天下父母心,宁可倾尽家财,殚精竭虑,也要为自家孩子谋求最好的出路。
阿苏谢扭头看向自家儿子,见他又垂首捧书,饶是驼背颠簸,却仍专心苦读,不禁老怀大慰,镌刻着风霜的脸上,露出笑意来。
汉廷虽对理工典籍进行出境管制,然对涉及汉学的经史子集却不然。
皇帝陛下曾言:化外蛮夷,不通教化,当以汉学兴起文教,使其知我华夏礼仪之广大,文蕴之渊博,方心向汉室。
皇帝陛下又言:理工技艺,非汉人难以掌控,蛮夷得之,无异稚儿舞刀,稍有不慎,势必伤人伤己,朕不忍睹之,故教蛮夷永世只可读文史,不得习理工之术。
朝堂公卿皆深以为然,齐颂陛下圣明。
太常府更将此番圣谕编列入《汉帝语录》,宗正府亦将之撰入刘氏宗册,可为后世祖训。
廷尉府和大农府则颁布相应的律法和政令,且垂为定制,供后人依循。
大汉臣民亦是赞颂天子仁德,人人敦守笃行。
苏冀此时捧着的,正是从新华书局购买的汉学书册,乃是官办预学通用的文史教材。
虽说现今大汉的适龄孩童皆可入官学就读,然年岁偏大者,终归没赶上官学大兴,朝廷和各地官府皆在鼓励百姓识字识数,多有开设甚么扫盲班,遣教书先生为有闲暇且有意学习的百姓讲课,非但分文不取,且还管饭。
耗赀虽是不菲,然朝廷和官府出得起,也舍得出,加之少府和长秋基金每岁也捐出大量善款,供全民扫盲之举专款专用,全不在意少数只想蹭饭的刁民占了便宜。
仓廪足,而知礼仪。
老百姓吃饱肚子,才有心思读书识字,若是人人丰衣足食,刁民自然愈来愈少,顶多如后世华夏般,冒出少数民犬公知圣母表,无伤大雅。
现今万邦慑服,社稷稳固,百万雄师分镇五湖四海,各郡县府兵为数更众,就盼着山贼水匪冒头,也好剿匪立功。
读书识字就管饭,谁特么还蠢到沦为寇匪?
书籍,乃是文化载体,故新华书局对特定的文教书籍以成本价售卖,蒙学和预学的文史教材,更是售价极低。
百余页的线装书,售价皆在十钱之下,合数斤粟谷,寻常老百姓都买得起。
阿苏谢也是舍得在两个儿子身上花销,从蒙学到预学的教材,足足买了百余本,非止售价低廉的文史教材,便连相对较贵的理工教材也尽数买全了。
小儿子入官学就读后,固然可免费发放教材,然一步先步步先,不妨提早买全,况且大儿子年岁已大,不早些补足缺失,是不成的。
此番苏冀要随驼队往安息行商,带上了不少书籍,以便路上习读,却也笃守律法,没带理工类教材。
一路行,一路学。
行万里路,可读百卷书,待得他日返归,当已有所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