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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黑丞相的宠妻全文阅读

作者:尉迟有琴     腹黑丞相的宠妻txt下载     腹黑丞相的宠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00章 大秀恩爱

    经过北郡药王的精心调养,三月以来,百里婧已能走下龙榻,相比先前的虚弱无力的确好了不少。

    三月初十,大帝下了朝直奔回清心殿,百里婧方疼过一阵,正由梵华和宫女扶着下了龙榻,穿戴整齐,大约是想去散散步。

    “大美人,你回来啦?娘娘要出去走走,闷得慌。”梵华见了君执,也不见外,十分熟络地同他打招呼,行动处却一副对百里婧百依百顺的模样。

    宫女却有些后怕,忙惶恐地解释道:“娘娘凤体不知是否安康,却执意出去,奴婢不敢阻拦,还请陛下定夺。”

    几次从鬼门关口硬拽回来的尊贵身子,哪怕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会掀起风浪。梵华是孩子心性,百里婧什么她听什么,出了事也有薄相担着,左右怪不到她头上,这些宫女却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必得心为上。

    然而,未料想大帝竟没有追究谁的过错,反而望着百里婧笑道:“朕带皇后出去走走,你们退下吧。”

    这些日子以来,大帝驳了娘娘的意多少回,连清心殿的门槛也不肯让她踏出,连那窗边也不许让她久立,怎的忽然改了心意要亲自带娘娘出去走走?

    “好啊,大美人陪娘娘走走吧!”梵华是不知其中有何不妥的,满心欢喜地答应,宫女的眼里却满含惊讶。

    “是,陛下。”没有人敢有异议,也来不及劝阻,因大帝已上前一步扶住了那位皇后娘娘的腰,稍一用力横抱起了她。

    百里婧的气色好了许多,虽未恢复当初的明艳,可有孕的身子略丰腴了些,似乎容颜也跟着回来了大半。

    她被君执抱住,双臂圈住了他的脖子,未曾受到惊吓,仿佛这姿态和亲昵本就是理所当然。

    一身黑色龙袍罩身的大帝,抱着虚弱病怏怏的美人,从数月前初入清心殿时算起,今日是第一次跨出殿门。

    清心殿的一举一动自然有人盯着,那些人第一次得窥传中那位皇后娘娘的容颜,也是没有一丝丝防备……

    君执不是没有抱过他的妻,只是从前在东兴时,他每一次抱她,总有人担心他会不心摔了她,周边不知伸出多少双手预备接住她跌落的身子。一个病怏怏的哑巴活死人,的确不能让人放心。

    这一回却早已不同,他不需再掩饰身份藏匿手段,身着九州下唯一的黑色龙袍,拇指上戴着象征大秦尊贵皇权的墨玉扳指,双臂稳稳地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不知何地。

    “去哪儿?”行了一段路,穿过长廊,又穿过玉清池,甚至走过了御花园,君执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百里婧终于忍不住抬头轻轻地问道。

    君执的脚步放缓了些许,低下头去,微笑着啄了一口她的唇:“去一个好地方,放心吧心肝,朕怎舍得弄丢了你。”

    百里婧也轻轻笑起来,脸贴着他的颈侧,身子偎进他的怀中,点头道:“我倒是不怕的,陛下只管带我去吧。”

    能出来走走,瞧一瞧西秦宫中的景色,似乎又是一番新地。这地方她虽别无留恋,可倘若这是她的栖身之所,便只能去面对。无论人事,早作打算永远比随波逐流随遇而安明智得多。

    在他的身边这些日子,似乎今日他的心情最为开怀,百里婧望着君执微微扬起的唇角,又问道:“陛下今日仿佛很高兴,是不是朝堂上谈起了什么喜事?”

    君执的脚步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他低头望着她笑,那双曾寒波生烟的眸子也氤氲着点点温柔,与他狭长深邃的眸子截然不同的温柔。

    他竟承认了:“朕的确有喜事,朕今日双喜临门。”

    在百里婧微微蹙眉不解时,他已带着她跨进了一个园子。

    “婧儿,抬头瞧瞧。”

    百里婧本能地抬头,入目处,是一大片的海棠花林子。环顾四周,一眼望不到头的海棠红,微风过处,落英缤纷,飘扬起舞。

    百里婧的视线凝结,有那么一瞬思绪杂乱,仿佛回到了久违的江南——她的故乡桥流水雅致非常,海棠花瓣垂落在池水中,有一丝别样的秀致和静谧。

    在她分不清梦境或现实的刹那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道:“婧儿,今日是三月初十,去年今日你嫁给了朕,今年,你仍是朕的妻子,还有了朕的骨肉,对朕来,便是双喜临门。”

    “这些海棠花是朕命人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大秦的皇宫里本没有多少海棠花,朕亦非爱花之人。可你喜欢,这园子便送予你,朕想让你知晓,朕娶了你,是朕的福气,朕真有福。”

    这个男人,西秦大帝,传中不可一世的暴君,竟有一股温柔心思,肯为了得到心上人的一回顾或是一展颜,使出这般拙劣手段。

    一个快要将他折磨致死的女人,一个处处对他威逼利诱如今仍不能将真心交付的女人,成为他的妻子或皇后,对他来,居然也是一种福气?

    百里婧望着君执的眼睛,狭长的、凌厉的,带着生帝王的威仪,她禁不住在心里冷嘲热讽了一番——若这也算是福气,他的福份可真够薄的。

    久远的记忆,随着君执的提示一齐涌上心头,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初识的婚典,她第一次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一片冰凉,他掀起她的喜帕,出现的那张陌生而苍白的面孔……从来不是好的开始,她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莫名的,那句新婚之夜发的誓竟也萦绕耳边——“我以百里婧的名义起誓,从今起我会保护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我的心。”

    不必再起誓了,也不必再念念不忘,她本也不是百里婧。

    “多谢陛下的心思,我很喜欢这里。”百里婧后知后觉地笑道。

    百里婧的伪善还欠了些火候,她的恍惚让君执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他阻止不了她回忆,阻止不了她去想墨问,这是她曾历经的过去和他无意间捡回的缘分,珍贵到近乎残忍险成遗憾——当初他险些杀了她,若非因赌气,他一早便杀了她。

    “婧儿,对不起。”君执忽地出声道歉,百里婧被他这一声莫名的忏悔唤回了神志,她快死的时候,君执曾撕心裂肺地挽回,她没有听见他的道歉。这一声歉意让她格外诧异。

    “陛下为何要道歉?”她笑问。

    君执叹息,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不躲不避,也不让她抛开注视,不知是问是答:“朕险些便成了孤家寡人,谢谢你给了朕一个家和一个孩子。”

    西秦大帝要什么没有,孩子他若是想要,冲他的举世风华和滔权谋,下的女人都愿意为他去生。他要的家也容易,下之大,整个西秦都是他的,百姓需要仰仗他才能安家立业,他是百姓的神明。

    百里婧不置可否地跟着他笑,明亮的眼睛消失了些许光亮,掺杂了朦朦胧胧的暗,她抱住君执的脖子,吻了吻他的面颊,以亲昵动作消除隔阂:“也谢谢陛下给了我一个家和一个孩子。”

    君执在她的吻里沉沦,面上笑意深深,仿佛至死无憾。

    “陛下,放我下来吧,我想在海棠园里走走。”百里婧请求道。

    君执自然听她的话,放她下来时,他身子半蹲,不敢全松了手,伸出去的胳膊供百里婧扶住,她曾断过腿,虽然也痊愈得差不多,想要靠着自己的力气走路还是有些难度。

    “心,慢些走。”

    谁人见过西秦大帝忧心忡忡的模样,尚未真正做了父亲,便先担了父亲的重担,教他的妻如何去行路。

    一步一挪,时时担心她摔倒,比抱着她奔上数十里还要耗费心力。

    待百里婧总算走得顺畅了些,两人已停在园中最大的一株海棠花树下,像在头顶处撑起了巨大的海棠花伞。

    君执如今是再不打算欺瞒他的妻,他甚至毫不吝啬地将一切过去告诉她:“婧儿,第一次在东兴左相府瞧见你用摘叶飞花的本事教训她们,我便在想,这个公主有点意思。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正站在海棠花下。回门前,你第一次在人前替我解围,拽着我去了海棠林中,风吹过你的头发,有一片海棠花瓣落在你的颈侧,那时候……我真想吻下去……”

    “哟哟,我什么来着,我就大美人带娘娘来这里肯定是有好事的吧?你还不相信呢!阿九,你怎么连我都不相信了!”

    梵华猫在一棵海棠树后,用绝佳的听力窃听起了帝后的悄悄话。

    “嗷嗷,大美人在给娘娘念诗呢,好好听的样子……”梵华啧啧赞叹道。

    桂九才完成了密令从长安城外回来,他本是丞相府的九暗卫之一,先前因面生被调拨给了陛下用,后来陛下用顺手了,他也就成了御前行走的人了。如今外出办事不需向薄相禀报便可入宫面圣,直接听命于陛下了。

    桂九没想到一回来便碰着了薄相的猫,也没想到会被猫拖拽着来这儿偷听陛下给娘娘情话。

    啧啧,听这肉麻劲儿,酥得他的骨头都脆了。

    袁出作为御前侍卫统领,自然要时刻保护陛下和娘娘的安危,因而也站在桂九同梵华身侧。

    听罢大帝的肉麻表白,袁出心中略抽搐——作为曾伺候了陛下数年之久的近身侍卫,他敢拿项上人头作保,大帝当时对这位娘娘可是半分爱意也无。那时候因这位娘娘所受的屈辱比得到的宽慰多得多,一年后的今日,大帝胡编乱造的功夫仍是下第一。

    “婧儿,能娶到你,朕此生无憾了……”大帝可不在乎有谁偷听,还在哄着妻子。

    百里婧听着听着,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相信还是怀疑,伸手摘下了一朵海棠花,不偏不倚地轻轻贴在了大帝还在喋喋不休的唇上。

    大帝眼神一眯,倒是含住了花儿不再张口,那双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妻,仿佛她便是这花。

    唇上贴着一朵海棠花,他本就是下第一的美人,此刻更添了几分魅惑,看得梵华一吸气,揪着桂九的衣袖结结巴巴道:“大美人丑……丑哭了。”

    下一瞬,梵华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嘴都惊歪了——只因娘娘踮起脚尖,吻住了大美人贴着海棠花的嘴唇。大帝显然很满意,微微一笑,那只原本捏着海棠花枝的手滑下去,扶住了娘娘的后腰,压低头吻了下去。

    风吹过海棠花林,落花阵阵,飘飘扬扬,帝后旁若无人地秀着恩爱。

    长了针眼的梵华忽地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阿九啊,你老薄薄要是也这样对我,是不是耍流氓?我是不是应该打死他?大美人了,成亲了才能咬嘴巴……但是我觉得老薄薄咬着花的样子,好像也会很丑,他咬过花的嘴一定很好吃……不然我下次试试好了,嗯,试完之后再打死老薄薄。”

    桂九唇角抽搐,偏头盯着梵华的侧脸,见她满脸认真,不像在开玩笑,忍不住在心底替薄相默哀。瞧多了听多了大帝的种种秀恩爱和花言巧语,薄相恐怕再也无法镇住猫儿了,养刁了的嘴和心啊,还怎么忍受薄相的一本正经?

    “噗……”袁出想起了当初薄相被猫儿一拳打出鼻血的情景,忍不住呛了一下,笑出了声。

    桂九倒是很少瞧见袁出没板着脸,他笑嘻嘻地扭过头去,道:“袁统领,没想到你也是性情中人啊,想笑就笑出来吧。啧啧,陛下这是在言传身教啊,教会了猫如此重要的课,猫一样样学来,他日必成大器!”

    梵华听不懂他是褒是贬,狂点头:“当然,我必成大器的!”

    “……”袁出的脸憋得通红,大踏步往另一棵海棠树下休整去了。

    此时,他们的大帝陛下还在发挥着第一情话高手的本能,搂着怀中的妻子,咬着她的耳朵道:“再嫁我一次吧,婧儿,以皇后、以白鹿的身份留在我的身边。哪怕‘苍狼白鹿’的传为假,即便‘苍狼白鹿’的传从未存在,可只要能将你我捆绑在一处,死生不分离,我愿做那只夺了虚名的苍狼,做你永生永世的夫君和俘虏……”

    ------题外话------

    白:大骗子,520、521的宗旨是什么?

    大帝:跟白白秀恩爱尽情虐狗。

    琴妈狗:(咬牙切齿)看在你们一周年结婚纪念日的份上,勉强给你们一章的甜头!拿好不谢!

    ...

第301章 朕之砒霜

    永生永世的夫君和俘虏呵……

    永生永世的事谁能预料,夫君也不过人伦,并非血亲,最不可信的当属“俘虏”。然而一提起这个词,百里婧先想到的居然是当初在突厥大营中,这个男人因了她而做了突厥人的俘虏——

    东兴的大西北战火弥漫风声鹤唳,她曾在他的怀中念叨着他的真面目有多可憎可恶,念叨着她兴许永生难忘他的那双眼睛。可笑,到头来他竟是枕边人。

    一旦将过往揭开,诸多疑惑也都随之解开了,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枕边人,甚至怀疑那场突厥南下的侵扰是否也为西秦的手段。

    更为讽刺的是,她如今毫无立场,故国渺远成了梦中光景,此身飘零中原,却被告知她原该是西秦白家的女儿、晏氏的后人,而渭水之滨中原大地本该为她的故国。

    至此,突厥南下是谁人的计谋已不重要,谁曾为之付出惨痛代价亦不重要,甚至连边境的战火连绵、百姓的流离失所也再不重要,她曾保护的……是谁的国、谁的家?

    只是高位者的权谋罢了,只是肮脏的布局罢了,不会玩弄权术的人,通通成了棋子和牺牲品,她再不会做祭坛上任人宰割的牲畜或献祭的贞洁女子,她再不会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背对着身后的男人,听他的呼吸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耳际,却好像并没有急迫等待她的答复。

    百里婧缓缓转过头去,面上已换了清浅笑意,她毫不躲闪地望进君执的眼里,点头道:“好,我嫁给你。”

    再不愿意、再寻死觅活又能如何,她挣不脱他的牢笼,也一早不想再为此挣扎,她想不嫁便能不嫁?何况他们一早已是夫妻,这种问答本也毫无意义。

    君执等了许久,等到她答应,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手臂圈紧了她的腰身,宽大的手掌抚着她的小腹,搂着她晃了晃,任海棠花瓣落在他们的肩上、发上,掠过鼻尖、面颊,全然温柔爱意。

    可此番这位西秦暴君却没再继续甜言蜜语,反而添了新的说辞,沉静久久才道:“婧儿,你答应嫁给朕,朕很高兴。有时朕希望你一辈子明明艳艳娇娇弱弱,呆在朕的怀中安安分分便罢了,风来雨来,朕为你挡。朕曾答应为你挡风遮雨,如今仍是答应你的。可是,婧儿,做朕的妻子、大秦的皇后,注定无法再继续公主的稚嫩和顽劣……”

    “……她是一国之母,所要面对的,是危机四伏的朝政后宫和整个大秦的百姓,朕虽答应护你们母子周全,却不见得能时时守在你们身边。到那时,你能独当一面吗?也许不止一面,是面面俱到,每一寸的差池都可能置你于死地……”

    君执的言辞中第一次掺杂了宠爱纵容之外的东西,今日他带她走出守卫森严密不透风的清心殿,却再不承诺能给她万全的保护。

    一个人倘若不能保护好自己,哪怕是他十二个时辰陪在她的身边,也难保她不会遭人暗算。

    可即便是这种危险处境,他仍不肯放她离开他身边,她早已入局,不能逃脱,刀山火海他要拉她一起闯,风风雨雨要拉她一同经历,他无法忍受她离开他身边,要死也要一起死。他自私冷酷,从一而终,遇到他,是她的不幸。

    听罢君执带着威胁的言语,百里婧并没有翻脸指责他,反而勾起了唇角:“……我未必不能面面俱到。”

    君执挑眉,笑意深深,探身吻上她的眼睛,迫使她闭上眼,掩住了双眸沉沉:“乖。”

    他居然赞扬了她的狂妄。

    百里婧被他这番忽而温柔忽而威胁忽而又宠溺的口吻弄得迷惑不已,无法再说得更清楚,她乖服在他的怀中。

    “朕原想今日便娶你,奈何你的身子还没大好,故而封后大典推迟一月,定在四月初十,过两日尚仪局来量身,若是到时候身子显了,婚服也必得大一些……”

    “嗯。”

    “凤冠霞帔之类,也不可太重,若是依照以往的皇后之制,怕是要压断你的脖子……”

    “嗯。”

    “不是想看马球吗?小心肝,朕为你赛一场……”

    “陛下有心了……”

    帝后二人的暗潮涌动贴近耳语在梵华等外人瞧来,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秀恩爱。

    带着闲情雅致逛完了海棠园子赏完了花,君执又抱着他的妻回去,路途遥远,以她如今的脚力走不了几步。

    宫中的眼线虽多,可这皇宫之中到底是谁的地方,人人心知肚明,再加上几道无法冲破的屏障,君执此刻尚有些有恃无恐,而方才说的风刀霜剑的确有吓唬百里婧的意思。

    路过御花园,隔着澄澈的玉清池,远远瞧见长廊内有一道身影伫立,正对着清心殿,仿佛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便能拔剑而起。

    那么远的距离,也能瞧见他左边衣袖空空,一身戎装罩身,整个人挺拔而威严,任何人见之都要避让三分。

    血缘亲情的确奇妙,能让人死心塌地的,为一个十八年来从未谋面的人无怨无悔地守着。

    “呀,怪人还在那里呢,他怎么都不歇会儿?每一次我瞧见他的时候,他都站在清心殿外头,好像怕人吃了大美人和娘娘似的。”梵华是个鬼灵精,又最没眼力见,瞧见什么便说什么,半句话都藏不住。

    君执的性子虽冷硬,不至于生出心疼他三舅父和岳父的意思,可他为他的妻考量,倒也时时存了些顾虑,见状,便吩咐梵华道:“去告诉大元帅,娘娘让他去休息休息,日子还长着,别一日耗尽了体力,能守一时不算什么,守一辈子才是本事。”

    “哦,好!”梵华听不太明白,但大美人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守一辈子才是本事,她也没什么可问的,便蹦蹦跳跳地往白岳那边转述大美人的话了。

    见梵华跑远,一直默不作声的百里婧方清清淡淡地笑了起来:“陛下如此会疼人,倒是从没听说过。从前只道西秦大帝泯灭血缘亲情,天地父母尚可对付,何况是舅父?”

    方才在海棠林中,君执对她道了往后的危险处境和风波诡谲,再不是一味纵容宠溺随意承诺,百里婧这会儿藏的心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明明她要依靠这个男人活下去,学着他的种种手段,可为何忽然像是拉近了距离,她在他的面前还剩下什么?从内到外,被剥得一丝不剩。方才那最后一句问简直大逆不道,她竟不管不顾说出了口?天地君亲师,他不止是她的夫君,也是西秦的皇帝,他该永远凌驾她之上。

    果然,百里婧这一声问罢,一旁的袁出忍不住了,他从未对这位荣昌公主有一丝好感。从她嫁入东兴左相府,到他袁出金蚕脱壳换了身份,心中无一刻不想着将她驱离大帝身旁,偏偏大帝被她迷惑,一步步沦为她掌中俘虏。

    然而,君执却没生气,他的那双狭长黑眸沉沉地盯着他的妻,仿佛默认了她的说辞,甚至还谆谆善诱道:“什么时候你也做到了朕这般,阴险狠毒不计后果,那时你便能明白朕的心思。不过,天地父母算得了什么,小心肝,朕最爱你,你是知道的。”

    他低头的时候顺便吻了她的唇,动静很大,听得人面红心跳,大帝从不遮掩同他的爱意。

    见君执丝毫不恼,反而还以此为荣像是接受了她的夸赞,百里婧微微蹙起眉头,她如今的确还稚嫩,对付不了皮糙肉厚的西秦大帝。

    方才瞧见袁出按住了腰间的佩剑,面色十分难看,百里婧也不跟他主子计较了,而是转头盯着袁出的脸,似笑非笑道:“虽说大秦广袤,占据着九州一半的州郡,长安也算是地灵人杰,可陛下身边的侍卫倒是千人一面,譬如这位统领,瞧着如此面熟,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我从不知道,此地到处是熟人。”

    君执瞥了袁出一眼,哈哈笑着咬她的耳朵:“小心肝,你今日是存心找茬,袁统领的相貌在御前侍卫中虽不算出众,却也称得上英俊,不过可惜了,小心肝你见过了朕,自此天下间无人不是朕的陪衬。袁统领他们是你的熟人,而朕是你的人……”

    最后几个字低下去,低到随着他空阔辽远的声音一直钻入百里婧的耳里。他真是放肆且不要脸。

    帝后的对话何解,袁出心知肚明,方才的那些不满瞬间被击碎,也彻底安静了下来,讪讪地低头退到一旁去。

    哪怕他再有成见,可眼前这位皇后娘娘却早非当初东兴的荣昌公主,跟她计较有什么用?

    连陛下也不敢拿话去堵的女人,连陛下也要将她抱在怀里,哄着搂着心肝肉般叫着的女人,加上她如今有了身孕,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他一个小小的御前侍卫统领,连同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还妄图去指责她什么?

    指责她欺辱了他们的陛下?他简直不自量力。东兴左相府中的小厮远山,早已死在了护城河畔的箭阵之下,又或是从未存在过……

    等帝后入了清心殿,四周的防卫也如往常一般森严戒备,一只苍蝇也不曾放入,那些眼线眼睁睁瞧着帝后出入却束手无策,被吊得进退失据。

    依照往日惯例,北郡药王按时来替百里婧诊治。

    号完脉,北郡药王问百里婧道:“今日还有作呕的迹象?”

    一旁的宫女答:“次数少了些,可娘娘胃口不好,吃不下,也就吐不出什么。”

    君执眉头一蹙:“南边来的御厨也做不出可口的膳食?要他们何用?”转而俯身问百里婧,换了温和口吻:“糖水青梅近来也不爱吃了,想吃什么?”

    百里婧靠在床榻上,想了想,直视着君执的眼睛,道:“什么都可以?我想吃酱肘子、糖醋排骨、红烧鸭掌……”

    “这……”宫女惊呆了,“娘娘您不能吃这些……”

    “我想吃。”百里婧还是盯着君执,也只和他说话。

    方才在海棠林中那副狂妄咄咄逼人的神色消失不见,身子的不适让她性子变化无常,她总是在考验君执的底线,看他会在何时生气。

    在场的这些人里头,也独君执一人明白她点的这些是东兴盛京碧波阁的招牌菜,她去吃过多少回他不清楚,可她想吃,定是真的。

    也曾这样央求过司徒赫同韩晔吧,用这种小女孩的眼神和口气?

    若是司徒赫,她要什么定是给什么,要一块酱肘子,司徒赫会端上一盆,若是韩晔……

    “好。”

    众人惊悚地听到大帝答应了,更惊悚的是大帝接下来的话:“吩咐那几个南边来的御厨去做,酱肘子,糖醋排骨,红烧鸭掌……做好了,先拿来朕尝尝。”

    “陛下您不能……”宫女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噎了下去。

    大帝伸手在皇后的脸颊上摩挲,凑近了她的双眸,哄孩子似的道:“只准尝尝味道,不准吞下去。恩?”

    这副宠爱的姿态,仿佛只要娘娘一求,天下大帝都会给,何况只是几道菜?九五之尊成了试菜的,谁有如此大的颜面?

    百里婧笑开:“好,不吞下去。”

    总算博得美人一笑,众人都松了口气。这时,有宫人进来,道:“娘娘,汤来了。”

    “端过来。”百里婧朝帘外看去,下令道,随后看向君执:“陛下,我让御膳房做的汤好了,趁热喝吧。”

    正说着,宫女已端着托盘入了帘幔,百里婧亲手接了过来,舀了一勺送到君执唇边。

    北郡药王并没有离开,仍旧立在一旁,他从来默不作声,有时旁人已忘了他的存在。

    此时,北郡药王望了一眼那肉汤,与君执的视线正好对上,君执很快移开目光,只勾起唇角望着他的妻,一手接过百里婧手中的汤勺,一手捏住了她的手,笑道:“小心肝,手才好了些,别拿东西。你有心了,朕自己喝。”

    说着,当真就着那碗汤喝了起来,津津有味,十分可口,很快一碗汤喝了一大半。

    北郡药王没有阻止他。

    梵华原是替大帝当传话筒去了,因此被帝后甩开,这会儿追着肉香一路小跑过来。

    原以为又能大饱口福,怎料竟目睹肉汤被大美人一口口而尽,居然还是一口口!

    梵华的喉咙咕咚一下,不自禁吞咽了好几次,舌头也不自觉麻了,上面全是肉汤的香味。

    大美人不是说了以后肉汤都给她喝吗?怎么这会儿当着娘娘的面自己却喝了呀?大美人果然是发现肉汤好喝了吧,她以后都没有肉汤喝了吗?

    梵华眼巴巴地瞧着,苦得抓心挠肝的,纠结地掐住了身后一人的胳膊。

    桂九站在梵华身后,却是感觉不着胳膊的疼,眉头蹙死,那位皇后娘娘是失忆了还是故意为之,她难道不知晓大帝沾了荤腥等于喝了毒药吗?何况四月将至……

第302章 三国鼎立

    含笑饮砒霜这种行径,一早在东兴左相府便受够了,那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如今又有谁敢强迫陛下就范?

    难不成娘娘并不知陛下中了毒?

    可陛下也是奇怪,从前百般姿态做尽,什么模样没被娘娘瞧过,躲在女人裙底也毫不知耻,为何如今却对中毒一事秘而不露?

    桂九的心思恐怕也是众人的心思,可帝后之间的种种旁人无法插手,这是帝后在赌气或是较量,谁敢细细过问?

    宫女接过浅了一半的汤碗退了下去,路过梵华身侧时,梵华还踮起脚尖探着脖子瞧了瞧,很遗憾地咂巴了一下嘴。唉,大美人喝汤也不肯喝干净……

    暗卫忍耐的功夫极强,哪怕是火烧了眉毛,他们也能淡定自若,可他们未必能如大帝一般,饮了毒药还能谈笑风生哄那位皇后娘娘欢笑。

    桂九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待那位皇后用过了午膳喝过了汤药歇下后,大帝这才起身离去。

    才踏出清心殿偏殿的门没多久,只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吐出来吧。”

    桂九不用看,也知晓是北郡药王。可方才这位大帝的亲舅舅,眼睁睁看着得到饮下毒药似的补汤,竟连一个字也不肯说,这并非长辈所为。

    大帝并没有听话,他的耐性向来比暗卫更甚,待镇定自若地入了御书房,这才运功将饮下的汤逼了出来。

    运功过后,大帝的脸色一片苍白,这种苍白曾出现在墨问脸上——只喝了几口汤,大帝的旧疾虽不至提前发作,可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或多或少会诱发毒性,若非是那位娘娘亲手所喂,大帝何至于此?

    亲眼瞧着大帝“受刑”的几个亲信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桂九不敢先张口,直到北郡药王轻描淡写般问道:“为何要喝下去?你身子本已不妥,若是出了事,让她如何是好?”

    孔雀同黑鹰站在暗处,哪怕再担忧也不能上前过问。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大帝的亲舅父也好,生母也好,从未认真替大帝操心过。

    三年多以前,大帝初中毒生死未卜,往鸣山之中寻北郡药王替他医治,这位北郡药王也是漠然多过担忧,连鸣山的地界也不肯踏出半步,只命自己的义女孔雀服侍大帝身侧。

    是以,这些年来,大帝的亲卫袁出等人从未见过北郡药王的真面目,更不消说知晓北郡药王乃是大帝的亲舅父。

    方才好不容易听得北郡药王担忧大帝的身子,关心他不该喝下毒药般的肉汤,竟是因为担忧那位皇后会因此而无所依傍。

    骨肉亲情淡漠至此,帝王身侧连个知冷暖的人也无,他们这些奴才也跟着心寒。

    每个人都在等大帝开口,解开他秘而不露的缘由。

    大帝这百毒不侵的心肠,被亲舅父冷落也不觉有何不妥,苍白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狭长的冷眸寒气逼人,空阔辽远的声音略有一丝不稳:“朕可以装柔弱,却不可真柔弱,皇后如今将全身心托付于朕,朕岂能让她失了信任?舅父有所不知,她虽可爱,却素来不喜哑巴同废物……”

    听罢这句似笑非笑的自嘲,北郡药王注视着君执的眼神微微眯起。她不喜哑巴和废物,而他恰是,空有一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空有颀长身子,内里却已破败不堪。

    北郡药王难得蹙眉,静默一瞬后,还是毫不留情戳破君执的美梦:“四月将至,你终会被拆穿,哑了便是哑了,中了毒便是中了毒,并非戴上人皮面具便能改换。”

    孔雀、黑鹰等人都垂下了脑袋,当初在东兴左相府的西厢偏院之中,“墨问”的身份第一次被拆穿,当时的大帝百口莫辩,便是输在了哑巴和废物的说辞之下。那时的东兴荣昌公主何等暴烈,局面决绝无法挽回。

    没想到大帝竟将荣昌公主的话记到了如今,惊采绝艳不可一世的暴君在她的面前卑劣如斯。

    “能瞒一日,有一日的好处,能瞒一时,也有一时的功效,舅父不必担忧,朕自有分寸。”大帝竟没恼怒,而是默认了北郡药王的说辞,他以内力发声,若是内力震荡,声音也会随之不稳。

    北郡药王从不是死缠烂打的性子,活到如今这个岁数还能让他惦记着不肯放手的,恐怕也只有晏染的女儿了。

    他的外甥从来都是有分寸的,他听了他的承诺,便不再继续追问,不过他也要让他放心,便道:“她的身子已康健不少,距封后大典还有一月,到那时定能像个普通人般行动自如,旁的部署便只能你看着办了,至于你三舅舅那里……”

    北郡药王打住没再继续往下说,忽地叹息了一声:“是他的女儿,他应当也是有分寸的。”

    说完,不再停留,折身朝外走去。

    见北郡药王离开,大帝停顿了会儿,双眸扫向桂九:“有消息了?”

    桂九为难道:“鸣山甚大,地势险峻,常年冰雪覆盖,寻了许久也不见线索,听闻传说中的鸣山谷底要得机缘巧合才能进入,是桂九无能,请陛下责罚。”

    大帝素来不会让自己受制于人,未曾亲眼所见之前,他只会留无数心眼。何况这晏氏部族本就是传说中的东西,若有一日忽然出现,他没有把握能制住,更不消说晏氏女还睡在他的枕边……

    是以,他不仅命薄延去查遍经书典籍,还分派几路人马去寻,所有的线索必得控在手心里,才能睡个安生觉。

    “找不着?”大帝苍白的脸上忽地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他那双寒波生烟般的眸子盯着桂九,又似没有瞧他,出声道:“找不着便顺藤摸瓜,九命猫可不会防着你……”

    桂九心下一惊:“陛下的意思是……九命猫是晏……”

    大帝的眼神似笑非笑,不含半分暖意,桂九很聪明,知晓不必再问了,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必得找到晏氏部族的下落。

    可是,谁不知九命猫是薄相的宝贝疙瘩?他若要回头对付小猫儿,恐怕到时会死得很惨,比倒霉的聂子陵要惨得多。

    桂九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好好一丞相府的暗卫,现在两头不是人,被大帝逼着去对付旧主子,他的心煎熬得呀……

    “陛下,薄相大人在殿外等候传召。”

    忽地有人在殿门外禀报道。

    桂九吓得一跳,猛地转过头去,大帝从来不给人活路,前脚刚拿甜言蜜语哄好了枕边佳人,后脚便烧起炉子炼着他们。这不,刚下了命令对付薄相的小猫儿,这会儿又传召了薄相来商讨国事,真是物尽其用不择手段啊!

    “宣。”大帝的眼神已望向殿外,摆出一副爱卿平身爱卿受累的模样给薄相瞧。

    桂九有泪只能往肚里流,半个“不”字也不敢说,在薄延一脸沉静地迈入殿门躬身请安后,桂九悄悄地退到了一旁,大帝同薄相这两只老狐狸,又在合谋着算计谁了?

    ……

    大秦皇帝册封皇后的消息几乎与改元荣昌同时昭告天下,县府州郡皆为封后大典精心准备着,挑选各色贡品进京,官道上每日尘土飞扬。

    这一日,两队人马汇合在一处,彼此尚带着防范,一打听才知都是押送贡品入京的队伍,熟了后自然打开了话匣子。

    “李兄,各州府从大秦各地赶来,近点儿的怕是三月就已入京了,咱们这两队却闹到了四月,过不了几日便是封后大典了啊!若是赶不上,我回去可没法儿交差!”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道。

    另一位身形消瘦些的白面书生看了看那汉子的打扮,笑道:“胡兄一看便是从北地来的吧?路途遥远耽搁了些也是情有可原。我这趟活儿虽说不是赶着赴封后大典,却也十分重要。”

    “哦?李兄不是为的封后大典?这车里装的难道不是贡品?”那汉子惊讶道。

    书生轻轻摇了摇头,继而双手合十面朝西方道:“胡兄知晓,自今春吾皇迎金身佛像入长安,建护国寺、万佛塔,造福大秦百姓,今年是大秦的百姓初次庆贺佛诞日,我这押送的便是西域白马寺的圣物,也是为吾皇、皇后还有大秦百姓祈福的意思。”

    那姓李的汉子一听,忙不迭双手合十,郑重地俯身对那马车拜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啊。胡兄护送有功,功德无量。佛诞日是四月初八,那可要赶着点儿路了。”

    书生看了看天色,笑道:“也快了,到长安还有不到一日的车程,眼看着天色不早,寻个地方先过一夜吧。”

    “也好。”

    两队人马遂在同一地休息,夜里燃起篝火,不免要说起平生乐事来解闷,书生笑道:“原来李兄也是边塞人士,不知莽苍山一带与中原相比何如?”

    那李姓汉子喝了口酒,哈哈笑道:“莽苍山这地方乱得很,边境之地,流民多,也见过东兴人、突厥人出没,胡兄知道的,讨生活嘛,什么人不要生活,不能因为打仗了便不要吃穿了啊。若说莽苍山名扬天下的缘由,便是去年大帝命人在此坑杀了突厥近十万俘虏,啧啧,到如今还有突厥人后怕呢!我曾听突厥人说,你们西秦大帝喜好什么他们不清楚,却是决计不敢再碰一朵虞美人了!哈哈哈哈!也是好笑……”

    书生念了句“阿弥陀佛”,坑杀十万突厥俘虏的罪孽,哪怕是皇帝也难洗清,多少人在背后说着大帝的残暴,觉得他引佛法入长安,便是在为他自己洗脱罪孽。

    李姓汉子说到了兴头上,忽地压低声音道:“胡兄,虽说草民不谈国事,可我还是有一桩事想说出来大伙儿听听。”

    “李兄请讲。”

    “方才胡兄不是说到四月初八佛诞日吗?这日子我从前倒是不知道,只因一路走来听人说起,四月初八有大事发生!”

    “哦?”

    “去年真是多事之秋,突厥南下过后,东兴也内乱了,北郡府那伙人不是隔着济水把东兴分成两半儿了吗?听说,今年的四月初八啊,北郡府那位世子要登基称帝了,这天下……恐怕是要变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

    半晌有人哆哆嗦嗦问道:“这事可是真的?吾皇会不会被蒙在鼓里?”

    姓李的汉子又喝了口酒,摆了摆手笑道:“别闹了,咱们这些小人物在这儿议论朝政国家大事,长安城宫里头的吾皇会比咱们消息闭塞?整个边塞几乎人尽皆知的大事,吾皇不知道才怪呢!轮不到咱们操这份心!”

    ……

    大秦历荣昌元年四月初八,尚衣局送来了封后大典上帝后的礼服,不同于东兴婚服的大红色,大秦帝后的喜服为黑色底面。

    百里婧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上黑色凤袍,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变换——深沉的,不可撼动的,属于大秦皇后的威严,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娘娘,你这衣服和大美人的好配啊,大美人老是穿一身黑……”梵华在一旁看了半天,只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百里婧抬起手臂,挽了挽袖子,祥云纹用金色丝线绣成,每一个针脚挑不出一丝差错,她盯着那些完美无瑕的针脚,笑道:“不好看吗?”

    “朕的皇后自然是好看的。”

    梵华没能继续恭维,也没能适时说出真话,便被自外头走来的大帝抢了先:“若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朕饶不了他。”

    梵华忙捂住嘴,半个不字也不敢说了。

    大帝在两步开外顿住脚,低头打量着凤袍加身的女人,她也在看他,看他虽未着礼服,一身常服也是黑色作底,她的确已同他十分相配,梵华不曾说错。

    不知大帝想起了什么,面上已露了笑,上前两步将百里婧搂在怀里,道:“婧儿,今日是四月初八佛诞日,你的身子虽已好了许多,宫外的护国寺却是去不了了,朕带你去拜拜宫里的金身佛像,可好?”

    从前对佛法无甚兴趣的西秦大帝,竟清楚地记起了这个日子,都是拜某人所赐,他在他的妻面前提起,无畏无惧,无论她想起什么,他不会刻意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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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皇后现身

    对情敌的打击,无论多沉重都不为过。

    最后竟是他忍不住,旁敲侧击般笑道:“薄阁老年纪大了,有些事稀里糊涂,并非所说的那般严重,你觉得他登基为帝了,从此也是一国之主,朕是不是该命人去贺?好歹他是第一次当皇帝。”

    自从薄阁老提起了北郡府那桩烦心事,君执便一直瞅着他的妻,期待能从她的嘴里说出什么,又期望她一句话也不要说。

    ……

    后日便是封后大典,在慈宁宫中休养了月余的白太后若要存心找茬,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那位皇后往日成天躲在清心殿,这回恐怕不得不见见太后这位后宫之主了。在封后大典不曾举行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多的是变数。

    他们才见过了陛下,白太后后脚便找来了,由不得薄阁老不怀疑。

    这是要去转经台,太后可能是冲着那位皇后来的……”

    可孟辉京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坐在肩舆之上、由内侍抬着的太后似乎并不想来同他们寒暄,而是往另一条小道走了。

    孟辉京听得一头雾水,又不能去细问,余光瞥见有一队人马正在接近,她转头望去,忙提醒薄阁老道:“阁老,太后娘娘来了!”

    “行了,一团乱麻,先别解了,后日便是四月初十封后大典,届时也该水落石出了,倘若老夫没猜错的话……”薄阁老忽地释然,像是找到了答案,又不肯全说出来。

    言语中颇有些不满和无奈。

    薄阁老摆手,否决了她的想法:“不可能,你跟着薄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即便打碎了他满口牙,他要是不愿吐,半滴血你也别想瞧见!”

    “薄相大人从未提及对皇后娘娘的疑问,料想早已见过皇后真容。若是阁老尚有困惑,倒不如让薄相大人替您解惑?”孟辉京提议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家的女儿?”待帝后已走远,薄阁老望着二人的背影,疑惑不已道。

    帝后二人本也无意同孟辉京、薄阁老纠缠下去,寒暄过后,大帝便携皇后离去,仍是不急不缓地行路,大帝握着皇后的手,那动作像是老夫老妻,绝不似初为夫妇。

    站在九州天下以暴烈闻名的西秦大帝身侧,这位皇后周身的气度却不曾被比下去,反而那般和谐那般随意,皇后的深藏不露包容着大帝的寒风凛冽笑里藏刀,实在是一桩新鲜事。

    无论是先前关于皇后出身卑微的传言,或是后来圣旨言明皇后出自荥阳白家,他们得到的消息可有可无,猜测再多,也比不上见到真人时的震撼。

    孟辉京第一次觉得这位皇后娘娘恐怕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柔弱,她的气场之强大,也可以不在大帝之下吧?

    初次听到皇后娘娘开口,嗓音虽不十分清越,却也算动听,可她不曾自称“本宫”,却只道“我”,孟辉京心里如同敲了响鼓般震荡了一下。同帝王太后皇妃平级相称,对初次见面的二人来说可未必是好事。

    “孟辉京谢皇后娘娘抬爱。”

    “我向来喜欢有学问的女子,孟大人是我们女子的楷模,日后多来宫里走动走动,同我说说话。”

    见皇后的唇边带着点点笑意,充满善意地望着她,孟辉京想笑却觉得不对,偏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即便这位皇后看起来再温和,她却笑不出来。这种熟悉的畏惧和小心翼翼竟不只是因为陛下,且同时因为这位皇后娘娘。

    孟辉京口中称不敢,却还是要抬起头来,与那位皇后四目相对。

    “孟辉京不敢放肆,谢陛下、皇后娘娘厚爱!”

    抬脚要走,又见孟辉京在此,思量了下,只得道:“孟大夫,你抬起头来让皇后瞧瞧,朕适才同皇后提起孟大夫,说起我大秦女子巾帼不让须眉,状元之才,锦绣心思。”

    “薄阁老起来吧,朕还要带皇后四下走走,有事待朕大婚后再提,如今有什么比朕大婚更重要?”君执不想多费口舌,三言两语打发了薄阁老。

    然而薄阁老毕竟老奸巨猾,这种分不清好坏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没有十足把握断不会轻易挑明,因而适时打住没继续往下追问。陛下说谁是皇后,谁便是皇后,薄家无女儿,绝无可能坐得皇后之位,他便也不必去操这份心。

    上月颁布的诏书中称,皇后娘娘出身自荥阳白家,多少人猜测,是否仍旧是太后的内侄女被封为皇后。那么,这位面孔陌生的女子又是什么来历?为何也敢自称白氏女?

    薄阁老已瞧了好几眼百里婧,如孟辉京所想一样,无法想象这位柔弱女子便是大秦皇后,着实面生得很。他方才还振振有词地想要劝诫大帝关于北晋立国一事,如今却是忘了个干净,大秦的内政尚且没有处置清楚,这位皇后的来历也还没弄仔细,如何还能去干涉外头的麻烦?

    “老臣识不得皇后凤驾,请陛下和娘娘恕罪,可陛下的诏书中说,皇后娘娘乃是……”

    原来这就是大秦未来的皇后,与他们所思所想所惆怅皆不相同。孟辉京心底不自觉沉了一下,哦,竟是这样一位美人配了大帝,令薄相为之受累受苦。

    大秦虽不缺美人,可这位皇后的容颜一看便不是大秦的水土滋养出来的人物,无论是眉眼、面皮或是周身气质,竟带了几分江南水乡的伶俐和娇柔。

    他们何其有幸,竟先于大秦的所有朝臣、百姓第一个瞧见了这位皇后——有孕的身子带着一丝憔悴,可掩盖不了她绝美的容颜,料想她有孕之前或身子康健之时定是位绝代风华的美人。

    她的一举一动,容颜品行,只要是她的一切,便没有一桩可称小事。毕竟,他们的陛下、大秦的未来,将要托付一半在这个皇后身上啊。

    孟辉京也随之抬头,普天之下,整个西秦的臣民,没有人不对这位皇后感兴趣吧?

    “……”薄阁老听罢,忙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才看到站在大帝身侧的那位皇后娘娘——从她入了清心殿,便一直活在传说中的女人,俘获了大帝的心,让大帝最终成为丈夫、成为父亲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君执如今处境不佳,有些受制于人,便也不打算多追究,只堂而皇之地兴师问罪道:“薄阁老,你年纪是大了,朕也一早免你跪拜,可即便年事再高,老眼昏花却使不得。今日朕携皇后来御花园散步,你竟对皇后视而不见,将朕的颜面放在何处啊?”

    察觉到手心里的那只手轻微动了一下,君执偏头看去,正对上他的妻深不见底的双眸,她没有任何情绪过激,平静地面对他的注视,似乎反过来在窥探他的心。

    所有秘密,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怎么隐瞒也瞒不住。君执虽气恼薄阁老的老糊涂,偏生在这时扯出乱七八糟的无聊事,又提及那个他并不待见的人,可又觉得早些泄露也好,总比让她从别处听来要好的多。

    薄阁老上奏完,周围一片寂静,静到能听见横桥下鱼儿游动的声响。

    “……”

    帝后越走越近,薄阁老已携孟辉京等人俯身下拜,十分不合时宜地上奏道:“陛下数日不上朝,老臣呈上的折子不知陛下是否过目。东兴晋阳王叛军已成气候,竟堂而皇之于今日四月初八佛诞日称帝,自封为北晋皇帝,以北郡府为都城,正式同东兴分庭抗礼。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北晋皇帝野心之大,迟早养成祸患,还请陛下早做裁决!”

    “……”君执一噎,他方才夸孟辉京年轻貌美赏心悦目,言辞轻佻,确非帝王所应为,竟遭他的妻呛声。

    百里婧笑:“因她站立姿态不同男子,且……年轻貌美。”

    无奈,君执只得故作淡然地点头,携着他的妻继续前行:“婧儿好眼力。这么远怎认出她是个女人?”

    然而,君执虽十分想绕道而行,不叫薄阁老打扰,可方才是他刻意提的孟辉京,总不好同他的妻说他其实不愿见到孟辉京吧?

    君执眉心微微一蹙,他本意只想同他的妻四处走走,薄阁老倒是会挑时候。

    君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他前一刻才提及的孟辉京正等在横桥那头,得体地立于薄阁老身后。

    百里婧弯起唇角,视线却是错开了君执的注视,望向了曲曲折折的白玉栏杆那头:“陛下所说的,可是等在那边的那位大人?”

    君执说完,很认真似的等着她的答复。

    “自大秦建国,一直以来朝堂上都是男子说了算,科考状元也皆为男子,不过上一届科考倒是出了位女状元,年轻貌美博学多识,朕的孩子将来便可不用日日对着白发苍苍的太傅、阁老、国子寺的博士,多少赏心悦目些。婧儿觉得可好?”

    这位西秦皇帝在做东兴驸马时,恐怕已将东兴朝廷内外都摸了个透彻,可她对西秦的内政外援却一无所知,她放心将自己的孩子交给谁人教导?

    百里婧听罢,侧过脸看向他,他的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仿佛一刻也不曾移开过,她笑:“谁是最佳人选?”

    “几位阁老都是三朝元老,老眼昏花有心无力,也是时候休养了。如此说来,朕倒是有个最佳人选……”

    “婧儿,朕这些日子总在想,若是孩子出世了,该交给谁来教导。薄延性子乖张,朕信不过,瞧瞧九命猫的样子便可知晓。若交给太傅吧,太傅的年纪又大了些,朕少时还曾拔过太傅的胡子,总不能叫朕的孩子再拔一次吧?”

    百里婧眯了眯眼,继而微微敛眉一笑,什么也没说,聒噪的总是身侧那人。

    从东兴的皇宫內苑走出的公主,住进了西秦的深宫之中,所见所闻俱不相同,南方和中原的宫殿设计风格迥异,一个秀丽,一个壮美,连殿檐上站着的鸟儿也不是同一种……

    这数月以来,君执所能料想的最好的情形便是此刻,她走在他的身侧,与他挽着手,闲看着他熟悉的风景,说话或者不说话,她的手总在他的手里,而非一个卧榻疯癫一个歇斯底里,比那些风刀霜剑更让他担忧怖畏。

    为迁就皇后的脚力,帝后二人走得很慢,大帝的脸上是罕见的温柔笑意。

    “嗯。”百里婧顺从地任他牵着走。

    君执握起她的手,抬高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宠溺地笑道:“朕慢些走,陪你散散步,顺道去拜拜金身佛像。”

    百里婧笑,任由宫女替她整理好最后一片衣角,面上一派淡然:“神医的医术高明,有什么伤他治不了呢?慢些走,陛下去哪,我跟着便是。”

    “腿能走吗?”。君执攥住百里婧的手,试探着问道。

    他到底还不算时运太差,她至少还活着,陪在他的身旁。

    今时今日她在他的身侧,脱下宽大凤袍,小腹已微微隆起,里面是她和他的孩子。

    去年今日,他的妻还是娇俏少女,因受情伤无法面对旧情人,对着身为夫君的他吐露真言,诉说她曾多想在四月初八这日嫁给韩晔。

    菩提树,结缘豆,红绸带,药师塔,放生池,解签文……这些江南的旧习俗旧风物在大秦长安城无处寻觅,更不消说在这巍巍深宫之中。

    见识过东兴盛京城的佛诞日,无论帝后还是公卿庶民皆有崇佛的习俗,那种百姓争相前往大小庙宇上香的情形尚历历在目,曾经法华寺内的种种绝不可能只落在君执一人心上。

第304章 大帝纳妃

    于百里婧来说,已许久不曾听人提起韩晔的名字,如今的北晋皇帝也好,当初的晋阳王世子也罢,无人再直呼他的姓名。

    西秦会称呼韩晔东兴北郡府一脉,而东兴必会称他为北郡府叛臣,韩晔所代表的从来不只是他自己一人。

    然而,求仁得仁,她应该一早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韩晔脱去外藩质子的外衣,登上九五之位。在盛京法华寺的地宫之中,韩晔曾说,最坏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他说,除你之外,我从不曾吻过别的女人,我的怀抱也只住过你一人……

    那些话还在耳边,声音却已模糊,像是前世做的一场梦。

    仿佛十分可笑似的,百里婧弯起了唇角——为了谋权势娶了妻却不去碰触的韩晔,如今已是北晋皇帝,就像史书上任何一位明君或昏君,后宫绝不会只有一人,她记得或不记得,又有何不同?

    即便再等两日她将成为西秦皇后,却也从未想过西秦大帝会为她守身如玉,枕边独留她一人。她像是早已看透了世事,于这些狭隘的爱恨之上不再耿耿于怀。

    这一“豁达”念头初起,百里婧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唇边的笑变得有几分僵硬——东兴未央宫中养育了她十七载的那位皇后,她怎么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变得像她……

    其实这一问才问出口,君执便有些许悔意,他心中无把握才会追问不休,想要寻一个答案来试探他的妻。

    可他的妻给了他长久的沉默,眼眸低垂,悲喜莫辩,在他欲开口解释之前,他的妻笑道:“陛下该不该去贺,应由陛下做主,即便他日我入主后宫,也无权干涉外堂朝政,陛下问错人了吧?”

    说话时,她的脚步未停,从从容容平平稳稳地朝前走去,汉白玉的曲桥宽阔,桥下水波荡漾,她的身影有一半映在水中,风乍起,打碎她的倒影,一圈一圈漾开波纹。

    他的妻即将成为大秦皇后,成为他明媒正娶授予凤印的枕边人,可这个女人换了一颗他拿捏不住的心,他不怕她留下来折磨他,他怕她还爱着韩晔。

    毕竟当初在法华寺地宫之中,她已知晓韩晔忍辱负重另娶他人,所为的,竟也是她。旧情人的长情和痴心,永远比枕边人的暴戾残忍叫人心存念想。

    君执心中有一股怨气未发,在他的妻念着旧情人时,他也该找位旧情人念念,彼此才算公平。

    因而,君执的半边面颊微微抽动,才逼得自己笑出来,他的步伐大,不需刻意便追上他的妻的步子,笑道:“那些初做皇帝之人,若是已过弱冠之年,向来登基便会立后,不知北晋皇帝立的哪家的千金为后,想必登基大典一过,便会九州皆知了。”

    任何男人,哪怕是名闻九州的暴君,都免不了陷入小心眼的局中,小肚鸡肠睚眦必较,种种心思不得台面却又不自知。诋毁情敌做的不好,反而会成为把柄。

    百里婧在听罢君执的继续嘲讽和试探后,转头看向君执,她的黑色双眸平静如常,仿若深潭一般,笑浮在表面:“陛下乃九五之尊,生来便是储君,自然高人一等,无论东兴还是北晋,九州无人可比。依陛下的意思,北晋皇帝登基便会立后,而陛下后宫空虚多年,倒不如趁此机会充盈六宫。臣妾倒是听说,陛下有位自幼结亲的表妹,本该为皇后之选,还有方才那位孟状元,也是德才兼备品貌俱佳之人,臣妾以为,陛下若能充盈后宫雨露均沾绵延子嗣,也是大秦百姓之福。”

    第一次,她在他的面前开口称“妾”,声音平稳,不似玩笑,仿佛她根本不介意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他若咄咄相逼,她便一退再退,大秦皇帝是何等人物,她怎么还敢妄想独占他。

    不是没有待她好的时候,他在人前做的、在人后做的,已待她足够好,可这份好,始终拧着一股劲儿,随时都要来计算斤两、计较得失、计较她心中那点残存的心思,人总是自私的逐利之徒。

    君执被她堵得半晌没话可说,她的旧情人到底是说不得的,一提起,她便有这些道理。

    对,他是生来帝王高人一等,韩晔是忍辱负重得来不易,她还是不死心,她终究不死心,又逼得他心中冒起无明业火,君执冷冷笑道:“皇后倒是落落大方慷慨大度,朕以后倒是不必再担忧后宫萧条了,毕竟有皇后为朕张罗。”

    百里婧的手始终放在小腹之上,平静地注视着君执的脸,遥远的记忆浮上心头,全是她曾经的“母亲”落落寡欢的苦笑——“……若他纳了一个又一个的侍妾,儿子、女儿一个个地生,家里日日有喜事,他的身边总是欢声笑语不断,这种男人,他若是还敢开口说爱你,定是因为你不爱他,而他不甘心罢了。”

    你不爱他,而他不甘心罢了……

    虽不再惦念那个死去的女人,百里婧却清清楚楚记得她曾经的教诲,放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倒也合适。她没有公主的命格,却走了和那个死去的女人一样的路。

    她别无他法,唯有缓缓弯起唇角,微笑以对:“臣妾定当不负陛下信任。”

    她没有半句解释,没有看穿他狂躁的缘由,君执的心当下冷了大半,她越是平静,他越是暴躁。他甚至已忘了带她来此地是为了什么,黑眸瞬间转冷,寒波生烟般萧瑟,胸口的位置堵得发疼,一刻也不许他逗留,狠狠甩袖独自朝前走去,留百里婧一人立在原地。

    宫女太监们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帝后原本恩爱玩笑,却说翻脸便翻脸,顿时不知所措。

    一行人有的追着大帝而去,有的围在皇后身侧,有些胆大的才敢劝说百里婧:“娘娘,您何苦与陛下置气?快些去追陛下啊!陛下若是恼了,您可就……”

    “虽说陛下宠爱娘娘您,可陛下终归是陛下,娘娘您怎么不明白呢?”

    百里婧的一双明眸瞅着那个慌张的宫女,宫里每个人都清楚,帝王之爱从来薄情,爱你时你是一切,不爱你时你什么也不是,所以,她一旦失宠,便会失去一切。

    “娘娘,您快些去追吧!趁陛下还没有走远!过两日便是封后大典,在这之前可千万别出了乱子!”

    封后大典尚未开始,她便敢逼得陛下发怒,这皇后之位是谁的还未可知呢。

    百里婧听罢,倒真往前走了两步,就在众人以为她去追陛下时,却见她走到湖心亭内,在美人靠上坐了下来,低头抚着小腹。她的额头浮起一层薄汗,看样子已是累极,绝无可能再去追远去的陛下了。

    “娘娘不舒服吗?”宫女快吓哭了,帝后起了争执,娘娘身子又不好,她们如何做才不会错?

    “没事,休息一下便好了。”百里婧笑笑,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

    “娘娘!”

    一道聒噪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众人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梵华从假山上掠下来,身手敏捷跟只猫儿似的,蹦蹦跳跳地跑进了亭子里。

    梵华在百里婧面前停下,见百里婧面色苍白,顿时心疼不已地掏出帕子,冒冒失失地要给百里婧擦汗,急道:“呀,娘娘你肚子疼吗?要不要去请神医来?大美人怎么没有陪着你?刚才我见大美人牵着你的手,所以才躲起来没有打扰你们呀……”

    宫女本是希望梵华劝劝百里婧,便多嘴道:“姑娘你劝劝娘娘气走了陛下,以后娘娘的日子可不好过,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谁知梵华一听这话立马炸了:“什么?大美人走了?!他丢下娘娘自己走了?他不知道娘娘的腿不好吗?更何况娘娘还怀了他的孩子!大美人的脾气倒是见长了!”

    孩子心性的梵华刹不住嘴,越说越不对劲了,拉着百里婧的手义愤填膺道:“娘娘,大美人好坏啊,比薄薄还要坏,好多次我吃坏了肚子,薄薄再生气也不会丢下我的,他还陪我去茅房呢!娘娘不要给大美人生孩子了,我们回家去,找个更漂亮的人生孩子吧?大美人这样的坏人是不能要了的。”

    “还有啊,娘娘你这么……美,聂大厨说脸长得美就可以当饭吃的,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大美人呢?写个休书休了大美人吧!”

    “姑娘,你……”宫女们都急疯了,本指望梵华说几句好话劝劝皇后,谁料到梵华一来便火上浇油。如今即便是薄相的秘辛也不能阻挡她们的害怕了,这位皇后的脾性她们捉摸不透,死也死过,伤也伤过,长此以往,她们的项上人头迟早不保。

    正拆姻缘拆得起劲的梵华,换了个蹲着的姿势,正要继续劝离,余光一瞥百里婧身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百里婧的手道:“哎呀,娘娘!那个凶巴巴的女人来了!哦,她的名字好像叫太后!她朝我们这边来了!”

    百里婧听着梵华的一惊一乍,转头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行人抬着一顶肩舆朝湖心亭过来,肩舆上坐着一位身着凤袍的女人。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

    “快,快去禀告陛下!”宫女们慌了神。

    一宫女欲拔腿,却被一道尖利的嗓子远远喊住:“大胆奴婢!太后娘娘驾到,你跑什么?没规矩的东西!还不跪下!”

    那喊话的正是太后身边的老奴曹安康。

    宫女们见跑不了,只得扑通跪下。

    一行人越来越近,连梵华也学乖了,一早便弯下廉价的膝盖跪着了,独百里婧倚着美人靠动也不曾动一下。

    “娘娘,你也跪下吧?太后好可怕的,大家都怕她,跪一下就没事了。”梵华还偷偷握着百里婧的手。

    百里婧笑,恐怕跪下也于事无补了吧?

    她虽困于清心殿数月,若想探知朝政之事却也并不难,尤其是这位西秦皇太后,也算是个人物,几次三番胡搅蛮缠地找茬,不过是想一探她的究竟。此番终于得见她,怎会轻易放过她?

    毕竟,她糊里糊涂地夺了原本白家的皇后之位,无论她是否姓白,始终是与这位皇太后为敌了。

    ……

    君执一怒,脚下生风,竟一路走到了转经台。

    这段路他熟得很,一日内往返数次为她和孩子祈福,手上不知磨起了多少茧子。今日竟越瞧神佛越生厌,恨不得连高高在上的金身佛像也一并端掉,再不受这些窝囊气。

    随行侍卫、奴才不敢劝,只跟在他身后听候吩咐,独桂九胆子最大,见大帝负手而立无心言语,桂九笑嘻嘻道:“陛下,娘娘的性子倒是没变,见您生气,恐怕也不会来追,想必已折身回清心殿去了……”

    君执更怒,想起从前还是东兴驸马时,她也曾这般狂妄任性,他走便走,她才不会留他,走到天边她也毫不在意。

    君执遂冷笑:“你觉得朕还会像从前一般去追她哄她吗?”

    桂九暗暗挑眉,撇撇嘴嘟囔道:“那可难说……”

    “你说什么?”君执现在是逮谁便是谁,这架势是连桂九也不肯放过了,怒气一起,谁也拦不住,下旨道,“去将薄延找来,朕要同他商议纳妃一事,左右都是喜事,不如一起办了!朕的后宫的确空虚太久,连个侍寝的妃子也难找!”

    “是!”立刻有人领命去了。

    桂九的头一炸,忙想法子自保,顿时换了张一本正经的脸,道:“陛下恕罪!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兴许有几分大逆不道,若没有陛下恩准,奴才不敢说。”

    “拐弯抹角,小心朕砍你的脑袋!”君执无心听他贫嘴。

    桂九忙道:“那奴才便斗胆说了。桂九在陛下同娘娘身侧伺候了许久,也常年做那暗卫的活儿,养成了听人秘辛的坏习惯,方才见陛下同娘娘争执,奴才竟莫名想起了东兴的帝后……”

    “……”见提起他的前老丈人丈母娘,君执的心略略安定,终于侧目望着桂九:“说下去。”

    桂九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说出的话却如当头一棒敲了下来:“都说东兴帝后相看两生厌,不过是碍于司徒家的身份才留着司徒皇后,然司徒皇后逝去,东兴皇帝便缠绵病榻一病不起,足见用情之深。可人已死,用情再深有何用处?徒换来无尽悔恨无穷憾事罢了。”

    “同样的道理,陛下方才甩手走人,娘娘兴许便当了真,再加上陛下降旨在封后大典前纳妃,岂不是彻底断了娘娘的后路?陛下是指望着娘娘追上来求您别纳妃别生气?一月前陛下深情款款求娶娘娘,一月后翻脸无情一走了之,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也断不会如此善变,一时兴起便哄着宠着,一不高兴说走就走,奴才们瞧着也替娘娘委屈啊……”桂九偷眼去看大帝的脸色,见青一块白一块,桂九的脖子上如同悬了一把刀,嘴皮子耍得倒是溜,他的小命估计也难保了,居然敢给大帝敲闷棍?

    不过死也就死了,伴君如伴虎,有时候可不就得铤而走险吗?风险越大,兴许……甜头越多呢?

    桂九豁出去了,尽情表达着为人臣子的忠贞:“陛下说着再不回头,那是尚可回头时才这般放言,可娘娘素来什么性子陛下再清楚不过,药师塔敢跳,毒药敢喝,难不成小小的华清池娘娘不敢一跳了之?肚子里还有陛下的骨肉,陛下却丢下母子二人在此生闷气,可一点不似从前为人夫君的模样……桂九虽是个奴才,可一寻思,有时也觉得陛下您虽是个好皇帝,却未必如东兴婧驸马般知冷知暖,气坏了您自个儿不说,还气坏了您的骨肉,未免太不值当……桂九大逆不道,以他国事危言耸听,比拟陛下同娘娘,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其实桂九这番话已是给足了大帝面子了,若是能毫无挂碍地说出心里话,桂九定当冷嘲热讽——

    陛下您今儿个倒是拽上了,还独自一人跑了,也不想想从前被逼成了什么模样。原本也没占上风,从来也没占过上风,哭着喊着求人家活着,却不长记性玩起了赌气这门技术活,指望着人家来追呢?到头来啪啪啪耳光打得响亮,还得回头用十倍百倍的心哄人家回心转意。这些日子夫妻和睦勉强筑起的长城,因几句气话一夕垮塌,要补多久才能补上?真真得不偿失啊!

    君执满脑子都是桂九的一句话——“娘娘素来什么性子陛下再清楚不过,药师塔敢跳,毒药敢喝,难不成小小的华清池娘娘不敢一跳了之?”

    他真是高估了自己,他真是愚蠢之极,原也是他挑的事儿,追着问韩晔登基她如何作想,她给了答复他又觉得不满。

    怎么问都不对,她怎么答复都不对,左右都是死局,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好处的死局,他一开始就不该追问。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事,他也是闲的。

    四月初八,他的妻才试过了婚服,预备着两日后的封后大典,他偏生给韩晔留了后路,给她留了念想,顺带着断了自己的退路,让她再一次觉得大秦皇帝如此不牢靠,心眼小爱挑事儿又虚伪善变,幸好她还没嫁给他……这世上没他这样的蠢货!

    “回去!”

    大帝的气焰消得没了影儿,脸色十分难看,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自个儿臊的,折身沿着来时路退回去。

    跑多少步又得折回去多少步,这退回去同赌气走远之间恐怕差了不只一点半点,面子里子全丢光了。

    一众随从不敢言语,这时唯有听命,谁敢扑哧笑上一声,恐怕都是死罪。众人不得不佩服胆大包天的桂九,薄相调·教出来的人到底不一样,项上人头都快落地了,那嘴还能绝处逢生。

    然而一群人才跟着大帝折回去,方跨过了一道门,还未踏上曲桥,便听见湖心亭传来一声尖叫,慌乱四起,仿佛发生了什么变故。

    众人被吓得头皮发麻,寻思着莫不是让桂九的乌鸦嘴猜中了,那位皇后娘娘想不开投了湖?再去看大帝,哪儿还有大帝的影子,只一道黑色的光直直朝湖心亭掠去……

第305章 故技重施

    出乎众人意料,湖心亭内并无刀光剑影,那声惊叫也并非由那位皇后发出,而是出自湖心亭之外、刚从肩舆上下来的白太后。                                    白太后初次见到皇后,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脸色也骤然苍白,好似瞧见了鬼怪似的。然而,宫人无从探究其中缘由,在瞧见白太后的刹那,忙七零八落地跪下行礼。                                    梵华被那声叫吓得险些要去抱百里婧的腿,可她素来没规矩,再觉得害怕也还是忍不住抬头东瞧瞧西瞄瞄,最紧要的是,她得盯着娘娘别被吓坏了呀。                                    这么一瞧不要紧,只眨眼的功夫居然见娘娘的腰上添了一只大手,不着痕迹地将娘娘的腰身圈住。                                    梵华抬起身子顺着那只大手费力仰望,这才看清是大美人的脸,好样的,大美人走路也无声无息,怎么薄薄总说她轻手轻脚非得给她脚上套个铃铛才罢休?如此说来,大美人也该套个铃铛才对。                                    梵华轻轻扯着百里婧的衣摆,小声地唤道:“娘娘,不怕,大美人在呢……”梵华虽然听说大美人丢下娘娘一走了之,可他好歹回来了,只有大美人能对付可怕的太后了吧?                                    百里婧不是没规矩的人,说起宫里的规矩她兴许比所有人都懂,无论是东兴还是西秦,想来差不了多少,尊卑之分始终无法避免,未来的皇后在太后面前到底差了一辈。                                    是以,方才那声尖叫传来前,百里婧已站起身,预备与那位传说中的白太后道声好,却被划破了天际的尖锐嗓音惊得愣了愣。                                    然而她已临危不乱,心思更深,连一声惊呼也不曾发出,只是面容淡漠地扫向莫名其妙的白太后,手安抚着她腹中的孩子,像是可以捂住他的耳朵。                                    从方才大帝暴怒而去,宫人为她担忧的有之,幸灾乐祸的有之,想必各怀心思,可她的神情始终平静,没有因为失去了帝王的宠爱,便将自己破罐子破摔了再去寻死。                                    有腹中的孩子在,无论多苦多难,无论枕边人纳多少后妃、找多少乐子、如何变着花样充盈后宫,她都不会再想着去死。一旦不再抱有期望,便不会再有一丝失望,她已学得十分聪明。                                    腰上那只手的确来得突然,不过倒不曾吓着她,那人身上的气息她无比熟悉,他一靠近,百里婧便知晓是他来了。                                    然而,百里婧还是本能地偏头去理会,先是瞧见一身黑色龙袍和祥云图案,接着仰起头,正对上他凝视着她的目光,然而西秦大帝的眸光很不自然。                                    的确,君执前一刻曾如何歇斯底里,这一刻便有多尴尬躲闪。没有人让他走,他走得既快且急,好像从此一刀两断再不来往,妻子孩儿都可抛却。可他又回来得太急,仿佛那些变了脸色的决绝从未存在。是以,二人默默相望,皆不言语。                                    唯独湖心亭外的尖叫变成了质问,白太后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和莫名惊恐:“你竟没死?你竟活着?你为何还活着?”                                    无人听懂白太后在说什么,可白太后显然受到极度惊吓,她的脸色由白转青,几乎没有人色:“晏染,开膛破肚的你也能活着?别装神弄鬼!你们晏氏只剩下装神弄鬼!哀家决不饶你!”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哎唷……您……”曹安康急得团团转,大秦皇帝在此,堂堂皇太后却失心疯般胡言乱语,曹安康劝不住,想去拉扯又被白太后一巴掌扇了脸,一个没站稳便跌坐在地上。                                    白太后浑身哆嗦脸色煞白,连眼神都变了,仿佛着了魔,本是一个人的兴师问罪,追责一人便够了,只是白太后乍见君执立于百里婧身边,恼恨较之先前更重,仿佛将平生所有恨意都发泄了出来,口不择言道:“好,好,好!哀家就知道,你不肯让哀家有一日的安生,竟联合晏氏来对付哀家!先是逼死你父皇,如今想再逼死哀家才肯罢休是吗?你的心肠如何,哀家最清楚不过!如此大逆不道,迟早要遭天谴!”                                    都传西秦大帝母子关系恶劣,至此时才算人尽皆知,一个母亲以恶毒诅咒来辱骂自己的儿子,分明已血亲破灭水火不容。没有人敢抬头,在场所有的奴才个个将头扣在地上,权当一句也不曾听见,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场会如何,纷纷等着大帝大怒。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大帝居然不恼,没有半分与生身母亲交恶时的不安与惶恐,甚至没有一句辩解,他只是搂着他的皇后,沉声下旨道:“来人呐,太后身子抱恙,送太后回宫静养,寻太医诊治,曹安康,若是太后出了什么差池,朕唯你是问!听清楚了吗?”                                    “是!是!奴才领旨!”曹安康早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领命。即便大帝不追究生母的过错,可他们这些太后的近身奴才已是犯了死罪,若是大帝要杀,他们连九族也不够诛!他平日里再仗着太后的恩宠横行霸道,这会儿却真真切切明白天下是谁的天下。                                    “快,扶太后娘娘上轿……”曹安康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去扶白太后,白太后一番惊吓加愤恨之后,竟一口气喘不上来,硬生生由曹安康扶着上了肩舆,一双眼始终盯着湖心亭内的百里婧。                                    太后一行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湖心亭里忽然安静了下来,经由一番闹腾,比方才更安静了,安静到能听见湖面上蜻蜓点水的声音,还有湖心亭外雀儿扑扇翅膀飞过的声音,又忽地叽叽喳喳叫唤起来打破了所有沉寂。                                    所有的声音响起又消失,周围越发安静。                                    所有人都无关紧要,跪着的他们不过是些看着听着的奴才,唯有站立在湖心亭内的帝后二人是安静的源头。                                    帝后二人的关系如何他们这些内侍已是十分清楚,再回避也没了必要。帝后一刻钟前才争执过,宫女太监都在等着何人先打破僵局,唯有桂九丝毫不担心。                                    而梵华在太后走后越发放肆大胆,跪直了身子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好险好险啊,咦,然后梵华就看到了好戏——                                    大美人的手还圈着娘娘的腰身,忽地手臂微微一动,低头在娘娘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口,随后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小心肝,吓到了吧?有朕在,不怕,啊。”                                    大美人的声音真温柔,比老薄薄有时候还温柔。                                    不等娘娘作答,大美人又倾身,摸着娘娘的小腹,顺势包住了娘娘放在小腹上的那只手,低声安抚道:“乖儿子,吓坏了吧?父皇在,不害怕。”                                    这两句话不止是梵华,所有的宫人都听见了。大帝这架势,竟是驾轻就熟地就服了软,先开口的人总是劣势,人家还在气头上,他已折身来哄。                                    有宫人埋头偷笑,一场危机以大帝的低头作罢,那皇后娘娘未免太过傲慢,可帝后一开始便是如此,从这位皇后娘娘入宫起,什么人让她做过不情愿的事?除了她不想活,却终究得活下来这一样。                                    大帝服了软,可想而知帝后危机已解除,大帝暴走后又折回的模样,果真如桂九所说啪啪啪打了脸,还好他们这些宫人也能安稳度日了。                                    独独桂九面露些许不知是何滋味的神色撇了撇嘴,大帝虽然手段拙劣,可贵在知错就改,也肯拉下脸面来,否则岂能听他一个奴才唠叨?                                    想一想当初,大帝还是东兴驸马爷时,早被这位公主调·教得服服帖帖,差不多没脾气了,呵呵,更低声下气的事都做过,冰天雪地被罚双膝跪在她面前,还让他有多远滚多少,他们这些凡人见识过吗?                                    可想而知城池不是一日失守的,已失守的地盘,想要再拿回来,一时半会大约不容易。                                    其实,对君执而言,连化解尴尬低声下气都不容易,他先怒气冲冲地离开,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他的妻不见得愿意理他,只得从孩子下手寻些出路,希望她看他一眼。                                    与君执所想差不多,他的妻淡淡地抬头朝他看过来,没出声,既未出言讽刺,也未出言讨好,似乎等他再言明些。                                    一对上她的眸子,君执的眼神分明一闪,面上有三分尴尬,却还有七分坦然。                                    他已被她看穿似的,再不啰嗦,只是拉下老脸倾身横抱起他的妻,往他刚刚负气离开的转经台方向去,解释道:“朕方才去探过了,路不太好走,小心肝,朕抱你走。”                                    一抱她,百里婧的手自然而然圈住了他的脖颈,人也往他怀里靠了靠,终于显得不再那般生疏,君执稍稍一低头便可对她耳中说悄悄话,不叫奴才们听见。                                    他吻着他的妻耳际,低声道:“婧儿,朕错了,不生气了啊,朕怎么会舍得跟你吵架?气坏了你的身子,朕还要心疼,多不值当。快别生气了,朕随你罚。”                                    错是认了,哄也哄了,给了怀中人十足的面子,只盼着她能软一软心,别跟他怄气。君执盯着他的妻的脸色,见她张了张口要说话,正满心期盼,谁料一小太监匆匆奔来,毫无眼色地跪地禀报道:“陛下吩咐纳妃一事,奴才已传达薄相,薄相恰好入宫面圣,这会儿已在转经台候着了。”                                    四周瞬间又静得可怕。                                    桂九以手扶额,别开了头,好吧,该来的躲不掉……

第306章 卿卿我我

    无论做皇帝也好,做主子也好,遇上个没眼力见的蠢奴才,还自以为办事利索讨了主子欢心,真真坑死人不偿命。

    大帝为发泄怒气逞一时口舌畅快,理直气壮意气风发说要纳妃,本也是随口说说,可君无戏言,谁敢不从?

    并非人人都有桂九般的胆识和见识,圣旨一下,自然忙不迭地去办了。最最没料想到的便是薄延,他怎的偏偏就入宫来了!若是能延误些许,他也不至于落得如今“对簿公堂”的窘境。

    平日里一个个忠君不二,今日倒是奇了,薄家祖孙二人变着法子坑他!若非薄阁老口不择言,提及北郡府那人,他们夫妻二人何至于起了嫌隙?!

    好一个薄延!好一个薄家!

    四周死寂,无人敢出声,君执呼吸凝滞,连他的妻也不敢去瞧,忽听得一声惊呼,薄延家的猫崽子还嫌不够乱似的叫道:“哇!大美人你要纳妃?你娶了娘娘,还要娶别人啊?你还要娶几个人啊?哦,我想起来了,老薄薄说他只有我一个童养媳,皇帝才有后宫三千呢!大美人你好厉害啊!要养三千个女人,好费粮食的!”

    桂九唇角抽搐,这种节骨眼上,也就九命猫敢不知死活地咋呼,无异于火上浇油。

    “……”君执的老脸都被九命猫问红了,抱着他的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罚她也不是,还不能眼神游离躲躲藏藏,这不是他的性子,也绝不能用在这时候,才要和解又闹出事来。

    因而,他努力维持平静若无其事地低头望着他的妻,发觉他的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君执头皮一阵发麻,细细想来,这种情形倒也熟悉。从前他做驸马时,她疑他在外胡来,与人勾三搭四,便假意说要为他纳妾,那手段险些要拧断他的脖子,害得他费了多少心力掩饰。待逼得他急了,她脸上得意的小模样,恨得他牙痒痒,还得发誓绝无二心。

    再生气再恼恨,还是觉得那时候好,起码,那时她心里有他,他可任意妄为,只要不失分寸,怎么胡来她也不会生气。

    如今,他的妻不说话不生气,比从前稳重平静了许多,可越是这副模样,越让他心里没底。

    那闯了大祸的小太监见周围安静,梵华咋咋呼呼,大帝久不言语,总算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瞄,见帝后默默对视,大帝面色青白,娘娘似有不悦,那小太监想起什么来,忙哆嗦着身子补救道:“启……启禀陛下,是奴才嘴拙没说清楚,薄相说,承亲王纳妃,虽要听太后懿旨,可最后还得陛下您做主,皇后娘娘玉体安康,也能为陛下分忧,薄相正在转经台候旨呢。”

    好家伙,桂九暗笑,薄相老狐狸啊老狐狸,从不会给自己找事儿。

    那小太监说完这番话汗流如雨,心里更是滴血,他见着薄相后将大帝的旨意一说,薄相沉吟道,圣意难测,若是大帝不悦,便立刻改口再说,尚有回旋余地,若是那位皇后娘娘在侧,更要改口再说。如今看来,薄相真乃神人也!

    君执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有人给了台阶下,给他圆了天大的谎,薄延到底是薄延,跟了他这些年,总能解他烦忧,否则他今日非剥了九命猫的皮不可!

    面子上过得去了,君执自然还要发作,又看了他的妻一眼,寒波生烟般的眸子转而盯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道:“笨嘴拙舌的奴才,话不说明白了,要你何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拖下去杖责四十!”

    “……谢主隆恩!”那小太监也可怜,比起项上人头,杖责已是轻罚,可他欲哭无泪,为主子背黑锅本就是奴才的本分,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再抖如筛糠仍要拜谢圣上。

    面子里子都舒坦了的大帝,还要装模作样地安抚怀中的皇后和他的孩儿,他毫不避嫌地低头吻上皇后的脸,放柔了声音道:“皇后别误会,是奴才连话都说不好,朕为人兄长,自然要为弟纳妃。薄延那厮说的对,待皇后身子大好了,倒是可以和朕一起想想,该为承亲王配哪家的千金为妃才最合适……”

    历经白太后的大闹、小太监的背黑锅、梵华的咋咋呼呼,一直不曾吐露半个字的皇后娘娘唇角微微扬起,眼神也似乎含了笑,忽然伸手抚上大帝的脸,用指尖擦去他额角渗出的丝丝冷汗,总算开了金口:“陛下,算了,何苦与奴才计较?天热了些,陛下抱不动便放我下来吧。”

    所有人的委曲求全竭力挽回,抵不过皇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大帝微微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趁机偏头去吻皇后抚着他脸侧的手掌心,半是哄半是夸道:“小心肝你心肠真好,朕娶了你,是朕几百年修来的福分,朕不累,朕不放,朕就爱抱着你走。”

    他唇边的笑勾魂摄魄无限风情,哪里还像那不可一世杀人如麻的暴君,已是不知谁在勾着谁。

    随后,大帝在皇后的笑容里睨着那个跪地发抖的小太监:“都起来吧,既然皇后求情,朕便饶你这一回。”

    那小太监死里逃生又免了杖责,激动得泪流满面,忙不迭磕头道:“奴才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待想起谁的面子最大,忙又补充:“奴才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福寿康宁!谢皇后娘娘!”

    大帝心情舒畅,脚下生风,怀中抱着一人走得稳稳当当,再不理会旁人,只携着他的妻去往转经台。

    梵华没转过弯来,拽着起身的桂九道:“咦,阿九,大美人和娘娘吵架吵完了?好没意思,我要是娘娘,不给一桌子好吃好喝的,绝不原谅大美人!”

    啧啧,薄相家的九命猫也就这点出息了,桂九回头看她,想起大帝说过的九命猫的身世,遂使坏地怂恿道:“小猫啊,你没听见陛下说薄相就在前头吗?今儿陛下心情好,保不准许了薄相带你出宫去吃好吃的,还不跟上去?”

    “哇,还是阿九你对我好啊!”梵华两眼放光,紧追帝后二人不舍,途中被大美人的各种花言巧语甜蜜情话听得痴笑——

    大美人抵着娘娘的耳边一本正经道:“小心肝,朕方才去见了佛祖,佛祖问朕,你的心肝和骨肉哪儿去了,怎的带着副空架子来拜我?”

    娘娘一瞬不瞬地瞅着他。

    大美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还自顾自道:“嗯,朕听罢佛祖的话,低头一瞧,不得了,朕果真只剩副空架子,轻飘飘的无着落,朕的心肝和骨肉呢?怎的都不见了?在哪儿弄丢了?朕怕得要命,忙回头来找,一直找,一直找,方才总算找着了……抱在怀里,不敢再撒手……”

    西秦大帝的情话功底又精进了,他想要哄的人,恐怕没有哄不好的,在百里婧注视着他时,他又抱她近了些,后怕道:“丢了朕的心肝,拆了朕的骨肉,连佛祖都看不下去了,婧儿,答应朕,好好在朕心口住着,别乱跑。朕的后宫永不会有雨露均洒,朕的雨露只给你,都给你……”

    本是正经地表白,最后那句压得极低,暖热的气息一直钻到百里婧的耳蜗里,忽然便想起无数意乱情迷的时候,西秦大帝的脸皮永远比长安城墙还要厚。

    百里婧痒得缩了缩脖子,再对上他的眼神时,她已卸下了许多防备,身子不再似先前那般僵硬,她眸中含笑,收下西秦大帝的爱意和承诺,搂着他的脖子反问:“佛祖也管卿卿我我?”

    君执最怕她不说话,不回应,但凡有句问,也好过他一人唱独角戏,他低头吻她的唇,笑容绽开:“小心肝,抬头瞧瞧,佛祖正坐在须弥台上看戏,看咱们卿卿我我……”

    百里婧转头看去,第一次目睹西秦皇宫中的转经台,她本是无心一望,却被其雄伟壮观惊住——

    转经台上设九九八十一道高大转经筒,以纯金打造,高一丈有余,每一道皆似屏障,若想转动它们,恐怕非常人可为。然而她分明瞧见每一道转经筒上都已有了深深的磨痕,必是有人日日来此转经祈福。

    离这些转经筒不远处修起了一座佛殿,果真有佛祖高坐须弥台上,佛祖的样貌形制与江南有所不同。

    这时,一道天青色的修长身影自佛殿内走出,气定神闲地对帝后二人行礼道:“微臣薄延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见了那人,梵华蹦蹦跳跳的过去,喜滋滋打招呼道:“嘿!老薄薄!你果然来了啊!”

    大秦丞相薄延芝兰玉树,气质温润如上好青瓷,竟也有求神拜佛的时候,西秦大帝最见不得他温润如玉的低调模样,却又念着薄延方才化解了他的一场尴尬,便笑道:“薄相快请起,朕不过是带皇后散散心拜拜佛遂些心愿,薄相方才可是在求姻缘?听说丞相府略有余粮,朕倒是思忖着赏赐薄相几个女人,想必丞相府养得起吧?”

    薄延是靶子,随时被主子插上几刀也无妨,连被插刀的缘由也许都找不着,只能甘之如饴地应了。

    “微臣……”薄延还没谢恩,甚至来不及起身,一旁的梵华猝不及防朝他扑了过去,一手勾着薄延的脖子,一手急急捂住了薄延的嘴,焦急道:“大美人,不行!不行!不行!别说多几个女人的嘴,就是再多半张嘴都不够吃了!薄薄家现在还有余粮,是因为我不在家啊!我绝对不要答应!除非那些女人不用吃口粮,只喝水就能饱!”

    梵华猛地扑过去的冲击力太大,毫无防备的薄延被撞倒在地,若非他一只手撑住,五官都险些磨平了。

    梵华大喇喇伏在薄延背上,手指将将抠住了他的鼻孔,她自个儿半分未察觉,只一心惦记着口粮别被人抢了。

    温润如玉的大秦丞相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正中小肚鸡肠的大帝下怀,尤其是见怀中他的妻也扑哧笑出声时,大帝的怒气烟消云散,瞬间心情大好,朗朗笑道:“好!朕看在九命猫吃不饱的份上,暂时也不给薄相甜头了,薄相快起来吧,堂堂大秦丞相成何体统啊?”

    转而对怀中人道:“小心肝,咱们入殿拜佛去。”

    “陛下放我下来吧,佛祖面前太不像话。”百里婧笑。

    大帝自然听话,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心肝同骨肉放下,一只手还掌着她的腰,是一步也不敢放她一人独行了。

    因有薄相在前,钦天监监正阮崇明等人倒无人在意了,这会儿见大帝同皇后入了佛殿,阮崇明方开口道:“陛下,西域白马寺为谢陛下心念天下百姓、维系苍生福祉之恩,特进献白马寺圣物佛牙舍利,这一位,便是护送佛牙舍利入宫的僧人释梵音。”

    阮崇明话音刚落,他身侧那位静默而立的僧人上前半步,微微倾身双手合十道:“小僧释梵音,奉白马寺住持之命护送佛牙舍利入宫,请陛下同皇后娘娘过目。”

    说着,释梵音后退半步,让开了一条通道,众人才得以窥见金身佛像的须弥座上放置了一个用明黄锦缎掩住的东西。

    可是,百里婧的视线却胶着在这个叫释梵音的僧人脸上,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像完全失去血色,他有僧人一贯的沉静,却又有一种不同于普通僧人的沉稳。

    他似乎能察觉到百里婧正在瞧着他,眼神淡淡滑过,有一丝不着痕迹的慌。

    “陛下,请过目。”阮崇明上前一步,恭敬地揭开了那层明黄锦缎,只见纯金打造的莲花底托上放置着一个沉香木匣,木匣打开,内有一颗寸半长的佛牙,淡金色,发着莹莹澄澈光芒。

    “佛陀圆寂时,虽留下舍利众多,可世上仅有两颗佛牙,乃我释家至高圣物,相传另一颗藏于江南法华寺地宫,而这颗佛牙供奉于白马寺佛骨塔。陛下可斋戒净手取之,方可见舍利,须得以十三级佛塔、金棺银椁入葬,七宝俱全,供养俱足,方可如愿。”那释梵音道。

    薄延遭梵华那般折腾,整理好仪容,这才重新入了佛殿,梵华拽着他的手不放,笑嘻嘻地凑上去,问道:“咦,什么好东西啊?”

    才问出口,梵华的笑声忽然止住,似有所感般朝释梵音看去,一对上释梵音的眼神,她的心口蓦地一刺,有一股力量将她深深扎进久远的记忆之中——

    是的,只消看上一眼,便会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种人。

第307章 北晋皇帝

    小白白:哦。

    韩晔:……

    乌龟:人世无常,愿逝者往生净土,生者多些勇气和坚韧。以此凭吊。

    【疯言疯语】

    ------题外话------

    百里婧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子动不了,只能在黑暗中也望着那个女人,为何她会觉得那个女人的眼睛如此熟悉?

    她靠坐|猪|猪|岛|小说.[zhu][zhu][dao].在那里,散乱的头发将脸挡住大半,从头发的缝隙里,一双熟悉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满含绝望和不舍。

    四月初八这一夜,百里婧梦见的不是鹿台山地下皇陵里的阴森血腥,也不是失去挚爱失去双亲时的绝望无助,竟是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女人——

    一而再闯入梦中的,便是人的魔障。

    你最恐惧的事是什么?

    ……

    抬起左手,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还在,他丝毫不觉得杀了人有何异样,连那具身着喜服的女尸也不曾再看一眼,走到小黑的笼子旁,伸出手去逗弄着它的三瓣嘴,轻声哄道:“不会再认错了,小黑,娘没回来,又淘气地跑去山上玩了,爹陪你等,等她入梦来。娘大约是生气了,她走了四月又六日,一次也不肯入梦来……”

    可天下间并非人人都是他的父亲韩幸,他韩晔爱到极深的地方,不是要拥有心爱的女孩的替身,而是连天下间任何像她的影子都不能容忍!如果不是她,没有人可以像她!

    呵呵,韩晔的眸光冰冷,他已知晓是谁捣的鬼——除了耳濡目染,知晓爱而不得可寻替身排遣思念的他的好兄弟,还有谁敢如此自负如此放肆?

    有人要让他痛,企图用这种货色迷惑他,以为表皮像到了极致,便能令他沉迷,可那人怎会知道,他唯一用真心爱过的女孩,只要一开口他便认得,他的丫丫怎会叫他“陛下”?

    他的丫丫,再不是鹿台山上天真无邪的少女,一心一意爱着韩晔,她葬身于那场法华寺的大火,与他的父亲死在同一日,让他每往高处走一步,便离她远一步。他还活着,黄袍加身富贵荣华家国天下,可他的丫丫再也不会看到,再也不会回来!

    四月初八,他亲手捏碎了粉饰的梦境,什么人有如此大的担子挑衅他,令他想起那惨烈的不可回去的往事!

    所有人,不准像她!

    临死,这女子也不曾弄明白缘由,只听见大晋皇帝阴森森道:“如果你不是她,不准你像她……”

    然而,她的窃喜不过一瞬,一只手忽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双脚离地,接着伴随“卡擦”一声,喉骨碎裂……从生到死,不过一念之间,快得来不及反应。

    那女子的手还在继续,为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暗喜,有人说她过了今夜也许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起初不信,这会儿也不得不信了。

    只这一声唤,所有伪装轰然破碎,韩晔身子僵硬,唇边的笑意凝住,方才还沉醉迷离的星眸瞬间清明。

    怀中人见情意渐浓,他很喜欢她的主动,便依着受训时的法子,抬起双手去解韩晔龙袍的腰带,娇滴滴软绵绵唤道:“陛下,让奴家为您宽衣吧……”

    韩晔没闪躲,任她吻上来,他笑,轻吻她的鼻尖:“小无赖,还是喜欢动手动脚……”

    怀中人笑了一声,脸色十分不自然,她不敢开口,僵硬着身子仰头去吻韩晔的下巴。

    待拥抱了他许久,也不见她出声,韩晔低头笑道:“小无赖,平日里话最多,今日怎么不说话了?你不喜欢我木头人似的,怎么自己也变成了木头人?你回来了,我自此后都会好好说话,陪你说话……”

    他的唇吻上她的额头,像是从前那样,久久不愿离去。

    “小黑,娘回来了,以后你有爹有娘了……”他伸手去逗那只兔子,却又舍不得不去看她,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头道:“丫丫,老天到底待我不薄,你回来了,要什么都可以,要天上的星水底的月,我都夺来给你……”

    他拉着她的手,去看龙榻一侧挂着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胖嘟嘟的白兔子,见他来了,不住地往笼壁上撞。

    “今日是我的生辰,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不是登基为帝,是你回来我身边……丫丫,你看,小黑它还在……”这位皇帝星眸沉醉一片朦胧,盛不住的欢喜。

    蛊惑人心的笑容,料想北郡府臣民都不曾见过。

    可是出乎意料,这位刚登基的皇帝对她如此温柔,温柔到让她心生妄想。他在她的身侧坐下,抚着她的喜服,唇角竟扬起一丝笑意:“丫丫,嫁衣……穿上了?很合身,很漂亮,丫丫的刺绣功夫越来越好了……”

    那女子不敢动,任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脸,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了态度,可好歹他的大晋皇帝,是北郡府百姓心中的圣人,她如此害怕他。

    一模一样的脸,曾贴在他的脸上磨蹭,玩他新生出来的胡茬,也曾贴在他的胸口,说不抱着他睡不着,还曾烧得糊涂,问他离开鹿台山几时能回来。

    “丫丫……”韩晔手中捏着红盖头的一角,因见到那女子的容颜时手一松,盖头落地,他的唇颤抖着唤出一个名字,手缓缓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她的脸——

    “啊!”那女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双小鹿般明亮的大眼睛惊慌失措,她慌忙解释:“我……”

    然而,今日他的确不想见到女人,尤其是一身嫁衣的女人,韩晔朝龙榻走去,一把将女子头上的盖头扯去。

    皇帝登基,臣子的孝心绞尽脑汁,送金银珠宝、玉盘珍馐或是送女人都不稀奇,韩晔倒不会真跟臣子计较,将别人的好心肆意丢出去。

    那女子瑟缩了一下,还是没出声回应一句。

    韩晔的眉头蹙起,唇角紧抿,只剩不悦,他起身朝她走去:“谁准你进来的!”

    没有人刺杀,没有惊心动魄,只有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坐在龙榻上,头上蒙着盖头,看不清脸。

    回了寝宫,屏退了所有下人,他在桌前坐下,想倒杯茶醒醒酒。可身子尚未坐下,他一贯的警觉迫使他回头——

    待宴席散去,醉了的群臣各自回府,大晋皇帝脚步也有些许轻浮,寻常的酒自然千杯不醉,可“忘忧醉”素来厉害、后劲极大,他的头痛之症又犯了。

    群臣沸腾,起身举杯,有人百感交集涕泗横流,有人高唱吾皇圣恩千秋万代,这些人中有自盛京协助韩晔出逃的谢炎父子、有陷司徒大将军司徒俊彦于陈州的杜皓宇,甚至包括鹿台山的守陵人桑颉、盛京法华寺的玄明法师、以发丘摸金而著称的张氏家族……若细细究起来,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哪朝哪代的开国功臣都不会太干净。

    “皇恩浩荡!臣等愿追随陛下万死不辞!”

    “臣等定不负圣恩!”

    “吾皇万万岁!”

    “吾皇万岁!大晋千秋万代!”

    待群臣酒至半酣,素来千杯不醉的大晋皇帝举杯,开口道:“各位爱卿,朕继承先祖遗志登基为帝,光复大晋,可在九州天下的眼里,朕仍旧是乱臣贼子。以发丘摸金所得屯兵买马,朕知晓会遭天下人耻笑,亦会被载入九州史记之中,千年万年不得正名。然,朕并不觉可耻,即便是靠发丘摸金换来的粮草也不可小觑,起点不重要,从何处开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大晋一朝可走多远可多繁盛。万望尔等同心协力,驻守边防各司其职,朕虽不稀罕做皇帝,可朕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便会励精图治,不会让祖宗失去的东西,再一次从朕的手上失去……朕敬众卿家……”

    韩晔理所当然不理会韩北的讨好,连那“惊喜”想必也从未放在心上,一双星眸冷然扫了韩北一眼,韩北心中一惊,忙讪笑着退回了坐席上。

    明黄的龙袍加身,上绣古晋国时的飞龙祥云图腾,韩晔比从前一身素衣白袍时越发不苟言笑,不会因臣子拥戴,便与他们开起玩笑。他从来冷漠疏离,从前在盛京为质子时不得不温文尔雅。

    众人各怀心思地望向龙椅上的男人,等着听他怎么说——

    众人见从前那个横行霸道的韩三世子乖顺极了,让他低头便低头,让他跪下便跪下,可到底有些脾气改不了,在陛下面前玩这些花招。

    临到韩北时,他努力扬起笑脸,却不敢太过谄媚,身子有些许冒冷汗地出列,恭敬俯身拜道:“今日皇兄登基,光复大晋,名震九州,臣弟特准备了一份贺礼,但这会儿不能拿出来,等晚些时候皇兄亲自打开方有惊喜。臣弟先卖个关子,包皇兄满意。”

    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东西,一旦明了从前的一切都是笑话,韩北倒是能屈能伸了,几位兄弟为贺韩晔登基,皆送了不同的礼物,以求博得他欢心。

    因此,这宴席上最坐立难安的便数韩北,他心里不踏实,无法对韩晔掏心掏肺,不,如今掏心掏肺也无用了,韩晔称帝,他从此只是臣子,只求保命。

    可莽夫有莽夫的好处,他们听话,只听韩晔的话,若非亲眼所见,韩北弄不明白老四老五几时从的韩晔,比父亲在世时还要听话。这次韩晔称帝封赏朝臣,给老四老五的都是军中要职,给他韩北的,却是如老六一般的闲散职务,拿他跟个小毛孩子比。

    短短数月,韩北的眼力比从前伶俐了许多,老四老五虽是个莽夫,从小只会舞刀弄枪,从不得父亲喜爱。

    当时韩北便崩溃了,若非他为了保命颠沛流离跟随起事军队回到北郡府,兴许韩晔也不会觉得可惜,对,韩晔一定不会觉得可惜。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废物,与他处处为难的绊脚石,怎么会可惜?

    父亲的宠爱是假的,母亲更是再卑贱不过,他瞧不起的兄长韩晔从来不屑看他一眼,让他如戏台子上的丑角似的蹦跶了十年。更可怕的是,父亲死了,起事当日他赶到药师塔,亲眼见到韩晔一把火烧了他父亲的尸骨,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在北郡府尚不曾起事前,韩晔作为质子被困盛京,几个兄弟中最嚣张跋扈的便数韩北,而韩北此番历经盛京城的厮杀同战火连绵,勉强保住性命回到北郡府,发现从前所依仗的一切全然消失不见——

    韩晔兄弟六人,除了已故的一母同胞的二弟,健在的四人中老三韩北、老四韩瞳、老五韩痕几乎同岁,老六韩孺不过十一岁。

    起事匆忙,一切从简,以从前的晋阳王府为皇宫别院,当晚设下宴席,君臣同乐。没有东兴的歌舞升平以伶人戏子助兴,也不见西秦的乖张诡诈捉摸不透,宴席上只有患难与共的君臣众人,为了愿望达成,止不住的开怀感叹。

    古晋国后裔忍辱负重这些年,总算摆脱东兴旧臣的名号,晋阳王世子黄袍加身成为大晋皇帝,以北郡府为都城,改名“燕京”,以“天启”为年号,废东兴历法,是为天启元年。追封其父韩幸为圣德高祖皇帝,其母百里玥为孝敏皇太后,同父异母的数位兄弟各有封赏,成就复国大业的几位功臣各得分封。

    同样的四月初八,北郡府迎来了期盼已久的盛事。

    ……

    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是敷衍抑或感动,君执此时只觉圆满。

    她伸手抚上君执的脸,鼻尖抵上他的鼻尖,开口道:“今年今日,我想嫁的人,只有你。”

    可百里婧不得不承认,哪怕他是继续骗、继续哄、继续着他的不甘心,她心里并非毫无波澜。

    然而,百里婧又觉得可笑,她何德何能,竟能让西秦大帝费尽心思,与他的光芒相比,她从头到脚只剩黯淡,西秦百姓眼中的神明,竟只贪恋这点萤火之光。

    西秦大帝的嘴皮子功夫真好,肯开诚布公地将心底的一切对她和盘托出,连他的嫉妒和恐惧也毫不保留,再不藏着掖着,这何尝不是他的另一种手段?

    等不到她开口承认爱着谁,君执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苦笑道:“婧儿,朕生来就是皇帝的命,没有吃过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苦,素来唯我独尊惯了,所以朕从不是最好的夫君,也一定比不上你心目中最好的那个人温柔体贴,可朕愿意去学,给朕一个机会,那些朕错过的、做错的、无法企及的,给朕一个机会去弥补……嗯?”

    她抬眼看他,映着夜明珠的莹莹光亮,见他狭长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不是她夫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可她对这张脸也再不陌生。

    君执是个说故事渲染氛围的好手,短短几句话便让百里婧想起许多往事,那些年少时光走马灯似的从脑中闪过,零零碎碎的片段里,也多有枕边人的影子。

    “今日是四月初八,朕一直都记得,你曾想在去年今日穿上亲手缝制的嫁衣嫁给他,朕那时便嫉妒得要命,到今时今日想起仍觉嫉妒难忍,以至白日发了那样的无明业火,朕的确小肚鸡肠。他能做得皇帝是他的本事,他能让你爱上,定是因为他很好,你和他鹿台山上的那些年,朕每每想起只觉无能为力……朕的妻,朕的心肝宝贝,那么小的时候起就爱着别人呐,不爱朕……”

    说着说着,君执的声音忽然变了,越发低沉下去,似乎还有些许沙哑,他没再不正不经地调戏他的妻,苦笑着搂紧了她:“婧儿,倘若释梵音果真可窥探人心中最恐惧的东西,朕最恐惧的一定是失去你。无论是你要离开,还是朕无法等到变成糟老头子陪你,都是失去你……”

    他假装听不懂,凑近了越发放肆道:“这样就够了?朕可以一直疼你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朕美貌的脸上长了一道道褶子,一直到朕成了美貌的糟老头子……到了那时候,婧儿你是什么样子啊?嗯,你比朕年轻得多,可爱得多,也美貌得多,到了那时候,定然也美极了,是所有的小老太婆里头最美的……”

    最后那句几乎咬着百里婧的耳朵说出来,哪怕是木头人,也该被他的不要脸烧着了,果然,不要脸的大秦皇帝抬起半个脑袋去看他的妻,见她咬了咬唇,往他怀里靠了靠,嗔道:“陛下,够了。”

    才叹息完,想起白日“纳妃”一事,君执忙解释:“朕做得了九州惊叹的皇帝,也做得了最清心寡欲的和尚,婧儿,待朕攒齐了一年的雨露,再给你……”

    吻过她莹白的脚、修长的脖子,他总算肯安分下来,从背后抱住她,一只手臂抚上她隆起的小腹,叹息道:“朕还要做好些时候的和尚啊……”

    毕竟是在路上,周遭都是奴才,有些话说不尽兴,待到夜里他的妻躺在龙榻之上,君执替她揉着酸痛的肩膀、小腿,才洗浴过的身子一股子幽香扑鼻,与从前做女孩时全然不同的风致,惹得他从神思到身子都有些心猿意马。

    君执弯起唇:“小心肝,你对那个法师倒是有些好奇,朕改日问问他是否会变戏法,若是会,变一个来逗你开心。”他顿了顿,道:“至于那法师说能助人明了心底最恐惧之事,朕只希望你远离忧怖,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

    百里婧靠在他怀里微笑,问道:“陛下相信那个法师会读人心吗?”

    走出不远,君执开口道:“幸好九命猫没跟来,人多了聒噪,小心肝,朕只爱和你呆在一处。”

    交代完这些紧要的事,大帝便抱着他顶紧要的人出了佛殿,沿着来时路又回去。来回折腾了两次,一条路走了两回,好歹是两个人一起回去。

    “薄延,法师交由你来安顿,务必照顾周全,阮崇明,小心供奉佛牙,若是出了差错,朕唯你是问!”

    九五之尊对怀中人宠溺一笑,小心地横抱起她,比那块世人尊崇甚至为之厮杀争夺的佛牙要珍视得多,佛祖也看不下去的腻。

    百里婧也无意纠缠,对上君执的双眸点了点头:“好。”

    他似乎也不信释梵音的诳语,拥着怀中的妻低声问询道:“累了吗?出来有些时候了,朕抱你回去歇着,再回去迟些,神医该责备朕了。”

    百里婧在君执的半拥半抱下起身,听罢二人对话,君执笑道:“九命猫最恐惧的,怕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吧?薄延,你这只猫得喂饱了才不惹事。”

    梵华不依不饶:“那你读读我的心,看看我心里最恐惧什么,你一定猜不透。”

    释梵音摇头:“阿弥陀佛,小僧乃出家人不打诳语。”

    梵华挑眉:“你会读心?妖僧?少骗人了。”

    叫释梵音的僧人终于可正大光明地看向梵华,他的面色平静毫不慌乱,双手合十颔首道:“小僧道法疏浅,只是跟随师父学了些皮毛,能助人明了心底最恐惧之物。”

    薄延没料到梵华会有此一问,居然还不是胡说八道,这一问异常清晰,对白马寺法师的质疑,并没有不妥之处,若要挑刺,不过是她问出了大实话罢了。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梵华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法师你这么年轻,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吗?不然你凭什么护送佛祖的圣物啊?”

    帝后恩爱的模样令内侍们胆怯全消,好歹帝后再不会有争执,一时半会也不会闹得天翻地覆。

    连佛祖也成了陪衬,这位真龙天子几时在乎过佛法天道?他的不守规矩是出了名的。

    待百里婧睁开眼,发现君执一直盯着她看,她便偏头看向他。君执却忽地探过头来,一只手轻捏着她的下巴,凑上去吻了吻她的唇瓣,转而对着佛祖道:“佛祖在上,朕的皇后太可爱,朕忍不住想亲她,佛祖莫怪。”

    聪明的人该用更聪明的手段,她不信爱,他便用爱去迷惑她,一直爱到她肯信为止。以爱来换爱,泡在蜜罐子里融掉,从身子到骨肉到发丝,看她的心还能逃到哪儿去。

    愚蠢的人会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如同他方才赌气离去逼她吃醋计较一般,将原本不曾有的那些罪名千倍百倍地坐实了,让自己回不了头,也让她不可能回头。

    眼前这女人怀了他的骨肉,却还不肯对他掏心掏肺,不肯信他对她的爱——若是有女人不肯信爱,该如何是好?

    缕缕檀香中,君执心里叹息了一声,想起东兴景元帝同司徒皇后的结局,从方才起他一直无法释怀,若是有朝一日他和他的妻也落得如此下场,他那时后悔又能挽回什么?

    帝后拜佛时,无人敢抬起头四下张望,这回连梵华也没有,因而整个佛殿内,独君执一人盯着他的妻的侧脸。

    百里婧双手合十,闭上眼心中默念了几句,并没有如西秦大帝一般浮夸。说出声的话都是给人听的,只有那些默念的心愿是说给佛祖听的。

    这话怎么也不像是暴君所言,他根本不避嫌,在任何人的面前,无论是佛祖还是贩夫走卒,他都敢说出来,似乎只有说出口,才有人肯信,谁不信都没关系,紧要的是他的妻会信一两句。

    “朕带着心肝同骨肉来拜佛祖,佛祖慈悲,保佑朕的心肝同骨肉平平安安。”

    君执忙鞍前马后地伺候,一手掌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手,将她缓缓地放了下去,跪在柔软蒲团上,这才肯松手。

    让一国之君替她下跪,百里婧再不懂事也知不妥,她反握住君执的手,笑道:“陛下扶我吧。”

    薄延拉着梵华的手携着她跪下,梵华膝盖硬,脑子还神游在外,双膝“扑通”一声砸在地上,惊得薄延转头盯着她。

    身后那些护卫忙率先跪下。

    他说着就要去跪。

    “朕会命人如法师所言供奉佛牙舍利,待朕大婚后便下旨修筑舍利塔。”君执握紧他的妻的手,柔声问道:“小心肝,先来拜拜佛祖留下的圣物,比之佛身塑像更显虔诚灵验,你若是不便弯身,朕替你拜。”

    帝后都如此说了,释梵音哪有不从之理,他双手合十俯身而拜:“阿弥陀佛。小僧遵旨。”

    一国之君尚不曾举行封后大典,皇后早已在身侧侍奉,甚至已怀有数月身孕,看起来似乎于理法不合。这都罢了,令一众知情者诧异的是,大帝为替娘娘祈福,转经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经筒上磨出那些痕迹,怎么还算是个粗人?是个佛法上的门外汉?谦虚成这样,未免太露痕迹。

    君执仿佛全然不曾察觉两人有何异常,为了让他的妻开心,原谅他方才犯下的所有过错,他不遗余力地宣扬他的大喜事,伸手握住了百里婧的手,对释梵音道:“皇后说的极是,朕是个粗人,素来不懂这些佛法圣物,朕与皇后不日将大婚,法师且在宫中暂住,一面弘扬佛法,一面为朕和皇后祈福。”

    那释梵音不敢看她的眼睛,却也没在推辞,忙低头应道:“是。”

    百里婧眼神沉静如一汪深潭,微微笑道:“梵音法师千里迢迢而来,想必行了许多坎坷路,不如在宫中小住几日,待佛牙舍利入塔供奉再走不迟。既然圣僧命法师护送佛牙,法师定非凡人,若贸然将佛牙置之不理,留给宫中不知其珍贵者侍奉,恐怕会怠慢了圣物。如此一来,陛下也可不必绞尽脑汁去想赏赐何物,留待来日方长。岂不两全?”

    “小僧不敢。”释梵音推却道。

    佛牙舍利之珍贵,哪怕是对佛法不甚了悟的君执如今也有所研究,他双手合十对着佛牙舍利拜了拜,转而去讨好他的妻,问询她的意思:“白马寺弥月圣僧曾给了朕许多指点,此番圣僧命梵音法师护送如此厚礼入宫,皇后以为朕该赏赐白马寺众僧及梵音法师些什么呢?”

    佛牙是什么不重要,梵华心底藏了秘密,头也痛得发紧,有些记不起的事似要冲破她的脑袋钻出来,但她强忍着不说,只是看定了身前不远处的娘娘。那个面色苍白的僧人虽已收回了目光,可梵华无比笃定他也在看着娘娘。

    梵华难得被他握紧了手不挣开,连他在耳边呵气也不躲闪,更难得不对舍利刨根问底,她甚至没看薄延一眼,只是低声应道:“哦。”

    见梵华对佛牙有些兴趣,又担心她会在佛殿内叫唤惹了暴君不耐,薄延便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解释道:“佛牙,佛祖留下的圣物,应是有什么法子才能见舍利,别急,待看看再说……”

    薄延在入佛殿前早已见过释梵音,因此面对这佛牙并不觉稀奇,方才虽被小猫儿折腾得又好气又好笑,倒也不忍怪她,小猫儿再没良心好歹还知道护食,不枉他好吃好喝饲养了这些年。

第308章 密谋大事

    望着望着,百里婧忽然反应过来,因她的眼睛和那个女人太过相像。

    不仅如此,她还有那个女人的鼻尖、嘴唇,血缘亲情是无法斩断的东西,当相似的容颜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想逃避却避不了。

    那个女人不说话,只是望着她,身下的血越聚越多,一直蔓延到她的脚边,百里婧不能躲不能上前,眼睁睁与她四目相对,看她因开膛破肚血竭而亡。

    “不……别死……不要……”百里婧惊叫着醒来,睁开眼,一切梦境消失无踪,她的眼前只有恍惚的黑,忽觉小腹刺痛,梦中的那个女人究竟是别人还是她自己?

    “婧儿……”

    她正惊魂未定之际,有人伸手将她拽回了人间,百里婧本能地抓住了身侧那人的手臂,顺理成章地埋进了他怀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淹没,盖住了鼻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枕边人已习惯她的依偎,手臂收紧搂住她,低头吻在她的额上,声音将醒未醒,沙哑含糊:“做噩梦了?别怕,我在。”

    他的确时时都在,无论她先前多厌恶多排斥与他共枕,他却从不肯放她一人睡去,让她一醒来便摸到他,从虚幻回到现世,从大兴到了这陌生的西秦。

    唯一不同的是,从前他是她的陪伴,口不能言却让她安心,令她暂忘了所有不如意,留待醒来后再去计较,他是她伤痛过后的药,能治心病。

    如今他是西秦大帝,能说能做无所不能,他强大无畏,也越发可憎,他每开口说一句,她便会想起痴傻愚蠢的自己,牢记着即便是药也不能再吃,只因那药本也是毒。

    她的手抚上枕边人的脸,在黑暗中摩挲着,君执唇角微微勾起,眼没睁开,将所有软肋暴露,对她的抚触全然不设防。

    百里婧开口道:“今日惹了太后发怒,陛下为何不去关心关心?自回宫后便一直陪着我……”

    君执呼出一口气自睡梦中睁开眼,见她盯着他瞧,很是好学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凑上去,吻了吻她的鼻尖,嘟囔道:“小心肝儿,才三更天,朕睡得正香……你做噩梦梦见太后了?不怕,朕在呢。”

    百里婧怔怔一笑:“是啊,梦见太后不喜欢我,不许陛下娶我。”

    君执脸埋在她发间,听罢笑起来,呼出的气息逗得她的颈侧麻酥酥的痒,他又闭了眼,半梦半醒道:“朕是一国之君,封后娶妻都由朕说了算,太后又能如何?”

    因她有孕,君执不敢贴得太紧,怕压着她,只是将脸贴过去,半靠在她的肩头,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睡吧婧儿,你不睡儿子也该睡了,乖……”

    百里婧“嗯”了一声,却迟迟没能闭上眼,若一国之君强势而伟岸,不容任何人插手他的婚事,又怎会任由太后骂他骂得如此难听却一丝也不恼?

    西秦大帝的暴烈之名是建在弑父夺位大逆不道之上的,他合该冷血无情到底,没想到竟对生母宽容如斯。

    百里婧睡不着,忘不了梦中那个女人的眉眼,一切的来由便是白日太后那番惊恐不已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活在许多人记忆和传言中的晏染,她忽然很想知道她的故事、她的死。

    死定不是好死,因北郡药王和白岳的欲言又止情绪不稳,因白太后见了她的脸惊恐万分……百里婧的手漫无目的地抚上了枕边人的发,枕边人哼哼着将头靠近她,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微微扎她的脖子。

    这亲昵的举动和酥酥麻麻的触感夺回了百里婧的心神,凝神注视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美不胜收。她恍恍惚惚地想,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也会有和他一样的美貌?是像她多一些,还是更像他?

    ……

    白太后自见过百里婧便一病不起,成了宫中太医的一大心头事,明日后便是封后大典,没了太后娘娘出席,这封后大典多少有些不妥当。

    清心殿那头没什么动静,帝后二人都忙着,礼官、钦天监、薄相众人都在,听着帝后的吩咐,仔细叮嘱需要注意的事宜,众人也向帝后二人介绍要走哪些路、行哪些礼,授予凤印、祭天祭祖等等,务必确保封后大典不出差错万无一失。

    相比之下,白太后的慈宁宫却是乱成了一团糟,白国舅白川、承亲王君越等人经由白太后之口得知了未来皇后的身份,一个个不肯相信。

    白国舅是当年恩怨的参与者,多少比他们这些小辈清楚来龙去脉,却瞪大眼睛惊异道:“太后娘娘,莫不是看错了?当年晏染死的时候我们瞧得清清楚楚,她腹中的孩子的的确确是死了,血肉模糊的一个女婴,她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女儿?莫不是有人在捣鬼?皇帝的心思可重着呢!”

    白太后脸色苍白,一提起晏染的名字,她的身子便禁不住一抖,一看便是经历了天大的恐惧,没有人会忘记那种恐惧的感觉。

    她喃喃道:“不会错,如果不是晏染的女儿,为什么大哥和三哥都回来了?你说还有谁能让他们同时违背十几年前的誓约?回了长安城却连国公府的门都不入,一心只扑在清心殿,定是和那个丫头有关!而且、而且那个丫头她……她和晏染长得太像,太像了,二哥你若是亲眼所见,你定会和我一样……难怪三哥上次那般嚣张,一提晏染他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他们回来报复我了,他们回来了,晏染的死,定会怪到我的头上……”白太后从来胆识过人,不怕什么意外灾祸牛鬼蛇神,加上执掌后宫几十载,她的手上不可能没有人命,却独独对晏染之死无法释怀,始终心虚且惶然,“皇帝一早就算计好了,他一早就知道,现在找着机会了,联合晏氏来报复我!”

    她忽然拔高了声响,抬起头来,喝道:“君越,你所谓的计划呢?你不是说好到了四月你有办法吗!”

    君越听得一头雾水,这会儿见矛头指向他,只得答道:“母后,快了,您瞧着吧,那皇后不是有孕了吗,还能逃到哪儿去?儿臣这便回去同白烨、白湛商议一番,明日的封后大典定不会让它顺顺利利……”

    仿佛一夕之间所有帮手都归了君执那边,连同白家的旧人也都回来了,让人明白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白太后精神不济命他们早早退下,君越与白川一同回了国公府,已经这时候了,也不需再过避嫌。

    白国舅素来对白太后言听计从,自己的主意却是不多,两人下了轿,同往府里走去,见君越心事重重,白国舅便问道:“怎么,想到了什么主意?”

    君越叹气:“连母后也失了方寸,真令人头疼。时日一久,似乎越发对我们不利了。”

    白国舅叹息了一声,他已经折了一个儿子,白家还有什么指望?他想起什么,抬头对君越道:“清心殿那位皇后也是姓白,这件事千万别让你表妹知道了,她的性子你清楚,指不定要怎么撒泼,唉。”

    说完,白国舅便回了书房,君越熟门熟路地摸向后花园——白烨从小身子不好,素来喜静,不在那花团锦簇的东厢正屋大院住着,只在小花园里侍奉他那些花花草草,鲜少见人。

    君越找去白烨的住处时,听下人说二公子去给大公子送饭,这会儿该是在后院,他便又奔了后院去。

    白湛弄成那副模样回来,成了国公府的秘密,为防皇帝来查引火烧身,便在后院安置了下来,守着白家的祠堂。

    君越踏入后院,总觉有些阴森森的意思,门窗紧闭略阴暗的房子里,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坐在角落,白烨正俯身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来,放在那人面前的桌子上。

    听见脚步声,白烨同白湛一齐朝门口看过来,君越不是第一次来了,可瞧见白湛的脸他还是抖了一下,更别提对上白湛狠戾的眼神,像是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难得白烨无畏无惧,神色平静地直起身来,唤道:“哦,是二表兄来了。”

    君越这才回过神来,跨过门槛进了屋内,笑道:“湛表兄,烨表弟。”

    白湛双眸突出,面目狰狞可怖,他没理会君越,夹起一筷子的菜,吃了一口,忽地将筷子重重拍下,哼道:“你们什么事都办不成!如今任由韩晔当了皇帝,仗打不起来,我的解药拿不到,你们的宝藏拿不到,什么事都成不了!还亲亲热热地叫什么表兄表弟?!”

    这番话谁都不爱听,加上白湛嗓子哑了,说话时像有人在撕扯着他的喉咙,便更令人不悦。

    可看在他一无所有的份上,君越也不和他计较,只是将现在的局势说给两兄弟听,让他们一起想想对策。

    白烨不说话,白湛依旧冷笑不止:“抓住那只九命猫,捏住了薄延的死穴,斩断龙椅上那人的左膀右臂,就算封后大典结束了又如何,叫他们窝里反!”

    君越沉吟:“这……”

    “不行,九命猫不能动。”白烨难得开了口。

    白湛斜睨着他,那双眼睛越发可怖:“旁人的事你不管,薄延的事你倒是上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姓薄呢!”

    白烨也不恼,为白湛倒了杯酒,解释道:“大哥,你不可轻举妄动,薄延告诉我,大帝下了杀令,你若是冒了头必死无疑。薄延那人摸不透,之所以会给我递个风声,只因我曾救过九命猫一命,他在还我的人情。你不抓九命猫还好,抓了她,兴许就死路一条了,你以为薄延坐上如今的位置,是靠着那张笑面迎人的脸?”

    没有人否认白烨这番话,薄延不好惹,哪怕他看起来再温和无害。

    白湛狠狠嚼了一口菜,将骨头吐出来,翩翩佳公子已失去了任何风度,被丑陋的面孔和破败的身子折腾出满腔的戾气,他恶狠狠道:“谁又是好对付的?韩晔?龙椅上的那人?像你们这些闲坐着的公子王爷,知道什么是步步杀机吗?!我为了白家出生入死,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你们就只管看着,左右也不会危及你们,还能风花雪月安稳度日!”

    “湛表兄,我知道你受了苦了……”君越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白湛却不领情,直截了当道:“菖蒲那些药怎么样了?”

    “长安城所有的药铺都买绝了,从各地入长安城的药材也禁了菖蒲那几味药,照这样下去,他绝对撑不过四月,我想在明日的封后大典上再来个惊喜,不知可行不可行?所以特来问询两位表兄弟的意思。”君越总算说到了重点,他兴许不是帝王之才,可好在肯听各方建议。

    “说来听听。”白湛道。

    君越在白湛的询问中道出了计策,末了问道:“两位觉得是否可行?”

    白烨沉默,白湛却露出狰狞的笑意:“行倒是行,只是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二弟,你是我们白家头一号的好人,从不与人交恶,不如由你出马玩得更狠些,来个双管齐下,不必再去等龙椅上那人倒下,自有可整治他们的法子!到时候承亲王想要坐上龙椅还不是轻而易举?”

    君越心中忐忑又紧张,急问道:“如何来玩?”

    白湛冷笑,盯着白烨:“承亲王还不明白,若是我这好弟弟肯玩,即便是薄延在又如何?我这个做大哥的可惭愧的很。”

    白烨兴许是被白湛的冷嘲热讽弄得心烦意乱,难得坐不住地起身走开,转过屏风之前,白烨回过头来,道:“我试试吧,若是行不通便罢了。”

    白烨走后,白湛看着君越,道:“若是他日承亲王荣登大宝,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君越仿佛已看到那时的光景,唇边泛起笑意:“自然不能忘,若是他日我坐上皇位,第一件事便是替湛表兄找到解药。即便此番不能对北郡府开战,我也会命人去寻解药的下落,让表兄早日脱离苦海。”

    憧憬总是美好,值得人在幽暗中蠢蠢欲动密谋图画。

    ……

    四月天气不错,长安宫阙熬过了凛冽寒冬料峭春寒,繁花盛开一片祥和。

    御花园内,百里婧在梵华的陪伴下散着步,身边难得没有君执。

    “娘娘,大美人好奇怪啊,见了我也不搭理,匆匆忙忙地跟老薄薄跑了,我要跟上去老薄薄还不让,怕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似的!他们一定有鬼!”梵华叽叽喳喳地控诉着不满。

    百里婧没怎么把梵华的话放在心上,走得累了,她想寻个地方歇一歇脚,便往凉亭里去,才转过一丛盛放的牡丹,她看到了前方一袭素色白衣。

    ...

第309章 晏氏少主

    白衣胜雪,遗世独立,总让人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往事,想起从前只一个背影便令她心驰神往之人。

    随后那背影转过身,露出一张百里婧略略熟悉的面孔,清俊温和,眉目舒朗,可仔细看去,却发现并不相识。

    那白衣男子朝百里婧看过来,手中还握着一枝牡丹,像是被她的忽然出现惊扰了似的。一触及她的目光,男子略略失神,一时没有言语,忽见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花很好看。”

    气血不足,病弱久矣,一开口只说花好看,那眼神分明是瞧见了故人,她对他毫无防备之心。

    白烨微愣,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牡丹,也跟着笑道:“……花再美不及你好看。”随后他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将花递给她:“喜欢的话,送你吧,难得一枝并蒂牡丹。”

    百里婧并没有伸手去接,这时梵华从后面追上来,见到白烨,惊讶地问道:“咦,烨美人!你怎么在这里啊?你的病好了吗?”

    白烨不动声色地收回伸出的手,朝梵华微笑道:“小猫,你也在?”

    “对啊,我早就在了!”梵华孩子心性,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她还是更关心百里婧,和白烨打完招呼便退回百里婧身侧,搀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你不是累了吗?我扶你去亭子里啊。”

    白烨这才面色大变,惊愕道:“小猫,这位是……”

    梵华看向他,一副“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骄傲道:“这位就是皇后娘娘啊,烨美人你要跪下行礼的!”

    平日里的梵华可没这般多的规矩,今日难得如此护主,白烨听罢,脸上闪过了惊讶、好奇、不解种种情绪,终是身子一矮跪了下去:“白烨有眼不识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

    梵华此番很乖,不需百里婧开口,她已解了她的疑惑,笑嘻嘻道:“娘娘,这是薄薄的酒肉朋友,他从前救过我呢,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大美人,所以就叫他烨美人啦,娘娘你觉得像不像啊?”

    白烨,白烨……一个拥有韩晔的名,且与西秦大帝容貌相似的男子,又出乎意料地兼具了墨问的病弱、薄延的沉敛,甚至还被冠以西秦第一豪族的姓氏——“白”。这样一个人,于封后大典前一日出现在她的面前,应当足以令她避之如蛇蝎。

    听罢梵华的解释,百里婧笑道:“这话可不能叫陛下听见了,陛下并不喜欢有人像他。”

    白烨的腰忙又伏下几分,却并无慌乱,只是语气谦卑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白烨不过是与陛下有几分血亲关系,才借得一丝陛下之形貌,区区萤火之光怎敢与日争辉?”

    懂事也是极懂事的,整个西秦无人不厉害,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真假叫人辨不清楚。百里婧看向白烨跪着的身子,仍是软着嗓子笑道:“起来吧。既然是皇亲,以后便也是一家人了。”

    “多谢娘娘。”白烨这才撩起衣袍重新起身,只是敛着眉眼不敢再看她,他手中的牡丹攥得紧了些,没能送出去。

    百里婧笑问:“我对这宫里不太熟悉,所见的也只薄延等人,不知你在朝中所任何职?”

    白烨抬起头来温和一笑,有些赧然道:“回皇后娘娘,白烨并无官职,此番入宫只因太后身子抱恙,微臣久病成医,便来宫中替太后娘娘诊治,无意冒犯了皇后,险些犯下大不敬之罪,还请娘娘宽恕。”

    “原来如此。”百里婧笑,与他闲话家常般道:“想必你的医术不错,年纪轻轻竟比宫中太医更让太后娘娘信赖。”

    白烨的眼神如此坦然,脸色却苍白如斯,的确是久病之人,他似乎不敢看她太久,目光只一扫而过,又敛眉道:“太后娘娘错爱罢了。不过,微臣瞧着皇后娘娘似乎凤体欠安,有孕的身子应当多休息,春日百花齐放,这园中不知是否干净,娘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白烨不曾见过骨瘦如柴的百里婧,哪怕她如今有了身孕,却还是比寻常女子更消瘦些,他方才也不曾发觉她有孕。除却夜夜相伴的枕边人,大约无人知晓她已比往日丰腴许多。

    听白烨说得如此关切,梵华赞同道:“娘娘,烨美人的医术没的说,我被狗咬的时候,是他给我包扎的,薄薄可放心呢。不然咱们就回去吧?”

    “……也好。”百里婧没拒绝。

    梵华正待扶着百里婧转身,余光瞥见白烨手上的花,睁大眼睛惊讶道:“哇,烨美人你的牡丹居然两朵长一起了?我从来没见过呢!给我看看吧?”

    白烨愣了愣,在梵华伸手来拿时,他的手不自觉往后撤去,视线扫过百里婧身后,也滑过百里婧的脸……

    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梵华迷了眼,想去拿花的动作一顿,改为抬手揉眼,待视线恢复,却见身侧立着一道身影,干净的僧袍不染凡尘,竟是那白马寺的法师释梵音。

    梵华一见释梵音,便针锋相对道:“你这和尚好奇怪,走路飘来飘去的,我的眼睛都看不清了,你要是吓着了娘娘怎么办?”

    释梵音挡在了梵华同白烨之间,听罢梵华的质问也不慌乱,只转身朝百里婧拜了拜:“皇后娘娘勿怪,释梵音无意冒犯,明日娘娘大婚,小僧想为娘娘念一段清心经文,故而求见,阿弥陀佛。”

    百里婧眼神并无波澜,淡淡划过白烨的脸,对释梵音颔首道:“法师有心了。梵华,走吧。”

    她并不同白烨道别,白烨却在她转身时道:“白烨恭送皇后娘娘。”

    百里婧未回头,释梵音却毫不遮掩地与白烨对视,二人目光交汇暗流涌动。释梵音临去时视线落在白烨手上,唇边无一丝笑意,连和善也算不上,仿佛那并蒂牡丹是不祥之物。

    待百里婧、释梵音一行去了凉亭,白烨伫立在原地,将手中的牡丹一点一点握紧,脚步回转,绕过了牡丹花丛。

    这时,茂盛的草木那头走出个身穿华贵锦袍的男子来,问道:“怎么样?成了?”

    白烨沉默半晌方摇头,语气平淡:“二表兄,此番我失算了,成不了。”

    “为何失算?!”被称为二表兄的正是承亲王君越,他在此等候多时不过为了好消息,却不想听到“成不了”,他的声音不由地拔高。

    白烨眉头微微一皱,转头朝凉亭方向示意:“方才我要是再多呆一刻,我三叔该提着他的剑杀过来了,她的身侧不好接近。”

    君越顺着白烨的目光看去,果然见白岳正提剑巡逻,不离那位“皇后”百步远,他又是气又是失望:“烨表弟你用毒出神入化,神不知鬼不觉便可置人于死地,方才的距离已是绰绰有余,她想躲不可能躲得过。”

    白烨松开掌心的牡丹,娇艳的红粉色变得血红,像是淬了毒的锋刃,他仍旧平静,叹了口气:“她身边有高手,我的毒在他面前讨不了好处,方才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我便有些心神不宁。二表兄,此番我们遇着劲敌了。”

    “谁?那个西域来的和尚?”君越难以置信。

    白烨不愿再多说,他向来口风紧,不肯同他们掺和太多,此时只规劝道:“二表兄,明日的封后大典最好不要惹出事来,否则我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陛下先前那般密不透风地关着她,今日却被我如此容易地撞上,二表兄不觉得奇怪?他们或许早有圈套,只等我们往里钻。我回去劝劝大哥,罢手吧。”

    君越被白烨的一番话搅得心下忐忑,可他是破釜沉舟之人,早已没了退路,一旦东窗事发那人追究起来,他的一切都完了,何况,他还有太多的疑惑未解,君越遂急道:“我方才离得远,没看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着实难以想象何妨妖孽能叫那人看上,不仅宠爱有加,还能将太后吓得凤体欠安,难不成和他一般是个蛇蝎女子?面上瞧着便凶神恶煞?据说是个丑女人野女人,是否属实?”

    君越全靠臆测和道听途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黑甲军守得密不透风,这数月以来,他窥探不了那位“皇后”的真容。

    本是一段沉不住气的话,白烨听罢却微微慌神。想起方才那张不施粉黛的绝美容颜,因身体不适略显憔悴,她从前想必更美些,说话也温温柔柔,像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书里写的江南的绵绵细雨,比大秦长安城的女子细腻许多,和“凶神恶煞”“蛇蝎女子”这些词扯不上半分。

    白烨甚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牡丹,一枝双开,十分罕见且……带毒。这是他先前要送和最后未送出去的缘由。

    “烨表弟?”君越察觉到白烨的失神,唤了一声。

    “恩?”白烨很快回过来,却换了一番说辞道:“太后据说是被一个死去的女人的脸吓着,想必她长得很像她母亲,不像三叔。二表兄,若是照太后的说法,她是三叔的女儿,我的堂妹……”

    君越的心乱成一团糟,才不想去管她到底是什么人,听了白烨的话,他有些吃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算着她长得像谁?就算她是三舅舅的女儿又如何,是你的堂妹又如何,白露还是你胞妹啊!烨表弟,你怎么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君越估摸着从白烨这儿再摸不出什么东西来,气得转身便走:“我去同二舅舅和湛表兄商议商议。”

    白烨在白家向来是做不了主的,除了制毒用药,旁的一概不管,是以君越在他连用毒也失手过后,便不打算再和他纠缠下去。

    君越头也不回地走远,白烨却蓦地转过身,隔着花木的缝隙,遥遥望着凉亭内几乎看不见的身影。花很好看,她分明从他身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像是遥远的久违的故人……

    君越其实未曾听他说完整——若她是三叔的女儿,他的堂妹,便也是姓白。白什么呢?她的名字?

    可无论她叫什么名字,都是白家人,不是吗?

    白烨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心里渐渐起了念,却无法同一人言说。

    世间最寂寞,莫过于此。

    ……

    “喂,和尚,你要念经啊?”

    自从上回在转经台听这和尚吹牛之后,梵华一见着他,就无法自拔地想要撩拨他。因此扶着百里婧在凉亭内坐下后,梵华便斜睨着释梵音,毫不掩饰她没来由的敌意。

    湖心亭,四面都是水,虽然不远处有黑甲军守卫,还有那位拿皇宫当城池江山守护的白岳大元帅,可整个西秦皇宫想必都找不着如此适合谈谈心的地方了。

    释梵音看了一眼梵华,没理会她的无礼,只面向百里婧,他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沉稳如常,声音却分明掺杂了几分压抑:“娘娘,在诵经之前,可否听小僧说一个故事。”

    百里婧似笑非笑,明知故问:“哦?佛门的故事?”

    她一早知晓释梵音的出现并非那般简单,无论是昨日在转经台,还是方才在御花园,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神色里甚至还有几分莫明的委屈,仿佛拿她当慈悲的菩萨或圣人,希望她能普度众生。

    梵华的头又开始疼得厉害,她一把揪住了释梵音的手,怒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一出现我就头疼,心里也疼,你还想祸害娘娘!我杀了你!”

    梵华的声音格外孩子气,可她再一次失控,眼中满是恶狠狠的杀意,她自己死了无所谓,不能让娘娘受人祸害!只要有人敢碰娘娘,她会和他拼命!即便是薄薄也不行!天下间任何人都不可以!

    然而,释梵音却并不曾因梵华的失控而退缩,他也不曾有半分恼怒,只伸手截住了梵华的手。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力道和手段,梵华被制住后忽地不吭声了,释梵音的脸色白得不似活人,以悲悯的目光望着她:“第一次见到我,就应该已经认出我了对不对?觉得痛苦是吗?被选中的孩子没有一个不痛苦。你问我是谁,若以血缘来算,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晏氏家族中独一脉拥有雪狼的嗅觉,能一直闻到人的骨子里,嗅到血的味道,所以,你是否一看到少主人就觉得她的血很特别?”

    他直接抛出问,不再藏着掖着,逼得本就头痛的梵华彻底懵了:“……你怎么知道?你说……你是我的谁?”

    释梵音这时却顾不得梵华,抛出的问和答不过为了让一人知晓,他蓦地转身朝百里婧跪了下去,声音哽咽:“晏氏部族晏音与胞妹晏华拜见少主人。”

第310章 双生白鹿

    见释梵音做出这等大动作,百里婧倒也不曾意外,只抬眼看了看长廊那头,果然瞧见那位大元帅正赶过来,不肯让任何人接近她,对谁也不肯放心似的。

    百里婧收回目光,望向被唬住的梵华:“小猫,你过去同大元帅说,我正与梵音法师探讨佛法,叫他不必担心。”

    这些日子以来百里婧同白岳所说的话未多于五句,父亲不是父亲的样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恪守分寸,女儿也从不是他的女儿,疏离冷漠,未肯交出半点真心。

    梵华瞅着释梵音跪下且伏低的身子,她虽有许多疑惑未解,却不知为何已在心底默认了释梵音所言非虚……

    梵华难得声音低下去,拧巴应道:“……哦。”

    她一步三回头地下着台阶,之后又加快脚步急匆匆朝白岳奔去,惊扰得宫人纷纷看过来,连远处的白岳也提了提气,面色森寒,险些飞掠过那片碧澄澄的湖水,将来历不明的僧人斩于剑下。

    “冒充法师入宫哄骗陛下,你该知道你所犯的是欺君之罪,为何你如此笃定我有兴趣听你说故事?”

    这地方再无旁人,百里婧似笑非笑望着释梵音道。

    释梵音大着胆子直起身,对上了百里婧平静的眸子,应道:“晏氏遭劫,岌岌可危,族人勉力活着,不过苟延残喘。晏音深知时日无多,龙潭虎穴也只好一闯,还请少主人听晏音把话说完。”

    秘密近在眼前,却不知秘密是否为镜花水月一触即散。百里婧的手抚上小腹,又想起昨夜的梦来,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女人始终盘亘不去,她空洞的双目、眼角的泪、身下的血……

    百里婧沉默一瞬,再开口,语气仍旧不明喜怒:“既然你说你是晏氏之人,我倒有话问你。”

    “谨遵少主人吩咐,晏音知无不言。”释梵音垂首道。

    百里婧不去和他讨论“少主人”的敬称,沉吟问道:“听你的意思,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晏氏的少主人,可你的年纪这样轻,左右不会比我年长,你又知晓多少当年事?比如晏染之死。”

    释梵音听她提起晏染,语气竟如此平常,不由得微微拧起眉来,沉声道:“少主人,大小姐是您的母亲,您不可直呼大小姐的名讳。”

    百里婧的神色无甚波动,可手指却微微地捏紧了些,她在提起“晏染”这个名字时心头的异样不可为人道——她的母亲以另一个女人的样子真真实实地活在过去十七年的岁月里,她曾承欢膝下无忧无虑,也曾随手丢弃无枝可依,无论如何,这些年她从未将“母亲”二字与另一个陌生的素未谋面的女人想在一处。

    见百里婧似乎并不愿深究这个问题,释梵音呼出一口气,又道:“当年大小姐之死虽震惊族人,可亲眼目睹是非曲折之人不过二三,其中便有晏月姥姥。也是姥姥施蛊,命我们来寻少主人。历时七年,总算有所收获。”

    不是第一次听到“姥姥”这个称呼,记不得前尘往事的梵华便曾失控说起“姥姥”。百里婧牵起唇角,眸中却有莫名怒意:“听起来姥姥倒是个厉害的人物。可若她目睹了晏染之死,为何不救她,任她被人开膛破肚?”

    “少主人有所不知……”释梵音神情忽悲,稳了稳心神才道:“大小姐当年并非被人开膛破肚,是大小姐亲手剖开了自己……”

    百里婧双眸倏地一眯,释梵音接着道:“大小姐当时中了毒,且身陷重重危机,为了保住腹中孩子,大小姐剖腹亲手取出了孩子……少主人也许会怀疑,剖腹取子对寻常人来说定是立时毙命,然大小姐曾是晏氏少主人,拥有晏氏少主与生俱来的灵力。大小姐以灵力自保,必是历经了没顶痛楚,在姥姥寻到大小姐时,大小姐将活着的孩子托付给了姥姥……”

    “……活着的孩子?”百里婧自己也未察觉嗓音微颤:“你的意思是,晏染怀的是双生子?我活着,而另一个孩子死了?”

    若果真如此,倒是能和白岳、白苍所言对上,那些秘密残缺不全,每个人有不同说辞,只能借由碎片拼成完整过往,去摸索十几年前的真相。

    释梵音摇头,脸色白得吓人:“除却死去的那个女婴,大小姐将两个活着的孩子托付给了姥姥,若母子平安,少主人您原该有一双姐弟。当时正值东兴西秦两国交战,姥姥在赶回鸣山途中受了伤,不慎将少主人您遗落在战场上,只带回了小主人。晏氏古训中说,‘双生白鹿,晏氏孤绝’,起初族人以为少主人已不在人世,可这些年即便族人接二连三死去,鸣山谷底的鹿桑花却开了一年又一年,姥姥和长老们说,也许少主人尚在人世,也许晏氏尚有一丝存活之希望。今日晏音能寻得少主人,便是上天怜悯晏氏之殇……”

    释梵音话音刚落,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湖面的声音,湖水起了褶子,百里婧循声望去,眼前一片空,心里一片空。

    她的确不曾想到这一层,剖腹取子已然不可思议,三生子、双生白鹿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她回过神想斥责释梵音信口雌黄,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僧人面容哀伤,有垂死之态。

    静默许久,手指抠痛了她的掌心,百里婧才恍然醒来——世上多的是垂死之人,她曾见过绝妙的伪装,身中九箭而不死,一剑穿胸血流成河也能好端端活着,最温润的面容下藏着一颗杀人如麻的心,将她那些年的天真和爱人之心碾碎成灰。

    时至今日,她又怎会再对何人起怜悯之心,轻易被他的三言两语所蛊惑?面色苍白也好,神色忧郁也罢,哪怕这个半僧半俗的男人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信他。

    百里婧忽然笑了,对释梵音道:“你说你辗转半生寻我,我并不会感激,你的族人如何死伤无数惨痛壮烈,我也无知无觉。甚至我会禀明陛下,你冒充白马寺僧人入宫行骗,企图以佛牙舍利欺瞒陛下损伤大秦根基,不日你便会被处死,免去颠沛流离求而不得之苦,岂不美哉?”

    她的声音温柔毫不凛冽,语气却冰冷彻骨,全然一副铁石心肠,哪怕她如今身怀六甲,却并不会因此存着更多的怜悯之心。

    听罢百里婧的无情威胁,释梵音似忽然放心了,微微牵动唇角笑了笑:“少主人能如此作想,便是晏氏的福气。原以为有人会借少主人的温良再下毒手,如今看来少主人比晏音想象中刚强得多。”

    释梵音意有所指,百里婧略一思量便已明白:“牡丹有毒?”

    释梵音点头:“不过有晏音在此,不会让少主人再受损伤。”

    百里婧冷然一笑,站起身来:“你还是想想如何自保为上,我的安危不需要你操心。”

    见她要走,释梵音仍旧跪地目送,宫女忙上前搀扶她,携着百里婧走过曲桥,往清心殿的方向去。

    这时,梵华匆匆跑上台阶,看了看远去的百里婧,又望着跪地的释梵音,急问道:“你真是我兄长?为何我一点也记不得你?”

    释梵音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抬手摸上梵华的头,眸中怜悯而哀伤:“你不再记得我,也不再记得部族,可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和你的使命,记得要好好保护少主人,已属不易。你看,你叫梵华,我叫梵音,哪怕你改了姓氏,仍没有忘记你的名字。”

    和老薄薄逗弄宠物般的抚触不同,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无欲无求,只有无限的温柔和怜惜,梵华心智未曾开化,却能明显察觉到二人的差异。

    她没有像扑进老薄薄怀里撒娇那样扑进眼前这个人怀里,却以仰视的姿态望进释梵音的眼中,大力地按着自己的头,努力想记起往事:“娘娘和你是一家人我相信,因为你们都长得那么好看,可是我……和你们哪里像啊?我想不起来姥姥的样子,想不起我的家在哪,我没有办法带娘娘回去……”

    释梵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除了一张占了便宜的小脸,完全没有腰身可言,像只被养得很好的肥猫儿。

    释梵音弯起唇,将她的手从头上拿开,轻捏了捏她的肩膀,笑道:“嗯,其他地方都像,只是胖了些,我们晏氏没有从来长得不好看的,你这样已经很好看。我已经来了,可以回家了。”

    梵华感动极了,有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愫,温暖地熨帖着她的心,比满桌子的菜肴糕点还要舒心,她眼泪汪汪的望着释梵音:“老薄薄一直嫌弃我长得胖,好多次不肯给我饭吃,我现在有名有姓有哥哥,再也不要听老薄薄啰嗦了。不过呢,你要不是和尚就好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释梵音听罢她天真抱怨的口吻,和口中三句不离的“老薄薄”,眉目柔和全然欣慰,喃喃道:“这些年你过得应当不错,那就好……”

    ……

    此时的清心殿正殿,帝相对坐,话完了机要大事,听罢探子回报,帝相二人一时无话。

    薄延向来唯命是从,大帝不开口,他便沉住气。

    已是四月,大帝的汤药不断,喝完一碗汤药,狭长的黑眸漾出异样的光,径直嘲笑薄延:“听这意思,九命猫是被妖僧拿下了,没吃他一口饭也肯跟着走,那妖僧的确不凡。”

    这“妖僧”一说本出自梵华的口无遮拦,如今从大帝口中听来,像是下一刻便该降旨烧了释梵音,好成全“妖僧”二字。

    薄延着一身天青色常服,气质温润如上好青瓷,他神色如常,眼眸沉静淡然,不肯失了半点分寸道:“养猫是这样的,好奇心重,微臣早已惯了。”

    大帝放下药盏,眯起狭长黑眸,似是看透了薄延的口是心非:“那妖僧是冲着皇后来的,薄相可不能暗下杀手。一个聂子陵也就罢了,朕可记得薄相的手段。”

    当初薄延将聂家老幺指派去做两国使臣,险些害得大帝归国无望妻离子散,若真算起账来,薄延早该吃不了兜着走。

    薄延忙应道:“陛下多虑了,薄延从来用人不疑用人惟贤,陛下怎会以为薄延徇私舞弊?薄延惶恐。”

    大帝似笑非笑:“白烨倒不愧是薄相的好友,皇后那种性子,也肯同他好好说话。”

    薄延眉头一颤,便听大帝问那探子:“你方才说皇后对白烨笑了?”

    探子如实以报:“皇后笑对白二公子说花很好看,白二公子说,花虽美,不及皇后好看。”

    大帝唇角弯起,似是不曾听明白,跟着念了一遍:“哦?花虽美,不及皇后好看?”他的声音空阔辽远,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这笑在薄延听来可谓警告。

    薄延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仿佛在御花园中同皇后攀谈的并非白烨,而是他薄延。

    在大帝眼中,薄延与当初东兴荣昌公主的驸马爷十分神似,曾博得荣昌公主的当面赞赏,如今他薄延的“好友”白烨又引得那位去国离家的荣昌公主一笑,本是不相关的两件事,如今却合成了一桩大案,叫他薄延无处可躲。

    薄延忙离席跪地道:“陛下,皇后娘娘的美貌本就绝世,难得有钟爱之花,微臣这便命长安府献上珍稀牡丹,为明日封后大典增色,以博娘娘同陛下开怀。”

    饶是桂九再能忍,这会儿也止不住低下了脑袋憋着心内的小九九,大帝心情不佳,算起账来毫不含糊,连陈年旧账也要翻出来斤斤计较,得亏是薄相,还能装糊涂岔开这死局。

    大帝见薄延跪下答非所问,倒也不再存心治他,只是道:“薄相如此体贴朕意,深得朕心,明日封后大典,便依仗薄相事无巨细地办妥了。朕这会儿该回宫去瞧瞧朕的心肝了,薄相的猫儿便叫那妖僧逗一逗,朕想瞧瞧那妖僧的能耐,切莫打草惊蛇……”

    薄延眉心微蹙,垂首应下:“薄延遵旨。”

    大帝起身回偏殿,薄延随后也迈步出去,脚不偏不倚走着不该走的那条道儿。

    方才听探子说起小猫同释梵音的谈笑,薄延本不以为意,可如今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瞧见小猫乖巧地坐在石凳上,双手托腮听释梵音说话,薄延的唇微微抿了抿。

    他甚至故意走过与她隔水相望的桥,梵华往日耳聪目明,他一来她便知晓,今日他站在桥上好些时候,她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妖僧的脸,好奇地听妖僧的唇一开一合地说话。

    什么话那般动听?

    薄延心头的火蹭蹭地往上冒。

    仇五眼力见十足,见自家相爷脸色奇差,他只好做那出头鸟儿,隔着一道桥的湖水唤梵华道:“小猫,相爷来看你了!”

    都是有内力之人,仇五并不曾喧哗,梵华也听见了,她转过头来,见到薄延,也没了往日的雀跃和欢喜,甚至连誓死效忠皇后娘娘后对他的防备之心也不再有,只是不咸不淡地应道:“哦,老薄薄你来了啊?我这会儿没空呢,你走吧。”

    仇五的唇角抽搐,心知犯了大过,原本相爷好端端站着倒也无碍,如今被小猫儿嫌弃拂了脸面,可如何下的来台?

    果不其然,只听薄相凉凉笑道:“谁让你自作主张叫她?我不过入宫面圣,顺便同礼部谈谈明日宴席之事,她不想吃喝不想入席,何必强迫她?”

    这话明里是责问仇五,暗里却是在勾着小猫儿的胃口,若是往日,小猫儿早该闻见了香味,闹着要去吃最好的国宴。

    可这会儿小猫儿分明听见了,却只瞅了薄延一眼,转而去问释梵音道:“明日有宴席呢,你能去吗?”

    这口吻听话又善解人意,她何曾这般对待薄延过?

    薄延淡然沉静的眼眸划过释梵音的侧脸,这妖僧早发现他来了,却对他并无多少热忱,半点不及昨日初见时的恭敬,似乎还带有隐隐约约的防备之心。

    妖僧起身对薄延一颔首,算作招呼,随后耐心答复小猫儿道:“听从陛下安排。”

    “倘若你不去,我也不去!”梵华竟毒起誓,随后才想起薄延来,扭头张牙舞爪地问薄延:“老薄薄,明日宴席,你能让他去吗?”

    薄延温润如玉的面孔早已被她气得揭下,他在大帝面前维持的再好的风度也撑不过她的没良心。好一句“你不去,我也不去”,连吃都不再上心的小猫儿,还有什么能勾住她的魂儿?

    薄延也不理梵华的询问,抬脚便走,半句话也不留。

    梵华在他背后叫:“老薄薄,你什么意思啊你?别以为你是大美人的人了不起!我还是娘娘的人呢!”

    薄延牙关紧咬,才逼得自己不理会她的大呼小叫半分不服软,又听她好言好语地安慰释梵音:“别担心,我去求大美人,大美人对我也很好,才不像老薄薄怪里怪气的,我以后都不要吃老薄薄家的饭了。要是快饿死了,我们就在路边讨饭一起吃,好不好?”

    在这个燥热的初夏隅中时分,薄延头一回在生人前失了风度,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湖心亭内的梵华,她与妖僧说话时的口吻十分认真,并不似当初哄着聂子陵给她做菜做汤,还在耐心等着妖僧回应。

    去讨饭?她一个一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在吃,少吃一口都要闹半天的小胖子要跟人去讨饭?

    谁家好吃好喝给她买下全京城仅次于皇宫的厨子,谁亲自下厨饿了喂渴了喂地伺候她长这么大?

    跟聂子陵私奔也没这么严重,跟谁私奔都不严重,她现在要跟一个和尚去讨饭!妖僧果然能勾人,才过了一日,便能叫她喝下*汤!

    薄延隐藏多少年的刻薄本性暴露无遗,冷笑了一声问梵华:“讨饭?你准备讨些什么来吃?若你能饿上一日不食,我跟你去讨饭!”

    梵华眼神躲闪,却在余光瞥见释梵音时硬气了起来,站起身挺直了胸脯道:“我才不要你和我一起讨饭!老薄薄你让大美人再给你找几个女人吧,不然你们家的口粮都吃不完了!我以后不会再回去吃饭了!”

    薄延气得发抖,昨日在陛下面前,他以为她乖巧护食,护着口粮便是霸着他,如今竟不要口粮不要他,当真是寻着了靠山,为了一个和尚……

    和一个孩子计较伤心伤肺,薄延疯了才和她在人前理论,他压下那些狠劲,没将她从妖僧跟前提溜回来已是客气,冷声道:“你最好去讨饭,饿死你小胖子!”

    放下这狠话,薄延当真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那声咬牙切齿的“小胖子”气得梵华哇哇大叫,冲薄延的背影喊:“你才是小胖子!你们全家都是小胖子!”

    薄延没再理她,仇五回头冲她笑,梵华感觉在兄长面前失了面子,咬着唇扭扭捏捏道:“我果然不像娘娘和你那样好看,老薄薄骂我小胖子!”

    释梵音脸色白得透明,目睹二人争吵的画面和堂堂大秦丞相恶狠狠的那句“小胖子”,他竟笑起来:“多谢他这些年照顾你,对你这般宽容忍耐。”

    梵华弄不明白为何她的兄长会替老薄薄说话,她只想表明对兄长的真心和想要回家的迫切,不惜捞出陈年往事来诋毁薄延:“才不是呢!我是他的童养媳,没有了我,他就没老婆了,他当然要对我好!可我现在记不清从前的事情,都是因为老薄薄射了我一箭,我险些就死了!”

    释梵音握住她的手,温和笑道:“不记得未必是坏事……你的名字是他取的吗?”

    梵华点头:“嗯。”

    当梵音散去,三千梵华中,我只念你的名。

    ……

    大帝回到寝宫时,见他的心肝正在试尚衣局改过的婚服,听到通传声,她转过身,携着婚服上明暗交织的图纹走上前来,毫无防备地搂住了他的腰。

    依偎的姿势,全然不等他主动靠近,给了他没顶的惊喜。大帝愣了一瞬,便张开手臂回抱她,低头吻她的额际:“小心肝,半日不见,想朕了?”

    她在他怀里闷不吭声点头。

    大帝的心融化了,抚着她的脸,笑道:“朕也想你,站着想,坐着也想,抱着想,亲着也想……”

第311章 立后大典 1

    他的妻听罢这情话,什么都没说,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仍旧只是抱着他。她的身量原就比他矮小许多,将将能靠上他的肩头。此时面贴着他的心口,发顶蹭着他的下巴,双手环着他的腰身,像是长在他怀里似的牢不可破。

    甚至,她此时着一身玄黑底色婚服,与他的玄色常服也十分相衬,任谁瞧见,也会一眼明了她是他的枕边人。

    这清心殿往昔空空,因她而有了些许活气,无论是在当初清苦的东兴左相府偏院,或是如今大秦皇帝的寝宫,有她无她,只他一人冷暖自知。

    这冷暖自知,竟让大秦皇帝一时没了言语,有声的情话和无声的依偎……他似乎更偏爱做个哑巴,不论名姓是墨问还是君执。

    可做久了帝王,一颗心再不会单纯无害,即便得他的妻如此亲昵,他肯抱着她直至天荒地老,他却深知地老天荒要耗费太多时日,他从不做这痴梦。他深知她如此亲近他必有缘故,若是那妖僧能有这种本事,在与他的妻交谈过后,能让她依赖他如此之深,他当去感谢妖僧才是。

    任她抱了好一会儿,大秦皇帝抬手顺着她的背抚上她的发,略粗糙的掌心捧着她的半边面颊轻轻摩挲,哄道:“小心肝,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朕,朕在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声音低沉辽远,不似远方山峦,竟似这万里河山,沉甸甸地让人觉得脊背发冷,腰杆却不由地挺直了。

    百里婧的手在袖中握紧,仰头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令人过目难忘的狭长美目,里头倒映着她的影子,只这一点与从前在东兴时别无二致。

    他的面貌陌生又熟悉,脸上被她抓挠出的伤痕已淡得看不见,整张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完美无缺,却又似是而非地让她看不真切。

    百里婧盯着他微微扬起的唇,单是凝视这张会说话的漂亮嘴唇,她便将一颗心缩了又缩,无法对他掏出心肝,只问了一句许久以来想问的话:“当初在突厥大营,陛下特意以身犯险救我?”

    她从突厥大营获救之后,听到很多有关西秦参战的传言,被突厥蛮子踩坏的虞美人,成了西秦开战的借口。坑杀十余万俘虏,西秦大帝的暴戾九州皆知,造下的罪孽之深,将会永载史册遭千秋共唾。

    原以为那场暴戾与她无关,只是西秦和东兴交好的契机成了她偶然获救的引子,此后他被骂残暴,她俘获民心,可谁会知晓其中另有隐情?

    后知后觉迟钝如她,忌惮着西秦大帝的狠毒,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落在他的手上——不,她一早便落在他的手上,比她所以为的还要早。

    从方才见过释梵音回来,她便有太多的话想说,她想告诉某个人,她如此不珍视的性命,是另一个女人牺牲了自己换来的,开膛破肚血流成河,只为了保住腹中孩子。

    如果释梵音说的是真的,这种恩情,她该怎么还?那个牺牲性命护住她的女人,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她的生便是那个女人的死,让她痛彻心扉的骨肉亲情,又给了她峰回路转的迷惘和不安。

    她想见晏染,可晏染已死,只留下传说中的母女合葬坟冢,她甚至想过回东兴去问问那个凤座上的女人,爱过她吧,十七年的养育之恩,也是爱过她的吧?哪怕要她替真正的百里氏太子去生去死?可那个女人也已不在人世。

    她想找个人商量、问询,期盼他们能感同身受,可环顾陌生的西秦皇宫、威严肃穆的亭台楼阁,即便这里有再多所谓的“故人”和“亲人”,薄延也好,袁出也罢,小猫儿也好,或者是白岳大将军、北郡药王,又有哪个是她能肆无忌惮说话的?

    她无法信赖他们,即便是所谓的血亲,即便他们标榜可为她生为她死,任她予取予求,可对她而言,他们不过是些陌生人,陌生到她连吐露一字一句都需斟酌再三。

    这偌大的西秦皇宫,即便开满了华贵的牡丹和温柔的海棠,对她而言,仍是故国他乡。

    唯有他。

    她的枕边人。

    既熟悉又陌生。

    可笑,她在获悉秘密摇摇欲坠时竟只能抱住他,本能地抱住他。只有他还记得从前的所有,记得她曾经的名姓,这偌大的西秦倘若还有人能懂她的痛,只有他。

    此刻后知后觉地惊醒,才发现他是一国之君,并不一定肯再听她絮叨她的求而不得惶恐万分。

    他是她的夫君,可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和君,唯一可笃定的只有——他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他还会有很多别的孩子,如同远在东兴皇宫的那个中年帝王,膝下子女无数,一早忘了那个已住进衣冠冢的虚假女儿……

    君执也不曾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那双狭长眉目有一瞬的紧缩,可他并不打算瞒她,身份早已揭穿,他没必要再替自己开脱或是扭捏造作地辩解。

    两指轻轻捏住她微抬的下巴,君执低头吻了她的唇,和当初在突厥大营时的吻一模一样,只是更添占有欲和熟稔的亲昵,他随后微微弯唇否认道:“不,小心肝你错了……”

    百里婧不曾眨眼,听他继续含笑道:“朕唯一用心浇灌过的虞美人,去把她完好无缺地找回来,怎么能算以身犯险呢?这是朕的本分所在。”

    他不躲不避,承认时还不忘调戏他的妻,明明他知道戴面具的自己曾出现在她的梦里,几次三番搅得她夜半惊醒,抱着他吐露梦魇。可谁能想到那些夜晚,身边的人、梦里的人竟是同一个?

    百里婧一时无话可说,眼神却又黯了几分,她在西秦大帝的眼里从来愚蠢之极,当时的他是以怎样的心思看她一路跌跌撞撞自以为是?越回想往事,越觉喘不过气,呵呵,她在谁的眼里不是自以为是愚蠢之极?师父、大师兄、木莲、舅舅、父皇母后,会不会还有赫?

    “难为陛下了……”百里婧忽然低低笑了,说着场面话,环住君执的手臂松了些,依恋少了许多。

    君执察觉,单手搂紧了她的腰,她隆起的小腹重新贴着他,腹中的孩子仿佛便夹在二人之间。

    君执没让她躲,迫使她直面他的目光,他唇边的笑已收了,狭长的眸中却有柔光:“婧儿,提起往事,朕如今没什么不可说,你想知道的,朕都可以告诉你。无论你承不承认,肯不肯信,那个戴着面具的朕与陪在你身边的朕,爱你爱得咬牙切齿却又殊途同归。你心里若还有气恼,不妨说出来,朕做错的事,朕会极力弥补,心事都堆在心上,孩子怎么受得了?”

    百里婧愣了一瞬,抚着自己的小腹,又微笑起来,道:“陛下说笑,我如今也没什么不可说,好的歹的都已经这样了。只是今日我听说了一个故事,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有些感慨罢了。”

    “哦?如何不可思议?”君执似乎听得认真。

    “血亲不可思议……许多人在勉力活着,沙场上、废墟里摸爬滚打,让从前的我觉得男女之情不过如此,连骨肉亲情也刻薄极了。可听完那个故事,想到我们的孩子,我竟觉得恍如隔世。这世上,我已有了一个最爱的人儿了,他长在我的腹中,以我的血肉为骨肉,我活着,他才能活着……”百里婧笑着回答道,她的脸上、眼里满是笑意,慈爱得让人心生暖意。

    她仰头望着君执,笑容不减:“陛下,我想快些养好身子,再也不会让他受委屈,我会爱他,保护他,哪怕以性命为代价……这才是一个母亲吧?”

    百里婧一早就知道,在西秦大帝的面前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也许他一早掌控一切,他看透了所有,只等她开口说。即便她不爱他,可她不能否认她仰望着他,她是工于心计里的初学者,而他已然炉火纯青。

    “恩……这才是一个母亲吧?”君执听罢,摸着她的头,随她念了一遍,也笑了。她还是诚实的,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最爱的是孩子,为了孩子,她再也不会做傻事。

    那个莽撞的只有一身孤勇的少女,快要成为母亲了,他欣慰又觉苦涩,他想要的那颗纯真的心,缝了又补的那颗赤子之心,眼看着要到手,又眼睁睁看着它碎成了沙粒。他修了又修,呕心沥血,无计可施,如今她为了孩子自己忍着泪一颗颗缝起来,收藏好,只肯给孩子了。

    真嫉妒啊他。有些人生来可得权势地位,有些人还未出生便得了一颗真心。

    可他不能嫉妒,将心底的恐惧压下,也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搂他的妻入怀,一遍遍哄她:“小心肝,孩子已得了你的最爱,宠坏了不好,所以朕将朕的最爱给你,其次给他,恩?”

    百里婧已听够了甜言蜜语,可大秦皇帝乐此不疲,她伏在他怀里没吭声,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当初在东兴左相府“有凤来仪”,受了刺激脱去一身血衣的她压着他在床榻上,吵嚷着要和他生一个孩子……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好像前世今生般遥远。

    可无论她承认与否,旧时光里那段长长的难堪的路,身边这个人曾陪着她完整走了下来,不管是以何种卑劣的、让她难以释怀的身份。

    ……

    大秦荣昌元年四月初十,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整个西秦大地一片欢腾,尊贵的大秦皇帝孤身二十五载将要立后,那位出身白家的皇后即将揭开面纱,从此大秦将有国母,皇嗣指日可待,大秦基业千秋万代也不在话下。

    帝王的婚事影响着帝国的国祚,是除了社稷之外的头等大事,各州郡官家进献贡品之外,各地的百姓也多有庆贺——天子脚下长安城中的巨富商贾们为贺大帝立后,开仓施舍米粮,大门大户熬粥捐赠乞人,这一日,即便是长安城内最落魄的乞人也个个念叨着陛下万岁。

    而此刻的西秦皇宫清心殿内,迎来人生中头一等喜事的大秦皇帝竟微微俯身立于铜镜前,手中绕着乌黑如墨的细软发丝,虽不出声抱怨,可眉宇间已有不耐。

    几位宫女在一旁瞧着大气也不敢出,却还是抖着嗓子道:“陛下,若是手酸,让奴婢来为娘娘绾发吧?”

    堂堂大秦皇帝,跟几缕长发较了劲,他可力拔山河,却不能撼动几缕长发,那在宫女们手里如斯轻巧的物什,到了他这儿却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大秦皇帝见惯了各种场面,再心浮气躁,神色仍旧镇定自若,他朝镜中瞧去,见他的妻气定神闲地等,全然没有一丝焦虑和责备,他凑过去吻了她的脸,商议道:“小心肝,朕虽想亲手为你绾发,奈何这立后大典的头饰太繁杂,朕便盘了第一层,再让她们去弄。恩?”

    百里婧看着镜中的他,点了点头:“好。”

    “陛下,您自个儿也要更衣束发,吉日吉时耽误不得的。”一旁的孔雀终于忍不住道。为防不测,今日他们这些暗卫都将寸步不离帝后左右,孔雀为北郡药王义女,身份自然不同,又因是女儿身,陪侍皇后身侧无可厚非。

    大帝没出声应孔雀,继续同手里那几股细软发丝纠缠,往日寒波生烟般的黑眸柔情缱绻。

    孔雀的手在身侧轻轻握紧,却终究无力地松开。从前在东兴左相府隐姓埋名时,大帝的心何其冷硬,得知自甘堕落尊贵娇宠的东兴荣昌公主下嫁一个活死人病秧子,大帝存着看笑话的心,亲自去前院拜了堂……

    谁知天命难测,大帝如今陷得不可自拔,亲自为她绾发描眉,这位死过一次的荣昌公主倒是气定神闲,未再有一丝新嫁娘的羞涩。

    梳妆时,大帝仍在一旁望着,没舍得挪开,许久未见他的妻好生打扮,一擦上胭脂水粉,她整个人便换了模样,将原本苍白的脸色遮住,透出从前的九分好颜色。

    待宫女替她抹了唇脂,大帝忽地低头吻上去,吃了浅浅的一抹红,宫女们在一旁惊愕地瞪眼,险些将手里的胭脂滑落。

    可皇后似乎对这亲昵举止见怪不怪,仰头望着他唇上的那抹红,弯起眼睛叹息道:“陛下别胡闹了,快更衣吧。”

    大帝以手抚唇,印了一指腹的胭脂色,他的脸生得太美,却不似女人般娇弱妩媚,方才的偷香举止,很有一种地道的纨绔劲儿。可想而知大秦皇帝本应是长安城纨绔之首,他藏了多久的本性在他的妻面前暴露无遗。

    他听罢他的妻叹息,只眯着眼笑,狭长的黑眸风流脉脉:“立后大典,人人想看的只是皇后,朕今日不过是陪衬罢了,有什么要紧?”他说着,忽地又凑近他的妻的脸,低声笑道:“婧儿,这唇红虽好看,却不如上回的好吃,要不你再喂我一次?”

    连唇红也尝到了滋味儿,懂得分辨好看与好吃,大秦皇帝也真是天下第一人,从不肯走正途,这无赖的劲头也曾刻在“墨问”的骨子里,撒娇亲昵,不肯罢手。

    百里婧顺他的意,捧住他居高临下凑近的脸,吻在了他的鼻端,笑道:“陛下顶着这印记去典礼上,如何?”

第312章 立后大典 2

    在场的宫人连同孔雀,再不能做出更惊愕的表情,帝后二人的相处本就不按常理来,大帝胡闹,皇后也跟着胡闹,像是摸透了大帝的喜好,却又不似假意逢迎,她的亲昵如此自然而然。

    大帝唇角的笑意比这四月的艳阳还盛,鼻端被点过,留下皇后的唇印,他又侧了脸,指着半边面颊道:“一道印记如何够?这儿呢?”

    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帝毫不掩饰他的厚脸皮,无赖劲儿变本加厉,百里婧捧着他的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陌生五官,想起那个无知的少女和她病弱的夫君,在锦华宫的长长台阶下,他苍松翠竹般的笔直腰杆,她恶作剧的欢喜心境,将唇印满他整张脸……

    还是他和她,又不再是他和她。

    她无法从过去抽身,也再不肯留恋过去,仰头将唇印在他的半边面颊上,又留了道唇印,纤细的手指却摸上了他的耳,轻轻揉了揉道:“好了,陛下,明日再闹,今日可够了。”

    最亲昵无外乎抚触,大帝显然爱极了她的小动作,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下,这才直起身:“听皇后的,朕也去更衣。”

    他松了她的手朝外走去,脚下生风,与方才的黏人无赖模样全然不同,他此生只在一人面前低过头,或是因她一人而低头。宫人忙跟上。

    孔雀的目光从大帝离去的方向收回,再回身却正对上镜中百里婧的目光,她的双眸与从前的水光盈盈清澈见底全然不同,平静得好似深潭一般。

    孔雀曾见识过她的单纯愚钝甚至发狂躁动,这会儿竟被她看得格外不自然起来,眼神移开,躲闪了过去。

    却不想那位皇后竟开口道:“你似乎对陛下格外关心。”

    宫人们正替皇后重新整理妆容,听见这话,虽知晓皇后并非针对她们,却还是大气也不敢出,屏住了气息继续手里的动作,殿内忽然安静极了。

    孔雀的心一跳,昭然若揭的心事无法藏住,可她为暗卫这些年,早已习惯收敛情绪,她也不躲不避,镇定自若道:“回娘娘,孔雀自四年前出鸣山,便一直追随陛下左右,陛下的安危孔雀自然关心,原是本分所在。”

    宫人们无人敢否认孔雀的与众不同,她是大帝带回来的姑娘,既非宫女,又非嫔妃,悉心照料大帝的身子,比之太医更亲近,连皇后初回宫时,也曾受她照料,这样一个人,与大帝的关系岂会平常?

    而皇后娘娘的发问也实属理所当然,哪位正宫娘娘容得下不清不楚的女人呆在陛下身侧?

    皇后听罢这话,目光只盯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扶了扶略有些倾斜的凤钗,淡淡笑了起来:“以姑娘对我的诸多了解,恐怕我们一早也是故人,只可惜我从前眼拙心盲,未能识得姑娘,希望姑娘日后仍记取本分所在,潜心照料陛下……”

    孔雀来不及答复,却见那位皇后转过头来,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哦,听说姑娘是药王的义女,论起辈分来,也该是陛下的表妹了。不知姑娘芳龄几何,是否许了人家?若是已有婚约,我可得好好说说陛下,莫要耽误了姑娘的婚姻才是。”

    “娘娘……”孔雀的脸一阵燥热,她能在任何时候镇定自若,却无法完全藏住心里的秘密。她对一人情根深种久矣,却从未得到他一丝感情,大帝只念着义父的情分对她宽容,从前她多少次想致眼前这女人于死地,不,并非刻意,只是顺水推舟,美其名曰想让大帝能从东兴全身而退。

    如今这女人再也不是东兴荣昌公主,今日立后大典一过,她会成为大秦皇后,名正言顺地站在大帝身侧,甚至她腹中已有大秦的血脉,与大帝骨肉相连。她孔雀有什么能耐与之争抢,连养育她成人的义父一颗心也全在她身上,这世道如此同人不同命,她除了认命,又能如何?

    “姑娘既是陛下的表妹,便也是我的表妹,我在这宫里没什么故交,若有人能同我说说体己话,倒也是我的福气。怎么姑娘反而害羞了?”百里婧说着,站起身来。

    “我……”孔雀在她起身时,不自觉倒退一步,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是谁说荣昌公主一无是处全然有勇无谋?

    重获新生的荣昌公主仅仅是站起身,仅仅是朝她望过来,那一眼森冷威严,孔雀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这压迫感与那人寒波生烟般的眸子相似又有不同,她曾是东兴公主,又披上大秦皇后的凤袍,尊贵与骄傲写进骨子里。哪怕她曾跌落万丈悬崖,此时她是皇后,也将是中宫之主,她再和颜悦色地与她亲厚,希望有人能同她说说体己话,可谁都明白,今日过后,再无人可同她亲近。

    尊卑有别,亲疏有别,孔雀分明入不了她的眼。

    心思陡转,孔雀垂首退到一旁,恭顺地应道:“孔雀不过一介民女,一切只听陛下同娘娘吩咐。”

    百里婧微微一笑:“这倒显得生分了。”

    话虽如此说,客套完了,她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伸出纤纤手指抚平袖口的褶子,对宫人道:“带我去瞧瞧陛下吧。”

    脚步平稳,步伐不急不缓,全无焦躁虚软,宫人小心地扶着她,再无人去管孔雀是何神色。

    正如大帝在皇后的面前顽劣且无赖,却无人敢质疑大帝的威严同狠戾,皇后也正一步一步走着他的路,在大帝面前乖巧柔顺,在人前不容置喙。宫人惶惶,既敬且畏。

    大帝刚沐浴更衣完,宫人正替他束发,忽听得门外一道低声惊讶:“娘娘您……”

    大帝转过身,便见他的妻从外走来,一身玄色凤袍曳地,露出的鞋履亦是玄色底纹,脚下倒是平稳,她一手被宫人牵着,一手自然而然地抚着小腹,有孕的身子已显怀。

    大帝的眸色有些许不自然,转瞬又被他压了下去,笑问:“时辰快到了,怎么胡乱走动?”

    伸出长臂要牵她。

    百里婧笑盈盈握住他的手,到了他跟前却又松开,将他的肩膀按住转回了镜子前,问道:“只许陛下替我盘发,不许我替陛下束发?”

    大帝黑眸带笑,拍了拍她放在他肩头的手:“朕怕累着皇后。”

    说话时,百里婧已伸手接过了宫人的梳子,熟练地梳着他的黑发。

    宫人从未见过皇后对大帝的体贴,数月以来,每日皆是大帝对她哄着逗着,初回宫时,稍不顺心手边有什么便砸什么,几次三番要死要活,折磨得众人不得安宁。是以,宫人皆以为她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可怜女人,莫名其妙得了大帝喜爱,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可显然他们猜错了,皇后梳头的手法很熟练,大帝的神色也十分坦然,并无半分担忧,显然这种情形并非初次经历。

    很快,大帝披散的长发被她束起,她以手顺着那梳子的印记抚了抚,一丝不乱。随后大帝起身,双臂舒展,宫人将玄色龙袍换上,皇后亲自替他系上腰带,抚平褶皱。

    待触摸到他的腰带上镶嵌的美玉,一颗比一颗更华贵,百里婧不由地抬头看他——他的确做惯了帝王,当初不过穿一身朴素的常服,也能大开大合理所当然地让她更衣束发。站在此刻回想从前,才能从桩桩件件的小事里头看出端倪来,记取他的从容与掌控。

    宫人为大帝戴上冕旒,百里婧替他理好了朱缨同十二道垂旒,这才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瞧见西秦大帝的本来面目,最陌生的面目——五官绝美无可挑剔,玄黑的龙袍威严肃穆,沉重高耸的冕旒让他越发不可亲近,仿佛穿上这身龙袍戴上这冕旒,他便再也不是她夜夜的枕边人,而是冷血残酷的暴君,他让人惧怕,令九州敬畏。他活在传说中,下凡尘走一遭,又回了传说中。

    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传说中的西秦大帝搂住了她的腰,微微垂首轻蹭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怎么,小心肝,不认得朕了?还是朕太美貌,看傻了?”

    一开口暴君的面孔又破开,百里婧跟着笑开,不否认:“嗯。”

    大帝哈哈大笑,毫不谦虚地认了下来:“小心肝,你的运气好,旁人即便能瞧见朕的美貌,却独你一人能摸到。当然,你也是朕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两个绝世姿容的人凑在一块儿,彼此还说着这等话,宫人连从心底发出半声唏嘘也不能。天下第一美貌的西秦大帝找了位绝美的女人做了皇后,两人生出来的孩子,该有如何惊天的美貌?那孩子此刻正睡在皇后的腹中,听着父母恩爱有加互相恭维。

    “陛下,娘娘,吉时到了。”

    礼官来请。

    百里婧的手被握住,大秦皇帝牵着她,黑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虽仍陌生却令她无所畏惧:“小心肝,随朕去瞧瞧朕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从此后江山社稷,家国大事,她再不能置身事外,必须与他共同担负。

    第一个瞧见她的,是等候在殿外的白岳大将军和北郡药王,二人的神色皆有异样,白岳大将军脸上痛楚与欣慰交织,北郡药王却是黯然同强颜欢笑更多。

    不过,帝后二人并不在乎旁人如何作想,他们要走的这条路,虽然看起来光华美好,可其实逼逼仄仄,除却他们互相搀扶,旁人也多数无能为力。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如是,大秦帝后亦如是,何况“家”字头上还压着一个“国”。

    “哇!大美人和娘娘!我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了!”梵华匆匆忙忙从御膳房赶回,见到这一情形,忙不迭就想上前去扶住皇后娘娘,却被仇五从身后一把拽住:“小猫,相爷吩咐今日不准你胡闹,寻常倒罢了,今日若是闹大了,陛下可不会再饶你!今日是陛下的大喜日子!”

    梵华挣扎,龇牙咧嘴道:“小五!你放开我!老薄薄真是瞎操心!娘娘嫁人,我怎么会胡闹呢?大美人和娘娘对我那么好!可是我离开娘娘会死的!我得陪着娘娘啊!”

    仇五不放,放狠话道:“小猫,相爷说了,你若是听话就可以自己去玩儿,若是不听话,我可要点你的穴了,定住了你就哪儿都去不了了!”

    梵华一听火冒三丈:“点我?老薄薄要点我?你让他自己来啊!我和他什么仇什么怨?!”

    仇五眼皮一跳,瞅了一眼站在梵华身后的释梵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含含糊糊道:“小猫你忘性挺大啊……”昨儿个是谁在亭子里气得相爷险些吐血身亡,亏她半点儿不自知。

    “梵华,别胡闹了,今日娘娘大婚,用不着你在,我们安静地替娘娘祈福,愿她平安顺遂。”

    释梵音开了口。

    梵华听罢,比领了圣旨还听话,立马身子站直,双手合十,道:“好吧,那我就不和老薄薄计较了,我给娘娘祈福。”她蹦蹦跳跳地跑回释梵音跟前,央求道:“你教我念经吧?我以后天天替娘娘还有你祈福。”

    仇五在一旁瞧着不对劲,觉得相爷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小猫瞧着那妖僧的眼神那样依恋,让她上树就上树,让她下河就下河,让她念经还就念经了,相爷以往要使劲了力气才能让小猫就范,这妖僧三言两语就做到了,真够邪门儿的。

    释梵音的脸色苍白,无悲无喜地冲梵华笑:“好。”

    目送帝后乘金舆出了清心殿,往立后大典的龙华殿去,梵华问释梵音:“你昨天和我说,晏氏的族人不可与外族通婚,是不是我们生下来就已经知道要和谁成亲了呢?”

    释梵音对她有问必答,点点头:“嗯。”

    梵华双目放光:“那我要和谁成亲?他已经长大了吗?”

    她对晏氏部族太好奇,对过去太好奇,可她全无记忆,只能一点一点问出来。

    释梵音笑了,又点头:“你如今已十五岁,他自然也长大了。”

    “他长得好看吗?”梵华满怀期待。

    释梵音没有任何迟疑,实话实说道:“比薄相好看。”

    “咳咳咳咳咳……”仇五本是在一旁听个热闹,二人也没有阻止他听墙角的意思,哪知竟听这妖僧口出狂言,不仅说什么小猫已有婚配之人,还公然诋毁相爷!

    梵华眼里光芒更盛,了然地点头道:“我就知道老薄薄长得太磕碜了……”转头对仇五道:“小五,你不要笑,老薄薄够可怜的了!”

    “……”仇五别开头去,这妖僧看样子是想将小猫拐跑了,他得赶紧禀告相爷。

    梵华的好奇心并没有因此打住,她灵光一闪瞅着释梵音道:“咦,不对啊,如果我有要成亲的人,你也有吗?”

    释梵音沉默了一瞬,苍白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波动:“嗯。”

    梵华显然对那个人更感兴趣:“那她好看吗?”

    释梵音未答,目光追着金舆和礼官的鸣锣开道声,梵华也随着他看过去,金舆里抬着大美人和娘娘。

    她笑嘻嘻地问:“比娘娘还好看吗?”

    释梵音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却双手合十,微微垂首道:“……阿弥陀佛。”

    仇五今日听了太多秘辛,苦不堪言,真不知该不该同相爷一五一十地说了。相爷这会儿在龙华殿张罗着陛下大婚的种种,事无巨细地一一操办,如今倒好,后院起火了,妖僧正妖言惑众地要挖了他的墙脚!真不如派他出去公干,像傅三、桂九,再不掺和这理不清的家务事啊!

    相爷身边的几个暗卫,如今只桂九一人为陛下所用,连陛下大婚也伺候左右,可这普天同庆的日子,桂九的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着。

    御前侍卫统领袁出见状,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都是大帝身边伺候过的人,在东兴时,袁出、桂九更是先后伺候过大帝的衣食起居,桂九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如鲠在喉般颤声道:“陛下今日还不曾服药,这四月……”

    袁出也懵了,攥紧了手中的剑,低声喝道:“你们怎的如此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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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大秦皇后

    “方才娘娘来得突然……”桂九一言难尽,说半句袁出也就懂了。

    “陛下……唉!”袁出一声叹息,不能去劝大帝,便将所有罪责推到那位娘娘头上,若非因了她,大帝何至于此?

    桂九明白袁出的不满,那位娘娘一时心血来潮替大帝更衣束发,想必连大帝自个儿也不曾料到。药来不及服便不服,若无其事地硬扛下来,将他们这些干着急的奴才通通打发出去,拿自己的身子做赌注。

    这本也不是那位娘娘的过错,可事事皆因她而起,大帝每每服了药,等药味散去才肯进暖阁,日日以内力发声形如常人,今日立后大典之上还要来个力气活,身子可如何受得了?

    桂九比袁出胆大心细,也曾劝说过大帝,何不对那位娘娘实话实说了,难不成夫妻已做了一年有余,龙子都怀上了,娘娘还能嫌弃陛下?

    若是寻常女子,真心假意有几分并不清楚,却定会对大帝趋之若鹜不敢怠慢。这位娘娘是个奇人,爱上过哑巴时候的大帝,极尽温柔地伺候过他起居,大帝在她面前何等落魄模样不曾有过?他们这些奴才也跟着瞧了多少惊天动地打死不能说的场面,能屈能伸的陛下,恢复了九五之尊反而宁折不弯了,何苦来的?

    以本来面目成了真正的夫妻,怎么反而对枕边人瞒了个彻底?大帝这样做,得不偿失。

    可大帝的旨意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来指手画脚?大帝说要如此便如此,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许看不着他的长远打算,始终无法揣测圣意,唯一能做的,便是将眼前事办妥了。

    望着眼前笔直的御道,桂九冲袁出道:“金舆已至龙华殿,这药是不可能再续上了。娘娘一人知晓倒也无妨,文武百官皆在等候御驾,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我等严正以待竭力补救吧。”

    袁出遥望殿前立着的温润如上好青瓷的男人,道:“有薄相在,定是无碍的,只要熬过了立后大典,一切好说。”

    再没工夫低声私语,因殿前等候的文武百官已跪地齐声高呼万岁。这声势比之陛下去岁末回长安城时又有不同,那时君臣初见聊表心意,这回山呼万岁普天同庆。

    整个龙华殿广场上跪着的皆是大秦的栋梁,除此之外最多的便是齐齐整整摆了一盆又一盆的名贵牡丹,各色品种皆有,各色花朵乱了人眼,仿佛听候圣旨,齐刷刷一夜全开了。

    大帝先下的金舆,眯着眼望了望跪地的文武百官,还有薄相费尽心思说送来就送来的万千牡丹,这才回身,唇角微勾起,伸出长臂亲自去牵金舆内的皇后。

    无人敢抬头瞧,无人敢开口说话,只静静等候大典开始,偌大的龙华殿前广场,只能听见风吹过苍狼白鹿旗帜的声音。

    今日是个好天,日光炫目、炙热,金舆华盖下却一片荫凉,百里婧纤细的手掌进了他的手心,被他牵着走下了悬空的金舆。

    与上回成亲不同,她的眼前无大红盖头的遮挡,一览无余。借着他的力道稳稳踏上实地,相信他的力道,不再惊讶于他掌心的微凉。

    她是新婚,又不是,她第二次嫁给同一个男人。

    步下金舆,目之所及,是陌生的拔地而起的雄伟宫阙,大气磅礴,巍峨严整,与盛京宫阙的温婉细腻截然不同。殿檐四角的大小神兽坐镇四方,冷冷睥睨着天下苍生,这初夏的日光照在其上,也不能消减那冷凝肃穆之感。

    连龙华殿上空碧蓝的天也一样陌生,比之江南,越发空阔渺远。

    殿下,着大秦暗色朝服的文武百官跪地而拜,万千的牡丹开满整个殿前广场,以整齐姿态缤纷颜色雍容绽放,这心意如同当初在“有凤来仪”放飞的蝴蝶翩翩,拙劣的、愚钝的坦白心思。

    百里婧偏头仰望着身边的九五之尊,他也垂眸望着她,与“墨问”毫无瓜葛的一张面孔,周身气质皆是大秦皇帝专属,她此生都不可能再认错。初升的日头恰好照在她和身边人的衣带上,玄色的龙袍凤袍顿时蒙上一层金色,像是隐晦的涩涩希望。

    她的手指收紧,以拇指轻扫过他的指节,微微绽开笑意,大秦皇帝的黑眸含笑,里头有她还有灼灼日光,用了些力道带起她的脚步,与她一同走上织锦的红毯。

    一层一层,一阶一阶,步伐平稳,丝毫不乱,直至走过文臣武将,走过阁老亲王,走上九五之尊的至高位置,侧转过身的那一刻,百里婧的眼眸不由地微微一眯——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文人骚客写过的诗篇里的场景,百里婧不曾在盛京皇宫见到,也无法想象到底有多壮观。长安城的宫阙以高地为基石,登上九重龙华殿,便可将整座长安胜景尽收眼底,这等震撼,直击人心。

    百里婧久久无法平息心中的万千情绪,她随他走上九五之位,一同俯瞰壮丽河山,才明白从前他的眼底何以能那般寡淡静默与世无争——唯有身居高位历经风雨淬炼一无所惧之人,才会连伪装也不露痕迹。

    她微微侧头仰视着他的侧脸,他刀削斧砍般的面容不苟言笑,唇角微抿,睥睨天下。

    西秦大帝盛名远播的那些年,他远在长安宫城的那些年,历经的荣耀与尊贵、风雨与坎坷,她通通一无所知。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牵着她轻巧巧走到他的身边……

    哪怕她曾贵为大兴公主,也曾受万人错爱荣耀一时,可她在此刻竟自惭形秽,她何德何能可站在他的身侧?她对大秦陌生之极,对他无一丝宽厚,他因了什么选定她不肯放手?

    作为墨问的他被动承受她的自暴自弃任性妄为,可作为皇帝的他有整个天下的女人趋之若鹜,他想找一个美貌年轻智慧的女人太过容易,不,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容易。

    并非她长着一双势利眼睛,她只是有了自知之明,看清了如今的情势和她所处的位置,看清了他和她之间横着的诸多沟壑。无关怯懦,只觉得不当如此。

    “小心肝,专心一点。”身边人注意到她的凝视,视线微垂看向她,眸中有她才能瞧见的冰雪消融。

    她回握他的手,正视前方,在这种时候,她只能跟着他走。

    “众爱卿平身。”空阔辽远的声音,帝王的腔调淳厚低沉,不怒自威。

    “谢主隆恩。”群臣叩首而拜,随即站起身来。正如大帝所料,人人都想知晓皇后的来历,虽然圣旨一早有了说法,指这位皇后出身白家,可他们到底想一看究竟。

    然而,无人敢抬头直直地去瞧,皆是低垂着眸子静候。偶尔有人偷偷瞄上一眼,又立马收回目光,穿着一身玄色凤袍的女人,只看一眼无法识得她是谁。

    但唯一可确定的是,并非那位养在深宫十余载的准白鹿娘娘。只因那位准白鹿娘娘此刻正与他的兄长白烨一起,立于群臣之侧、皇家女眷之中,眼睁睁目睹立后大典的场面。即便白国舅的脸色再难看,也要陪着一同看下去。

    更有甚者,身为大帝生母的白太后她老人家并未出席大典,仿佛以此宣泄对大帝立后的不满。

    今日这对立,如此泾渭分明,隐隐透着剑拔弩张,场面上已然如此,场面外更难以考量。

    “陛下,吉时已到。”立于帝后身后的薄延恭敬地开口道。

    大帝嗯了一声:“薄相,命礼官宣读制辞吧。”

    礼官遵旨宣诏,群臣跪听:“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白岳大元帅之女白静,贤良淑德,品貌俱佳,今立为大秦皇后,掌六宫凤印。咸始天下知闻。钦此!”

    制辞一下,群臣心中俱是一凛,只除了早知其中曲折的承亲王君越和白国舅、薄阁老等人。

    白岳大元帅何时有的女儿?这位大元帅征战沙场数十载,为大秦鞠躬尽瘁驱除鞑虏,自从十八年前元帅夫人难产而死,再无人敢对大元帅提起婚嫁子嗣,长安城的百姓再未见白岳大将军回京。

    怎么过了十八年,反倒是白岳大元帅的女儿母仪天下,坐上了大秦皇后之位?

    然而,圣旨便是圣旨,制辞一下,大局已定,再无法更改。

    群臣短暂的失神过后,自然是伏地而拜,高声道:“皇后娘娘千岁安康,大秦之福!”

    “大秦之福!”

    “皇后娘娘千岁!”

    “……”

    阵阵呼声过后,群臣恢复静默,最该开口的大帝开了口:“朕登基九载,忙于社稷大业,令诸位爱卿担忧朕的婚事朕的子嗣,朕亦心有不安。今日朕大婚,立于朕身旁的皇后诸爱卿想必十分陌生,不过对朕而言,她并非陌生人,是朕自幼指腹为婚的表妹。这十七载,她随白岳大元帅养在边塞无人知晓,朕前些日子身子抱恙往行宫暂住休养,全靠她不离不弃服侍左右,朕方能身子痊愈重返长安。今日朕当着所有爱卿和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起誓,朕对皇后的爱犹如苍狼白鹿的传说,是天地玄黄自古有之的道理,非一粥一饭一言一行一朝一夕之功,岁月还长,请皇后与朕一同走过。”

    他顿了顿,望着身边的皇后笑了,云淡风轻却又不容置疑道:“险些忘了,还有朕的孩儿……诸位爱卿,朕今日双喜临门,除却大婚之喜,皇后腹中已有了朕的骨肉。传朕的旨意,无论皇后腹中是皇子或是公主,落地之日,朕立之为皇储,待朕百年过后继承大统。”

    群臣情绪起落不定,听闻大帝最后一句更是呆傻一片,无论皇子或公主,皆立为皇储?

    最受恩宠的皇后娘娘惊愕地对上大帝的眸子,枉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设下了最万全的心防,还是被他这番话激得措手不及。

    所幸群臣跪地,无人敢抬头,未曾瞧见她的失态。

    大帝摩挲着她的手,他的指尖温凉,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朕的小心肝想做母亲,自然得做天下第一的母亲,朕说过未必能顾全你面面俱到,只盼朕生时照顾你们母子,朕去时由他来照顾你。”

    掌心一寒,百里婧视线微微垂下,便见手心里躺着那枚墨玉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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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抢先动手

    聂子陵的脸都白了,这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亏她还记得,他点点头,想起那个血腥的画面又想吐了,继而回神,惊望向帝后的方向:“大帝亲率军中勇士比赛击踘?大帝怎么能……”

    梵华听罢,转头问聂子陵道:“聂大厨,那次你带我爬墙去看的是不是击踘赛啊?几个人骑着马拿着根杆子追着一个球跑来跑去,一个人摔下马,险些被踩得肠子都出来了,是那次吧?”

    释梵音笑,却全神贯注地望着高台上的帝后二人,问梵华道:“你瞧过击踘赛吗?”

    梵华踮起脚尖才看到薄延的身影,见聂子陵怕成这样,她很不满地对释梵音道:“你看,我没说错吧?老薄薄太过分了,人隔得那么远,还不让我好好讨饭。”

    聂子陵像是被火烧了似的,哆嗦着甩开梵华的手,欲哭无泪道:“小猫,你快躲开!离我一丈远!薄相瞧见了!我不想流放黑水城啊!”才提醒了和尚,这会儿倒是他引火烧身了。

    聂子陵话音未落,一道温润沉稳的嗓音响起,聂子陵忙抬头看去,只见高台上薄相长身玉立,面带微笑地宣布接下来帝后朝臣的行程,而薄相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越过众人,落在梵华和他的身上。

    “祭天祭祖过后,请诸位移步击踘场,陛下将亲率军中勇士比赛击踘,以贺大婚之喜。”

    聂子陵低头瞪着她的脸:“这、这不一样吧?你开酒楼,想吃什么吃什么,我开酒楼,是……”

    梵华瞪大眼睛,不可思议极了,一脸的崇拜,扑过去抱住聂子陵的胳膊道:“哇,聂大厨你好厉害,你居然做到了我做梦都想做的事!你知道吗?我好多次梦见我开了一间酒楼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为了给自己长长脸,聂子陵清了清嗓子,扬起下巴抬头挺胸若无其事道:“咳咳,那个……小猫啊,我在长安朱雀街上开了间酒楼,以后我也不当官了,就好好地做菜当老板,你有空来尝尝啊。”

    聂子陵这数月受够了家中兄长的窝囊气,好歹他知道九重龙华殿上的那位皇后娘娘是什么来历啊,好歹他是为皇家为大帝牺牲过的人啊,怎么就沦落至此成了梵华口中被流放的可怜人?

    那和尚冲聂子陵双手合十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也无多话,只是礼貌。

    聂子陵的头顶冒起了青烟,这是说舍不得他的饭呢,还是舍不得他离开宫里?是他可怜还是她可怜?

    话没说完,小猫儿已经仰起头对身边的和尚道:“聂大厨的厨艺可是宫里的一绝呀!大美人都说好的!不过后来聂大厨犯了罪,被逐出宫去了。好可怜,我再也没吃过聂大厨做的饭,饿瘦了两圈呢。”

    聂子陵嘴角抽搐,薄相可真是会气死人不偿命,若非看祖父孟阁老的脸面,他说不定真被流放黑水城了,聂子陵咳嗽了一声,想解释:“我哪里……”

    梵华转头望见他,睁着双大眼睛,几乎是欢喜起来了,拽着身边的和尚对聂子陵道:“聂大厨!我好久没看到你了!老薄薄说你被流放了,这辈子想见你都难了,我还哭了一回呢,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忽见许久不曾露面的梵华腻着一个和尚,亲亲热热的,聂子陵惊讶地凑过去,问道:“小猫,你干嘛呢?薄相要是瞧见了,你要倒霉的。”

    梵华同释梵音也出席了祭天大典,聂子陵作为聂家老幺如今没了官职,也只好站在最外围瞧瞧热闹,方才听到《苍狼白鹿》的礼乐响起,他险些没哭出来,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大帝下旨让他此生不准再吹箫,这不,他再没拿起心爱的碧玉箫了。

    祭天、祭祖、拜神佛,一切该信的不该信的都信了,这场隆重的立后大典,顺应天时地利人和,心思细得仿佛要叫某个人此生难忘。更有小国来朝,外邦恭贺,而与大秦结为盟国的东兴因内乱未平,不曾派人出席婚典,北晋皇帝登基不过三日,忙于战事国事,敌友未分之际更不会遣使来贺。

    君越弯起唇角轻笑,与那人相似的面孔却少了风华绝代的气度,缓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白烨自知躲不过,便半握拳头抵在唇边咳了咳,以点头作答。

    君越的视线再回到白烨脸上时,眼底的冷意又多了几分,询问的意味更重。

    白露惦记着那人身侧的位置,也连带着惦记不曾得到的那人,这让君越更恨!

    白烨不及回应,君越又看向了白露,将她脸上那些失望和愤怒一一收进眼底,牙关已紧咬。只要那人一日身居高位,便一日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无论那人因何缘故迟迟不对他们下手,他们也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白烨对上君越的目光,眼睛与那人有些许相似,却绝不会被错认是那人,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有不同际遇,何况芸芸众生?

    授予皇后凤印,接着便该祭天祭祖,朝臣随帝后一行同往祭坛。为了不至令皇后操劳,钦天监将一切仪式从简,群臣恭而敬之找到各自位置,君越恰走过白烨身侧,以眼神问询。

    隔着九重殿前层层高台的距离,隔着帝后与臣民的身份,白烨头一遭觉得人生有点意思。

    他想往下深挖。

    他暂时摸不透她的底细。

    气质带着些许病弱,精神气尚好,她果真随三叔一起长在塞外?她见过怎样的天,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小小年纪已有这等气度?纯真无辜或是绵里藏针?

    可她绝美的眉目间神色却极淡,哪怕对着身边的那人也是一样。那人的眼神惯常寒波生烟,她在他的身侧,仿佛也酿成了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他其实也是瞧见了高台上的女人的,因抹了脂粉,比之那日更添了几分美艳。绝非清汤寡水的美,而是活生生的,像沾了朝露盛放的牡丹。

    解决了不听话的胞妹,白烨收回了手重新站好。

    “我……”白露忽然就闭了嘴,手揪着宫装的缎面,她心虚地眼神躲闪,越发恨起了君越。

    白烨沉默一瞬,道:“你说的对,她不是我的妹妹,她是皇后,她可以轻而易举将你的眼睛挖出来……也许她不会,可那个人会。你可以继续看。”

    白露一听这风凉话更是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二哥,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她是你哪门子的妹妹!我才是你的妹妹!三叔什么时候将我们家放在眼里了?我长这么大,根本连见都没见过三叔!你不要自作多情攀交情了!”

    白湛不能抛头露面,白烨作为白家的唯一男丁理所当然出席大典,见白露不忿,挣扎着还要抬头,他微微扣住她的肩膀,低声呵斥道:“露儿,看清楚,那个位置有人了,是三叔的女儿,我的妹妹你的姐姐,你再看也没有用。爬不上那个位置,也许对你更好。”

    她没有得到的东西,她曾唾手可得的东西,被一个半路杀出的野女人抢走了!

    白露的心气始终难平,即便她同君越有染,出于情也好爱也罢,可在她的心里,九州天下巍巍大秦,只有那人的枕边人是不可企及的。她要他也好,不要他也罢,若他活着,若他立后,就该是她白露站在他的身侧母仪天下!

    白露憋了多久了,一直想看看那个养在清心殿里的野女人是什么模样,是三头六臂还是倾国倾城,能将那人迷得晕头转向,让她为他生子,甚至无论腹中子嗣是儿是女都是皇储!野女人何德何能!

    她本该是高台上站在大帝身侧的人,今日却沦落至此,被逼着欣赏这场盛世婚典,臣民共拜,祭天祭祖,好不热闹。她的脸火辣辣地刺痛,如何能强颜欢笑若无其事地祝福他们?

    立后大典这种场合的确千载难逢热闹非凡,可对白家来说太磨人。白国舅好歹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哪怕成不了国丈也能控制住情绪不轻易外露。然而对身为前准皇后的白露来说,这便是一场兴师动众经久不息的甩耳光大赛。

    百里婧于是也毫不回避地望着她,直到那少女身侧的白衣男子用手按下了她的头。

    所有人姿态恭敬,哪怕是装的,腰身弯下的弧度也恰到好处,却独她敢投她以赤果果的注视。

    而周围一群素不相识的朝臣中,间或几人的身影有些引人注目,最让百里婧感兴趣的,便是那个着一身鹅黄宫装的少女。

    她朝九重殿下看去,看到她的“父亲”白岳大将军空空的半边袖管,看到北郡药王一身布衣不沾富贵荣华,殷切目光锁在她的身上。

    “嗯。”百里婧点头:“有神医在,应当无碍,陛下不必担心。”

    “才嫁给朕,就如此相敬如宾,朕很受用。”大帝轻捏了下她的腰,安慰道:“待会儿要去祭天祭祖,奔波劳累,若是身子不适告诉朕。”

    百里婧笑:“这是我的福分才对,多谢陛下。”

    大秦皇帝永不会落败,他的攻心之术一日比一日精进,百里婧在他怀里,竟开始有些想不起第一次为她吹奏这首曲子时墨问的脸。模糊的,隔了千重雾气,待拨开浓雾,点点萤火中一一个都换作了眼前这张脸。有些事会忘,有些场景永不能忘,那些不能忘的,也只有他记得。

    大秦皇帝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身子,坦荡地低头承认:“从第一次将它吹给你听,朕便想过此刻礼乐奏起的场面,如今朕的心愿达成了。小心肝,多谢你。”

    《苍狼白鹿》,对整个大秦来说都不陌生的曲子,对九重殿上的帝后又是另一番滋味。

    群臣的唱和之声未歇,龙华殿广场上飘扬着大秦苍狼白鹿的旗帜,礼乐奏起,古曲恢弘大气又宛转悠扬,仿佛走过千万重山水,苍狼与白鹿共度风险,又携手同归。

    “……”

    “社稷之福!大秦百姓之福!”

    “大秦社稷千秋万代!”

    “吾皇万岁!皇后千岁!恭贺吾皇、皇后喜得龙子!”

    日光月华,千秋万代。苍狼白鹿,亘古之歌。

    皇后娘娘便该是月轮,她有自己的光芒,清冷微寒,盈盈立于大帝身侧,不遮掩,不躲避,相辅相成。

    大帝若是太阳,薄相只能做得那铜镜,不夺太阳之光,需要时照一照,用不着时便遮掩住镜面,一丝光亮也无,这一点薄相做得恰到好处。

    大帝之美,九州皆知,想在大帝面前有自己的气度,除却薄相的温润如玉为佐,竟只有这位皇后可与之相配,颜色有之,大气有之,连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俯视众生的气度也有之。

    再看皇后娘娘站在大帝身侧,眉宇间坚毅沉敛,自有她的磅礴大气稳重自持,甚至她的容貌倾国,竟也不曾被大帝比下去。

    朝臣几乎以为养在边塞从不示人的皇后娘娘会被白露的气质比下去,可等皇后一开口,他们却有些肃然。

    尊贵的白氏女,命运截然不同,一人登上皇后之位,一人即便担着白氏女的名声,却已是天壤之别。白氏姐妹二人的相貌也无多少相似,就气质上来说,那位皇后第一眼瞧去气质温婉稍显文弱,而落选的白露从小被当成未来的皇后养,言谈举止坦荡落落并无半分怯懦,站在皇室亲眷之中观礼,不知是否有不甘之心,更是带了几分难掩的逼人气势。

    皇后尚未定下之前,没人敢在白国舅跟前提半个字,等皇后露了面,圣旨一下,得知是白岳大元帅的女儿,朝臣心里多少有了点谱儿。

    能出席立后大典的个个不是普通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状元探花,哪个不是有才有智有身份,朝堂里摸爬滚打过的人物,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眼色。

    “……”

    “臣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九重殿下的朝臣今日的本分便是跪拜,皇后娘娘的誓词说完,他们跪倒再拜,比之方才更恭敬顺从。

    她与他是夫妻,从今日起所有的面子里子都是一样的,她和腹中的孩儿将在此安身立命,她绝不会再无理取闹,让他颜面尽失。

    她仰视身侧的男人,她的夫君从处处让她担忧的病秧子成为她的依靠,也换了一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

    三者,她已见其二。秦宫、秦皇,名不虚传。

    这天地不再是大兴河山,盛京的烟云或是大西北的壮烈。这片陌生的辽阔中原,以河水为养分的大秦土地,据说有九州最浩瀚的山水、最富丽堂皇的秦宫、最风华绝代的秦皇。

    百里婧开口,抛却一国公主的青涩莽撞和娇憨短见,她的眼里已看得到更远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被他握着手,像是从前站在父皇身边那样,幼稚天真跋扈嚣张的少女不再有清脆泠泠嗓音,换了一副沉静面孔平稳语调,对着殿下众人道:“承蒙陛下错爱,立我为皇后,腹中孩儿又得陛下垂怜,获此天恩殊荣。本宫既与陛下结为夫妻,自当与陛下共进退,与大秦社稷共进退。诸位皆是大秦栋梁国之贤才,万望日后全力辅佐陛下,共创大秦盛世,荣辱与共。”

    手被握得紧了些,百里婧重新收敛心神,对上他的视线,她惊讶于自己开始从他的位置去看诸多事情,开始忍不住去想,面对眼前困境,若是他,会如何?面对陌生的帝国臣民,她该如何?

    如今她轻易登上高位,从天真可笑的公主成为大秦皇后,她身边有他,那时他身边有谁?

    十六岁的他一个人站在这个位置,望着脚下的臣民和绵延千里的江山,他是什么心情?可曾如寻常少年般露怯?亦或是生来肃杀绝情心冷血冷令人生畏?

    很奇怪的心思,百里婧竟忍不住揣测,九年前,西秦大帝初初登基,十六岁的他比她今时今日还要年少些。

    登基九载,弑父夺位……

    今日,她第一次瞧见他在人前的真实模样,面对着他的臣民,威严的不苟言笑的……帝王,站在九重殿上的暴君,说一不二不容置疑的绝对强势。九重殿下人人噤声,连旗帜的猎猎声也清晰可闻。

    从前的从前,及至未曾登上九重龙华殿之前的昨日,他从来只有在她面前的模样,温和的、含笑的、沉稳的,乃至机关算尽怒气迸发,也都只是在她面前。

    百里婧几乎要被他的眸光溺毙,百姓也好,朝臣也罢,此刻离这个男人最近的是她。

    不再躲着藏着,不再遮遮掩掩,他要她活着且陪在他身边。当着所有朝臣的面,给她此生难以磨灭的盛事婚典,给她权力,给她尊宠,给她说话的分量。

    转而微眯着眼笑道:“皇后,同朕的爱卿们说两句,今日过后母仪天下,可当好好地替朕繁衍子嗣、共保大秦社稷江山。”

    大帝不抗拒她的亲昵,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还是皇后知道疼朕。”

    百里婧不再避讳地仰头冲他笑道:“还是陛下戴上好看,孩子还小,他懂什么?”

    众目睽睽,百里婧牵起大秦皇帝的手,将掌心的那枚扳指重新套在了他的拇指上,扳指光滑温润,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略略苍白,这扳指只和他最相配,合该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百里婧不得不承认,西秦大帝好手段,他像在突厥大营时那样嚣张跋扈,身体力行地时时告诫她,但凡是见过他的人不可能再忘记他,她穷尽一生也无法再抹去他的痕迹。

    以整个天下做代价,他的宣誓大张旗鼓,他逼她正视现实,逼她无处可逃。

    倘若他连天下也能轻易交付,以如此荒唐放肆的手段谋得她的安心,她如何能全然无动于衷?他的枕边人和孩子与他的天下相比,孰轻孰重大秦皇帝应当有分寸。

    对一个男人来说,对一个父亲来说,能给的他也应当都给了,给她容身之所,给孩子一个名分,如她父皇所做的那样,她从未奢望过多。

    听罢这句话,百里婧才从回忆里醒转,无法与他的黑眸长久对视,无论皇子或是公主,但凡她腹中所生的儿女皆可继承大统,这个决断太重。

    “朕知晓你的手纤细套不牢,等朕的皇儿长大了,给他。”大秦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心。

    很震惊,又似乎理所当然,在他还隐藏着身份时,竟已有送她整个西秦的打算。她甚至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时盛京郊外的送别,他隐而未发的眼神,放进她手心里的分量,是否是想告诉她,别担心,除却大兴,整个西秦也在她身后。

    若她从前天真见识短,以为那扳指不过是他的心爱之物,作个寻常把玩的小物件儿,并不如她首饰盒里那些戒子珍贵。可住在秦宫的这些日子,看他日日戴在拇指上,甚少离身,她又怎会不明白这扳指是何寓意。

    那时她以为他不过是给她留个念想,以慰藉夫妻分离相思之苦。后来情意绵绵时她将扳指还给他,他只是倚在床头笑眯眯地在她手心写……以后留着他们的儿子。

    去年盛夏还是大兴公主的她前往西北为监军,临别时他便是这般轻飘飘将扳指塞进她的手心。

    “陛下?”百里婧仰头看他,心头乱糟糟,她如何认不出这扳指?

    象征大秦至高皇权的“御玦”给了皇后,因她腹中有了龙子,大秦江山后继有人,九重殿下的朝臣即便心有疑惑,谁敢有半句不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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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112/ 第一时间欣赏腹黑丞相的宠妻最新章节! 作者:尉迟有琴所写的《腹黑丞相的宠妻》为转载作品,腹黑丞相的宠妻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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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黑丞相的宠妻介绍:
痴恋四年的爱人一夕反目,大兴国婧公主下嫁丞相病弱长子。
大婚当日,一袭火红嫁衣的她,附在烂醉如泥的男人耳边轻声道:“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我的心。”
喜榻之上,原本酣然睡去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沉黑的眸子精光迸射,凌厉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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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在最纯真的年华里爱过那样美好的一个人?百里婧说,有的。
不仅有,还执念如此之深。以至于得知他背弃诺言时,她锋利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他怀中的娇弱美人,却最终伤了她自己。
一夜之间,曾经嚣张跋扈的皇室嫡公主褪去少女情怀嫁作人妇,昔日的青涩娇憨全然不见,只剩淡漠性情狠毒手段。森森丞相府,巍巍大兴朝,此方斗罢彼方登场,她的蜕变让人心惊。
◆本以为所嫁的夫君只是个病入膏肓随手可弃的废物,谁知他竟藏得那么深,蚕食鲸吞无所不用其极,随时准备将她拆吃入腹——
◆◆◆公子墨问◆◆◆
丞相长子,因先天不足久病失语,困居相府偏院。传说他命中带煞,三位妻子过门不久相继病逝,从此再无人肯替他做媒。忽一道圣旨从天而降,天之骄女嫁他为妻。
人人都知他不能言语,知他体弱无用,却从不知他的真实面目。对他的妻子,他宠着爱着,不动声色地将那个男人自她心上一点一点拨弄走……温水煮青蛙,他先把自己烧滚了,陪她慢慢熬。
他温柔时会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婧儿,你心里的伤痛和委屈,不论是谁给的,以后都由我来负责。”
他阴鸷时会狠狠摔了杯子,对她冷哼:“百里婧!你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一去千里不复返,你可以倔得十匹马都拉不回,没关系,你不用回头,我陪你走你的不归路!”
他怒不可遏地将她压在身下,咬着她的耳垂嗤笑:“百里婧,别忘了,是你先招惹了我……”
◆女主执着淡漠,步步成长。男主腹黑强大,绝非良善。
有琴出品,结局一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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