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章
第二日一早,宫中有轿辇来接,百里婧上了轿,跟着司徒皇后一起去往城郊崤山的凌云寺。<>木莲也随百里婧一同去了,偏院顿时便安静下来,再不用担心有人突然闯入。
远山松了口气,在给墨问端上熬好的药时,忍不住叹道:“主子,祸害总算是走了,这下主子晚上歇息都能踏实点了。”
墨问未言语,执起汤勺舀了一口药汁喝了下去,傻瓜三天不在,他确实是自由多了,在这偏院中行动再不必遮掩什么,也无须装作弱不禁风,只是……
第一夜没睡着。他没在意。
却不想,第二夜还是如此。
晚上躺在床上休息时,身边的位置空无一人,伸手摸过去空空落落的,他倒觉得有点不习惯。在一起才睡了多少天啊,总共也不到十天,她睡到酣处,大手大脚地张开,腿架在他身上,他不趁机动她已经算不错了,是个常人都忍不了。
可人就是个容易养成习惯的贱骨头,第一天她的腿架上来,他恨得拿手掰开,第十天,她人走了,他无论侧卧还是平躺都无法入睡,身边没温度,枕边没呼吸声,身上也没她那不规矩的腿的重量。
随手一模,摸到了枕边的深海血珀哨子,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地瞧着,活了二十四年,何曾有过如此惦记一个人的时候?夜都深了,还没有睡意。
索性翻身下了床,开了房门,走到小屋前,看空中那轮将圆的月亮,发出朦朦胧胧的光芒,它周围的云划出一道道四散的白色的线,直至很远很远。
就在这辽远的夜空下,墨问久久伫立不动,并非所有的情都是毒药,并非所有的人都不可相信,只是他的命不好,亲人反目,遍身虚伪,太多人希望他死。
来这偏院三年了,不曾觉得日子与从前有何不同,倒是最近这一个月,让他看到了许多的新鲜事,若非身处婧驸马的身份,他可能一辈子都察觉不到——纯真的拆不散的友谊,赤诚的坚贞不渝的爱情,还有,一颗笨拙却干净的心。
什么念头都被压了下去,只一个绵绵不绝地冒出来——
想把那颗心握在手心里,死死的,紧紧的,碎了也罢,粉了也罢,他都要。
为什么要?
因为在她的面前,他觉得从未有过的舒服和不舒服。
心不舒服了,需要她负责,心舒服了,想要更舒服。谁都是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小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一声轻微的问:“主子,您怎么还不歇息?江南的春天短,四月中都有蚊子了。”
是远山。
墨问忽地笑起来,没回头,只是眯着眼看天上的月,出声道:“远山,明日备好马车,我想去凌云寺瞧瞧。”
远山一愣,随即吃惊道:“主子,婧公主在凌云寺,您……您为何要去哪儿?”
“为何?”墨问低声自问了一句。
是啊,为何要去凌云寺呢?
想见一个人,是不是就应该立刻去见她?告诉她,她不在,他半夜三更起来看月亮……
很简单的原因,一点都不复杂,不是因为凌云寺是古刹,也不是因为皇后娘娘凤驾前往,因为她在那,所以,他要去。
墨问没再说话,唇边的笑意却遮掩不住,这是从未在主子脸上出现过的神情,温柔而缱绻,远山越看越是心忧,心里暗暗思量着,想问,又不敢张嘴……
四月十五一大早,远山出去准备马车,回来时,发现西厢“有凤来仪”前聚了不少人,连轿子都停在了院中,像是随时准备抬人出去似的。正惊愕,就见几个家丁搀扶着墨问的左右胳膊,将他从屋中带了出来。
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挟持,动作又大又粗鲁,墨问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任由他们架着走。远山急忙拨弄开人群就冲上去,正要开口,被一个小厮一脚踹翻在地。
那小厮哼道:“别碍事!这是带婧驸马去赛场,奉的是陛下的旨意!你小子居然敢拦着我们,不想活了么你!”
远山捂着被踹痛的肚子,急问道:“什么赛场?!”
“土鳖,这些年的饭都白吃了!今儿个是宫里的蹴鞠赛,圣上亲临,皇家的参赛队伍还差一个人,婧驸马能补上真是三生有幸!难道还敢不乐意?忤逆圣上的意思?别挡道!耽误我们的时间!”几个人骂骂咧咧道。
“蹴鞠赛?!”远山震惊不已,上前去拉墨问,“大公子身子不好,病着呢,如何能参加蹴鞠赛?这根本是想要了大公子的命啊!”
“滚开!”几个小厮不耐烦了,一使眼色,三个人上前将远山拖住,其余的人携着墨问上了架,径直给抬出去了。
待轿子消失在视线里,那三个人才将远山放开,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远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蹴鞠赛而已,若是主子使出隐藏的武功来,他一点都不会担心,可要是到了大兴国的君臣面前,他展露实力便会暴露身份,不展露真实武功一直藏下去,那蹴鞠如何长眼?
不能躲,不能藏,不能退,不能还击,这根本是无路可走!何人如此歹毒,竟设下了这个死局?早说过在此地呆下去会有危险,现在果真应验了!
……
墨问被硬塞到轿子里,一路从城东官员街抬入了皇城内,一丝恼怒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一大早梳洗罢,穿戴齐整,在“有凤来仪”中闲闲散步,只等远山备好马车去崤山,谁知这伙人竟匆匆闯入,二话不说就带他走。
但恼怒过后,心却定下来,如今这世上能让他忐忑不安的事,恐怕不会再有。身处的轿子跑得很快,十分颠簸,他不痛快之余,撩起一角帘子朝外看去,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
待轿子终于停下来,有内臣太监上前来请他,态度倒还恭敬:“婧驸马,老奴带您去换场上的衣裳。”
不用问他的意见,便给他换了一身白色的短打,裤脚和袖子都扎紧了,鞋也给他换了双跟脚的靴子,方便行动。
“婧驸马,请随老奴入场。”那内臣太监将他往一个角门里引,边解释道:“待陛下和各位大臣们都到齐了,这比赛就要开始了。如果婧驸马想要喝水,可以告诉老奴。”
告诉?
如何告诉?
他还没有恶趣味到在一个阉人的手心上写写画画。这倒好,他身边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想喝水可以,想退赛大约是不能了。
穿过一条半昏半暗的走道,便入了露天的蹴鞠场,只见偌大的蹴鞠场上绿草如茵,南北各有一个球门,两侧分别聚着一拨人,南边的六人着黑衣,脚下正在穿着八面皮制的蹴鞠,见他来了,他们的目光都转过来,其中有一人惊愕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是墨誉。说着便迎了上来。他的额头有细微的薄汗,干净明亮的眼眸中有真实的担忧。
知道墨问说不出话来,墨誉便问一旁的太监:“皇室的最后一个参赛队员是婧驸马?你们知道我大哥身子不好么?他不能参加蹴鞠比赛!”
那太监年纪不小了,做事颇为老道,被墨誉给凶了表情却丝毫没变,只是恭敬地低头作答:“回状元爷,这事陛下也是知道的,落驸马参加了,若让婧驸马缺席,恐怕让婧公主的面子上不大好看。所以,陛下一碗水端平了,把婧驸马也叫了来。状元爷莫担心,婧驸马只是守球门而已,不会受伤也不会耗费太多体力,这些奴才们都考虑到了。”
墨誉听罢,方才愤然的神色有所缓和,问墨问道:“大哥,你身子可受得住?若是不舒服,就奏请陛下推了去。”
墨誉担心稍减,墨问却在心里冷笑了声,他早看到了着黑衣的队伍里有司徒赫、墨觉和墨洵,守门是不需要费什么体力,但若有人存心不往球门里踢,将那蹴鞠专往他身上招呼,他自然是不能每场都躲过,这力道可轻可重,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墨觉、墨洵也许还行,司徒赫的脚底下有功夫,被他踢中,非死即伤。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墨问对墨誉笑了笑,示意他没事,便随太监一起朝着白衣的队伍走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韩晔。
司徒赫是莽撞的,心思外露,即便这场蹴鞠赛是他有心设计,也逃不掉他的眼睛。可韩晔不同,他的眼眸海一般的深,正如他藏匿起来的心思。而且,傻瓜几乎所有的眼泪都为了韩晔而流,韩晔处处占尽上风,让墨问在看到他时,莫名觉得非常不舒服。
若是可以,他真想在这蹴鞠场上与韩晔名正言顺地对上一局。
不过,很遗憾,墨问不会蹴鞠。
他从前不曾踢过。现学现卖,也许争不过韩晔。
这一点,又让墨问心里的不舒服加深了几分。
瞧见墨问走过来,场上个子最矮小的七皇子百里明煦往韩晔身后躲去,揪着韩晔的衣袖,小声道:“落姐夫,为什么婧姐夫也来了?他的脸好白好吓人……”
第091章
瞧见墨问走过来,场上个子最矮小的七皇子百里明煦往韩晔身后躲去,揪着韩晔的衣袖道:“落姐夫,为什么婧姐夫也来了?他的脸好白好吓人……”
上次因为口快被打了,百里明煦这次学聪明了点,只敢小声说。
韩晔的星眸无波无澜,直直注视着墨问的方向,静静地打量着,从墨问的步伐到他的吐纳,还有他的眼神……
最可疑的便是墨问的眼神。
高手若有心隐藏他的实力,旁人轻易看不出什么,却也偏偏容易弄巧成拙——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病秧子,居然能在当日他与司徒赫的交手中保持面色如常,当围观的众人神色各异时,他却丝毫不见吃惊和害怕。
如何解释这种淡然态度?要么,他就是个完全没有情绪变化的痴呆,孩童般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么,他就是藏得太深,将所有人都蒙骗过了。
到底结论如何,蹴鞠赛便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墨问已经来到他们身边,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碍于百里婧的身份,都主动与墨问打了招呼,墨问不开口,只是微笑示意。七皇子仍旧半躲在韩晔身后,与黎贵妃和百里落颇相似的眼睛怯怯地仰视着他,跟在三位哥哥后面唤道:“婧……姐夫……”
只韩晔一人未曾对墨问的到来做出任何反应,仿佛因为婧公主的缘故,他对墨问也十分不待见了似的,明明将同队比赛,却如此冷漠疏离。
蹴鞠场的北边有个看台,看台左右两侧的文武百官来了一大半,虽然听不见场上在说什么,但看他们的表情、动作和站立的位置,也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对面着黑衣的司徒赫等人还在练着传球,自古不学无术的恶少年们总有一项项绝技,斗鸡、摔跤、蹴鞠,等等,不胜枚举。墨觉、墨洵、司徒赫、黎戍四人中的任何一个,在蹴鞠单踢玩“解数”时都能保证球始终不着地,种种的花样动作各有各的名字,什么燕归巢、佛顶珠、拐子流星,他们当年在盛京城的蹴鞠社里都练过,现在踢着,熟门熟路,毫不费力。
黑衣队除了墨家三兄弟、司徒赫、黎戍之外,还有兵部尚书谢炎的大公子谢玄,此人也是盛京纨绔里的极品,尤擅蹴鞠,只不过这蹴鞠赛带有观赏性,若是赢了虽有荣耀,却也等于给文武百官逗乐子,犹如被他们戏耍了一番似的。
好面子的纨绔们往年都不屑参赛,是以知道他们球技好的人不多。司徒赫倒是有本事,这次能把几个蹴鞠高手都凑齐了。墨誉球技一般,但守门绰绰有余。
今日天不大好,有些阴,已经过了辰时三刻,太阳还是不见踪影,只在东边放出些许亮光来。皇室这边的几个人起初不动,但七皇子百里明煦到底是孩子心性,看黑衣队练得火热,他急了,将蹴鞠踢过来,招呼他的三位哥哥道:“三哥、四哥、五哥,我们也练练吧!”
三位皇子倒还配合,绕着半场跑了一圈,技术也还算可以,七皇子边踢边跑,远远唤道:“落姐夫,到你了!”
韩晔接住飞过来的球,在足尖颠了几下,忽地一个飞踢,猝不及防地朝墨问所站的球门射去,蹴鞠飞旋着,恰恰贴着墨问的肩侧擦过,撞在了木制的球门内,发出一阵轰响。
蹴鞠在耳畔射过时,发出的呼啸声,只有墨问一个人听得见,高高竖起的发有一缕被劲风吹落,正好垂在唇边,使得他苍白的面容添了一分魅惑。如此明显的挑衅,不似晋阳王世子的一贯作风,墨问沉静的黑眸不易察觉地深了几分,孱弱立于人前的,是他无力反抗的身影。
“好!踢得好!”
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落驸马球技不错啊。”随即响起一个威严而浑厚的中年声音,从不远不近的看台上传来,却情绪如在耳畔,看台上和蹴鞠场上的人都因为这声音而跪下了,高唱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景元帝在黎贵妃和其余几位嫔妃、公主的陪同下上了看台。
“平身吧。”景元帝在看台上坐定,才又开口道。
众人谢恩起身,四下安静无声,只等着圣上发话。
景元帝环顾台下的蹴鞠场,目光却还是落在了韩晔身上:“朕以为落驸马不仅才学过人武艺精进,没想到连蹴鞠这玩意儿也会一手。朕原本还担心遇到赫将军和墨家兄弟,驸马和皇子们会吃不住,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啊,这蹴鞠赛定然很精彩!”
韩晔一笑,恭敬而礼貌地鞠了一躬,却并未答话。
景元帝转头对左相墨嵩道:“墨卿家,你这几个儿子了不得啊,场上统共才十二人,你们一家子就占了四个位置……”话锋一转:“不过,朕的儿子也不少,加上两位驸马,皇室也不乏人才啊,哈哈哈。”
“吾皇万岁,几位殿下都承陛下英武风范,犬子贪玩,若是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轻判。”左相自瞧见场上那几个儿子,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老二老三顽劣成性,老大病弱不堪,老四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今天却也搅了这趟浑水。
要知道,与圣上的儿子们较量,岂能当真?
若是赢了,陛下会不高兴,若是假装输了,陛下会更不高兴,这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往年他从不让他们几个参与其中,这次忘了提醒,倒惹出是非来了,连病怏怏的墨问也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刚刚韩晔那一踢,所有人都喝彩,左相却没法跟着一起乐,场内的十一人,连十岁的七皇子都会蹴鞠,墨问恐怕连这玩意儿都没碰过,如何不是丢人现眼?
“左相大人此言差矣。”景元帝认真道,“比赛而已,哪有什么皇子、驸马之分,上了场都只为了赢,好男儿就该认真地较量,只要不使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不当之处可言?”
左相连连称是,额际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景元帝又望向另一侧的黎国舅,笑道:“国舅大人,原来令郎不仅唱戏唱得好,连这蹴鞠也有一手,朕刚刚入场瞧见他传的那脚球,甚是老道啊!”
黎国舅眯着小眼睛笑,脸上横着明显的肉,挤得眼睛越发小了,憨憨道:“陛下过奖,那畜生就是不务正业,臣一定好好督促他用心为朝廷为大兴江山出力,勿再终日碌碌无为……”
“好!虎父无犬子啊!”景元帝赞了一声,面上仍旧保持着笑意,虽然分不清他是真的赞美还是纯粹客气一番。
“陛下,今日姐姐和婧儿都未到场,婧驸马竟上了蹴鞠场,他的身子可吃得消?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婧儿回来,恐怕又要闹得天翻地覆的。”黎贵妃忽地开口道,说话的时候笑意盈盈,听语气也真心为了墨问好。
“爱妃倒是贤惠,不为煦儿担忧,倒惦记起婧驸马来了,这谁亲谁疏可还分得清?”景元帝似笑非笑道。
内务府不知今日司徒皇后不到场,在御座左右分别列了两个位置,凤座上却是空空,黎贵妃坐在景元帝右侧,她的旁边是百里落。
黎贵妃好不尴尬,百里落忙打圆场:“父皇,母妃一直对婧儿妹妹视同己出,父皇如此一说,太伤母妃的心了。”
“朕何尝怪罪黎妃了?只是朕对煦儿这孩子颇为担心啊,场上数他年纪最小,又没上过这场面,若是受了伤可如何是好?不过,黎妃的担忧却也不无道理,朕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了。”景元帝这么说着,锐利的眼睛从空了的凤座上掠过,又转头看向场内,对身边的高贤说了句什么。
高贤缓步走下蹴鞠场,来到墨问身边,问道:“婧驸马,陛下说,您若是觉得不舒服,就换人吧。您可以么?”
大庭广众之下,不会说话的病秧子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这是墨问第一次如此公开且张扬地在人前露面。一个月前的回门宴,只有为数不多的皇室宗亲参加,有些显赫的朝臣甚至从未见过婧驸马的真实面目,虽然他的名字已经在所有人的耳中飘了许多时日。
闻名不如见面。朝臣们看到的墨问,与传说中有相同之处,却也有不同之处。他的身子与传说中一样不健康,却又比传说中多了一丝遗世独立的气质,并非如此丑陋不堪,但若要配上婧公主,真是十个墨问都做不到的。
高贤的话说得轻飘飘,只要墨问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也无须写什么字,但是,墨问的心思却转了几转,若他摇了头,便是将傻瓜置于难堪的境地,让在场的所有人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感慨:哦,果然,婧公主嫁了个半死不活的废物,连守个球门都做不到。
墨问是从来不注意什么脸面的人,也从不觉得指责和羞辱值得在意,他的脸皮厚得足以去筑城墙,可偏偏此时此刻,他跟那些尚未说出口的流言蜚语较起了真,还有,韩晔刚刚踢出的那一脚蹴鞠让他十分不舒服……
不论进还是退,名声都已经如此破败不堪,倒不如,索性碎得更彻底些。
墨问忽地扬起唇,对着高贤点了点头,意思是,他可以。
高贤走回御座前,如实向景元帝禀报了:“回陛下,婧驸马说,他可以继续比赛。”
高贤的声音尖细,传得远,方才还安静的台上顿时一片讶然之声,连场内的墨家两兄弟都忍不住相互对望了一眼,一贯懦弱只知退不知进的病秧子,竟不怕死地点了头。不过,点了头更好,他们才不担心他死不了。
相对于众人的惊讶,韩晔和司徒赫的面色却十分正常,韩晔是一丝表情波动都无,黎戍暗暗用胳膊捣了捣司徒赫,低声咬耳朵道:“喂,赫,病驸马吃错药了?给他跑的机会都不跑,找死啊这是。我说,真要弄死他?墨家老二老三可都是猪脑子,一下手就收不住……”
司徒赫脚底下踩着蹴鞠,凤目微眯,淡淡应:“他想死,就成全他。看这回,还有谁来救他。”
“婧驸马勇气可嘉!”景元帝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就别磨蹭了,高贤,把漏壶摆上,可以开始比赛了。”
高贤满面笑容地吩咐太监去办,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蹴鞠赛正式开始!”
盛京的蹴鞠赛已经很成熟,比赛有时限和专门的裁判,在一个时辰内谁射入对方球门的数量多,哪方便获胜。
第092章
听罢景元帝的话,高贤满面笑容地吩咐小太监去办,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蹴鞠赛正式开始!”
大兴盛京的蹴鞠赛已经很成熟,比赛有时限和专门的裁判,在一个时辰内谁射入对方球门的数量多,哪方便获胜。
用以计时的漏壶已经摆上,接着,场内响起震天的鼓声,蹴鞠赛拉开了序幕。
按照比赛的规矩,每队的六人各司其职,一人为球头,两人为次球头,两人防卫,一人守门。
皇室队中,三皇子为头球,韩晔、七皇子为次球头,四皇子、五皇子防卫,对面黑衣队也成“一二二一”队阵站定,兵部尚书公子谢玄站最前方为头球,司徒赫、墨觉站第二列,为次球头,墨洵与黎戍为防卫,墨誉守门。
众人蓄势待发,墨问和墨誉分别立于各自队伍的球门前,双手戴着特制的厚手套,因为守卫多数时候得以手接球。赛场规矩,除守门者外,其余队员不得以手碰球,而守门者不得离开球门外划出的半弧形范围,是否射门并不受限制。
待裁判一扬手中的旗帜,一声令下,将球往空中一抛,双方便开始了激烈的争夺。
球落到半空,谢玄飞起一脚,朝正北墨问所在的球门踢了过去,被三皇子截住,蹴鞠在他脚尖和脚后跟颠了几下,又传给了韩晔,韩晔带着球朝南边一路掠过,正前方挡着司徒赫。韩晔、司徒赫二人脚底下功夫都不弱,一白一黑的衣衫斗在一起,八面皮质缝合而成的蹴鞠在他们脚下争过来夺过去,谁也不相让,看台上的人看的眼睛都不眨。
虽然蹴鞠场上禁止恶意伤人,但因为争蹴鞠而发生的正当角逐却不算在其中,不过,实力总有悬殊,若有人武功稍稍弱了些,便要吃大苦头。
几番争执后,蹴鞠又到司徒赫脚下,却见七皇子百里明煦猝不及防一个蹬腿下铲,整个人从司徒赫胯下钻了过去,叫道:“四哥,接着!”
说着,便将蹴鞠踢给了四皇子,四皇子隔着不远的距离射门,蹴鞠准确地朝正南边的球门射去,看台上的人发出一声赞叹。
景元帝摸着胡子点头笑道:“煦儿这孩子球技有所长进啊,连胯下之辱都能受得,让朕很是意外。”
前半句是赞美,后半句却不明其意,景元帝的目光仍旧直视着场上,黎贵妃与百里落对视了一眼,黎贵妃笑道:“陛下,煦儿年纪还小,不懂什么,这些都是蹴鞠场上的内官们教的,臣妾浅薄,对蹴鞠没甚研究,还要求陛下多教教煦儿才是。”
四皇子射出的蹴鞠被黎戍用胸脯顶下,他炫技似的表演了好几场,蹴鞠在他膝上、脚尖跟玩似的,待腻歪了,才笑嘻嘻地踢给了司徒赫:“赫,给你吧!”
……待补的分界线……
跟亲们解释下:蹴鞠这个东西有琴不大了解,查了好几天的资料,又查了很多现代足球的资料,还是不大明白,所以写得很卡,先占章,明天补齐……
景元帝环顾台下的蹴鞠场,目光却还是落在了韩晔身上:“朕以为落驸马不仅才学过人武艺精进,没想到连蹴鞠这玩意儿也会一手。朕原本还担心遇到赫将军和墨家兄弟,驸马和皇子们会吃不住,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啊,这蹴鞠赛定然很精彩!”
韩晔一笑,恭敬而礼貌地鞠了一躬,却并未答话。
景元帝转头对左相墨嵩道:“墨卿家,你这几个儿子了不得啊,场上统共才十二人,你们一家子就占了四个位置……”话锋一转:“不过,朕的儿子也不少,加上两位驸马,皇室也不乏人才啊,哈哈哈。”
“吾皇万岁,几位殿下都承陛下英武风范,犬子贪玩,若是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轻判。”左相自瞧见场上那几个儿子,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老二老三顽劣成性,老大病弱不堪,老四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今天却也搅了这趟浑水。
要知道,与圣上的儿子们较量,岂能当真?
若是赢了,陛下会不高兴,若是假装输了,陛下会更不高兴,这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往年他从不让他们几个参与其中,这次忘了提醒,倒惹出是非来了,连病怏怏的墨问也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刚刚韩晔那一踢,所有人都喝彩,左相却没法跟着一起乐,场内的十一人,连十岁的七皇子都会蹴鞠,墨问恐怕连这玩意儿都没碰过,如何不是丢人现眼?
“左相大人此言差矣。”景元帝认真道,“比赛而已,哪有什么皇子、驸马之分,上了场都只为了赢,好男儿就该认真地较量,只要不使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不当之处可言?”
左相连连称是,额际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景元帝又望向另一侧的黎国舅,笑道:“国舅大人,原来令郎不仅唱戏唱得好,连这蹴鞠也有一手,朕刚刚入场瞧见他传的那脚球,甚是老道啊!”
黎国舅眯着小眼睛笑,脸上横着明显的肉,挤得眼睛越发小了,憨憨道:“陛下过奖,那畜生就是不务正业,臣一定好好督促他用心为朝廷为大兴江山出力,勿再终日碌碌无为……”
“好!虎父无犬子啊!”景元帝赞了一声,面上仍旧保持着笑意,虽然分不清他是真的赞美还是纯粹客气一番。
“陛下,今日姐姐和婧儿都未到场,婧驸马竟上了蹴鞠场,他的身子可吃得消?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婧儿回来,恐怕又要闹得天翻地覆的。”黎贵妃忽地开口道,说话的时候笑意盈盈,听语气也真心为了墨问好。
“爱妃倒是贤惠,不为煦儿担忧,倒惦记起婧驸马来了,这谁亲谁疏可还分得清?”景元帝似笑非笑道。
内务府不知今日司徒皇后不到场,在御座左右分别列了两个位置,凤座上却是空空,黎贵妃坐在景元帝右侧,她的旁边是百里落。
黎贵妃好不尴尬,百里落忙打圆场:“父皇,母妃一直对婧儿妹妹视同己出,父皇如此一说,太伤母妃的心了。”
“朕何尝怪罪黎妃了?只是朕对煦儿这孩子颇为担心啊,场上数他年纪最小,又没上过这场面,若是受了伤可如何是好?不过,黎妃的担忧却也不无道理,朕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了。”景元帝这么说着,锐利的眼睛从空了的凤座上掠过,又转头看向场内,对身边的高贤说了句什么。
高贤缓步走下蹴鞠场,来到墨问身边,问道:“婧驸马,陛下说,您若是觉得不舒服,就换人吧。您可以么?”
大庭广众之下,不会说话的病秧子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这是墨问第一次如此公开且张扬地在人前露面。一个月前的回门宴,只有为数不多的皇室宗亲参加,有些显赫的朝臣甚至从未见过婧驸马的真实面目,虽然他的名字已经在所有人的耳中飘了许多时日。
闻名不如见面。朝臣们看到的墨问,与传说中有相同之处,却也有不同之处。他的身子与传说中一样不健康,却又比传说中多了一丝遗世独立的气质,并非如此丑陋不堪,但若要配上婧公主,真是十个墨问都做不到的。
高贤的话说得轻飘飘,只要墨问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也无须写什么字,但是,墨问的心思却转了几转,若他摇了头,便是将傻瓜置于难堪的境地,让在场的所有人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感慨:哦,果然,婧公主嫁了个半死不活的废物,连守个球门都做不到。
墨问是从来不注意什么脸面的人,也从不觉得指责和羞辱值得在意,他的脸皮厚得足以去筑城墙,可偏偏此时此刻,他跟那些尚未说出口的流言蜚语较起了真,还有,韩晔刚刚踢出的那一脚蹴鞠让他十分不舒服……
不论进还是退,名声都已经如此破败不堪,倒不如,索性碎得更彻底些。
墨问忽地扬起唇,对着高贤点了点头,意思是,他可以。
高贤走回御座前,如实向景元帝禀报了:“回陛下,婧驸马说,他可以继续比赛。”
高贤的声音尖细,传得远,方才还安静的台上顿时一片讶然之声,连场内的墨家两兄弟都忍不住相互对望了一眼,一贯懦弱只知退不知进的病秧子,竟不怕死地点了头。不过,点了头更好,他们才不担心他死不了。
相对于众人的惊讶,韩晔和司徒赫的面色却十分正常,韩晔是一丝表情波动都无,黎戍暗暗用胳膊捣了捣司徒赫,低声咬耳朵道:“喂,赫,病驸马吃错药了?给他跑的机会都不跑,找死啊这是。我说,真要弄死他?墨家老二老三可都是猪脑子,一下手就收不住……”
司徒赫脚底下踩着蹴鞠,凤目微眯,淡淡应:“他想死,就成全他。看这回,还有谁来救他。”
“婧驸马勇气可嘉!”景元帝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就别磨蹭了,高贤,把漏壶摆上,可以开始比赛了。”
高贤满面笑容地吩咐太监去办,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蹴鞠赛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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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亲们解释下:蹴鞠这个东西有琴不大了解,查了好几天的资料,又查了很多现代足球的资料,还是不大明白,所以写得很卡,明天补齐,争取把这章写完整……
第093章
冲击力太大,熟悉的身子被大力反弹开,急急往后倒退了几步,后背撞进他怀里,低低闷哼了一声。墨问身子一僵,低垂的黑眸一缩,忙伸手将怀中人扶住。
“婧小白!”
司徒赫大惊失色,对那抹海棠红急唤出声。
不仅是司徒赫,球场上、看台上所有的人都被眼前所见震惊,百里婧着一身海棠红宫装,长裙飘飘,发髻高高挽起,乌发上插着一支彩凤金钗,脚上着一双绣花翘头的宫廷鞋履,这装束,只有嫡公主才敢如此张扬,而这身打扮本该端坐看台之上与皇室共赏赛事,或者在凌云寺中为大兴江山社稷祈福。作为一位嫡公主,她理应端庄贤淑,不失帝国风度,可是她却没有遂了众人的心愿,在这女人多数不愿涉足,而男人冲锋陷阵的地方横冲直撞来了!
百里婧赤手接住司徒赫的一脚蹴鞠,在场的人都有些胆寒,聪明的人会躲,再不济的人会用脚借力,谁会傻到不偏不倚地生生受了。
百里婧稳住身形,大口喘息,将手里抱着的蹴鞠随手扔在了地上,偏头咳了一声,唇角渗出一丝血来,她抬起袖子随意一抹,回头对上墨问的眼睛,柔声问道:“受伤了么?”
她这一扔,司徒赫的射门便算是败了,不得分。
墨问低头直视着她,唇边一丝笑意也无,全然不似平日的温雅,百里婧只当他吓着了,牵起他的一只手,握得紧紧的,折身对看台上道:“父皇,驸马身子不好,已经比了大半场,得休息了,儿臣请求替驸马上场。”
看台上的人望望百里婧又望望景元帝,皇室队中途插了个人进来,使原本必胜无疑的黑衣队失了一球,这应当算是犯规。
然而,景元帝却没半分恼怒,威严而锐利的双眸似有笑意,问道:“婧儿,你这身红妆如何替夫上场啊?”
这一问,就是允了的意思。
百里婧跪地拜谢道:“多谢父皇成全!儿臣这就去换过衣服,请各位稍事休息。”
说完,拉着墨问朝东侧的角门而去,这个蹴鞠场她太熟悉了,不需要太监指引,都知晓该往哪里去。
墨问由她牵着,神色还是没缓过来,眉头微微锁着。
司徒赫那一声惊慌失措的唤没得到百里婧的回应,心里堵得难受,喉咙也卡着,谁也没有交代,也顾不得任何人的眼光,抬脚朝百里婧远去的方向追过去,黎戍拽不住他,在原地气得跺脚:“喂!赫!你去哪儿?!你这个叛徒!”
入了角门,百里婧换了身皇室的球衣,内官却说蹴鞠场准备的新靴子不够,没法换下她的绣花鞋,而他们这些内侍和宫女的鞋子又不大干净,顿时为难地看着百里婧,等她发怒。
百里婧却没生气,走到静坐着的墨问身边,蹲下身道:“靴子脱下来给我穿。”
墨问的一身球衣还没换下,后背被汗浸透,凉飕飕的冷,他不知在想什么,脸色苍白,心不在焉。听见百里婧这么说,他没有异议,顺从地抬起脚,百里婧替他把两只脚上的靴子都脱了下来。
内官随即为墨问拿过他早上自穿的鞋,让他换上。又比对着百里婧的脚,在墨问脱下的靴子里垫了一层又一层的棉絮,才重新递给了百里婧,百里婧随后穿在了脚上,勉强合脚,比鞋底带着高度的宫廷翘头鞋方便多了。
百里婧一边弯腰穿另一只,一边吩咐道:“带驸马去把汗湿的球衣换了。”
内官应了,对墨问一俯身,做了个恭敬的“请”的姿势。
墨问看着百里婧脚上的靴子,眉头锁得更深更紧,起身随内官去里屋换衣服去了。
百里婧刚将两只脚都穿好靴子,司徒赫便闯将进来,急急拉过她的手,道:“婧小白,让我看看!”
百里婧立刻手握成拳,不让他看掌心,大力一挣,推开司徒赫的手,别开头不去看他。
如此明显的拒绝,让司徒赫心里猛地一痛,他梗着嗓子,重复着一字一句道:“婧小白,让我看看你的手。”
百里婧双手都捏得紧紧的,扭头看着司徒赫,眼眸中掠过深深的失望,哑声低低的:“赫,你想杀了他,你真的想杀了他……要是他被你那一球打中,就真的活不成了!”
“活不成又怎样!他死了,你就自由了!”司徒赫一恼,高声喝道。
百里婧咬唇,反问道:“所以,你让母后带我去凌云寺?就是想把我支开,好对墨问下手?往年你根本不会参加蹴鞠赛,你们这么多人对付他一个人,每一球都往他身上砸,他不过是个病人,他怎么躲?他往哪里躲?!赫,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我不想让你变成这样!我现在就很自由,过得很好,你为什么总觉得我过得不好?你为什么总要替我操心?!”
她一声比一声语气更重,砸在司徒赫心口上,心脏的位置无声地绞痛着,司徒赫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半晌才苦笑道:“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总要替你操心?婧小白,先是韩晔,后是墨问,你喜欢了谁就死心塌地的,恨不得天塌下来也替他们顶着。我越长岁数越招你厌烦,像个老妈子似的在你耳边絮叨,怕你受伤,怕你受苦,怕你被辜负,到头来,在你心里,他们却都比我重要,是么?你愿意受伤,愿意受苦,就是不愿意好好的让我放心……”
司徒赫接连说道,直至再也说不下去,凤目的余光瞥见墨问的藏青色衣角从里间走出,司徒赫没再看百里婧的表情,猝然转身进了甬道,回了蹴鞠场。
百里婧本能地伸手去扯司徒赫的衣袖,奈何司徒赫走得快,她竟没扯住,眼角有泪,未滑落之前,她自己抬手抹去了。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百里婧回头,对正走来的墨问笑道:“我去比赛了,让内官领你去看台上坐?”
墨问却上前两步,摇了摇头,牵过她的手,正要像平时一样在她的掌心写字,一垂眸却发现她的掌心一片青紫,刚刚与蹴鞠接触过的地方没有一块完整,皮肉里头充了血,看起来异常骇人,可见司徒赫那一球下了多狠的力道。
百里婧要抽手,墨问却不放,一手轻托着她的掌心,一手在她手背上写道:“我想在内场看着你,不想去看台上。”
百里婧笑笑,没拒绝:“好。”
两人携手入了蹴鞠场,一直到百里婧踏入蹴鞠比赛划出的场地,旁人止步,墨问才松了手,内官搬了把椅子,让他坐在场内。
百里婧径自朝皇室队走去,她的脚上穿着墨问的大靴子,那高高的公主髻已经改作普通的男子髻,只在头顶处揪成一团,颇为简洁。
见她入场,场上、看台上也稍稍安静了些,百里婧却没走向球门,反而停在韩晔身边,却没对韩晔说话,而是将方才墨问戴的手套递给四皇子,道:“四哥,我记得你的守门技术不错,不如去守门吧。”
“好。”四皇子为人内敛,欣然接了手套,往球门走去。
百里婧又对满头大汗脸色发虚的七皇子道:“七弟,踢了这么久腿疼了吧?去和五哥一起防卫,我来替你。”
百里婧从小在男孩堆里长大,她的蹴鞠是司徒赫教的,无论是腿上功夫还是战略布局都比他们几个皇子要好得多,不学无术的恶少年,她也算其中一个。
七皇子百里明煦被母亲黎贵妃和姐姐百里落教育,要把当初受了百里婧的那一巴掌连本带利地还回去,可是孩子气说忘就忘,别的地方也许还会想起来不服气一番,可在这蹴鞠场上,面对百里婧如此肯定的口吻,他抬了抬确实很痛的腿,忙不迭地点头:“嗯。好!”
防卫虽然也需要实力,但若是次头球进攻得当,他们会少受很多罪。
皇室队简单调动了一番,还是三皇子为球头,四皇子守门,七皇子和五皇子防卫,次头球就变成了韩晔和百里婧二人。开球前众人按照“一二二一”的队列站好,百里婧与韩晔离得很近。看台上的人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看向他们俩的目光却很微妙。反目的旧情人此刻需要并肩作战,从前在所有人面前大闹的婧公主能平静地面对么?队友之间需要互相配合才能踢好比赛,他们之间可能有默契么?
黑衣队的队列还是没变,只是众人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司徒赫由原本一心一意想致墨问于死地,到此刻的心灰意冷,比赛胜负如何,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黎戍的心始终不变,无论对面站的是谁,都改不了他来玩玩的初衷,他只是担心司徒赫,不停地拿胳膊肘暗暗去捣司徒赫,司徒赫没反应,他低低骂了一声:“婧小白在对面,舍不得踢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谢玄是一心想赢比赛,他是盛京蹴鞠社的现任社长,已经在兄弟们面前夸下了海口这回要赢个漂亮,如果输了赛事,那就栽了跟头了!方才被病秧子墨问气得不轻,这会儿必须得大大方方地使出全部的功夫来!
墨家老二、老三见到百里婧比看到墨问还要恼火,十几日前的百里婧将他们的妻踹下水,又将他们的手腕拧得脱臼,脖子差点放干了血,在相府的下人们面前丢尽了颜面,如此新仇旧恨怎能不报!
场上比分二比一,各就各位,又是一阵锣鼓敲响,裁判扬起了开球的旗帜,将蹴鞠往空中又是一抛,尖着嗓子宣布道:“比赛继续!”
负责计时的太监早已将剩下的时间算出,这会儿,盯着漏壶,继续计时。
这次的比赛较之上一场总算公平了许多,球由黑衣队的谢玄率先抢到,但被韩晔夺了去,蹴鞠在他脚底下带了一段路,传给了前方的三皇子,靠近南边场中后方时,又被墨觉勾着,颠了几颠,还没热,又到了百里婧脚下,
百里婧转了个圈,发现左右前后都是包围,此时,就各人站的位置来看,最适合的就是传给韩晔……遂不假思索,灵巧地用脚后跟将蹴鞠踢向韩晔,韩晔随即凌空而起,借势将蹴鞠射向球门,司徒赫消极比赛,蹴鞠从他身边擦过,他也毫无抵挡的意思,竟失了挽救的机会。
墨誉在蹴鞠朝他射来时,张开怀抱一扑,被蹴鞠上的巨大力道震得撞在了球门上,蹴鞠落地,却还在球门的禁区内。
皇室队得一分。比分再次拉平。
人声欢腾,这记球踢得漂亮,韩晔和百里婧二人配合得相当默契,并不是每个人都敢在比赛时用“蝎子摆尾”这一花哨怪招,而百里婧喜欢。
当年在鹿台山上,师父十分严厉,禁止他们玩乐不学无术,百里婧在盛京时和司徒赫他们玩习惯了,久久不踢蹴鞠便有些心痒,木莲有次下山给她带了只蹴鞠回来,她欢喜极了,偷偷拉着韩晔去后山玩蹴鞠。
韩晔的蹴鞠功夫与赫不相上下,但他的花样没有赫多,她玩久了知道自创招数,用脚后跟来踢球,还笑嘻嘻地说,这叫蝎子摆尾!
韩晔接住她的歪球,蹙眉在她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道:“以后不准用这种踢法,若是一个不小心,你的腿就折了!”
其后她屡教不改,玩的兴起时便忘了韩晔的教训,还是照旧踢她的“蝎子摆尾”,不忘指挥:“韩晔,以后要是我踢蝎子摆尾,你要接住哦,我这叫虚晃一招,吸引对手的注意力,他们肯定都会看我的脚后跟,你再趁机射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嘿嘿,这不算狡诈吧?”
韩晔清淡的眸柔和,眉梢上挑,叹气道:“师父禁蹴鞠,不尊师命者严惩不贷,丫丫又想去碧桃树下扎马步?”
她那时候脸皮真是厚的很无敌,师训也吓不着她,她猛地扑进韩晔怀里,抬头轻咬他的下巴,不讲理地纠缠道:“韩晔也踢蹴鞠了,要扎马步一起扎,韩晔跑不了的。”
韩晔低头望进她的眼,一本正经地问:“我也去扎马步,谁抱你回去?小无赖。”
她不满地咬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视着韩晔清淡的眸,忽地咧嘴嘻嘻一笑,双手将韩晔的腰搂得更紧,身子左右晃着,好不得意:“无赖就无赖,韩晔喜欢小无赖。扎了马步,韩晔就没力气了么?那小无赖抱韩晔回去也行啊。”
韩晔原本还面无表情的面容立刻就破了功,爽朗地笑出声,平日里清淡的星眸闪出柔和而温润的光亮来,拉着她的手,再用脚挑起地上的蹴鞠,沿着后山的石阶和潮湿的丛林往回走,声音里还是带着笑的:“小无赖,不扎马步能自己走么?”
爱人之间总是有那么多亲热的昵称,无论那个词是褒是贬,从爱人带着宽容和宠溺的口中叫出来,通通都那么甜蜜那么温柔,听了一遍还不够,想一直一直听他这么叫她。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韩晔的身后上山,突然良心发现似的乖起来:“韩晔,其实,你牵着我,我就可以走很远的路的,不用抱,也不用背,你别放手就好了。要是你突然放了手,也许我不会摔下去,可我就不认识回去的路了……师父说鹿台山上又有虎,又有狼的,吃了我怎么办?赫在那么远的大西北,他想来找我也赶不及……”
韩晔没回头,却在笑,打断她的话:“胡思乱想什么?小无赖的手攥着我的手这么紧,我怎么放得开?”
“哈哈哈!”她在韩晔身后大笑,为自己的无赖行径,两只手将韩晔的大手攥得更紧,“韩晔,以后咱们离开鹿台山了,一起去找赫踢蹴鞠吧?我们三人一组,夺了蹴鞠社的第一把手吧!”
韩晔应:“好。”
“我踢‘蝎子摆尾’的时候,你要接住,趁机射门,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好。”
……
“好!”
来自看台上的阵阵喝彩,将记忆里那个清淡却温柔的回应冲断,百里婧看了眼韩晔,他也在看她,可不过一瞬,他便移开了目光,小跑着朝中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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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已补齐,亲们表漏看了哦。
另,想说明一下,有琴写惯了清水古文,所以,肉神马的其实并不多,像chengzi这样的老读者可能清楚,所以看到前面墨问猥琐的时候会觉得难以接受。
有琴其实也觉得这种事需要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乃们这样情绪激动要肉,琴妈只能躺下,随便乃们割了来烤、煮、蒸啊有木有!
+_+但素,人肉是酸的。
第094章
“好!”
来自看台上的阵阵喝彩,将记忆里那个清淡却温柔的回应冲断,百里婧看了眼韩晔,他也在看她,可不过一瞬,他便移开了目光,小跑着朝中场而去。
百里婧轻轻一笑,也朝中场跑去。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一些模模糊糊的习惯罢了,她的“蝎子摆尾”不是因韩晔在而踢,同样,韩晔接了她的球又怎样?
多少未实现的诺言和对未来的念想,在一起时来不及实现,分开后才一一做梦似的铺展开,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了当初那种迫不及待欢喜的心。而且,赫也与她所期待中的不一样,竟站在她的对立面,每走一步,每退一步都危机到彼此的“生死”。
“时辰还剩两刻,比赛继续!”
随着计时太监的唱和,裁判一挥锦旗,激烈的蹴鞠赛再次展开。黑衣队在司徒赫手上失了一球,都很不满,尤其是墨觉墨洵,二人原本就与司徒赫不和,此番因为司徒赫的邀请一同来对付墨问,却反被百里婧搅局,他们心里早就憋不住气了。
裁判一下令,他们便再不听司徒赫的指挥横冲直撞,时间越来越少,谢玄也有些着急,于是,黑衣队彻底失了和谐,也使整个对阵大乱。
皇室队进宫的三皇子被墨觉撞开,墨洵为他开道,百里婧挡在他跟前,紧缠不放,墨觉躲不开身,顿时恼羞成怒,携着蹴鞠的那只脚卯足了劲,将鞋面上的蹴鞠重重朝百里婧踹了过去!
司徒赫站得远,没法救她,眼睁睁看着蹴鞠朝她砸过去,百里婧不防墨觉会在此时伺机报复,飞速的蹴鞠踢过来时,她立刻腾空倒翻了两个跟头,身子轻盈跃起,堪堪躲过了飞射而来的蹴鞠!然而,双手撑地时,左手手腕和两掌掌心剧烈一痛,她刚刚翻起的身子猛地往后跌去……
墨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脚才迈出去一步,就定住了。
因为,百里婧被韩晔拦腰救起,长臂稳稳圈在她的腰上。他们的位置靠近蹴鞠场的边缘,若是百里婧跌下去,便会撞上禁区外的铜制镶金的鼓架,鼓架上雕刻着象征皇室的五爪盘龙,盘龙的角异常尖锐,若是被刺到,恐怕受伤不轻。
谁都没想到是韩晔救了百里婧。
看台上静悄悄,蹴鞠场内也是。
谁知百里婧被救起的那一刻,猛地一个鹞子翻身从他怀里退开,后背硬生生撞到鼓架的盘龙角上,双手撑着鼓面才勉强站稳。
“呲——”
皮肉和衣衫被划破的声音。
正在击鼓的宫廷鼓手吓呆了,百里婧却站直了身子,盘龙的尖角也随着她姿势的站定自皮肉里拔出,她望了一眼韩晔,韩晔方才伸出来扶她的那只手此刻背在身后,清淡的星眸微微低垂着,没看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四周比刚刚韩晔救起百里婧时还要安静,甚至无人注意方才墨觉的攻击算不算得当。
“婧公主,您……奴才该死!”大块头的宫廷鼓手突然反应过来,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百里婧的手伸到背后,按了按伤口上流出的液体,手上的、心上的痛早就麻木,这点痛已经没感觉了,皮肉伤而已,何况,她自己都看不到伤口。
百里婧没看叩首不止的鼓手,而是一脚掠起地上的蹴鞠,顺势踢到了墨觉怀里:“我没事,继续比赛吧。”走过墨觉身边时,低声警告道:“再不按比赛规矩来,我立刻把你的腿拧断!”
墨觉踢过那一球后着实也有些后怕,看到百里婧撞到盘龙角上他更是吓傻了,平日里他如何想着报复都好,可如今是在景元帝的面前,他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对天下第一公主下毒手,若是百里婧真有了个三长两短,他的脑袋将立刻不保!
百里婧既然肯警告他,便是不会追究,墨觉擦了擦额际的冷汗,抱着球就往蹴鞠场中心走去。
嫡公主之所以高人一等,是与生俱来的,她下过了命令说没事,蹴鞠赛便继续进行,景元帝也没有任何反对。
锣鼓声中,场内黑白对峙,奔跑的队员中唯一一位女子身形灵活矫健,她的白衣背后染着一抹红色的血迹,夏日的球衣轻薄,衣衫被划破处可以看到裸露的一块皮肉,异常刺目。
墨问自方才立起身来,便再也没坐下去。他不能说话,那个照顾他的内臣在一旁笑道:“婧驸马,婧公主说没事,肯定就没事,您别担心,坐下好生瞧着婧公主比赛吧。”
坐下?如何好生坐下?他的妻在前方替他上阵,受了伤,流了血,他却不能救,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摔得鲜血淋漓,这种心口发堵连气都喘不了的感觉,谁懂?她不要韩晔救,她不要司徒赫救,她压根没想过他墨问会有本事救她,无用的人分了诸多等级,他墨问是最无用的那一个。
韩晔踢出的蹴鞠频频出错。要么快了一步,要么踢错了方向,一撞上那抹艳红,他的眼神便飘忽不定,可怎么都避不开,终于,让黑衣队的谢玄逮住机会进了一球。
三比二。
此时距离蹴鞠赛结束不过半刻钟,黑衣队已经由进攻改为防守,皇室队若是想得分,必须得正面进攻。
七皇子百里明煦急坏了,一边跑一边道:“婧姐姐,怎么办啊?没有时间了!我不想输给他们!”
百里婧没应,截住司徒赫脚下的球,道:“赫,对不起了!”说着就将蹴鞠踢给了三皇子,皇室队的几人护着三皇子往南场冲去。此刻,韩晔已经恢复了如常的淡漠,他的脚下带着球,被墨觉墨洵等人拦住,进退无路,这时,百里婧上前两步,站在南场的边缘处,与韩晔并列而行,喝道:“球给我!”
韩晔看向她,百里婧毫不回避地望着他的眼,只是眼中不带任何欢喜和笑意,只是寻常的队友之间的命令罢了,韩晔的脚顿了顿,却还是将蹴鞠踢给了距离球门不远的百里婧。
借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百里婧又来了一次花哨的“蝎子摆尾”,用脚后跟将这蹴鞠踢进了球门,堪堪从墨誉的腿侧砸了进去,墨誉被蹴鞠掠过的劲风带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皇室队得一分。
“铛——”
一声锣响。
比赛时间到。
裁判宣布:“此次蹴鞠赛,两方打平!”
看台上的文武百官们都鼓起掌来,表示对这场精彩的蹴鞠赛的祝贺,而场内的众人却没有一丝喜悦。
打平,打平,便等于什么都没有得到,付出的汗和血,换来了徒劳无功。
裁判判定结果之后,便静等景元帝做评,景元帝捋着胡须笑道:“虽然打成平手,但此次蹴鞠赛着实精彩啊!朕好些年没瞧过这种激烈的赛事了,想来盛京城的青年们还有朕的皇儿驸马们都很乐在其中,朕十分欣慰!蹴鞠可强身健体,我大兴国的子民都可练上一练,身子强了,万事才有了底子啊!”
“吾皇圣明!”
群臣高呼道。
景元帝偏头对高贤说了些话,高贤弓着身子连连点头,尔后,才直起身往前走了一步,高声宣布道:“陛下有旨,今日参加蹴鞠赛的诸位,尽皆有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蹴鞠场草地上的十二人,包括墨问,都跪下谢恩。
景元帝与群臣先后散了,高贤却走下场来,对百里婧道:“婧公主,陛下担心您的身子,让老奴来瞧瞧,已经让太医过来替您诊治了。”
百里婧还没答话,原本阴霾的天突然下起了雨,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得又快又急,完全不给众人缓冲的时间,宫人们急急忙忙地搬着蹴鞠场内的东西。
再生气也罢,一下雨,司徒赫本能地走到百里婧身边,伸手要抱她走,却见一件藏青色的宽大外袍罩在了女孩的头上,盖住她消瘦肩,也将她裸露在外的伤口完全遮住,而墨问只着一件中衣站在女孩身边。
蹴鞠场内参赛的这些人,不论是司徒赫还是韩晔,亦或是墨誉,谁都只着一件球衣,脱不了,只有墨问才有外衫。
百里婧偏头冲墨问一笑,墨问将她的手攥住,却未像从前那般用力握紧。
司徒赫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没再继续问她疼不疼,而是大步朝出口的角门走去,头也不回。黎戍看了眼百里婧和墨问,立刻追过去:“赫将军!赫将军!咱先把衣服换了再走成不?这雨他娘的怎么下得这么突然!”
百里婧看着司徒赫远去的背影,心里难受极了,墨问牵着她往前走,她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曾回头看身后的韩晔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
蹴鞠场上的人渐渐走光,只剩韩晔一个还人站在原地,从头到脚都被大雨浸湿。
“夫君。”
一道女声在身后响起,随即,一把油纸伞高高举过韩晔的头顶,一袭素色点缀着浅紫花纹的衣裙停在他的身侧。
……
“丫丫,你怎么在这儿?”山路崎岖中,他颇惊讶地停下脚步,四周都是青青竹影淅沥雨声。
少女从冰冷的石阶上跃起:“下雨了,我来接你啊,你下山的时候没带伞,我担心你淋湿了。但是……韩晔原来带伞了啊……”她有些失望:“那我就是多余的了……”
他什么也没说,往石阶上走了几步,停在她面前,却抬手将自己手中的伞收了,矮了身子钻到她的伞下,笑道:“现在满意了?”
少女笑靥瞬间绽放,眉眼弯弯,干脆地答道:“满意了!”
“韩晔,要是下雨,我就来接你。”
“嗯。”
“你带了伞,我也去接你。”
“好。”
……
丫丫,你竟从没想过有这样一个时刻,下雨了,你手中无伞,而韩晔,也孑然一身。
第095章
百里婧的后背受了伤,又淋了雨,伤口一触到衣服便疼,刚刚在赛场上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两只手的掌心已经变作了紫红色,不仅拳头握不起来,就算想弯一弯手指都不行。接那一球的时候胸口着力,内脏也受了震动,气血上涌被她强压了下去,如今,精神一松,便再也压不住,她用手掩着嘴,偏头咳了一声。
雨中,墨问扶着她双肩的手用了些力,将她半搂在怀里,停下脚步无声询问。
百里婧勉强抬起头,对上墨问的眼睛,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来:“我没事,你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回家吧。”
内官为他们撑着伞,百里婧身上的球衣还没换,两人相拥着走出蹴鞠场的角门,车马就停在外头,有未见过的小太监牵过一匹马来,相当没眼色地问百里婧:“婧公主,下雨了,您是继续骑马还是乘车?若要骑马,奴才已替您备下了雨衣。”
初夏时节,雨中骑马漫步也是一种乐趣,贵族闲来无事,常做这些普通百姓看起来无聊的事,这蹴鞠场的小太监见怪不怪了。
墨问听着小太监的询问,眉头锁紧。
继续骑马?
凌云寺距离大兴皇城的蹴鞠场并不近,若非快马加鞭,她怎么可能及时赶到?
百里婧没答话,倒是身后的高贤啐了那个内官小太监一口:“该死的奴才!雨天骑什么马?好玩么?快扶公主和驸马上车,好生护送着回相国府!”
高贤是司礼监的总管,宫里所有的太监都归他管,又是景元帝身边的红人,一般的官员见着他都要礼让三分,何况是这些小太监们,更是拿他当正经主子伺候,他发完话,几个内官便唯唯诺诺地搀扶墨问和百里婧上了马车。
临走时,高贤还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头问道:“婧公主,陛下已经让太医赶去左相府上候着了,您好生养着身子,老奴就不远送了。”
百里婧听不见高贤说什么,没有理睬,墨问对他点了点头,算是礼貌,马车的帘子刚放下,听见车夫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马车开始缓缓往前行驶,百里婧身子一软,猛地朝外侧栽去。
墨问慌忙将她抱住,稍一用力带回怀里,她已经完全没了意识,身子软绵绵无知无觉,唇边渗出一丝丝潮湿的血迹,看得墨问黑眸一眯。
司徒赫那一球太狠,完全要致墨问于死地,若她不来,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这一球的力道和位置,他躲不得,躲了便会被识破,他这些年来的伪装也将一并被揭开,否则,以一个寻常人、病秧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好运气,能这生死一击的蹴鞠也能躲得过?
但是,倘若不躲,生生受了,他至少得断几根筋脉,才能骗得过去,或者只能以重伤断气来结束这个身份。
无论躲与不躲,病秧子墨问的气数都算是尽了。
他的妻救了她一命,让他得以继续装下去,得以安然无恙地坐在这车内,听帘外雨声潺潺。
可是,为何竟没有半点占到便宜的快感?为何他满心满眼里都是愤怒?火气大的想把她连皮带骨地吞下去,一个十六岁的莽撞少女,她到底用了何种拙劣的手段让他如此不舒服?从来都是他让别人不舒服,现在到了她这儿,却彻底反了!
马车不快不慢地沿着红色的城墙往皇城外走,马蹄的哒哒声,车轮的轱辘声,还有大雨的哗哗声,将周围其余的声音都盖住了,墨问单手圈住女孩的腰,另一只手贴着她的背,将源源不断的内力送入她体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到了相府西门前,墨问抱着百里婧下马车,就见远山和木莲撑着伞迎上来。
“婧小白怎么了?”木莲急坏了,就想伸手来扶。
然而,墨问蹙着眉,看都不看她一眼,又有远山隔着,木莲近不得百里婧的身。远山将伞撑过墨问的头顶,急躁道:“别挡路!”
入了西厢“有凤来仪”,太医也已经到了,却并不是常来相府的孙太医。
检查了一番,那太医道:“婧公主背后由利器所伤,得立刻用药酒清洗,然后上药,若是迟了,恐怕会有炎症……”可是百里婧毕竟是公主之身,伤口又在背后,那个稍显年轻的赵太医不敢造次,为难地站在原地。
墨问看他一眼就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缓步走上前去,接过了赵太医手中的药水、纱布,回到绣床前坐下。
怕压着她的伤口,墨问将百里婧身子朝下伏睡着,她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球衣,球衣背后被划开长长的一道裂缝,雪白的肌肤中央是一道深深的鲜红伤口,血水混着雨水,很有些血肉模糊。
墨问俯下身,双手捏住球衣染血的裂口边缘,“哧——”的一声,血衣被从中间撕开,顿时整个雪白的后背都露出来。
药酒消毒很疼,他用柔软的纱布蘸了药酒替她清洗伤口,一触她便疼得一颤,伏在枕上的脸皱成一团,眉心也拧得厉害。
墨问被她的颤抖弄得停停顿顿,总算给她清洗好伤口,又上了药,单手搂她起来,用纱布包裹住她的伤口,在后背和腰腹间缠了一圈又一圈。
绣床前垂着一道又一道的纱幔和帘子,外头的人只能看到投在床幔上的两道影子,别的什么都瞧不见。木莲站在太医身侧,目光一直盯着墨问的动作,神情越来越凝重……
包扎好伤口,又将薄被盖在百里婧近乎裸露的背上,墨问才拂开纱幔走出来。这时,太医接过远山取来的冰块,对墨问道:“婧驸马,婧公主背上的伤需一天换一次药,手背上的淤血得先用冰块敷,二十四个时辰后方能用热水敷,切记切记。微臣再开个方子,抓几副药内调一番,应该没有大碍。”
在“有凤来仪”里伺候的丫鬟们都觉得有些奇怪,从何时起,公主和驸马竟换了位置,病秧子驸马聆听着太医的嘱咐,而一向强势的婧公主却躺在床上病着?似乎,只过了两日而已。
太医开好了方子,墨问却没有递给远山,而是折身交到了木莲手上,他不需要说一句话,意思却很明显,让木莲去抓药。
若是百里婧醒着,木莲还可能推脱一番,但现在百里婧不醒人事,木莲作为她的贴身侍女,除非亲自抓药才能放心,木莲只好接过药方,冒着雨出门了。
送走了太医,大小丫鬟们各司其职,熬药的、送水的、准备冰块的,各有各的忙。墨问坐在床前,用包好的冰块给百里婧敷着手掌心。
冰块太凉,初初放在手上时也许会觉得舒服,可时间一场,便会冷得手脚痉挛,百里婧一冷就要抽手,墨问只好用两只手强握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动,可不一会儿她的手背和手腕都冻得紫了,身子缩成一团。
只有病痛这种事,他完全不能替她,不论是裸露在外的伤口,还是藏在血肉中的淤血,都只能由她自己独自面对。不论他是心疼还是内疚,那伤口都不会因此而复原,只有用时间来慢慢熬,时间到了,伤口凝结,淤血化尽,在此之前,冷着冻着烧着灼着,她都得承受。
真是不习惯,当他以孱弱之姿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她从来都如此强势,将他护在身后,如今,他依旧如此孱弱,她却昏迷不醒了。薄被下只伸出一个脑袋和一双冻得发紫的手,人还是侧躺着的,这个姿势僵硬又难受,若是时辰久了,肯定全身都要疼。
墨问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的人,忽地叹息一声,颇不耐烦地将她的身子抱起来,不牵动她的伤口,大手贴在她光洁如丝绸一般柔滑的背上,他用内力温暖她的四肢百骸。见她深锁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墨问方才那张不耐烦的脸也化作淡淡笑意,俯身在她近在咫尺的唇上轻咬了一口。
吻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也许能迷惑人心,也许可以叫人生死相许。可咬,无论力道轻了还是重了,都是带着丝丝缕缕的恨,恨比爱深刻得多,也只有恨才会让人花费力气去咬——
那么,这恨又从何而来呢?
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爱的起因也许有很多种,恨的起因却只有一种。
唯有爱,才能带来恨。
“大公子,热水准备好了,您去沐浴吧。”
远山忽地开口道。
墨问身上松松垮垮披着间外衫,里面的衣服都淋湿了,还来不及换下。
大公子?
墨问抬眼朝层层的帘外看去,远山垂首立在那里,恭敬而谦卑。墨问勾起唇角,大公子这个身份,还可以瞒多久?
言多必失,可即便他不开口说话,露面的次数多了,也将带出些蛛丝马迹。骗过了多数人,却骗不过少数人,何况如今眼线如此众多,他的身份终究有一天纸包不住火……到那时,墨问只有一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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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稍晚。
第096章
木莲抓了药回来,煎好了,送到房里来时,已经傍晚时分了,百里婧还未醒。
木莲是婧公主的贴身侍女,不用禀报便可入内,她掀开层层纱幔闯入时,见墨问正坐在床头给婧小白敷着冰块,冰块用厚棉布包着,且和婧小白的手掌之间隔了很厚的一层,不会轻易冻伤。
墨问已经换过了衣服,一身素色外衫,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还有些潮湿,因为冷,他的脸色越发地苍白,连唇也一丝血色都无。听见脚步声,他朝木莲来的方向看过去,沉静的眼眸温和且无辜,不带半分凛冽。
这种无害的外相,让木莲的困惑又深了一层。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何时是真,何时是假?
“咳咳……”
墨问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十分难听,不像个正常人会发出的,又因为冷,嗓子更比平时哑了几分。
木莲微微福了福身,将药放在一旁的高几上,立在床边道:“驸马,公主有我照顾着,你回去休息吧。”
墨问冲她露出淡淡笑意,却固执地轻摇了摇头,双手还是没放开冰袋,冰袋被他按在掌心,没有棉布的包裹和阻隔,相比于百里婧手腕处的白净颜色,可以看出墨问骨节分明的手指冻得发青。
墨问摇头的意思很明显,他不走,他要留在这里。
木莲的脾气暴,从未将这个病驸马放在眼里过,语气顿时重了些:“驸马的身子本就弱,若是不慎病倒,又要让公主为你操心,到时候更加不得安宁了!驸马若是为公主好,就回偏院歇息吧,这里有我们这些丫头照看着,不会有事。”
墨问垂下的眼眸一眯,隐约浮起层层杀意。
“木莲姑娘,你怎可如此同大公子说话?真是不分尊卑!婧公主难道都没有教过你规矩么?”远山刚入屋内,就听到木莲如此说话,分明带着埋怨,不由地连声责问道。
今日一大早,远山急急闯入凌云寺,为了墨问参加蹴鞠赛的事将正在礼佛的婧小白匆忙叫回,连皇后娘娘和住持大师等高僧都撇下了。
婧小白当时走得急,司徒皇后不让她走,命禁军拦下,婧小白却不管不顾,打退了禁军,径自闯过层层守卫下山去了。木莲和远山碍于禁军的阻拦,都没能追上去,然而,木莲却看到司徒皇后的脸色着实很差。
如果不是在寺院重地,扰乱佛门清净的远山很可能都无法活着下山。而且,无论是之前墨问所喝的药,还是此番婧小白被支开时墨问恰好被“请”去参加蹴鞠赛,都可以看出司徒皇后对墨问的态度——杀之无妨。
若非有人默许,朝中的大臣、蹴鞠场的内官,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将病弱的婧驸马请上蹴鞠场?守门说来好听,不需要耗费体力,其实却是个只能站着不动让人随便打且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动位置。
木莲不知赛场上的具体情况如何,单看结果,婧小白弄得浑身是伤昏死过去,而病驸马安然无恙能走动能疗伤,那么,肯定是婧小白将墨问救了,且为了他而弄出一身伤,这个结果,又要给多少人带来刺激?
木莲是山野之中长大的丫头,从来不是好惹的主,对待老四墨誉时没尊没卑,对待毫无压迫感的墨问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此刻更是瞧着墨问主仆不顺眼,对着帐外道:“远山,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擅闯婧公主的卧房!驸马没有教过你规矩么?”
如此盛气凌人且挑明了的不满,让远山气得捏紧了拳头,而墨问正思虑着如何应对时,百里婧的手一动,突然睁开了眼睛。
墨问忙折身看向她,木莲瞥见墨问的举动,也回头朝百里婧看去,见她醒了,木莲忙跪在床前,紧张地问:“婧小白,你怎么样了?”
声音比刚刚小了许多,也温和了许多。
百里婧眉心拧着,抽回正敷着冰块的手,强撑着胳膊想要起身,却被墨问按住了身子,动不了,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百里婧这才将目光看向墨问,她张了张口,声音弱的很:“我要起来……”
墨问摇头。
“让我起来。”百里婧到底是习武之人,这点伤算不了什么,还是有足够的力气推开了墨问的双手,见她撑着床的双掌不便,木莲忙扶着百里婧坐起身。
百里婧扭头,看了看窗外,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好问:“什么时辰了?天亮了么?”
木莲柔声道:“天快黑了,雨也停了,你已经躺了一下午,饿了没有?药和粥都熬好了,先喝哪一样?”
百里婧眼神迷离,又问:“还是四月十五么?”
“嗯。”木莲应。
百里婧遂不再挣扎,安静地靠在了木莲肩上,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十五了,天上有月亮么?记得带小黑去晒月亮,但千万别把它弄丢了,要不然,三师兄会把它烤了吃掉。”
“……”木莲听罢这话,沉默了一会儿,咬着唇狠狠点了点头,应答的声音都小了:“嗯。”
至此,墨问才知,她说的是胡话,神志半清醒半糊涂,她记得是四月十五,却不记得那只叫小黑的白胖兔子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被她下令丢了。这个四月十五,是哪一年的四月十五?
百里婧笑了,全然忘了身上的伤痛:“喝完药我就睡,醒了,大师兄也该回来了,是不是?”
木莲抬眼看了墨问一眼,随后柔声应道:“嗯。喝药吧,睡一觉就好了。”
百里婧捧着木莲端过来的药碗,一口气将汤药喝下,随即裹紧薄被,身子侧向里头,乖乖地睡了。
木莲一只手持空了的青瓷碗,另一只手为百里婧掖了掖被子,就蹲在原地对墨问道:“驸马,公主要休息了,手心里的瘀伤隔一个时辰木莲会为公主冰敷一次,驸马大可放心。”
墨问的脸上半丝情绪波动都没了,也根本没打算留在此处,起身拂开层层纱幔和帘子缓步往外走去。
魔障太深,现实中她已经认了命,可以在面对旧情人时做到镇定自若,然而,神志不清时,她还在继续着从前的美梦,和旧情人在一起的种种她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睡梦中无数次地重演,怕是连她自己也无力阻止。
暴雨过后,地上又湿又滑,墨问踩着软泥入了偏院的月洞门,步伐匆匆,远山在身后急追,却还是有些跟不上。
进了桃林,周围的阵法大变,墨问忽然停下脚步,出声道:“让孔雀和黑鹰来见我。”
远山惊讶不已,三年了,主子从未主动召见过黑鹰孔雀,是不是要启程回去?又是惊又是喜,远山忙不迭地应:“……是!远山这就去!”
就在当日百里婧落水的小池边,墨问负手而立,忽地两道黑影在他身后跪倒,齐齐唤道:“属下拜见主子!”
墨问没回头,也未让他们起身,他天生高高在上,辽远而空阔的声音像自远方传来:“法华寺地宫查得如何?”
左侧的纤细黑影答道:“不止一股势力在查,但是,法华寺的藏经阁被重兵把守,门禁森严,轻易不得入内,药师塔距藏经阁不过百步之遥,属下只入内一次,发现药师塔七层灯室亮有四十九盏长明灯,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四十九盏长明灯?”墨问沉吟了一声,“作法招魂?”
“想必如此,孔雀会继续探查究竟!”那纤细黑影垂首道。
右侧的黑影魁梧,见墨问再不开口,便问道:“主子,您要启程回去么?今日您的处境凶险,属下万分担忧,好在您最终化险为夷。可您若再不回去,白家的人恐怕会一日比一日猖狂,如今北上的门禁已封,再这般下去,主子恐怕会……”
“会回不去?”墨问替他说完,随即嘲讽般朗声笑了:“就凭白家?薄延若是处理不了这些小事,他可以自刎西江了。”
两道黑影对视了一眼,纷纷噤声。
墨问看着空中的那轮圆月沉默良久,想起方才他的妻那一声做梦似的呓语:“十五了,天上有月亮么?”
天上的月亮有多圆,他的愤怒与不甘便有多深,昨夜的朦胧情丝此刻一片冰凉,被她兜头浇下一盆又一盆的大雨。
“边疆近日似乎平静了许久,东兴的将军皇子都有工夫玩蹴鞠了。一月之内,我想看到东兴手忙脚乱。”墨问望着月亮的黑眸寒波生烟一般冷凝,与他平日里的沉静无害完全不同。
两道黑影俱惊道:“薄相他不会……”
“薄延若是敢不从,就杀了他的那只九命猫。”墨问的身子纹丝不动,语气越来越冷:“白鹿若是不从,就告诉她……我正在回去的路上。”
孔雀、黑鹰察觉出男人的坚决,丝毫不像在开玩笑,看来今日的蹴鞠赛真的惹恼了主子,可是,边疆一乱,受益的是谁?暴露行踪,受损的是谁?主子为何变得如此急躁且糊涂?
二人迟疑着,终于还是垂下了脑袋应道:“属下遵命!”
第097章
你曾羡慕过的最平静悠远无忧无虑的时光……是在什么时候?
七岁以前的记忆大都模糊了,只记得母亲大红色的华美而艳丽的锦袍,云髻高高挽起,那是帝国最尊贵的嫡公主才有的雍容华贵。////然而,母亲在提起司徒家时,美丽的容颜总是会带上点点愁绪,若有似无,难以掩藏。
那时,司徒家的家主已经是当朝一品骠骑将军,此时的晋阳王府还被唤作“公主府”,盛京城西的官员街比现在要冷清得多,司徒家的小辈男丁也不止司徒赫一人,他记得,司徒赫还有个堂兄。
并不是所有的混混一开始都可以做得了老大,司徒赫之前,他的堂兄司徒睿便是那群混混中的第一人。官员街的孩童不多,他无聊了与同胞的弟弟出府寻找玩伴。
那天,远远瞧见一群孩童在踢蹴鞠,八面皮制的圆球在他们脚下穿花似的游走,弟弟很感兴趣,挤上前去,要与他们同玩。孩童年纪虽小,却那么认生,他们五六个人停了脚下的蹴鞠,司徒睿带头问他:“你们是谁家的?”
弟弟急切地脱口而出:“公主府的!”
司徒睿与司徒赫对视了一眼,忽地将手中的蹴鞠朝他俩砸过来:“公主府的?我们司徒家不带公主府的人玩!谁让你们姓韩!”
谁让你们姓韩……
七岁那年,那道圣旨念罢,公主府被抄,他们举家被驱往北郡府,那个太监也低声骂了一句:“谁让你们姓韩。”
北郡府有茫茫的大草原,一望无际,每年的秋天,鸿雁南飞,母亲都会站在城楼上看着南国盛京的方向,她仍喜欢穿一身大红色的锦袍,发髻还是梳得很高,与从前一般无二。
可每每看到母亲愁容惨淡的样子,他都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天,母亲会从高高的城楼上跳下,衣裙飘飘,像每年夏天漫山遍野盛开的红色虞美人?
……
十八岁他以质子身份回到盛京,景元帝赐的宅邸偌大,却并不是新建的宅子,只是将十年前陈旧的“公主府”更名为“晋阳王府”罢了。
那一天,他独自一人从护城河边走过,看到一群人在放风筝,其中有一对特别扎眼,高个子的少年和矮小的小女孩,两个人都着一身火红,从衣饰上来看,家境应该相当不错。
他忽然便停下了脚步,想起年少时曾带弟弟去放风筝,风筝虽然只是那么普通的小物什,却也能让他们玩上一整天而不亦乐乎。
然而,不一会儿,红衣少年突然将手中握着的风筝线丢下,折身就要走,那些正各自放着风筝的男孩子都在劝他:“司徒,别去了!你去了也赢不了!”
“是啊,听说那人是大兴国第一美貌,我们这些人连他的边儿都抵不过,你去不去都一样啊!你打我,我也要说!”
“……”
种种的言语虽然带着劝,更多的却夹杂着怂恿,使得红衣少年更加难以收敛,脚步越走越快。这群人中唯一的那个女孩还在摆弄她的风筝,她人小,力气也小,风筝飞得远了便握不住,她终于高声叫道:“赫!赫!快点!快点过来!风筝要飞了!我手痛!拽不住了!快点!”
比方才千万句的劝还管用,红衣少年迈出去的步子又折回,从背后握着女孩的两只手帮她把风筝稳住,女孩扭头看着少年,一副认真的样子,语气笃定,嗓音清脆:“赫,你不用去了,也不用和他比,放心吧,那个叫韩晔的人肯定没有你好看!”
红衣少年顿时咧开嘴笑,英俊的眉宇间满是自得,将方才那些男孩的怂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笑道:“婧小白说是,那就是。”
十年过去,司徒赫已经不认识韩晔,而韩晔就站在护城河畔的垂杨柳下,不远不近地听着别人或好或坏地评价他,他没折身离开,也没像十年前那般自讨没趣地道一声:“可以带我一起玩么?”
他们会不会嘲讽地看着他,然后再次嗤笑反问:“谁让你姓韩?”
十八岁,只剩下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连少年时懵懂无畏的性情都丢了。他如此羡慕司徒赫和婧小白的时光,不用与任何人相比,他在她心目中最好看。
十九岁,红衣女孩贸贸然闯上鹿台山,她才刚来一个月,却日日去后山偷听他吹笛,又每每因此耽搁时间致使晚课迟到,而被罚扎马步担水锄草……反正,师门内不轻不重的惩罚她都受过。然而,她屡教不改,照旧还是每日都去后山,一直坚持了半年,他吹笛子时她都在。
女孩太执着了其实很招人烦,尤其还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烦了她,不再去后山,她也不纠缠,只是日日清晨给他送上一盘从后山新摘的果子,鲜艳而甘甜,或者,摘一支新鲜的碧桃花插在瓶中,摆在他的窗台上。
鹿台山上的岁月真漫长,与遥远的北郡府凛冽的寒风呼啸不同,与盛京潮湿繁华的热闹也不同,他每每推开竹窗,瞧见的都是活泼的生机,或一抹躲躲藏藏又小跑而去的红色身影。
春、夏、秋、冬,分明的四季由一个女孩日日送来,她的眼睛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致,看着她每日送来的东西,便会知晓时光走到了哪里,山上开了什么花,叶子是否已黄了。
然而,那天早上,他推开窗却没看到她送来的任何东西。窗台上没有,地上也没有,一片空空落落。
他垂下眼睛,捏紧腰间的笛子,不知是怅然还是自嘲,勾唇笑了。
那么小的女孩,没有了耐心,自然也就不再来了吧?何况,他从未给过她任何回应,她心灰了也说不定。脑子里突然便忆起那年在盛京的护城河边,她对司徒赫说:“赫,你不用去了,也不用和他比,放心吧,那个叫韩晔的人肯定没有你好看!”
其实,那个叫韩晔的人……
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他从未觉得他的外貌值得赞美与恭维。
早课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婧小白一夜未归,师父已经让人四处去找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刚坐定的椅子上站起,脚步匆匆地奔向后山。他从前练笛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深处有不少的奇花异草,然而,也有飞禽猛兽出没,所以,猎人们常常会在此处设下陷阱。
山中雨后的清晨,草木都是潮湿的,他的鞋和衣摆早已湿了,终于,看到她的一只鞋挂在一截断了的枯枝上。
心忽然就提起来,他拨开一层枯枝杂草,一处塌下去的陷阱顿时露了出来,他俯身往下看,见她的人正坐在深深的坑洞里,一只手按着左脚的脚腕,另一只手却捏着一枚碧绿的叶子,凑在唇边吹着,破碎的调子隐隐约约听得出是他曾吹过的曲子。
已经被困陷阱,她却不慌不忙,没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吓得哇哇大哭,他心里一松,两手捏断了一截枯枝,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洞底的女孩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到他,大大的眼睛瞬间亮了,身子前倾,惊喜地唤道:“大师兄!”
上鹿台山习武的人,学制最多为五年,五年一过,无论有没有学出名堂,师父都会赶人,他们这一批的师兄弟以韩晔为长,个个都唤他大师兄,这个称呼他已经听了两年,却从没有一声如此刻这般触动他的心弦,一遍一遍地在心底回荡,始终停不下来。
他蹙着眉看她,扯了根藤蔓,滑入窄窄的坑洞中,离地越来越近,才发现她的左手心都是血,左边的脚腕处一大块的皮肉露在外面,她的人还笑眯眯的,毫不害羞地仰头问:“大师兄,你特地来找我的么?”
他落在地上,看到猎人用以捕猎的夹子被掰开丢在了一边,铁夹子上也是血,正值春末,什么猛兽毒物都已活了,他还在铁夹子旁看到一条被石头砸在七寸上的青色毒蛇。
她的胆子大得出乎他的意料,却也让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蹲下身,撕碎了衣衫的一角将她的脚腕扎紧,随后一言不发地将她抱起,跃上洞口,一步一步往树林外走。
被他抱着,她起初有些害羞,身子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还时不时拿眼瞟他,后来见他扳着脸不高兴,又从怀里掏出个毛茸茸的东西来,小心翼翼地摊开手道:“大师兄,送给你好不好?”
他低头去瞧……
一只小白兔,缩着两耳窝在她的手心里。
二十岁的弱冠成人礼,这只小白兔,是他收到的唯一一样礼物,他这才恍惚知晓,早上推开窗没瞧见她送来的东西时为何会那般失落。现在,总算不再失望了。
“以后,不准再来这片林子。”他没说要不要这只兔子,也没说喜不喜欢,而是严肃地命令道。
女孩点点头,有点失望,把小兔子又放回怀里,垂下脑袋,轻声道:“昨晚我以为我要死了……”
他脚步一顿。
“但我总觉得第一个找到我的人……不会是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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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二更稍晚,争取多写点。
第098章
她点点头,有些失望,把兔子又放回怀里,垂下头轻轻道:“昨晚我以为我要死了……”
他的脚步一顿。
“但我总觉得第一个找到我的人……不会是大师兄。”
她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十分笃定,夹着绵绵密密的失落和沮丧。
“已经找到了你。”他继续往前走,脱口而出,怕她听不懂,他又补充:“你猜错了。”
她咬唇,点头:“嗯。”
被困了一个晚上,大约折腾够了,她不复往日的聒噪,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他白色的衣摆沾了一圈湿泥,鞋踩在杂乱的草丛中,走起来颇为沉重,沉静了一会儿,突兀地开口问:“疼么?”
怎么可能不疼?伤得这么严重,流了许多血,却未听她呻吟半句。
她仰起脖子看他,好半天才答:“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他拧眉,低头对上她的眼。
她笑:“要是赫在,肯定疼,大师兄在,我不知道疼不疼……”
他无法理解她的逻辑,眉头拧得更深,抬脚涉上山坡,未作答。
女孩随后解释:“赫心疼我,所以我敢说疼,大师兄好像一点都不关心我,所以,我不知道……”
“现在,你可以说疼了。”他打断她的话,薄唇抿着,视线注视着前方的路,脸色不大自然。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立时展露笑颜,双臂就着他身子的力道支撑,高高仰起头,吻在他的脸颊上,中气十足地大声道:“好疼啊!但是,没关系!”
爱情的种子就随着她这一声无赖般的喊而抽出新芽,在他懂了感情,而她兴许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彼时,女孩不过十三岁。
当鹿台山上的大师兄和小师妹公开在一起之后,她性子里的无赖本性便显露无疑,一点小伤小痛都要让他看,以此换得他更多的注意力。
“韩晔,我手破了,好疼。”她找到正在做早课的他,手里拿着沉重的用来除草的锄头,毫无疑问,她又因为做错事而遭师父惩罚,锄草时被藤上的倒刺刮到了,纤细的手指上一长串的血珠滚落。
他放下手里的书,搂她过来坐在他腿上,握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叹了口气含进口中,吮吸了一会儿,血止住,她看着他笑,脸色通红,笑容灿烂:“不疼了。”
他无奈,摸着她的头发,眉头蹙着,眼眸清淡:“三年过去,快及笄了,怎么一点都没长进?什么时候才能不被师父罚,不让自己受伤?别人手上的茧是练剑时磨的,你是锄草锄的。”
她垂着脑袋,掀起眼皮偷看他:“锄草的地方离韩晔住的地方近啊,我又没有不好好练剑习武,只是顺便受受罚而已。韩晔你看,我现在的身体多好啊,强壮又结实,不会随便生病……”
他听着她的辩解,眉梢扬起,唇边带笑:“小无赖。”
她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钻:“那韩晔喜不喜欢小无赖?喜不喜欢啊?”
喜不喜欢啊?
女孩软软的嗓音羽毛般擦过他的心头,他正要答,怀中的女孩忽然一把推开他,她的整个人朝后栽去,撞到铜制鼓架上尖锐的盘龙角,发出他太过熟悉的利器入肉的声音。
他的手什么都没握住,目光惊诧地看过去,发现她带笑的无赖的表情也变作刻骨的淡漠和疏离,她眉心蹙着,唇抿得紧紧的,却没说疼,只用行动来告诉他,他与她如今是怎样的关系。她宁愿跌入满是尖刺的荆棘丛中,也不需要韩晔伸过来的一条胳膊,她宁愿被利器所伤,也好过跌入他的怀里。
“韩晔,我太任性,天天粘着你,总是缠着你,是我的错。还有,我不会琴棋书画,但是如果你喜欢,我就去学……哦,我太不像话了,总是和那些男孩子一起胡闹,以后我不会了,我不和他们一起疯了……如果不是这些错,我做错了什么呢,让你突然不喜欢我了?你告诉我,我会改……我全都改……”
幻影一般,她冷漠的面容又变作晋阳王府门前低声下气的哀求,声音早已哽咽语不成句……他却还是选择抽开手,将她关在厚重的大门之外。
“韩晔,如果这些都不是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啪——”的一声脆响,床榻上的男人自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映着壁上夜明珠的光亮,看到床头的药盏被他的手打翻在地,碎片四分五裂。
窗外月圆,而身边空无一人。
他惊魂未定,恐慌地大口呼吸,脑中的那些画面却还是挥之不去,女孩含笑的、哭泣的、冷漠的脸,一个多月以来,他始终无法安心入睡,即便睡着也会被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痛醒。
许久之后,情绪终于平定,呼吸平稳下来,韩晔缓缓睁开眼,海一般暗沉的星眸中有太深太深的痛。喉头一哽,自枕下摸出一个粗糙的荷包来,荷包上的针脚又歪斜又粗大,完全不像个姑娘家做得出来的,夜明珠的光芒柔和,从轻薄的纱幔缝隙中透进来,却还是看不清荷包上的图案,轮廓竟完全不似鸳鸯,而像是两只狼狈的落汤鸡,身上的羽毛都炸了起来……
“呵呵……”韩晔看着那只荷包忽然笑了,星眸模糊一片——
丫丫,什么才是爱?
韩晔的爱,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但他希望……你永远不要有明白的那一天。
……
次日一早,百里婧便醒了,木莲正在一旁为她冰敷着手心的淤血,见状,忙道:“婧小白,别乱动,快躺下。”
百里婧却不听,挣扎着起身:“木莲,快给我更衣梳妆,我得立刻入宫去。”
“你这副样子,如何入宫?乖乖休息。”木莲不依,“有什么事,让人去宫里跑一趟便是了。”
百里婧坚决摇头:“不,很重要的事,非得我亲自去不可,我必须现在就入宫,母后想必已经回来了。”
听到这,木莲不能再拦阻,只好扶她起床,替她梳洗,帮她更衣绾发,百里婧简单喝了几口粥便急急入了宫,木莲不放心,与她同行。
到了未央宫前,木莲却被禁军拦住,福公公弯着腰笑着对百里婧道:“婧公主,皇后娘娘说,只能让您一个人进去。”
百里婧看了眼木莲,点了点头,拎起长裙的裙摆,一步一步上着未央宫前的长长阶梯,跨过殿前高高的门槛,见母后坐在大殿正中央的凤塌上,着一身华贵的凤袍,雍容中带着一股寻常后宫女子所没有的英气和威严。
司徒皇后见她来了,却未开口,只是凝神看着她,百里婧径自走到凤塌前跪下,道:“母后,婧儿来向您请罪。”
司徒皇后凤目锐利,扫过她,语气却淡淡:“何罪之有?”
“婧儿不该在礼佛时擅离佛堂大殿,不该打伤皇家禁军私自下山,不该惹母后生气。”百里婧垂首认错。
司徒皇后沉默。
“母后?”百里婧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蹴鞠赛让婧驸马上场一事,本宫早已知晓,也事先对你父皇说过,所以,你父皇才没有让人阻止。大兴国的婧驸马若是连上蹴鞠场的能耐都没有,他凭什么活到现在?”司徒皇后眼神微变,毫不避讳地与百里婧对视。
百里婧惊愕,直起腰来:“母后!是我选的墨问!都是我的错,与墨问无关!”
司徒皇后听罢,冷笑出声:“堂堂大兴国嫡公主,竟在为社稷为皇室祈福时打断了主持高僧的祝祷,凭着匹夫之勇与禁军对抗,将禁军打得人仰马翻,破坏了佛寺的庄严肃穆,扰乱了佛祖的清净安稳,成何体统?从小到大,母后事事都可依你,你却越做越让母后失望!如今竟为了一个病秧子与自己的母后和表兄争执,简直好歹不分!”
瞥见百里婧带泪的双眸,司徒皇后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道:“今日,母后给你两个选择,一,不准再见那个病秧子,待他死了,你回宫来住,母后为你另择良配。二,你翅膀硬了,不要我这个母后也罢!从此以后,母后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母后,我……”百里婧瞳孔睁大,惊慌失措,听母后的意思,万分笃定墨问会死,蹴鞠赛上借机误杀他不成,又会拿什么手段来对付墨问?母后为何如此执着于她的婚姻,竟不惜痛下杀手,以与她断绝关系来做要挟?
“母后,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罚,就罚我吧!可我是您的女儿,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就算是死了,我也不能不要母后!我知道您心疼我,怕我过得不好,但墨问是我的丈夫,我选了他,就要对他负责到底,母后难道希望婧儿做一个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人么?”百里婧跪直身子,眼泪扑簌簌而落,嘴硬脾气臭心软,与她的母亲一般无二的个性。
司徒皇后的凤目有些微动容,却还是下定了决心,撇开头去,唤道:“来人哪,将婧公主带下去,在她想通之前,不准她入未央宫半步!违令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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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9章
“母后,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罚,就罚我吧!可我是您的女儿,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就算是死了,我也不能不要母后!我知道您心疼我,怕我过得不好,但墨问是我的丈夫,我选了他,就要对他负责到底,母后难道希望婧儿做一个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人么?”百里婧跪直身子,眼泪扑簌簌而落,嘴硬脾气臭心软,与她的母亲一般无二的个性。
司徒皇后的凤目有些微动容,却还是下定了决心,撇开头去,唤道:“来人哪,将婧公主带下去,在她想通之前,不准她入未央宫半步!违令者,斩!”
“是!”禁军得令,上前来押百里婧。
“母后!”百里婧哭着跪爬到司徒皇后凤塌旁,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疼。长到十六岁,母后虽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却从来不会对她的选择有过多的限制,她一旦有了什么主意,不用去求父皇,母后同意了便可以算数,就连当初冲动地下嫁墨问,母后也允了她。
如今,对待同一件事,母后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开始对她严加管束了?是她真的变得不听话不像话,让母后失望了么?
从小到大,百里婧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曾匍匐哀求过,即便是父皇,她也只是偶尔承欢膝下,从未做过这等谦卑而懦弱的姿态。因为母女之间没什么颜面和放不下的尊严可讲,她是女儿,永远软弱,求自己强势的母亲本就太平常,只是比平日用了更卑微的姿态罢了。
然而,司徒皇后这次却一点都不肯放纵她,她垂首看着抱住她的腿哭得哽咽的女儿,怒气一层层地涌上来,凤目不含一丝温度:“本宫的女儿,何时开始做这种低微的姿态?竟学起了黎姬母女哭哭啼啼!婧儿,别忘了,你的骨子里流的是司徒家的血!即便你是女儿家,即便你的身子再孱弱无力,也只可流血不可流泪!”
训斥完,司徒皇后面朝禁军,语气不容抗拒道:“带婧公主下去!立刻!”
禁军得了司徒皇后的懿旨,刚才还对百里婧存着几分忌惮的心都放下了,上前架住了百里婧的胳膊,便拉着她朝殿外走去。
未央宫红色的大门紧闭,禁军持统一的佩刀挡在宫门前,气势威武,不容亵渎。
百里婧孤零零站在门外,面对着大红色的宫门上竖起的根根黄色门钉,如同尖刺般阻住她的去路,哭泣早已止住,她却没有折身离开,而是退后一步,缓缓地缓缓地矮下身子,双膝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守门的禁军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出声。
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照在未央宫的红墙黄瓦和高耸的屋檐兽首上,也照在百里婧的一身海棠红的华丽宫装上,将她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前方的红漆大柱子上,在地面和柱子间扭曲成模糊的一团,难以辨认。
一直跪到太阳照在正上方头顶处,每个人的影子都变成周身的一小圈,百里婧还是没动。禁军已经准备换岗,后宫的娘娘们也都传了午膳,在此之前,禁军不得不进去禀报司徒皇后,怕将婧公主饿出毛病来。
然而,司徒皇后摔了杯盏狠狠训斥了他们,连未动筷子的午膳也撤了下去,母后俩都是一样的倔强性子,谁也不肯退却半步。
未央宫的长长台阶下,木莲被禁军挡住,不得上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百里婧跪在那里的背影,在这禁宫中她也不敢高声喊,急得只能在原地打转。
虽然还是初夏,天气却说变就变,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便开始雷声阵阵,天上瞬间乌云滚滚,不一会儿,酣畅淋漓的雨水从天而降,给皇城郊外干渴已久的田地带来了甘霖,却也措手不及地打湿了许多人的衣衫。
禁军得了司徒皇后的命令,除非百里婧做出选择,否则不准管她,不准放她入未央宫。然而,禁军也着实难做,遇上两个倔强的主子更是里外不是人,无论司徒皇后如何心狠,婧公主毕竟是皇后的唯一血脉,禁军就算再公正严明,也不敢真的得罪了婧公主,若是她淋雨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如何向陛下和整个大兴国交代?到时候可就不是执不执行军令的事了。
于是,为了小心起见,一位禁军护卫踏着大理石地板上的积水,停在百里婧面前,单膝跪下祈求道:“婧公主,下雨了,属下送您回府吧。”
百里婧抬起头,梳好的发髻已经被雨水淋湿,凌乱不堪的发丝结成块垂在她的额前,水珠顺着她的脸部轮廓滴落,从一滴滴到一束束,她启唇,雨水便顺着她的动作流入口中:“告诉母后,我做的错事一人承担,不要牵连无辜的人,母后若还不肯原谅我,我便在此长跪不起。”
说话的时候,百里婧的唇已经苍白,后背的伤口被雨水浸湿,越来越疼,真是多亏了她在鹿台山上受罚打下的好底子,扎两个时辰的马步也不在话下。
然而,如今已跪了四个时辰,她的腰渐渐支撑不住,双手便不自觉紧握成拳按在地上借着力,手掌上的淤青未彻底消退,反而肿了起来,一使力便疼得浑身冒着虚汗。
禁军不知道百里婧受了伤,木莲却知道,她在雨里陪着百里婧站了四个时辰已然觉得受不住,却还是不见百里婧起身。从前在鹿台山不觉得,以为婧小白只是个傻姑娘,这一个月以来才知道,她可以倔强到何种地步!
她若是喜欢你,便顺着你,你爬到她的头上去撒野骂她疯骂她傻怎么都成,她始终笑嘻嘻的,可当她决定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便是有一百个人拉着她也拽不回来。
帝国的公主,她的骄纵与倔强与生俱来,只是因意外而带着些难得的不拘小节。
这深宫中,木莲无所依靠,出了这种事,不知该去求谁才好。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子,木莲立刻拔腿朝宫外跑去。
一路奔到皇城的东华门,木莲意外地发现她想要找的那个人正冒着雨策马而来,连一件雨衣都没有披,他的红衣黑发都已湿透,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却藏于胸口的衣下,似在护着什么东西。
那人亮了一下虎面云纹的赤金腰牌,便携座下的黑马一同入了城门,司徒家的人拥有在皇城内策马而行的特权。木莲忙上前拦住来人,仰起头道:“赫将军!求您劝劝皇后娘娘,饶了公主吧!”
司徒赫也已认出木莲,起初没在意,却在听完木莲的话后,眉心一蹙,脱口而出:“出了什么事?婧小白怎么了?!”
木莲被他这陡然增大的声音一震,因为仰视的姿势,眼睛里已经溅入了太多雨水,回答道:“公主一大早来宫中向皇后娘娘请罪,已经在未央宫外跪了四个时辰了……”
司徒赫顿时愣住,不过一瞬,他用力一夹马肚子,“飞沙”箭一般在雨中奔驰起来,不一会儿便将木莲远远丢在身后。
持有虎面云纹赤金腰牌可以自由在皇城中行走,却不代表能策马出入禁宫,上一次鲁莽的教训司徒赫不敢忘,这一回,他在宫门前跳下马,足下的马靴踏着四溅的水花朝未央宫奔去。
即便是初夏,淋久了雨,也会觉得浑身冰冷,司徒赫远远就看到他的傻姑娘跪在未央宫门前,身子单薄而瘦小。
“婧小白……”他脚步顿住,张了张口,却没喊出声音来。反应过来,几大步跃上长长的台阶,禁军见是他,也不敢拦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他过去。
越来越近,司徒赫在浑身湿透的女孩面前单膝跪下,手心里自始至终一直握着的那个漆木盒被他随手抛在地上,许是用的力气大了,盒盖被震飞,露出盒中红色的、紫色的桑葚果。
“婧小白……”司徒赫一把将女孩抱进怀里,她缓缓偏头看他,苍白的嘴唇张开,叫他:“赫……”
她没叫出声,他却听到了。
司徒赫要抱她起来,百里婧不愿,她固执地跪在原地,双手用力撑着地面,司徒赫狠心掰开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掌心不堪入目,紫红色的淤血被雨水一泡,比她原本的手掌浮肿了数倍,这哪里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孩的手?
顿时,无限的自责和心痛重重袭来,他有多想将墨问置之死地,他使了多大的力气踢出那一球,他完全清楚。
他知道墨问病弱,他知道那一球会让墨问送命,可是为什么,他犯下的恶果会应在婧小白的身上?他那完整无缺活泼可爱的婧小白,谁把她弄得如此破碎?他努力地拼凑,却凑不成完整的她……
“婧小白,别跪了,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你跪在这里……做什么?”他嗓音颤抖,使了很大的力气抱着她起身。
婧小白,你知道么?当我在蹴鞠场上看到你的身影出现,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时,我便知道,这辈子有人是王侯将相,有人名垂千古,而我注定做不了英雄……
第100章
“婧小白,别跪了,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若是解决不了,我来解决……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呢?”他嗓音颤抖,使了很大的力气抱着她起身,他往日有力的臂弯失去了力气,一寸一寸艰难地直起身子。//小说阅首发//
婧小白,你知道么?当我在蹴鞠场上看到你的身影出现,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时,我便知道,这辈子有人是王侯将相,有人将名垂千古,而我……注定做不了英雄……
按照大兴国的律令,每逢朔望第二日都为常朝,他下朝后想去看她,又不知她是否已消了气。婧小白的脾气别人也许不知道,可是司徒赫怎么可能不清楚?她与他一样地死心眼,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那么,任何人的劝阻都无用。
然而,无论在什么时候,司徒赫永远不想被婧小白讨厌,昨日蹴鞠赛上他那么凶地对她,她对他失望的时候,他也心灰意冷。想着她的伤,想着她倔强的模样,想着她单薄而瘦弱的身子,他一夜都没睡着。
下朝后,他哪儿都没去,只身驱马去了郊外农庄的桑树林。
婧小白不喜欢吃甜食,她喜欢初夏时又酸又甜的桑果。盛京郊外百姓家的孩子们以摘食桑果为乐,禁宫中养尊处优的荣昌公主一点都不他们差,又粗又壮的桑树,越往上长越是纤细,婧小白的身子轻,她可以坐在最顶端的树杈上,将桑果当饭吃到饱。
初夏的桑树林,已经有早熟的桑果变成了紫红色,农庄的庄头见他来了,便要命庄内采桑的姑娘们替他摘桑果。他没让她们过来,独自一人往桑树林中去。
即便是技术娴熟的采桑姑娘,她们也不会知道婧小白喜欢吃什么样的桑果。她从小到大就是爱折磨他,桑果不要那些淡红色的咬上去酸得掉牙的,也不要那些小颗粒近乎紫黑,捏在指间会留下红色印记的,她喜欢那些介于两者之间的紫红色桑果,一粒粒小果介于成熟与未成熟之间,味道甜中带酸,吃多了不会腻,也不会酸的牙痛……
好几年没来这边了,也许是他忘了时间,也许是今年的气候与往年不同,桑果还没怎么成熟,大多是淡红色的硬果子,那种婧小白喜欢的,一棵树上也找不到几颗。
他在桑树林中一棵一棵地找,将紫红色的桑果小心地摘下来,一颗颗放进准备好的漆木盒中,只是那么小的一个盒子,他摘了快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人已经走到了偌大的桑树林的尽头。
快装满的时候,天上雷声轰隆,突然下起了雨,他将漆木盒盖上,往桑树林外走。
城东的郊外离相国府很近,他坐在马背上,停在相国府的门前,犹豫着让守门的家丁进去禀报。看着相国府门前那两尊石狮子,他不由地苦笑,婧小白与他一样,从小学的都是横冲直撞的小混混的规矩,直来直往,不知掩饰,不懂伪装,但那时候他至少还在她身边,出入的都是他的地盘,没什么可担心的。
现在,连见她一面,还要让人通传,关系竟疏离得隔了那么多那么杂的人。小厮出来的时候,墨誉撑着伞也一同出来了,见他端坐马背上,没有伞,也没有雨披,一时竟愣住了,昨日蹴鞠赛上,他那么明显地要置墨问于死地,墨誉不傻,不可能不知道。
司徒赫和墨誉是没什么交情的,比之墨家老二老三,司徒赫与墨誉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比陌生人大约好一些。
墨誉上次目睹了司徒赫与他的二哥三哥上同一辆马车,后来又亲眼见到赛场上的形势,断定他们几个联手要对付墨问,他是相府内最纯净且独善其身的那一个,不想与司徒赫撕破脸面,也不想与司徒赫有太多的瓜葛,一边礼貌地往台阶下走,一边对司徒赫道:“婧公主一大早就入宫去了,不知赫将军有何贵干?”
司徒赫一听这话,立刻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在雨帘中回应道:“多谢状元大人。”
说着便朝皇宫的方向奔去。
墨誉目送他湿透了的红衣在雨中奔突,马蹄践踏起重重的水花,既没制止,也没询问的意思。
与相国府相比,皇宫要亲切得多,至少,在那里,婧小白算是回了家,司徒赫进出都只与她一人有关,没有晋阳王府的韩晔挡在那里,也没有相国府的病秧子拦路,婧小白只是婧小白而已,她不需要为了这些人伤心落泪受伤,她安安稳稳地等在那里,等他给她送熟了的桑果,带她去盛京城的大街小巷胡乱地撒野。
所以,他在得知婧小白回宫时,竟没觉得半分不适,可现在,婧小白弄得遍体鳞伤地跪在地上,漫天的大雨洒下来,他手里没有伞,不能给她遮雨,只能用这身躯为她挡去劲风急雨的侵袭。
别人也许都可以不管婧小白,姑姑为什么也不管?让她足足跪了四个时辰,是要看着婧小白死么?
司徒赫大步朝未央宫门走去,马靴不慎踢中地上躺着的漆木盒,盒中费心摘来的紫红色桑果顿时滚了一地,被大雨冲刷得到处都是。
“开门!”
司徒赫站在宫门前,大喝了一声。
禁军低下头,不敢开门:“赫将军,皇后娘娘吩咐了,若是公主不肯听话,便不能开门。”
雨水浇到司徒赫的脸上,凤目被淹得睁不开,他将女孩裹护在胸口,眯着眼扫了那些禁军一圈,双拳握得发紧,他低下头凑近女孩耳边,柔声道:“婧小白……听话,跟姑姑认个错,嗯?”
怀中的女孩已经快失去意识,却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司徒赫闭了闭眼,没再继续往前走,而是骤然转身,大步朝长长的阶梯下走去,直奔百里婧未出嫁前的锦华宫。
一切都变了,什么都变了。
多年以前,他跪在母亲的灵堂前默默不语,只顾烧着手中的纸钱,婧小白跪在他身边,那么小的人难得一点都不聒噪,她陪他跪了很久,突然开口道:“赫,舅母不在了,以后我的母后就是你的母后……”
这些年,姑姑对他们确实纵容,尤其是对他,由着他不考功名不务正业,竟比对婧小白还要好。
原因,他自然都知晓——
自从大哥战死沙场后,他便是司徒家唯一的男丁。司徒家是大兴的开国功臣,居功甚伟,他需要继承司徒家的家业。
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纵容还是管束,他都明白,唯一无法想通的只是为何姑姑要对婧小白如此不留情面!蹴鞠赛前他去见姑姑,表明要对墨问下狠手的意思,姑姑最后的那番话让他胆寒且震惊,她说,若是婧小白敢护着那个病秧子,敢将司徒家置于难堪且无力挽回的境地,她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女儿!
婧小白是不乖,是有很多不对,但姑姑作为母亲,真的能狠下心放弃她?在这之前,司徒赫是不信的,然而,这一刻所见却让他心里越来越害怕——
司徒家的男人、女人都一样,父亲是,伯父是,姑姑也是,司徒家一门谁都是战场上的精英,数十年的沙场磨练让他们的心变得如此冷漠,时刻以家族使命为重任,若非如此,大哥当年也不会惨死沙场,母亲也不会担惊受怕郁郁而终……
婧小白从不知道这些,他也从不愿想起这些,可这些往事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无人揭开罢了。如今,现实迫使他一步一步走上那条他不愿走的路,去正视那些他不愿正视的事实——他,或者婧小白,随时都可能被放弃。
大雨还在下,司徒赫抱着婧小白冲进锦华宫,宫女们匆匆忙忙地给她换了湿衣服,孙太医很快就来了,把过脉,验过伤,开了方子。
寝宫里刚安静一会儿,太监便通传道景元帝和黎贵妃到了。
司徒赫起身迎了出去,心里却在笑,婧小白病了,第一个来的不是皇后姑姑,反而是黎妃,多可笑。
少时,司徒赫常常出入禁宫,与景元帝私下相见也很平常,他请过安,景元帝一边示意免礼一边问道:“昨儿个婧儿受了伤,朕已经命她好生修养,太医也说并无大碍,为何今日突然病得如此严重啊?婧儿几时入宫的?”
司徒赫未答,黎妃却开口道:“陛下,听说婧儿天刚亮就去了未央宫,皇后姐姐不肯见她,母女俩闹起来了。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姐姐的脾气,轻易哪能低头?这不,谁都不肯退让,可苦了婧儿了,这热天患了伤寒,怎么受得了?”
景元帝在床头坐下,看到百里婧的两只手都用纱布包扎着,侧躺在那里,脸色苍白,额头不断地冒着虚汗。
景元帝注视她的面容良久,接过宫女手中的帕子,探身过去,小心地为她擦着额头渗出的薄汗。此情此景,让黎妃等人都噤了声,景元帝像极了疼爱女儿的慈父,关心和动作都表露于外,毫不掩饰。
黎贵妃静静看了一会儿,终于沉不住气,讶异地问道:“赫将军,这一年大似一年的,婧儿都已经出嫁了,你如此随意地出入她的寝宫,恐怕不妥吧?”
第101章
黎贵妃终于沉不住气,讶异地问道:“赫将军,这一年大似一年的,婧儿都已经出嫁了,你如此随意地出入她的寝宫,恐怕不妥吧?”
话音刚落,有宫女进来,垂手而立,禀报道:“婧驸马到了。小说阅”
黎贵妃听罢,笑对景元帝道:“陛下,到底是夫妻,婧儿才病了,婧驸马就来了,岂不是心有灵犀?”折身对那宫女道:“外头那么大的雨,还不快请婧驸马进来!”
无论是针对他的,还是对墨问的夸赞,司徒赫一句都没应,倒是景元帝看向他,皱眉沉声道:“赫儿,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别在这站着了。高贤,带赫将军去换身衣服,然后送他回元帅府,让太医开个御寒的方子,别病着了。”
“是。”高贤在一旁躬身应道。
听景元帝这么一吩咐,司徒赫的凤目扫过床榻上睡着的女孩,一点都放心不下,却不能再留在此处,低声道:“微臣告退。”
他淋着雨来,至少怀里还抱着他的傻姑娘,湿着身子走,却只能把她丢下,留给旁人照顾。司徒赫刚转过寝宫的大屏风,就见墨问迈进门槛,宫女替他将身上的雨披脱下,他穿了件素色的外衫,站在背光的地方。
光影昏暗中,司徒赫有种错觉,这个男人虽然病弱,内里却藏得极深,并非他表面看起来那般无害。若他的错觉是真,那么,婧小白便是受了欺骗。若他的错觉真是错觉,那么,婧小白的未来又当如何?一辈子伴着这个病秧子,把她的余生都寄托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
墨问与他无冤无仇,他只是捡了个大便宜,与他的傻姑娘做了夫妻,才招惹了一场无妄之灾。
这是罪么?这是过错么?
不,不是。
只是他司徒赫太偏执,要置墨问于死地,不惜犯下业障。现在,因为婧小白,他不能动墨问分毫。
墨问也早已看到司徒赫,他缓步朝里走去,司徒赫没跟他打招呼,从他身边擦过,径自迈出了门槛。
高贤给墨问请了安,便追出门去,颐指气使地招呼外头立着的太监:“去,给赫将军换身干净的衣服,送将军回府,不得轻慢!”
司徒赫对他不理不睬地走开,墨问却微微一笑,毫不计较,看着地上一路蔓延的湿淋脚印,他的眉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
在宫女的指引下入了屏风后面,第一眼瞧见的倒不是身着明黄色龙袍的景元帝和一旁雍容华贵的黎贵妃,而是绣床上侧身而卧的他的妻。
“陛下,贵妃娘娘,婧驸马到。”宫女交代了一声,退到一旁去静候着。
墨问不会说话,便对景元帝和黎贵妃恭敬地鞠躬行礼,他文质彬彬且不堪风雨的模样让所有在场的宫女太监们眼神各异。
景元帝接过宫女换过的另一块帕子,一边继续替百里婧擦拭,一边抬手道:“婧驸马免礼。”
黎贵妃立在床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墨问,这才开口:“婧驸马可知婧儿为何病了?”
墨问沉静的黑眸望向黎妃,唇边带笑,毫不知情地摇了摇头。
黎贵妃待要继续说,绣床上的百里婧呻吟了一声,长长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醒了过来,景元帝探身唤道:“婧儿?”
百里婧蹙起眉头,声音微弱:“父皇……”下一刻,瞧见床头立着的高大人影,她整个人要坐起来,急道:“墨问?!咳咳……”
一激动,咳个不住,声音也比方才大了许多。
景元帝回头望了墨问一眼,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百里婧的头,往日威严而强势的嗓音带着些许无可奈何:“婧儿,永远别和你母后比耐性,没有谁比得过她。明白么?”
百里婧未答,景元帝已经起身,对墨问道:“女大不中留,见了夫君比见到父皇开心多了,朕先回去了,婧驸马好生照顾着婧儿。这丫头性子倔,不听话,驸马且多担待她些,若是她犯了什么错,尽管告诉朕,一切有朕做主。”
墨问恭顺地垂首,浑身上下无一丝张扬和违逆,表情平淡,无悲无喜,他是一个生活在上流社会底层的最无力反抗的无用之人。
景元帝看着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迈开大步朝外走去,黎贵妃望着绣床上的百里婧,拽着墨问的胳膊,将墨问往前拉近了两步,意味不明地笑道:“你们两口子好好说说话,这日子过一日少一日,谁能猜得着明儿个会有什么不测?”
百里婧气急攻心,咳嗽得更厉害,在她发作之前,黎贵妃住了口,昂首挺胸地将手伸向一旁的太监,闲闲笑道:“回宫吧,下雨了,本宫要去朝晖殿瞧瞧七殿下。”
宫廷的厚底翘头鞋踩在地上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为了显示尊贵的身份以区别森严的等级,皇宫中只有后妃和公主才能穿这种翘头鞋,是以,“啪嗒啪嗒”刺耳的声音随着黎贵妃渐渐远去而越来越小。
百里婧在看到墨问时,心里的忐忑全都蹦了出来,恍惚中产生了错觉,不知他是真的好好地站在她面前,还是已经被母后设计暗杀,甚至没心思与黎贵妃计较,她无力起身,只能朝墨问伸出一只手去。
墨问上前两步,轻握住百里婧包扎着纱布的手,顺势在床沿上坐下。像是久别重逢的爱人有万千的话要说,宫女晓月暗香等见此情景,互相使了个眼色都悄悄退了出去。
隔着手掌上包的那圈纱布,感觉不到彼此手心的温度,百里婧收紧了指尖,强自笑道:“墨问,真的是你么?”
淋了雨,受了寒,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说话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清脆,沙哑且难听。
墨问坐在床边,沉静的黑眸凝视她良久,他不说话,也不写字,而是猛地俯身,急切却不粗鲁地吻住了她的唇,并不是往日那般轻轻一触,而是吻得很用力,含着她的唇笨拙却霸道地吮着,很快,两人的唇瓣都湿了。
他没让她不能呼吸,适可而止地松开,薄唇又贴上她哭得微肿的眼,烙下深深的印记。
百里婧没反抗,也根本无力放抗,墨问握着她的手,带到他胸口的位置,一笔一划地写着:“疼。”
怕她不明白,他又点着自己心口写道:“这里疼。”
这种举动,这个力道,是墨问没错。
墨问这次的吻百里婧丝毫没有排斥,也未觉得有任何不舒服,她坦坦荡荡地接受,墨问还安然活着,她觉得如此心安。
双臂顺势便环住墨问垂下的脖颈,百里婧用力抱住了他,似哭似笑道:“我不疼,你也不要疼。”
墨问搂紧她,心口的位置越来越热,越来越涨,他的唇贴在她的耳边,竟张口唤道:“婧……”
他只叫出一个字,嗓音比百里婧的还要沙哑难听。
百里婧怔了一下,退出他的怀抱,惊愕地仰视着他:“墨问,你刚刚说出话了?”
墨问眼神躲闪,脸上的表情夹杂着难言的痛楚。
“太医说你的嗓子受过伤害和刺激,才导致失语,你若是想说话,就说给我听听,一个字也好,两个字也好,说给我听……”百里婧扳正了墨问的脸,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哄道。
墨问注视着她苍白的容颜,脑中闪过另一个女人模糊的脸,喉中一阵刺痛,但他还是张开口,双唇颤抖,许久许久,才颤颤挤出一丝破碎的声音:“婧……婧儿……”
这两个字难听到近乎刺耳,可以轻易吓哭一个小孩子。会说话了又怎样,倒不如什么都不说,继续做个哑巴,还不至于遭人厌弃。
百里婧听罢,笑了,忽觉眼皮沉重,头一偏,深深睡了过去。
墨问轻抬起手,指背轻轻拂过她吹弹可破的脸颊,眯起的眸闪着寒波生烟般的冷光,唇边笑容也悉数收尽,他突然重重咳了几声,抵在唇边的拳染了一丝殷红的血迹,异常刺目。
三年不曾开口说话,只用唇语或内力发声,如今,第一次张口唤出的,竟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难道他真的入了魔?
还来得及么,现在立刻抽身离开?
才问过自己,墨问便自嘲地笑了,将喉中的血腥咽了下去。
何必呢,傻瓜?
一个人人厌弃的废物,你既不爱他,也非无他不可,让他死了便罢了,又非死在你手上,你何必为他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无论经历多少磨折都能坚强不倒?
从前那个问题总算有了答案,若是要对付他的人是她的母后或者她的旧情人,她会如何?
她不曾放弃他,她不离不弃地守着他,不惜与她最亲的亲人翻脸,将她自己置于如此尴尬且被动的境地。
但是啊,傻瓜,若我只是一个成亲的对象,是一个你觉得该负起责任的废物,而非你心之所依、毕生所爱,那么,于我,该是永生的遗憾。
若是夺不了你的心,那就用我的心换你的心,我的心虽并不光彩明澈,但至少,完整,且从不曾给过任何人。
你……愿不愿?
第102章
黎贵妃出了锦华宫的殿门,看到景元帝要去的方向是未央宫,便加快了脚步追上去,温婉地笑道:“陛下,这几日煦儿读书很是用功,习字、文章都有诸多进步,还念叨着要让陛下您去考考他。//小说阅首发//您也知道,煦儿那孩子年纪小,玩心重,多亏了新科状元墨大人悉心教导。您若是亲自教教他道理,比状元大人的话肯定管用得多。”
语气委婉,不吝赞美,言下之意是让景元帝摆驾朝晖殿。
景元帝定住脚,瞧了一眼未央宫高耸的屋檐,捋着不长的胡须静默了一会儿,道:“好,朕这去瞧瞧煦儿的功课如何。”
黎贵妃柔媚一笑,紧随景元帝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朝晖殿而去。
高贤低垂着脑袋,跟着景元帝和黎妃的脚步,不近不远地随时听命。
说不清多少次了,后宫的嫔妃们轻而易举就能将陛下前往未央宫的圣驾阻住,邀陛下与她们赏花赏月或者尽情歌舞听戏,司徒皇后对此从无异议,连一声质问和不满都从未发出。
但,很奇怪,几乎每一次,陛下的脚步仍下意识地往未央宫偏去。
……
司徒赫没换衣服,也没往宫外去,而是径直去了未央宫,踏上一层一层的长长台阶,踩过他亲手摘下的如今已被雨水泡得发软的桑果,立在紧闭的两扇红色宫门前,对两旁的禁军道:“开门。”
婧公主不在,就算放司徒赫进去也不算违背了皇后的懿旨,禁军思量了一番,这才放下了竖起的长刀,将宫门打开。
司徒赫踩着四溅的水花一步一步迈入宫门,浑身湿透,从头顶处的黑发到全身的红衣、马靴,没一处完好。
守在寝宫门口的太监见他进来,忙迎上去道:“赫将军,您怎么湿成这样?快擦擦。”
司徒赫推开他们,如入无人之境般入了正殿,司徒皇后坐在凤塌上,手撑着额头,眉心蹙着,显然不胜疲惫。
听见脚步声,司徒皇后将手边的茶盏大力丢了出去,怒道:“本宫说过,不准替婧公主求情!”
待看清来人,司徒皇后坐直了身子,蹙眉道:“赫儿,是你?”
司徒赫开门见山道:“上次姑姑说的,我本不信,直到今日所见。姑姑,婧小白从小是什么性子,您很清楚,为何要对她如此狠心?让她在宫门外跪了四个时辰,她的身上还有伤,您是要看她去死么?!”
声音到后面变成了责问,语气非常激烈,司徒皇后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放肆!”
见皇后凤目睁大,怒气滔天,司徒赫才自觉语气过重,遂敛眉垂首,撩起衣摆,在殿中跪了下来:“微臣不该在娘娘面前放肆,求娘娘息怒。但微臣今日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娘娘打算如何处置婧小白?”
用了敬语,却不是对长辈,而是对待一国之母的态度,司徒皇后听罢,重新坐了下来,声音平静:“本宫这一生,第一恨始乱终弃,第二恨执迷不悟。婧儿年纪小,不懂事,本宫给过她选择,也为她挑好了退路。是她不肯听话,一意孤行,竟为了一个病秧子不惜与自己的母后作对,让本宫心寒如斯。本宫为她操碎了心,她却不明白,用她的倔脾气、死心眼来对付本宫,跪在那大殿之外四个时辰,难道要本宫亲自去请她,承认本宫错了她才是对的?让她从此放心大胆胡作非为伤人伤己,直到将我司徒家的颜面都丢尽了为止?!你是这么觉得的么赫儿?!嗯?”
最后的尾音带着浓浓的质问,中气十足,不愧是征战沙场近十年的女将军,让司徒赫耳膜一震,一瞬间竟有些词穷。
婧小白倔强,姑姑也倔强,母女俩谁都不比谁差,让谁退一步都不可能。
见司徒赫沉默不语,司徒皇后叹了口气,道:“赫儿,经过这一次,本宫算是对婧儿死了心了,从此她要与那个病秧子如何,厮守一世也好,痛苦一生也罢,与本宫都再无干系。你也不必惦记着她,等过些日子,本宫为你选个好姑娘,你也该成家了。”
司徒赫凤目睁大,满脸的不敢置信,脱口而出道:“我不会娶别人!”
他这一声吼,斩金截铁,隐隐有回声,让四周的宫女和太监都不自禁抖了抖。皇后还不曾说为他婚配哪家的小姐,这个“别人”是指谁?
四周安静,司徒皇后不语,司徒赫才恍然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微微垂首,声音也低了下去:“姑姑怎么可以不管婧小白?她是个傻姑娘,只不过任性了些,若是姑姑不管她,还有谁管她?”
司徒皇后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人应该自己成全自己,为了不值得的人伤了身边所有的亲人,让亲者痛仇者快,何其愚蠢?即便是在普通百姓家,也让人无法原谅,何况身为皇室嫡公主,她更应该明白,她活着不该只是为她自己一人而活。本宫一个月前就已告知她这个道理,她却全然听不进去,仍旧一意孤行地做她认为对的事。如果本宫的女儿如此无用,不做挣扎就屈从现实,随随便便就想着与一个病秧子温温吞吞过完一生,她便不配做司徒家的女儿,更不配做大兴国的嫡公主!”
与一个病秧子温温吞吞过完一生?
司徒赫念着这句话,再也提不出任何反驳的言辞来,他只能继续重复,把心里的话一而再地拿出来说,说服自己,也试图说服别人:“婧小白还小,给她一点时间,她总会明白谁对她好,明白她应该怎么做,但是……”
说到此,司徒赫抬起头来,目光异常坚定地直视着凤塌上的司徒皇后:“但是,婧小白只是个女孩子,保家卫国从不是她该负起的责任,社稷重担也不需她来担挑。若真有需要她付出心力的时候,我愿意替她去做,无论多苦多累,都可以!”
司徒赫的凤目如此坦荡真诚,他说出的这番话没有半句虚假,他的担忧是真的,他的疼惜是真的,他对婧小白毫无保留地疼爱着。
司徒皇后注视他良久,终于闭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来:“赫儿,你这傻孩子,到底是年轻气盛,说的话不能当真。等几年一过,各自嫁娶,儿女都成群了,才会知道这些少年意气皆是空。本宫说的,你现在兴许还不明白,没关系,日子还长着呢。别跪着了,去吧,将这身湿衣服换了,你的伤还未全好,当心病着。”
司徒赫未动,直言道:“陛下和黎妃都去锦华宫瞧过婧小白了,姑姑不去看看么?她肯定想见您。”
司徒皇后不答,而是直起身子,缓步走到窗前,看着宫闱内哗哗洒落的大雨,毫不留情地打湿了碧绿的芭蕉叶。
“赫儿,这个季节,西北边境的虞美人该开了吧?”
司徒赫不懂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正待作答,却听司徒皇后笑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司徒赫明白,这不是对他说的,姑姑只是在自问自答罢了。
……
傍晚时分,骤雨初歇,天却已经暗下来,锦华宫内掌了灯,宫女们陆陆续续地送上晚膳,墨问吃了点清淡的米粥,又喂百里婧喝了半碗,双手溃烂,背后的伤也可大可小,她现在是彻底不能动弹了。
用完了晚膳,木莲要进去照顾百里婧,却被宫女晓月、暗香扯住,小声咬耳朵道:“公主和驸马要歇息了,你进去做什么?”
木莲入宫迟,却因为百里婧的关系,和这些宫女相处得很融洽,这会儿,被她们一拦阻,她也不能反驳,只好被她们拉扯着去了外间,留百里婧和墨问二人在内室。
淋了雨受了寒,头晕才好了些,伤口却疼得百里婧睡不着,夜半醒来,朝身边摸去,立刻有一只手轻握住她的手,小心地避开她背后的伤搂她进怀里,他还是不说话,手心还是温凉不够炽热,却在这渐渐热起来的夏日夜晚让百里婧感觉莫名地心安。
天荒地老何解?
只是从一个人的怀抱到另一个人的怀抱,渐渐妥协渐渐习惯的过程,那个过程便是传说中的“永远”。
她闻着身边人身上的药香,轻声道:“墨问,这些天有没有觉得不舒服?那天在蹴鞠场上有没有受伤?”
墨问一低头,额抵着她的额,他轻轻摇了摇头,她一碰便知。
百里婧弯起唇:“那就好。要是觉得不舒服,或者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事,都要告诉我,别怕给我惹麻烦,知道么?”
他们的额贴在一起,脸离得极近,呼吸可闻,她说话时的气息吹拂过他的唇边,格外地亲密暧昧。
墨问乱了思绪,无心听她说了些什么,而是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凑近,将她半开半合的唇含住,恋恋难舍地吮着,像品尝最精致可口的点心,舍不得一口尝尽,舔一点再舔一点,直到尝到精髓。
不说爱,他还是不说爱,也完全不用说,他以行动来表达。他如此孱弱,如此好脾气,只不过是亲吻自己受伤的妻子,他有什么错?她能粗鲁地推开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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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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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不说爱,他还是不说爱,也完全不用说,他以行动来表达。小说阅他如此孱弱,如此好脾气,只不过是亲吻自己受伤的妻子,他有什么错?她能粗鲁地推开他么?
寝宫里燃着助眠的安神香,袅袅的香气在帐内浮动,虽然看不到彼此的脸,却能深刻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味道。
百里婧略略偏了偏头,还是没有躲过,任墨问情意绵绵地吻着她。墨问的唇异常地柔软,只是略略温凉些,与她熟悉的那个人的吻截然不同。
爱情里,喜欢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地步,便会时时渴望与他亲近,近一些,再近一些,已经分不清那些吻是她主动还是韩晔主动,然而,无论是哪一方起了头,都能得到对方不敷衍的回应。
也许因为那个时候是两情相悦的,她喜欢着韩晔,韩晔也喜欢她。不是像墨问这种温柔的试探碰触,害怕她随时会推开他似的小心翼翼,韩晔的吻是确定的,他的眸淡然可靠,他的唇舌甜蜜有力,让她仅从一个吻里面就能清晰地看到未来的美好模样,他的手臂搂着她的肩膀,环着她的腰身,由着她在他怀里不规矩地乱动。
人就是如此念旧且犯贱,她没有刻意去想,可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却自己出现在脑海中,提醒她,现在的一切是多么虚无缥缈不可相信。
她可以为了墨问受一百次的刑罚,可以为了墨问伤痕累累,却无法说服自己,这个人——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病秧子,是她余生的所爱,她与他的婚姻,是以爱为前提的,她欢欢喜喜地出嫁,愿意为他怀胎十月生下子嗣,愿意相信白首永不离……
不,这些,十六岁之前她信,怀揣着一颗少女之心,想过与那人共结连理、携手白发的模样。但如今,纵使她与另一人同床共枕,纵使她与夫君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只因,这不是她曾幻想过的最完满的未来,绝对不是。
两人亲密相吻的时候,若只有一人卖力讨好,而另一人心猿意马,很容易露出破绽,更何况她根本不打算敷衍,心思缜密如墨问,怎么可能察觉不出?黑暗中,她的眼都不复往日光泽,一片灰暗。
这与吻了一条伤痕累累的死鱼有什么分别?
顿时,墨问所有的胃口都失了,再尝不出任何甘甜的滋味来。
他含着那软绵绵的唇,用牙细细摩挲,真恨不得狠狠咬她一口,让她疼,让她记住,让她别再这样的时刻想着旁人。
但他不能咬。
墨问故作不知地松开她,往上轻吻了吻她的眼睛,便后退了些许距离,手臂却仍环着她,另一只手轻握着她受伤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在安神香的催眠下,百里婧渐渐睡去,睡意朦胧的墨问却突然睁开眼,因为纱帐外有一道人影走过,似在窥视着什么。
墨问勾唇一笑,木莲这个丫头太过碍手碍脚,看似最无害的疯丫头,却是最厉害的眼线,那设伏之人也未免太过大胆,用如此手段掩人耳目。
放着嫡公主不娶,娶了个低贱出身的庶公主,断便断了,却又在她的身边安插了最高明的细作,晋阳王世子,你究竟要做什么?又或者……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些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
依照傻瓜的个性,韩晔要什么,她不肯给呢?心给韩晔,人给韩晔,连密密麻麻的伤口都通通给了韩晔。
想着想着,忽然便怨了起来,低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的睡容,墨问眉头微蹙,心口微堵,还有什么是留给他的?他还能从这残破的伤痕累累的人儿身上得到什么?
也罢,就算是一场豪赌,他也认了。
目前,最重要的,是把拦路的障碍除掉。
……
第二日一早,司徒皇后穿戴整齐,着一身华贵皇后袍,驾临锦华宫。
晓月忙跪下道:“娘娘,公主和驸马还未起身,奴婢这就去通报。”
然而,司徒皇后抬手制止了她,径自入了内室,众人也跟着进去,都发现绣床上的人还没起身。隔着梁上垂下的几层飘扬的纱幔,司徒皇后看到床上的两人偎在一起,病秧子的手抱着她没松开,女孩则紧紧地贴在男人怀里,睡得很安详,从动作和姿势上来看,不似新婚的夫妻,很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倒像是在一起久了居家过日子似的。
司徒皇后久久没动,骤然转身朝外走去,木莲和宫女晓月、暗香对视了一眼,不知司徒皇后要做什么,遂追上去问道:“皇后娘娘,您有话同公主说么?奴婢叫醒公主便是。”
司徒皇后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微微侧头,背影高贵仪态万千,沉声道:“不用了。若是公主起来了,叫她不必去未央宫给本宫请安,也不必再等,本宫要去西郊行宫住上一阵子,让她好生养伤吧。”
说完,司徒皇后便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身后紧随的太监宫女走路都带着些许小跑,只因司徒皇后是习武之人,脚力一直很好,他们若是稍有怠慢便会跟不上。
……
墨问一向睡得浅,稍有动静,立刻醒转,司徒皇后进来的时候,他早已醒了,却故作不知,仍旧静静地睡着。
过了一会儿,百里婧醒了,身上到处都疼,从头到脚,胸口、后背、胳膊、手、膝盖、脚尖,真是没有一处完好,墨问小心地扶她坐起身来,拿过一旁的衣服要给她穿上。
百里婧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大手,手心一碰便疼,她蹙着眉头轻声道:“让她们给我穿衣便好。你先起,洗漱好,准备用早膳。”
她一向是很体贴他的身体的,见有宫女进来,墨问也不抗拒,握着她的手,带到唇边,在手心里轻轻吻了一下,郑重且疼惜。
墨问掀开床幔出来的时候,木莲正好进去,墨问对她微微一笑,完全没有身为驸马该有的脾气,像个切切实实与世无争的柔弱好人。
木莲也象征性地对墨问请了个安,态度尊敬,却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眼眸转深。
她上前为百里婧穿好衣服,又将司徒皇后方才说的话据实以告,百里婧蹙起眉头看着她,却并不是与木莲对视,眼神注视着前方,没有焦点。
百里婧她完全不明白母后的意思,是表示母后肯放过墨问了,还是表示,母后已经对她失望透顶,被气得去西郊行宫休养,再也不想管她了呢?
父皇昨日对她说,永远不要和母后比耐性,任何人都比不过母后。父皇的话不似在说笑,像是有感而发。
她在乎的却不是耐性不耐性的问题,她无意与母后对抗。她是女儿,一直都觉得母后是最厉害的女将军最强势的皇后,她与自己的母后争,赢了输了都没意思,她只是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东西,为什么母后会如此生气?
大兴国的嫡公主若真的不能平平凡凡过这一生,若无法与一个病秧子安安稳稳地在一起,那么,她可以改变,她愿意为了这帝国,为了母后,为了司徒家献出自己的一切!
做墨问不离不弃的结发妻子,与帝国坚强不屈的嫡公主,这两个身份,并不矛盾。
她不与母后赌气,也不与母后互相怨怼,她会努力做到让母后满意,不让父皇、母后、整个大兴国的百姓因她而失望,也让赫不必再为她担心。
想通了这一切,百里婧心里的阴霾才一点一点被拨走,墨问这时已经在宫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他却没去前厅用早膳,而是接过宫女手中的药汤,入了帐内,坐在了床沿上。
修长的两根手指执着瓷勺,他认真地吹着舀起的汤药,滚烫的雾气迷蒙,他低头垂眸的姿势很温暖。
不烫了。
他才将勺子送到她唇边,不说话,只是唇边带笑,眉眼温存,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百里婧本想说,“不用喂,她自己喝便可以”,话到嘴边又打住,她乖乖张了口,喝下了他送来的那勺药。
一口接着一口,都是他吹凉,送过来,药汁的温度刚刚好。
一旁的宫女晓月暗香等都默默无声,只用眼神交流,昨日婧公主与赫将军闹得那般轰轰烈烈的场面都已平息下去。她们虽不喜墨问,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病驸马的一举一动并不粗鲁鄙俗,他的身上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若是病驸马的相貌再出众些,身体再硬朗些,又能开口说话,想必不会比晋阳王世子差到哪儿去。
多可惜,他的命途如此多舛,性命已然堪忧。
喝完了药,墨问又拿了呈蜜饯的盒子过来,手指拣出一颗橙黄的干果让百里婧含住。
药汁的苦很快被蜜饯的甜覆盖,百里婧忽然道:“墨问,用完了早膳,去给父皇请安,然后,我们回相府吧。”
……
初夏的天气是极好的,从锦华宫到景元帝的寝宫紫宸殿有些距离,百里婧的身子未恢复,走不了多远的路,便与墨问一起,用宫中惯常代步的轻便竹撵抬着,往紫宸殿而去。
去往紫宸殿,必从御花园穿过,忽地从牡丹花丛中立起一个窈窕的身影来,颇欣喜道:“婧儿妹妹?好久不见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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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稍晚。
第104章 (15日二更)
去往紫宸殿,必从御花园穿过,忽地从牡丹花丛中立起一个窈窕的身影来,颇欣喜道:“婧儿妹妹?好久不见哪。”
“奴婢给落公主请安。”
百里婧精神不济,有些恹恹的,还未反应过来,身边的宫女太监们已经对那人行礼了。她从竹撵上偏头看过去,只见百里落着一身素色绣着浅紫花纹的宫装,正站在花丛中对她笑,百里落的手中捏着一朵牡丹,与她眉心的银锁珍珠相映,颇为明艳动人。
真是好久不见罢。
前日的蹴鞠赛上,她们一个在台下踢着生死攸关的蹴鞠,一个在台上与众人一起看戏,只当是彼此没有见着。
百里婧还是一如既往对百里落没什么话可说,也不让太监停轿,只是居高临下地在人头上俯视百里落,淡淡道:“不打扰姐姐赏花了。走吧。”
抬轿的太监们正要迈步,却被百里落拦住:“等一等。”
说着,她从花丛中踱步出来,侧身时小心地提着裙摆,以防被花枝刮到。
百里落发了话,那些太监不敢再动,可百里婧也下过命令,他们又不敢忤逆。两位公主不和的事实,从一个月前起,宫里头便人人知晓,此番两位公主好巧不巧地对上,不知会掀起何种风波来,因此,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垂首等着。
百里落走到小径上,也不拦百里婧的轿子,却是挡在了后头墨问的轿子前,将去路堵住,横在了百里婧和墨问之间。
她仰起头,笑意盈盈道:“前日蹴鞠赛过后,姐姐便十分想问候婧儿妹妹和妹夫,奈何天突然下雨,母妃又强留我在宫中住上几日,我便没去相国府上拜访。却不想,今日这么巧,婧儿妹妹和妹夫都入宫了,又在这繁花似锦的御花园内碰上……”
百里落顿了顿,转身面对着百里婧,仍旧带着笑意:“妹妹为何要如此冷漠疏离,坐的那般高高在上,没说上几句话便要走,竟让姐姐觉得婧儿妹妹是嫌弃姐姐了。”
在这些太监和宫女的面前说得如此楚楚可怜,她竟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了百里婧的身上。百里婧素来是不喜争执的,因为从小与男孩子混在一起,性格也不由地沾染了男子的直率和豪爽,轻易不会与人计较,若真计较起来,她不会动口,只会动手。
这个被百里婧忽视了十几年的姐姐,竟在她十六岁这一年横空出世般与她彻底对立,处处与她为难,她究竟是仗着谁的势力?
父皇?
黎家?
还是韩晔?
百里婧想不明白。她有太多的事想不明白。
百里婧蹙眉盯着百里落,正要开口,却听墨问在竹撵上咳嗽了起来,咳得很厉害,他用绢巾抵着唇,神情十分痛苦。
“墨问,怎么了?”百里婧的注意力被转移,关切地问道。
百里落也看过去,还没出声,墨问手里的绢巾忽然朝百里落的方向飞去,绢巾上隐约有些不干不净的痕迹。
百里落原本要上前的脚步迅速一转,躲过那飞来的肮脏的绢巾,将原本的道让了出来。
墨问随即朝百里婧伸出一只手去,这意思非常明显,那些抬轿的太监们立刻会意,抬着竹撵往前走了两步,墨问总算如愿握住了百里婧缠着纱布的手,带到唇边轻轻一吻。
二人完全忽视道旁的百里落,墨问的眼神满含温柔,她不嫌弃他,哪怕他病弱至此。
太监们抬着竹撵继续行路,百里落在身后不咸不淡道:“婧儿妹妹,若是不想自讨没趣,最好不要现在去紫宸殿给父皇请安,也免得妹夫尴尬。”
这是一声提醒,没带多少笑意。
百里婧抿唇,似乎已猜到她的意思,偏头看向墨问,墨问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神情无限宽容。
“多谢姐姐提醒。走吧。”百里婧高高仰起脖子,带着帝国公主才有的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傲慢,将百里落远远甩在了身后。她若是不在乎,便没人能让她尴尬。
一行人穿过繁华小径,木莲回头瞧了百里落一眼,又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待那两乘轻轿消失在转角处,百里落狠狠掐断了手中的牡丹花枝,几根手指慢慢地收紧,一寸一寸,将那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掐出了红色的汁水来,而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眸中也再无温婉,只剩下漫天的恨意汹涌翻滚,快要满溢而出。
蹴鞠赛上,那些大臣注意的只是赛事谁赢谁输,那些后妃只为了讨好父皇的欢心才来蹴鞠场上凑凑数,而她,不同于他们所有人——
她只想看看,这场赛事里,司徒赫如何置墨问于死地。
墨问死了,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然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息息相关,意味着那个人将会变成寡妇,成为出嫁一月便克死夫君的祸害!
她怀揣着这样的目的去看蹴鞠赛,如愿看到黑衣队的司徒赫等人对墨问痛下杀手,那样凶狠的球肆意地对着墨问招呼。她可以墨家老二老三对墨问的恨意,也可以理解司徒赫想要杀了墨问的决心,连谢玄想要赢得比赛的野心也通通明白,却无法接受韩晔故意的松懈和迟钝——
他可以在高手云集的蹴鞠赛上进了第一个球,怎么可能在后续的比赛中屡屡失去反击的机会?带着皇室队的几个半吊子皇子们只防不守,给黑衣队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时机,让司徒赫、谢玄等人把那结实的有力的蹴鞠往墨问所在的球门射去!
唯一的解释是……
韩晔也想墨问死。
他自己无法动手,便借了司徒赫等人的手。
皇室队的输赢都不算什么,他从未放在眼里过。
那么,墨问的生死呢?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的病秧子,他有哪一点让他看不顺眼,非要他死不可呢?
为什么呢?
她不需要自己去挖掘答案,答案自己送上门来。
她是他的妻,满场那么多的男人,她自然只将目光胶着在他一人身上。可是前面的球踢得再顺畅,传球、闪让、射门全都无懈可击,却在那道红色身影出现时脚步一顿。
怎么?韩晔,心疼了么?
看到你潜心要利用的局被人破了,看到你昔日死心塌地的小情人为她的夫君挡下重重一击,这伤可能伤及肺腑,心疼了么?
看到她拉着夫君的手离场,又情意绵绵地携手入场,看到她一身男装站在你身边,独独对你没半句话可说时,心疼了么?
没什么可装的了,韩晔。
若非心疼,她要伤便伤,就算你离得再近,也轮不到你来救她,昔日那一剑之仇你若还记得,你若当真,便该与她断绝所有关系,怎么会在她快跌倒时拦腰一抱?
多亲昵的一抱啊!
力道和角度都用的正好,看起来亲昵得像是打情骂俏的情人!
配合得多么默契的传球和射门啊,像是在此之前就已经练过许多次,若非融入骨血,这本能从何而来?
不过,可惜,真是可惜,百里婧永是那高傲的嫡公主,她不会领你的情。看她宁愿被利器穿透后背,也不愿你伸手救他,那一瞬间,你是什么滋味?
生不如死?
呵呵,终于,温雅如玉的晋阳王世子方寸大乱,从未有过的重重失误……不是很能忍么?不是一直深沉淡漠如潭似海么?为什么连直视她都不敢了?
漫天的大雨落下来,别人有夫君牵着走,身上没有被雨水打湿,你,韩晔,凭什么拒绝你的妻为你撑的伞,径自走入暴风雨中?前方只是她的背影而已,你却不肯放过,踩着**的脚印也要追过去,却看不到她的脚上穿了另一个男人的靴。
你有什么资格?!
你以什么身份?!
晋阳王世子不过是个摆设,以质子之身入盛京,你若是想要权势,想要在朝中立足,便只能依附黎家,婚姻虽不带感情,但你这戏做得未免太粗陋了!
百里落想起蹴鞠赛上那些后妃问的话,问她何时会有子嗣,怨恨便排山倒海而来,将她笑意盈盈的眼眸完全覆盖住,不由地伸手抚上了左手臂的位置,夏衫薄透,那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且随时可能被人识破的秘密……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她必须得不择手段!
“公主。”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百里落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侍女春翠,她忙将抚着左手臂的右手放下,面色如常地问道:“何事?”
“贵妃娘娘说,等七殿下下了学,一起用过午膳再回晋阳王府。”春翠气喘吁吁道,“奴婢已与当值的公公打过招呼了,待驸马爷从紫宸殿出来,便领他去朝晖殿,公主可不必在此等候了。”
听到“紫宸殿”三个字,百里落的眼眸一闪,眉心拧成一个小结,她走到一旁的石桌前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捏着青瓷杯,道:“本宫就在这儿等着驸马出来。”
……
韩晔出了紫宸殿时,墨问和百里婧的竹撵刚刚停在殿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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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凌晨2点,总算写好了二更。等审核。
碎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