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终章(下)(待修)
怎么可能?这张脸……
太过熟悉。
杨峰为东兴禁军统领十余年,常年不离景元帝左右,算是看着婧公主长大,而百里柔生于盛京皇宫,虽与婧公主不算亲密,可到底同为姐妹。即便是远远地瞧着,那张脸、那个人又如何会看错?
更有甚者,副使赵拓从军近十年,跟随司徒赫从征战南北到驻守盛京,司徒将军如此心心念念的人,嘴里梦里都在唤着的名字,赵拓怎么可能认错?
即便素不相识,婧公主的容颜从不似普通人,怎可能见之而能忘?
东兴三人面各异,赵拓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太过僵硬的肢体,起身时险些打翻了桌上的杯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大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西秦朝臣的率先起身,所有赴宴的众人都忙站了起来,行了各自该有的礼数。
“多谢两国来使千里迢迢而来为朕贺寿,快快请起。诸位爱卿,平身。薄相……”大帝志得意 满,怀中抱着儿子,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是,陛下。”薄延才受了情伤,面却分毫不改,爱卿虽多,独他最知大帝心意,不需多言,一个眼神已足够了。
君倾坐在他爹的龙座上,身子太短,他爹脚着地,一派威严,他的双脚却悬空地垂着,离地还差得远。
但坐得高有坐得高的好处,君倾踢了踢腿,仰头冲他爹笑,很是能自娱自乐。台下众人都有谁,他一点不在意,指了指面前的吃食,回首对他母亲道:“君倾想吃那个……”
这是征求母亲的意思。
君执也看向百里婧,百里婧含笑微一点头。只有母亲允许,君倾才可以吃,对他的身子好不好,也只有母亲才知道 。
薄延宣bu 了寿宴开始,该来的歌舞献寿表演也都来了,大帝亲自动手去给儿子弄吃的,这有子万事足的样子颠覆了所有人对西秦大帝固有的看法——
弑父夺位,征战沙场,阴狠毒辣,如今这般怜子,舐犊之情让人动容。
胡姬在跳舞,鼓点急促地敲打,君倾的牙虽还没全部长齐,啃葡萄却很容易,一口咬下去酸得他眼睛一眯,小手沾了葡萄汁,皱着眉举高递给他爹:“父皇吃。”
大帝毫不嫌弃,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吃掉儿子吃剩的葡萄,又给他拿了一颗更大的。
君倾的小手捏住葡萄,小心地咬了一口,这次不酸了,很甜,他还是捏得紧紧的,举高递给他爹:“父皇吃。”
大帝照旧吃下去。
一颗葡萄父子俩分着吃,西秦很缺吃的吗?
这根本不是什么寿宴,这是在炫儿子?还有炫妻。
殿内众人各种神,薄阁老、孟阁老这些老臣自然是面露微笑,这些日子以来,有关大帝遭遇不测的传言不攻自破。帝后安康、太子伶俐,这是大秦的福气。
然而,身为太子祖母的白太后却一丝也笑不出,尽管她占着太后的主位,离皇帝父子很近,可“貌合神离”一词都已不足以形容她同皇帝的关系。
盼着他惨遭横祸,盼着他再起不来身,可盼着盼着,竟盼到了他携子赴宴、妻儿俱在?
方才只闻其声时,还想着拿孩子做做文章,兴许是他穷途末路时想出的诡计也说不定,他有多少的手段瞒天过海。
可如今那孩子与他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是他的儿子还能是谁的?
坐在他身侧的那个女人,同晏染也有八分相像,他们三人坐在那儿,仅仅是瞧着他们的脸,便似有一把刀插进白太后的心口。
没有任何时候似此刻这般不如意,那三张脸都是她憎恶的。存心让她不自在,存心让她噩梦连连。
胡姬还在旋转,尽情展现迷人风姿,明明是浮华胜景喜悦气氛,白太后眼前却忽然浮现出血淋淋的画面,晏染空洞的眼神,盯着她,只盯着她。
晏氏女果然诡异,死了也不肯放过她,晏染报不了的仇,她的女儿回来报了。
白太后头一阵发晕,猛地闭上眼,身子重重地瘫靠在椅背上。
“太后娘娘!”曹安康正好有事来回禀太后,低声唤道。
“什么时辰了?”白太后皱着眉问道。
曹安康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时辰,压低声音急道:“太后娘娘,方才听人来报,说是大元帅的兵马驻扎在城外,似乎是同皇后娘娘一同回京的。”
“你说什么?!”白太后手一滑,长长的指甲在自己的额角挠出了一道血痕。
“太后娘娘,不可妄动啊。”曹安康急了,“您的身子……”
胡旋舞未停,鼓点敲得又快又急,胡姬的步子却能恰好踩在鼓点上,众人看得津津有味,鲜少有人注意白太后的不适,大帝在逗儿子,更是没太在意。
第一个发现 的是皇后,她遣了梵华来问:“曹公公,皇后娘娘着我来问,太后娘娘是否身子不适?”
曹安康被喊出名字,吓了一跳,面前这少女面如冰雪,看着却很眼熟,似乎是薄相那个童养媳,精神气又不太像。
这少女打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来问,语气如此自然,仿佛皇后从未离开过秦宫半步,对他们这些人了如指掌。
虽然太后脸不对,可曹安康也不敢不答,忙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后的确凤体抱恙。太后娘娘……”
他在请示白太后的意思。
白太后本是带着一颗操纵朝纲的心来赴宴,如今只落得满腹恶心,晏染的女儿还来假惺惺地询问,白太后口中只觉有一股腥甜涌上来,被她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即便如此,白太后却还秉持傲骨,看也不愿看皇后一眼,只对曹安康道:“哀家先回宫休息,来也来过了,同皇帝说一声。”
“是,太后娘娘。”曹安康应了,本要接近大帝,禁军统领袁出铁柱似的挡在那,半步也不挪。
都是冤家宿敌,曹安康连示好的机会也没有,只得硬着头皮把话对梵华再说了一遍。
梵华转达过后,大帝这才停下跟儿子的游戏,转而看向白太后,道:“太后既然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休息,朕的生辰,太后最是辛苦。”
儿子的生辰,也是母亲受难的日子,十月怀胎生下他,命是母亲给的,自然最是辛苦。
可白太后只冷冷一笑,虽未大招旗鼓地撕破脸面,却着实不悦之极,连台下两国来使也没再看一眼,由曹安康同宫女搀扶,提前离了席。
君越自帝后三人来了朝华殿,便一直没能再静心,本还有太后在,能与他通一通气,可如今连太后也被气得离席,君越的惶惶不安便一发不可收拾。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可他的手一直在发抖,连最爱的胡姬歌舞都再瞧不下去。
太后所设想的第一个计策不成,第二个,也就是说他和白露……
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皇兄不在时,他还能做些动作,博得母后的一番赞赏,可皇兄如今重回大位,气场仍旧碾压一切,让所有人在他面前矮小下去,他君越连抬眼瞧一瞧也不敢,还能有什么指望?
最可悲的是,君越还不能同太后一般任性,想离席便能离席,只盼着两国来使能折腾出个幺蛾子,好让他钻一钻空子,暂能保命。
胡姬歌舞毕,赢得满座喝彩。
到了献贺礼的时候,北晋那边,韩瞳先离席道:“为陛下献上我晋国的贺礼,以及佳酿忘忧醉,祝大帝寿与天齐,两国结永世之好。”
贺礼之中,又见忘忧醉,这酒真是久违了。
犹记回门当日,他的妻为他挡下三杯“忘忧醉”,一夜昏沉,此酒,甚烈。君执望向他的妻,她盈盈一笑,脸上并无波动。
“晋皇客气,青州王回去可转达晋皇,心意朕领了,这忘忧醉,朕倒是慕名已久了。”君执笑道。
“哈哈,我皇兄甚是喜爱这忘忧醉,来长安前,皇兄曾言,若是有机会,想同大帝畅饮一番。”韩瞳爽朗笑道。
“好。朕倒是期待那一日。”君执笑,忆起多年前曾有过类似的对话,他同韩晔,在各自隐藏着身份的东兴盛京城,韩晔也曾道有机会让他尝尝北郡府的烈酒“忘忧醉”。
韩晔从来傲骨铮铮,哪怕为质子多年,哪怕曾迎娶东兴定安公主为妻,可他卧薪尝胆终于得偿所愿,再不必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世人只肯道他深沉隐晦,却并不会质疑他的傲骨。
然而如今时移世易,韩晔如今竟也肯为社稷折腰,遣了兄弟来送他寿礼。
君执一笑,狭长的黑眸微微敛了光芒,有些事他知而不言。
“大兴使臣同公主千里迢迢自江南而来,旅途劳顿,可还住得习惯?”
于西秦而言,无论东兴或是北晋都是邻国,西秦大帝不厚此薄彼,在北晋献上贺礼后,他便先开口问候了东兴众人。
东兴一行人默契地闭口不言,自瞧见了那位西秦白皇后的脸,疑惑便始终不得解,这会儿听见西秦大帝亲口来问候,杨峰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脑子。
唇角扯开的笑有一丝牵强,杨峰还是起身道:“我国陛下欲与大秦结秦晋之好,故以宁康公主和亲大秦,祝大帝万岁万万岁!”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送公主和亲的意思表达得如此干脆利落,连遮遮掩掩也没有,赤果果地攀附结交。
北晋那边韩瞳唇角弯起不屑的嘲笑,连西秦的朝臣也有些变了脸,东兴这个姿态,着实难看了些。
然而,在众人的各神情中,被“进献”的东兴公主起身,对着龙座上的西秦大帝盈盈一拜:“大兴宁康公主百里柔,恭贺大帝生辰,万岁万万岁!”
百里柔,人如其名,江南水土养出来的皇家女儿,十六岁的年纪,娇美柔弱,我见犹怜。若非有皇后在座,想必她的美貌能倾倒一片。
百里柔行礼后起身,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并不去看西秦大帝,而是与大帝身边的那位白氏皇后对上,她不敢注视过久,只一对上便又移开。
白氏皇后在场,白国舅也在席,东兴公然送了公主来和亲,正中北晋下怀,东兴这般迫不及待地巴结,送公主为西秦大帝暖龙榻,让白家如何自处?让白皇后如何自处?
人人在等西秦大帝的旨意,接受了这公主的和亲,还是遣送回去?
若是纳妃,白氏皇后答应 不答应 ?若是退回东兴,东兴颜面何存?
东兴小皇帝竟是在拿颜面做赌,赌一场两国亲善。
西秦大帝怀中还抱着太子,任太子坐在他的龙榻上,太子专心地吃着面前的美味佳肴,不哭不闹,礼服上倒也干净。偶尔抬头瞧一眼殿内众人,不曾因人多而怯场,即便他还不到两岁,身上已有一国太子的风度。
西秦大帝看了一眼身边的皇后,拍了拍太子的头,笑道:“东兴皇帝少年英才,朕无缘得见一面,今有东兴公主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朕必不会怠慢。”
在座众人屏气凝神,生怕错听了一个字,大帝的意思是……纳妃?
大帝望着低眉顺目的百里柔,笑道:“可惜朕已允了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否则以宁康公主的端方秀美,是朕求之不得的福气。今日太后身子不适先离了席,朕便将东兴公主的婚事交与皇后,为公主觅我大秦皇室血脉为良配,也算是了了朕同东兴皇帝的一桩心事。不知皇后以为如何?”
纳妃不可能,人也不退还,既全了东兴的体面,也顾及了皇后的面子,西秦大帝避重就轻的一招,实在是让人无法反驳。
既然是和亲,只要是嫁与西秦皇室,便算是和亲,未必要大帝亲自去娶。
他不问东兴使臣的意见,只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微一颔首,应道:“臣妾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既然如此,便劳烦皇后替朕分忧了。”大帝顺势牵过皇后的手,毫不吝啬地在唇边吻了下,他的眼里都是爱意,坦坦荡荡,言行一致,秀恩爱秀到了两国使臣面前。
“陛下放心。”皇后对大帝的爱意全部接收,并无受宠若惊之感。
终于听见那位西秦皇后开口,嗓音比之婧公主略低了些,不复少女时候的清脆,但仍是有几分相似,越瞧越像……杨峰心中乱得很。
送上门来的东兴公主,必定没想过还能再被送回去,和亲一事东兴使臣并无决断的权力,总不能逼迫西秦大帝亲自纳公主为妃。再者,两国势力本也有差,东兴使臣来此不过为了结交西秦,以求他日之用,杨峰自然只能听命,不敢有任何反驳。
“东兴谢大帝同皇后娘娘厚爱!”杨峰行礼拜谢,却始终对凤座上那张脸耿耿于怀。
景元帝生前放不开的生离死别,杨峰作为身侧之人,时刻都还记得。若是婧公主流落西秦为后,此事太过严重,他不可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宴席上不好明说,杨峰只得隐忍。
“委屈宁康公主暂居驿馆,过两日本宫自有安排。”白皇后望着百里柔笑道,一国之母的风度尽显无遗,没有嫉妒,不曾刁难,此刻她是大秦的颜面。
听罢这话,百里柔毫无异议,名正言顺地对着白氏皇后行了一礼:“多谢大帝、皇后娘娘抬爱。”
她太乖了,乖得惹人怜惜,一个出身高贵却由不得自己做主的邻国公主,卑躬屈膝低眉顺目地在此求生,在座不免有人暗暗唏嘘了一番。
葡萄美酒夜光杯,胡姬舞,塞外音,江南曲,一切该谈的都谈了,该献上的贺礼也一样不少,一场寿宴下来,算得宾主尽欢。
两国使臣不曾找到西秦大帝丝毫的破绽,只看到了势均力敌的对峙,暴戾嗜血的大帝似乎也收敛起战事之心,逗一逗太子与皇后说说话,已然再无掺和两国之战的心思。
西秦四大豪族俱在,薄延从中周旋,倒也显得其乐融融,连向来不合群的白国舅也强颜欢笑。何止东兴北晋,西秦豪族之间也是一场大戏,待寿宴散去,这才各自松了口气。
寿宴结束时,薄延与女弟子孟辉京同时起身,目送帝后一家离席,梵华冰雪面孔跟在皇后身边,再没回头看薄延一眼。
整场寿宴,梵华伺候在皇后身旁,无论面前珍馐几何、佳肴如何诱人,她也没任何逾矩,恪尽职守,能静能安,寻不到一丝昔日脾性。
连薄阁老在散席后也悄悄来问:“皇后身边那小丫头是那只猫吗?怎的性情大变?倒是端庄稳重得多了。”
薄延脸上至此才有了几分不耐,连祖父的话也不愿搭理,快步出了殿门,送北晋同东兴的使臣去了。
任她再如何端庄稳重、静若处子,可猫儿已不认主了,留她何用?鸣山两年,本是要救她性命,可谁知那小胖猫脱胎换骨,是丢了自己,还是丢了他?
“承亲王,咱们的计划恐怕要从长计议了。”人群后面,白国舅悄声对君越道,“如今的局势处处对白家不利,哪怕陛下陷于危难,也从无人能动他半分,垂死病中仍机关算尽,白家复兴无望了。”
这种丧气话,若是往日听白国舅说起,白太后定当率先不悦怒斥,可如今太后不在,君越更是面如土。
不需要 大帝再说什么,他甚至一句也不曾质问白家,可只要大帝身子康健、一家团圆,便足以令许多人无法安生。
“舅舅,算了,本王想静一静,先回去休息,明日问过了母后再议。”君越头疼不已。
东兴、北晋都那般乖顺,半点幺蛾子也没整出来,唯一让君越松了口气的,居然是皇兄不曾纳东兴公主为妃……
那是不是说明,白露也不会入皇兄的后宫,而他是不是还能另谋生路,比如做了那和亲的皇室之选?
他已是悬崖边行走的人,若是能抓住那东兴公主,有东兴为羁绊,兴许还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
“王爷,东晋那帮人怪怪的。方才在宴上,一瞧见西秦大帝,他们几个吓得脸都白了,魂不守舍的样子。宴会散时,又见他们急匆匆回驿馆,莫非有什么阴谋?”
北晋跟随韩瞳的人当中,有几个很懂眼,回到驿馆后便说开了疑惑。
“送公主来和亲,本就是件丢脸的事,可没想到西秦大帝居然不纳妃,且将他们的公主交由皇后处置,这回东兴的脸算是丢大了,他们无论是何神都不奇怪。”韩瞳笑道,这次寿宴算是无功无过,这便是北晋所求。
“启禀王爷,方才探子来报,说是西秦有大队兵马驻守城外,不知会有何变故,找寻晏氏女一事恐怕不能再轻举妄动。请王爷定夺。”
韩瞳眉头一蹙,那与韩晔并没有多少相似的脸这才有些焦灼:“此来西秦,本也是受国师所托,趁贺寿之机一探虚实,该查的还是得查。”
“可西秦的兵马……”
韩瞳抬手打断他:“国师的人已暗中探查,你不必担心。大晋暂不与西秦为敌,即便那大队人马要动,也不会斩杀来使。放心。切莫打草惊蛇。”
“明白了,王爷。”
韩瞳目光沉沉:“西秦大帝不纳妃一举必定会引得东兴不满,若两国起了纷争才好。明日还有一场游园会,无论东兴有何动作,我们静观其变。”
……
与北晋的怡然沉稳不同,东兴众人一回驿馆便掩了门,杨峰率先发难,盯住赵拓问道:“赵大人,可曾瞧见那位西秦白皇后?是否觉得容颜熟悉?”
赵拓生得不错,唇红齿白,呆在司徒赫亲卫中时,时常被周成嘲笑长得太好,有一股文弱女气,自寿宴回驿馆的路上他的脸却更白,一言未发。
可听见杨峰的问,赵拓却慢慢恢复了镇定,他的手在身侧攥成拳,笑道:“杨大人在说什么?那位白皇后天人之姿,赵拓不敢久视,连瞧也不曾瞧得清楚,何来的容颜熟悉?”
赵拓否决了杨峰的猜测。
“赵大人!”杨峰耿直,听罢赵拓的话,一声厉喝。
可赵拓抿唇,显然不愿再答。
杨峰只得转身,上前两步,问静坐上首的宁康公主百里柔。
“三公主,方才那位西秦皇后,三公主可觉得熟悉?”杨峰问道。
百里柔的手在身前绞紧了帕子,半晌,她抬起盈盈秋水般的眼眸,微微笑道:“杨大人为何这么说?天下的美人虽多,本宫倒是从未见过比那位皇后娘娘还要美的。平生仅见,怎会觉得熟悉?”
说罢,盈盈秋水瞳低垂,一句错话也不肯说。
“她的面容与婧公主一模一样,三公主难道瞧不出来?”杨峰再忍不了,将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句话挑明了说,又转而去叱问赵拓:“赵大人在司徒将军身边多年,难道连婧公主也认不出?天上地下,何人似婧公主的美貌?莫非得司徒将军亲自来认,赵大人才敢说实话不成?!”
“……”赵拓被质问,唇仍抿得很紧,他与百里柔对视一眼,笑着安抚杨峰道:“杨大人,这是在西秦长安,方才探子来报,长安城外有大批兵马驻守,我等不过是使臣,来与西秦共商同好大计,如何敢对西秦皇后指指点点?无论西秦皇后长得像谁,我们都没有资格评判。”
“是啊,杨大人,你是不是记错了?婧姐姐已经入土为安三年了,怎会是她?世上长相相似之人太多,杨大人未免太武断了些。”百里柔也接了话,“北晋使臣时刻盼着我们出事,明日还有一场游园会,还请杨大人谨言慎行才好。”
杨峰道出心中困惑,倒也渐渐安定了下来,无论赵拓还是三公主,说的都对,人人都藏着自己的心思。
杨峰忽然也不再争辩,冷笑一声道:“好,明日自当见分晓,三公主早些休息,臣等先出去了。”
赵拓亦行礼道别,各自回房。可及至夜半时分,赵拓却仍旧睡不着,站在窗下赏雪。
犹记得,也是一样的大雪夜,他们随司徒将军回京述职,将军为婧公主喝得酩酊大醉,雪地上栽了好几个跟头。
婧公主故去这三年来,多少的日日夜夜,将军已被磨成了什么样子?
若是知晓婧公主身在西秦……
以将军的脾气,如何能善罢甘休?
赵拓面冷硬,雪飘在脸上犹不觉刺痛。
明明,婧公主当认识他、认识杨峰、认识三公主,他们三人是她的故人、臣民甚至姊妹,可那位西秦皇后端坐凤座上,即便面对他们,面也始终沉静,眼中万千星辉沉敛,虽明亮却并不刺目。那不是婧公主昔日的眼神。
婧公主是再认不得他们这些人,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还是遭受西秦胁迫,被逼流落他乡,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兴都会有一番计较!
此事太大,关乎两国邦交,本该修书一封即刻送回盛京,告予陛下和司徒将军知,然而赵拓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太了解司徒将军的脾气,若是知晓婧公主还活着,司徒将军定是要疯的!
大兴式微,已不复往日盛景,不得不以和亲结交西秦,难不成要撕破了脸面,任社稷继续 崩坏下去?
故而赵拓虽有万千话语想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从寿宴忍至回驿馆,一点痕迹不外露,当做全然不识婧公主。
可杨峰绝不会善罢甘休,杨氏一门最尽忠职守,赵拓最担心的便是明日,杨峰若是一时忍不住闹出乱子来,可如何收场?
“赵大人,已是三更天了,怎的还不睡?”
窗外忽然来了个人,是披衣看雪的杨峰。
“杨大人不也没睡?盛京久不下雪,长安城的大雪可真是壮观啊,下官无心睡眠。”赵拓笑道。
“嗯,好一场雪。”杨峰不置可否地应一声,也不再去辩驳。
疑惑重重,雪落无声,今夜怕是有许多人睡不着了。
……
清心殿内,君倾在寿宴结束时便睡着了,小小的人儿嘴里还含着吃的,抱住他爹的脖子不松开,手脚并用地攀住。那么小的个子,轻得像他爹的一只胳膊。
君执帮儿子把嘴里没吃完的果子抠出来,沾了一手的口水。
“嗯……”君倾被闹醒,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爹,又回头望了望,看到百里婧,转而朝她张开短小的双臂,嘟囔道:“娘亲抱。”
爹,还是不如娘。
醒着时玩闹可以,睡着还是娘最亲。
百里婧从君执怀里接过君倾,极自然地抱着他哄着拍着,哼着曲子,君倾不一会儿就睡得安稳了,靠在娘的怀里,单纯无辜的小脸让人心生柔软。
能哭能笑能吃能玩,聪明伶俐又懂事,鸣山归来,还了他一个康健的儿子。
“婧儿,辛苦你了,这两年倾儿让你操碎了心。”君执心有所感,虚揽着妻儿回殿内。
他何止想抱儿子,恨不得和妻儿长在一处,一家三口再不分开。
百里婧将君倾安顿好,回首起身,一眼就被君执捉住。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她,炙热又温情脉脉,似乎要灼痛了她,又能细水长流地伴着她。
宫人都已退下,谁人敢打搅帝后的久别重逢?
百里婧也不躲避,她也瞧着他,仔细细细地打量,眉眼、嘴唇、脸,有几分与去时不同?
“婧儿,咳咳……”这场对视,竟是君执率先败下阵来。他轻咳了一声,却带出更多的咳嗽,脸瞬间便白了,身子也微微有些站不稳。
“陛下……”百里婧忙上前扶住了他。
君执任她搂着,轻拍着她的手安慰:“朕没事,老毛病了。”
已是十月,他的旧疾犯了。
七年前的今夜,他身中剧毒,险些丧命,自此流落江南隐姓埋名。如今七年已过,他尚未死去,只是病痛难解。
见他的妻满眼担忧,君执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摩挲,笑道:“婧儿,你一回来,朕真高兴,寿宴上多饮了两杯酒。”
“喝药了?”百里婧不理会他的轻描淡写。
“还不曾。”君执笑,看她脸要变,虚抱了抱她道,“宫人去熬药了,先陪朕去药浴。”
他不再藏着避着,有些事他的妻总会知晓,只是他不愿渲染得更严重。
弥漫着轻薄雾气的华清池,药草在水面覆了一层,君执靠坐在池壁上,百里婧跪坐在岸上替他捏着肩膀。
这么多年,何人能似他的妻这般合他心意?从前不知他身份,该做的也都做了,陪他药浴,喂他喝药,哪一样都无虚假,如今知晓他一身病体,她也只静静陪伴,并未嫌弃。
忽然有些遗憾,君执握住肩膀上她的手,笑道:“婧儿,有时候想,真是苦了你了,这辈子摊上了我。我这个人,从小得势惯了,半点不饶人,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机关算尽也要抢到手。宁愿你陪在我身边和我同生共死,也不愿放你离开半步。这般自私自利的性子,来世怕是不得善果的。”
他一贯不信神佛,如今竟念起了来世,听者心上不由地微微一颤。
“怎的忽然说起这些?”百里婧扳过他的脸,对上他的双眼:“今生尚未过完,说什么来世?陛下莫不是醉了、糊涂了?”
君执眼里有笑意,偏头轻吻着她的掌心,笑容掩在雾气里,他嗓音也哑了,说的话渐渐含糊:“朕的老毛病犯了,话也说不好,哄不了你。婧儿,你可知……朕是个哑巴啊。靠腹语发声,终究不得长久,你一日比一日聪明,朕瞒不了你了。”
百里婧的手猛地一僵。
她以为自己已知晓诸多秘密,却不曾想还是有始料未及之事。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今日,聂子陵作为西秦使臣入盛京,“墨问”的身份败露,他们在左相府偏院内撕破了脸,她责问他是个恶心的哑巴,兴许连口不能言也是假的。
他耿耿于怀,记到现在,从那以后再不提他口不能言一事。
“原来那一日,是陛下的生辰。”百里婧敛眉,唇角漫上苦涩,不知是心疼他,还是懊悔那时的口不择言。
“朕的生辰原也没什么大不了。”君执眼底有光,也有遥远的无法言说的痛。
二十一岁生辰,生母以一碗参汤将他毒哑,送他余生病痛。期间三年隐姓埋名东兴左相府,生辰常以毒发为伴。
二十五岁生辰,得知“墨问”为细作,爱妻与他彻底决裂,以自刎作威胁,让他不得不以假死割舍身份。
二十六岁生辰,爱妻怀有身孕,眼看临盆,他战战兢兢唯恐妻儿不保,即便病痛缠身亦无暇他顾。
二十七岁生辰,妻儿远在千里之外的鸣山,他独自一人披衣药浴,缄默不言,不敢轻生,亦不愿就死。
从来都是做他人的肩膀,从来都只做大秦的皇帝,何曾有人站在他的身旁,与他共担那说不出的疼痛?
二十八岁生辰,才盼得妻儿在侧,他偏偏又只能做个哑巴,情话才开场,只能偃旗息鼓,徒留遗憾。
所幸,历经诸多不堪,十二载帝王路,至今日才觉稍稍完满。
百里婧忽地搂住他的脖颈,吻了他的耳侧,眼眶微微湿润,唇抵在他的耳边道:“今后,每一个生辰,我和倾儿都陪你。”
得了这样的许诺,君执身子一僵,他知晓他的妻的脾气,她从不轻易许诺,一旦许下诺言必会践行,说保护就是保护,说不弃便是不弃。
她许他岁岁生辰伴他共度,君执忽然就定了心,做可怜姿态也罢,强势不择手段也罢,他自始至终不过这一个夙愿,妻儿在侧,他想活得更长久。
“婧儿……”一声沙哑呼唤,自喉咙里发出,是久违的嘶哑难听,百里婧的唇已被吻住,只觉嘴里有些涩涩发苦,他已不大能发声。
想亲热却不敢吻得太久,君执点到即止,握着百里婧的左手腕,那道可怖的疤痕已淡得看不见,他低头吻她的手,在她腕间细细摩挲:“力qi 很大,抱着倾儿已无碍,想是好了?咳咳……”
他又用腹语发声,说到一半咳嗽起来,又不得不停下,略觉遗憾地望着她。
百里婧任他握着手,唇角始终微微地弯着,眼底有显而易见的疼惜,她跪坐在池壁上,倾身吻他因疲累而冒出的青胡茬和鬓角的白发,君执闭着眼任她吻。
忽见她将手掌摊开,递到他的眼前,道:“说不出便写字,老夫老妻了,倾儿都会走路了,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你全身上下哪一处我不曾瞧过?你想藏什么?”
果然是长大了,连少女的羞赧也不再有,明朗热烈了许多,久违了的手心写字,君执含笑握着她的手掌,却迟迟没写一个字。
百里婧笑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了?陛下一见了我,神魂颠倒,什么都不记得了?”
君执坐在池子里,本就比她矮了些,她说话时,他不得不仰头望着她,狭长沉黑的眸子里有星辉坠落。
“婧儿……”他用自己的声音叫她,又哑又涩,刮得耳膜生疼,接着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重重的,像是烙印一般刻进她的掌心。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写完,百里婧似笑非笑。
多幼稚记仇的男人,多少年初心不改,那问题必得问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
他写的是:“我爱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你爱我吗?”
三年前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得到一个诚实的摇头,他耿直的妻连撒谎也不会,让他又恼又恨,百般滋味在心头。
如今,三年后再问,他又能得到什么?
他难道就不怕仍旧只落了一场空?
他这样的人,除了是她孩子的父亲,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来爱?
还有,韩晔呢?她从前心心念念无法释怀的韩晔……
怕只怕昨日种种,惊扰了夜朦胧。
沉默,良久的沉默,那个问题似乎将他的妻也逼成了一个哑巴,如他一般缄默不言。
君执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正想再写字,脸忽然被捧住,他的妻带着笑大力地吻上来,唇齿柔软又甘甜。她已被他调教得越发会勾人了,又娇又媚,与少女时的青涩截然不同。
吻得动静太大,她从岸上滑进了药池中,还是没松开他的唇。将那个不可一世的暴君西秦大帝压在池壁上,吻得他的身子已起了变化,吻得他无力招架节节败退。
在暴君粗重的**中,百里婧稍稍退开一寸,抵着他的唇一字一句道:“我爱你,爱你,爱你,你是哑巴我也爱你,你是骗子我也爱你,爱到至死方休,所以,你最好活得久一点,才能赚个够本……”
鸣山两年,经历 了某些时刻,她忽然一切都想通了,不再耿耿于怀那些失去和欺骗。天下间所有的爱都是一样的,没有谁的爱低贱,没有谁生来一定要爱你,一定要无怨无悔地任你折磨。
他本可以有那样多的选择,可他偏偏只为她一人病痛缠身不肯放手。成婚近四年,若是没有他,她此刻又该身处何地?
哪怕她再不懂事再任性,可她的心被他缝缝补补又长了大半,都是血肉之躯,他爱不爱她,她怎会不知?
君执久久没能回过神来,他的双臂搂着她,任她坐在自己怀中。池中燥热,他狭长的黑眸盯紧她,脸上一丝笑也不见。
他忽地扣紧她的腰,自喉中发出嘶哑的逼问:“说什么?再说一遍!”
不愧是暴君,求爱时对着爱妻也能起这样的脾气,仿佛正在沙场面对敌军百万。若非知他脾性,他的妻早该被他的嗜血本性吓退。
百里婧却只觉好笑,黑亮的眸中升起薄薄雾气,她低头看他,柔声哄道:“好了,君执,你知不知道 你的声音真难听?但是,我爱你,爱你,爱唔……”
说不出话了,唇已被夺去,呼吸已被夺去,身子已不由她,有人恃爱逞凶,毫不客气地告知她哄人的代价!
病痛缠身又如何?口不能言又如何?他君执二十八年来头一回在生辰当日遂了心愿,怎能让爱妻轻易抽身离去?
那个问,他本打算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罢了,待过三年他再问问,若三年不得,十年后他再来问,可他的妻太招他恨,让他恨得爱意泛滥无休无止。
药池震荡,药草散去,哑了的大帝逞凶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爱妻伏在他怀里笑岔了气:“陛下,乖乖药浴,有心无力还是别扫了兴的好。”
内力不稳,口不能言,连疼爱妻子也没了力qi ,果然是老夫老妻了,爱妻不仅没有羞涩,反而大方安慰他的无能。
九五之尊的颜面一时拉不下来,情事上他哪次让小心肝失望过?哪一次不是让她尽兴求饶哭哑了嗓子唤他的名?
偏偏是今日,可知人生不如意十之**,最团圆美好的时刻,他有心无力。
见暴君冷着脸不看她,怀抱却没松了半分,腰腹还想发力,显然还想再试试,百里婧吻了他的唇,笑着将手浸入水底,安抚道:“还有别的法子,陛下可还记得?”
多熟悉的场面,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君执因那温柔抚触而闭上了眼。
多少年了,始终记得她的身子、她的手,小疯子到底是长大了,不需要 他再费心教她了……
被爱妻伺候得舒服,暴君的脸才算柔和下来,有那么一刻,他真怕这是梦,故而喘着粗气咬上爱妻的耳垂,听她闷哼一声,声音和气息都在耳边,他才算定了心。
一场药浴满是**暖意,等暴君尽兴,志得意 满地靠在池壁上,将爱妻抱上了岸:“这池子里有药草,别泡太久,婧儿,去洗一洗。”
再用内力发声,即便已吐露他是哑巴的事实,可他到底嫌写写画画太慢。
百里婧握了握酸软的手,笑道:“陛下,我回去瞧瞧倾儿,离了我,倾儿必是睡不好的。”
君执摸着她湿透了的长发,唇未张,出声道:“朕再泡会儿便回去,你和倾儿先睡,长途跋涉了太久,不得休息,倒先陪朕劳心劳力。”
那一场寿宴,摆明了有人想看他的笑话,想看他如何颓唐一无所有,可妻儿归来,他便拥有了所有,志得意 满。
百里婧摸了摸他的脸:“这不是担心陛下藏了两年的怨气发不出来吗?如今才算是好了。”
君执捧起她近在咫尺的脚,吻在脚背上:“小心肝,待明日朕好些,你才知道 什么是朕的怨气,六宫无妃,静候皇后一人侍寝,以为方才那般动手动脚便够了?”
一本正经的暴君尽情调戏爱妻,百里婧自他身上瞧见了当初墨问的影子,正如他所说,从来是他,都是他。
……
十月初十,长安城下了一夜的雪又停了,最暖和的自然还是清心殿。
龙榻上,君倾睡在母亲怀里,一早醒来便瞧见有一只胳膊搂着他们母子,那只手很大,手指修长,正放在他的嘴边。
君倾用肉嘟嘟的小手握住,张了嘴就去咬了一口,“啊呜”一声,那手微微一颤,却没收回,任他握着任他咬。
小奶牙想磨一磨,并不太疼。
君倾咬了一口便翻了个身,想看看他娘醒了没有,却见他爹探过身,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爹爹……父皇?”君倾昨夜才学会的词,得亏他记性好,居然没忘了,他从母亲怀里爬出来,想翻过母亲的身子爬到父亲那儿去。
他爹担心爱妻被他踩疼,伸手将他的小小身子直接抱了过去。
父亲的手臂有力,手掌很大,跟母亲的柔软细腻截然不同,这是完全新奇的体验。君倾被抱起,咯咯地笑,一下子扑在父亲的肩膀上,张口就去咬父亲的耳朵。
“嘶……”
**牙咬手还好些,咬耳朵便有些疼了,可他爹却满心欢喜,嗅着他身上的**,任儿子折腾。
“咬耳朵,父皇喜欢。”君倾松了口,还自顾自解释道。
“父皇的确喜欢。”君执大笑,儿子学的真快。
身侧的人忽然皱了皱眉,微微动了动,显然已被他们父子吵醒。
君执恶作剧地悄声对儿子道:“倾儿,和爹一起咬娘,嗯?咬耳朵玩儿……”
君倾瞪大眼睛点头,和他爹一模一样的五官都染着笑,还悄悄掩了他爹的嘴:“爹,嘘——”
“嘘——”君执捉住儿子小小嫩嫩的手指,抵在自己唇边笑了声,便抱着儿子朝爱妻凑过去。
“娘,嘻嘻……”百里婧还没翻过身,耳朵上就是一阵麻麻的刺痛,小小的人儿在他耳边笑,是儿子。
“倾儿……”她张口还没说出一句话,一道黑影自侧面罩了下来,唇舌立刻 被吞没。某个人在儿子面前照旧放肆,一大早给了她一个长长久久的吻,勾着她的舌头尝了个够。
昨夜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他此刻定是带着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她已能描画。她不能动,任他们父子折腾,尤其是某人。
君倾忽然不干了,咬了半天没见娘有什么反应,忽然用小手揪住了埋头做坏事的他爹的头发,急道:“爹爹,不要咬嘴巴,君倾也要咬嘴巴!君倾也要!”
百里婧想笑,却只漏了一声低吟,那连儿子都哄骗的无耻之徒得寸进尺地与她唇齿交缠,吻得急,特别赶时间似的,能吻多久是多久,能尝多少是多少,他从来不肯吃亏。
“爹爹,别咬了,娘的嘴要疼的……”待儿子骑在他背上不满,快把他的长发拔下来当鞭子,焦急地挥舞着胳膊,君执这才罢休。
“好,倾儿,爹不咬了……”他答应 着,轻轻松开了爱妻的唇。
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西秦大帝那张脸真是绝,唇吻得嫣红,眼波流转,一肚子坏水。
男人一只手背在身后,防止儿子掉下来,勾魂摄魄的眼睛还盯着爱妻,轻声责问道:“美惑人,美误国,皇后可知罪?”
“爹爹,爹爹,我想骑雪狼。爹爹趴下。”君倾哪里懂父母在干什么,你侬我侬他感知不了,咬不着娘的嘴巴他也算了,只用小手拍着父亲的背道:“爹爹趴下!”
“倾儿别闹,下来,到娘这儿来。”见儿子闹他,百里婧还是担心君执的身子,旧疾犯了,还陪儿子胡闹了一早上。
“让倾儿玩一会儿。”君执乖乖趴下,手脚并用,驮着儿子在龙榻上爬来爬去。
此景甚是壮观啊。
苍狼又如何?还不是儿子的坐骑?
“爹爹,你爬的真快!”君倾抱住他爹的头,咯咯地笑,他是真高兴。
最后,他爹驮着他,将他母亲逼到龙榻一角,他爹怂恿道:“倾儿,咱们一起亲亲娘,一起亲啊。”
君倾拍着手:“好啊!”
于是父子一起倾身过来,儿子坐得高,吻了娘的头发,他爹占据优势,又吻到爱妻的唇,还坏坏地用舌头扫了一下。
这回没再久留,一吻便罢,逗儿子道:“好玩吗,倾儿?”
“好玩,好玩!”君倾笑开,和他爹十分投机。
被父子俩闹了一早上,百里婧又想笑又觉无可奈何,坐起身将君倾抱回怀里,伸手在他爹的额角戳了下,嗔道:“为老不尊。”
君倾不解,天真地仰脸问他爹:“什么是为老不尊?”
君执凑过去,拥住妻儿,解释道:“爹头发白了,还想着跟娘亲热,就是为老不尊。”
君倾似懂非懂:“哦,那什么是亲热?”
问题一个比一个大胆,孩子懂什么,想问便问了。
百里婧瞪着君执,不许他再胡说,君执笑道:“亲热就是咬嘴巴。”
“那咬耳朵呢?”君倾皱起眉头。
君执道:“爹跟娘做什么都是亲热,咬耳朵也是。”
“那君倾呢?”君倾的小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了。
“倾儿年纪小,爹和娘都爱你,爹每天都让你骑雪狼。”君执摸了摸儿子的头。
得了这一个答案,君倾连前头的问题都忘了,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光,高兴极了,小小的身子扑过去,在他爹好看 的嘴上咬了一口,亲出“嗒”一声的动静:“爹爹,君倾也想和爹爹亲热。”
“……”被儿子的亲热给震得猝不及防,君执愣了一瞬,他的妻却伏在他怀里笑得浑身颤抖。
君执弯起唇角,丝毫不恼,低头去吻爱妻的耳朵,逗得她发痒却躲不开,他笑:“婧儿,小心肝,很好笑?嗯?”
君倾一见这场面,一双小手忙捂住眼睛,喊道:“爹又为老不尊啦!”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清晨已闹得这般动静。听着里头的欢笑声,宫人们不忍心进来打扰。皇后同太子一回来,大帝和过去两年的沉默寡言截然不同,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日头慢慢地升上来,阳光打在秦宫的殿角上,时辰不早了,再想同妻儿亲热,终究也要适合而止。
百里婧起身,先替君倾穿好了衣服,又去替他爹将龙袍穿好,君倾学着他爹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还仰头去看父亲的脸,一大一小两父子都在等她伺候。
“爹爹,君倾也要戴那个。”君倾指着他爹的头冠道。
童言无忌,进来伺候的宫人们不敢应声,只做好分内之事。
君执却低头笑看着儿子道:“这头冠太大太沉,等倾儿长大,才能戴。”
君倾很乖地点头道:“哦,君倾太小,戴不动,比君倾的头还大。”
君执赞赏地大笑:“对,倾儿说得对。”
江山社稷太重,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如何担负得起?好在父母尚在,能一样样教他。
百里婧听着父子对话,什么也没说,她与他都是深宫中长成的,时至今日,她太懂“权力”二字的意义。
莫再想什么隐居深山、寄情山水,生来便要坐上帝位的孩子,是幸还是不幸已不由他选择。一朝身在九五,便只能受了,否则,无人能保他周全。
待三人都已穿戴整齐,大帝道:“婧儿,天冷,倾儿还是留在宫中,你随朕同去。”
两国使臣用过早膳,已在御花园内等候多时,说是游园,其实不过是赏一赏景。出于礼节,大帝亲自作陪,陪他们逛一逛秦宫内的几处风景。
两国使臣俱在,少不得有些互看不顺眼,却碍于在西秦的地盘上,一切都需隐忍下来。
大帝经由一夜药浴,身子已好多了,能勉强维持在人前的风度,皇后不离不弃地陪伴左右,随大帝一同来到众人面前,帝后皆绝,亲密非常,全无半分藏匿。
“大帝,皇后娘娘。”
两国使臣都行了礼,东兴那边,杨峰同赵拓对视一眼,眼底的意味也只有他们才懂。若是西秦皇后果真为婧公主,西秦大帝定会让她避而不见,怎会一而再地任她出现在熟人面前,惹来猜疑?
可如今西秦皇后落落大方地伴在大帝身旁,全无被逼迫或是不自在的意思。即便面对杨峰、赵拓以及三公主,她眼底一丝旧情也不见,甚至十分随和地让西秦女状元孟辉京去照顾三公主百里柔,陪她说说话。
西秦皇后一颦一笑不落威仪,全然一国之母的风范,同昔日婧公主的莽撞耿直脾性截然不同。
“御花园内的茶花开了,这大雪日正好观赏,诸位使者倒是赶上了好时候。这边请——”薄延作为西秦丞相,担负起了接待来使的活儿,每行至一处景致,多半是他在做解说。
西秦大帝惯常冷面,不怒自威,自是让人畏惧,只敢敬戴。而薄延双眸沉静、面带笑意,气质仿若上好青瓷般温润,可即便是这样一副无害的面孔,却也让两国使臣不敢轻慢。
被笑面虎咬上的滋味,那才是生不如死。
听着薄延的谦谦解说、细心指引,行在人群末的赵拓却觉得甚是蹊跷。这位西秦丞相做事从来以沉稳著称,犹记当初司徒将军被俘,婧公主前往突厥大营相救,其后得西秦相助,薄延亲自送婧公主同司徒将军回大兴边界……
如今,西秦皇后竟与大兴荣昌公主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那么,曾目睹荣昌公主容貌的薄延,难道就不曾有过疑惑?
即便有他们大兴的使臣在此,自昨夜至今朝,薄延却并无半分心虚,更未曾想过要同大兴使臣解释一二,仿佛对薄延或是对西秦来说,白氏皇后的容貌本该如此。
越是坦然,越有蹊跷。一旦认定了事实,便再不容易被眼前景象所蛊惑。
从前无人去细究的巧合,一一在眼前铺开。婧公主故去半年,西秦竟改年号为“荣昌”,连景元帝也认为是西秦大帝感怀婧公主故去,恰以此纪念罢了,却无人敢往那位白皇后的身世上去想。
如今看来,桩桩件件皆有迹可循。
越是深入,越是可疑。
赵拓尚能忍,不过暗藏心中,杨峰却忍不得,憋着一口郁闷,待途径秦宫内的校场时,杨峰忽然对韩瞳道:“听闻韩将军自幼习武,深得乃父之风,不知是否敢与我一较高下?”
东兴使臣当众挑衅北晋青州王,却不称其为王,只以旧日“将军”的名号来称呼韩瞳,这仍是以北晋为东兴叛臣的意思。
风骨犹存的盛京杨家嫡长子,着实让在场众人震撼了一番。
一时气氛有些微妙。
杨峰并未言辞过激,不应战显得懦弱,可若是太过出风头,又容易毁了北晋的名声。
韩瞳陷入两难境地,笑对西秦大帝道:“大帝,有皇后同东兴公主在此,本王若舞刀弄剑的话……”
西秦大帝握着皇后的手,沉吟道:“雪中切磋,别有一番滋味,薄相?”
不消大帝再多说,薄延不慌不忙地接过话茬,笑道:“既然两国的使臣大人有这般雅兴,前方便是校场,倒可进去赏玩一番。平日里大帝也喜爱射箭、投壶、击鞠,雪天不宜击鞠,投壶又过于简单,不如便以射箭为比试,输的一方罚酒三杯。大帝以为如何?”
西秦从中周旋,全了两边的礼节,薄延向来最能张罗,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是深思熟虑过了。
大帝缓一点头:“便以忘忧醉为罚,输了的连饮三杯,就此作罢,不可伤了和气。”
作为宾客,主人一方发了话,作为宾客的北晋同东兴不得不遵从,这是基本礼节,何况西秦已给足了两国面子,谁输了也不至于太丢脸。
待入了校场,黑甲军将箭靶等备下,望着那弓箭和数十道箭靶,杨峰忽然又道:“听闻大秦尚武,百姓多是马背上长大的,皇后娘娘更是战神白大元帅之女,自是女中豪杰。不知是否有幸一睹皇后娘娘英姿,射出第一支箭?如有冒犯,还请大帝同皇后娘娘莫怪。”
“……”
杨峰此话一出,不止是西秦,连北晋韩瞳那边都愣了,东兴这是失心疯了?居然对西秦皇后起了心思,公然让皇后舞刀弄枪?
赵拓也急了:“杨大人……”
三公主百里柔的眼底亦有一丝异样,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始终缄默不言。
“皇后?”即便是这般无礼的要求,西秦大帝听罢却并无任何恼意,反而捏了捏皇后的手,似问询似安慰,唇角甚至还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西秦皇后气度非常,坦然望向杨峰,笑道:“既然两国使臣有此雅兴,那便如杨大人所愿,本宫献丑了,且为这校场添一份暖意。不过,本宫许久不曾弯弓射箭,若是待会儿射不中箭靶,还望两国使臣莫取笑。”
“岂敢,岂敢?”
“皇后娘娘尽历 而为便是。”
听西秦皇后这样说,众人一团和气地笑了。
北晋那边韩瞳眯起了眼,盯着杨峰的动静,他想看看东兴在玩什么把戏,居然专挑西秦皇后来招惹?
西秦皇后连一身宫装也不曾换过,只是解下了大红猩猩毡的御寒斗篷,近旁的梵华立刻 接了过去。
见皇后答应 射出开场的第一支箭,连同君越在内的西秦大臣都捏了把汗,这位皇后自入宫以来,从来一身病体,陛下将皇后藏于禁宫,不肯让她受半分委屈,怎么可能拿得动弓箭?
方才皇后虽有谦辞在先,可若是真射不中箭靶,那丢的可就是大秦的颜面了。
校场内,箭靶有远有近,依次排开,最近的那道不过十步远,但凡是习过武的,想必射中箭靶不会太难。
有人递上弓箭,皇后握在手里,忽然回首望了大帝一眼,那一眼是何意,也唯有大帝才知晓。大帝亦望着她,静立不动,唇边的笑似有似无。
久违了的弓箭,她已有三年不曾摸过。
“皇后娘娘,这弓箭可还用得顺手?若弓力不合适,末将再换过。”校场内的黑甲军校尉问道。
越是这般相问,迟迟没有动静,众人反倒越是紧张。
承亲王君越忐忑了一夜,又继续 忐忑下去,他不知东兴那边想做什么,亦不知这一箭能否射中,中或不中似乎都会发生些什么,他很期待,又很不安。这种被放在刀俎上的感觉……
君越正待说句什么来搏一搏皇兄欢心,忽见皇后收敛了唇边的笑容,弯弓搭箭,弓如满月,她看也不曾看近旁那几道靶子,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百步之外的箭靶射去!
眼神凌厉,气势果敢。
箭风飒飒,正中靶心,箭身铮铮作响,隐有破风之声,皇后的臂力腕力如此惊人!
雪后的校场,安静极了,众人方才也纷纷屏住了呼吸,此时,更是震撼当场。
“不错。”大帝第一个拍了拍手,轻描淡写道了句。
“好!”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赞叹道。
“皇后娘娘好身手!”
“皇后娘娘的臂力、腕力都惊人,不愧出身将门!”
“百步穿杨!皇后娘娘好箭术!”
各恭维中,赵拓同杨峰对视了一眼。赵拓早已明白杨峰的意图,与北晋切磋是假,想试探西秦皇后是真。
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婧公主的左手腕筋脉已断,不可能再搭弓射箭,若是这位西秦皇后选了十步开外的箭靶,肯定便是心虚了,即便射中,他们也会怀疑她。
可这位西秦皇后并未怯场,且证实了她百步穿杨的好箭术,她的左手不可能受损。
杨峰该死心了。
这位容貌与婧公主几乎一模一样的西秦皇后,绝无可能是婧公主了。谁人筋脉断了还能接上?除非天赋异禀、生来与人不同。
“多谢皇后娘娘暖场,接下来便是我同韩将军的比试了。还请大帝同皇后娘娘指点一二。”杨峰恢复得倒也快,虽有不甘,却只能认了。
“杨大人,请。”西秦皇后一颔首,放下弓箭时,梵华适时上前将披风覆在她的肩头。
西秦皇后以一箭震撼全场,接下来便是两国使臣的比试,无论杨峰或是韩瞳,皆是自幼习武的将军、统领,射术自然不弱,几番下来不过打了个平手。
这一结局早在预料之中。薄延是只老狐狸,只挑了射箭来比,绝对不伤和气。
何况,有皇后那一箭珠玉在前,半分破绽也无,后面杨峰或韩瞳再如何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不输便是赢了。
最后判定平局,杨峰与韩瞳每人三杯“忘忧醉”,由薄延作陪,倒也赚得三国和乐。
一场游园也在宾主尽欢中结束,西秦帝后陪着他们闹,这面子算是给足了。
使臣在长安城中逗留不能太久,往后几日便只由薄延作陪,逛一逛长安城中的盛景,除了最后践行宴,是再难见西秦帝后的了。
入夜时分,杨峰回了驿馆,便沉默不再言语,时而自言自语道的确弄错了,却又不解世上怎会有此等巧合?
荣昌?荣昌?确是一模一样的容颜啊。
百里柔没了主张,只能静默不语。
在杨峰几番怀疑时,赵拓心里却另有苦涩。
当年婧公主废了左手腕一事,是在景元十七年秋猎中发现 的。当时有人诬陷婧公主为泄私愤射中了晋阳王世子韩晔,令他险些死于一箭穿心,可韩晔醒后却抖出秘密,言婧公主左手已废,断不可能射中百步之外的他。
杨峰时任禁军统领,随景元帝左右而行,自然知晓此事,故而才会在游园时以此试探西秦皇后。
然而杨峰不知道 的是,目睹白日西秦皇后校场射箭的全程,赵拓越发笃定她正是婧公主。
景元十六年,婧公主围场秋猎拔得头筹,当年冬月,他随司徒将军回京述职,将军同婧公主有过一场切磋比试,亦是在冰天雪地中。
当时天冷,弓箭森寒,司徒将军不满地摇头道:“婧小白,你射箭时,小指还翘了起来,这是谁教你的?心思不专,定是射不中的!”
彼时,晋阳王世子韩晔也在场,将军这话是存心来堵韩晔的。
婧公主却有她的道理,大大咧咧笑道:“因为箭冷弓冷,我要握一握才好射出去,赫,你瞧着,我定会射中!我的射术才得了秋猎的头筹呀!韩晔都知道 的!”
方才,西秦皇后试弓时,不自觉也做了这样一个微小动作,小指翘起,她脾性再变,习惯却没改。
一场试箭,有人欢喜有人忧,虽打消了杨峰的怀疑,却也让赵拓无言以对。
婧公主啊,流落在中原大地,被尊为西秦皇后,生儿育女,自此与故国一刀两断,如今所顾虑的也只是西秦的颜面国威,她可曾想过,有人为她惶惶不可终日,此生再不复欢笑?
其中有何种缘故,赵拓无法细究,他只是个小小的禁军校尉,暂做副使来西秦,如何能左右两国社稷邦交?
待深思熟虑后,赵拓开口对杨峰道:“杨将军,既然确定了那并非婧公主,我以为回国后,我们不应将此事宣扬出去。杨将军该知道 ,哪怕是星星之火,也足以在京中掀起燎原火势,何况,如今朝政并不稳妥,陛下所要顾虑的太多了。西秦兵力强盛,从帝后到丞相,没有一人是好相与的,杨将军觉得呢?”
赵拓所言正中杨峰下怀,新帝脾性难测,他父亲杨弘不过忠言进谏,却遭新帝贬斥,一片忠心付诸流水。他杨峰为禁军统领十余年,却也只落得这般下场,新帝宁愿将新晋武状元翟永平扶为禁军副统领,也不愿再用他杨峰。
虽不能议论新帝,可以新帝的心胸,若是让他知晓西秦皇后的长相酷似已故的婧公主,后果如何,他们不敢揣测。
思及此,杨峰缓缓点头,沉声道:“赵大人所言极是,此事便罢了,只当从未见过。三公主也当谨言慎行,在西秦好生保重才是。”
说到底,出使西秦的几人当中,只他们三人认得婧公主,回去的也只杨峰同赵拓二人,只要他们不说,一切便能相安无事了?
……
当夜,清心殿内。
君执搂着妻儿睡,夜尚早,与爱妻依偎着说些话:“白日所见,故人显然无法释怀,这长安城近几日可热闹极了。”
百里婧背对着他,君倾睡在她怀里,她轻声答:“只盼着故人各自安好罢了,诸番试探,想必也该死心了。”
君执吻了她的发顶,只抱着她没再说话。
“睡。”百里婧在他怀中闭上了眼,却迟迟未能睡着。大兴盛京城的那座衣冠冢,已埋葬了她从前的所有,该痛的已然痛过了,何苦再勾人怀缅?
她的确有惦念的人,可也许她最好的结局不过老死长安城。那些旧相识大都非平民百姓,他们的消息在朝在野,很多人会传给她听,只是诸多细节终究不可得……
“娘亲……”怀中的君倾咂巴了一下嘴,奶声奶气地唤了她一声,往母亲的怀里又钻了钻。两年都是这般过来,君倾一刻也不曾离了她。
儿子的呼唤让百里婧自沉湎中回过神,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君倾细嫩光滑的脸,不由地便弯起了唇,眼中满是知足。
身后的君执忽地覆上她的手,长臂圈住她和儿子,呼吸近在她耳侧。
百里婧知晓他还没睡,这人事事都看得明白,未必肯说出口。
她稍稍侧身,对上昏暗中他的眼,轻声道:“从前你告诉 我,世事难两全,终究要做出选择,我却不信,只道万事有解决的法子,一味强求到底。如今看来,你是对的,世事岂能样样遂我心愿?”
君执的狭长黑眸十分平静,见他的妻露出苦笑,他叹了口气吻上她的眼睛:“婧儿,为夫到底比你多行了八年的路,你还差得远呢。”
百里婧不得不闭上眼,闻着他身上的药香,她嗔道:“是多喝了八年的药。陛下已是半仙了,荤腥不沾的,我自然差得远。”
提起荤腥,君执有些不自在,他的妻是在埋怨他旧日的隐瞒,不能沾荤腥偏要强求给她看,仿佛那样便能拾起些许为君为夫的颜面,半分不坦诚。
前事莫提,君执传音入她的耳中,不规矩地开始撩拨:“婧儿,朕虽不沾那些,却独舍不下你这荤腥,今夜让朕好好沾沾……”
身子还未好透,性子倒是急,百里婧按住他的手,不准他乱来:“儿子在呢,你做什么?”
君执望了一眼咬着手指睡着的儿子,边吻边抱她起来:“莫慌,小心肝,就一次,一次就好,朕这身子也不宜太过,一次便饶了你。”
“不,君执……”
“不准说不,说,君执,好看 ……”
“君执,好……”
夜已深,龙榻宽大,只君倾一人侧趴睡着,他为老不尊的爹将娘抱到屏风后小书房的暖榻上,偷偷摸摸地将攒了两年的爱意和雨露都赠予她。
有儿子在,百里婧不敢叫出声,身子越发敏感难耐,身上那人哪肯只来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挽回昨日在浴池中的颜面,让她哭也哭不出来。房事上,这人从没有一句真话。
……
此后几日,北晋、东兴的使臣都算安分,不曾惹出什么祸事来,至十月十六,两国使臣辞别西秦帝后,由薄延亲自送出了长安城门,这场两国恭贺西秦大帝寿辰的出使才算告一段落。
北晋留下了有名的“忘忧醉”,而东兴则留下了一位尊贵的公主。
目送东兴使臣离去时,百里柔站在西秦帝后身旁,自此后家国万里,她孤身一人,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罢了。
虽然西秦皇后曾言,过几日便会安置她,可一等数日,迟迟不见动静。
和亲公主被遗忘在驿馆之中,随行的奴仆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等,故国的那位正统皇帝临别赠言犹在耳畔:“此番柔皇妹和亲西秦,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好,别让人再把你送回盛京,否则,朕可不知留你何用。连季太后那儿,朕也不知如何交代。”
“公主,我们该怎么办?”陪嫁的丫头岸芷一脸担忧地为百里柔披了件外套。
百里柔望着檐上的雪,轻轻叹了一声:“唯有赌,赌我这十六年来不曾有过任何害人之心,愿父皇在天之灵能保佑我……”
故国再回不去,只能靠自己谋一条生路罢了。
……
两国使臣在长安的这十余日,国公府偏院那边无人问津。
白湛被困于暗室之中,始终不得外头的消息,承亲王没有来,白国舅没有来,仿佛所有人已将他忘了,真正 成为了一着废棋。
白湛终于等不及,想要踏出暗室,却被下人拦住:“世子,您不能出去!禁令还在,您出去会出事的!”
白湛的脸皮都已扭曲,恶鬼一般揪住下人的衣襟:“去!请承亲王来!请国舅爷来!请他们都过来!”
“国舅爷正忙,承亲王也多日不曾来府上……”下人如实答道,瞧见这张脸,不由地往后扭开了头。
这张脸谁不畏惧?若非他为白家世子,早已被挥开,恶鬼在世,人人得而诛之。
白湛瞥见那下人的脸,他心知肚明他们在想什么,冷冷道:“我再说一遍,去请承亲王来,若是你们请不来,便让白烨去请!只要他们没有死,我便要见他们!”
大逆不道的话张口就来,大公子这是失心疯了,下人们正为难,还是白露心疼大哥,差人去给承亲王君越送了信。
君越匆匆而来,入了后院暗室,神却十分萎靡不振,语气也不甚欢悦:“湛表兄请我来,所为何事?”
白湛一瞧他的脸便知晓计策不成了,但他仍不死心,问道:“承亲王,我知你心有不甘,能否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与我说说?兴许还有补救之法……”
君越虽知白湛已是废弃,自他弄成这副模样,便没有一桩事能成,但为今之计,能听听计策总好过乖乖等死。
因而,君越还是将两国使臣来长安城的经过挑拣着说了,重点并不在两国使臣如何,而在于大帝一家平安,皇后、太子俱在,甚至那位皇后还会武功,开局一箭震撼两国来使,根本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君越甚至说,他已信了皇后乃是三舅舅白岳的女儿。
君越说的口干舌燥,越发丧气,却见白湛的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的光,用嘶哑难听的嗓音追问他道:“承亲王是说,东兴同北晋的使臣都目睹了皇后和太子的真容?”
“是啊,皇后同太子未曾避人,皇兄在两国使臣面前言道一生只得一人足矣,六宫再不纳妃。连东兴的那位公主来和亲,也被皇兄暂且搁置了婚事,还不知她会嫁给谁。”君越叹气道。
平心而论,这偌大大秦,社稷江山唯有在那人手上才得以安稳,四海归心,万民朝拜,眼前这一位的智计同胆识、眼界都差得太远,一言一行从来难上台面。
高祖皇帝何等眼光,他选择的皇储怎会有错?
白湛在心底苦笑一声,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才会有成王败寇一说。
王政之中,白家不肯屈居人下,宁愿辅佐新君继位,得万世功勋,也不肯成全家国大义,保君家大帝千古社稷。
说到底,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对错另作别论。
白湛忽然道:“听承亲王的意思,似乎有心要与那位东兴公主……”
他没把话说得太透彻。
君越却慌了:“湛表兄!”他喊了一声,又朝暗室外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湛表兄莫要胡说。”
如此轻易便诈出了他的心思,白湛将不屑的表情收了,安抚道:“承亲王莫慌,穷途末路时谁都想保命,承亲王所想倒也不是不可能。若是求娶东兴公主为妃,不仅陛下不敢轻易动你,还可以从那位公主的嘴里探听些消息。东兴的公主,可是十分……”
“这……”在君越沉吟时,白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忽然道:“承亲王,你方才说东兴同北晋的使臣都已见过了我国皇后同太子,难不成……就无人觉得异常?”
“有何异常?”君越不解。
“承亲王可还记得那位皇后是什么模样?”
“自然,皇后有天人之姿,怎会不记得?”君越道,却越发不解:“湛表兄为何有此一问?”
“听闻她是三叔的女儿,我却无缘得以一见,此生怕是都不能见了。”白湛自然地问道:“以承亲王的画功,不如可否做一幅画,让我一睹皇后的英姿?听闻那位东兴公主的婚事由皇后做主,兴许,我能为承亲王谋一谋婚事。”
“果真?”君越笑开,忙道:“来人,取纸笔来!”
白湛立于君越身侧,见他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轮廓,熟悉的眉眼、嘴角一一在纸上铺开,白湛这才真的笑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小师妹,果然是你。
之前听闻你离开长安,二师兄还觉遗憾,这样好的时机竟白白错过。如今三年过去,你又重返长安秦宫,岂非天要助我?你我之间,到底得有个了断,才算不负师兄妹一场。
“湛表兄,这便是皇后的容貌,本王的笔墨虽尚可,却难以描画皇后的一颦一笑,不知湛表兄作何打算?”君越终于停笔,案上那副画像倒有七分神采,他们的承亲王智计虽差,笔墨倒是极好。
白湛来不及再去嘲讽,望着那副熟悉的画像道:“承亲王,皇后果然是天人之姿,可惜纸上瞧来终觉遗憾哪。说到那位东兴公主,如今是否还不曾被安置宫中?”
“的确,皇后似乎是把她忘了。”君越不疑有它。
“和亲公主流落长安孤苦无依,若是承亲王趁机去安抚一二,兴许这婚事便能成了……”白湛笑道。
君越为难:“如何能成?她是一国公主,本王……”
白湛笑开,压低声音似笑非笑道:“承亲王这可就太过谦虚了,昔日如何与露儿相好,今日便可如何对待那位东兴公主,女人嘛,哄起来都是一样的。”
“本王……”白湛不曾再挑得更明了,君越的脸已然拉不下来,他的一举一动从未逃过这位白家大公子的眼睛。
君越朝白湛拱了拱手,谢道:“多谢湛表兄指点,本王这便去了,露儿那边还请湛表兄莫要泄露,否则以露儿的脾性,本王是活不成了。”
白湛颔首,嘶哑着声音道:“我从来站在承亲王这一边,无论成事与否,还盼着承亲王能常来瞧瞧我这个废人。”
“湛表兄好生休息,本王怎会忘了湛表兄?”君越寒暄了一番,终究还是脚步不停地出了暗室。
君越走后,白湛环顾了一下幽闭的暗室,视线落在那副水墨未干的画上,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因他面容已毁,那笑竟似恶鬼般狰狞。
白湛缓缓地坐下,执起笔,一笔一画细细勾勒着画中女子的五官、墨发,白家大公子的笔墨从来如神,加之对那女子太过熟悉,由他添加的笔触,只令画中人越发栩栩如生。
“别急,小师妹,待二师兄好好地为你做一幅画,你猜猜大师兄若是瞧见了这画,他会不会疯?嗯?哈哈哈…………真……”
暗室里,只他一人自言自语,外头的下人以为他疯了,无人敢去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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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犯我所爱,必诛之(已修)
白日里,君倾显然被吓着了,夜里哭闹不休,百里婧抱着他哄了许久才肯睡去。
自回清心殿,百里婧便再无一丝笑意,君执的身子反反复复,药浴过后回来,在旁陪伴妻儿,自然也发现了君倾脸上那道血印子。
孩子的脸太细嫩,一点伤便刺目,君执却迟迟不曾说出什么,唇边只露苦笑:“婧儿,你和倾儿受苦了。”
“我原以为要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可显然陛下已经知晓倾儿这伤是怎么来的。”百里婧的面色还是不见缓和,望着君执的眼神是她自鸣山归来后头一次的凝重。
君执的脸色一片苍白,那让山河失色的眉目间偏偏带着一丝病态,虽增添了些许风流,却终究不得长久。
他望着龙榻上蜷缩成一团的君倾,眸中闪过诸多情绪,折身将爱妻拥入怀中,叹了气,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百里婧拉住他的手,让他省去写写画画的力气,不再拐弯抹角地问道:“是太后娘娘做的,我若去迟了一步,倾儿也许就出事了。陛下兴许觉得我是故意挑拨你们母子关系,但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第二次。”
“婧儿,朕对你和倾儿的心……”君执皱起眉,怀中人的语气太激烈,险些要与他决裂。
他平生怕过什么呢?怕的都在眼前。
百里婧不曾回避闪躲,直视着君执的眼睛。她的眸色从前赤诚无害光明璀璨,如今深不见底直慑人心,仿佛一切苦厄都会被看穿。
百里婧忽然就笑了:“我与陛下相识四载,头一回瞧见陛下如此优柔寡断。说来也奇了,但凡是太后娘娘的事,哪怕做错了千万也可原谅,当日殿前逼宫可全身而退,如今险些置倾儿于死地,陛下也避重就轻不肯提该拿太后如何是好,着实令臣妾觉得惶惑。”
君执敛下眉眼,他的手心冰凉,越握越凉,却不肯解释。
百里婧却再不肯藏着掖着,她直接了当撕破了那层模糊的血肉:“若有朝一日我或是倾儿死在她的手上,陛下是否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婧儿……”君执搂紧她的腰,掐得她有些疼,他用腹语发声,声调不稳:“朕怎会让你和倾儿出事,绝不会……”
百里婧捧住他的脸,不让他躲避,九州不可一世的暴君眼底有深深的墨色,看不分明,可她今日非得破了这死局不可。
故而,百里婧打断君执还不曾出口的承诺,唇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却并不是笑:“我也不会让陛下出事,绝不会。明明陛下所中的毒也因太后而起,才落得一身病体生不如死,以陛下的性子居然能忍下不发作?嗯?为什么?”
“婧儿!”君执睁大了眼,他已许久不曾露出这般面色,他藏在极深处的秘密他的妻已然知晓,他从此无所遁形。
“世间的秘密终有一日会大白于天下,哪怕藏得再深,做过的恶总会有人知道。”百里婧笑,她已能看得通透,不惜将最后一层真相撕开,任这个人的伤口暴露在外,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龙榻上的君倾忽然动了一下,漏了一点呜咽,百里婧的笑缓缓收了,手指轻轻磨蹭着君执的脸道:“陛下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我来解决,我虽念着神佛长大,可倘若有朝一日非下地狱不可,我陪陛下一起。现世尚且不安稳,我不能去想来世如何。”
君执喉间有一丝滚动,他的人整个黯淡下来,只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的妻。
他是西秦大帝,九州天下眼中的第一暴君,杀伐决断流血千里,斩杀敌人的头颅十万也不在话下,可他这一生怎能算是无憾?
母亲要置他于死地,父王死在他的手上,妻儿得来如此不易,全是他在强取豪夺。骨肉血亲不可信,情情**不可信,他只捧着一颗孤家寡人的心踽踽独行了十年之久。
回首处是九重宫阙白雪茫茫,从没有人爱过他。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渴望吧?
在第一次瞧见她那般爱着韩晔时,才会如此渴望她也能爱着他。
那颗心太好了,他想要。
那份爱太执着可靠了,他想要。
那个人太傻了,他想得到。
一强求,就求了这些日子……
求到她肯陪他下地狱。
“婧儿,朕竟将你逼到这个份上……”君执抱紧怀中的娇躯,实实在在的,可那句话终究说不出口,只在这一桩事上,他举棋不定。
百里婧看穿他的绝境,凑近了吻上他的唇角,自做了母亲,她变得很会哄人,哄他像哄儿子,抱着君执柔声道:“陛下,都交给我,我会给陛下一个交代。相信我。”
君执自然是信她的,可他还是求她,第一次为了旁人求她。
他的嗓子不稳,在她耳边道:“婧儿,无论如何留她一条活路,只此一点,你要答应我。”
百里婧拍着他的背,摸着他的发,点头道:“好,我答应。陛下安心养病,莫要操劳,我已经回来了,有什么不放心呢?都会过去的……”
清心殿内灯火昏暗下去,带着伤口的小小人儿和身材颀长的男人都躺在龙榻上,百里婧瞧着他们,目光柔和却又走了神。
她想起死去的母后遥远的教诲,杀人而已,第一次会惧会哭,可杀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若宿敌同她只能活一人,自然是旁人死,她活着。
犯我所爱,必诛之!
无论她是昔日东兴荣昌公主或是今朝的西秦皇后,此心未改,绝不改!
……
三日后,清晨,曹安康被发现吊死在慈宁宫花园内,身子僵硬,死状可怖,太后娘娘亲眼瞧见,大受惊吓。
诊断过后,发现曹安康乃是身中蛊毒,太后顿时便坐不住了,又是气又是吓,捧着心道:“去请国舅爷同承亲王入宫!反了!居然敢在宫中这般放肆,以为哀家会善罢甘休吗!”
太后掌管后宫这些年,大帝从来都顺着她,母子哪怕互不搭理,却从未限制她的任何行动。甚至在立后大典那场逼宫之前,太后的私军还甚为嚣张,敢明目张胆同黑甲军抗衡。
可是,派出去的太监却急急忙忙地回来,仓惶地禀报道:“太后娘娘,国舅爷同承亲王暂时无法入宫,方才陛下降了一道圣旨去了国公府!”
“什么圣旨?皇帝做了什么?”太后眉头深锁,理不出头绪,想不明白皇帝这时会有什么动作。
“奴才听说,陛下念及白郡主自幼陪伴圣驾,为全娥皇女英之美名,封白郡主为皇贵妃,为陛下绵延子嗣……”小太监满头大汗,如实禀报道。
“你说什么?!皇贵妃?”白太后自凤座上惊起。
小太监吓得匍匐在地,慌道:“太后娘娘,奴才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胡说啊!奴才在国公府门前见到了宫里来的轿子,说是今日便要迎皇贵妃入宫!”
“今日便入宫?如此匆忙?”白太后自觉失态,收敛了神色,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完全脱离掌控,全然不知皇帝想做什么。
白太后兀自在殿内踱步,视线望向远处宫阙被白雪覆盖的殿檐,眉头深锁,沉吟道:“不是说此生只得皇后一人?在两国使臣面前也做尽了姿态,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么多大臣瞧着,如今却出尔反尔让露儿入宫,他在打什么主意?!”
偌大的慈宁宫,无人作答,跟了太后几十年的老奴曹安康凄惨死状犹在眼前,此番又被皇帝莫名的圣旨摆了一道,亲近之人不得入宫,太后连怒火也不知该向何人去发。
再心有不甘,圣旨一下,事便成了,再无挽回的余地。谁是王座上至高无上的那人,各人心中有数,他只要在位一日,便有一日的民心所向,他做任何事对错不论,自然有人替他去办。
“既然是白郡主要入宫为妃,白国舅不来便罢了,承亲王因何不来?”白太后借故发作。
小太监忙道:“承亲王那边说是身子不太妥当,不敢来见太后娘娘。”
白太后的眉头锁得更深,却也不疑有他,厉声喝道:“再去探!瞧瞧皇帝想做什么文章!是不是皇后那边有什么动向?”
“是!奴才遵旨!”小太监急忙退下。
慈宁宫内重又静了下来,早晨曹安康的死状历历在目,本想追究到底,如今看来,更有厉害的手段在后面?
这深宫之中,谁还没见过几个死人,曹安康的死状再凄惨,不过是死了。只是这一次白太后格外心神不宁。
白露入宫之事,几乎从白露出生便已成定局,她白瑶在太后之位上十余年,苦心积虑地想让白家的女儿入主后宫,却被晏染的女儿一误再误。
今日,求了多年的心愿终于达成,白露如愿成为皇帝的枕边人,即便不是皇后,也足够荣宠。
可这荣宠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连争也不必再争。平白无故得了的东西,总叫人惴惴不安。
白太后在凤座上坐下,以手扶额闭目养神,宫女在替她捶着双腿。可清净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外头却嘈杂起来。
白太后皱了眉,双眸还不曾睁开:“吵什么?”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驾到!”有人在外通传。
白太后立刻睁眼,双眸锋利如刀,一点颜面不留:“她来做什么?!”
宫女们立马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皇后娘娘,太后……”外头显然在交涉,能听见低微的解释和唯唯诺诺。
“皇姑母!皇姑母!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忽然,白露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一声比一声急迫。
“白郡主怎么也来了?”白太后自凤座上起身。
随后便见人进来禀报:“回太后,皇后娘娘说,陛下下旨封白郡主为皇贵妃,此事事关重大,太后毕竟是太后,得请太后主持大局。”
“真是可笑,如今眼里倒是有哀家这个太后了?”白太后冷笑一声,并不以为皇后此举便是恭敬。
曹安康的死因还没彻查,慈宁宫却忽然热闹起来,从来都是她纡尊降贵去“看望”皇后,这会儿倒反了。丧门星送上门,故意来寒碜她?
可白露入宫事关重大,白太后倒不至于闭门谢客,从前吃了皇后多少次的闭门羹,今日却是讨不回了。
“请皇后进来。”白太后掸了掸凤袍上的灰尘,仪态万千地重又坐回了凤座之上。
丧门星来了,她必好好招待,想在这深宫里和她玩手段,晏染的女儿还不够格!
宫人通传了太后的旨意,不一会儿,便见皇后走了进来,玄黑凤袍下挺直的腰杆,不紧不慢尽显威仪,仿佛得了那暴君的真传,真正有了母仪天下睥睨一切的气势。
白太后面沉如霜,再见这张绝美的脸,她还是觉得有股森冷的寒意自脚底而起,晏染的女儿呵。
“放开我!你们放开!”
再一对比身后被几个嬷嬷拥着且吵吵嚷嚷的白露,高下立判。
明明是草莽里长大的,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野种,这位皇后竟像是天生带着贵气似的,将荥阳白家的郡主比了下去。
白太后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有报应一说,晏染的女儿,果然存心来给她找不痛快。
“臣妾给太后请安。”百里婧行了礼,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竟也看不出那日在暖亭里二人曾有交恶。
“皇后真是稀客,自入宫以来,从未踏入哀家这慈宁宫半步,今日是什么妖风把皇后这金贵的身子刮来了?”白太后沉声道。
百里婧连拐弯抹角的力气也省了,更不必求座求茶慢慢磨蹭,既然相看两生厌,不如直入正题。
因而,面对太后的冷脸,百里婧淡然笑道:“回太后娘娘,往日臣妾身子不好,连床榻也不便下来。自有了太子,更是分身乏术,连陛下也无暇照顾。陛下正值盛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说法是陛下的情分,臣妾却不敢独占后宫。”
白太后直视着她的脸,听她说似真似假的话,不动声色道:“皇后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百里婧的笑意更深,这句夸奖她受了,回首望向身后的白露:“太后教训的是。这不,听陛下说自小看着白郡主长大,又是表兄妹的情分,可谓亲上加亲……”
说这番话时,百里婧一直注视着白露的神色,看白露的身子颤抖、嘴唇发白,百里婧仿若未见,自在道:“何况白郡主这般聪慧可人容貌出众,又是太后娘娘一手带大的,自然是不二之选。后宫三千若是不成,这贵妃的位分臣妾还是容得下的。故而今日想请太后娘娘主持封妃一事。”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给足了太后面子。白太后心下疑惑更甚,偏不想如她的意,遂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道:“皇后也不必来请哀家的面子了,立后大典哀家不曾出席,册立贵妃一事也请皇后来主持吧。相信皇后也不至于太过怠慢了未来的贵妃娘娘。”
白太后刻意加重了“贵妃娘娘”四个字,却见皇后眼中一片深沉,唇角的笑意怎么看怎么意味不明,而白露的脸色早已刷白。
白太后这才察觉到了几分不对:“白郡主这是怎么了?莫非有人押着你入宫不成?何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白露的身子抖得不行,却又不敢直视白太后的目光,躲躲闪闪,嘴唇张开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回……太后,我……我……”
百里婧的笑意渐渐淡了,瞧也不瞧白露,只是兀自说道:“太后娘娘说得对,白郡主是未来的皇贵妃,何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白郡主放肆?臣妾不过是照着圣旨,走一走大秦后宫里的规矩罢了。”
白太后眯起眼,百里婧却不惧与她对视:“白郡主册封贵妃之前,按照宫中惯例须得验身,若是验明身子干净,方能去侍寝。今日我带了几位嬷嬷来,听闻太后慈宁宫中自有验身之处,不如便请太后亲自监督白郡主验身一事。如此,才算是公允,臣妾倒也不会冤枉了什么人,惹来不必要的非议。”
白露忽然双腿一软,眼看着便要跌坐在地,被近旁几个嬷嬷一把扶住。
挣不开左右的禁锢,白露指着百里婧道:“你……你恶毒!”
“露儿!”白太后喝了一声。
“放肆!居然敢对皇后娘娘无礼!”梵华立时便要发作,白露出言不逊,本已有罪。
百里婧伸手轻拦住了梵华,还是不曾望向白露,对白露的不恭不敬只作不闻,笑对宫人太监道:“白郡主验身乃是大事,梵华,你带他们出去,几位嬷嬷留下便好。相信有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们在,自然不会让白郡主吃亏。”
她不追究白露的“污蔑”,虽然也许“恶毒”这个词算不得污蔑,可恶毒又如何?她今日带着破釜沉舟的杀伐之心,不惧在慈宁宫内独留。
“是,娘娘。”梵华丝毫不拖泥带水,将一众不相干的太监宫女带出了慈宁宫。
白太后心有顾忌,不敢叫人留下。皇后故意将奴才遣散,自然是为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晾她也不敢在慈宁宫中明目张胆地杀人!
故而,白太后待闲杂人等离开,慈宁宫的殿门合上,这才出声道:“皇后想做什么?这般大张旗鼓。”
百里婧淡笑,还是那般云淡风轻:“太后娘娘多虑了,臣妾也只在一旁瞧着,不过是看白郡主验一验身罢了。日后臣妾同白郡主便是一同侍奉陛下的人了,合该姐妹相称。白郡主……倒不至于在本宫面前羞赧吧?”
百里婧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听在白露耳中便是地狱。她忽然挣开了嬷嬷们的搀扶,朝凤座跑了过去,扑通跪在地上抱住了白太后的腿,哀求道:“皇姑母!我不要验身!我不要入宫!皇姑母开恩!”
“露儿!”白太后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抱吓得花容失色,从小到大白露即便再失态,也从未有过这种不顾颜面的时候,还让晏染的女儿看了笑话。
白太后眉头皱紧,呵斥道:“白露!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你有什么委屈,哀家帮你讨回来便是!”
百里婧笑了,不经意地抚了抚半边袖口:“白郡主即便再童言无忌,可得仔细着点说话。圣旨在此,不入宫便是抗旨,难不成白郡主竟连陛下也瞧不上?”
白露对白太后的劝慰置若罔闻,回头恶狠狠地瞪着百里婧,露出杀人似的疯魔来,咬牙切齿道:“恶毒的女人!你早就知道!你故意想让我死!”
“今日就算是死!我也要先杀了你!”白露被逼疯了,忽地旋地而起,朝百里婧的方向杀来。
大秦尚武,荥阳白家更是有练武的家训,白露带着杀意而来,直击百里婧的要害。
那几个老嬷嬷吓得四散,白太后立在原地未动,不知是纵容白露逞凶,还是眼睁睁束手无策。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皇后会尖叫逃窜时,皇后却只轻蔑一笑,毫不费力地接下白露的杀招,三招之下拧折了白露的胳膊,迫使白露以屈辱的姿态跪在了她的面前。
百里婧居高临下地望进白露的眼里,那睥睨一切的眸光带着漠视,连杀意也不见。
她淡淡地说话,吐息仍旧平稳:“死字有很多种写法,本宫不会让你选这一种,缺胳膊少腿的,不好看。”
胳膊折了,扭曲在背后,白露疼得大叫,她何曾受过这种痛苦?可练武之人一交手便知对方根底,她根本不是皇后的对手,从内力到拳脚,她都输得太多。
“皇后!”白太后亲眼瞧见一场比试,白露以惨败丢尽了白家的脸,可皇后口中毫不掩饰地提及了“死”字,这是白太后所不能忍的。
“想在慈宁宫中动武吗?!你将哀家置于何地?!”白太后气得睚眦欲裂。
在白露的叫声、白太后的喝问以及老嬷嬷们跪地颤抖中,百里婧轻飘飘地笑了:“太后别动怒,白郡主也不是故意要动武,大约是想同本宫切磋切磋拳脚。”
她说得如此随意,丝毫不觉得自己此举逾矩,任白露跪着,她松了手:“白郡主这跪拜大礼虽说不为过,但册封后再跪也不迟。还是别闹了,让太后清静清静吧。宋嬷嬷,你们可以替白郡主验身了。”
“不!我不要!”白露疯了似的喊,拖着折了的胳膊想站起来。
宋嬷嬷是白太后身边的老人了,目睹这番景象,自然还是站在白露那边,抬头看了一眼白太后,这才回百里婧的话:“皇后娘娘,郡主的胳膊想是断了,验身一事不急于一时吧?”
百里婧扶了扶头上的凤钗,看向白太后:“宋嬷嬷言之有理,既然白郡主已经受伤了,这验身不验也罢。”
白露的发髻都已散乱不堪,难以置信地转头望着百里婧,连**都忘了,不信她竟肯如此轻易放过她。
在白露看过来时,百里婧也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轻轻笑道:“既然如此,去请太医给白郡主瞧瞧吧。”
“太……”白露顿时面如死灰,连爬的力气都没了,她的眼里有恐惧有憎恶有委屈有不甘,忽地身子剧烈颤抖,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
“露儿!”
“呀,晕过去了,更得请太医来瞧瞧了。白郡主这是何苦呢?”在太后的关切声中,百里婧冷血地笑出了声。
“皇后!你休要在慈宁宫放肆!给哀家滚出去!”白太后忍无可忍,终于步下了高台,急急走向晕倒的白露。
百里婧无动于衷地看她们手忙脚乱,看太后憋不住发起了滔天怒火,她的神色仍旧不慌不忙,不走也不退,立在原地道:“太后娘娘,臣妾劝你还是别叫人了,事情闹大了谁也不好看。今日圣旨一下,白郡主便入了宫,几位老嬷嬷已替白郡主验过身了。一个月的身子……呵呵,想来太后娘娘疏忽了,居然也瞧不出来?”
白太后难得瞪大双眼,身子颤抖了一下,去扶白露的动作也止住了。
“若是陛下临幸倒也罢了,不过是小事,可陛下身子抱恙已一月有半,敢问太后,白郡主腹中这孽障是谁的种?!居然敢同陛下的待选后妃私通款曲,甚至珠胎暗结,这可是死罪啊!”百里婧冷笑道。
白太后久久没有出声,只觉脑中有鬼魅作祟,反复说着,“孤儿寡母最好对付,腹中有孩子,她哪儿也不能去,唯有死路一条……”
晏染,晏染,果然是你,回来报仇了,孤儿寡母,孤儿寡母……
皇后有备而来,不仅带了嬷嬷们,连太医也等在外头,待诊断过后,一切都已明了。
什么病也许都有法子掩藏,可有孕的身子却藏不住。
待白露醒转,瞧见床榻旁等候的百里婧时,只顾着发疯似的尖叫。
百里婧弯起唇角:“白郡主这是做什么?慈宁宫中如此喧哗,哭着喊着便能脱罪了?不如白郡主说一说,与你暗通款曲之人是谁。倘若白郡主是被逼无奈遭受玷污,兴许还情有可原。否则此事陛下追究起来,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失心疯也不足以抵罪啊。”
荥阳白家出了这等丑事,若是传扬出去,白家将颜面扫地,更有甚者,其余三大豪族会极尽能事地将白家往脚底下踩。
“我……”白露早已被吓傻,吓得语无伦次,眼巴巴地望着白太后,她的嘴唇哆嗦,似乎想吐出什么话来,或者叫出某个人的名字来。
“请皇后先回去,白郡主的事,哀家自会给你一个交代!”白太后及时制止了白露未出口的话。如果这时候还不知那人是谁,她便白活了这般大的岁数了。
白太后在方才的对局中已然输了,把柄握在皇后的手中,她有再多不悦也不能发作。怕只怕皇后咄咄逼人,一丝活路也不肯放。
然而,出乎意料,皇后点点头,竟格外善解人意,笑道:“白郡主今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此事对陛下、对大秦来说都是大事,绝不能草草了之。故而来慈宁宫时,臣妾便说,还要请太后娘娘主持大局。既然太后娘娘发话了,臣妾自然听命。陛下今日身子抱恙,倒也没空临幸白郡主,此事还能拖上一拖,只盼着太后给臣妾一个答复。”
不卑不亢,有的放矢,百里婧说完这话谁也不看,转身便离去了,连一个亲信也不曾留下。
梵华在外,见百里婧独自出来,迎上去问道:“娘娘,咱们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便宜她了?拿住她的罪,她可以死一百次。”
百里婧淡笑,双眸微眯,望向殿檐上未化的雪:“别急,比死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杀人最狠毒的,不是直接了却了他的性命,是诛心。
……
慈宁宫偏殿内,白露在百里婧走后,自床榻上起身,跪下道:“皇姑母!您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露儿求您了!”
闲杂人等都已离开,留下的都是心腹,白太后的脸忽然像是老了数岁,她没有理会白露的哀求,只是问道:“是君越吗?”
一句话出口,她们都懂是什么意思。
白露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披头散发的模样狼狈不堪,她眼神躲闪了一会儿,忽地伸手扯住了白太后的凤袍,急道:“皇姑母!您救救我和君越的孩子!我想见君越!您让他入宫来吧!他说会负责的!我的孩子不是野种!不是孽障!”
白太后的脸已然寒了下来:“哀家以为你们不会如此糊涂,即便是有了什么,也断不会糊涂到珠胎暗结的地步。你既已发现有了身孕,为何不先说给哀家听?落得今日的局面?”
“三日前我入宫来,本是想同皇姑母说此事,可君越不肯让我说,后来皇后那个妖女来了,我便更没了机会说……谁知、谁知今日便来了圣旨……”白露哭诉道。
“呵呵,她算计得真准,一丝余地也不留。”白太后喃喃冷笑道。
想必那日在暖亭外便瞅准了今时今日,时机把握得刚好,以圣旨为幌子,令白家万劫不复。晏染的女儿竟如此工于心计。
“皇姑母,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错已经犯下了,可我不想死,君越他……”白露见白太后沉默,忽然便害怕了下来,只好拿出少时撒娇放肆的手段来求着。
“露儿!别再提君越,哀家兴许还能保你一命!”白太后背过身去,面无表情地低喝道。
“皇……”白露被吓得立时噤声。
白太后掌管后宫这些年,先帝在时,连前朝事也曾干预,什么世面不曾见过,即便是被晏染的女儿算计,她还是能固守太后的威严,留住最后的退路。
“露儿,你先回国公府,你父亲问起,也不可胡说。”白太后道。
“可是我……”白露不知何解,她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回国公府?若是父亲问起,她怎能不说?皇后那个女人又怎肯善罢甘休?
来慈宁宫之前,皇后已然羞辱过她,拿她有孕的身子作把柄,毫不掩饰地嘲讽她的孩子是孽种。皇后甚至给她指明了求生的办法,承认孩子是孽种,承认自己被玷污,承认她这一生都将毁于今日,孩子的父亲永远置身事外。
“即便我不说,我的孩子……”白露的手轻抚着小腹。
不让她提君越,那她的孩子如何解释?莫非果真要遂了皇后的心愿,承认无辜的孩子是贱种?承认她是贱人?她也有所爱,她的孩子不是来路不明,她为何要藏着掖着?
难不成,太后也……
果然,白太后道:“即便孩子是君越的,如今也不可相认。承亲王与未来的皇贵妃私通,此事若传出去,你和君越都死路一条。甚至连白家也逃不了干系,你的父亲同祖父亦会遭受牵连,白家便再无翻身之日。”
“皇姑母救我!救救白家!”白露仓惶地哀求道,嗓子早就喊得哑了。她的胳膊才被太医诊治过,脱臼了,皇后下手很有分寸,让她痛却没有让她死。
“只要你听话,哀家自然不会见死不救。”白太后说着,声音里怎么听都带了点诱哄的意思。
白露静默了一会儿,哽着嗓子,也不哭闹了,只是道:“皇姑母,我现在只想见君越一面,只想见他,过后任凭皇姑母处置。否则,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皇后刚走,你们不能见。至少,今日不能。”白太后皱眉。
“呵呵,那何事可以?”白露冷笑,她头一回在白太后面前冷笑出声。
谁都不是傻子,弃卒保车这种事见的多了,有朝一日落到了自己的头上,白露怎会察觉不到?
白太后见她说得强硬无礼,不由地转头盯着白露,白露脸上一片凄然,眼神绝望:“难不成皇姑母要教我同往常一样,在国公府等君越来见我?几日前我便知晓他想去求皇后,想同东兴公主成婚。今日我只想问问他,这腹中骨肉他认是不认?!我一人在此受苦,他为何能置身事外?!即便我下贱,闺房中失了分寸,君越难道没有错?我为何不能见他!”
知晓白露心意已决,甚至带着自暴自弃的架势,白太后静默片刻,不得不应允了她:“好,哀家这便命君越入宫。待见过了他,便听哀家的话了却此事。”
白露唇角竟露出笑意,眼神望着不知什么地方:“露儿知道。”
……
天阴着,瑟瑟寒风中,君越匆匆入了宫门。
途径御花园时,瞧见皇后在暖亭内安坐,正同东兴宁康公主下棋,君越做贼心虚,连行礼时也十分忐忑不安。若非太后下旨,强命他入宫,这节骨眼上,他怎敢铤而走险去见白露?
皇后指间执黑,笑对君越道:“本宫棋艺不精,才走了两步便被困住了。听闻承亲王棋艺精湛,他日若是有空,倒可同宁康公主切磋切磋。”
君越一头冷汗,圣旨的事他已知晓,皇后在背后打的什么主意他却不知,东兴宁康公主他请了多次也不曾请动,如今听皇后的口风,倒是有几分牵线搭桥的意思。可他如何敢信?
往前一步是深渊,退后一步也无路可走,君越只得小心翼翼地敷衍:“皇后娘娘吩咐,臣弟求之不得。”
宁康公主低头浅笑,恪守方寸,并不敢与君越对视。
皇后十分欣慰地点头,笑道:“承亲王入宫,莫不是要去探望太后娘娘吧?本宫午前才去的慈宁宫,那儿可好生热闹。”
皇后的容颜绝美,一笑更是倾国倾城,可这笑里总掺杂着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呃,正是……”君越心虚更甚,接不上话。
皇后落下一子,淡淡道:“承亲王忙着,本宫便不耽搁你的功夫了。”
“……是。臣弟告退。”君越挤出一丝笑,恭敬行了礼这才往慈宁宫去。
一入慈宁宫殿门,白太后在君越行礼前便开口道:“不必再同哀家行这些虚礼,人在偏殿,你去见见,莫再给哀家惹事。来人啊,去宫门守着,有何异动立刻来禀。”
白太后脸上不带一丝笑,连眼神也变了,君越自知事情败露,灰头土脸地折身入了偏殿。
偏殿内,白露一看他进来,便急急扯住了他的胳膊,一张脸因哭过痛过再不复往昔娇艳,她带着哭腔道:“君越,君越!你为什么躲着我!如今事情败露,我们走吧,离开长安,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走!”
女人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却还抱着幻想,永远天真而可笑。
君越捂住她的嘴,焦急道:“露儿,你疯了吗?如今这节骨眼儿上,我们往哪里走?你将是他的妃子,而我是亲王,若是孩子留下,我们非死不可!”
白露心里最后一根弦崩断,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上,迫使君越松了手。
她死死盯着君越的脸,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杀了我们的骨肉?君越!你这个懦夫!前几日你如何答应我的,你说你会娶我,你说不会让我们母子受委屈!”
“今时不同往日,圣旨已经下了,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是皇帝,他才是!他要哪个女人,我能不乖乖双手奉上?”君越也来了脾气,同那人太相似的脸上是全然不同的气度。
“呵呵,所以……我的孩子就该死?”白露冷声问道,“凭什么她的孩子还活着!若早知今日,当时我就该掐死那个野种!让他为我的孩子陪葬!”
“露儿,别胡说了!”见她声音拔高,君越慌张地朝外看去。
“哈哈哈,怕了?怕隔墙有耳,让他们知道了承亲王做的好事?”白露的脸上一片死灰,“当初在我身上时,承亲王怎的不怕?是不是如今连我的手也不敢碰,连话也不敢说?今日若非皇姑母命你来见我,你是不是打算老死不与我往来了?嗯?是与不是?!”
“君越,实话告诉你,若是你今日不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会拖着你一起死!别想拿我当弃卒!我白露再下贱,也断不会任人宰割!”
声声逼问,步步紧逼,迫得君越连连后退。他既羞且愤,定了定神,还是搂过白露的身子,颤抖着嗓子求她道:“露儿,求你,别做傻事。方才母后同我说了,只要没了这个孩子,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咚咚咚……”有人在外叩门。
君越立马推开了怀中人,慌得手脚大乱,却听外头有人道:“郡主,太后娘娘命老奴给郡主送参汤。”
“是……是宋嬷嬷。”君越吞咽了一口唾沫,想掩饰尴尬,可怀中人已被他推出去,再不能伸手。
白露静静望着君越变来变去的面色,忽然笑得狰狞又悲凉:“君越,你知道吗?我和你认识快二十年,可过往二十年你的脸,也不如方才那一刻好看。真是精彩纷呈啊!哈哈哈哈!”
昔日的恋人在大难临头时只想着各自飞去,往昔恩爱算得了什么?再多的情爱在生死面前,通通不值一提。
“露儿……”君越眼中噙泪,却无法辩驳。
白露却忽然下定了决心,看也不看君越一眼,对殿外道:“进来吧!”
宋嬷嬷停在白露身边,笑道:“郡主,趁热喝,对身子好。”
白露盯着那碗参汤,喉头又是一哽,眼泪便滚了下来,随后毫不犹豫地端起碗,一气将参汤喝下。
药效发作得快,灌下不一会儿疼痛便来了。
“露儿!”君越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白露用手死死地顶住小腹,她既痛且怕地咬紧了牙关,冷笑道:“君越,自此后我们一刀两断,再不相干!若我今日不死,它日我必会让她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也别想活!啊!”
白太后在外听着,麻木地闭上了眼,吩咐左右道:“去禀告皇帝,白郡主此前遭奸人玷污,已非贞洁之身,因碍于闺阁名誉不曾公开。册封皇贵妃一事请皇帝撤旨吧。”
退无可退时,斩断左膀右臂即便是下策,也要为之。
太后话音刚落,皇后的声音便在殿外响起,带着笑意:“太后不会以为圣旨是太后随意下的吧?说撤便撤,大秦的天下终究是陛下说了算。”
君越原本抱着白露安抚,如今听见皇后在外说话,吓得忙松开了白露,冲到了门边又折了回来。
偏殿的门关着,他此时若出去,便会被抓个现行,可若是不出去,万一皇后搜查起来,他更是说不清。皇后方才在御花园中下棋,是故意等他出现?
“太后娘娘,臣妾来探望探望白郡主,之前出手兴许重了些,白郡主不会因此小产吧?虽说是孽障,可到底是白郡主的骨肉,再低贱也是条命。太后您说呢?”
不等太后开口,百里婧冲身后的黑甲军统领袁出道:“袁统领,搜一搜这慈宁宫偏殿,白郡主是陛下钦点的皇贵妃,她的安危容不得一丝怠慢!”“放肆!”白太后面对数不清的黑甲军,厉声喝道,“何人敢在慈宁宫乱来!”
白太后着实不曾想到,皇后竟会带着黑甲军前来,她方才让人在外守着,如何守得住这些铁甲将士?别说是禀报,皇后闯进来时连一丝风声也无。
百里婧笑:“护佑大秦的铁血将士,从来忠心不二,太后娘娘若是心中无惧,何须担忧黑甲军的保卫?莫非是白郡主出了什么事?”
“……”白太后一句不能答,皇后的每一句问都是陷阱。
百里婧也不打算再拖延,沉声道:“袁统领,立刻进去搜查!若是太后娘娘同白郡主出了事,陛下定会震怒!到时候本宫也逃不了干系!”
“是!皇后娘娘!”袁出从始至终一张冷脸,朝黑甲军一挥手,慈宁宫内再藏不住任何东西,今日,莫说是一个人,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走。
“皇后今日是打定了主意与哀家为难?”白太后冷眼瞧着完全不听她管束的黑甲军。
百里婧弯起唇角笑了,前方有台阶,她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太后娘娘是陛下的生母,母子连心的情分,臣妾不过是陛下的枕边人,怎敢在太后面前放肆?不过,既然陛下将后宫之事交由臣妾打理,自然得忠君之事,潜心尽力,不敢怠慢。”
诛心也好,杀身也罢,她今日原也不打算放过谁。
母子连心的情分……听来何其嘲讽,白太后的脸上带着笑,唇角却有一丝抖动,字字句句全在与她作对,半分颜面也不留,晏染的女儿呵……
“听闻太后娘娘身边的曹公公今日一早没了,这是何等大事,午前也不曾听太后娘娘提起。后宫之事臣妾想必还是稚嫩了些,竟不得太后娘娘信赖。”在黑甲军搜查之时,百里婧停在白太后身侧,忽然淡淡提起。
“你好大的胆子!”白太后瞬间扭头盯着她,什么都明白了,杀人者在轻飘飘地问,仿佛是在刻意提醒她,莫要忘了她的手段。她已不动声色杀了她身边的老奴,她嚣张放肆!
百里婧对上白太后的目光,不躲不避,眼神深不见底,出口的话却无辜极了:“太后因何动怒?难不成关心太后的安危也成了过错?臣妾着实惶恐万分。”
见太后眼中充斥着怒火,却极力压住,不肯失了分寸和颜面,百里婧悠悠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黑甲军,笑道:“如此看来,今日这搜查是定要为之的了。曹公公乃是太后身边的老人,竟无辜遭人毒手,太后竟也查不出是何人所为,慈宁宫中的护卫是该好好换换血了。”
“让皇帝来见哀家!他给你的胆子来对付哀家?!他想做什么?”白太后再不能忍,皇后每个字都有文章,每句话都在气她,手握皇帝给的权力,对她展开不加掩饰的报复!
拿人、搜查、清算、挑拨护卫,这是要监禁她?
“太后息怒,陛下今日龙体欠安,臣妾本想借白郡主册封贵妃一事让陛下高兴高兴,不曾想竟惹了这些麻烦,太后觉得陛下来了,这些事便都可一笑了之?”百里婧漠然笑道,忽地眼眸一眯,望向前方:“太后娘娘,他们似乎抓到人了。”
白太后的身子摇摇欲坠,宋嬷嬷忙搀扶住她,她怒不可遏道:“册封贵妃也是你的主意!”
“是啊,为陛下绵延子嗣充盈后宫,本就是臣妾的职责所在。太后不是一直希望白郡主入宫为妃吗?求仁得仁,难不成太后以为是臣妾故意算计?臣妾可算不准白郡主会与人私通有了孽种啊。太后您说呢?”百里婧回头,十分无辜地答复白太后的指责。
微微一笑,不等太后发作,百里婧径直入了偏殿,袁出那边已将君越堵住,正在慈宁宫偏殿外。
而门内,白露身下一大滩的血,正奄奄一息地望着她,眼神里有痛有恨有绝望。
“皇后娘娘!臣弟过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方才在御花园内也曾同皇后谈起,何故如此大张旗鼓?”君越胸口起伏不定,话却还是要说。
“哦?承亲王给太后娘娘请安,为何竟同白郡主在一处?”百里婧笑问,“陛下才下旨册封白郡主为皇贵妃,即便承亲王同白郡主青梅竹马,终究是要避嫌吧?”
君越口干舌燥,忙解释:“是!是!自然得避嫌!臣弟也不曾同白郡主共处一室,方才来探望母后,听闻白郡主身子抱恙,故想入内探视,还不曾进去,便被袁统领撞见,臣弟着实疏忽了。”
事关生死,怎能不撇个干净?他在门外,不在门内,不曾被抓现行,足可脱身。
百里婧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沉吟道:“原来如此,本宫险些冤枉了承亲王。那么,承亲王可知白郡主未得陛下临幸而有了身子?承亲王与白郡主是表兄妹,可知郡主平日里同谁亲近?孩子是谁的?”
谁也料不到皇后竟问得如此直接,连半点余地也不留,君越被她盯得发毛,强挤出一丝笑:“有……有这种事?臣弟不知,何人如此大胆,竟连皇兄的人也敢染指?我同白郡主虽为表兄妹,可男女有别,自是不敢太过亲近。皇后娘娘明鉴。”
百里婧唇角微微勾起,望着君越的眼神似笑非笑,叹息道:“原来承亲王也不知。”
“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白郡主有孕,不过是遭人玷污,承亲王怎会知晓?皇后莫要混淆视听,说这些不干不净的话!”白太后自外步入殿内,两位后宫最有权势的女人针锋相对,说话夹枪带棒。
太后出面,君越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敛下眉,闭了嘴。多说多错,最好缄口不言。
“太后教训的是。既然此事与承亲王无关,本宫便不追究了。”百里婧竟低头认了错,丝毫不与太后顶撞。
随后眉目一冷,冲偏殿门内的白露道:“白郡主,本宫给了你时间,你却只以一滩恶血答复,即便小产,便能掩盖与人通奸、藐视皇恩的罪责?敢问太后娘娘,大秦后宫几时这般没有规矩了?”
太后不及开口,白露厉声嘶喊道:“我不曾与人通奸!不曾!你休要污我清白!”
百里婧望着她,眼里俱是轻蔑:“哦?既不曾通奸,那郡主腹中是谁的孩子?若当真有情有义,怎会敢做不敢认?让郡主一个女人来背负所有的罪责,这种恶贼果真值得郡主包庇维护?”
君越吓得一抖,皇后威逼利诱,句句往他身上引。白露本就濒临崩溃,如今一经挑唆,极有可能将他供出来。
白露忍着痛,动弹不得,她今日再没有任何退路,已是被推下悬崖之人,她的视线望向君越,唇角颤抖着,一个名字便要脱口而出。
“皇后,哀家说过要给你一个交代。如今白郡主腹中的孽障已没了,她的命也没了半条,皇后何必如此咄咄相逼?严刑逼供之下,难不成要屈打成招?外朝的那些手段,何时也入了后宫?!”白太后及时开口,再次将白露的话拦下。
白露已经保不住,君越绝不能有事。
百里婧显然就在等白太后这句话,无论白露是否招供,她的目的从未变过。
在看了一场大戏过后,百里婧笑道:“那便听太后娘娘的,屈打成招的手段不用也罢。不过,太后娘娘所言有一点不甚妥当,白郡主腹中的孽障是没了,命也没了半条,她的罪却半分不减!若杀人者自残便可脱罪,那被杀之人何其无辜?”
慈宁宫中静得只能听见屋檐上的寒鸦声,百里婧再不留情:“宫妃不贞,行事龌龊,以有孕之身欺瞒陛下,企图混淆圣听!此事若传扬出去,丢的是陛下同大秦的颜面!来人哪,将白郡主送回国公府,请国舅爷给一个说法!教女无方,国公府难辞其咎!”
“妖女!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杀了我!杀了我啊!”白露大哭出声,从一滩血肉里挣扎着要往百里婧的方向爬。
“放肆!太后同皇后娘娘在此,岂容恶言辱之?”袁出冷面如霜。
白太后的身子已站不稳,可皇后所言句句皆是拿大秦律例压她,她保不住白露,只盼着尽力保住白家。
白太后蓦地闭上了眼,吩咐道:“君越,由你押送白露回国公府,今日之事,哀家会去请陛下的旨意,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是。”君越始终不敢抬头,嗓音已经抖得厉害。
“由承亲王亲自押送,陛下想必最是放心,还是太后娘娘想得周到。”百里婧见好便收,脸色变化之快,几乎让人以为她戴着人皮面具。
“哈哈哈哈哈!”白露忽地失心疯般大笑出声,笑得在血水中打滚,有人知晓她在笑什么,可更多的人不知,只当她是疯了。
今日慈宁宫一番较量,再没有人敢拿皇后当无用的摆设,她的雷霆手段比之从前的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足以令人胆寒。
继白湛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之后,白家第二个儿女疯了,白家乱成了一团糟。
白露由君越亲自送回,且以不贞之身获罪,疯疯癫癫地拽着她母亲的手,攥得紧紧的:“娘,不要放过君越,不要放过他,还有那个野女人,他们害我!害我!都想害我!”
君越不敢在国公府久留,无颜面对疯了的白露,更无颜面对白家众人,经由此番变故,无论白家成了什么模样,将彻底同君越撇清干系,他将再不可能取皇兄而代之,只能勉力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
如今,君越不仅要担心随时会被皇后陷害,还要提防白家的报复,毕竟,白湛或是白烨,任何一人手里都握着他的把柄……白家倾覆,如何能饶得了他?
------题外话------
坑还在填,下周一见,肥章。龟还坐在坑底等你们。么么哒。
小白表示,我已亭亭,恶毒又冷血,你们还会爱我吗?╮(╯_╰)╭( 就爱网)
第332章 白家易主
自古以来,内朝外朝息息相关,内朝的动荡往往预示着外朝的不稳。 如今白露入宫而遭遣返,落得如此污名,连太后也保不住,虽是皇后动手,可背后显然有陛下默许。
白家横行多年,自陛下登基,再不能由得自己。白国公隐退朝堂、白家分崩离析过后,更是步步险境。
白露的事一出,君越事不关己地远离国公府,留得白家一门惶惶不安。
“大小姐又哭又闹,夫人晕了过去,国舅爷,如今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管家束手无策地急道,宫里还在等着消息,要白国舅给一个答复,这答复如何给,是目前最难的问题。
“命人封锁消息,不得让老国公知晓,否则老国公……”白国舅叹了口气,以老人家的年纪,定是受不住的。
老管家道:“国舅爷,还是同大公子商量一番吧,事已至此,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湛儿……”白国舅念了一句,重重叹了口气。
白家已尽的气数,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人人心知肚明。如今太后在宫中受制,白家在朝堂受制,人丁凋零死死生生,还能指望谁来扭转乾坤?白湛是个废人了,禁足暗室半步不得迈出,白家谁也救不得!
“罢了!”白国舅颓然坐下,唇边皆是苦笑。
那日他便劝过太后,适可而止吧,莫要再与皇帝为敌,这大秦的江山始终是姓君的,即便白家曾同君家订下盟约,祸福与共,可君是君,臣是臣,终究要有做臣子的本分,否则迟早要出事。
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便是白家得陇望蜀最直接的下场。
久坐到底无济于事,白国舅终于还是决定去白湛的暗室询问一番,忽听一阵脚步声在外响起,来人走动间带起一阵药香,竟是白烨。
“父亲,白家尚有一线生机,只要父亲肯听我一劝。”白烨脸色苍白,是久病之人的气色,开门见山地道了来前厅的目的。
白烨不似白湛那般锋芒毕露处处占尽上风,可他的眼底平静淡漠,却自有一种稳重。
“烨儿的意思是……”事已至此,白国舅不得不听他怎么说。
白烨扶着白国舅坐下,下人忙上了茶,二公子从来不管白家诸事,除了侍弄花草。可这两年在白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便怠慢了后院暗室内的大公子,二公子也是招惹不得的。
白烨在立后大典当日一战成名,于清心殿前当众斩杀了白许方和所谓的盘贼余孽,血溅高台。
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说杀就杀,完全不留情面。自此后,即使白烨退居偏院不与人言,可白家众人皆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无论父母或是胞妹,瞧着他的眼神都很复杂。
如今,白家式微有难之际,白烨自后院走出,与白国舅商量大事,由不得老管家和一众下人不心惊胆战。
白烨道:“父亲,露儿的事我已听说了,皇后那边需要一个交代?”
“的确如此。”白国舅点头。
白烨淡淡道:“时至今日,父亲还不明白吗?承亲王上不得台面,危急关头,抛弃白家以求自保,太后如今也保不住白家,只能保住承亲王不受牵连。大事面前,白家不过弃卒,父亲还在恪守什么?”
白国舅已被逼得苍老许多,从他少年起,至如今人到中年,匆匆几十载过去,兄弟相争、朝堂相斗、四大家族互不相让,本就是常态,可为何争着斗着,最后竟是白家落得最悲惨的下场?
“事已至此,如何回头?”白国舅苦笑。
“不需回头,只需往前走。”白烨语出惊人。
白国舅皱眉:“此话何解?”
“父亲,您忘了,从大秦立国,皇后从来都姓白,才可保住白家第一豪族的地位。如今,皇后正是姓白,为何父亲竟还不懂?”白烨神色仍旧淡淡。
“可她是你三叔的女儿……”白国舅震惊不已,随后又露苦涩笑意,“烨儿,你三叔虽是姓白,可他已二十载不曾回白家。他是王政的刀,是大秦的刀,从不是白家的。”
白烨笑了,悲哀地望着他执迷不悟的父亲:“四大家族,哪一个不是王政的刀?白铜刀、怒风斩,是白家和聂家的象征,可若是白铜刀或怒风斩不属于白家或聂家,要它们何用?”
“同样的道理,若是刀不为王政所用,不为陛下所用,陛下又何必留着它们?白家用几十载的血和痛,换来了今时今日的教训。还不够吗?”
“所以,烨儿你的意思是……”白国舅默然许久,恍惚明白了。
“孩儿决定入宫,同皇后娘娘谈一谈。若是成了,父亲便可心安。”白烨笑道。
“同皇后谈?”白国舅不解,“即便是向陛下妥协,也无须同皇后谈,何况白家有什么筹码能让皇后听话?”
“父亲莫急,待我一试。我这便收拾齐整,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白烨也不解释太多,只道出他要做什么。
“这……”白国舅心底虽有期待,却又不敢太过相信白烨,犹豫着问道:“此事,是否要同你大哥商量商量?”
白烨唇角虽然带笑,眼神却暗了下来:“父亲,大哥辛苦了这些年,该歇一歇了。白家的子孙从来以家族利益为重,这是祖训。我虽庸庸碌碌了二十几载,一事无成,可如今白家式微,即便平庸如我,也再不能安坐。”
白烨没说半句重话,白国舅却还是从他眼底瞧见了幽暗的不可抗拒的东西,蛰伏也好,韬光养晦也罢,此番白家遭劫,本也由不得白国舅去选择。
白国舅叹了口气道:“好,便由烨儿你去办吧。”
若白家尚有干干净净不曾沾染王政之人,似乎也只有白烨了。
……
傍晚时分,百里婧刚将君倾哄睡了。
小孩子的记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日前被伤了的那一幕似已忘却,脸上那道口子却还在,白嫩的肌肤,一点朱砂痣,依旧刺目。
君执回来要抱孩子,见他已睡了,便只在龙榻前坐下,摸一摸孩子的背,替他将被子盖好,想将君倾的手从嘴里拿下来,可君倾津津有味地含着,不肯让他老子动。
“倾儿这咬手的习惯何时能改?”君执抬头冲爱妻笑。孩子不在身边,那些日子只她一人照看,那么小的孩子长到这么大,不是吹一口气便能成了的,母亲的苦不必说,他心里心疼,瞧一次疼一次。
“让他咬吧,从前是要咬别处方能睡着的,如今咬手已好多了。”百里婧笑,站在龙榻旁,点到即止。
“别处……”君执的黑眸眯起来,视线所及便是他心里所想的“别处”。
仗着儿子睡了,他顺势搂了爱妻入怀,让她坐在腿上,笑了一声凑近她的脸:“好,让倾儿咬他的手,朕倒是想咬一咬那个别处。”
这人,还病着,嘴里还不忘占便宜。
脸色不太好,可奈何脸还是那么好看,凑近了笑,更是惑人,生生勾人魂魄。
“为老不尊。”百里婧嗔道,摸着他的脸,滑到脖颈,感觉有种湿气未散,她又从他领口摸进去,龙袍常服里也有些湿热。
白日在慈宁宫,她吃人不吐骨头,杀伐决断不曾手软,如今回了清心殿,她又是周到细心的母亲、妻子,哄睡了儿子,又去替君执宽衣,正色道:“陛下,别胡闹了,方才药浴完,睡会儿吧,养养精神再用晚膳。过几日便是倾儿的生辰,到时候陛下好起来,带倾儿好好去玩。”
君执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吻了吻她的手背,不问白日发生过什么,不问外头风云几何,他由着她、纵着她,叹了口气道:“好,朕歇会儿。”
近日天寒,太阳多日不见,十月末,仍是君执的劫难。不知是心底的秘密一松,还是多年来的痛楚忍到了极限,再也熬不住,君执这个冬日的病症格外厉害,每每药浴上好几个时辰,一咳,有血。
这人习惯了熬着不说,为怕妻儿瞧见害怕,有时也不愿回清心殿来,只在病症好些时安一安她的心。
君倾咬着手趴睡,脸朝着他老子,君执躺平了,脸却侧向儿子,父子俩连睡着时的表情都神似。
百里婧站着瞧了一会儿,外头有人进来禀报,说是薄相携一人入宫,有事求见皇后。
百里婧略一思量,没多问,无声地走出了偏殿暖阁。
“娘娘,好像是那个老不正经。”
梵华跟在百里婧身后,一眼瞧见御花园内的薄延,薄延身边还跟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二人也是一早瞧见了她们,站起身来相迎,十分恭敬。
听梵华对薄延的敌意未减,百里婧笑道:“薄相几时又惹了你?上回两国使臣尚在,游园会也曾见了,我记得他不曾再同你说话。”
梵华撇了撇嘴,面色仍旧冷若冰霜:“瞧他就是不顺眼。”
“是吗?”百里婧笑,说着已来到二人身边。
薄延同白烨行过礼,白烨笑道:“皇后娘娘,白烨冒昧求见,兴许皇后娘娘已不认得微臣。”
百里婧淡笑:“见过三次,表兄的面貌本宫倒是没忘。今日表兄入宫,所为何事?莫不是太后娘娘又病了?”
既然唤他表兄弟,便是跟着陛下来称呼,仿佛也完全不知白日慈宁宫发生了什么。
白烨垂眸,请求道:“不知可否同皇后娘娘单独谈谈?”
梵华本是默不作声,听白烨这么一说,当下便忍不住了:“不可!你姓白,很危险!”
白烨望向薄延,小猫儿已变了性子,莫说是不认识他白烨,连薄延也不曾给一个正眼,从前以为梵华不过是个无知的毛孩子,如今长大了些,瞧着倒是同皇后娘娘年纪相仿。
“梵华,不得无礼。”皇后淡然一笑,看向薄延:“薄相,梵华暂且交给你了,本宫同烨表兄叙叙旧。”
“是。”薄延行了个礼,不动声色地敛下了眉眼。
听皇后发了话,梵华虽不放心,却也只得听命,她往亭子外走,见薄延跟着她,她冷哼一声回头道:“老不正经,你想再尝一次蛊毒?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薄延走路时背着一只手,不慌不忙,在梵华炸毛时,也只微微笑着看她,居高临下地问道:“小猫,你知道有婚约在身,却同他人私相授受,是要浸猪笼的吗?”
梵华眉目虽锐利,眉心却拧着,没好气地问道:“什么意思?猪笼是什么笼,小笼包?”
……
御花园的湖心亭内,最适合二人独谈。
四周的护卫虽多,却只能瞧见二人的动作,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冰面上藏不了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发现。
白烨今日仍是一身寻常白衣,即便是入宫来,也不曾见他锦衣华服,眉目间仍是同许多人相像,他的名字里还夹着某个人的名。
若是往昔,百里婧兴许还会失神片刻,回味一番从前,可如今也不过淡淡一笑,寻常地与他说话:“这会儿没外人在,表兄为了谁而来?”
直截了当,她没有太多的耐性去听辩解或是求情,白家已走投无路,让一个不涉朝堂的公子来与她说话,不是求情是为什么?
可百里婧心里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竟笃定白烨不是来求她。毕竟,哪怕白烨的面目再模糊,在朝堂上连一丝官职也无,可清心殿前杀伐决断的狠戾,满目的血色,百里婧忘不了。他不需要出手太多,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
白烨望着那张清冷美艳的脸,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却还是跪了下去,清清楚楚地说道:“白烨此番入宫,是为了皇后娘娘而来。”
对于有些人而言,初见钟情只会让他有片刻的失神,却不会让他失去智慧和方寸,他太懂得如何行事才能不出差错,他太懂得生而何为。
“哦?为了本宫?”百里婧略有讶异,“表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烨是个聪明人,知晓她喜欢直来直往,便据实以告道:“荥阳白家行了这些年的弯路,却只有一点从未出错,以历代白氏皇后为尊。如今,皇后娘娘入主六宫,母仪天下,实乃大秦的造化。”
百里婧笑,眉头有一瞬的微皱:“本宫不过是个女人,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大秦是陛下的大秦,表兄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若是让陛下知晓,本宫岂非也难逃其罪?只当是本宫授意,默认了表兄的恭维。”
白烨却丝毫不惧,脸色也未曾变化,仍是淡漠平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可天下终有一日是太子的天下。皇后娘娘是太子的母亲,往后岁月悠悠,君心难测,娘娘难道不曾想过,自古外戚强则国家衰微,恐有祸事。可若是太子的母族式微,朝中风云一日一变,谁又是知冷知热之人?”
是这样的道理,从来都是,无论是从前的司徒家,还是如今的白家,内朝外朝从来无法割裂。史书上记载的教训太多,自幼耳濡目染,百里婧承认,白烨所言经过了深思熟虑,并非胡言乱语。
她如今虽得大帝荣宠天下无双,可岁月漫长,何人知晓其中变数?清心殿前堆满尸骨,她怎可将命运交到一人手上,任他予取予求、定她终生?
百里婧不动声色:“所以……?”
白烨继续道:“皇后娘娘,白家从前走了弯路,致使有今日之祸,本也是咎由自取。可倘若娘娘肯给白家一个机会,白家肝脑涂地,今后将以娘娘马首是瞻,忠于娘娘,忠于社稷,忠于陛下,如同三叔那般。”
他淡笑:“倘若娘娘为后,外戚却只得三叔一人,白家余众被一网打尽寸草不生,此后孟家、聂家、薄家成为大秦顶梁,于娘娘、于太子又有什么好处?说到底,互相利用的关系从不牢固,可血终究浓于水,娘娘的骨子里流着白家的血,荥阳白家将仰仗娘娘的恩典,为大秦社稷效命!”
不为谁求情,不替白露伸冤,甚至连替白家求情也不曾,他数落着白家的种种罪过,一声声说得虽淡,却掷地有声。这才是白烨今日入宫的目的。
他带着筹码来换白家的未来,终于,在同王政斗了那些年之后,第一豪族荥阳白家,在王政面前低下了头,却没有向大帝请罪,而是将命运交到了白氏皇后的手中。
皇后是陛下的枕边人,她是王政的一部分,她甚至是当之无愧的白鹿,因她已有太子傍身。
白家同皇后互相制衡,料定了彼此各有顾忌,也终将合作。
百里婧默了片刻,眯着眼睛望向白烨,避重就轻道:“白家才送了本宫一份大礼,送了陛下一份耻辱,让本宫如何信你?太后娘娘那儿,白家又该如何交代?如果本宫不曾记错,过去几十载,太后才是白家说了算的人。”
白烨低垂着眉眼,听罢,头更低下去,他的脊背却还没有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在玄衣凤袍的皇后面前,有种别样的病态美感,始终恪守本分:“识时务者为俊杰,白家只求生,不求死。今日之事,也定会给皇后娘娘一个满意的交代。”
百里婧淡淡一笑:“如此,本宫便静待兄长的‘交代’。”
她松了口,连称呼也变了,白烨知晓此事成了一半,跪地再拜:“是,请娘娘放心。”
兄长,兄长,再不是表兄,只要白家识时务,她可以是白家的皇后,既往不咎。
……
再隐秘的秘密,该藏不知道还是藏不住。
白露之事虽发生在禁宫之中,太后、皇后那边也命人封锁消息,可薄家、聂家、孟家却都有各自的眼线。
白家自内斗以来,三大家族渔人得利了不少,如今太后同皇后势同水火,仍算是白家的内斗,于其余三大家族并无害处。
虽知晓白家女儿失贞,国公府一筹莫展黑云压顶,却万不能在此时踩上一脚,只能装作一无所知,静候事态发展。
薄阁老正同孟阁老下棋,得了消息,说是薄延领着白家的二公子入宫,将其引见给了皇后娘娘。
薄阁老愣了一下,落子有悔:“哎呀,老孟,这一子下错了!”
孟阁老却打开他的手,哈哈笑道:“落了子,便是落了子,哪怕你悔得肠青,也不成!”
“唉,棋差一着啊,棋差一着,老孟,你在这儿等着我呢!”薄阁老见满盘皆输,懊恼地拍了拍大腿。
两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相交多年,皆是三朝老臣,有什么话倒也不似小辈那般说不得。
孟阁老将棋子收回盒中,笑道:“薄老,棋差一着不是一日两日了罢?”
薄阁老怎会不懂他的意思,在薄延身上,薄阁老棋差一着的确不是一日两日了。
四大家族的子弟,谁人不是以家族利益为重?
白家在王政里打滚,落得今日的下场,众人有目共睹,三大家族虽不敌,却也敬佩。可薄延顶着薄家的姓氏,却做着不利于薄家的事。
一会儿给聂家的老幺机会,让他出使东兴,得来的功勋与薄家何干?昨日又与白烨同出同入禁宫,留下诸多把柄——以白家如今的戴罪之身,若非薄延相助,白家的小辈连皇后的面也见不着,更别提如探子所言那般,皇后还同白烨相谈甚欢。
不过,薄阁老倒也想得开,他重新落下一子,又开了一局道:“唉,老孟,年轻人的事,咱们老人家管不了了。薄延既然做得辉京的老师,也自然做得白家小辈的朋友,我薄家少了一个孝子贤孙,大秦多了一位丞相,忠君爱国,担君之忧,也是我薄家之幸啊,哈哈!”
薄阁老精明得厉害,自己的孙子必须要护着,岂容他人说半句不是?棋盘上对弈,场面话说得再漂亮,该厮杀还是厮杀。
即便白家、聂家、孟家再有能耐,薄延却是大帝身边的红人,是大秦的丞相,又岂是旁人可比的?
孟阁老再不悦,也不得不承认薄阁老所言极是,丞相姓薄,即便棋差一着不受管束,也是薄家的荣光,有他在,薄家再不济,四大家族的地位不可撼动。
“说到薄相,薄老,薄相年纪也不小了,何时成亲?我这个老骨头可还等着喝喜酒啊!”孟阁老岔开话题。
提起薄延的亲事,薄阁老是真的愁了:“薄家本就人丁不旺,只盼着他早日成亲,先前倒是有个童养媳,指望着长大了娶过门。如今那童养媳却是三年不着家,也不知婚约还作不作数,老夫每每提起,薄延皆不了了之。”
孟阁老捋着胡子道:“唉,我家辉京也一日大似一日,若是薄相不曾有这婚约,倒是想请薄老问问,以辉京的才貌、与薄相师徒的情分,做个亲家是否妥当?”
千言万语的铺垫都不是正事,敢情孟阁老今日是为孙女说亲来了。
薄阁老领会了孟阁老的来意,沉吟道:“是啊,若是不曾有这婚约,以辉京的品貌、才华、家世,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孟老也别将薄延想得太好,他那脾气,连老夫也管不住,辉京是他的徒弟,想必更是了解他,怕只怕为人师尚可,为人夫却差得远哪!”
薄阁老说得滴水不漏,将退路都想好了,给了两家面子。
孟阁老却显然不愿放弃,笑眯眯落了一子道:“薄老此言倒也有理,但终究也需一人来牵线搭桥,试试才知合不合适。再过一月便是冬节,休假多日,薄相想必也闲了,不如到时请薄老同薄相一聚……”
“阁老!”
孟阁老正打定主意要给薄延、孟辉京牵牵线,此时却有人进来禀报,刚好将孟阁老所说的事打断。
来人附在薄阁老耳边说了些什么,薄阁老的脸色变了变,眉目严肃起来,挥了挥手,那人又退了下去。
“薄老?”
听罢孟阁老的唤,薄阁老只叹了口气,连棋子也忘了落。
“莫非是白家有了消息?”孟阁老明人不说暗话。
薄阁老点了点头,也并不打算瞒着,该传出来的消息,孟阁老迟早要知道。
是以,薄阁老捋着胡子道:“孟老,后生可畏啊,方才听说白家出了大事。这天,怕是要变了。”
白家郡主封妃前失贞,本是皇家秘辛,传出去乃是死罪。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若是处理干净了,不过落得被遣送出长安,在某处偏僻寺庙、道观孤独终老的下场。
可白家太狠,以一条白绫了断她的性命,并以此为大礼,送入宫中给了皇后娘娘以交代。
下手之人,便是从未在朝堂上露面的白家二公子,白烨。
……
白露毙命后,其父白国舅瘫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曾起来,母亲白氏狠狠痛打白烨。
当初立后大典,宫变之时,白烨诛杀白许方乃情非得已,早已落得狠毒的名声,如今白烨亲手了断胞妹性命,他干干净净的手上沾满了血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震慑四方,何人敢同他为伍?
“皇后娘娘说,会以郡主之礼厚葬露儿,保全白家名声。自此后只要白家忠于皇后、忠于陛下,往昔白家所得到的,也会一样不少地得到。父亲,你可以放心了。”白烨的脸色灰败,在母亲的责打中一声不吭地淡淡说着,毫无悔意。
“畜生!孽障!你如何下得了手!如何下得了手啊!”白氏涕泗横流,哭得再止不住,瘫坐在地上,白湛成了那副样子,白露惨死,三个儿女如今只剩这一个。
“作孽啊!作孽!白川!你的好儿子!作孽啊!”白氏崩溃。
白烨跪在那,腰背却挺得很直:“白家祖训如此,不敢背弃。家族利益至上,所有罪孽,我愿一人背负。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路还长,绝不能就此倒下。”
西秦建国以来,王政的路上,家族的兴衰,从来都伴着血。那血路上,有兄弟姐妹的,有父母亲伦的。龙座上的大帝明了这个道理,如今,白家未来的家主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痛下杀手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走一条孤独的路。史家刀笔不过后话,如今的他们,别无选择。
在白氏的痛哭中,白国舅仿佛老了十岁,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二十年前白国公的心——四个儿女反目成仇,老大远走他乡,以一座衣冠冢给了白家交代,老三自断一臂与白家脱离关系,如今轮回一般,轮到他白川了。
自己作下的孽,终究是要还的。
白国舅苦笑一声,开口道:“烨儿,你大哥让你去见见他。”
白烨听罢抬起头,在白国舅的注视下,一字一句温温和和地说道:“父亲,我从来都觉得,白家由我打理会比交给大哥更好。白家一意孤行了这些年,是该换换血了。”
“白烨!”
一声喝,似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般撕扯难听。
白国舅还没从白烨这番话里回神,抬头便见多年不见天日的大儿子站在门外,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行走的腐烂尸体。
显然,白烨方才所说的那些话白湛都听见了。
“湛儿!你来前厅做什么?”独白氏还敢亲近白湛,他行动不便,作为母亲还想着去搀扶他。
“国舅爷,夫人,大公子他……奴才们拦不住……”看守白湛的小厮门委屈地抱怨。
“别碰我!”白湛挥开了白氏的手,朝白烨的方向冲了过去,“今日我非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目无尊长的畜生不可!”
白湛武功全失,嘴里说得再凶狠,动作起得再大,到了白烨跟前时,却还是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白烨还跪在原地,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截,白湛便在他手里动弹不得。
“畜生!好你个白烨!多少年藏着掖着,你是不是一直在等今日?等我变成这个样子?!你好取而代之!?”
在白湛的嘶吼中,白烨举着他的手腕,缓缓地由跪着到站起身来,他平静地望着白湛的可怖脸孔,淡淡道:“大哥,别忘了,你走出偏院,会被杀掉的。大帝下了令,你离开暗室,立刻处死。若是以你的首级去邀功,兴许对白家更好。”
“白烨!”白氏已经疯了,“你到底要杀多少人!你还要杀多少人!他是你大哥啊!”
往昔谦谦君子般的白烨,纤尘不染的白烨,一颗心,从内到外都是黑的。白湛在他面前,从来也只是个只懂迎头而上的废物。
“来人,送大公子回偏院。”白国舅下了令,他不曾听白湛再说一句,他选择站在白烨身侧。
白家出事后,白湛隐隐闻见了风声,却迟迟不见任何人去找他,再没有人同他商量家国大事。到底是心有不甘,不顾生死地来前厅问一问,却只听见他的好兄弟大言不惭地说着,白家交到他的手上会更好。
那他白湛算什么?
他这些年的努力和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算什么?
如今,听见父亲开口,白湛才彻底如坠冰窖,再没了翻身的机会,他明白自己从这一刻起,真正成了弃卒。他所费尽心机振兴的白家,抛却了他。
“大公子,回去吧……”下人在一旁请他,却不敢碰他。
“白烨,你很得意吧?”白湛盯着白烨,笑问道,他的眼睛突出变形,望着人的时候异常可怖。白湛的语气竟意外地不曾歇斯底里,仿佛一瞬间便认了命。
白烨不答。
白湛兀自笑道:“你果然成了皇帝的走狗,哈哈哈!成王败寇,我输了,我认便是!不过,白烨,你以为这便是结局?真正的结局,你猜不着的……”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既轻又慢,听起来像是恐吓,又像是藏着秘密的疯子,以旁人绝对想不到的事情自娱自乐,躲在一旁等着看好戏。
“哈哈哈!你猜不着……谁也猜不着……猜不着……”不需要任何人再给答案,白湛挣开了白烨的手,也不让人扶,自己转身朝外走去。
脚步沉重缓慢,随时可能摔倒在地。当初风华绝代的白家大公子落得如此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湛儿疯了。”白氏连眼泪都再流不出,唇角轻轻地勾着,喃喃自语:“疯了好过死了,到底还活着……”
白国舅叹了口气,道:“烨儿,事已至此,随为父入朝罢。白家终究是要交到你的手上。”
白烨低垂着眉眼,遮住眼底的所有情绪,淡淡应道:“是,父亲。”
白家危难之际,白烨以不动声色的狠毒手段迅速上位,踩着胞妹的尸首,赢得皇后信任,继而谋得大帝信赖,借此承袭白国舅的爵位,成了国公府的新贵第一人。白皇后以东兴宁康公主尚之,择日成婚。
白家公子不与外族成婚的家规,亦自此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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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大帝与民女
十一月初一,君倾生辰,太子周岁时不曾庆贺,当时宫中乱象丛生,也无人敢提及此事。
如今,太子两周,皇后陪伴在侧,秦宫时常瞧见大帝一家团圆,内务府少不得早早操办太子生辰宴。
白家二公子白烨承袭爵位,定于十一月十六同东兴宁康公主完婚。白国舅退而参佛不问政事,一月以来,长安城内发生的桩桩件件皆是西秦之大事。
十一月初一这日,宫中为太子设宴,连白岳大元帅也归朝为太子庆贺。坊间有传,白岳大元帅自东兴、北晋使臣来长安,便一直驻守城外,护卫皇城同大秦的安危,此番归朝为外孙太子爷庆生,似乎理所当然。
朝华殿内,坐席的安排也十分有趣,白家如今的当家人白烨竟挨着白岳大元帅就坐,冷面的大元帅在白烨与之交谈时,竟点了点头。白家的局势从未有如今这般和谐,似乎往日宿怨都随着白家家主的更替而有所改善。
君臣皆欢之时,忽听宫人通传太后娘娘驾到,席上众人纷纷停下觥筹交错的和睦。
寻常这场合,白太后绝不会出席,莫说此次,即便是从前大帝命人去请,白太后也是高兴则来,不高兴则去。
万没想到,太子生辰、百官庆贺之时,白太后竟在一众宫人的跟随下来了朝华殿。
此前因曹安康同白露之事,白太后失去了左膀右臂,慈宁宫中的侍卫宫人也遭替换,承亲王君越闭门不出,再不敢入宫给白太后请安,连今日太子生辰宴也称病不来。
加之外朝白家换血,白太后无论在宫内或宫外再无内应后援,真正被架空了权力,做了个名副其实的皇太后。
“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不知是谁起的头,宴上的众人忙起身跪拜,太后终究是太后,乃陛下的生母,哪怕只是个空架子,到底不可怠慢。
帝后、太子坐在高位上,本是其乐融融的场面,奈何太子一见白太后,居然瑟缩了一下,一张无辜的小脸含怯,往皇后怀里躲去,眼神纯净无辜。
大帝看了下妻儿的脸色便知不对,可他尚未说话,凤座上的百里婧揽着君倾,摸着他的头,开口笑道:“太后娘娘万福!倾儿,给皇祖母请安。”
皇后再与太后不睦,这台面上却做得很足,半点不戳破,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不快,她恪守宫中礼仪辈分,给了太后该有的颜面。
“皇祖母……”君倾听母亲的话叫了,大大的眼睛却是眨巴了下,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小手仍揪着母亲的凤袍。
小小的人儿脸上的那块伤已褪去不少,只留下浅淡的印记。
“母后请坐。”大帝见皇后松了口,也没再说什么,宫人早已将太后的位置收拾妥当,扶着太后坐下。
此刻在朝华殿内的文武百官,都是大秦拿得出手的人物,可哪怕再是肱股之臣如薄延,此刻也不敢出声。高台上的几人血脉相连,无论他们关系生疏或是心有芥蒂,也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能去评头论足的,说到底,是家事。
跟在白太后左右的宫人低垂着脑袋,始终不敢看向帝后,显然是心虚。白太后身边的亲信被撤换,算是被半看管在慈宁宫,此番定是太后执意要来,那些看守的护卫也不敢拿太后如何,只能跟着。
说到底,还是大帝仁慈,哪怕白家有异变、慈宁宫早有诸多传闻,大帝始终不曾对太后赶尽杀绝,给她留有足够的颜面和自由。
白太后坐下后,竟难得慈眉善目,她的脸有白家一贯的好颜色,想要慈睦便能慈睦,吩咐近旁的宫人将一个锦盒交给太子:“太子生辰,哀家给他准备了两样小玩意儿,也算是哀家的一份心意。”
太后肯矮下身份给太子生辰准备贺礼,了解帝后同太后关系的众人皆是心里发虚。
太后莫不是被皇后那狠毒手段逼出了软肋,打算借此机会同帝后和解,从此肯安分做一个诸事不管、颐养天年的皇太后?
可是显然,礼仪周到滴水不漏的皇后却并不这么认为,她脸上虽然带笑,目光却是盯着太后,沉沉如炬,似乎要将皇太后看穿。
后宫中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威仪万千、权势滔天,一个是大帝的生母,一个是太子的生母,面对面的较量下,谁输谁赢难有决断。
白太后忽然语出惊人,道出了皇后心中所想:“怎么?皇后不会以为这锦盒之中是什么毒物吧?哀家对太子下手,对哀家有什么好处?这江山是皇帝的江山,太子是未来的皇储,哀家何德何能,敢同天子,还有未来的天子不对付?皇后行事谨慎是好,可未免太多疑了些。”
百里婧不曾因白太后的讥讽而尴尬,似笑非笑道:“太后多虑了,臣妾只是在猜,盒中是何物,能让太后这般惦记着亲自送来给太子,太子如何承受得起这份恩德?”
君倾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那盒子是要送给他的,锦盒的颜色太好看,斑斓夺目,不知里面是什么。
但母亲还没发话,君倾也只好沉默,忽听他父皇说话了:“锦盒拿过来,朕瞧瞧是什么,若是有趣,便给太子留下。”
听见君执开口,百里婧的眉头忽然蹙起,她转头看他,来不及阻止,宫人已将锦盒送了过去。近身侍卫十分警觉,早已将锦盒打开,将盒中之物拿出,呈给大帝。
太子生辰宴弄成这样的局面,已是不太好看,大帝此举不过稍稍化解了尴尬,将君倾及众人的目光全都引到了太后的贺礼之上。
君执就着侍卫的手看了下那两样东西,笑开了:“九连环同七巧图,这是朕小时候喜欢的玩意儿,难为母后还记着。待太子再大些,便可以玩了。倾儿,谢过皇祖母。”
大帝对太后的态度始终让人捉摸不透,为了妻儿可以冷落太后许久,从小到大,无论是家国大事还是立后婚姻,甚少听从太后的意思,以至于后来母子反目。可这种场合下,大帝却还是极尽所能地给了太后面子。
当着群臣的面,白太后朝君倾招了招手:“太子乖,过来皇祖母身边,让皇祖母抱一抱。每一个孙儿都同祖母亲近,哀家的第一个孙儿,长到两岁,还不曾承欢哀家膝下,也算是憾事一场。”
太子的生辰宴,忽然变成了皇太后的示好宴,白太后这等姿态,也是让人难以参透。仿佛忽然念起亲情的可贵,懂了那些许久不懂的道理,想借着这次机会来好好弥补。
可惜,百里婧如今是个时时处处都警惕的母亲,面对的还是白瑶这个女人,她从来不曾放松警惕,也没有想过要同君执一般,同白瑶重归旧好。
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永远覆水难收,哪有那么容易,几句话便能一笔勾销?
“太后娘娘,太子怕生,上回还曾受了惊吓,至今不曾缓过神来。太后娘娘是太子的祖母,身子也还康健,日后太子多的是机会承欢膝下。等过几日,太子亲去慈宁宫看望太后娘娘,届时还怕皇祖母厌烦呢。”百里婧搂着君倾,抚了抚他的头。
“母后……”君倾仰头看母亲,纯净的眼睛时不时去瞧那颜色十分艳丽的锦盒。
孩子对颜色都很敏感,他还什么都不懂,两岁的孩子,哪怕是日后的皇帝,如今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他想要,但克制。
百里婧如此不信任的态度,明显是不给白太后面子,不让太子去亲近白太后,至少今日不行。
朝臣尴尬之时,忽听殿内的白岳大元帅沉声道:“今日是太子的生辰宴,两岁的孩子,不是一样礼物便能哄好的。太后久居高位,居然连这个道理也不曾明白,枉为祖母了。”
“……”殿内死寂。
若说这天下还有谁敢当众不给太后颜面,连大帝也不肯做的事,白岳大元帅做到了,他帮着女儿说话,质问的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
在座的除了太后、帝后同太子,何人的身份比白岳大元帅显贵?
身为大帝的舅舅、岳父,皇后的父亲,太子的外祖,太后的胞兄,又是大秦的战神之尊,无论在朝在野,他说话的分量都足够,毫不客气地结束了这场尴尬。
话说开了,白太后居然也不恼,不曾像往昔一般一言不合便离席而去,只是淡淡笑道:“大元帅所言极是。今日是太子的大日子,皇帝也不必迁就哀家,各位卿家该怎么便怎么,哀家不好扫你们的兴。这一杯酒,哀家祝大秦千秋百代,皇帝同太子福泽绵长,万岁万万岁。”
白太后难得说了一席动听的话,在白太后的亲厚下,无论大帝或是朝臣皆举杯共饮,太子生辰宴无论开场或是收尾,不可谓不尽兴,真真一团和气。
宴席散时,白太后凤驾先去,路过白烨身旁,停顿了脚步,笑道:“替哀家问候你祖父同父亲,白家有了你这个好儿子,是白家的福气。十一月十六,是你的大日子,哀家会去热闹热闹,白家许多年不曾有这样的喜事了。”
这番话说得不咸不淡、喜怒不明,似乎是在骂,又似乎是夸赞。
“谢太后娘娘恩典。”白烨只点头应下,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白家新上位的家主,时刻内敛持重,让人捉摸不透。
一场宴会过后,似乎帝后同太后的关系有所缓和,人人都在揣测太后是否已然尝够了在宫中备受冷落的滋味,主动向帝后示好来了。
有一方示好,关系便可改善,有不少人盼着大秦深宫之中寒冬的终结。
然而,十一月十六,白烨同东兴宁康公主大婚当日,君倾便出了事。
白日里,君执同百里婧去过白烨的婚典,毕竟是两国联姻,大秦帝后不可不重视。回宫后,君执身子不好,百里婧便伺候他药浴。
长安城的气候不比江南,十月过后君执仍觉不适。毒不可解,他一生将为此所累。
百里婧每每看他受苦,伴他左右虽不说什么,却着实不太满意他对待太后的宽容。想来无论宫中或是民间,婆媳不和始终是个问题,哪怕高贵如西秦大帝,也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他始终护着妻儿没错,却也对母亲放任,夹在中间的大秦皇帝,有很多男人相通的软肋。
待成了亲有了孩子,百里婧才有了很多她少女时不曾有的复杂情绪。她需要承担的东西也更多、更重,想着如何保护君倾周全,如何调养君执的身子,见他备受病痛折磨,她不得不请北郡药王再出山,千里跋涉往长安宫城来。
甚至,同白家联手也并非她想弄权,权势始终是个好东西,她深知其中的猫腻。只是白烨有一点说得对,若是白家倒下去,于她有什么好处?
薄家、聂家、孟家三大家族分庭抗礼,哪怕薄延为丞相之尊,尚有梵华可牵制一二,终究不如白家来得稳妥。
各取所需,你中有我,白烨想保住白家不衰,她想保护君倾无忧地长大。大秦皇帝不是傻子,他之所以纵着她,是因为那也是他心中所想——愿白家辅佐太子,与大秦一同成长,这才是她和他的夙愿。
雾气缭绕里,百里婧闻着那弥漫的药草香气,跪坐在池边,给君执捏着肩膀。
放松了一阵,君执忽地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百里婧一只手圈着他的脖子,一只手任他写写画画,辨认出她写的什么,她笑了:“是有些丑了。”
君执的神色随之一暗。
他写的是,“朕近日照镜子,似乎不如从前好看,婧儿觉得呢?”
百里婧见他叹了口气,似乎无可奈何。再好看的人,病痛折磨下,容颜也有折损,若是他无病无灾,想是要好看得多。
百里婧搂着他的脖子,却不敢把力都压在他身上,在他一侧耳际轻轻吻了吻,沉吟道:“虽然丑是丑了点儿,但总比墨问好看,墨问的脸我都忍下来了,陛下怕什么?”
两人的芥蒂已然全消,能心平气和地谈起从前的某个人某件事,这才是老夫老妻该有的样子。
君执于是笑了,反手摸着她的脸,自嘲地用沙哑不稳的嗓子道:“他那丑颜,如何同朕相提并论?婧儿,朕真想让你瞧瞧朕十八岁的样子。”
十八岁的西秦大帝,与东兴重订盟约,御驾亲征驱逐突厥,沙场杀伐流血千里,率大秦铁骑重整河山、改革弊制,才有了今日大秦的国力。
连已故的东兴景元帝也曾说,生子当如西秦大帝。
听着西秦大帝高高在上的对墨问的不屑,想着过往种种,百里婧在他颈侧笑道:“盛京的民风很懒散,大戏里、评书里唱的、说的东西,从来都不避讳当朝皇帝,甚至,连他国皇帝也不避讳。我记得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是在状元桥旁的亭子里……”
君执觉得意外:“嗯?”
百里婧笑,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我从没听过说书,那先生敲着鼓,连说带比划,说西秦大帝出征,每每戴着副鬼面具,吓得突厥鞑子闻风丧胆。有一日大胜,鸣金收兵,人困马乏,扎营一处村寨,见一农女河边洗衣,身姿窈窕十分动人,西秦大帝缓缓上前,还不曾开口说话,农女自水中倒影瞧见鬼面具,吓得掷衣而逃,水泼了西秦大帝一身。”
君执唇角的笑意漫开,没打断她:“西秦大帝心道,你这农女好大的胆子,居然连朕也不放在眼里。当夜,那农女的父母亲族,将农女绑缚,亲自送往西秦大帝帐中,口口声声道,小女有眼不识泰山,如今绑了来,任由西秦大帝处置。要杀要剐,小女一家绝无怨言。”
说到这,百里婧便不说了。
君执似乎听出了兴味,问道:“然后呢?”
百里婧道:“然后啊,那先生说,当夜风大雨大,西秦大帝帐中有山雨欲来之势,诸位猜猜是风雨还是**?咚——先生敲了一下鼓,笑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下回我再与诸位细说!我急坏了,难得出宫一次,下回是哪一回啊?我忙问那先生,然后呢?那先生转头瞧见我和赫趴在亭子下面偷听,又见我问的直白,只道,小孩子家的,不许听大人说书!我不服,赫也不服,赫先问的,最后怎么了?那民女被杀了吗?我问,对啊,那西秦大帝的面具还没摘呢,他好看吗?”
“周围好多人在笑,说书先生被我们问得没办法,不耐烦对我们说,被杀了被杀了,西秦大帝比鬼怪都可怕,他会吃掉那民女,小孩子不要听说书,不然西秦大帝也会吃掉你们!知道西秦大帝为什么戴着面具吗?他长得太丑,不能见人!”
“然后啊,有一天我看到三妹和四妹在玩,说着长大可以嫁给西秦大帝、他是大英雄之类的话,我赶忙上前告诉她们,不行,不行,会被吃掉的,西秦大帝长得太丑了,你们千万不要做傻事……”
“呵……”君执闷笑。
一个小小的故事说了好久,故事里有很多人事已非、很多胡说八道,她的语气却格外欢快,像是故意逗他开心似的。
君执见她说完了,点评道:“婧儿如今舍身饲虎,勇气可嘉。”
百里婧叹了口气,皱着眉凑近他,问道:“那时候我应该也就九、十岁,很多事情不太懂,那一夜西秦大帝携了那民女入营帐,到底是吃了呢,还是杀了?当夜帐中是风雨呢,还是**?嗯?陛下能亲口对我说说吗?十年前的旧事,搁在心里始终放不下。”
一本正经地借着说书来调侃他,君执泡在药草里的痛缓了许多,他转身将她抱在怀里,叹息道:“若是世上有第二个西秦大帝活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当夜,朕应当是吃了她吧?行军路上寂寞,难得有人慰藉。朕从前竟不识**之乐,可惜了朕这盛世美颜。”
百里婧的半个身子都快进了水里,听见大秦皇帝毫不吝啬的自夸,她柔柔地笑开:“所以啊,陛下何须担忧,待倾儿十八岁,我便能瞧见陛下当时的样子了。一两岁的样子都已瞧见了。”
岁月永不复来,但幸而他和她有个孩子,所有她不曾瞧见的他的样子,兴许可在孩子身上窥见一二,这便是血亲的奇妙之处。
“嗯,唯有倾儿,能得朕的几分颜色,朕甚满意。”君执默认了,又轻捏着百里婧的下巴道:“小疯子,朕想瞧见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九、十岁听那种混账故事,还追问不休,十二三岁就开始恩恩**,朕错过的那些年,往哪里找?”
“所以……”百里婧不躲不避地眯眼看他。
一眼看穿他。
君执笑着吻上她的唇,他笑起来更添颜色,山河为之倾倒,唇齿间都是柔情蜜意:“所以,朕要快些好起来,生个女儿,像我家小疯子的女儿,让朕又爱又恨的女儿。”
“万一……女儿也长得像西秦大帝呢?”百里婧吮着他的唇舌,不轻不重地添油加醋。
“……”君执认真想了想,“以朕的盛世美颜,女儿像朕,想必也不会太差。”
好一个盛世美颜啊……
帝后缱绻了一阵,忽然有人进来禀报,声称太子出事了,百里婧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然而君执药浴过半,昏昏沉沉,百里婧怕他担心,没敢惊扰他,只悄悄退了出去。
君倾又出事,起因是那锦盒内的九连环同七巧图。明明验过了无毒无害,梵华见君倾实在喜欢,便拿了给他玩。
谁知刚碰它们不过一刻,君倾手上、身上便长了疹子,疹子发得快,化了脓,他疼得大哭,将梵华等人吓得半死。
“娘娘,方才药王恰好入宫,太子如今有药王诊治……”宫人见百里婧脚步匆匆,湿了的衣袍也不愿去换,拖了一地的湿印子,忙劝道。
劝虽是劝,却不敢保证说无事,这劝并没什么功效。
百里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待入了清心殿偏殿,果然见北郡药王在此,一身风尘还不曾洗去,便急匆匆替君倾诊治。
“娘娘!”梵华吓坏了,双眼通红,自回长安城,她再不曾有过这般失态的样子,“明明……明明那盒子……”
梵华说不出话,只剩自责,见君倾成了那个样子,她又心疼又难受。
听见梵华的唤,北郡药王回头,将写好的方子给了宫人,让他们去抓药,还不忘安抚快疯了的百里婧:“这毒很邪,有点类似晏氏的蛊毒,专挑特定的人下手。对大人无害,只对孩子有效,越小的孩子越容易中毒,若是寻常孩子一碰触便会毒发,恐怕不到两个时辰便会毙命。”
百里婧的呼吸随着北郡药王的描述渐渐粗重,神色越来越凝重。
北郡药王道:“不过,君倾在鸣山谷底打下的底子好,虽碰过毒也不过是马上发了出来。这些疹子看似可怕,烧遍全身,其实是好事,毒不曾进入体内,假以时日便能消,你莫慌。”
“少主,太后那个老太婆真的想害小君倾!”梵华狠狠将七巧图捏断,咬牙切齿道,“我去找她算账!”
北郡药王不管恩怨如何,只道出他所知的:“将这九连环同七巧图丢入火中煅烧,毒方能摧毁。”
百里婧听着他们说话,望着君倾脸上的泪痕和好好的皮肉上化了脓的疹子,看他在榻上哭得抽噎,伸长了手臂想让她抱,却又因正在诊治不能随心所欲……方才在浴池旁缱绻的心思全都消失不见!
手指在袖中越抠越紧,百里婧一刻也不愿再忍,一刻也不能再忍!
白露、曹安康的事情过后,白瑶已被架空了权力,只剩有心无力,百里婧本想息事宁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看在大秦皇帝的份上,大不了好好地送白瑶百年终老,可白瑶到底是什么恶鬼转世?!
她百里婧一退再退,可白瑶还是把手伸向了她的挚爱,让她如何还能安安稳稳无动于衷?!
多谢白瑶,将君执害入此境无药可治,她求着药王来京,恰好能在此时救下君倾性命。若是寻常太医诊治,何人能断定君倾活得过今日?
多谢白瑶耐心,下毒之人从不管后果如何,哪怕今日此计不成,下回又在何处动手?恶人永远在暗处蛰伏,活着一日,便要折磨他们一日,让他们料不准在何时何地何年何月痛失所爱!
此罪当诛!
“少主……”梵华也察觉了百里婧的脸色不对,小声道:“出了这样的事,那个老太婆太猖狂,少主,还是跟陛下说说……”
百里婧坐在榻上,一手摸着君倾的头,听见梵华说话,终于幽幽道:“陛下这两日身子不好,别去打扰他。”
“可是……”梵华愤懑不已,可对手不是白露、曹安康之流,是陛下的生母,难不成娘娘要忍气吞声地受了?否则只要去动了太后,回头如何同陛下交代?
梵华再生气,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那人的身份是一道保护符,下了这等毒手,分明还在有恃无恐!
傍晚时分,天还不曾黑透,是个难得的晴朗日子,西边甚至还有晚霞满天。
百里婧望着窗外,忽然道:“君倾劳烦药王照看,我出去办些事便回来。”
已为人母的女人,即便年纪再轻,可眼神中的坚决不容抗拒,北郡药王点了点头,他不参与这些恩怨,只是沉默地叹了口气。
多少年前的旧事,何人欠下的孽障,终究要还。十年,二十年,终有一报。
……
慈宁宫。
有人进来通传,说是皇后娘娘不请自来,还带了大队的人马。
白日里太后也曾出席白烨同百里柔的婚典,如今仍是一身凤袍加身,仪态万千。
“让她进来。”听到有人通传,白太后于凤座上安坐如初,居然也不拦着,甚至连气愤不解也无,她任由百里婧进来,同上回黑甲军闯入时严加阻拦的情形全然不同。
甚至,白太后这等大方相迎的姿态,仿佛一早料到百里婧会来,她在此等她多时。
“白日婚典上方才见过,热闹了一阵。此番皇后大驾光临,是邀请哀家出席丧礼不成?若是国丧的大事,哀家倒是乐意出席。”白太后勾起唇角,形容整洁一丝不乱,出口毫不留情,句句诅咒,仿佛已料到发生了什么。
百里婧步入殿内,冷冷望向凤座上的白太后,既然明人不说暗话,太后已知晓她为何而来,那便索性直截了当。
百里婧不回答白太后的话,只反问道:“太后尝过冷宫的滋味吗?”
“……”白太后微微一愣,百里婧的那声问带着刻骨的冰冷,在空空的大殿内听起来格外森寒。
百里婧不需她回答,继续道:“堂堂大秦皇太后,出身尊贵,怕是从来不曾卑贱地活过吧?不过既然是宫里的女人,自然知晓冷宫是什么意思。冷宫里的女人,她们会一日活得比一日凄惨,挨饿受冻,又是这么冷的天。炉火撤去,残羹冷炙……活得不如畜生。不过,兴许比畜生好一些,起码不能叫她饿死、冻死,始终要吊着她一口气……”
说着,百里婧望向慈宁宫外,日暮的霞光正一点点褪下去,冷声道:“从今日起,慈宁宫便是冷宫,我会让你尝一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到时候,太后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有恃无恐的嘴脸了,兴许为了活下去,太后还会摇尾乞怜,我等着那一日。来人!”
不需要摆开大战的架势,不需要从前对付白露时的迂回曲折有理有据,百里婧话音刚落,便有一群护卫冲进来,动作整齐划一地将慈宁宫的各处门窗“嘭”地摔上,再逐一钉死。
那么多人,一声一声敲打钉子的声音在慈宁宫殿内回响,更是一下下敲在太后的心上。
“你想干什么!”白太后怒目圆睁,措手不及,“你儿子死了!就想对哀家下手?!大逆不道!你疯了!”
深宫之中的种种酷刑,白太后没想到以皇后的年纪轻轻,居然一样不落地全部知晓。怎么让一个人活得恐惧,一点一点让光从她的眼前消失,皇后显然深谙此道。
听见太后提起君倾,百里婧弯起唇角,终于又看向她:“太后,再好好瞧瞧这晚霞吧,好好瞧瞧这零星日光,往后几十年,太后恐怕是瞧不见了。日日与暗夜为伍,谁知暗夜里有没有什么鬼魅来索命?毕竟,太后的手上沾有多少血,只有太后自己清楚。”
门窗被封死,光亮一点一点消失,那些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外头也不见有人来阻止,白太后忽然有点发抖:“你、你敢动慈宁宫的东西,敢动哀家!让皇帝来见我!哀家是皇帝的亲生母亲!你怎敢如此放肆!”
百里婧冷笑一声,嘲讽地望着惊慌失措的白太后:“如今倒想起陛下来了?太后娘娘,自己造的孽自己受着。你儿子他不会来,他已被你害得快死了,浸在药池中,哑了,浑身是毒,他连自己尚且顾不得,更救不了你。”
“你想造反?!惑乱君心的野种!你仗的是谁的势!白岳吗!哀家就知道他的女儿不会是什么好货色!”白太后眼见最后一扇门在百里婧身后,还剩最后一扇窗透着光,其余所有的门窗都被封死。
慈宁宫忽然变成了一个黑洞洞的囚笼,烛火不曾点上,暗处似乎有无数的黑影正在朝她袭来。
白太后边惊恐地离开凤座,朝百里婧的方向奔来,迎着那扇门的光。
百里婧一把攥住白太后的手腕,狠狠的,丝毫不留情面,不准她再往前迈一步,冰一样的眼睛盯着白太后:“太后又是仗着谁的势?以母亲的名义伤害他,让他听你的安排,什么都依你,给你私军,给你权力,给你荣宠一世!到头来换得一碗毒药下毒,葬送他半生性命,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想过让你去死,处处维护你,任你继续妄为,设计对付他的儿子!他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儿子,他如何能料到这种结局?你配做母亲吗?你配吗!”
“住口!”白太后被逼得睚眦欲裂,声声嘶哑,自肺腑里吼出,“不用你来教训哀家!他的命是哀家给的!他就该听哀家的话!哪怕是死,他也该听话!你有什么资格教训哀家?!他受的委屈,你让他来找哀家对峙!”
百里婧冷笑,一声声,既轻且漂浮,满含蔑视:“你之所以想见他,不过是因为有他在,不会让你去死,你太懂得怎么欺负他了。西秦大帝何等厉害的人物,被太后逼得无力还手。可太后有一点没料到,我和他不一样,我对你毫无感情,我不会让我的儿子再落入你的手里,陛下下不去的手,我来!他背不了的罪孽,我来背!不就是囚禁太后,以罪人待之吗?太后又不会死,怕什么因果报应?这世上若果真有因果报应,下辈子再说。今生,太后且受着吧。”
百里婧忽然甩手,任太后跌坐在地,她环视着跪地的宫人,沉声道:“你们几个日夜看守,不可叫太后有一丝损伤。本宫要太后长命百岁,在这慈宁宫享一辈子的清福。最后一扇窗,也封死吧,否则如何叫不见天日?”
“是!皇后娘娘!”应答声很干脆,说动手便有人动手,又是一阵钉子敲进木头里的沉闷声音。
“你怎么敢……你居然敢……白静!”白太后跌坐地上,长长的指甲折断,血顺着指尖流出来。
可日光被封死,看不清伤口如何,白太后举着手,厉声对着百里婧的背影喊道:“你不过是为了替晏染报仇!少拿皇帝做借口!你的儿子若是没死,你以什么罪名与哀家作对!让君执来见哀家!”
口口声声,从未服软,白家太后的气节,深深地影响了白露,白露到死,还在想着如何报复百里婧。
连孤儿寡母都对付过的百里婧,当初要白露死,不过是因为她对君倾口出恶言,满嘴都是狠戾报复,这个后患死了比活着让人顺心,否则,白露不过是个弃卒,死与不死,丝毫不影响她同白家的合作。
此时,听白太后提起晏染,百里婧的心上忽然便是一沉,唇边的笑意也慢悠悠地漾开,她回头,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盯着白太后,冷冷反问道:“是啊,即便是为了晏染,你难道不应该赔命吗?一尸两命,你欠了多少年,该还了。我不冤枉你,也不多要你一条命,我找该算的人来算。我要看着你,一日一日地受尽折磨!二十岁的晏染死在你的手上,二十岁的我回来索命,这便是你所认为的因果报应,你的报应。”
最后一扇门窗钉死,最后一扇门被合上,慈宁宫转瞬之间成了黑漆漆的地狱。
白太后拍着门大喊大叫,百里婧背对着那扇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眺望偌大的秦宫,日暮时分,寒鸦阵阵飞掠而过,没有下雪的意思,也没有青天白日,只是冷到骨子里。
门内的白太后还在叫着让皇帝来见她。
百里婧头也不回地步下台阶,她心里清楚,即便囚禁了太后,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这也远远不是她们的结局。
……
之后许多日,君倾身上的疹子渐渐消退,虽吃了不少的苦,可最后性命无忧,梵华抱着君倾连连道“福大命大”。
北郡药王为君执重新调配了药,略有气色,在宫中久呆,免不了同白岳常见面,白岳的脾性未变,仍是对北郡药王冷嘲热讽,仿佛已成习惯。
只是君执始终不曾过问慈宁宫一事。
无人提起慈宁宫之变。
白家在白烨手上,白烨新婚,不常参与朝事,其余三大家族甚少会给太后请安,于是太后被囚禁于慈宁宫之事,似乎成了宫中的一桩秘闻,无人敢提。
可君执不同,他是大秦皇帝,百里婧不信他不曾闻见风声,他恐怕早已知晓。他不提,是因为纵容她,还是早已有别的打算?
对待任何人,君执都会纵容她,可生母白太后也许要另说,毕竟,连白太后自己也曾放言,让皇帝去见她,这事便有转机。
转眼冬至,朝廷放假,宫中也有过小年的气氛,梵华忽然领着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娘娘,这个人说太后想见娘娘,想跟娘娘说几句话。”
太后在冷宫之中已呆了十多日,听说脾气很硬,一句不求人,只让陛下去见她,除此之外不过诅咒,再无其他。
如今只说要见她,百里婧十分疑惑。
小太监显然是受太后趋势,趴地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太后说,有几句想对皇上说的话,请皇后娘娘转告,往日的恩怨,太后都会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
这是让她非去不可的意思?还是说,想借此让君执去见她?十余日的冷宫折磨,便让风骨凛凛的白太后服了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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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上上周没更,【本周四晚】补上一更,字数应该不多。忽然发现潇湘已更新的章节不能再修改,所以有错别字什么的也不能再捉虫了,逼死强迫症,亲们将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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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一生骄傲
冬至日。
百里婧最终还是去了慈宁宫,如白太后所愿。
封闭起来的殿门打开的一刹,只见白太后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仍是那身凤袍罩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丝毫不见冷宫的女人们常见的蓬头垢面。
十余日的冷宫,无法磨灭白太后的气势,莫说十日,想必百年也不过如此。
听着宫门推开时“吱呀”的响动,白太后回过头来。
形容有几分憔悴,目光却依旧灼灼,面对忽然照过来的日光,白太后微微眯了眯眼。她望向百里婧身后,只有梵华和几个宫人跟随,殿外还有大批黑甲军驻守。
百里婧步入殿内,触到白太后向她背后张望的眼神,以为白太后在等君执,开口道:“陛下不会来。”
白太后忽地勾起唇角,笑了一声,冷冷望着百里婧:“哀家从没想过他会来,哀家等的,是你。”
百里婧蹙起眉,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白太后似笑非笑地盯着百里婧,没去管那些宫人的注视,激将道:“皇后好大的排场,来慈宁宫给哀家请安而已,担心哀家吃了你?”
“娘娘……”梵华面露担忧,百里婧却不慌不忙地朝白太后走去:“太后想单独同本宫说话,你们先出去。”
冷宫的门被关上,烛火却亮着。偌大的慈宁宫,只有百里婧同白太后两人——对西秦大帝来说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此刻正在对峙。
白太后并没有等百里婧开口,自顾自阴森森笑道:“晏染的女儿可真有本事,连白家也能收入囊中,逼得哀家落入今时今日的境地,这是你的厉害之处,哀家认了。你指责哀家弄权,压制皇帝,逼他听哀家的话,可你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与哀家有何不同?为何皇帝听你的话,却不听哀家的,枕边风吹起来,比生他养他还要管用,可知他不过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百里婧听着她的控诉,桩桩件件十分有道理,她顶着白家皇后的名声,让西秦大帝做出诸多改变,改元荣昌、枕边只她一人。似乎眼看着她便要变成第二个西秦太后,凌驾于大帝之上。
“大秦皇帝,呵呵,好一个大秦皇帝,任由皇后折磨他的生母,将生母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终日受尽折磨。这就是他为人儿子的所作所为!”白太后冷笑阵阵,比之刚才语气更激烈。
百里婧却对这指责无动于衷,丝毫不觉愧疚,反问道:“太后既然能在这慈宁宫中完好无损地活着,定是因为有人不想太后去死。太后觉得如今这天下,还有谁可以保住你的性命?谁能让你从我的手上活下来?我同你有什么宿怨,你不会不明白。”
白太后忽然站起身,逼近百里婧,诡异一笑道:“白静,听你的意思,皇帝对哀家还算仁慈,哀家还应该感谢他庇护着哀家,不至于被你弄死?”
百里婧冷漠道:“他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可他让我留你一条命,无论你对他多恶毒,他始终不愿对你下手。这些年,我在,或是不在,他对你如何,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亏欠了谁,做了什么事,你心里清楚。一桩桩一件件,不需要我细细数给你听。”
白太后麻木地听着,仿佛无动于衷,忽然冷哼一声:“哦,他还在乎哀家,哀家心知肚明。”
这一声夹杂着诸多嘲讽,还有百里婧理解不了的深意。
“那他知晓哀家想弄死他的儿子,在他的野种和哀家之间,他选谁?”
白太后越说,笑声越大。
“白静,别让哀家有朝一日走出去,听说你的儿子没死成,真是可惜。那九连环,哀家费了多少心思,你儿子沾一沾手便会七窍流血而亡,可他怎么就不死呢?哀家若是走出去,第一个对付的还是他。你这个野种生下的小野种,有什么资格成为大秦的皇储?!”
一个人的恨意怎么可以到这种地步,血缘亲情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孱弱的孩子、七窍流血而死的惨状,那画面太灼心,百里婧想也不愿去想。倘若果真发生在君倾身上,她会何等崩溃。即便君倾是百毒不侵的身子,也难逃痛楚的折磨,那遍身的疹子至今不曾完全消下去。
孩子是一个女人的软肋,也是一个女人变得残忍的因由,倘若君倾有什么闪失,她绝对不会让白瑶好过!何止是囚禁冷宫,她会把她千刀万剐!白瑶该庆幸,君倾没事。
再争执下去毫无意义,可有些话百里婧憋了许久,她必须要说出来。
百里婧忽然问道:“恨儿子,恨孙儿,恨所有人,你总理由去恨。你知道晏染是怎么死的吗?”
她就站在烛火下,一字一句地问白太后,问着她生母的死因。
白太后一声冷笑:“她自己找死。”
百里婧望着她,不疾不徐地笑:“她的确是找死。被你下了药,原本该如你所愿胎死腹中,一尸两命。可她作为母亲,不忍心见腹中孩子死去,在无人相帮的境地下,亲手剖开了自己,将腹中的孩子拿了出来……血淋淋的身子,血淋淋的三个孩子,不足月而降生。一个双腿残废,终生无法行走,一个因毒药灌入,出生便夭折,被你们当做晏染一尸两命的证据,随她一同入土。第三个孩子,有幸身子康健存活至今,站在你的面前,变成你一辈子的噩梦!”
百里婧步步紧逼,笑声转冷,声声控诉:“你所厌恶的、害怕的晏氏女,终究还是回来找你了。白瑶,你好好看着,哪怕你死一百次,我也不会眨一眨眼!你杀了我的母亲,害死我的姐妹兄弟,又想毒杀我的儿子,如此不共戴天的大仇,我迟迟未报!你还有什么脸面,来同我争执对错?!杀人的刽子手,尝尝被逼迫无路可走的滋味吧!”
上一回在这慈宁宫中,百里婧已十分克制,可如今再克制不住,有些东西终究要揭开,她并非生来有颗菩萨心肠,要对一切不能原谅的人说原谅,她此生绝不会原谅!
听着百里婧恶鬼般的眼神,白太后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百里婧的脸,时而恐惧,时而胆怯,神色百变,仿佛从百里婧的脸上看到了久违了的那个女人的脸。二十年过去,白太后至今时今日方才知晓那时的真相。
“原来如此。”久久的静默过后,白太后忽然笑了,脸上的神色都化作懊恼:“呵呵呵,晏染还真是厉害,不愧是晏氏的少主,腹中三个孩子,却只让太医诊断出一个,连太医也瞒过。当时见到一尸两命的场面,哀家只顾着称心如意,没人再去追究细节,谁知竟让你逃脱生天。”
只有懊恼,不见后悔,杀人者因逞凶失败而叹息,丝毫不悔改。百里婧眯着眼看她,觉得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既然你如此恨哀家,为何不杀了哀家给晏染报仇?”白太后冷声道,“白家没有良心,白烨也没有良心,为了白家如此费尽心机的哀家,如今居然落得如此下场,白家不闻不问,帮着你这个孽种糟蹋哀家。白静,你有没有想过,哀家的今日,也许便是你的明日,你又有什么可得意的?成王败寇,一时得失而已!”
“白静,你若真有能耐,杀了哀家啊!为你那个愚蠢的母亲报仇!”白太后忽然厉声喊道,步步朝百里婧逼近,几乎撞到百里婧的身上。
百里婧本能地退后一步,眼神冰冷彻骨,却并没有杀意。
白太后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白静,怎么,不敢杀了哀家?因为君执?因为他告诫你至少留哀家一个活口?是与不是?”
百里婧不答,默认了。她贪恋眼前的生活,绝不能受白瑶的激将而亲手杀她,否则,她将如何面对君执?她的亲人并非因君执而死,她怎能再造这等无法挽回的杀孽,让君执一生恨她?
她不是白瑶,她终究想要让君倾好好长大,她不会因恨而活,她选择往前走。
“太后,今日冬至,宫中热闹,待会儿会有人送糕点珍馐来,太后好好享用吧。”百里婧转身预备离开。
她在刽子手面前什么便宜也不曾占到,甚至暴露了她的劣势。只要她想要好好生活一日,便始终有什么横亘在那,成为她的把柄和弱势,让她始终无法随心所欲。
“冬至日,呵呵,皇后好生大方,命人来给哀家送牢饭,皇帝可真是孝顺。”白太后忽然诡异地笑了一声,对着百里婧的背影道:“如果再给哀家一次重来的机会……”
百里婧不曾停下脚步,白太后也没有追上来,而是继续不急不缓道:“哀家会选择在他出生的时候立马掐死他,永绝后患!哀家同他,永远没有母子情分,让他省省心。”
这是一个母亲说出来的话,百里婧很庆幸,君执没有来。
她即便不是东兴公主,可她至少在十八岁以前,以为自己得到的父母宠爱都是真的。他的生母,带着怎样的恨意处处与他为难?
“白静!”白太后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你以为哀家会因晏染的死害怕?跟你道歉忏悔?哀家告诉你,永不可能!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哀家会灌晏染十倍百倍的毒药,让你这贱胚子永无活口!”
百里婧的脚步顿住,她觉得不太对劲,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她本能地避让开。
“嘭——”的一声,白太后猛地撞上了殿内的红漆柱子。
血溅满地,人已轰然倒下。
“……”百里婧呆住,赶忙上前看她,“你想做什么!”
白太后被她扶起,得意地看着她笑,喘气都粗了,却还憋着那最后几口气:“白静,你不是说皇帝不想哀家死?可哀家被你逼死了,哈哈哈哈,他从此以后会如何待你?哀家杀了你的母亲,你杀了他的母亲,他还能安安稳稳做他的皇帝?哀家要看你们生不如死!”
“他从来没有希望你死!他希望你好好活着!”百里婧双眸睁大,眼前的场景是她不曾料想到的,刚烈如白瑶,怎会甘心触柱而亡?
血越流越多,百里婧扭头叫人:“来人啊!叫太医!”
白太后丝毫不为所动,抬起手,长长的指甲一寸一寸掐进百里婧的脖子,奈何她的气力不足,只划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却仍不曾放手。
“他不想哀家死?哈哈哈,那又如何?哀家终生、到死、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他为人太过霸道顺遂,总该有些得不到的东西来让他耿耿于怀,世上的好事哪能都让他一人占了去?都让你一人占了去?哀家也曾有荣宠时刻,为何事事偏要哀家低头?哀家这一生最不体面的时刻,却有最体面的畅快。哈哈哈哈!”
白太后口吐鲜血,说出的话却没有一句服软。
“回去告诉君执,问问他敢不敢告诉天下人,弑父杀母……这便是他帝位的由来、他江山稳固的缘由!他会名垂千古,一生也别想摆脱这种命!弑父杀母,哈哈哈,弑父杀母!”
白太后猖狂大笑,却越笑,声音越小,直至死去的那一刻,仍揪着百里婧的领口不肯放。
“皇后娘娘!”殿门打开,宫人们冲进来,梵华一眼瞧见了这个可怖场景,也是惊得无话可说,转身看向身侧,喃喃道:“陛下……”
“陛下恕罪!”宫人们跪了一地,恐惧慌乱,朝着站在慈宁宫门槛外的男人,一身玄色大氅,雪落满肩头,他狭长的双眸直直望着慈宁宫内的两个女人……
慈宁宫封闭,太后被皇后囚禁十余日,今日,太后死在慈宁宫内,死在皇后面前,而皇后满手鲜血,似乎太后之死无论如何同皇后撇不清干系。
“陛下……”百里婧浑身的血是冷的,心也冷得厉害,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力气。
她前半生遇见太多人,从未见过如此偏执的死法,堂堂大秦皇太后,以最不体面的死,让她同大秦皇帝之间再也回不去当初。
后知后觉,这便是白太后今日让她来慈宁宫的缘由。
冬至日,长安城大雪,寒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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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抽丝剥茧
一片死寂,殿外雪落的声音仿佛也清晰可辨。
风呼啸而过,刮得跪地的宫人瑟瑟发抖,不知是冷是怕。
撞见皇家最不可告人的秘辛,皇后、太后、大帝,三人的恩怨难解难分,最终以太后之死了结,撞破此情此景的他们,性命难保。
“陛下……”梵华虽跪地,却并没有如宫人一般匍匐在地,她眼睁睁看着大帝一步步迈入慈宁宫,朝太后同皇后走去。
这暗无天日的殿内,烛火忽然被风吹灭,原本还可窥见皇后同太后的影子,可随着大帝高大的身影步步逼近,完全挡住了殿门的光亮,一切便罩在了黑影之中,只能窥见朦胧的轮廓。
大帝在皇后身边停了下来,忽然矮下身去,猝不及防伸手掐住了皇后的脖子。
“陛下!”梵华懵了,慌张起身,想要上前去阻止,却被黑甲军的长刀拦住。
冷兵器的撞击声在殿内传出回响。肃杀时刻,没有人能撼动皇权的威严,大帝的家事,不允许旁人插手。就算此刻大帝掐死了皇后,梵华怎能拦得住?
梵华快吓懵了,忍不住想大声斥责大帝的暴行,一门之隔,她听见了太后说的话,许多宫人都听见了。
即便皇后与太后的死脱不了干系,可太后有意陷害君倾在先,处处为难皇后在后,为何将太后之死归咎于皇后一人?
大帝掐住了皇后的脖子……往日诸多恩情,难道今日便断了个干净?
君执苍白干净的手触到她的皮肉,百里婧打了个寒颤,仰头直直地望着他,不躲不避。
离得太近了,往日这么近的距离,他定是要将她揽入怀中,可如今他们中间隔着他死去的母亲,以死不瞑目的姿态盯着他们。
君执肩上仍有残雪未消,一身寒意从内到外。
百里婧忽然伸手,覆上他掐着她脖子的那只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冷得像冰,她轻轻地叫了他:“君执……”
此刻,他不是什么西秦大帝,他只是一个丧母的儿子、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儿子。
听见妻子的呼唤,君执的手颤了一颤,这颤抖太轻微,以至于只有肌肤相亲的百里婧才能察觉。
大帝没有应答,黑暗里无人再说话,死去的太后也不会再说,所有人默契地沉寂下去。
终于,大帝的手动了。
可终究所有人还是猜错,大帝握着皇后脖颈的那只手不曾收紧,他只是轻轻地用指腹将皇后脖子上的血擦去。
太后的血、皇后的血,都进了他的掌心。
待擦干净,他狭长的眸自皇后脖颈处移开,没再流连地松了手。单膝跪地将太后的睁着的双眼合上,轻而又轻地将太后抱了起来,缓缓朝慈宁宫外走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沉重得仿佛过了百年之久。
帝后无言,大帝满手鲜血,而皇后干净如初。大帝此举无异是在说,弑父杀母的罪责他一人背负,他不躲不避地通通揽下,他的妻子不必代他受过。
百里婧站在原地,望着一步步走向亮光处的大秦皇帝,忽然觉得他挺直的后背颓了下去,仿佛被太后的死压垮。沉重的,何止是太后的尸首?
太后狰狞的死状、死前的诅咒,他看见了、听见了,那种剜心之痛,她无法想象伤他多深。
到底是怎样的仇恨,会让一位母亲以你死我活的争斗纠缠儿子一生?
杀不了他,便杀他的儿子、对付他的妻子,誓要让他妻离子散不得善终,至死的那一刻,还在想着如何让他背负弑父杀母的罪责!
这种同归于尽的死法,让活着的人,永无宁日。
……
太后薨逝的消息明晃晃昭告天下,死因仍是宫中常用的因病亡故。
可西秦大帝同生母白太后的关系极差,几乎天下人尽知,与当初弑父登基相似,流言蜚语传遍天下,任西秦大帝再有功绩,终究逃不过史家刀笔。
如白太后死前所愿,西秦大帝将名垂千古,而弑父杀母的罪责将与他的声名一般长久,永遭后世唾弃。
整个腊月,西秦处于国丧的萧瑟之中。东兴、北晋皆遣使臣前来吊唁。
东兴使臣在折返盛京之前,亲往安乐侯府拜见了宁康公主。
上月十六,东兴宁康公主下嫁西秦豪族、白家的家主白烨,白烨因承袭爵位被封为安乐侯,连同国公府的牌匾也一并摘了,以“安乐侯府”四字,不争不抢地“弃暗投明”。
东兴公主远嫁西秦,故国使臣来朝,岂有不拜谒之理?
听闻宁康公主有孕,东兴使臣对安乐侯白烨道了恭喜,倒也不曾久坐,走时只说回国后定当将此喜事告予陛下知,与安乐侯及公主同庆。
使臣离开时,白烨送其出府,归来却见百里柔面色不安。
白烨惯常会察言观色,见此情景,问道:“公主有心事?”
二人新婚一月有余,百里柔便有孕,足见恩爱非常。百里柔多少次暗暗感叹她的命不错,抱着不争不抢的心,能得这样的夫君,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可即便是枕边人,她有些话也从不敢对他说。
她不过是一个流落异国他乡的弱女子,即便是一国公主又如何?有些秘密,她得藏着,才可自保,才能安稳度日。
听见白烨的问,被他的眼神一瞧,百里柔敛下眉眼,仍是那江南烟水般的温柔嗓音,低低柔柔道:“自打有孕,我心里有些闷得慌,想去宫中请教请教皇后,这孕中该如何调理身子。何况,自太后薨了,我还不曾入宫去探望皇后,着实不该。”
她解释得在情在理,说完,还怕白烨不信似的,抬眼看了看他。
正对上白烨凝视的眸光。
浅淡的,却让人移不开眼,仿佛极度洞察力,她蹩脚的谎言逃不过他的眼睛。
“倘若今日不行,我便改日再去。都听你的。”百里柔忙改了口。
白烨缓步上前,将一件狐裘披风罩上她的肩头,体贴地系好带子,抚着她江南桃花般的的脸颊,叹了口气道:“公主想做什么,我何曾拦过?只是如今有了身子,出行要多几个下人跟着我才放心。不如,我陪公主同去……”
“不用!”百里柔在他的柔情蜜意下忽然慌了手脚,出口才发现语气不对,硬生生将他的好意打断,她忙后知后觉弥补道:“哦,有些私密话,只有女人和女人才方便说,夫君一去,不就……”
白烨的眸色有一丝变化,唇角的笑意却仍旧未改,他待人接物从来和气,对新婚的公主妻子相敬如宾,点了点头道:“好,那就听柔儿的,我不去便是。马车我已让管家备下了,早去早回。”
他亲自送她出府、扶她上马车,看着马车往皇宫方向去,看她掀开帘子,透过车窗朝后看过来。
白烨唇角的笑意仿佛凝固了一般,眼底的柔情倒不像是假的。
百里柔的马车刚走,管家便来报,低声道:“侯爷,大公子好像是疯了,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的话奇奇怪怪,侯爷去瞧瞧罢……”
白烨成为白家的家主,似乎没有花费多大的力气,两次绝杀,除了白家上下,亦让其余三大豪族一齐跟着胆寒。这样一个行走的、手上沾满亲人之血的恶徒,似乎格外合大秦皇帝的胃口。
可谁也不知白烨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将白湛留在府上,迟迟不肯了断。既然杀了妹妹是杀,为何要留着祸害似的兄长,他的意图让白家人猜不透,却也无力阻止。
白烨还是去了后院暗室,白湛的样子与一月前又有变化,本就凸出的眼球,这会儿歪在一旁,识人已不甚明朗。
白湛人坐在榻上,听见响动,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一个字便撕扯一下,刮得人耳膜生疼。
“谁?!”白湛问道。
“你们先下去。”白烨吩咐身边人。
听清是白烨的声音,白湛忽然便笑开了,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从榻的一头爬到另一头:“白烨,白烨,是你吗?二弟?”
一个将死之人,忽然浮起兴奋难掩的神色,怎么瞧怎么诡异。
白烨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将一壶茶放在桌上,为他倒了杯热茶,道:“大哥,是我。喝茶吧。”
若是往日,白湛定会将这热茶朝白烨泼去,还会指责白烨是否想毒杀他,可今日白湛竟接了过去,两只面目全非的手将那茶盏捧在手心,他有点冷,隐约发抖,瑟缩着,还招呼白烨:“坐,坐啊,二弟。”
白烨在一旁坐下。手指把玩着另一只茶盏,却迟迟没有说话。
暗室里冷清,只能听见白湛喝茶的声音,因为五官都已全非、四肢也不甚灵活,他连喝水也格外不易,发出的声响与路边残疾的乞丐一般。
待白湛喝完了一杯茶,这才笑了,莫名其妙道:“二弟大喜啊。”
白烨的脸色淡淡,看着他反问:“何来的喜事?”
白湛还是笑嘻嘻,不怪他明知故问,一丝不恼:“上上月二弟封了侯,上个月吹吹打打迎了新人过门,听母亲说,弟媳这个月有孕了,二弟两个月内将人生里头最重要的几件事都做完了,可不是大喜吗?”
白烨沉吟道:“多谢大哥。”
如今兄弟二人的角色反了过来,一个是白家主事之人,一个连蝼蚁也不如,可白烨也并没有咄咄相逼,仿佛那蝼蚁已经趴在地上,他并不想上前踩那最后一脚。
白湛双手捧着茶盏伸出去:“二弟,再来一杯。”
白烨为他倒上。
白湛笑,那歪在一旁的眼睛定不住,瞧不清眼前人,他却再没喝那茶,只闻了闻茶香,回味似的,冷不丁道:“可惜没有酒。”
白烨道:“大哥想喝,我让人送来。”
“算了,不着急。”白湛拦下他,十分善解人意:“他日家里倘若有好事,二弟可要写封家书烧给大哥,大哥在地底下等着呢。家书配好酒,一壶就够了。”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白烨几乎以为白湛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有意跟他妥协。
可白湛接下来说的话却将白烨这念头彻底打消,白湛嘻嘻笑道:“露儿死了,太后也死了,下一个就该我了,然后是承亲王,接下来就是你,你的妻子、孩子,还有皇后,龙座上的那个人,一个接一个,都别想有安生的日子。呵呵呵,二弟你肯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可是大哥告诉你,凡事不要做得太绝,话不要说得太早,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哈哈哈……”
白湛的声音太阴森了,仿佛最可怖的厉鬼,不是以激烈手段掐住人的脖颈一招毙命,而是在你的耳边阴魂不散,迟迟不肯使力,一点一点折磨你的心智,直到将你逼疯。
难怪管家说白湛疯了,这絮絮叨叨说的鬼话,何人听了不会觉得他疯了?
“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白烨不是好糊弄之人,白湛的恐吓吓不着他,他只是讶异白湛说话时笃定的语气。
将死之人,倘若没有万全把握,这些口舌之争有什么意思?必得是他有了什么依仗,或是有把柄在手,这些话才有意义。
而那些把柄和依仗,是除了白湛之外的他们所不知的。
白湛却完全不再理会白烨的询问,自顾自笑:“二弟,去把爹娘叫来吧,我的大限到了,真可惜,没能等到那一日……不过,即便等到了,我这眼也瞧不见了,还是死了好,死了干净,光是想一想你们兵荒马乱的样子,我便觉得畅快极了……哈哈哈,真是畅快……”
他想喝水,可一口水下去,呛得连杯盏也跌落,摔了个粉碎,整个人蜷缩在榻上,靠着墙一点一点软下来。
两只无法正常瞧人的眼直视着前方,叹息一声道:“咳咳咳,回首三十载,落得如此下场,这半生到底图的什么?可是二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你只不过是捡来的便宜罢了……我铺路十载,叫你白白捡了便宜……”
他不说后悔,他到死不悔,哪怕这条路走成了绝路,他又岂能回头?在从来瞧不起的二弟面前,他怎敢说后悔?
“父亲……不相信我,可我这一生,都是为了白家……你才是白家的罪人、罪人……”
“大哥……”白烨走近了些,发现白湛面带着诡异的笑容,就那样靠在墙上……双眼合上,他瞑目了。
知晓自己大限将至,连父母也不告诉,第一个叫来的是他白烨,只为了跟他说短短的几句话?
这话里,大有文章。
“侯爷,大公子他……”有下人听见响动跑来,见白湛去了,忙要去叫人。
“慢着。”白烨拦住他,沉吟道,“先不要声张,把一直伺候大公子的几个人叫来,一个也不许少,我有些话想问他们。”
人死了,秘不发丧,这是对死者的不敬,可家主说话,谁敢不从?
那下人忙点头道:“是,侯爷,小的这便去……”
白烨回首,望着白湛灰败下去的脸,三十载,白家最嚣张恣肆的大公子死在这种地方,临死时仍在不甘心他为白家所做的牺牲,连最后的体面也不曾换来。
可是,大哥,谁都可以是白家的棋子,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我从不认为牺牲是个壮烈的词,那只是委曲求全时不得不选择的路罢了。
只要能换得一线生机,任何卑微苟且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
入夜时分,百里柔的马车自皇宫回府,白烨亲自来迎,携着她的手回了房。
百里柔为了掩饰心虚,比平日更爱说话,软语笑道:“今日在宫里,皇后同我说了许多需要注意的事,也见着了太子,太子又长大了些,身子也……”
“柔儿,”白烨忽然叫她,面带笑意发问:“在你和亲大秦之前,是否已同皇后娘娘相识?”
百里柔一惊,脸色顿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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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愉快。周四见。( 就爱网)
第336章 白烨心思
“侯爷怎的……无端有此一问?”
虽被拆穿,百里柔却不认。
她的枕边人纵有千般好处,可他的心思缜密不可不防。她今日入宫去,本就为了那些不可说的秘密,谁知才回来便被他瞧出破绽,到底是何时何处露的马脚?
果真如皇后所言?
“柔儿,有些话,对我,但说无妨。”白烨望着她,耐心地说话,并没有半分撕破脸面,只是话锋稍稍一转:“可若是藏着掖着,他日被旁人揭穿,无论是你是我,或是他人,必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我……”白烨不曾说得太过,可百里柔心里发虚,被他这么一问,眼神躲闪,想起今日在秦宫时的一幕幕。
秦宫与盛京的大兴皇宫不同,江南的皇城,纵使再巍峨,亭台楼阁也还是细腻精致,若将江山比美人,大兴皇宫便是“却对菱花淡淡妆”,清丽便罢,个中深浅她自知。
而秦宫的肃穆让百里柔每进去一次,心下便生一丝恐惧,更遑论住在秦宫之中。
许是因为她本是飘零身份,对秦宫的诸般好处无福消受,可这秦宫里,却住着她唯一的依靠——是的,即便她嫁了人,腹中又了骨肉,可夫君同骨肉竟都非依靠,她掌着某个人的秘密,心知只有那人才能护她。
哪怕从前在大兴时她们不过姐妹一场,时常仰望那人居多,可她私心里想着,来了这异国他乡,她们兴许还能互相扶持。她到底也是婧姐姐唯一的娘家人罢?
关于大兴国的荣昌公主为何流落西秦迟迟不肯归国,百里柔不愿去细究原委。
宫里的秘辛太多,从前大兴后宫的嫔妃之间也有传闻,百里柔身在宫中,多少听过些许。
晋阳王藩军叛乱当日,荣昌公主失踪,而后六皇子百里御改头换面归来,至今日江山易主,大兴成了百里御的天下,传闻与他一母同胞的荣昌公主只剩下一座衣冠冢。这其中的故事,若由着说书先生去编,怕是能说上三日三夜了。
已故先皇后司徒珊的骨肉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是双生或是你死我活,由着他们说罢了。
宫里的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少事看破却不说破,何人真傻?
原本荣昌公主的衣冠冢已入了帝陵,同先皇、皇后同葬,本该盖棺定论,再不提当年。可倘若有人存着别的心思呢?
细细追究起来,到底不是平民百姓家的小事,大兴最受宠的荣昌公主改头换面有了另一个身份,嫁西秦大帝为后,生下了太子,她在这几年当中经历了什么,是受人胁迫还是另有苦衷?
万一事发,如今的大兴新帝将会如何?
说的再严重些,对已仙逝的父皇来说,最疼爱的女儿流落西秦,改名换姓,斩断一切同故国的联系,父皇若地下有知,难道肯不了了之?
百里柔揣着这些疑问在心中已久,入宫见到皇后娘娘时,见皇后也憔悴了些,正值国丧,宫里人人为太后守孝。
关于太后薨了的缘由也有传闻,百里柔不闻不问不提,西秦皇室的家事,她敬而远之。
太子君倾也在,脸上、脖子上还有些疹子消下去后的疤痕,却古灵精怪得很。
皇后让太子叫她,太子听话地叫了她“舅母”,而后对皇后身边梳着男子髻的梵华唤道:“嘻嘻,小猫也是舅母。娘亲,我有几个舅母啊?”
这话,百里柔不太听得懂,她握了握太子的小手,心里想的却是,若能同皇后相认,太子君倾该唤她“姨母”,跟着白烨得来“舅母”的称呼,终究还是远了些吧?父皇啊,你生死不得见的婧姐姐,如今也为人母了。若是还在盛京皇宫,若父皇还健在,定是要大宴群臣,告知天下,他有了第一个外孙了。
虽从未得到父皇的最爱,可父皇的宠爱从来明晃晃不加掩饰,她只在一旁瞧着,艳羡,却不记恨。
多少兄弟姐妹得不到,只眼巴巴地望着,她不过是其中之一,嫉妒何用?落姐姐最要强,到头来下场如何?据说法华寺药师塔内挖出的两具焦尸,一具珠玉满身,一眼便瞧出是谁。
“倾儿,让小猫带你去玩。”皇后摸着太子的脑袋,柔声道。
“哦,母后和舅母要说话,君倾不能听。”太子懂事极了,也不哭不闹,听话地拽了梵华的手,踩着影子一步一步走远:“小猫,为什么母后不让我叫你舅母了?你不是跟我舅舅亲亲了吗?”
梵华:“这个……”
“怎么,家里出了事?”皇后一眼看出她的心事重重,“有什么话说吧,也没外人在了。”
百里柔的目光从远去的太子身上收回,听罢皇后的话,忙将心思收了,一时竟有些无从说起:“娘娘,我……”
斟酌了半晌,百里柔忽然改了称呼,低声唤道:“婧姐姐……”
任百里柔如何认定西秦皇后便是百里婧,可来长安城的数月内,她从未说破过,哪怕她多少次地将盛京皇城里的趣闻同皇后说笑,二人之间却始终有种默契,不提过往。
她聪明地不去触碰那层禁忌,皇后也不动声色地给她诸般好处,给她配的夫君是西秦一等一的身份和好品貌。她能有今日,并非她命有多好,多半还是因为皇后同她的那层亲缘。
听罢这称呼,皇后抬起双眸,那双美目平静得像是无波无澜,仿佛与她毫无关系。
若是平日,百里柔自然不敢再说,纵是姐妹,她也从不敢仗着这层亲缘予取予求,皇后一直告诫她,懂事的才招人疼。若她不懂事,她所得到的,也不过梦幻泡影罢了。
可今日,百里柔早已慌了手脚,有些事非说不可,故而她借着脑热,一口气全说了:“自入长安城,数月以来,三妹一直担惊受怕,怕有朝一日姐姐让人认出来。上一回大兴的使臣是杨大人同赵大人,想必姐姐都认识,他们一早怀疑姐姐的身份,可无人说破。回京后许久,也不见有动静传来,想是瞒下来了。可这回,来的使臣却不是旁人,正是大兴今科武状元翟永平,此人在皇兄面前甚是得宠,一贯趋炎附势,十分会讨皇兄欢心。今日翟永平来侯府见我,我不知他是何意。即便他新入朝,从未见过姐姐的真容,可是万一……”
语无伦次,紧张慌乱,全然没了往日的乖巧沉默。
可一字一句,皇后定是听懂了,可皇后眼里依旧没什么情绪,淡笑反问道:“公主在侯府中也是如此耿直敢言?侯爷是否知晓此事?”
“侯爷不知!”百里柔急了,忙解释,“这个秘密,我从来不敢告诉旁人,只怕带累了姐姐。姐姐既然如此选择,自有姐姐的道理。”
她怕皇后生气,所以小心翼翼,皇后却望着她,喜怒不形于色,唇角带笑:“公主恐怕有所不知,侯爷是能从一句话里参出十句话的心思。你越是小心翼翼,越会叫他怀疑。正因为你在他处小心仔细,每回来宫中见我反而自在,他恐怕早已察觉异样。你有了身孕还执意入宫,他想必是看出了你的魂不守舍,此番回去,你得小心应付。”
皇后不提她的担忧,不解她的困惑,竟还帮她想着对策。
百里柔不知所措,无论是皇后,还是白烨,她似乎只配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如今远嫁西秦,事事由不得自己,倘若白烨有这种心思却不言不语,她又该如何是好?
皇后见她面色不安,萧瑟冷风中,脸色都已僵冻煞白,叹了口气道:“倘若侯爷问起,公主如何应付都好,瞒不过便瞒不过,本宫飘零身份,早前同公主相识也不足为奇。天下茫茫,皮相而已,一两个相像之人,侯爷怎会计较?反倒是公主同侯爷夫妻一场,却有诸多隐瞒,想必会令侯爷觉得不适。侯爷心思虽重,未必不是可托付之人。”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百里柔已明了皇后的态度,她来宫中提醒皇后的心意也已到了,再多的担忧也于事无补。
“是,百里柔遵皇后旨意。”她矮身一拜,豁然开朗似的,兴许她的担忧皇后早已想到,西秦大帝是否也知晓此事?改元荣昌啊。
皇后将她扶起,从始至终恪守分寸丝毫不乱,笑道:“有孕的身子,不必再行这些礼数。”
百里柔至此才庆幸,她从来不是皇后的对手,也无须成为她的敌人,否则莫说是她腹中骨肉,便是她自己,又能得几分安定?
西秦皇后已非昔日大兴荣昌公主,她的眼里不见了少女时的娇憨同跋扈,沉静,持重,举手投足有几分西秦大帝的影子。
一国之母同一国公主,到底不同。
百里柔平生只见过两位皇后,一位是大兴先皇后,一位便是先皇后的女儿,想来都是命数,司徒家一门骄矜,司徒皇后至死受人爱戴,可惜眼前这位西秦皇后却不是姓百里……
“柔儿?”
“嗯?”
百里柔猛地惊醒,她正被白烨盘问,怎的有心思思量许多前尘往事?莫不是往日白烨对她太好,她一时忘形,敢在他的面前失神?
长久以来担忧的事终于发生,百里柔惊慌失措,可心里的那块石头却终于落地,她也没再坚持否认,只垂下眼睑道:“夫君既然知晓,何必再问?”
从相识到成亲至今,白烨的态度始终温和有礼,一言一行皆是豪族子弟中难得的温雅持重。
直到被他追问,百里柔才隐约觉得,皇后那边想是早已知晓会有今日,连同当初将她婚配白烨,是否也是皇后思量许久后做出的决定?
这是试探她,还是试探白烨是否忠诚?
白烨对她已算仁至义尽,百里柔不确定他知晓多少秘密,可他坦诚相告,即便是有几分试探的意思,可她隐瞒在先,岂非理亏?
见百里柔面露难色,白烨叹了口气,扳过她的身子,逼她直面他的双眼,道:“柔儿,你我既是夫妻,我便会终身敬你、爱你,令你心中不安,无法信任我,这是我的过错。你远嫁而来,即便是公主之身,我希望你明白,为夫会是你的依靠。”
“夫君……”百里柔的心软了下来,白烨何止是聪明,他看穿了她另一层无法言说的隐忧。
天下虽大,可西秦、东兴的君主往上数几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两国上一次和亲已是数十年前,东兴天佑皇帝迎白家郡主白翎为后,天佑二十八年,先皇夺位,逼得白皇后同先太子百里晟自尽,又将玥长公主、驸马韩幸贬至大西北,因此引发了西秦同东兴的战争,持续经年。
如今,百里柔作为东兴公主,乃先皇景元帝之女,对白家来说,岂非是一场报复的好机会?
当初百里御将她送至西秦,何曾想过要给她一段好姻缘?不过是做一样玩物讨好大秦皇帝罢了。
无怪乎百里柔心有不安,静水之下暗涌不断,她是这浮浮沉沉权势滔天下的一颗棋子,还妄图有什么相敬如宾的夫妻情深?
可听白烨的意思,他倒是真心实意地理解了她的难处,明了她惶惶不安的缘由。
百里柔笑了声,还是无法倾心以待,犹豫道:“我同皇后娘娘……”
白烨在她说出什么之前,轻捏着她的下巴,不准她移开眼,蹙眉道:“柔儿,当初大哥在鹿台山习武,行踪遍布东兴国,白家人曾去过盛京城。”
他这话一出,百里柔比先前更惶恐,双眸睁大,不可思议地望着白烨:“这……你……”
白烨虽说得委婉,可百里柔已明了他知晓到何种地步。只要提起鹿台山的名字,就不得不提那位已故的荣昌公主。
白烨是在提醒她,别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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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她,不过是做个任务,却被一声猫叫给搅和了……
急中生智,随手抓了一个男公关壁咚在厕所门上,然后初吻就这么没了。
他,也是做个任务,却被人捷足先登了……
刚想离开,就被人拖进厕所了,然后他如获至宝地吻了下去!
紧接着,救护车来了,他进了医院。
……
三天后,她却花钱租了他,成为回家过年的男朋友。
◎
结果——
她自己挖的坑,把自己埋了;租来的男朋友,成了红本子上的合法丈夫。
“臭鸭子,你敢碰我试试!”
“老婆大人,洞房花烛,不碰的话,我会被人笑话无能的。”
所以,好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 就爱网)
第337章 濒死之人
百里柔如此慌乱无措,白烨从她的反应已猜出了大半。
任白烨从前再云淡风轻、诸事不问,可作为白家的公子,白湛做的那些事,亦或是白湛的行踪,若要细查,怎会毫无痕迹?
有什么事让白湛至死不能释怀,并以此为把柄相威胁。白湛扬言,此事能撼动整个大秦的国祚,包括大帝、皇后、还有白家,无一能幸免,那么,除了两国交恶、你死我活,还有何事能具如此威力?
两国交战的缘由何在?
近年,东兴、北晋皆拿出莫大的诚意同大秦相交,若是白湛笃定祸事将至,必是有什么让两国耿耿于怀,一旦事发,必有一战。
是东兴还是北晋?
多少事串在一处,才让白烨得出一个大胆的揣测——与皇后有关。
“侯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事已至此,见白烨的面色冷凝,百里柔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忙关切地问道。
白烨眉头微拧,安抚地拍了拍百里柔的背,始终不曾慌乱,忽然笑道:“以荣昌为大秦年号,陛下心思昭昭,想是从未担忧过有朝一日事发吧。”
“……”百里柔敛眉,已是默认。
“荣昌”一词何意,百里柔虽不应答,可二人此刻都已心知肚明。她的夫君心思缜密,从前的多少蛛丝马迹被他连在一处,解开了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秘密。
白烨道:“东兴使臣明日离京,想是能赶回去过新年。在除夕夜前,我得去查证一些事,柔儿,这些日子你莫再出府,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说着,他便离开卧室出去了,连白湛已死之事也不曾透露半句,全然无声无息。
两国使臣来大秦吊唁皇太后,无论他们揣着何种秘密归国,不可能叫他们有去无回,白烨还没有这个能耐能撼动两国来使。
只是白湛死前所言多少令人毛骨悚然,他这个大哥行事狠绝不留余地,被困在暗室这些日子,事事皆在监禁之下,想是不可能将什么交给身边人,定是有人来瞧他,带出了什么消息。
放眼整个大秦,还有何人敢同落魄的白家大公子为伍,在明里暗里知晓大帝对他早有杀心之时?
三大豪族不会傻到断了自己的后路,其余的朝臣自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不会愚蠢到带来祸事,唯一的那个“幸存者”——只有承亲王君越。
一查证果然如此,白湛曾将一样东西交给了承亲王君越,时间更早在白露死前,他像是早知今日下场,已做好全局谋划,连死也能心安了。
……
寻到承亲王府时,看着带兵闯入的薄延同白烨,承亲王君越居然不躲不避,也不曾从案前起身,安稳静坐,仿佛已知后事。
只是,与大帝的面貌有五分相似的君越,此刻整个人已颓丧下去,双眼发黑,想是几日几夜不曾安眠。
望着来人,君越冷笑:“覆巢之下无完卵,太后一走,他终于想起要对付本王了。”
白烨同薄延皆无言,以大帝的性子,若是祸患早该杀了,承亲王安然无恙地活了这些时日,即便是太后宾天,亲王的爵位也不曾遭削夺,他几时在大帝眼里?
君越说罢这话,自己倒反应过来,苦笑了一声:“哈哈哈,也是,他眼里何曾有本王?他那种生来便是天命皇帝之人,眼里有谁?连太后也被他逼死,他那龙椅坐得可还安稳?”
白烨同薄延入承亲王府,本也无稳妥证据在手,本意不过诈一诈,逼得承亲王自己交待出来更好。若是承亲王矢口否认,他们也要为难。
可如今君越字字句句对大帝不敬,足可治罪。削夺亲王之位,第一条罪责便是犯上作乱,十拿九稳。
案上有一壶酒,一旁的白玉杯盏中早有倒好的酒,香气不太对。
白烨盯着那酒杯微微蹙眉,刚想走近,却见承亲王君越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指尖一松,任杯盏落地摔了个粉碎。
薄延抬手轻拦住白烨,二人四目相对,都已明白过来。承亲王这是早有去意,不知在王府中等了多久,连日来心力交瘁,只等这一刻。
即便承亲王饮下毒酒,薄延同白烨也不会阻拦,去留随他意。
“太后丧期未满,露儿和孩子已过了尾七,本王这辈子活得不够体面,他瞧不上本王,可是,你们回去告诉那个人,至少本王可以在临死前给他再添点堵!这江山,他不能坐得太容易,否则……否则如何显出他的惊才绝艳?”
鸩酒饮下,不消片刻便见血封喉,这情形,像极了当初白露饮下那碗堕胎药,满地都是血迹。
到了这一刻,君越反倒不怕了,腹中剧痛,血已喷出,喃喃道:“本王这辈子活得窝囊,想保护的人保护不了,想得到的得不到,可是至少……至少我敢死。地底下有先皇、太后,有露儿,还有孩子,本王也不算孤单……”
“让他在世上好好活着吧,哈哈哈哈,弑父杀母,逼死胞弟……回去问问他,安坐那龙座之上,他就不怕有报应?风大雨大,他一人受着。好一个繁华盛世,好一个大秦无双!我看他能扛多少风雨,看能不能扛得起!我等着看!我等着……”
死前所言,皆是怨愤,这怨愤又与白太后不同,他与白湛一般,期待着狂风暴雨席卷大秦,期待着这社稷同国祚毁于一旦。
“侯爷,相爷,承亲王……”有人上前去探了君越的鼻息,饮鸩而亡,片刻魂消。
“嗯。”薄延应了一声,“将承亲王府内的众人严加看守,不得迈出王府半步,听候陛下旨意。”
望着承亲王决绝的死状,薄延心里也是叹息了一声。
因有大帝在上,而从来灰暗无力的承亲王,在高祖皇帝的眼里不过废物,在先皇处更是可有可无,此生最大的好处是听话,凡事照着太后的心意去做,抱着讨好母亲的心思,妄图以听话被扶上那九五之位。
这样一个人,大难临头时是懦夫,懦弱到了极致,竟也可以如此决绝。
从承亲王这儿断了线索,君越不给他们留下任何东西,可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大秦的祸事将至,薄延也不曾慌乱,转身跨出门槛:“回去禀报陛下。”
白烨也随后离开,并无一人为承亲王止步。
从前白烨不曾当家时,便同薄延有过交情,如今二人分为朝廷肱骨,成了四大豪族里并立的双杰,倒是能各自明了各自的心思。
承亲王之死,薄延不会有一丝难过,而白烨更不会,拿白家当了多少年棋子的太后同承亲王,他们死去的那一刻,才是白家一个时代的终结。
恰是除夕,辞旧迎新,只等风雨来。
……
除夕夜,承亲王饮鸩而亡的消息传入宫中,除却太子君倾,大帝的血亲骨肉至此一个不剩。
本是国丧期,昔年君执曾承诺的那些烟火、葡萄美酒,通通都黯淡下去,大秦皇宫一片银装素裹,瑟瑟清寒。
清心殿内,少不知事的君倾还想骑着他爹玩,被百里婧一把抱了起来,哄道:“倾儿乖,父皇头疼,不能陪你玩。娘带你去睡。”
君倾懂事的趴在百里婧的肩膀上,回头看他爹:“父皇,你头疼,君倾给你揉揉吧?”
君执的脸色略显苍白,上前拥了母子俩,嗓音哑得厉害:“倾儿,让母后给父皇揉揉,倾儿乖乖去睡。嗯?”
百里婧一手抱孩子,一手抚上君执的衣襟,将他的袍子合拢了些:“嗓子不好,别说话了。”
君执沉黑的眸子望着她,唇边染笑。
君倾巴巴地望着他爹,像是忽然没办法了似的,一双小手揉了揉眼睛,道:“那母后给父皇揉揉吧,君倾一个人去睡。父皇好像比较需要母后。”
人小鬼大,孩子的眼睛能看到很多东西。
“倾儿这么乖?”百里婧轻轻捏了捏君倾的鼻子,君倾躲了一下,咯咯笑了,反身朝君执张开胳膊:“父皇抱。”
君执接过他小小的身子。
君倾搂着他爹的脖子,用手掩着嘴,小声地在他爹耳边道:“父皇,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乖吗?”
君执望一眼百里婧,笑:“为什么?”
“因为……”君倾偷偷看了一眼他娘,又继续奶声奶气地低声道:“因为小猫说,父皇和母后亲亲会有小妹妹,君倾想要一个小妹妹,父皇和母后玩的时候,小妹妹可以和我玩……”
“小猫说,父皇和母后在我不在的时候亲亲,才会有小妹妹,所以君倾很乖……”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难为两岁的孩子了。
君执笑看着爱妻,摸着儿子的头,稍稍迈开半步,说起了父子间的悄悄话:“倾儿,你想要小妹妹,父皇要多和母后亲亲,一个晚上不够怎么办?”
君倾马上懂了,抱着君执的脖子,贴着他耳边表态:“以后,君倾白天和母后玩,晚上乖乖睡觉,父皇和母后可以有很多很多亲亲,马上就有小妹妹了。”
君执拍拍他的头,伸出一只手来:“倾儿,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来,和父皇拉钩。”
君倾豪爽地用小拇指去勾他父皇的手指,转头,父子俩都笑看着百里婧。
百里婧其实都听见了,看他们闹,还明知故问道:“倾儿,和你父皇说了什么?”
君倾捂住嘴,大眼睛眨巴眨巴,摇了摇头道:“不能说的,母后,我和父皇一言九个鼎了。”
他开口叫人:“**娘,我要去睡觉了。”
**娘来抱他,君倾笑眯眯地走了,宫人们也都识趣地退下。
寝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百里婧无奈地笑:“多大的人了,跟着孩子闹……”
她才朝龙榻走了半步,双脚忽然离地,待反应过来,人已被压在了龙榻上。
方才同儿子调笑逗趣的大秦皇帝发了狠,强势而不容抗拒,甚至不准她开口说一句话,所有的言语都被他堵在口中。
那种风雨飘摇的无助,排山倒海的热烈,好久不曾有过。带着狠,带着恨,深入骨血,痛彻心扉,让百里婧只能攀附着他啜泣。
情事上,君执从来霸道,多少年皆是如此。只是今夜格外不同,并非是为了应承儿子的那几句戏言,他在发泄,以情事发泄藏之太深的苦楚。
白日太后入皇陵安葬,入夜时分,听闻承亲王饮鸩而亡,血亲骨肉死死生生,龙座上这人沉默以对,步步稳妥地走完白日所有仪式。脊背挺直,威严依旧,仿佛从未被任何流言蜚语中伤,亦从未被骨肉亲情所累。
杀伐决断是他,满手血腥是他,无论父母或兄弟,他逼死他们时,冷血地连眼眶也不曾红。
可夜深人静,大幕落下,无坚不摧的大秦皇帝,终于像一个濒死的溺水之人,慌乱无措地抓住了枕边人……( 就爱网)
第338章 乾化幼帝
百里婧睁着迷离的眼,抚着君执汗湿的额发,吻他干涸的唇,看他像一只狂躁无助的兽,非得抱着她才能找到归途。
她气息微弱地唤他:“君执……”
触不到他的心,无法感知他最深处的痛,她只希望能开解他,至少让他将那些深藏的秘密说出来。
一个对孩子如此宽容的男人,为儿子趴下做牛做马的男人,怎会对父母狠毒?目睹他对白太后的态度,杀母之说本是无稽之谈,若要计较,她才是那罪魁祸首。
“君执,有什么话跟我说,白日不能说,夜里可以告诉我……”她柔柔地吻他,以所有的柔情安抚。
可这柔情还是抵不过他的狂风暴雨,他今夜不肯说话,压下头去,只顾与她抵死缠绵。他痛,她也痛,这亲密无间的痛感,似乎能稍稍抵消他心中的压抑。
西秦大帝登基十二载,正如世人所传说的那样,满手血腥,弑父夺位,心中始终有无法洗去的污点。他的生母白太后所料不错,即便他名垂青史,那些污点也将伴随他一生,直至他死去,直至千秋百代。
百里婧刚满二十岁,这二十载几乎便是西秦一部漫长的历史,记录了他的生母同她的生母、那一场跨越了二十载的宿怨,也记载了他自出生便躲不过的命运。
当年,晏染从鸣山谷底出山,千里迢迢来给白家大公子白苍送幻蝶治病,此前,白家已寻找晏氏多时,却始终不得结果。晏染的出现无异于自投罗网。
当时高祖隆德皇帝在位,先皇为太子,白家仍是白国公为家主,可有关晏氏女的传闻从来不曾断过,始终是萦绕在君臣之间的大患。
君家与白家的结盟始于两家分晋之时,说好共享江山,荣华富贵永不相负,可身在龙座之上,始终有更高远的志向。皇图霸业稳固、开疆拓土一统天下,这是每一位君主都曾憧憬过的大业。
晏氏为后,天下一统。此秘闻藏在古籍之中,有心之人自然会去呈给高祖皇帝。
太子妃当时已诞下两个儿子,皇长孙君执是高祖皇帝钦定的皇储,甚至,先皇的太子之位因皇长孙而来。
然而,即便白家位高权重,却丝毫不影响高祖皇帝秘密寻找晏氏女的下落,甚至连当时的太子也有意夺晏氏女为妃,想做出一番成就给高祖皇帝瞧瞧,梦想着早日一统这天下。
君氏父子二人皆对晏氏女耿耿于怀,迫使白家的地位岌岌可危。盟约虽在,不可不防。
晏染下山,化名“沐九”,因其性子单纯无甚心计,白瑶设下毒计,以“取次花丛”一毒使其有孕,夺其清白之身,再不能入宫为妃。
遭玷污的晏染不知何故,甘愿同毫不知情的白岳成婚,大公子白苍因目睹她与胞弟结合,被迫离开长安,远遁江湖之远。
眼看白家地位稳固,二公子白川之妻与晏染几乎同月生产,依照白家的规矩,白家长女为白鹿,乃是日后的国母。
为防白鹿之位落于晏氏女之手,白瑶怂恿白川之妻对晏染下毒手,以毒迫其早产。当时,白苍远遁江湖,恰逢大秦同东兴战事爆发,边境混乱,白岳不得不奔赴北疆,将孤儿寡母留在长安由白家照料。
晏染身中剧毒,孤身无依,一尸两命,正中白瑶下怀。
次月寒露,白露出生,被钦定为皇长孙君执的枕边之人。
白苍、白岳听闻噩耗急回长安,为时已晚,晏染尸首已腐,昔日红颜面目全非。
白苍悲恸不已,以一座衣冠冢埋葬自己,舍弃白家长子名姓,隐居鸣山之中,再不过问国事家事。
白岳痛失妻女,在白国公面前自断一臂,与白家断绝亲缘,此后十八载驻守边疆,再未归朝。
白家自此四分五裂。晏氏女的传说从此消匿。
然而,即便白家子孙不睦,丝毫不影响当时白家第一豪族的气运。
高祖皇帝染病,有心无力,太子协理朝政,太子妃从旁指点,白家风头一时无两。
此后几年,高祖皇帝病逝,太子登基,改元乾化,立白瑶为后。
早在乾化帝为太子协理朝政时,便曾听从太子妃白瑶的意思焚毁典籍,借此将当年对白家不利、与晏氏有关的记载清扫干净。及至乾化帝登基,白瑶更是变本加厉,借皇后之名权倾朝野,大有垂帘听政的意思,与乾化帝同治江山四载。
白鹿苍狼,相辅相成,这便是君家同白家盟约的意义。
可即便如此,大秦仍旧式微,同东兴的战争尚未结束,又有突厥人虎视眈眈。
许是国运不济,又或是龙体抱恙,乾化皇帝登基后第三年开始迷于药石,一刻也离不开丹药之术,宫中住进了许多道士术士,一度还封过国师。
太子君执时年十五,尚未至弱冠之年,目睹宫中之变、母族权势,多次劝说无果。
乾化四年,突厥人侵占了北疆三镇,而大秦迟迟不能给出决策,朝政由着白鹿做主,乾化帝还在炼丹房内同国师研究丹药之术。
太子君执不能再忍,去炼丹房请愿,一口气数尽王政的无数弊端,言辞激烈,劝说乾化帝当如何改革弊制,如何振兴大秦朝政。
听罢规劝,乾化帝大怒,将一盒药石全数朝君执砸去,银质的盒子钝利,君执额头被砸出了血,人却没跪下,丝毫不让地与乾化帝相对,誓要为社稷请愿,再历数宫中弊制、外戚之祸,一条条驳得乾化帝颜面无存。
乾化帝怒极,没了理智,当下拔剑要斩杀太子,长久以来的愤恨一齐发作:“朕不止一个儿子,别以为只有你才能继承皇位!没有你,大秦江山照样千秋万代!你是高祖带大的又如何?朕的才能就那般不如你?你仗着什么身份同朕说话!给朕滚出去!”
“高祖皇帝如此看重你,怎么不干脆废了朕,让你做大秦皇帝?!你休想仗着高祖皇帝的来压朕!”
高祖隆德皇帝在世最后几年,对朝政有心无力,对太子被太子妃压制一事诸多不满,临终前最后召见之人是皇长孙君执。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高祖临终独独召见皇长孙一事被传开,乾化皇帝继位,对儿子的种种诸多不满,可无奈君执是高祖钦定的储君,他无法废黜。
时时处处被儿子压制,此番又遭教训,乾化帝之怒可想而知,挥剑朝太子刺去,借着疯魔欲斩杀孽子。
太子君执握住乾化帝的长剑,罔顾鲜血淋漓的手心,将一盒炼制好的丹药当着乾化帝的面倒入了炉火之中。药石误国,江湖术士误国,他以死相谏,只盼父亲早日清醒。
乾化帝被如此忤逆,当下气急攻心,药石毒瘾发作,一口气便喘不上来,丢了手中长剑,上前一步死死地揪住了太子的衣襟,怒喝道:“给朕药!”
药已全数倒入炉火之中,再无其它。
当时皇后白瑶同国师踏入炼丹房时,便瞧见了父子对峙的这一幕。
乾化帝手中揪着太子的衣襟,两父子身量相当,太子满手鲜血,乾化帝双目怒睁,**剧烈,连传唤太医也来不及,当场便驾崩。
满地的药石碎屑,倒地的父亲,目睹这一幕的母亲……
君执自此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落得弑父夺位的名声。
初登上九重龙华殿时,君执十六岁,面上却再无少年人的稚气。放眼天下,江山可危。身后无人,高祖、先皇,都已不在。母亲冷眼看他。每每有不如意之时,母亲声声咒骂,冷笑称,不如连她也一并杀了,让她去陪先皇最好。
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垂下眼眸,再不提旧事,一心只朝着社稷江山走,无心女色玩闹,勤勤恳恳,谨遵高祖遗志。敬重母亲,却不放纵外戚,将王权牢牢攥于手心。御驾亲征,联合东兴,驱逐突厥,赫赫威名震慑四方。
然而,他登基九载,即便大秦国力已然今非昔比,却始终不曾改元。背负着乾化幼帝的名号,背负着弑杀父亲的污名,一生一世不敢忘却。
他的父亲,虽不是他亲手所杀,却也无差,终究是因他而死。
原以为母亲之恨已然淡了,他也将听从母亲的安排同白露完婚,可那一年的生辰,母亲的一碗参汤将他毒哑,险些丧命,逼他离开长安,藏身东兴三年之久。他才恍悟,这是他杀父的报应,他再委屈再痛楚,仍只能生生受了。
在东兴左相府偏院养病的那三年,他的心境何其低落。无人爱他,他也没有爱人,枕边人是一早定下的,亲手端来致命的参汤,看他满怀柔情地喝下。母亲希望他死,父亲为他所杀,一生一世,他都将活在痛楚与绝望中。
若非因祖父所托大秦社稷,他又何惧生死?要那等虚名做什么?
被人尊称为西秦大帝,洗去乾化幼帝的破败名声,也不过如此。
他平生下过太多道圣旨,轻易决断他人一生,万料不到那一日的盛京偏院,一道圣旨从天而降,天之骄女嫁他为妻。他冷眼接了旨意,心下并无半分兴趣,只作病中无聊的消遣罢了。
可这消遣,这阴差阳错的公主下嫁病秧子,竟成了他此生唯一的侥幸——让他在蒙昧中撞见一生所爱。
他的挚爱永不会知道,他对她的爱,胜过爱世上的一切,胜却爱他们的孩子,只因她是他的救赎和希望,让他不至于行尸走肉般顶着那份虚名踽踽独行。
那一日,他们有了骨肉,他将年号改作“荣昌”,以所爱之名替代了他的污点,他想重新来过。
“婧儿……”
风雪萧瑟的除夕夜,他失去母亲,失去胞弟,只膜拜般吻过挚爱的所有,除了叫她的名字,他再说不出别的话,嗓音是彻底哑了。
他想说,我从此只有你了,可一句周全的话也说不出。
勉强想说爱她,爱妻却不准他再张口,轻咬着他的唇,问道:“君执,你不是想要一个女儿,我们要一个女儿……”
君执眯起眼,他想要,却摇头,呼吸里有后怕。
百里婧知他心中所想,笑道:“神医说,倾儿生来带毒,是因我身子不好,药石的毒素未解,都应在倾儿身上,与你无关。你的毒虽未解,却不会带累儿女,如今我已好了,我们生个女儿,像我的……”
话未全数道出,唇已被再次堵住,身上那人将她抱起,变着花样索要。
自她从鸣山归来,他其实并未尽兴几次,每每怕有孕,又不得不克制,说得凶狠,怕伤了她,从来不会过了。
如今听他的妻说要给他生女儿、像她的女儿,这种明晃晃的不加掩饰的心疼,令君执倍感珍惜。
她是爱他的、心疼他的,他已不必再问,他只能更爱她,以他余生所有时日。
二十年,她在生母腹中时他们匆匆的照面、十六载素不相识天各一方,四载夫妻两载分别,那些未曾遇见她的旧时光,残酷的、不堪回首的亦或热血沸腾的少年、青年时,他都已一一走过。
此刻,听她在耳边叹息,拥着他颤抖,入血入骨的疼爱,她寸寸都知晓。他爱她,她亦寸寸皆知,不必赘述……
天快亮时,听见了窗外哔哔叭叭的爆竹声,一阵接一阵,自或近或远的地方传来。正月初一,家家户户辞旧迎新,又是一年了。
龙凤锦被中暖意融融,大秦皇帝与皇后十指相扣,轻吻了吻她的后颈,半压着她闭上了眼。枕边人呼吸绵长,在他怀中早已沉沉睡去。
……
北晋出使西秦的使臣终于在除夕之夜赶回了燕京。
正月初一一大早,朝臣一同向大晋皇帝叩拜。建国第四载,君臣齐聚,共贺新年。
恰逢使臣回京,朝会散了后,几位重臣仍留下议事。
有人发问:“西秦接二连三发生异动,传说西秦大帝抱恙,时隔两月太后又病故,宋大人此行可有收获?是否查出西秦有何异常?”
此次出使西秦之人,乃是新任的北晋第一届文举殿试状元宋涤非。说来也巧,东兴、北晋此番皆是命新科状元远赴西秦吊唁皇太后。只不过一个是文状元,一个是武状元,颇有些争锋相对的意思。
“此行匆忙,西秦君臣皆忙着国丧,倒也无甚稀奇。只是听人谣传,西秦大帝弑父夺位后,又多了个杀母的恶名,不过是坊间在传,真假不知。西秦百姓多数不信,恐怕难从此处下手。”宋涤非道完此番出使时所遇之事,忽然想起什么,自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宋大人,这是何物?”杜皓宇瞧见,眯起了眼。
宋涤非年纪尚轻,于朝政无甚资历,见杜大元帅问起,忙恭敬地对龙座上的大晋皇帝道:“陛下,大元帅所问,正是微臣的困惑所在。说来也奇了,臣等启程回京前一日,西秦承亲王命人送来一幅画像,说是西秦举国崇佛,连西秦大帝也十分虔诚向佛,这幅画像弥足珍贵,乃西秦国宝,须得亲手交与吾皇过目。微臣十分不解,却不知其中有什么原委,故而将画像带回,呈与陛下。”
镇国公谢炎忙道:“恐防有诈,西秦之人阴险狡诈,还是多多提防的好。上次四王爷出使西秦,查出国师所言的晏氏女,便是西秦皇后。大晋暂不可与西秦为敌,只暗地里弄了些手段,莫非西秦有所察觉,借献画一举有所图谋?”
宋涤非不太明了镇国公的意思,只小心解释道:“画像微臣已检查过了,并无异常,而且画中人,恐怕四王爷也认识。”
“何人?本王倒是好奇了。”
韩瞳在兄长登基后被封青州王,因排行老四,朝臣也多唤他四王爷。
此番,韩瞳恰也在场,听见宋涤非所言,他也不惧风险,将画像展开一瞧。
待见到画中人的真面目,韩瞳眉头蹙起,一边铺展画轴,一边朝龙座走去,他脚步不疾不徐,想是还在思索,疑惑道:“皇兄,这画中人,臣弟确实知道是谁,可西秦承亲王是何意?一尊以西秦皇后的真容为蓝本的观音像,是不是有什么寓意?请皇兄过目。”
韩瞳说着,将画像大大方方放在了御案一角。
大晋皇帝手中尚握有朱笔,正在批阅奏折,本是无心一瞥,可望见画中人的那一刹,朱笔掉落,在画中人飘逸的衣裙上染了一道刺目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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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慎清心寡欲,偏对君祎性趣高涨。
许慎冷静自持,面对君祎通通瓦解。
许慎说,这个世界上只能同一个人在一起的话,那个人只能是君祎。
他对她的承诺是,许君一生。( 就爱网)
第339章 画中人啊
“皇兄?”见大晋皇帝的星目牢牢地望定画中人,连片刻游离也不曾有,韩瞳讶异不已。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大晋皇帝好像完全听不见旁人说什么,那手顿在原处,动也不曾动。
“这画……果真有异常?”韩瞳蹙眉,凑近了想要去细看那幅画,手尚未触及画轴,只听一声低喝,裹挟雷霆之势,令人闻之胆寒:“别碰它!”
“皇兄……”韩瞳立刻缩回手,忙退后一步单膝跪地:“吾皇恕罪!”
留下议事的皆是心腹之臣,目睹此情此景皆是一惊。
大晋建国四载,君臣向来和睦,谁都知晓他们晋皇陛下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他们在他面前争执不休,陛下仍面色如常。一肚子的锦绣心思,藏着河山万里,今日这是……
“吾皇息怒!”
见青州王跪地,众人不及看清画中西秦皇后面貌,纷纷跪地。
宋涤非更是一头雾水,不知何时触犯龙颜,浑身发颤,只顾谢罪:“微臣该死!微臣该死!不该将此画带回大晋,微臣甘愿受罚!请陛下息怒!”
无人为宋涤非求情,无人知晓晋皇发怒的缘由,只在暗地里揣测。
韩文韩武二人为晋皇贴身护卫,此刻离陛下最近,一左一右瞥见画中人的眉眼,也是惊得面面相觑,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连大气也不敢喘。
画中人啊,分明是……
周遭安静,群臣跪地,无人敢仰望御案。
大晋皇帝沉默片刻,忽地自龙座上起身,只手抚上画中人的面颊,指尖将触未触,龙袍宽大,行动处带翻了一旁的茶盏,茶盏落地,砸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晋皇陛下一切稳重周全,皆在今日碎了个干净。
画中人被朱笔所污的衣裙旁,题着几个不起眼的字:“碧桃树下,鸳鸯戏水。黄土垄中,本无枯骨。”
无论群臣如何忐忑,大晋皇帝恍若未觉,听不见周遭任何响声,那双冷寂的星目涌起万般情绪,无人能感同身受。
画中人唇角弯起的弧度,她眼中的笑意,一笔一划,栩栩如生,不是那些活生生的皮相模仿,而是像到了骨子里。他太熟悉的凝眸浅笑,万千星辉皆在她的眸中——
是他的丫丫。
三年又两月整,他没有一刻忘却的丫丫。
那日在盛京法华寺地宫之中,她最后一句对他说的话是,任我嫁给别人你也可忍受,必是因你还爱着别的什么,比我更重要。
这些年来,她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反反复复地逼问着他的心,你想拿走地宫中的珍宝,不以任何东西作为交换吗?
一语成谶,他以失去挚爱,换来了地宫中的所谓珍宝。
连道别也来不及说,她走得那般猝不及防,药师塔倒下,她被大火吞噬,这场景是他一生迈不过的魔障,以至于瞧见任何女人,像她的、不像她的,他皆无法再看上一眼。
如今,心里的魔障活生生的浮在画上,有人放肆地指认,画中人乃是……
“宋涤非。”
众人跪了足有半个时辰,终于听见大晋皇帝开口,却只叫了金科状元宋涤非的名字。
“微臣在!”宋涤非吓得魂飞魄散,忙叩首应道。
“你上前来,瞧一瞧这画中人,确是……西秦皇后?”
大晋皇帝好似根本不曾听见此前青州王所言,亦不曾听见宋涤非所陈述,画中人的确便是西秦皇后,这是不争的事实,怎么他们的陛下却如此在意此事?
“微臣遵旨!”宋涤非再害怕,还是起身走上前去,低垂着眼去看那张铺展开的画轴。
看了又看,仔仔细细,待额上已渗出薄汗,宋涤非思忖再三,才敢如实说道:“启禀陛下,画中人确是西秦皇后的面貌不错,然若细细追究,气韵同西秦皇后却有几分不同。画中女子,似乎更年幼些,西秦皇后气质更为稳重,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依宋涤非心中所想,既然陛下让他说,定是希望他能道出不同来。他不能体察晋皇心思,便只能如实地将不同之处一一列出,哪怕这话中将西秦皇后赞扬了一番,也顾不得避嫌。
大晋皇帝听罢,无动于衷,不言不语。
宋涤非不知自己的这番揣测是否如了陛下的心意,心中忐忑不已。
青州王韩瞳向来以敢做敢言闻名于朝,从来以兄长马首是瞻,无论从前为世子,或是如今为晋皇。
今日见兄长头一遭失了风度,正月初一的好日子,惯常体恤朝臣的大晋皇帝,竟让一众老臣跪地不起,着实让他费解,也未免令人担忧。
因而,韩瞳大着胆子道:“陛下,容臣弟奏禀,正如臣弟去岁十月出使西秦所见,那位西秦皇后乃是人间绝色,更难得的是,一身武艺深藏不露,百步穿杨的箭术让人叫绝。此后,国师言那位西秦皇后便是古籍中记载的晏氏女,臣弟还大吃一惊,但一细想,兴许不错,天上地下怕是不能得见第二位似西秦皇后那般的妙人。”
“只是今日宋大人带回这卷轴,臣弟只怕其中有诈。便似我大晋秘密放出消息,称晏氏女在西秦,为西秦皇后,说不定他国也如此想法,想要祸水东引挑拨离间。这画轴,兴许不是西秦承亲王所画,而是另有其人,谁知其中有何原委?”韩瞳字字句句皆在情在理。
宋涤非见韩瞳似乎怀疑到了他头上,忙辩解道:“四王爷!陛下!微臣绝不敢欺瞒,此画轴乃是西秦承亲王亲手交与微臣!微臣即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欺瞒陛下啊!请陛下明察!”
“宋大人稍安勿躁,本王不是怀疑宋大人有何不妥,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韩瞳皱起眉头。
杜皓宇等跪地已久,连画中人模样也不曾瞧见,只听宋涤非同韩瞳争了起来,不好妄加评判。
只是这无端的君臣不睦,皆是因一幅画而起,很难让他们不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借着画轴大做文章。
谢炎道出猜想:“陛下,西秦狡诈,四王爷所言不错,兴许这是西秦的诡计也说不定。无论西秦皇后是何等人物,还请陛下暂将此事安放。今日将有使臣秘密入我燕京,兴许是我大晋百年难遇的机会,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正说着,已有人进来禀报:“陛下,有远客来朝,说是来给陛下送新年贺礼。”
不需透露太多,在场君臣都明白,这远客从何而来。
“陛下,想是使臣已来了。”谢炎道。
画轴一事尚未解决,龙座上的大晋皇帝忽然道:“请他们进来,元帅同镇国公、青州王留下。都起来吧。”
“是,陛下!”
众人起身,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却见晋皇已将那画轴卷起,似是不愿再细究。
可晋皇的一只手仍放在画轴之上,连片刻也不愿放下,面色虽是如常的淡静,却多了几分冷峻森然。
这是要将画轴之事暂放,先论国事的意思?是否说明那幅画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又或者是他们陛下另有打算,悬而未决?
留下的杜皓宇同谢炎、韩瞳虽仍摸不着头脑,却严阵以待,整了整常服,等着远客到来。
不消片刻,侍卫领进来两个人,皆是黑色斗篷罩头,像是天寒地冻,裹得十分严实。
入殿来,其中一人立马摘了斗篷,露出一张不似中原人的面孔,来自大漠之上的狂野俊朗,鹰一样的眸子,而另一人身量更高大,眉眼却更异族,周身掩不住的草莽之气,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那鹰眸男子朝龙座上的晋皇行了个外族的礼节,不等有人开口,先亮了身份同来意:“尊贵的晋皇陛下,吾乃突厥天可汗的兄弟,耶律璟,这位是乌桓国三皇子丘力居,我们突厥同乌桓皆是马背上长大的部族,说话向来不会拐弯抹角,请晋皇莫怪。今日耶律璟特来燕京拜见晋皇陛下,带来了我突厥珍贵的美人美酒,进献给陛下!”
“晋皇陛下,乌桓国也有美人美酒进献,还有珍稀的天山药草,给陛下!”那魁梧的乌桓国三皇子不太会说中原话,磕磕巴巴说不利索,言辞却还算恭敬。
突厥人入了中原的大晋皇宫,殿内的几位重臣却并无任何意外,足见这是一早料定的场面,而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异族客人,并非不受欢迎。
只是,原该客人先提更深的来意,好再做打算,却不想龙座上的晋皇忽然开口道:“耶律王爷,倘若朕不曾记错,当初突厥南下攻兴,我北郡府也曾断了突厥将士补给的粮草,才迫使令兄耶律元帅含恨而终。此等恩怨,王爷已然既往不咎?听闻乌桓国‘大漠乌骑’闻名漠北,此番突厥同乌桓两国联合,预备南下,难道就不怕我大晋中途出尔反尔?让突厥落得三年前那般尴尬境地?”
晋皇如此不给颜面,开门见山剥开了两国最尴尬的宿怨,不仅令耶律璟始料未及,连杜皓宇等人也摸不着头脑。
本是各取所需的联合,晋皇这是要做什么?将来使拒之门外?
好在耶律璟倒也反应及时,仍带着笑意道:“晋皇陛下,当年我突厥十万将士魂断莽苍山,亲眼见兄长耶律綦饮恨而终,这是我突厥人的耻辱!南北汗归国后,北汗病逝,南汗一统燕山以北,如今突厥卧薪尝胆三年已久,只等今日!陛下当年不过是遭东兴国逼迫,与我突厥无甚仇怨,何况陛下如今开创晋国,与东兴势不两立,自然不是我突厥的仇敌!”
“乌桓国曾遭西秦驱逐,十年来不敢跨越鸣山,大仇,必须要报!”乌桓国三皇子也附和道。
“西秦大帝欺人太甚,为一朵虞美人斩杀我突厥十万将士,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那暴君为一个女人践踏我突厥将士的英魂,实乃奇耻大辱,突厥不可不报!”耶律璟提起旧事,咬牙切齿。
晋皇却听出了异常:“一个女人?”
当年还有哪个女人比东兴荣昌公主更重要?东兴愿以二十八座城池换取她的平安归来,而他愿以所有换她活着。
“是,西秦大帝为了一个女人夜闯突厥大营,被我兄长擒获,此乃我亲见,若非因那个女人,突厥绝不会有三年前之惨烈!”耶律璟痛心疾首。
晋皇却并无同情之色,他只是缓缓地将手中所握画轴展开,面上甚至浮起了些微笑意:“既然耶律王爷当时在场,不如来认一认,这画中人是否眼熟?”
“陛下……”杜皓宇同韩瞳等人阻止不及,今日种种无法捉摸皆因画轴而起。
何以三年前之事也能同画中人扯上渊源?莫非那时,晏氏女也在突厥大营之中?
显然,耶律璟也觉意外,上前一步,盯着晋皇手中的画卷,一个女人的面容逐渐地露出,绝色,倾城,恰是当年模样。
耶律璟豁然睁大眼眸,指着画中人道:“正是这个女人!在我兄长营帐之中!救走了被关押的东兴将军司徒赫!然而……”
在杜皓宇等屏住呼吸时,耶律璟却蹙死了眉头道:“然而……她已经死了啊,东兴荣昌公主,听闻已死三年多了,陛下从何而来她的画像?”
晋皇唇间笑意敛尽,一双星眸所有星辰皆已陨落,三年前的真相昭然若揭,他蓦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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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积攒一生的好运,都是为了遇见你——苏静楠!
苏静楠是一个倒霉的女孩儿。
出生被遗弃,婚礼被抛弃,合作又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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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静楠:—_—|||
本想着先发制人,让晏涵逸主动放弃这次相亲,怎么结果跟她想象的差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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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一念成魔
东兴荣昌公主……
这个遥远的名字自突厥王爷耶律璟口中道出,惊得在场的杜皓宇、谢炎、韩瞳三人不知所措。
三人中独韩瞳从未见过那位荣昌公主,即便曾在西秦见过目睹风华绝代的皇后,也断不会联想到什么。
而杜皓宇与谢炎这两位东兴旧臣,多少曾与荣昌公主有过数面之缘。甚至,当初突厥南侵,荣昌公主为西北监军往前线去,便曾在杜皓宇所管辖的湟水关失踪。
过往种种,一一浮出水面,当年多少尘封的秘密藏之甚深,如今却在此时惊起轩然大波。
倘若西秦皇后便是身故多年的荣昌公主,那么他们的晋皇陛下……
“耶律王爷,你再好好瞧瞧,这画上果真是东兴荣昌公主?”杜皓宇最为忐忑,借着同耶律璟说话的时机,他上前半步,目光投向那副展开的画卷。
既然晋皇有心让突厥人指认,便是没打算再藏着,是以杜皓宇敢如此放肆。
一瞥之下,杜皓宇哑口无言,那画中人一颦一笑,美貌端方,世间绝有的好颜色,不是荣昌公主,还会是谁?
“自然不会错!哪怕我忘记世间所有人的脸,断不会忘记这等红颜祸水!当初我突厥将士抓获三位美人,将他们送给南北汗同我兄长,曾命画师画下她们的画像。那位荣昌公主的画像被带回突厥,多少年来仍是突厥的耻辱,我又怎会认错?若非因她,我突厥断不会遭此横祸!”耶律璟全然无知,只当杜皓宇有心质问,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杜皓宇的心却一直往下沉,脚步也再挪不动半步。湟水关的旧事,荣昌公主当初失踪,几乎成为大晋复国的阻碍。
时为世子的晋皇陛下险些置大业于不顾,警告他同当时的先帝,若荣昌公主出事,他将会如何自处,逼得杜皓宇多年来,始终觉得晋皇陛下对此事仍耿耿于怀。
若非当初西秦人横插一脚,又怎会有东兴后来的大获全胜?也遑论先帝的回京述职、大晋的复国有望。
本以为荣昌公主已死,心头大患已除,待时日一久,晋皇陛下总会明白死者已矣,到时候什么人忘不了?
然而此番这一消息,几乎将杜皓宇击得六神无主……
莫说谢炎,连韩瞳得知画中人乃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荣昌公主后,顿时也闭上了嘴。他从出生起,至如今及冠之年,一直长于大西北,却对那位公主早有耳闻。
恐怕整个中原都知道,那位荣昌公主曾是晋皇的恋人,他们在鹿台山为师兄妹多年,险些谈婚论嫁。
然而,突厥人却不知其中有这等渊源,耶律璟方才还带着那般轻蔑姿态述说当年。
也终于,在场三位大晋重臣都已明了,为何他们的晋皇陛下会有此一变。
杜皓宇虽知十有**不会看错画中人,却还想挽回:“不过、不过是皮相而已,天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单凭一幅画便能决断?突厥王爷未免太轻率了些!”
作为北晋大元帅的杜皓宇,对突厥人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当年湟水关一役,荣昌公主借此一战成名,击杀带着人皮面具的“司徒赫”,这般妙计,本也非突厥人所能想出。献计者,便是时任东兴镇北大将军的杜皓宇。
正因为杜皓宇不苟言笑的义正言辞,耶律璟听到他说话,忽然也不太确定起来:“这……人有相似……”
他又盯着画卷看了看,细想了一下,道:“杜元帅所言的确不错,兴许确是人有相似,只是这未免太相像了些。当初西秦大帝亲往我突厥大营营救荣昌公主,亲口道出荣昌公主是他的心肝。可后来听闻荣昌公主同驸马一起病逝,西秦大帝立的皇后,也并不是那位公主,为何时隔多年,还有人提起她?”
耶律璟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晋皇陛下,难不成这画像有何古怪?说来有些好笑,荣昌公主死了,西秦改了年号作‘荣昌’,殊不知那位西秦皇后作何感想,西秦大帝还真是痴心不改啊!”
无论突厥人如何揣测,无论杜皓宇、谢炎等人如何担惊受怕,晋皇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半句,他的面色如此平常。不打算给突厥人解惑,也不打算去解臣子的担忧。
“没什么,不过是偶然得了一副珍藏的画像,恰好王爷来了,顺便指认指认。”晋皇的唇角微微一拉扯,有人扯着他的痛处,叫他想笑不能笑。他将画轴重新卷起,面色重又冷凝如霜。
画轴上的人消失不见,杜皓宇等人心上的窟窿却还没填满。
“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耶律璟虽发现异常,奈何找不着证据,不知那画中人在何处惹了祸端,想起南下的因由,只得陪着笑脸道:“此番前来燕京,是想同晋皇陛下商量借道一事。虽说如今大西北几十座城池皆属晋皇所有,连鸣山以东,定襄关、湟水关以南,济水以北皆是晋皇的天下,然仔细一想,晋国竟作为东兴同西秦的屏障困于大西北,难不成陛下不曾想过开疆拓土、一统中原?”
“故而,突厥想同晋皇陛下定一盟约,以我突厥几十万勇士为先驱,借道鸣山、定襄关、湟水关,一举攻入西秦腹地!若突厥大仇得报,定不负晋皇圣恩!”耶律璟的中原话说得很顺,乌桓三皇子却听得不太真切,不停地偏头去看耶律璟。
“三皇子莫急,此番突厥众部齐心合力,又有乌桓国鼎力相助,十年饮冰,只等今日一雪前耻!还请晋皇陛下成全!”耶律璟躬身,又行了一礼。
乌桓三皇子也是同样恭敬的姿态,粗犷的嗓音话毕,殿内一时十分安静。
殿内空阔,众人心思各异,杜皓宇、谢炎平日里论起朝政头头是道,不惜争执起了冲突,如今只因出现了那卷画轴,谁也料想不到事态会如何进展,只能静待他们晋皇陛下发话。
终于,晋皇开口道:“耶律王爷同三皇子一路奔波,着实辛苦,今日是正月初一,以我中原人的规矩,正月初一一家团圆,不谈政事。不如请两位暂去驿馆休息,赏一赏我燕京雪景,如何?所有后话,留待明日再议。”
耶律璟素来听闻晋皇脾气捉摸不透,比他的父亲更为难缠,是以即便心有微词,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前往驿馆休息。
待耶律璟等人离开,杜皓宇连半句话也来不及同晋皇说,甚至,那些说教同劝谏,一句也不必再说。
晋皇也不同他们解释一二,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传孙神医。”
“皇兄,您的龙体是否有恙?”韩瞳急了,忙问道。
这是听了荣昌公主的消息气血不顺郁结于心?
然而,晋皇不曾多言,只让他们退下,独见孙神医一人。
孙神医姗姗来迟,晋皇也不曾怪罪,仍是当年鹿台山上的冷峻模样,问道:“朕记得当年孙神医曾下山为荣昌公主驸马诊断,那位驸马后来身故,已是多年以前了。神医可还记得那位驸马的病症如何?”
孙神医与鹿台山的掌门桑颉乃是故交,于鹿台山上隐居多年,甚少过问寻常俗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奈何鹿台山一脉一夕被毁,孙神医作为半个知情人,不得不随众人来了北郡三州,如今更成了宫廷里受人敬重的神医。
当年鹿台山上的弟子韩晔,成了晋皇陛下,而他的师父桑颉成了国师,君臣有别,令人唏嘘。
问起当年事,孙神医自然有印象,当初便是那位荣昌公主来的信函,让他去替她的驸马看诊。
说来也巧,多少年了,那位驸马已然入土为安,还有人惦记着他的病症。听闻那位公主——鹿台山上的小师妹也已亡故多年,作为大师兄的晋皇陛下仍是念念难忘?
孙神医摸着花白的胡须,点头道:“自然记得。那位驸马的身子与寻常病症不同,老夫不敢忘。”
晋皇素来敬重贤能之辈,尤其是像孙神医这样的长者,多数时候甚至不需君臣相称。
“神医说说看。”晋皇的口吻十分平淡。
孙神医想了想,道:“老夫记得当初是那位驸马身中九箭,而且旧疾复发,险些命丧黄泉,老夫这才下山前去替他诊治。这件事,木莲姑娘当初已问过老夫了。”
韩晔眯起眼,木莲的确跟他回禀过,甚至,病驸马死时,也曾验过尸身,确是他本人不错。韩晔当时中箭不治,只需一个结果,便不曾去过问太多。如今想来,怕是让人钻了空子,便如林岑之之死,若非经由他的手,如何能断定那具尸首的真伪?单凭身中九箭的伤口,未免太小看了那人的心计。
“那位病驸马身中剧毒,患有失血之症,失语已有几个年头了。这种病症老夫不曾见过,想是下毒之人将多种毒合在一处,誓要置他于死地的。只是他运气不错,似有医术高明之人相救,但这种救治的法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孙神医如实道。
见晋皇陛下迟迟不曾表态,孙神医只好想起什么便说什么,补充道:“不过……老夫觉得,在他中毒之前,底子应当不错,若是寻常人,有这种病症,怕是早已死了。除非有大罗神仙在,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兴许才能救他。”
“想来还是熬不过,迟早的事。”
“多谢孙神医。”晋皇点了点头。
晋皇素来话不多,无论从前在鹿台山,还是如今于龙座之上。该问的问了,不问的便是不想知晓,孙神医也不多言,交代完便出去了。
偌大的书房内,再无旁人在,只晋皇伶仃一人。
韩晔再次将画卷展开,全无一丝声响。
其实自瞧见画中人的第一眼起,他便笃定了,丫丫还活着。画卷中留给他的线索太多,作画的定是他熟悉无比的鹿台山旧人——西秦荥阳白家的细作。
那一年碧桃树下、鸳鸯戏水,是多少人眼见的“秘密”,随着鹿台山覆亡,知情者不过二三。黄土垄中,本无枯骨,盛京的那座衣冠冢、夫妻合葬墓,里头到底有没有一具真的骸骨?
只用一幅画、一道题字,便能挑起他的心魔,那人是打定了主意要叫他不得安宁,让他不惜以这国祚来拼一个失而复得!
那人太懂他的所爱与所失,料定了他的心魔一旦触碰,无论如何不会歇止,他如何能当做什么也没瞧见,如何能当做全然不痛不痒?
古旧的北晋皇宫,陈旧的偌大书房,这些年,他一人守着所谓的挚爱,一颗心只朝着社稷江山走。
原本社稷江山可填他此刻空洞,可暂缓他一时得失,能让他余生得到些许快慰,可今日这个消息,却似有千钧之力砸下,硬生生让他痛得弯下了身子。
心里那个空洞越挖越大,江山几何也填不满,他从此暗无天日。
比守着死去的亡魂更难熬的,是他的丫丫还活着,活在这世上,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么他的痴恋同坚守,是否可笑之极?
他以为他是她的遗物,可他确是她的遗物,她活着,亦丢弃的遗物,更加褴褛破败不值一提。
那个人,曾身中九箭而不死,与他撕破脸面在盛京护城河畔大打出手,此后他逼问过展堂,展堂宁死不肯吐露那人的身份。
原来,并不是什么西秦豪族,也并不是什么薄相本人,那人一早便该是假死的身份,借机潜伏在西秦使者之中,甚至趁机带走了他的心爱!
改元荣昌,改元荣昌,改元……荣昌……
如此不加掩饰,全然不怕人猜出原委的昭然心思,像是恨不得天下人与他一同庆贺,可那时他韩晔痛失所爱、忙于复国大业,怎会想到西秦大帝的心思?
一步一悔恨,一步一痛楚,步步皆差错,枉他再机关算尽赢得声名成全国祚,回头望去,他怎能释怀?
天启元年十一月,他曾贺她临盆,贺西秦大帝喜得太子。
天启三年十月,他曾贺西秦大帝生辰,恭祝她夫妻和睦、太子乖巧。听闻那位西秦皇后天人之姿、习得百步穿杨之术,他心下略有怅然,想起他的丫丫若是活着,她的手已不能再弯弓搭箭,那位西秦皇后面貌如何、心智如何,与他无甚干系。
天启三年腊月,派人吊唁西秦太后屏天,劝慰西秦大帝同皇后莫要哀伤,北晋同西秦结永世之好……
好一个永世之好!
“哈哈哈……”思及此,韩晔竟笑了,星眸中一片阴云密布。
时至今日,韩晔总算明白了当初父亲的执念,他以为死别已够残忍,已够他余生不得安宁,却不想生离最痛,生生割裂无法相见,单凭这一幅画,单凭那千千万万与她相似的脸庞,如何能解刻骨疼痛?
遥远的西秦大地,他要去见她,他总得去见她,哪怕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他总得见到她!
晋皇一日一夜不曾踏出书房,陪伴他的,只有一卷画轴,一只雪白的笼中兔。北晋天启四年正月初一,那个不曾得到的女孩,成了晋皇一生的魔障。
他总担心失去她,他梦里一遍一遍重复失去她的经过,烈焰焚烧,尸横遍野,血泪交织,生生死死……
晋皇至此,片刻不得安寝。
……
正月十四未时,东兴往西秦的使臣迟迟回到盛京,舟车劳顿,不需半刻休整,翟永平忙不迭入宫面圣,却被告知陛下午时宿于石姬娘娘处,让翟永平等着。
朝臣尽知,新帝不喜舞文弄墨的书生,对文举三甲草草处置,不过给个偏僻的县官、翰林编修之职,却对上届武举十分看重,钦点的武状元翟永平已是新帝面前的红人。
新帝及冠不过数月,后宫女子已有十位,其中便数翟永平寻来的这位石姬娘娘最受新帝宠爱。
一个时辰后,年轻的东兴帝携那位石姬娘娘回了紫宸殿,翟永平忙跪下行礼:“吾皇万岁!”
新帝瞧见他,笑了:“翟卿家回来了?此行可有收获啊?手里拿着什么?”
“陛下好眼力!”翟永平抬起头,腆着脸笑道:“陛下,臣有些话想同陛下单独说。”
说这话时,君臣二人都看向新帝怀中的石姬娘娘,那娘娘二十五六岁模样,娇艳妩媚,眼波流转间俱是风流,望着翟永平道:“陛下,难不成有臣妾在此,倒碍了陛下同翟大人的事了?翟大人得了什么好玩的物什,臣妾倒不能知了?”
“石姬娘娘误会了,微臣……微臣……”翟永平望着那娘娘的眉眼,有些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但凡是新帝的心腹,谁都知道新帝宠爱石姬娘娘过了头,一月倒有半数歇宿在她处,每每情到浓时各种爱称,最喜她泼辣不安分。
是以,哪怕方才石姬恃宠而骄,新帝也还是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笑道:“爱撒娇的小泼妇,朕同翟大人有要事要谈,你先去御花园里玩会儿,明日正月十五,你不去试试新做的宫装?如何在正月十五的宴会上艳压群芳啊?”
这语气,是宠溺过了头了。
石姬被这么一哄,倒也就听话了,腻歪了会儿,便由宫人搀扶着去了御花园,口口声声还让新帝半个时辰后去陪她。
一入紫宸殿,新帝道:“翟大人辛苦了,风餐露宿的赶路,年也不曾过好,朕当大加封赏你才是。”
翟永平的脸上有一种奇妙的兴奋,忙道:“陛下,翟永平不敢要封赏,此番入长安城,倒是有一桩大大的收获!微臣马不停蹄地赶回盛京,便是要同吾皇道一声恭喜!”
“哦?何来的喜事?”新帝转过身,年轻英俊的面容有些倦态,眼中却似还有少年人的稚气,带着笑:“翟大人在西秦皇太后的丧宴上,还能摘得喜事一桩?若是传扬出去,岂非要让西秦大帝跳脚?”
翟永平根本等不及,急急展开手中画卷,道:“陛下,您瞧瞧这画中人是谁?臣在吾皇身边伺候了些许时日,每见吾皇uu小说所画之人俱是同一眉眼身段,只倒是神仙中人罢了。不曾想,此番去往那西秦长安,亲眼见到西秦皇后,那眉眼那身段,便恰恰是陛下的画中人哪!”
翟永平已来不及察言观色,一口气将这一路上憋着的恭维之词一一道出:“传言说,那位西秦皇后乃是晏氏女,得晏氏女可得天下,谁能想到,吾皇日日夜夜所思所念之人,便在那长安城中,岂非说明陛下与晏氏女有缘?即便虽未曾见过,但下笔如有神,一颦一笑俱都勾勒出,陛下,这是天要佑我大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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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神女二嫁
“陛下,您瞧……”翟永平的急迫写在脸上,满是邀功之色,回京这一路上他都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竟让他捡了个大大的便宜。
新帝的目光注视着那画卷,只一瞬而已,忽地一把自翟永平手上将画卷夺了过来,神色大变,眼神近乎贪婪地盯着画中人。
翟永平没料到新帝会如此激动,忙不迭地继续溜须拍马道:“嘿嘿,微臣想啊,陛下的梦里居然出现过这位晏氏女,岂非是上天早有预言,暗示陛下便该是这一统天下之人?陛下,您瞧,画上还有两句题词……”
“‘有凤来仪,血染桃花。’这一听便是谶语啊。微臣以为,这两句的意思是,因晏氏女出,天下一统,理所当然要血流成河,各国争抢晏氏女,定是要打仗流血的。后两句‘襄王有梦,神女二嫁’,应是指陛下梦中曾出现过这晏氏女,而即便晏氏女已非完璧,那也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子啊!得了她,大业可成!故而,微臣自得了这幅画像,便昼夜不停地赶路,只想早日赶回宫中,将此事告知陛下……”
翟永平兀自说着,往日为新帝寻来的各样好玩物什,或是各色美人,他也是这般滔滔不绝的恭维之词,只是却从未见过新帝的面色如此怪异,那是一种因激动而起的抽搐,竟至于连五官都有些微扭曲。
许是新帝太喜欢画中人了吧?一时兴奋得难以言喻也是有的,翟永平想。
“你说这画中人是谁?”新帝望着那画中人足有一刻钟,这才出声问道。
翟永平虽等了许久,却不敢怠慢,笑道:“西秦皇后啊陛下!陛下的心上人、画中人,千千万万幅的画中人啊!多少次,微臣亲眼见陛下作画……不过,微臣即便知道不该说,唯一可惜的是,这神女是西秦皇后,若是想得到她,恐怕陛下得……”
“混账!”新帝站在那高台之上,忽地一脚狠狠将翟永平踹翻,眼里的神色带了几分可怖的疯狂。
“陛下!陛下!微臣罪该万死!不该妄议朝政!微臣该死啊!陛下息怒!”新帝不会武功,可少年天子,气力尚足,这一脚用了十分的力道,踹得翟永平滚翻在地。
翟永平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道是陛下在意两国邦交,不愿叫他胡说八道,虽痛极却立马跪地磕头求饶。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以来,性情难以捉摸,这是朝臣皆知的事。
此时,新帝听着翟永平聒噪的叩首,手里仍旧捧着那幅画卷,盯着画中人的脸和衣袂旁的那两道题词,唇角抽搐地抖动着,像是笑不出,又哭不出,他的眼里只有画中人。
神女二嫁,是什么意思?襄王有梦……有凤来仪……血染桃花,一字一句,绝非如翟永平这个蠢货所言,乃是上苍成全,要助他成就千古霸业。
千古霸业有何用?
有些心魔,比千古霸业更叫人难忍!
这幅画分明是在提醒他,真龙天子也只是凡人罢了。
“西秦皇后?翟永平你确定?”新帝冷笑一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姿态,幽幽地问翟永平,“这幅画你从何处得来?若画中人是西秦皇后,何人准你带回来给朕瞧?宁康公主怎么说?她对那位皇后之事只字未提?”
新帝一连数问,翟永平已是惶恐之极,从中了武举至今,甚得新帝恩宠的他,如今才明了何谓“伴君如伴虎”。
翟永平哆哆嗦嗦道:“未……未提,微臣去见过宁康公主,公主与安乐侯夫妻和乐,十分挂念陛下,未提西秦皇后之事。这、这画像是西秦承亲王所赠,说……说这乃是一幅以西秦皇后的容颜为蓝本的观音像,赠予吾皇,祝陛下安康如意。”
翟永平据实以告,一句也不敢欺瞒。
“西秦承亲王?”新帝念道,忽地冷笑了一声:“宁康公主好一个十分挂念朕哪!”
翟永平虽为新晋武状元,却出身草莽,对前朝事并不十分知晓,惯常察言观色讨好圣上,十次倒有九次讨得新帝欢心,唯有今日,却是不懂新帝心思。
这神女再世,陛下是因为无法企及才大发雷霆?
翟永平还想活命,便企图顺着新帝的心意说话,来为自己脱罪,忙道:“陛下……若是陛下不信,便召杨峰杨大人同赵拓赵大人他们一问,微臣如何敢欺瞒陛下?这画中人确是西秦皇后无疑!倘若微臣敢有半句虚言,微臣不得好死!想是微臣在陛下近旁伺候久了,才知陛下心中所想,知陛下uu小说所画之人是何模样,而杨大人他们纵使瞧见了那位西秦皇后,定也不会同陛下细说,不知陛下爱慕画中人已久!微臣一片赤胆忠心,陛下明鉴!”
翟永平说了一堆的话,却不曾听见新帝有什么反应,大着胆子仰头一望,发觉新帝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蠢货——
那种居高临下、**裸不加掩饰的不屑,让翟永平从头凉到了脚。
“陛下,微臣该死!”翟永平忙又低下头去,额头不断磕在冰冷的地上。
饶是如此,新帝的眼神却也不见改变多少,盯着翟永平,还是像在看一个蠢货。
“陛下,何事如此动怒?”
忽然殿外有人说话,是太监总管高贤听见响动,自外步入。
作为先皇面前的老人,新帝待高贤倒是不错,这会儿瞧见高贤来了,新帝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似是十分欣喜地招呼高贤道:“高公公,你来的正好。你过来瞧瞧朕新得的这幅画,据说这是照着西秦皇后的面容所画,画中人十分栩栩如生啊。”
新帝宿在石姬处时,并不喜高贤等老奴跟随,是以高贤并不似从前陪伴先皇那般形影不离。新帝近旁已依照他的喜好换了批奴才伺候,这宫里自先皇驾崩,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高贤从新帝的面色和武状元的畏惧中已看出了些许端倪,知晓这幅画定有古怪。新帝爱舞文弄墨,尤其画得一手好丹青,这幅画是在何处惹了新帝不快?西秦皇后的画作,怎会被带入盛京皇城?
可当高贤接过新帝手中的画卷,瞥见画中人的第一眼时,竟大惊失色,将画卷跌落在地。
画卷两端沉闷的声响砸在地上,在偌大的紫宸殿内听得格外清晰,新帝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高贤早已跪了下去,拾起画卷,双手捧过头顶:“老奴年事已高,手脚不中用了,吾皇恕罪!”
连滴水不漏的高公公瞧见这画中人也魂不守舍,头一遭失去了分寸,翟永平只觉不知所措。
新帝却并没有怪罪高贤的冒失,只是低垂着眸子看着他,淡淡问道:“高公公认识画中人吗?是否眼熟得很?”
“老奴老眼昏花,不敢妄言,请吾皇赐罪!”高贤伏地,始终不说。
新帝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冷笑:“既然高公公手脚不伶俐,眼睛也不中用,倒不如去给先皇守陵吧,先皇在世时待高公公不薄,能替先皇守陵也是高公公的造化了。朕的身边自有他人伺候,高公公可不必再费心。”
“……”高贤愣了一瞬,随即俯身磕头:“老奴谢吾皇恩典!”
先皇身边陪伴最久的老奴,竟不得安享晚年,被遣去替先皇守陵,皇陵森冷,孤老一生。
“既然如此,高公公便去罢,朕也不多留你了。只是……希望高公公当真能做到老眼昏花、不敢妄言,若是叫朕发现高公公对旁人说起这幅画,朕可就不高兴了。”新帝似笑非笑道。
高贤叩地再拜,道:“老奴自今日始,一心替先皇守陵,再不言半句。”
“来人啊,护送高公公。”新帝漫不经心地自高贤手中抽回了那幅画。
禁军侍卫入内,遵照圣旨将高贤带了下去。
只因一幅画,惹出如此大的风波,翟永平只怕祸及己身,无奈他已无力挽回,只等新帝发落。
新帝目送高贤的背影离去,环顾四周,紫宸殿空落,一眼望不到头似的寂寥。殿内曾有过刀光剑影、腥风血雨,这龙座之上染着血,似乎还要染上一层,它是座不嗜血不罢休的怪物。
他将手中的画卷轻轻放在案上,声音里的鼻息更重,极力隐忍不曾发作:“翟永平,多亏你提醒了朕,杨峰、赵拓他们肯定见过这位西秦皇后,朕怎么就忘了呢?”
“是,他们应当是比微臣先见着那位皇后才是……”翟永平不明就里,不敢抬头,只顾应和。
新帝冷笑不止。
如果是真的,那么,杨峰、赵拓,他们都是死罪!
全、部、都、该、死!
偌大的大兴国,是他的疆土,可他的臣子口中虽叫着“万岁万万岁”,却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事情,自去岁十月出使西秦归来,杨峰、赵拓生生瞒骗他至此!
这画中几句题字何意,翟永平这个蠢货不知,高贤却定当清楚,可高贤只字不肯说!
当年,左相府“有凤来仪”之中住着谁,他自然知道。那天偏院的桃林中,有人血流成河,也是他灾难的伊始。
那几日,他过着何等狼狈的日子,刀架在脖子上,下了大狱,如过街老鼠般遭禁军、京卫军追杀,躲在法华寺的佛堂里与耗子为伴……他那么痛那么不堪的过往,都随着这短短几句题字回来了!
纵使“襄王有梦”指的是他,那“神女二嫁”是什么意思?
第二次婚嫁,还是二嫁给同一人?!
前几日得到的消息,西秦承亲王已死,西秦大帝弑父夺位、杀母杀胞弟的名声已传开,那承亲王临死前所赠的这幅画像,能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曾有任何深意?
无论承亲王从何处得知盛京的往事、得知他的秘密,可一切昭然若揭,这幅画是特意给他瞧的,帮他解开所有的困惑——
既登高位,自有他在那蝼蚁群中无法发现的秘密,也自有身为臣子庶民不能触碰的物件。
此前,他曾在宫中发现西秦大帝的请婚书,求娶丧夫不过数日的荣昌公主为后,还有突厥南侵时西秦大帝千里加急的公文一份,纡尊降贵,欲与大兴联合抗击突厥。
多么新鲜,倘若西秦大帝从未见过大兴荣昌公主,倘若她只活在世人的言辞同想象中,何人会爱慕她似他这般深刻?
西秦堂而皇之地改元为“荣昌”,已是第四载,何等嚣张放肆!从前他便瞧着那“荣昌”二字不甚舒坦,只以为西秦大帝猖狂自大,敢拿这二字来作年号,如今才真正觉得事有古怪!
“翟永平。”新帝抬高了声音。
“微臣在!”翟永平依旧惶恐。
“随朕去趟左相府,朕要瞧瞧城东左相府里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新帝说着,大步朝殿外走去。
石姬在御花园内等了许久,也不见新帝来陪她,便自己寻了过来,恰好碰见新帝同翟永平一起出了紫宸殿,忙迎上去,娇嗔道:“哎呀,陛下,翟大人得了什么好东西,叫陛下都把臣妾给忘了?”
这位出身烟花柳巷之中的石姬娘娘,媚术过人,乃是翟永平颇得圣宠的缘由。
往日翟永平还能同她一唱一和,哄得新帝高兴,可这会儿翟永平一句话也不敢接,敛下眉眼,微垂着脑袋,唯恐新帝发怒。
新帝倒不曾发作,任石姬放肆地偎在他的怀中,却伸手勾起了石姬的下巴,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她的眉眼,脸上的笑意与往日有几分不同。
“陛下,臣妾的脸上有什么?是不是臣妾今日用的芙蓉露不甚好看?那陛下晚些时候替臣妾尝一尝新送来的芙蓉露可好?或是新制的胭脂膏子?”石姬还是一样的放肆撒娇,丝毫没顾忌,全依着新帝平日的喜好。
新帝虽笑了一声,那双少年人的眸子却透着冷,甚至夹着些许嘲讽,捏了捏石姬的下巴:“小泼妇,等朕回来给你一个交代。”
新帝用的力道有些重,不似往日**,石姬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新帝却已丢开她的下巴,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撵,直往宫外去了。
……
盛京城东左相府。
左相墨嵩一脸生无可恋地跪地迎着圣驾,新帝以有乱党作祟为由,将整个左相府,连同当初“请君莫问”的偏院掀了个底朝天。
掘地三尺之下,终于找到了当初木莲所说暗道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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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灭门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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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府遭查抄,随行京卫军不过依命行事,无人懂新帝的用意,除了他自己。品书网
左相墨嵩,多年前以府上人丁兴旺闻名朝野,可他膝下的四位公子,历经风雨坎坷,如今竟无一人活着。
老二老三之流,不过是纨绔子弟,只知吃喝玩乐,无用之人罢了,做不出大奸大恶之事。
大公子墨问,韬光养晦,有过人之才,一朝入仕,官至辅政大臣,可谓位高权重。四公子墨誉,状元及第,光宗耀祖。可谁曾想,也正是这两个儿子给左相府带来了没顶灾祸。
他们二人,一个死了也不肯叫左相安宁,另一个以他人身份复活,登上无人企及的大位,让左相在这盛京城、在这大兴朝,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不知灾祸何时临头。
真狠哪,新帝这心肠,以皇陵之变斩杀老二老三,本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却不肯罢黜左相,偏要让他顶着这份虚名,日复一日担惊受怕地等死。
细细想来,似乎自那位荣昌公主下嫁左相府,便再也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如今新帝道乱党作祟,带人查抄相府,左相竟觉平常,无所谓这乱党的帽子从何而来,只等着头上的刀速速斩下,他才好得解脱。
可显然,新帝此来并非是来寻左相的差错,新帝连瞧也不曾瞧他一眼,去的是那偏院,甚至带了懂五行阵法之人仔细研究偏院内的一草一木。
那术士不知说了什么,新帝冷笑起来,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
难怪木莲曾道左相府内有暗道,偏院奇诡,时为相府四公子的他曾利用职务之便来此试探过病秧子,只是那时时机尚不成熟,无法谋得万全之策,反而让病秧子借机离开此地,让他陷入种种困顿之中。
追根溯源,自从病秧子娶了那位荣昌公主,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病秧子与那些年在偏院之中默默无闻的样子全然不同了。
当初在相府中时,病秧子无人问津,哪一次不是他在为病秧子谋些营生?让他不至于缺衣少食生生饿死。可为何病秧子得势之后,反倒让他处处不快?
是啊,那时节,不止一人怀疑过那位病驸马的身份,他会武功、机智过人,将左相墨嵩连同整个相府众人耍得团团转,连何等嚣张跋扈的墨觉、墨洵之流也不敢再去惹他。
病秧子最有能耐的地方,是能让那位荣昌公主认命!在历经了泼妇、毒妇的名声之后,病秧子居然还有本事让荣昌公主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在他死后那般失魂落魄,恨不得将被诬为凶手的墨誉杀之而后快!
一桩桩,一件件,太多太多,初时经历,因身在其中不觉什么,只道是天道不公,他生来有此悲惨运势,始终无法释怀。可过后再看,发现一切皆有因由,他所谓的天道不公、天意弄人,原来并不是什么巧合!
若非有人捣鬼,谁来跟他解释解释,为何他才对那位公主起了心思,他的心头才漾起缱绻温柔,不过是做了个春梦,第二日却是与木莲滚在一处?成了相国府乃至整个大兴的笑柄!
那个她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要么死,要么娶了木莲。他那时心痛如绞,宁愿赴死。任他这颗心再有妄想,也不曾真的对她做过什么,为何会有此一变?
此后,京官之子被送出京城历练,如此大事,病秧子半点不讲兄弟情分,端着辅政大臣、一品驸马的架子,决计不肯给他挽回的余地!
最后若非有人不肯让他离开京城,他恐怕早已半生功名随尘土,即使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一生,也不可能回到京城来。
京官之子,堂堂状元,如此盛宠的身份,怎么便碍了旁人的眼?怕只是碍了病秧子的眼吧,在背后生生插他一刀!
再说起那年秋猎之时,先皇同那位公主都不在京中,他利用职务之便,遣人去试探过病秧子,却被病秧子安然无恙地躲过,为此还引来了木莲的讥诮,说他胆小懦弱,不敢出头。
那时他的确卑微孱弱,在相府之中苟延残喘,如何敢同辅政大臣兼一品驸马争执?自然是病驸马进,他退,他没任何能力自保,更别提刀剑相向。
再后来,便是风云变幻的那一日,他到底不甘心,到底心有疑窦,越来越怀疑他默默无闻的大哥,甘坐十年冷板凳的哑巴,何时有了那等心机同智计?
他如何能承认,哑巴终究比他技高一筹?
所以,他听信了百里落同木莲的话,想去偏院一探病秧子的虚实,他不求能将病秧子的所有揭穿,可他至少得亲眼瞧一瞧,望见了他的真面目才肯放心!
谁知,什么都还不曾看见,萧瑟的桃林中有一丝不为人知的异动,让他心里发慌,接着杀出失心疯似的哑巴,手中提着一柄长剑,说不出话,只追着赶着要杀了他。
的确是追杀,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与病秧子对抗?他为了自保、真的为了自保,不甘心被一个疯子杀死,最后,那一剑如何刺入病秧子心口,病秧子如何倒地血溅三尺,他全然无知。
那一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来查病秧子的身世、查他的秘密,可是病秧子死了,不仅如此,病秧子连死也不放过他,连带着他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从此再也没有办法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个汲汲营营、战战兢兢的相府四公子墨誉,自此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杀人犯,被下大狱,以自尽的名声死于狱中。
他还那么年轻,年仅十七岁,一生便已过完,墨问才十七岁,便已死了,死后仍遭人唾骂,连一座衣冠冢也没有!
如今想来,是有人以可怕的智计,将他生生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他吗?西秦大帝?
那个神女二嫁,是嫁的同一人?
他受尽屈辱,如同过街老鼠般躲躲藏藏的日子,全是拜他所赐?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好一个智计无双!
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眼睁睁看着西秦大帝逍遥自在,在遥远的西秦,与那位“神女”共结连理,生儿育女,他还派人去给他贺寿!庆祝他喜得龙子?
或者说,那西秦大帝一早便知晓“她”是晏氏女,变着法子潜伏东兴已久,只为了趁乱将“她”抓回去,好完成那所谓的一统天下的大业?
否则,如何会有西秦皇后一说!为何她会出现在这幅画上!
别告诉他,西秦大帝也如他一般堪不破、放不下,才寻着替身来做慰藉?可若是如此,若西秦皇后本无古怪,杨峰、赵拓为何不说!
百里柔为何不曾道出只言片语!他明明已警告过她,若西秦有异动,必须给他消息!
遥远的西秦长安城,渭水之畔……
到底那位西秦皇后是否是她本人,那位西秦大帝是否戴着一副假面具!他都想知道!疯狂地想知道!
有一根刺卡在百里御喉间太久,久到深入骨血,长成了他的血肉。摸不着,碰不得。
寻不着任何由头,去找死人报复!人已经死了,他如何讨得回来公道?
哪怕将那个病秧子的尸骨挖出来,鞭打至粉身碎骨再佐以烈火焚身,他也无法消除心头之恨!
“陛下,这相府内有何古怪?五行八卦的阵法是何意?难不成有乱党在此……”
翟永平根本弄不清新帝所思所想,这被掀翻了的偏院,原也看不出任何问题,他只是个莽夫,无法理解新帝曾历经了怎样的人生困境,更无法明白新帝的心魔何在。
新帝的眼神斜扫过去,让翟永平马上闭了嘴,头压低下去,再不敢说话。
新帝垂下眼睑,盯着跪地的左相,冷笑道:“给朕一把火烧了这里!烧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左相大人,容留乱臣贼子在府中多年,你也是个老糊涂,一门不幸,都是你自己的罪过!朕不会杀你,今日起,左相府一门老幼,男的发配南疆,永世为奴!女人充为军妓……世代为军妓!”
曾经害过他的,一个也没有逃过。
下完了圣旨,新帝竟忽然找着了一丝活着的自己,他有万千的怒意想发泄,他怎么能容忍看见了听见了,却装作无动于衷?
那些不忠不孝之徒,也通通都该死!
“让杨峰、赵拓来见我!”新帝回宫,火速召见了二人。
一个一个地问。
无论是问的杨峰还是赵拓,没有人肯说实话,仍是不明所以。
直到翟永平拿了那幅画像出来,这才算是一桩冤案到了头。
“陛下,微臣……”杨峰拱手想解释,新帝忽然抽出赵拓的佩剑,当场便是一剑,直接刺穿了杨峰的咽喉。
“杨大人!”赵拓大惊跪地。
杨峰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直直地往后倒去。
“赵大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新帝抽回了剑,目光阴冷地盯着赵拓。杀人的场面虽不好看,血溅三尺,血腥极了,可他此刻如此心冷,必得用他人的血来暖着自个儿。
“微臣……”赵拓想说话,新帝却又问道:“你们欺瞒朕之事,司徒将军知道吗?关于这画中人的消息,司徒将军是否也横插一脚了?”
“不!司徒将军不知!微臣也……也不明白陛下所言……”赵拓跪地而拜,腰背弯下去,虽谦卑却并不求饶。
“事到如今,仍嘴硬。”新帝的阴气逼上了头顶,“不愧是跟过司徒将军的人,就是硬气,连朕也不放在眼里!”
“陛下,司徒将军闯进宫里来了!马上就来紫宸殿了陛下!”
外头有太监匆匆忙忙进来禀报。
赵拓慌忙回头,竟想起身,新帝一脚将其踹翻,生生用剑刺入赵拓口中,将他的舌头挖了出来。
再撕心裂肺的剧痛,赵拓也喊不出一句话。
等司徒赫闯入紫宸殿时,只见赵拓躺在地上,浑身抽搐,两只手被斩断,却没有马上死去,在血泊里打滚。
“陛下,你在做什么!赵拓所犯何事!谁下的毒手!”司徒赫睚眦欲裂,同周成忙上前去扶赵拓。
赵拓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口中鲜血溢出,眼中有泪,似有万千的话想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写不得。
“老赵!”周成险些就不行了,铁骨铮铮的北方大汉,差点就泪崩当场,昨日还曾一同喝酒,今日一招被新帝传唤,连罪名也不知是什么,便生生断了性命。
这般残忍死法,任是谁也受不了。
“谁下的毒手!”司徒赫喝问,直逼新帝。
新帝将那把染血的剑随手扔在了一旁,用明黄色的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怎么?司徒将军是要造反?听闻赫表兄在先帝在时就有这擅闯禁宫的毛病,如今多少年过去了,还是没改得了啊。”
“赵校尉所犯何事!请陛下给我一个交待!若是我的部下有罪,我亲手杀他,若是他被人诬陷,我会彻查到底!还有杨峰杨大人,一直忠心耿耿,护卫禁宫,陛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司徒赫厉声问道,手在腰间捏紧,隐忍着不曾抽出剑来。
新帝面对这滔天杀气,竟丝毫不慌,他甚至带着笑意望向司徒赫,饶有兴味:“赫表兄真不知他们所犯何事?赵拓同杨峰意图谋反,被朕人赃并获,他抵赖不得。杨峰之妹本就嫁了反贼为妻,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谁又能断定杨家同反贼再没来往?”
“请陛下拿出证据来!”司徒赫的性子多少年了,哪怕已在朝堂浸淫已久,哪怕已练成一副冰冷的心肠,可他本性从未改,刚正不阿护短之极。目睹下属惨死,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再不肯忍下。
新帝恍若未闻,将一幅画卷缓缓地卷起再卷起,最后若无其事地放在了一旁,忽然问道:“赫表兄,你听说过那位西秦皇后吗?听说她天人之姿桃花面容,真真神女在世,赫表兄可有耳闻哪?只可惜未曾一见。”
对着殿内两具还未冷下去的尸首、满地的鲜血,新帝谈笑风生地聊着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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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她,不过是做个任务,却被一声猫叫给搅和了……
急中生智,随手抓了一个男公关壁咚在厕所门上,然后初吻就这么没了。
他,也是做个任务,却被人捷足先登了……
刚想离开,就被人拖进厕所了,然后他如获至宝地吻了下去!
紧接着,救护车来了,他进了医院。
……
三天后,她却花钱租了他,成为回家过年的男朋友。
结果——
她自己挖的坑,把自己埋了;租来的男朋友,成了红本子上的合法丈夫。
“臭鸭子,你敢碰我试试!”
“老婆大人,洞房花烛,不碰的话,我会被人笑话无能的。”
所以,好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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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欺君罔上
“陛下,请拿出证据来!”司徒赫再开口,仍是索要证据,对新帝的询问置之不理,天人之姿的西秦皇后也好,真真神女在世也罢,此刻他何来的闲情逸致去欣赏画作,还能似新帝般开怀大笑?
血流成河的紫宸殿内,新帝与司徒赫两方对峙,翟永平早吓得畏缩在一旁,不敢吐露半个字,新帝的喜怒无常他已见识到了,能避则避,他也无法预料下一个被斩杀的是不是他自己。?
新帝丝毫不惧司徒赫的冷面,也没计较司徒赫咄咄相逼的态度,哪怕司徒赫忍得青筋暴起睚眦欲裂,新帝年轻的面容仍带着笑意,轻轻巧巧将旧事一笔带过:“朕以为赫表兄无所不能呢,原来竟也有赫表兄不知之事,不过也好,不知便罢了。似杨峰、赵拓这等乱臣贼子,企图诋毁西秦皇后,毁我两国邦交,甚至对西秦皇后大不敬,朕如何能忍得?来人哪,将反贼拖出去吧,全尸朕是赏不了他了,让他下一世记着,莫再乱嚼舌根子!”
新帝前言不搭后语,方才才道杨峰赵拓企图谋反,此番又道他们诋毁西秦皇后,毁了两国邦交,万千话语皆由新帝口说无凭。
“你!”司徒赫几次三番想拔剑而起,为生不如死的赵拓报仇,然而最终还是只能隐忍下来。哪怕新帝是恶鬼、是畜生,只要他身在高位一日,整个大兴便只能任由他糟蹋,若是杀了新帝,司徒家便真正成了叛臣逆贼,以何颜面立足于世?
多么可笑,龙座上猖狂冷血的新帝,由司徒家一手扶持上位,甚至他司徒赫还与新帝血脉相连。此时此刻,司徒赫已非昔日莽撞少年,他行事顾忌后果,不能任由他心。
“司徒将军,你胆敢在紫宸殿内威吓陛下!该当何罪啊你!”翟永平虽不知此身何日失宠,却敢见缝插针地冒出头来,在这君臣针锋相对的一刻,站在新帝身旁,怒斥司徒赫的欺君罔上之罪。
司徒赫这才注意到翟永平。
整个紫宸殿内,高贤不在,新帝的亲信唯有翟永平一人在侧,方才的那出残杀忠臣的惨剧,翟永平必定功不可没。司徒赫不能妄动新帝,却并不表示不敢动旁人。
在翟永平出声时,司徒赫飞起一脚,将翟永平当胸踹翻在地,翟永平从新帝脚旁滚了下去,哀声哼着,披头散发,狼狈不已,连一声叫唤也喊不出。
“亲贤臣,远小人,陛下好自为之!”司徒赫丢下这句话,折身便要走。
任翟永平如何哀嚎凄惨,他又有何惧?正如司徒家不敢妄动新帝,新帝又怎敢妄动司徒家?大厦眼看倾颓,司徒家是新帝最后一道屏障。司徒家兴,新帝龙座方能坐得安稳。
翟永平被踹了一脚,没了半条命,整个身子扭曲变形,硬挺挺地跌在地上,新帝却笑了起来,丝毫没感觉自己被侵犯,反而龙颜大悦道:“慢着,赫表兄。”
周成抱起抽搐不已的赵拓,司徒赫早已背过身去,颤抖着将赵拓被斩断的双手拾起,又将杨峰睁大的双眸合上,死不瞑目的杨大人,似有万千的话想说,都已淹没在死亡里头。
在新帝的呼唤中,司徒赫停住了脚步。
“明日便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朕想请赫表兄叙叙旧。正月十六又恰逢皇姐的忌日,还要请赫表兄替朕打点一番,朕想入皇陵拜祭父皇母后同皇姐。赫表兄与皇姐天人永隔已三载,若有什么要对皇姐说,可得想好了。”新帝幽幽笑道,那笑看起来竟莫名有几分毛骨悚然。
宫里何人不知,景元十七年十一月初二,晋阳王发动宫变,当日荣昌公主死生不明,先皇命人遍寻不着,只在药师塔地宫内挖出了木莲怀有身孕的尸首。
景元十八年正月十六,昭告荣昌公主病故的消息,修建陵园、建起衣冠冢,与病驸马同葬,给了天下人交代。
细算下来,他们天人永隔何止三年?
司徒赫与新帝再无话可说,命人抬着一死一伤的两人出了紫宸殿,赵拓熬不下去,临出殿门时便已咽气。
“老赵……”铁骨铮铮如周成,泪铺了满脸,却硬生生地不能出声,再多愤怒与痛楚憋在心里。
司徒赫挺直腰杆,四肢僵硬,双手握拳,抠得掌心血肉模糊。新帝行事诡异,时而依着礼法,时而惑乱人心,今日紫宸殿之事绝不可能这般草草了之。
“陛下……”
一道窈窕红艳的身影自台阶而上,恰与抬着尸首的司徒赫一行人撞了个正着,那宫妃模样的女人一声尖叫,缩在了大红柱子后头,捂着嘴道:“司徒将军,这是怎么了?”
司徒赫瞥了她一眼,也不曾行礼,抬着人走远,任由血腥味在皇城内绕了一遭。大兴皇宫内住着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明目张胆地养着出身肮脏的妓子,那妓子长着一张极似婧小白的脸,媚骨天成。一个连礼数、纲常、人伦尽数不放在心上的畜生,竟成了大兴的皇帝。
司徒赫回了元帅府,将心中所想尽数告知伯父司徒大元帅:“大厦将倾,朝臣惶恐不安,今日不知明日事,百姓如何能有安生?这等暴君,若不早日废黜,另立新君,大兴迟早要亡!”
“满口胡言的畜生!”司徒大元帅狠狠一巴掌打断了司徒赫的愤怒,两鬓斑白,浑身颤抖。
“君臣有别,司徒家从来忠于陛下、忠于朝廷,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从未存过一丝念想!新君刚立,年幼无知,你不思好生辅佐,助其成明君,助大兴一改倾颓之势,却心存这等念想,着实是我司徒家家门不幸!若人人似你这般作想,司徒家早已被满门抄斩!赫儿,今日所言,只当伯父不曾听见,去宗祠、去你父母灵位前静思己过!”
司徒赫被打了一巴掌,连抚脸的动作也不曾有,他麻木地哂笑了一声,不辩不争地转过身去,抬头看向天上疏朗的月色——
婧小白,你看到了吗?
你不在的日子,一天天黯淡下去了,连一丝希望也不再有。大兴也好,司徒家也罢,一日日朝着绝境走,暴君无道,朝臣愚忠,这样的日子啊……幸好你已不在,否则,你该多失望、多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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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求之不得
“陛下为何事动怒啊?方才撞见司徒将军,真真吓死臣妾了。`乐`文``.しxs.”石姬入了紫宸殿,有太监正在清理大殿,将血染的印记一一擦洗干净,死去的人被抬了出去,一切像从未发生过一般,从生到死不过眨眼间。
“小泼妇,你来了。”新帝立在殿内未动,又拿了块明黄的帕子擦手,一遍一遍地擦着,那把行凶的剑已被撤走,他周身仍旧干净。
“陛下……”石姬出身微寒,最擅长察言观色,见此情景又不能轻易退下,只得如往常那般偎进新帝怀里,眼波流转处,瞧见了狼狈不堪的翟永平,惊呼道:“哎唷,陛下,翟大人这是怎么了?”
新帝笑道:“翟大人话多,有人瞧他不自在,给了他一点教训。若是再多嘴多舌下去,被打死也是迟早的事。”
遭司徒赫一脚当胸的翟永平半天也爬不起来,还是宫人搀着他,这才勉强站稳,胸口似被大石砸过,五脏六腑都沉得厉害,听新帝如此说笑,翟永平忙跪倒在地,连连求饶:“陛下,微臣知错,微臣再也不敢多嘴多舌,请陛下替微臣做主啊!”
石姬不明就里,不敢胡乱接话。
新帝却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转过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温柔地笑问:“小泼妇,你说朕该如何替翟大人做主啊?司徒将军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先皇在世时,尚且不能动他,朕如何动得了他?翟大人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新帝似在说笑,语气十分温和,少年天子相貌出众,气质也绝佳,石姬被他看得心神不宁,却拿出惯常的泼辣劲儿来,搂着新帝的臂弯道:“哎呀,陛下,臣妾怎么敢议论朝政哪?这是陛下的江山,当然一切都该听陛下的旨意,臣妾永远只是陛下的小泼妇,不敢僭越。”
“好可爱的小泼妇,朕真是欢喜你。怎么瞧也瞧不够你这张脸。”新帝平静的眼眸还是盯着石姬的脸,比往常更痴迷似的,又仿佛从那痴迷里生出了旁的东西,他摩挲着她的脸,久久不肯放。
有一种陌生的恐惧在石姬心里翻涌,新帝这动作像是要将她脸上这一层皮揭去,她却不敢出声询问,眼波里还要带笑,尽情卖弄她勾人的伎俩,娇嗔道:“陛下真坏,让臣妾羞红了脸。”
“小泼妇,朕知道你想要什么,朕这就坏给你看!”
新帝同石姬打情骂俏,翟永平在一旁早不敢瞧了,兀自给自己顺着气,只见新帝将石姬一把揽入怀中,拦腰横抱了起来,旁若无人地入了寝殿。
连白日宣淫的场面,众人也早已见怪不怪,何况时辰已近傍晚。新帝自去欢喜,翟永平一瘸一拐地走出宫门。
正如新帝所言,翟永平再得势,在司徒家的面前,还是低微得像一只走狗,他翟永平更是司徒赫口中鄙夷的“小人”,从来不在司徒赫的眼里。
“大人可算是出宫来了,夫人在府上盼着呢,老爷才出使回朝,到这时还不曾回府,夫人急坏了。”家丁在宫门外迎着翟永平,焦急道。
“你知道个屁!你家大人我差点就回不来了!咳咳!咝——”翟永平用力咳嗽了一声,天冷,呼出的寒气一团团飘走,他回头看了一眼宫墙,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本是邀功行赏的买卖,从西秦长安到回盛京他欣喜了一路,谁知竟捡了个闷亏回来,半点好处也没捞着。
想他翟永平也是堂堂武状元出身,只因不及司徒赫生来的高位,平白无故挨了一脚,若非他身子骨强于常人,这命是肯定没了。
新帝喜怒无常,杀人不问缘由,他如今不能拿司徒赫怎么样,今日这亏,吃得太冤枉了,它日若有机会,这仇非报不可!
……
寝殿内,新帝照旧同石姬玩着嫂子和小叔子的把戏,床榻上缠在一处,虽明知石姬出身不干净,只因她眉眼同某个人太像,性子也最是能扮能演,情事上让他尽兴,他从来疼她十分,比之旁的妃子不同。
可如今却不行了,怎么瞧这张脸怎么觉得心有魔怔,新帝停下情事,捏着她的脸仔细端详,越瞧越不像,终于一把推开了身下的石姬,起身离开了床榻。
“陛下!”一旦在床榻上失了宠,宫妃还能凭什么夺得圣上欢心?石姬叫着,衣衫不整地追下龙榻来,却被太监拦住:“娘娘,陛下不准娘娘同奴才们跟着。”
新帝披衣去了前殿,将那副卷起的画轴又铺展开,画中人栩栩如生,赫然是梦中模样。
新帝瞧着失了神,手指一点点触碰着画中人的眉眼同钗环、乌发,谁也不似他的画中人,谁也不似他的心上人。凡夫俗子,庸脂俗粉,如何能同神女比肩?
“别急,神女,等着朕……”新帝忽然放下画轴,着慌地铺开了宣纸,他望着那画中人,一笔一画地勾勒出更逼真的心上人。
夜色朦胧,月亮藏入云中,那年左相府西厢浩然轩里的夜夜,都似在今夜寻了回来,那时,十六岁的少年墨誉提笔作画,羞涩地在画中人衣裙旁题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如此思无邪。
如今,画中人仍是鲜衣怒马,美艳绝伦,仍是当年模样,他贪婪地望着这幅更有神韵的画作,痴痴地题字:“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瞧,他仍是思无邪,他从来思无邪,只是心有戚戚、无法排遣罢了。
若是不能得到她,不能叫她站在他的身旁,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就算是做了皇帝也无法开怀。
那年左相府“有凤来仪”里的种种不可得,通通在今时今日还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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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亲们的留言很感动,谢谢你们还在。有琴慢慢找回感觉,早点还完欠下的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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