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长得太丑
无论袁出对曹安康何等张狂,可曹安康到底是太后的人,袁出只得入清心殿奏明大帝。
进去时,听宫女说那位“皇后娘娘”已经歇下,大帝在偏殿审阅奏章,袁出这才敢打扰。
袁出进殿时,恰逢孔雀从里间走出,自东兴盛兢城河畔那万箭穿心的箭阵过后,袁出身中数箭归国疗伤,便再未见孔雀。大帝这些年的身子都由孔雀调养,这会儿孔雀的面色却并不好看,不免让袁出心忧,忍不住问道:“孔雀,大帝的毒……”
孔雀原本垂着眼睑,听见袁出的问,她才抬起头来,眼眸中只剩黯淡:“若无人折腾,大帝的毒早该解了。”
她说完这一句,再不肯多言,绕过袁出大步朝外走去,孔雀并非宫中女医,仍旧一身暗卫打扮,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袁出的视线之中。
袁出思忖着孔雀的那句话,眼神追着她过去,旁人不明白,他们这些曾跟在大帝身边的近卫却都清楚得很,那位“皇后娘娘”就是病症所在。也不知他回长安这些日子,大帝在盛厩内又与婧公主发生了什么,恐怕还得去问问黑鹰和薄相的暗卫桂九……
窥探大帝私情,本就是大逆不道,袁出也只能想想,哪敢真的去问。
等到大帝宣召,袁出这才得入里间,却见大帝在龙椅上撑着头靠坐,而薄相静立在一旁,为他翻着奏章,这画面分外和谐……
咳,不能想太多,袁出忙跪下行了一礼。
“何事?”大帝开口,言语间满是疲惫,连眼睛都不愿睁开似的。薄延便停下手中动作,退到一旁去,丝毫不逾越君臣之礼。
袁出将曹安康一事禀报了,末了又道:“太后娘娘请婧……皇后娘娘过去慈宁宫一趟,见皇后娘娘迟迟无动静,似乎颇为恼怒。”
大帝不出声,静默起来,袁出不敢抬头,只得等着。
薄延站在大帝身旁,只一侧目便能瞧见男人的神色,他发现大帝并非在思忖如何回答袁出的疑问、如何应付太后娘娘的刁难,他是在听……
听外头的响动。
远远一阵脚步声传来,薄延的猜测很准,大帝比那脚步声更快地站起身来,那宫人已在外头对御林军道:“请禀告陛下,皇后娘娘……”
薄延心道果然猜得不错,大帝已将奏章合上,语气焦躁对他道:“这些奏章,你拿回去批阅,朝中诸事也等明日早朝再说。”
说完这话,大帝已走下了御座,直奔正殿去。
“陛下,娘娘醒了……”
宫人的语气异常惶恐,遥遥传来,薄延和袁出在偏殿内都听得清楚。
袁出一直跪在那,大帝自始至终都没瞧他一眼,什么太后娘娘,什么慈宁宫曹安康,大帝半点未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只念着龙榻上的那个女人……
薄延的素养太好,无论大帝说什么、袁出恼什么,他都面不改色,始终笑脸迎人。见袁出仍跪着,他轻声提醒道:“袁统领,快起身吧,陛下不在,跪着做什么?”
袁出的脑子都糊涂了,见大帝为个敌国公主弄得憔悴不堪,他又是怨愤又是无奈,却又不敢说什么,抬头见薄相正将桌上的奏章一份份整理好,神色淡然无比,仿佛任何事都在他掌控之中,无论大帝还是朝臣,他皆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除却大帝,袁出平生最佩服的人当属薄相了,等薄延将奏章理好,袁出讨教般问道:“薄相大人,在您的面前袁出不说假话,陛下才回长安一日,便闹出了那般了不得的动静,袁出着实担心从今往后陛下会无心朝政,连用膳喝水都惦记着那位……娘娘。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薄延闻言,轻轻一笑:“袁统领多虑了,即便是没有那位娘娘,大帝又几时用心朝政了?”
“这……”袁出望了望那堆积成山的奏折和薄相的无辜神色,顿时泄了气:“薄相劳苦功高啊……”
薄延携着袁出走出清心殿,外头的压在下,整个长安宫阙都罩了一层雪色,将人心上那点喧嚣一点一点压下去。
见袁出还在迷惘担忧,薄延淡淡道:“大帝心上无人,于黎民百姓并非好事,为了家国大业,大帝难免要起雄心壮志,英雄百年千古帝王,大帝从来都是王者,心王,身王,诸事皆王,突厥十万余人的性命便是佐证。可倘若他心上有了牵绊,东边的大战大帝便无心掺和,岂非又是黎民之幸?迎回那位娘娘未必不是大秦之福……”
袁出听着薄相自言自语了这一段,他却还是有些不明不白,大秦铁骑本就所向披靡,无论是突厥鞑子还是东兴之国,在大秦的兵力面前只能屈服,有兵力而不开疆拓土,又岂是千古帝王所应为?
袁出第一次不赞同薄相所言,想出声争辩,却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在说话。早已命人封锁清心殿,不许闲杂人等打扰,何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袁出抬头望去,披一袭大红猩猩毡的身影跃入眼帘,袁出还未看清,身旁的薄相已迈出了步子,朝前头嘈杂处走去,袁出听见他是轻声叹了口气。
再一细瞧,袁出看清了,是薄相身边的那只九命猫,因了过往大帝的喜爱,九命猫能在宫中自由行走。
梵华被黑甲军阻住去路,瞧见薄延时,便扶着黑甲军的兵器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他:“薄薄,他们不让我去见大美人……”
待薄延走近,梵华身后的仇五忙解释道:“吃饱喝足了,偏要来见陛下,拦都拦不住。”
黑甲军个个铁面,说不放行那是一只鸟儿也不肯放的,薄延迈过他们的阵仗,将梵华的手自兵器上扯下,拽着就往外拉:“陛下正忙着,没空宣召你。”
梵华不肯走:“我想见见大美人带回来的美人啊!”
薄延再不听她的话,手上用了些力道,梵华被他拖着一个趔趄,脚下没站稳,登时就趴在了雪地里,鼻子里嘴里都是雪,呛得她差点将才吃下的珍珠丸子吐出来。
“又吃胖了……”薄延却无半分同情,摇摇头,无可奈何,平时这个力道摔不着她,定是肚子上的肉又胖了一圈,连腿脚都站不稳当了。
梵华一听,简直气哭,猛地抹一把嘴,吐出嘴里的雪粒子来,抬起头怒瞪着薄延:“老薄薄!饿了还不给饭吃,吃胖了又怪我!吃你们家两口饭而已,天天要受你的气!太过分了!讨别人给你做媳妇去吧!但是你又长那么丑,一辈子都讨不到媳妇了!”
清心殿外守卫众多,森严异常,因了梵华这几句怒吼,薄延身后那些黑甲军和守卫通通辛苦憋笑,仇五忍得最痛楚,连一直冰山面孔的袁出也忍俊不禁——薄相哪儿都好,唯独这童养媳不是普通人。她如此笃定薄相丑到讨不到媳妇儿,究竟薄相在未回长安之前是有多丑陋不堪?
薄延已不是第一次遭遇小猫反咬一口,他也不管旁人在不在笑,一本正经地上前去从雪地里拽起梵华来,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犟开,弯腰低声哄道:“回去给你做糖醋鱼吃,别闹。”
梵华眼睛立刻放光,刚要答应,又想起方才的狼狈,把脸一绷:“不!稀1!”
薄延叹息道:“我还没说完呢,还有红烧肘子、桂花鸭,也不媳?”
梵华吞了吞口水,拿眼角瞅了瞅薄延,见他快要直起身子了,显然是不想再跟她商量了,她忙一把将他的胳膊拽住:“不……勉勉强强吧,那些也不是很好吃,就一般般还能吃吧……但是,看在薄薄讨不到老婆的份上,勉强吃几口吧……”
薄延总算能站稳当了,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除了那张小脸外其余的地方……他又叹了口气:“多谢你。回家吧。”
“嗯,不客气,应该的,嘻嘻嘻……薄薄,先做红烧肘子吧,我牙痒得很,想磨磨……”梵华挽着他的胳膊,全然忘记了来清心殿的缘由,心里只惦记着那些好吃的,乖巧得不得了,薄延往哪儿带,她往哪儿走。
等薄相携着九命猫走远,袁出哭笑不得,要是天下的女孩子都像九命猫这么好哄,谁还愁讨不到老婆?第一难哄的女人,怕就是清心殿内的那位皇后娘娘……
……
大帝回宫,不仅让西宫太后震怒,整个朝廷不安,甚至让整个长安的百姓议论纷纷的,恐怕都是那位来历不明的皇后娘娘,思量着她该有多美貌多有贤能才足以母仪天下。大秦的百姓们都在想,任何女子都配不上他们的大帝,若非那位白娘娘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且命里注定将为皇后,否则他们的大帝就算与薄相相守一生,也不该同平凡女子有所沾染。
无论大秦或是长安的百姓们如何翘首盼望,想要一窥那位皇后娘娘的真容,他们到底无缘得见,一切流言蜚语只源于揣测罢了。
与他们的鞭长莫及正相反,清心殿内专事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内侍们个个苦不堪言,自瞧见那位皇后的第一眼,他们便傻了——任是从前如何天姿国色的女子,憔悴萎靡成那副模样,眼神里半点光彩都无,如何能与皇后这一身份相提并论?她配不上大帝,远远配不上,哪怕是十个她、百个她也配不上。
可这些内侍宫女都苦于自己是凡夫俗子,揣测不了圣意,大帝宝贝似的抱着那女人回宫,连梳洗、换衣、擦手这些最平常琐碎的事都亲自来做,且做得娴熟,显然并非初次。他们尊贵的大帝陛下,竟要替一个平庸的女子做到这个份上,何苦来的?
“婧儿,醒了?”将国事丢在一旁,一听宫人说皇后醒了,君执忙赶回了正殿寝宫。他被百里婧闹得筋疲力尽,虽说嘴上行动上饶不了她,可到底不是铁打的身子,加上心中忧虑,不免有些疲惫之态。
百里婧不理会他的问询,绕城一周耗费了她太多力气,她的腿折了还未痊愈,浑身到处都不舒服,可她不说,翻了个身朝龙塌里面侧卧,不愿瞧见他。
君执见她不闹,乖乖睡了,一面忧虑,一面又觉宽慰,她好歹没再说要死。他看了她一会儿,遂脱了靴子爬上龙塌,替百里婧揉着肩膀和腿,她不说话,他却想博她一回顾:“行了许多日的路,难受吧?宫里不冷,倒是有些干燥,我让宫人……”
“啪”的一声,百里婧将手边的枕头扔了过来,君执本能地避过,她撑起半边身子,力气不小,一扔,枕头飞到了帘子外,吓得那群宫女忙上前来问:“陛下,您……没事吧?”
百里婧扔完枕头,又往里睡了睡,连他的殷勤半分都不肯领受,她缩成一团,除却受伤的腿不能动,以最谨慎的姿势不让他触碰。她厌恶他开口说话,从他的嘴里说出任何一句话来,她都厌恶。
床榻上的事,夫妻之间解决便好,全无闹大的必要,可君执明了,他与他的小疯子之间已远非床榻之事那般简单。若是她砸他能消气,他倒也愿意领受,她拿捏着他的把柄,让他走一步疼一步。
用晚膳时,她破天荒配合地起身,愿意同他一起用。君执已是做好了防备,等她发作,果然,才闻了闻味道,她便挑毛病,嫌饭菜不可口,她特意吃了又吐出来,存心恶心他,将面前的碗筷都扔出去。君执耐着性子,让人去换,换了三四次,她半口也未吞下,折腾得宫人忍气吞声。
“是从南方来的御厨,你不吃,好歹喝几口汤。”君执抿着唇,为她盛了碗汤递过去。
宫人们被折磨了半天,算是明白了那位娘娘对待大帝的态度了,她是存心找茬,牵着大帝的鼻子走。他们真担心这疯女人会将那碗汤泼在大帝脸上,以她的疯劲儿,她绝对做得出来。
的确,百里婧想这么做,她要逼疯君执,可汤未泼出去之前左手腕已被君执握住,那只手已废,他又心疼,不肯往重了握,君执的本性已被她折磨得够了,出声道:“你糟蹋多少遍东西都无妨,再不填填肚子,你身子会受不了。我知晓你这会儿软硬不吃,不吃,我就来喂你。”
他喝了口汤,强用唇喂给她,宫人们隔着纱幔瞧见这一幕,互相使了个眼色。从前宫女们都以为大帝有龙阳之癖,独与薄相热情似火,却从未瞧见他待哪个女人这般火热。
温柔的姿态对付不了倔强不听话的女人,他便恢复暴虐的本性,可即便是这暴虐,也叫人浮想联翩。
更让宫人们不可思议的是夜间的闹腾,那皇后娘娘像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婴儿,闹一下,大帝便喂一次,真材实料的喂,帐内传来异样的响动,总叫人面红耳赤,这样的清心殿还如何能清心?
第二日,点卯上朝,大帝需早起,内侍们为他更衣束发,他回头瞧了一眼帐中熟睡的女人,压低声音道:“若醒来了乱砸东西,随她去,只是别让她伤了自己,无论你们用什么方法,她不能受伤。”
“是,奴婢明白。”内侍们应下来,可足以想见这样一个疯女人想要入主六宫,陛下在朝臣面前该有多为难。今日早朝,定有一番计较,那些老臣可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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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梵华:据说下一章章节名叫“强扭的瓜”……
薄延:这也想吃?
梵华:老薄薄,你太丑,不懂吃货的快乐,就只能替人加班加点批阅奏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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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朕的薄相
大帝阔别长安三年,终于肯上朝主持朝政,实是天大的喜事,朝臣无人敢不早早来龙华殿等候。昨日大帝回京,带回的那位皇后娘娘,依旧成为朝臣议论的焦点。
“听说那位女子出身民间?”
“的确有此传闻,说是容貌极美,因此才得大帝垂怜。”
“大帝登基已近十载,立后本无可厚非,只是这民间女子,身份到底……唉。”
“大帝同太后不和已久,此番立外姓民女为后,太后恐怕要……”
“薄阁老,您瞧,白国舅的脸色不大好看,若是白家小姐不得为后,太后能答应?”
“孟阁老倒是自在,当年孟家小姐高中状元,品貌皆冠绝天下女子,诸位大臣多人奏请陛下立孟小姐为后,无奈遭太后驳回,便就此作罢。此番白家皇后之位岌岌可危,孟阁老岂能不扳回一局?”
“孟小姐是薄相的门生,颇得薄阁老喜爱,若不能入宫为后,与薄相倒也匹配,才貌俱全啊!孟小姐的婚事倒可不必担忧,只不知大帝究竟作何打算……”
……
天下大事,有时不过是将家事门第放大了来说,也琐碎的可怕,一群朝臣像是长舌妇般议论起大帝和薄相等人的婚事。只是豪族之间的婚姻与普通百姓不同,第一等女子必得嫁入宫闱,再次等也得门当户对,像那位从民间被大帝纳入后宫的“娘娘”,便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她迟迟未露真面目,搅得一群朝臣心痒难耐。
等了许久,终于听得一声唱和:“陛下驾到!”
朝臣忙收敛情绪整理仪容,端端正正站回自己的位置,等那身熟悉的龙袍映入眼帘,朝臣又一齐跪倒,声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秦尚黑,君执着一身黑色龙袍,将后宫中遭遇的种种狼狈皆遮掩了去,只剩不可侵犯的高贵姿态,无人能将黑色穿得如他般气势逼人,连正视他的勇气也无。
君执方坐定,视线扫过朝堂的众臣,随后微微弯起了唇角。
果然,立刻有另一道声音自斜后方传来:“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何等尊贵的身份,连来朝堂也不肯比皇帝先到,她要秉持着太后的威仪,让皇帝起身向她问好。
一身黑红相间的朝服的美妇人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上殿前,那些跪着的朝臣索性不用起身,再拜道:“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待呼声散去,太后也未出声,只是望着御座上的皇帝。
君执顺了她的意,起身对她行礼道:“母后。”
即便是三年后母子初次相见,太后听罢他的问候,双目也只扫向旁处,并不给他好脸色,自顾自往一旁的凤座走去,坐下后才道:“皇帝免礼吧。”
朝臣对太后娘娘这副傲慢姿态早已习惯,谁让她是大帝的生母、白国公的千金,连私军都可充做御林军来用,可见大帝对母亲的纵容。
君执倒也不在意太后的冷淡,对仍旧跪着的朝臣道:“诸位爱卿平身吧。”
“谢吾皇万岁!”
朝臣陆续爬起来,却都低眉顺眼地站着,不敢正视皇帝的威严,二王爷君越却是个例外,他自方才君执开口说第一句话时便有些不可思议,他身份尊贵,站在朝臣的前列,也只敢微微抬头瞅一眼圣颜——
的确是那张美得有些过分的脸,却并不呈娇媚女态,是一种男人的美,精致,冷硬,不可亵渎。君越不敢久视,又忙低下头去,眉头蹙紧,疑惑难解。
君执望着朝臣,朝臣等着陛下开口,一时间朝堂竟寂静了起来,君执觉好笑,对殿前的薄延道:“薄相,寡人在行宫休养这三年,你将寡人这些爱卿都训成了哑巴?否则为何寡人归来,他们却无话可说啊?”
薄延宠辱不惊,着官服也气质如一,那双沉静的黑眸毫无惧色,对着殿上的陛下拜了拜,道:“陛下说笑了,诸位大人得见龙颜,已是心潮澎湃,怎会无话可说?”他随后微微回头望向众人:“诸位大人有事便起奏吧,陛下在此,有何畏惧?”
那些憋得快疯了的老臣,一旦打开了话匣子还能收住?薄延昨日已收到多份联名奏章,俱是关于立后一事,只是陛下心不在焉,大约也未曾听见他的陈述。薄延撒开了手,任由事态蔓延,要来的,总该来的。
“陛下,老臣……”
第一个冒头的,不出所料是薄阁老,薄家无女儿,立后这种事轮不到他们担忧,从而也最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薄阁老才说了几个字,便被御座上的大帝止住了,大帝抬了抬手道:“薄阁老且慢,有话待会儿再说。朕反思了一番,这三年撂下朝政不顾,确实不该,与其让诸位爱卿为朕心忧,倒不如让朕先同你们这携廷股肱之臣言明朕的处境……”
朝臣谁也没料到大帝会如此矮了身份,竟要同他们汇报三年来的行踪?
包括薄阁老在内的内阁大臣率先跪下:“臣等愿闻其详。”
二王爷君越默不作声,只随着矮下身子,双手有些微微汗湿。
君执一双美目扫过君越和跪下来的朝臣,面色丝毫不改,他将视线转到白太后那方,这才道:“母后也听听罢,朕在外这些年,让母后挂牵了。”
白太后是最重颜面之人,皇帝若无其事,她又怎能小肚鸡肠?她沉着地笑道:“哀家倒要听听,谁在这三年里头敢为难皇帝。”
这不是一个母亲会说出来的话,这是太后的言辞。
君执并不放在心上,他是天生的帝王,骨肉亲情于他分外淡薄。他望着鸦雀无声的朝堂,总算开口道:“朕十六登基,至今已近十载,为大秦社稷忙碌是朕之幸事,不敢居功。无奈三年前朕身子抱恙,便去行宫休养,期间也不乏种种磕绊,所幸朕还活着,那心绊便可一笑置之。一晃,朕已近而立之年,诸位大臣与大秦百姓所忧虑的,不过是朕的后宫与朕的子嗣……”
“陛下明鉴!”殿前的朝臣忙附和。
君执一笑:“朕也如诸位爱卿一般忧虑啊,今日朝上既然与诸位爱卿相谈甚欢,便索性将朕的家事一并说道说道。朕素来不喜女子,任何女子跟了朕不过是受苦,这一点,薄相最是清楚……”
他说了这一句,停顿了一番,双眸便望向薄延,那张美得人神共愤的脸上挂着罕见的笑意,连历来寒波生烟的眸子也颇为温柔。
朝臣虽听闻陛下与薄相关系暧昧,却从未得以验证,如今陛下亲口道出,他们如何能不群臣哑然?
“这……这……”薄阁老险些晕了过去。
白国舅和孟阁老等人面色青白,连朝堂上唯一的女官孟御史也不禁侧目望向自己的恩师薄延。
权臣弄政,谁都知晓丞相薄延的手段,从前还道他有何依仗敢如此猖狂,如今看来,他还真是无所畏惧……得陛下恩宠,自然敢为所欲为。
大帝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头便引来了无数异样的目光,连太后娘娘都几乎要将薄延的身子盯出几个窟窿来,薄延本人却不动声色,视线直视前方,全然无惧千夫所指。他这态度是默认,似乎与大帝的暧昧不清,理所当然。
冷眼旁观朝臣的惊慌失措,君执轻咳了一声,这才继续道:“无论是诸位大臣的女儿,或是朕的表妹,在我大秦,都应像孟状元般眼界开阔胸襟伟岸,即便是嫁人生子,也当遇着疼惜她们之人。朕给不了她们疼惜,因朕的疼惜都只给了一人……”
众人又望向薄延,薄延浅笑,眼眸沉静,无惊无喜。
“与其让朕将那些无辜女子锁在深宫孤苦一生,倒不如让朕去祸害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由她陪朕同眠,由她为朕生子,朕终此一生只祸害她一人,并不觉心疼可惜。待朕有了子嗣,那些好女子有了归宿,如此便能皆大欢喜了……”君执不顾朝臣目瞪口呆的纠结失控神色,只望向太后:“母后,那女人很合儿子胃口,只是被儿子折腾够了,身子抱恙,还在调理之中,待她痊愈,朕自会让她去给您请安。”
根本不等太后的脸色由青转白,君执似想起什么,忙道:“哦……钦天监,给朕算算日子,卜算出黄道吉日来,朕要举行封后大典!”
“陛下,此事不可……”朝臣被他的自说自话弄得蒙圈,却还是有人清醒,走出队列有话要说。
“此事朕心意已决,除非世上的男人能生子,否则,朕非娶她不可!若有异议,诸位爱卿下了朝来找朕谈谈,三年未见,朕也想与诸位叙叙旧……”大帝的美目自薄延身上划过,又落在近旁要出列的朝臣身上,寒波生烟般冰冷可怖,唇角一丝笑意也无。
他一意孤行,以帝王的姿态将此事告知朝臣,他爱而不得,他因爱成疯,他要纳民女为后,却对那女子的来历只字不提。他似乎自暴自弃,为了天下百姓强留子嗣,他已委屈至此,却还有人敢不听皇命,这人的下场该如何凄惨?
“皇帝……”朝臣都闭了嘴,太后却不用看他脸色,以母亲的身份预备质问他。
“母后,您是觉得皇帝换谁都可以做,朕若没了子嗣,也伤不了江山社稷,是吗?”君执勾起唇角,淡淡笑问道,目光毫不回避地注视着太后。
“……”太后被他逼问得哑口无言,天下间没有这种强词夺理的皇帝,若不让他娶那个民女,他便耍横放赖要与薄家的小崽子共度一生了,反倒逼得她成了千古罪人!
“既然诸位爱卿和太后都没了意见,此事便这么定了。薄延……”君执收回双眸,望向薄延:“立后之事交由你去做,朕信得过你。诸位爱卿若是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倒不妨办个踏雪寻梅的腊月宴,我大秦青年才课其多,何愁觅不着佳婿呢?朕对此喜闻乐见。”
将所有人的话都堵死,大帝还要面面俱到地安抚朝臣,这些首辅之臣、朝廷股肱之家谁都有私心,谁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渴盼着送入宫闱侍奉大帝左右,可如今众人都没了指望,不免心下黯然。
可他们转念再想想白国舅家的千金、孟阁老家的孙女,怨气也都消散了不少,谁都没能入宫闱伴君侧,那个不知底细的民间女子为后,未尝不是件好事吧?
“朕的大事已说完,众爱卿若是有与此事无关的政务,皆可上奏。”君执安稳地坐着,轻轻松松将立后一事翻了过去。
朝臣本都是冲着那位“皇后娘娘”来的,陛下的终身大事关乎大秦社稷苍生,如今陛下早有定夺,他们倒无话可说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大多低下了头去。
“启奏陛下,如今东兴内乱,北郡府叛军划江而治,自立为王,恐时日一久将成大患,大秦集结兵马于边境多时,是战,还是不战?”
到底有人头脑清醒,朝臣想不到的是,出列的那人竟是孟家的小姐孟辉京,上届科举状元,大秦第一位女谏议大夫。朝廷关切大帝的婚事,忙着争风吃醋,她却不动声色,只念着边疆战事。
听罢孟辉京的奏议,君执投去颇为赞赏的目光,却又赞起薄延:“薄相,听说孟卿是你的门生,不错啊,孟阁老也该放心了。”
大秦四大豪族中的孟家,因男丁稀少,小辈中只得一个女子,朝廷便特许其参加科举,也算是给了世家面子,谁料这孟小姐竟高中状元,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被大帝这般夸赞,众人也都回过神来,除却大帝的婚事,这边疆纷乱却也不得不重视。聂家到这时也终于有人出列道:“请大帝早日定夺战事……聂家不肖之徒聂子陵出使东兴被困,至今生死未卜……”
聂家人说话时盯着薄延的方向,眼神多有不满。若非薄延怂恿,聂子陵在御膳房中掌勺,何苦跑去当外交使臣?
薄延虽耳听八方,却谨慎地片言不发,专心等着大帝的决策,这是他昨日在清心殿内问过大帝的紧要之事,估计大帝半句也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孟辉京在朝堂上重提自然更好。
君执不愿听到聂子陵如何,他并不在乎聂子陵的生死,他的为难之处仍旧在他的心上,韩晔此人,他固然不想放过,东兴也再不是她的国,照理说他已没了后顾之忧。可这会儿他哪有心思去开疆拓土,枕边之人毒尚未解、心尚未回转,他却驱使他的铁骑征战四方致情敌于死地……
“此事涉及黎民百姓与大秦社稷江山,容朕再想想。”君执未作答复。
永远有人向往安定,也永远有人热血沸腾,但朝臣明显察觉到他们的陛下变得谨小慎微了起来,若是换做从前,他定会第一时间分析利弊指挥安定,似乎有什么牵绊住了他的心,他在反复思量参战与隔岸观火的利害之处……
再议了些国事便下了朝,群臣恭送大帝与太后离去,每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大帝仍旧是大帝,婚事上果决,朝政上却已生疏了,唉,这该如何是好?”
“若能趁东兴内乱之机出兵,定能横扫江南富饶之地,将整个九州纳入大秦国土,如此盛世大帝为何还要犹豫?”
“一氮战,必将有伤亡,百姓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富庶安定,又要征军打仗,让他们的日子怎么过?何况已至新年,东兴的百姓不得安稳便罢了,我大秦百姓谁不望团圆喜乐?大帝为百姓着想,怎能不思量再三!这才是仁君之举!”
“两位大人莫要争执了……”
即便是散了朝,耳边仍旧嘈杂不堪,薄延对这些争执一笑置之,全然不参与。孟辉京自高中状元后,便由孟阁老亲自引见,跟随薄延学习政务,她也不参与那些是否,快步追上薄延的步子,问道:“大人觉得陛下会如何选择?”
薄延慢下步子来等她,与她同出龙华殿,闻言,笑道:“我哪敢揣测圣意?待陛下清醒些许,自然就有了计较。”
孟辉京蹙起眉头,她素来聪明伶俐,反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早朝之上,陛下尚有徐沌?”
问完,孟辉京也知晓薄延不会答复,谁都知晓薄相精明得像鬼,他再不会在旁人跟前议论圣上的是非。但孟辉竟有一问不明:“大人,不敢揣测圣意,辉京便不问了。只是陛下将大婚,却命大人来操办封后大典,未免太残忍了些,大人难道没有丝毫怨言?”
这一问,将薄延给问着了,他不自觉转过头去,沉静的黑眸望向孟辉京的眼睛……女人天生好这些生离死别爱而不得的愁怨,陛下在朝堂说与薄相情深缘浅,碍于男儿之身无法与其共度一生,甚至还命他来办大婚事宜,作为女人,孟辉京理所当然觉得薄延该恨。
“呵……”薄延明白过来孟辉京的意思,不自觉笑出了声,那青瓷般的温润气度被风吹拂,忽然就撩开了一层里子,阵阵别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孟辉京不曾瞧见过的薄相。
就在孟辉京以为薄相仍旧沉默事,薄延抬头望着龙华殿上方的湛蓝天色和远处的白雪皑皑,轻声叹了口气:“是啊,怎能不怨呢?”
他以大帝的男宠之身上位,成为帝王的挡箭牌,无论婚事或是政事,只要能用他,大帝毫不含糊。那万千宠爱如今已真真实实落在了一个女人头上,他薄延……真是担了虚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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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梵华:强扭的瓜呢?吃不到了吗?薄薄,你徒弟孟美人好像很喜欢你啊?
薄延:……我丑到没人喜欢。
琴妈:小胖妞,吃货是没有前途的,答应虐你我会放过你吗?师徒恋好像挺萌。
梵华:吃货和面瘫、丑人和他的童养媳也很萌好吗!算了,找聂子陵去了,薄薄做饭太难吃,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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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强扭的瓜
本想在朝堂之上对皇帝发难的太后,却反遭皇帝质问,吃了哑巴亏,一回到慈宁宫,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生他的时候难产,哀家就知道,他日后必定是个强势的主!果不其然,自他出生起,便从不肯听哀家的话,任由白家从第一豪族跌落。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比狼还要狠,比任何人都要忘恩负义!这样的皇帝,留着何用!”
见太后说出有违天道的话来,一旁的白国舅忙劝道:“太后息怒,圣上到底年轻,尚未至而立之年,并不懂太后的苦心……”
白太后面色一哂,那双凌厉双眸盯着白国舅,竟笑了起来:“国舅爷倒是镇定的很哪,还在为圣上开脱。若是你的女儿当不了皇后,我白家将失去最后的依仗,凭什么再从四大家族中崛起?瞧瞧薄家如今的嚣张气焰,连孟家也有出息地出了个女状元,聂家再不济,也懂得做墙头草,白家呢,拉得下脸面来让他们踩着玩?!嗯?!”
白国舅被训斥得低下了头,叹息道:“部署多年,湛儿还是折在了东兴,至今未能归来,恐怕凶多吉少。烨儿又是个体弱多病的,指望他从来指望不上。若是露儿不能为后,白家气数便尽了。太后忧虑的极是,但老臣着实无能为力啊。”
君要臣死,臣岂能贪生?
大秦豪族之间的纷争已近百年,与东兴纠葛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世族关系不同,大秦豪族唯以家族势力为第一依仗,反之,可为此不择手段。
无论是白湛潜伏鹿台山做了细作,妄图借由古晋国所藏宝藏之势为白家翻身,亦或是其被东兴擒住之后,对背后势力只字不提,无一不是牺牲手段。
人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豪族又岂能荣兴百代?
白家与薄家百年相争,从来都是白家在上,薄家在下,这势头如今却已难说。而聂家与孟家渐趋没落,便再顾不得豪族地位,聂家已拉下颜面一心侍奉大帝,不敢有二话,孟家亦为生存拜了薄家为师,等待着翻身时机。
人人都知晓白家是大帝的母族,太后是白家的千金,然而人人又都知晓大帝并不偏袒白家分毫,三大家族乖觉,或抱成一团,或追随圣驾,总之冷眼瞧着白家的笑话。
白国舅见太后默然,又提议道:“太后,即便白家再没落,到底不敢让人小瞧了去。薄家再厉害,也不过在朝堂上动动手脚,而国公门生众多,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岂是一朝一夕便败落了的?再说白岳为大秦第一元帅,若此番能劝得陛下参战,挥军东征,白家立下战功赫赫,何愁陛下不封赏?最重要的是,倘若能从东兴北郡府的叛军中拿到古晋国的宝藏,太后届时可随心所欲,又何来此等束手束脚?”
白国舅口中的国公是太后的父亲,白家的家主,而白岳是太后的三哥,曾获大秦战神之名,常年驻守边关,甚少回京。
听罢白国舅的提议,太后却摇摇头:“二哥,你错了,三哥那种人,绝不可能如你般懂得变通,他是皇帝的元帅,并非白家的元帅。而哀家所求的,是白家的皇帝,而非皇帝的白家。这才是保我白家长盛不衰的唯一途径。”
白国舅垂首,半晌才缓缓称是。
“太后娘娘……”
太后的怒意在谋划中渐渐平息了些许,这时亲信曹安康匆匆进来,面色焦急,似是得了什么讯息,刚要开口,见白国舅也在场,忙行了个礼:“哟,国舅爷也在呢,老奴给您请安了。”
“探听到了什么?”白太后睨他一眼。
曹安康也不避白国舅,一五一十道:“老奴听说,清心殿那位……‘皇后娘娘’啊身患顽疾,陛下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凡事亲力亲为,要什么给什么……更奇怪的是,那位娘娘似乎并不愿与陛下同处,每每大吵大闹,竟是要将清心殿给掀翻了去。这不,听说早朝时候又闹上了,陛下下了朝,必是又去安抚她了。太后娘娘,您说这稀奇不稀奇,陛下是成心要与您作对,竟连个疯女人也往宫里头带呢,还要立她为后……”
太后本已恼怒,听罢更是火冒三丈,狠狠剜了曹安康一眼:“放肆!你一个奴才竟敢议论皇帝的不是!”
曹安康忙跪下,自己打自己嘴巴,他惯常懂得太后脾性,一边打一边骂:“老奴该死,老奴嘴贱,请太后恕罪!”
太后早瞧管了曹安康这副德行,却思量起他方才的话来,喃喃自语道:“疯女人……宁愿立一个疯女人为后,也不愿娶白露,诚心与哀家作对,皇帝,你还真是千古第一孝顺的好皇帝!”
“曹安康,你再去让人探听,每日报来!哀家倒要看看,他如何能将个疯女人带上封后大典!娶了就娶了,丢的是皇帝自己的人,哀家由着他去闹,等闹够了,再慢慢跟他清算!”太后忽地下了懿旨道。
曹安康忙连滚带爬地去了,太后随后又朝殿外叫人:“来人啊,去叫白姑娘和二王爷来……”
慈宁宫热闹,清心殿更是闹翻了天。
君执才下了朝,回到寝宫,里头已传来吵嚷声,尽管君执吩咐宫人无论百里婧如何闹腾,随便她去闹,打砸都随她,可到底未亲眼瞧见她发疯,他如何也放心不下。
在朝堂上还能嬉笑怒骂,这会儿他半点都笑不出来,脚步匆匆,神色却疲惫。入得暖阁,地上一堆的珍稀古玩都成了不值一文的粪土,宫人们围在一起,只管远远瞧着她,谁也不敢靠近。
百里婧的发疯并非心性使然,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难受,太难受,像是无数的虫蚁咬过她的全身,挠不出,说不出,渴慕着有人替她挠一挠,又不愿任何人碰她,每天每夜如此,最近越发频繁起来。
死不了,活不了,腿伤了,她又动不了,被困在龙塌之上,将周遭所有能扔的东西全都砸了出去,她浑身发抖,手都已经握不起拳头。
周遭都是些陌生人,着异国的服饰,说着并非盛沮音的话,以异样的目光望着她,窃窃着她如何配不上他们的陛下,如何该收敛脾性、该体谅陛下的苦楚,是她不懂事,是她太闹腾,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滚出去!你们都滚出去!”
她发疯的样子太难看,像是被剥光了,任人瞻仰,百里婧终于将脾气从自己的身上发到了那些宫人身上。她冲着他们大吼,但无人肯听她的话,宫人们仍旧站在原地,只因陛下交代要好生看着她。
百里婧没有办法了,理智全失,还想着留下最后的尊严——她并非大兴的公主,但她像一位公主那样长大,她即便是死,也该死在那抛弃了她的故国之上,不该让一群异族折磨她困着她。
百里婧颤抖着扯过一旁的云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在了里头。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姑娘……”
这时,孔雀从暗处走来,宫人们见过她,知晓她是陛下的亲信,自然让开路,还颇为欣喜地叫了她。
孔雀瞧着床上缩成一团的人,本也是烦得很,然而她到底是目睹过这位荣昌公主过去的神采,又想想她身上的毒和如今的可怖面孔,那些不满便压下去许多。
宫人不敢动她,而孔雀奉大帝之命为她找寻解毒之法,已是焦头烂额,这会儿正好来瞧瞧她的症状。孔雀上前去,想动手扯掉云被,却又不大敢太过放肆,唯有诱哄:“……娘娘,您自南边带来的东西都由我收着,您要不要拿回去点一点?”
孔雀将一锦袋递过去,半晌,百里婧自被中出来,伸手将锦袋接了过去,默默无语。
孔雀望着她探出头来时消瘦的面孔,苍白的颜色和因病痛折磨而越发凹陷下去的眼窝,眉头拧紧,真是变了个人,哪有从前的半点好颜色?
若换成是她,历经那般变故成了这副模样,死的确比活着好受得多。但,有人不准她死,让她活着折磨所有人。
百里婧解开锦袋,也不管孔雀是否在为她诊脉,她如今是案板上的吃食,他们要如何便如何,她反抗不了。
她当着孔雀的面将锦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掏……一长串的珊瑚珠串,应是从她的手上解下来的。还有一只绣着鸳鸯戏水的旧荷包,那荷包被绞碎过,又用细密的针脚一点点缝了起来,那两只原本被割裂开来的鸳鸯重新拼成了整块,却仍旧丑得像儿戏。这是在药师塔地宫之中,那个人放进她掌心的,他让她等他出来,带她走。
她再往里掏,甚至将整个手指都探了进去,却再没从锦袋里掏出任何东西来,所幸颤颤地将锦袋翻过来,见了底,才知锦袋已空了。
可笑她曾贵为公主,辗转十七载,爱过几个人,最后竟身无长物,只得一串伤痕和破碎鸳鸯,再不敢信誓旦旦地说,起码他爱我,从未骗过我……
孔雀趁她分神时,已诊完了脉,见她握着那两样东西默默无言,她也无言,只道:“娘娘好生将养,陛下正在早朝,望娘娘体恤陛下辛劳,暂忍一忍。”
她说完,便急急迈出帐去,昨日得了大帝皇命,需尽快为百里婧配制解药,孔雀的忧虑深重,毒不好解,而那毒瘾更是磨人。
西秦大帝之名,百里婧从少女时候便一直如雷贯耳,他如何少年有为,如何杀伐决断,他是活在大兴和九州百姓心目中的神话,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与他这般亲近。他的确受万民爱戴,也的确十全十美,他们规劝她体恤他的辛劳,让他安心地上朝。
痛楚是一条毒蛇,钻进她的心肺,再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躺在龙塌上,像随时会干涸死去的鱼,她的脑子混沌,想起鱼就想起法华寺内的放生池,想起墨问的脸……他曾吻过她的伤痕。
百里婧不动声色地将那串珊瑚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圈又一圈,遮住那畜陋的伤痕,随后扯住珊瑚珠,用力地收紧。她的气力虽大不如前,到底习过武,忽听一阵声响,手中的珊瑚珠串断了,一颗颗鲜艳的珊瑚珠蹦得到处都是,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弹跳不停。
宫人听见声响,忙上前来看,见百里婧的手腕被她自己给勒得青紫,那条条狰狞的旧伤疤横亘在腕上,仿佛已将她的手腕割断。
“娘娘,你这是做什么?!”宫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珊瑚珠,见百里婧的手上还握着串珠的细线,宫廷所制的珠串到底不比别处,连丝线也格外结实,以她这种勒法,定是能割破了筋脉的。要是真让她割破了手,他们这些人定是不能活的!
“娘娘,您何苦这样!”有宫人害怕地去夺百里婧手里的细线,一个夺不了,好几个人一起上,将百里婧按住不让她动弹,总算是将她那丝线夺了下来。
宫人累得大喘气,又望见百里婧另一只手中握着的荷包,他们没瞧清是什么,以为她又想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忙道:“娘娘,您手里的东西也给奴婢吧,您不能拿着……”
见百里婧不给,她们又去抢夺,这荷包被百里婧护在怀中,是死都夺不下来的,他们又不敢将她怎么样,累得气喘吁吁反而挨了她几下打,宫人又气又怕,忙让人去禀报陛下。
人才出去,陛下已迈进了暖阁,喝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宫人结结巴巴解释道:“娘娘以丝线割腕,奴婢等才夺下,可她手里还有东西,奴婢等不敢硬夺,求陛下做主!”
一听以丝线割腕,君执的血都冷了一半,一直未清醒的脑袋被充了血,他三两步走近龙塌,将百里婧的身子从床上抱起翻了个边,大力地握住了她的双臂。
本已废了的那只手腕上青紫斑斑,外加深深勒痕,看起来狰狞可怖,而她的另一只手捏着一样东西,只露出个头,君执也看不清是什么。他的力气有多大,想要夺了来,她又能如何反抗?
稍一用力便掰开了百里婧的手,待瞧见她掌心里的东西,皱巴巴的丑陋荷包,粗糙的针脚,宫人们都已傻了眼,闹不明白这是什么古怪物什……却不料一向心平气和待这位娘娘如同珍宝的大帝忽然发了狠,从她的手里抢过那丑陋荷包,那双黑眸暗沉得可怕,声音也冰冷刺骨:“朕道是为了什么呢……还念着不肯忘是吗?若是为了朕,你大约也不肯死!”
他说着,手一扬,掌心的丑陋荷包顿时成了碎末,飘飘荡荡洒了一地。
宫人们见大帝动怒,慌忙跪下。
大帝似乎这才想起还有他们在场,声音冷凝:“都给朕滚出去!”
宫人们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带上门出去,大气都不敢喘,整个清心殿暖阁只剩帝后二人。
百里婧也不争辩,只呆呆看着他的右手,忽地一口咬了上去,跟个疯婆子毫无差别,咬得君执痛楚不已,扬手甩开:“你疯了!”
他本已累极,又在气头上,见她为韩晔的东西发狂,早就嫉妒得失去了理智。
百里婧被她甩在了龙塌上,受伤的腿一动,连着筋脉,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她却不喊疼,扭头仍瞧着君执。她咬破了他的手,唇上沾着殷红的血,映衬着她苍白的脸色,像只邪肆的妖,痴笑道:“我爱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爱他,你偏偏那么贱,死缠烂打地粘着我,都你自己的错,与我何干?”
“百!里!婧!”君执双眸赤红,第一次斤斤计较,“你也说爱我,你说了你爱我!”
百里婧异常开怀,她笑出了泪:“何时说的?说给谁听的?墨问?呵,一个死人……让他死后有些安慰罢了,活人竟当了真,即便我爱他,你又是他吗?”
这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全然陌生的面孔,身穿大秦黑色龙袍,那些暗纹和底色压迫着人的神思,迫使众生跪倒在他的万千威仪之中。百里婧望着他,笑容越来越大,最终低下头去,拖着那条折了的腿,想要往龙塌边缘爬,伸手去够一小片荷包的碎片……
她的话和这番举动彻底刺激了君执,他骨子里的所有恶劣和不满一并爆发,他弯腰单手提着她,将她扔在了龙塌内侧,随之覆上去,美得令山河变色的那张脸与百里婧近在咫尺,他嗤笑:“百里婧,还爱着韩晔?好,朕成全你们!朕会将他千刀万剐,提了他的头来见你……然而,无论你爱或不爱,爱他还是爱墨问,你都只能在我身下,任我爱你!”
他说着,不等她答复,做他想做的一切:“一刻都离不了我,还说不爱我?你不爱我,又有谁还能爱你?”
他懂她的身子,懂她的渴慕,却比往日更狠,所有力度百里婧几乎承受不了。他的手抚过她的脸,还因失血之症流着血。
百里婧望着他寒波生烟般的黑眸,承受他的所有惩罚,她忽然疼出了泪,咬紧牙关不说话,任他折磨,待将痛楚压下心底,才轻轻说道:“你……不是墨问。”
君执全身紧绷,不肯饶她,的确比平日狠烈暴戾,他甚至撕开她的伤疤给她瞧:“朕不是墨问,你心里的那个墨问他从未存在……你的韩晔也不存在,他的狠毒不比朕逊色,可惜,如今你只有朕。不论你喜欢不喜欢,朕在你身子里……也只有朕能对你这般为所欲为!”
百里婧已不争辩,她无力争辩,顺势抱着他,耳边听着他的气息不畅,她微弱地笑道:“强扭的瓜不甜……”
“不甜便罢……朕就爱这苦涩,若不强扭下来,待瓜熟蒂落,又怎知她仍是朕的?”君执大喘,他做这事时仍不忘催动内力说话,渐渐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天生的擅长掠夺的王者,百里婧的任何言辞在他的面前都讨不到便宜,她放弃反抗,任他去为所欲为。
殿外候着的那些宫人见里面的争执声渐渐平息,却又起了异常的声响,都将头低了下去,心知昨夜的场景又来了,只是连晌午都不到便这般热烈,长此以往,陛下能吃得消吗?
君执的确被鬼了心窍,理智都被嫉妒烧光了,下手没个轻重,待她身子放软,不再抗拒,他才稍稍温柔了些。他的薄唇吻着她的额头,再到她的眼睛,他以往最爱吻她黑亮的双眸,像夜幕中最亮的星子,可这会儿吻去,却发现她的双眸早已闭上,连双臂也不知何时松开了他。
理智回转,君执感觉到了异常,手摸下去,带起一掌心的血。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失血之症未愈,这会儿醒转,方才身子发颤,再不敢动。
“婧儿……婧儿……”他触上她的脸颊,叫了几声她才微微睁开眼眸。
君执心吊起来,所有的热血都冷下去,他催动内力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像是哑了的风车,难听极了,他问:“出血了,为何……不喊疼?”
从前为着讨她欢心,即便是最大的力道也仍旧顾忌她的身子,方才他随心所欲,全然没想她能否承受。
百里婧不答,轻轻一笑,那失了光彩的眸子不肯看他,又重新闭上了,她心里念着一句话,不肯说给君执听——
“起码他爱我,从未骗过我……”
墨问从未活在人世,他在她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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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求你成全
曾经最渴望的情事,恨不得时时处处将她囚于怀中,与她做那些销魂蚀骨快活事,可如今折腾出血来,销魂已去,徒留蚀骨,进退皆不得。
待怀中人昏厥,君执方才悔悟,他不该如此狠戾,对待枕边人如同仇敌。他固然痛恨她仍念着韩晔,可她神志已失,一心求死,他要嫉妒要报复,总得等她清醒了再说。若论起痛楚,他哪敌得过她半分?
逞一时之快,输的仍旧是他,他以为只要赢了她的脾气,便能赢了她,可他以一颗急功近利的心对付一颗濒死的心,他的确不是墨问,他没有墨问的耐心和柔软。
宫中专诊妇科的太医年迈,一经传召,忙不迭赶来。龙榻之上的情形尴尬,君执整理好彼此,才放太医入内,宫女们的脑袋几乎垂断,不敢瞧龙榻上的女人,更不敢望着大帝。
待诊完了脉,老太医躬身道:“陛下,娘娘身子虚弱,自身尚且不能调养,恐怕难得子嗣,陛下若求子心切,何不考虑充盈后宫雨露均洒?也是我大秦之福。”
连个妇科太医也念起了家国天下,君执的眉头拧起,黑眸沉沉,已是不悦到极致,但百里婧睡在里头,他不好发作,又念太医医术高明,才克制住脾气问道:“写个方子来,好好调养皇后的身子,整个后宫只她一位娘娘,她荣,你便荣。”
老太医一哆嗦,明显听出了大帝的言外之意,若她枯,他便死。
“老臣……遵旨。”老太医忙不迭应道。
确定百里婧并无大碍,不过房事过频身子虚弱加之他下手太重,才昏厥未醒。
那串断了的珊瑚珠串被宫人拾起,装在了琉璃杯中,碎了的蹩脚荷包却成了粉末,再拼不回来。君执拾起一块碎末,久立在龙榻前未动。
方才气头上说的话他仍记得,东兴内乱,他有心掺和一脚,置韩晔于死地,因韩晔让他如鲠在喉。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谁人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无论是突厥之祸还是大秦革新,他曾做的哪一样选择饶过他人?帝王之道中,掺杂腥风血雨,绝无儿女私情。
“陛下,娘娘醒了。”宫女低眉顺眼地立在龙榻,小声地禀报道。同为女人,谁都希望能得大帝宠幸,可瞧见皇后娘娘的凄惨模样,她们多少心有余悸,大帝不喜女人,并非传言罢?哪怕再温柔相待,一个女人成了那副病弱光景,又与死有甚分别?
君执正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听罢,折回龙榻旁,坐在床沿上看着百里婧,等她发作。
初初回长安,她挑毛病、发脾气,嫌弃饭菜不可口,嫌弃云被的刺绣非江南的样式,嫌弃枕头高了或低了,他都让人一一换过。好歹一同生活了数月,君执又工于心计,她爱着什么,他作为“墨问”时,都已一一摸得透彻,要做到合她心意并不难。
可这会儿,百里婧虽醒了,却完全不再抱怨,不再发脾气。宫人端了药来,他喂她,她便喝,喂饭,她便吃,不喂,她也从不喊饿。给她上药,她乖乖不动,未加拦阻,全然听凭他们摆弄。
夜里蜷缩成一团,不知是疼是冷,他抱着暖,哄着问,她也不抗拒,却也不说疼。那毒瘾发作时,涕泗横流,狂性大发,她实在忍得浑身哆嗦冷汗,唇差点咬破,他察觉,便握了她的手,叠起身子,放轻柔了给她,以情事缓解她的毒瘾。吻,她受着,痛,她受着,欢愉变成两个人的哑剧,只是这回哑的是她。
云端时,她没了理智,偶然冲口唤他“墨问”,他应声,与从前一般无二,她又沉默下去,决计不肯给他回应。仍旧是夫妻二人,只不过从东兴左相府的西厢到了大秦皇宫清心殿,连身子也未曾换过,君执却失去了“墨问”的所有,除了苦涩的夫妻之道。
几日间,薄延将朝堂的政论禀报,绝大多数朝臣主张参战,让他早做定论。却不想君执问道:“去岁太庙祭典何人主持?”
薄延愣了一瞬,方才弄清大帝的意思,答道:“陛下惯常疏于祭典,太后及一众年事已高的阁老倒是不敢怠慢,故而陛下离宫时,由二王爷代行祭礼。”
薄延惯常察言观色,见大帝有此一问,他便顺势问道:“陛下三年未归长安,论理,当去太庙祭祖才是。”
“嗯。”大帝应声,眉目间却少了往昔的锐利威严。薄延暗暗叹息,天威不可犯,一个女人却以羸弱之身,将旷世暴君逼成这般模样。也许,还远远不够……
转眼辞旧迎新,长安的大雪封城已过去,归朝的大帝按照祖制当去太庙祭祖。可朝臣何人不知,大帝往年并不念着祖宗礼法,传言他以弑父之名登基,若果真心有祖制,他当做不出弑父夺位的暴行。此番自行宫休养归来,大帝的确改变良多。
君氏祖宗牌位前,一众臣子早已跪倒,礼官偷眼去瞧大帝,见这位世人眼中的冷血暴君虔诚跪下,眼神中褪去凌冽,唯有诚心。几位阁老暗暗点头,颇感欣慰,薄阁老叹息着对一旁的薄延道:“陛下此番回京,倒是念起了百姓疾苦,来太庙祭祖,愿先帝、高祖皇帝能庇佑我大秦千秋万代!”
薄延的精明在肚子里,从来知而不言,言也要深思熟虑才肯道来,哪怕是面对祖父。他默默点头称是,那双沉静黑眸却望向身着龙袍屈下双膝的大帝……
自他七年前初来长安,为大帝侍读之日起,便从未见过大帝向谁下跪,祖制是祖制,满手血腥的暴君,他可以征战天下,却不必恪守祖制。天下的规矩是他定的,他需要向何人跪拜祈愿?
薄延不自觉便念起了清心殿内那位娘娘,自她住进清心殿,除了近身内侍和几位太医,便再无人得见她的近况。依大帝的性子,从前那位荣昌公主誉满天下时,他恨不得告诉山川草木他的妻有多美多好,如今藏着掖着,连一丝风都不肯透露,只拿他薄延当箭靶,可见那位娘娘恐怕不大好。
早在祭祖之前,大帝便吩咐钦天监监正卜算一卦,待祭祖大典结束,大帝望向钦天监监正:“吉凶如何?”
一众朝臣皆朝钦天监监正阮崇明望去,以为大帝在卜算国运,也许在测问是否该参与东兴内乱,挥军东去,是以人人抱有期待。
只钦天监监正阮崇明一人浑身发虚,口干舌燥,他不想说话,却无法在大帝的目光中躲闪,只得硬着头皮道:“禀陛下……微臣连续卜了三卦,皆……皆不吉。”
朝臣哗然。
“阮监正,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啊,再测一卦!”
“我大秦如日中天,为何竟不吉?简直妖言惑众!”
众人议论纷纷,阮崇明的腿都吓软了,古来测算天道一职,可让人一朝得道,也可让他全家提头来见,担着天大的风险。往年大帝从不问天道,对鬼神之事更无一丝兴趣,自大帝登基起,他便安坐钦天监监正一职,根本形同虚设。
阮崇明听着朝臣的埋怨和责问,还得开口为自己辩解:“陛下,卦象凶险,恐怕所问之事凶多吉少,阮崇明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妄言啊。”
大帝薄唇抿紧,眉间若蹙,负手望着高台下的山河壮丽和臣子无数,心一直往下沉。他虽贵为大秦皇帝,此番前来太庙祭祖、命钦天监算卦,所问的并非家国天下,他只问一人安危。
自那日他狂躁发怒伤了她,她已半月不曾与他说话,连脾气也再不发了,木头人似的任他摆弄,今晨,她见他着了祭祀时的礼服,破天荒开口问道:“你这种人,也信祖宗庇佑吗?”
他转头面对她,她已比半月前更消瘦,越发显得那双眼睛大且无神。她在嘲讽他,毫无疑问。
“若能求得你听话,朕便信。”他走到龙塌旁,去查看她腿上的伤,半个月的消停,总算好些。他为她换了药,又盖上云被,还喂了些羹汤,这才擦了擦她的唇角道:“朕去去就来,你睡一觉,朕便回来了。”
说着,去吻她的唇,百里婧不躲闪,任他吻,待他松开时,她捧住他的脸,问了第二句:“你这种人,要什么没有?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他这种人……为帝王,却比她的父皇狠毒,满腹满是算计,连母族也恨他入骨,他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旁人眼中的“他这种人”他不知也不计较,他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还是好脾气,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半边脸颊:“从里到外,都喜欢,你的脸,你的身子,你的心,朕都爱不释手。”
这话,听起来像“墨问”所说,带着些许暧昧与调戏,可由一介倾世帝王来讲,无论如何有些不合时宜。
也许是因为这样,她才重新沉默下来,不予回应。
“乖,睡吧,要闹,等朕回来再闹。”他摸摸她的头,扶着她躺下,望着她侧向里头的背影,心中忧虑更甚,瘦得皮包骨,只能摸到骨头。他忧虑狂躁,唯有求祖宗庇佑。
天色阴霾下来,太庙的上空笼罩了一层黑云,眼看着便要来一场雨,君执也不责备阮崇明胡言乱语,开口道:“既有凶险卦象,必有化解之法,朕给你几日期限,你且寻来。”
阮崇明的内衫都已湿透,不敢再有推诿,忙跪下道:“微臣遵旨!”
朝臣虽一头雾水,却都寄希望于阮崇明之身,连二王爷君越同白国舅等人也不敢再追上君执,大谈东征之事。
御驾方行至清心殿,天便下起了雨,御前侍卫统领袁出撑起伞在轿撵外等候,他身量虽不足,却无人敢嘲笑半分。
然而,大帝刚下轿撵,袁出便蹙眉,指着清心殿前道:“陛下,他们……”
君执抬眼望去,只见一群内侍跪在雨中,身子伏低,个个颤抖不已。那些内侍,本在百里婧跟前伺候,若不是她出了事,他们怎敢擅离?
袁出的伞被大帝一把挥开,无数黑甲军眼见着大帝奔向清心殿内,连那些抖如筛糠的内侍也来不及责问半句,他在雨帘里如一阵疾风,冲进了暖阁。
许多内侍在哭,跪在龙榻前,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味,君执已慌了神,险些被自己的龙袍绊倒,他一把扯开垂在龙榻前的纱幔,入目的情景让他魂飞魄散——
四个宫女将百里婧的双手双脚压住,她的枕边铺了一层血,更可怕的是她的双颊,指甲挠出来的数道血痕,生生将她的脸毁去……
“陛下!”孔雀在为她清洗伤口,见君执来了,她忙跪下,声音也抖得厉害,手里握着的纱布满是血,伤似乎不知该从哪儿开始治了。
“陛下,请您劝劝娘娘……”宫女们又惊又怕,个个都哭得厉害。
初初,君执以为她死了,她睁着空洞洞的双目望着床顶。他的脚定在原地不能动,三魂七魄都散尽。
忽然,那双空洞洞的眸子朝他的方向看过来,扯开一个可怕的笑意,她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她的声音小,君执听不清。
他只得踉跄着朝她走去,这才读懂她的唇语:“你说你喜欢我的脸,我已经毁掉,自此丑陋……你说你喜欢我的身子,我遍身是毒,连房事也不能让你尽兴,你该知道……你说你喜欢我的心,我已没有心,你更不必喜欢……我既没了任何地方可让你喜欢,你能不能……放了我?”
君执的心已没了知觉,浑身血脉倒流,一股股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内力运不起来,他连话也不会说。
“娘娘无声无息地自毁身子,奴婢们一时不察,娘娘已……”宫女们无措地解释。
若一个人想要死,谁能拦得住?即便捆绑住了她的手脚,她要死总有法子。
孔雀瞧着龙榻上那具残破身子,双眸不忍,话却还是要说:“陛下,娘娘头部重创,面部毁伤,且求生意愿微弱,即便止了血服了药,也会渐渐油尽灯枯,请陛下早做打算……”
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
君执喘息不定,几次张口,最后只是哑着声音道:“即便油尽灯枯,也要救,她得活着陪在朕身边……她得活着……”
百里婧咳了几声,朝他伸出一只手,宫女们手忙脚乱,却只能给大帝腾出地方,君执上前握住她的手,问她:“要什么?除了要死,你要什么?要什么朕都给,都给你!朕不嫉妒,不抱怨,朕从前对你还不够好,朕骗了你,朕认错,向你认错,你乖一点,别死……”
他说不出话了,那双黑眸忍得赤红,孔雀和宫女们几乎以为大帝要哭出来,可他没哭,他惯常强势霸道,即便忍得肝胆欲裂,再痛楚也流不出一滴泪。
百里婧看着他的疯态,紧紧抓住他的手,虚弱得只能用唇语:“不是,你们谁都没有错,我也没有怪你,我只是很辛苦,太痛……求求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放我走吧……我没有办法陪你一起生活,我不愿意陪你一起生活,你可以选择你的路,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我的路,求你成全我……”
她说话的时候,意识清醒,出口的话语皆是心内所想,她认命,认了从前的所有,她不与任何人计较,她没有仇怨要报,那毒瘾和疼痛逼得她生不如死,她选择一条最容易走的路,求他成全。他此刻掌控着她的生死,只要他放手,她便能得解脱。
倾尽天下又如何?君执恨不得给她跪下,他是旷世暴君,指点江山纵横四海皆非难事,心爱之人却求他成全她的死。他不准她死,看着她痛,好像他于情于爱于家于国,从来未存一丝柔软。连对待爱人,也一样心硬。
君执不点头,便没人敢停止救她。百里婧还在说话,逼他:“他们说我配不上你,不应该让你为我操劳。你是九州天下第一俊美的帝王,也理应是千古第一帝王,而我,不过蝼蚁一般,不知从何处来,未想往何处去,你何苦跟蝼蚁计较?我从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后能回盛京去,但我现在不强求能回去,我只求能解脱,无论我死后葬于何处,都无所谓……”
君执完全疯了,她气若游丝,眼神游离,只怕熬不过去,他牙关紧咬扶她起来,以源源不断的内力去为她疗伤,他抱着她,像抱一具干瘪的尸体,狠心道:“留下来陪朕,你是蝼蚁也好,公主也罢,朕只知你是朕的妻。朕见过你最美丽最可爱的时候,也见过你最勇敢最无畏的时候,旁人怎么说你无所谓,朕只知若没有你,朕便真的只能是孤家寡人。是朕自私,是朕残忍,是朕看着你痛却不救,无论你爱不爱朕,朕要你活着陪在朕身边……”
他笑,比哭还难看,那张俊美无双的容颜彻底灰败,抱着怀中人,像抱着一缕随时可能散去的青烟:“朕先前说错了一句,朕说若朕不爱你,还有谁能爱你……其实不是,若你不爱朕,还有谁能爱朕?你从来都是可爱的,被许多人爱着,是朕不好,是朕配不上你。”
若非亲耳听见,那些内侍宫女连同孔雀,谁也不敢相信这番话竟出自大帝之口。大帝坦言,他配不上这濒死的女人,即便她在他们的眼中已一无是处……
第273章 杀业最重
“是朕配不上你……留下来陪朕,不求你爱朕,求你活着……”君执声音不稳,与他原本的发声一般难听,近乎刺耳。
再动听的情话,百里婧都已听过,再动人的情感,她都已经过,因此她在濒死时仍旧头脑清醒,不为君执的痛楚所动:“我已成这副模样,陪不了你了……你爱我或不爱我,有没有人爱着你或恨着你,与我……何干呢……”
与她何干呢?
君执哑然。
一个人怎么能被逼至如此境地,前后皆无路可走。他不能爱,又不能恨,他怕她走,她却执意要走。
九五之尊彻底没了神智,语无伦次地贴着她的耳边哄道:“脸毁了可以治,朕会给你治好,痛也可以治愈,已经去请了神医来,很快就不痛了,很快……不爱朕也没关系,你想爱便爱,不想爱,朕可以等……朕愿意等……”
一众内侍简直认不出这是曾经那位宠辱不惊杀伐决断的大秦皇帝,无不静默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喘,大帝也许仍杀伐决断,可在皇后娘娘面前,他要这些狠绝有何用处?
人人都道薄相才是大帝挚爱,可那些轻薄玩笑不过口头戏言罢了,如今真切瞧见大帝的痴狂,才明了谁是他心头疼宠。大帝此刻顾不上任何人,可若是这位皇后娘娘没了,他们这些奴婢,谁人能活命?
百里婧脸上的血痕触目惊心,她用带血的手握起君执的手,用着仅剩的气力,无声道:“别等……也别发抖……你见过那么多世面,杀过那么多人,应该知道……一个人死了,你痛一会儿就好了……失去一个人,时日一久便忘了……我已忘了墨问,你也忘了我吧……别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她劝不听,说不明白,除了要死,什么都不要,君执脑中一片空白,唯一念着的只是她要走,他再猖狂再高贵,也不得她原谅,他怎能不发抖?
他的心已被绞得粉碎,这时,反倒逼出了他的顽固和残忍,他再顾不得其他,只以内力护住百里婧的心脉,传音入耳道:“我为何要放过你?!我的初心、初爱、初次全都给了你,你还不了,就想走?百里婧,别忘了,一开始是你先招惹了我!你拖我入爱局,陷我于囚牢,你不能说走就走!天下人皆是蝼蚁,你是我的爱我的心我的命,你拿自己跟谁比?谁比得过你?!”
百里婧忽然笑了,她已将死,他却在斤斤计较他们谁失去得更多,计较她先招惹了他……她闭了闭眼,听他继续说:“……连初婚也是给了你,即便我藏着身份,可我从未同任何女人拜过堂入过洞房,墨问娶过三个女人,我只娶过你一人,以后也只有你一人……你别想着墨问,那不是墨问,那是我……都是我……爱着你的,从头到尾一直是我……”
什么都没有了意义,以君执一人之力,挽不回百里婧的痛,那些过往都不再重要,谁爱她恨她也没有关系,她连父母都已失去,爱人也换了几个,还会计较什么得失?是墨问还是君执,也无所谓了。
求生意识微弱,她的身子被君执掌着,气力却一点点散了,濒死时的麻木暂时缓解了她的毒瘾和痛楚,她靠在君执的怀里,本就半睁的眼眸渐渐地合上……
“婧……婧儿……”君执感觉到她的身子绵软下来,他骇得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哪怕她活着,还剩一口气,他也能感觉到她在他身边,他只需去寻良药求名医,总还有一线生机,可倘若她咽了气,他便什么指望都没了。
“婧儿……”君执又唤了一声,用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刺耳。
他曾死过,死得彻底,天下人尽知荣昌公主的驸马爷死于刺杀,荣昌公主几度崩溃,他残忍地看在眼里,此刻他得了报应……
死人他见得太多,知晓他们会如何一寸寸变得僵冷,从前他杀过的那些人一个个涌来,嘲笑着他所得到的报应,拉扯着要将他的妻带走。
君执的胳膊越收越紧,人僵硬得动不了,一丝动静都听不着了,满脑子都是他的妻已死、她从此抛下他去寻她的安稳,可他从不信佛祖不信菩萨不信来世,即便随她一同死了,他又能去何处寻她?
天地茫茫,他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心。
“陛下……陛下,您不能再抱着娘娘了!陛下!”
孔雀焦急地唤了好几声,可大帝全无反应,听力视力一并消失,只剩一副空壳。孔雀再不能等,也顾不得逾矩与否,以银针急刺大帝穴位。
剧痛逼得大帝回神,那寒波生烟般的眼眸空洞洞地望着她,已是连发怒都忘了,似问似诉:“她死了?”
孔雀心痛至极,任何人瞧见大帝此刻的神色,也会明白什么是急痛攻心六神无主,孔雀一面摊开针灸带,一面答道:“陛下,您放手,让娘娘躺好,她只剩一口气……你们,快扶陛下起身……”
那些内侍的性命都系在了孔雀一人身上,他们如何敢不听话?
医者之心,君执从不肯信,此刻却不得不信,他眼见着孔雀以银针刺百里婧数处大穴,想要喝问,又怕耽误了她的诊治,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不能稍稍松开些许,压抑着一个字也不说。
周身大穴皆被刺入银针,百里婧却毫无反应,孔雀知晓大帝必然心急,在刺入最后一根银针时,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道:“若是常人,刺这些穴位是必死之法,可娘娘情况不同,结果自然不同,希望能以此护住娘娘心脉……”
见君执眼中仍旧空空,无一丝对她的信任,孔雀虽痛心,却又补充道:“陛下莫急,义父已在来长安城的路上……义父医术高明,陛下知晓,定能救治娘娘凤体。”
什么都不求了,只求这可怜的女人平安无事,哪怕她再配不上大帝,她是大帝此生挚爱,从东兴盛京至大秦长安,无人能取代她在大帝心中的位置。这是她的命,也是大帝的命,哪怕是上天也无法左右一二。
……
好好一场皇家祭祀,不仅占卜出凶兆,也几乎要了大秦皇帝的命,大帝自那日起,再未上过早朝,国事仍交由薄延处理,大帝则长居清心殿偏殿,未敢擅离半步。
诸大臣几次三番问询东征一事,皆被薄延拦下,末了,实在躲不过,几位阁老大臣联名上书告薄延徇私舞弊罔顾朝政,这才逼得薄延去了清心殿。
转眼已立春,西北长安城虽仍旧酷寒草木未发,可风中已是嗅着了几许泥土松动的气息,深埋地下的种子正破土而出。
这些日子,薄延禁了梵华的足,告诫她哪儿都去得,只不许进宫中胡闹,他自己也是能避则避,不去触陛下的逆鳞——在那位娘娘面前,陛下身上每一处俱是逆鳞,唯一的法子,便是回避圣颜。
“薄相大人,您有何要事?”御前侍卫统领袁出见了薄延,面露难色地问道。
薄延瞧着袁出的脸色也不甚好,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淡然平和:“陛下这会儿在做什么?”
袁出听罢,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殿门,十分无奈地压低声音道:“那日在祭典之上,钦天监的阮监正卜算一卦之后,陛下念念不忘,一直寻求破解凶兆之法。后来,阮监正不知对陛下说了什么,陛下今日……迎了一位圣僧入宫。”
“圣僧?”连薄延的眉头都忍不住微微一皱。
东兴崇佛,上至帝后下至百姓,无不对佛法推崇之极,然大秦惯常不信鬼神,尤其自大帝登基以来,更是连祖宗之法也悉数摒弃。若说东兴百姓苦求来世安稳,大秦百姓则固守今世太平,并不会将生之希望寄托鬼神之上。
倘若果真如袁出所言,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大帝迎圣僧入宫,那该是失态到了何种地步?但凡有现世之法,大帝不会不寻,却求鬼神佛祖保佑。
薄延这儿的消息最灵通,他知晓那位娘娘吊着一口气,随时可能撒手人寰,他疑惑着惦念着,却不问,也不掺和,静候大帝的旨意。国事上出纰漏尚可弥补,若在大帝的家事上出了纰漏,他薄延活不了。
“具体事宜,薄相大人可自去问陛下,袁出也不甚了解。”袁出无奈地叹了口气。
薄延笑,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长身玉立地望着西边云彩,仍旧沉稳地应道:“待那位圣僧出来,兴许便有了答案。”
“……”袁出蹙眉,却是不太明白薄相的意思,这“答案”指的什么?
传说钦天监监正阮崇明在卜得不吉卦象之后,为求解救之法,不眠不休数日夜,终得西方一缕圣光,便引了那远道而来的圣僧入宫面圣。
此刻,清心殿的正殿内,阮崇明立在一旁,听着圣僧所言,已是吓得后背冷汗涔涔,比当日卜出不吉之卦更为胆战心惊,只因那圣僧当着大帝的面直言不讳,所言皆是大逆不道:“……诸业之中,若论罪孽,属杀业最重。陛下此前视人命如草芥,坑杀战俘无数,理所当然有今日之祸。罪业无法应验于陛下之身,也可令陛下束手无策痛如剜心,此是为因果,阿弥陀佛。”
第274章 鹿桑花现
薄延在清心殿外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传说中的圣僧总算步出了殿门,眉须解白,很有点得道高人的意思,薄延双手合十,对那圣僧礼貌地回以一礼。
“薄相大人,陛下召您入内。”钦天监监正阮崇明送那圣僧出来,顺道对薄延道。
薄延收回望向那圣僧的目光,转身跨入高高的门槛,心下却已是有了计较——能容忍圣僧在清心殿内呆上一个时辰,大帝怕是已受了蛊惑,否则,妖言惑众的僧侣,一早已被斩于剑下。
大帝比之一月前憔悴许多,神色越发疲惫,薄延不敢久视,跪下请了安,道:“陛下,请多保重龙体,大秦社稷江山还需您来稳固,若得知您如此萎顿,文武大臣同天下百姓必会忧虑万分。”
“你此来,便是为了同朕说这些?”大帝并不买薄延的账,于这些殷切关怀上已不甚在意。
薄延心下叹息,大帝这是再无心敷衍任何人的意思,他薄延唯一当做的,便是快些将要事说完,离了大帝的视线才好。
“陛下圣明,薄延是为了几位阁老的联名上书而来,东兴同北郡府的战事持续已久,文武百官都十分惦记出兵一事。陛下您说会考虑一番,却迟迟未曾给出答复,那些老臣等不及,便要挟薄延来问问……”薄延一口气说完,已是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谁人还能要挟你薄延?”大帝似乎笑了一声,面上却无笑意,清清楚楚道:“朕思虑良久,不予参战,东兴内乱与我大秦无关,无论黑甲军还是大秦百姓,可休养生息安居乐业,这才是朕的夙愿。”
薄延垂下的眼眸中闪过异样,若大帝的夙愿当真是希望大秦固步自封安居乐业,为何当日又要掺和突厥南下之乱?以突厥南下之祸,谋得大秦渔人之利,这等阴险狡诈,竟能推脱得一干二净。
“来人哪,拟旨。”
薄延的心神被拽回,心知无法再劝,大帝心意已决,放过这等征战的好时机,以他薄延的心智,早已料到今日之果,只是那些内阁老臣不肯死心罢了。
圣旨盖上玉玺大印,由内侍交到薄延手中,大秦自此当真安居乐业再不掺和东兴内乱之事……薄延谢恩欲退下时,大帝道:“薄相似乎很着急要走?朕何时成了洪水猛兽?”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若让那些宫女儿听见,还指不定怎么想他薄延呢,男宠一旦失宠,便迫不及待地要远离帝王身旁?
薄延苦笑道:“陛下说笑,薄延不过是想携了圣旨下去,好让诸位大人及早安心罢了。”
“薄相果然考虑周全,时刻不忘替朕分忧啊。”大帝赞美道,薄延却听出了不对劲,难道大帝今日在圣僧哪儿受了蛊惑,要拿他薄延撒气?抑郁了数月之久的九五之尊,做什么都不奇怪。
兴许,大帝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据说那位娘娘自病中,从未与陛下说过一句。每日提心吊胆地守着一个濒死的哑巴,时时刻刻担心她去了,找钦天监卜卦、请圣僧入宫化解……薄延忽然觉得身边有个聒噪的猫儿叽叽喳喳,只需投喂些吃食便能安生下来,的确省心不少。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薄延很同情大帝,更同情自个儿接下来会有的遭遇,便放缓了口吻恭敬地问道。
“朕欲迎西方金身佛像入宫,另,在长安城内建护国寺、万佛塔,命千人僧众日夜祈福,朕……要改这天道。”
薄延猛地抬起头来,他千算万算,从未算准陛下有此决策。自大帝登基以来,近十载庙宇、僧众几乎绝迹大秦,百姓也多不求神拜佛,如今因了大帝一人的执念,竟大肆请僧侣入长安、迎金身佛像入皇宫,真真魔障了!
见薄延吃惊,大帝微微挑眉,笑问:“怎么?薄相以为不妥?朕不过是病了一场,念起登基十余载的跋涉,多少与天道背驰,如今年岁越大,越明白当心存敬畏,不可随心所欲……故而迎佛法入长安,欲为百姓祈福,为江山社稷祈福。”
薄延还未缓过神来,却明白大帝所说的“百姓”同“江山社稷”,归根结底只照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改这天道因了她,重迎佛法入大秦因了她,暂止兵戈因了她,他薄延总算能窥见那圣僧所给出的“答案”——为卿倾尽九州天下,为卿乱了浮生繁华,为卿止战从了佛法……
薄延思虑清楚后,反倒平静了下来,所幸那位娘娘还活着,陛下才能折腾出这些想头,倘若那位娘娘没了,陛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大秦又将如何混乱,他无从想起。
薄延只得垂下身子,诚心跪拜道:“臣薄延,替百姓同社稷苍生叩谢陛下隆恩!”
若论溜须拍马,薄延当是大秦第一人,无论帝王对或错,他总能说到帝王的心上去,他知晓许多“真相”,却从不点破。
交代完了心中所想,大帝便无心再同薄延说话,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却率先自御座上起身,往清心殿偏殿去了,回他的痛处欢乐地。
薄延叹息了一声,下意识地拍了拍袍子上可见或不可见的尘土,一个个烫手芋头全丢到他手里来,这圣旨有千斤重,那些老臣一旦得了不参战的旨意,还能稳坐如山?他若要为君分忧,少不得又要费些口舌心思。
乾化十三年春,大帝迎金身佛像入长安宫阙,废弃已久的城中古寺重新燃起香火,僧侣每日诵经不觉,更于一月内建起九层宝塔供奉大小金身。圣旨昭告天下,陛下得圣僧指点,止战乱、兴社稷、欲为百姓苍生祈福。
更有甚者,传大帝于皇宫之内设转经台,每日晨起、入暮转经三次,转经筒内刻有万卷经书,每转一次,便如同诵经万卷,佛家云,若皇帝转动经轮,其臣民眷属皆能消除业障。
有关大帝转经念佛一事,在民间传了数个话本,却只有转经台周围的黑甲军才得以一窥圣颜。每日晨昏,无论刮风下雨,陛下必得转动九九八十一道沉重经轮,一道道推过去,反复三次,共二百四十三道。而这些高大的转经筒,由纯金打造,高一丈有余,本该由三位僧侣齐力方可推动,一日下来,也将耗费不少内力。这般用心良苦,即便至刚的将士,也难免心存懈怠,因此,再无人怀疑大帝祈福之诚心。
“又去了转经台?已经一个月了,你瞧瞧整个长安城和皇宫大内被皇帝弄成了什么样子?长此以往,大秦还如何立足于九州?!”
白太后自大帝封后起,便联合她的私军同白国舅等,试图找到大帝的破绽,即便找不着,能钻空子摸到那位皇后娘娘的踪迹也是好的。
然而,清心殿四周被黑甲军围得水泄不通,无论太医、宫女、太监,进出皆遭盘查,别说是人想混进去,哪怕是一只苍蝇想飞进去,也难比登天。大帝似乎是早料到有人会对那位娘娘下手,这才严防死守不留破绽。
时至今日,白太后等人还未曾瞧见那位皇后娘娘的真面目,怎能不怒发冲冠?
白国舅、二王爷君越还有白露皆在场,见太后发怒,白露冲君越使了个眼色,君越拧着眉,上前道:“母后,皇兄此番的确过分了些,即便是要立后,也该问过母后的意思才是,哪能随意做主?再说了,自太祖皇帝起,这大秦的皇帝必得娶白家姑娘为后已成定律,祖宗的规矩不可轻废,母后当真信了皇兄那套喜好男子不喜女子的荒唐之言?即便皇兄要封那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后,总也该给百姓给母后一个交代啊!这般不清不楚地吊着,难道那位娘娘还见不得人吗?”
句句都说出了众人的心思。
“说得容易,他是皇帝,手握重兵,哀家能拿他怎么样?自数月前重回长安,他从未至慈宁宫向哀家请过一次安,那个藏在宫里头的狐狸精多半是他宠出来的,若没有皇帝撑着腰,她敢如此目中无人?这样的皇帝还是哀家的儿子吗!”白太后已气得平静了下来。
“太后,皇帝已下了圣旨,不得参与东兴内乱之争,此前的种种计划俱都化为泡影,白家如今唯一的希望便在露儿身上,露儿当不了皇后,白家的气数便尽了……”白国舅也添了一句。
“是啊,皇姑母,我从小在您身边长大,就是要当皇后的,可大表兄一回来就变了个人,全然不念往日旧情,也不知那女人何等狐媚,竟将大表兄迷惑成了那副样子,还请皇姑母为露儿做主啊……”
白露说着,瞥了一眼君越,君越也看着她,抿着唇不发一言。
“皇帝不听话,哀家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哀家死在他的清心殿前,这才肯罢休吗?!”白太后被逼急了,气急败坏道。
白国舅等人忙跪倒在地:“太后息怒……”
君越却不慌不忙提议道:“母后方才所言,倒是给了儿臣一个想法。自古贤德的帝王没有不孝顺的,即便皇兄再大逆不道,若是听闻母后出事,总不能仍旧置之不理吗?”
见太后的面色一愣,君越忙解释道:“母后听儿臣说完,这不过是个计策,并不会伤害母后凤体,天下苍生,唯一值得皇兄惦记的,便只剩母后一人了,毕竟血浓于水,您是皇兄的生母啊!”
“你倒是说说看。”太后追问道。
君越想了想,继续道:“是这样,皇兄不是听信那些老和尚胡言乱语吗?甚至还命钦天监卜算卦象,母后何不也来个相似的手法?鬼神之说,是最不可捉摸也无从查证的……”
……
清心殿偏殿内,一阵阵冷香自龙榻前飘出,既不冷也不偏热,恰好是适宜养病的温度。
宫女们见大帝回来,便知他已去过了转经台,纷纷无声地行礼,却不敢妄言一句。大帝也并不在意,显然已成习惯。
他行至龙榻前,自纱幔的空隙里注视着熟睡的女人,这些日子为防她再毁己身,多数时候喂了药让她熟睡,醒来时若再闹便由她去闹,她多半也没了胡闹的气力,君执在一旁亲自候着,那些内侍也只管同太医蹲守在殿外。
相较于心病难除,容颜却易恢复,先前百里婧在君执脸上留下的血淋淋的抓伤,经由调理,已是瞧不见疤痕了。君执缓缓在龙榻前坐下,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那几道可怖的伤痕已淡去许多,再过不久应当可消除干净。
他的手许久不执剑,尤其是呆在盛京左相府时,更是终日休养足不出户,这一个月以来,因了转经筒,掌心竟起了厚厚的茧子,触在百里婧脸上,她因不舒服轻轻蹙起了眉头。
君执一笑,收回手,俯下身去,吻了吻她苍白的唇。
慢慢治,只要活着,一切都可慢慢医治,好歹,她还活着。他已收起戾气,虔诚求佛,不敢妄造杀孽,若世上真有神佛,当瞧得见他的诚心。
才吻过她的唇,百里婧忽然睁开了眼睛,君执以为她要同他说些什么,忙去扶她,哪知她身子一起,一句话也未说,便对着他的怀里吐了下去。
她对他已排斥到这种地步,连轻吻,都能让她恶心得吐出来,君执的心痛得很,一面为她轻拍着背安慰,一面回头唤:“传太医!”
她吐得天昏地暗、掏心掏肺的模样瞧得君执几欲崩溃,待她好不容易吐完,君执一摸,她的后背已被汗湿透了。
宫女们端了水来,为百里婧擦洗、漱口,又去催大帝:“陛下,您去沐浴更衣吧……”
被吐了一身,君执竟还能坐得住,接过宫女拧的湿帕子为她擦着汗和唇角,又让她喝了茶漱口,宫女们拿了干净衣衫来,君执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她换。
近来百里婧的日常起居多是君执亲历亲为,连这换衣之事,也做得十分熟练,君执才将百里婧的贴身衣服脱下,为她套上了新衣,手却在触及她光裸的肩头时微微一顿——
并非是她如雪如缎的肌肤让他起了旁的心思,而是他瞧见她的身子起了不一样的变化……他对她的身子这样熟,他记得她的左肩胛骨处有一颗朱砂痣,米粒大小,而往下五寸是一道三寸长被利器所刮出的疤痕,可这会儿肩胛骨处却开出了一朵隐隐约约的花,那朱砂痣便成了花芯一点红……看起来如同胎记。
前些日子并没有这变化,他时时在旁照料着,怎会出错?
君执起疑,用指尖轻抹那花儿,抹不去,确是自皮肉中长出来的,再仔细一瞧,那花儿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鹿桑花……
“陛下,太医来了!”
“陛下,太后娘娘在清心殿外等候,若陛下不肯相见,便问责陛下于太庙!”
“陛下……”
忽然一片混乱,君执的脑子也空了一空,黑沉沉的眸子盯着那朵若隐若现的鹿桑花,指尖用力,将松散的衣衫覆上她的肩头。
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贴着她的耳边问:“婧儿,出什么事了?”
百里婧吐过后觉得舒服了许多,神志半梦半醒,她身上收拾干净了,君执却被她吐了一身,脏得很,她往龙榻里缩,不让他碰,更是不懂他所问何事……
太医隔着纱幔为百里婧诊脉,一旁内侍们替君执换下脏了的袍子,见大帝沉默不语,有心急的内侍将听来的话转给大帝听:“陛下,奴才听外头太后娘娘的人说,陛下今日若不能给太后娘娘一个说法,太后便会以祖宗礼法问责陛下,首要一条,便是皇后娘娘人选当为白家出身……”
诊脉的太医忽然抬起头来,急急唤了一句:“陛下……娘、娘娘有孕了。”
第275章 娘娘有孕
娘娘有孕了……
这一消息在清心殿暖阁内炸开,无论是方才还急急通传殿外事端的内侍,还是照拂百里婧起居的宫女们,立时噤声,皆垂首静候大帝的反应。
帝后虽尚未大婚,可这毕竟是大帝的第一个孩子,凡初为人父者,多少有些喜悦。然而,大帝并没有欣喜若狂,他的担忧写在面无表情的倾世姿容上,如同太医的欲言又止。
“孕多久了?”大帝望了一眼帐中的朦胧消瘦身影,问道。
“回陛下,娘娘有孕足一月。”太医如实答道。
足一月……那,便是那天夜里……
君执仍旧注视着龙榻上的女人,她未曾转身,还是面向里睡着,一丝反应也没有,仿佛这孩子跟她毫无关系。太医语气惊慌,又隔得那般近,他知晓她听见了,可她如今……
君执不愿往下想,也不能继续开口问。
收回看向龙榻的目光,君执率先朝暖阁外走去,太医在宫中待久了,见多了世面,知晓有些话大帝不肯让娘娘听见,便识时务地跟了上去。
待出了暖阁,君执终于无顾忌地问起:“以寡人同皇后的身子,腹中胎儿能否保住?若生下来,又能有几分康健?”
他二十五岁初得子,本已是不年轻了,应当越发龙颜大悦才是,可他太清楚他自己同她的现况,他连孩子的母亲尚且保不住,如何还能去想保住孩子?
太医不防大帝问得如此直击要害,垂首沉吟着答道:“这……陛下明鉴,老臣不敢妄言,娘娘身子太虚弱,加上一心自弃,何时康复都尚未可知,若是怀了龙子,恐怕……也会早夭。”
君执听罢,别开头去,望了一眼窗外,越发觉得春寒瑟瑟。他近来信了因果之说,因他前半生造杀孽太多,才换得今日困境,妻儿病弱,难保性命。
“……若不要这孩子,能否除得干净,不伤她的身子?”
太医等了许久,才等来到大帝开口,却让他十分为难,思索了一番才道:“胎儿与母本为一体,堕胎等同割肉失血,陛下……若执意不保胎儿,老臣只能尽力为娘娘调养……不敢欺瞒陛下。”
孩子生下来,她的身子会受不了,已经瘦成那个样子,飞一吹便能飘走,用什么去养护胎儿?更何况她恨他入骨,他的孩子,她又怎么肯要?
若不要孩子,亦会损伤她的身子……
进退两难,无路可走,唯一可恨的便是他,可恨他让她有孕,可恨他无法替她受苦。
听罢太医的话,君执沉默不语,显然正在思量,太医便只好耐心等着。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君执总算有些回过神来,那双寒波生烟般的黑眸盯着窗外:“外头怎么了?何人喧哗,扰了皇后清净?”
老太医咽了口唾沫,却是不敢答,这嘈杂声自他入殿为皇后娘娘诊脉时便已有了,奈何陛下方才六识尽失,竟全然不曾听见。
内侍忙应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说倘若陛下不肯相见,便在殿外不走了,若陛下执意要……”
家事国事,诸事繁杂,扰得君执头痛欲裂,他几乎有些不能承受,谁说为帝王可君临天下为所欲为?
错了,为帝王最是难脱束缚。天下人仰首望着他、跟随着他,他若是全凭为天下人之心而活,怕是早已死去多时。
“太医,去备药吧,寡人要皇后活着,孩子留不得。若伤身难免,便寻最稳妥的法子……”君执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即便被束缚住手脚,仍旧杀伐决断,觅出最合时宜的法子。
太医未曾想大帝竟全然不顾外头太后娘娘的等候,仍旧一心念着那位皇后娘娘的安危。但就那位娘娘目前的身子骨来说,生子比滑胎凶险得多,大帝此举,着实考量周全。
“陛下,皇后娘娘孕足一月,此时滑胎最易清除干净,对身子损害也最小,老臣这便去备药……”太医不敢多耽搁,忙躬身退下。
“陛下,您换身衣服吧……”内侍见太医离去,这才轻言劝说道,“待会儿进去探望娘娘,也是要……”
君执这才发觉身上仍旧穿着脏了的便服,他望了一眼暖阁的门,着实有些不愿踏入。
“嗯,更衣吧。”君执收回目光,朝浴池的方向缓步走去,坊间称他弑父夺位,心狠手辣,如今他亲手杀子,再添一桩罪过,也不怕担了这些虚名。
沐浴更衣毕,君执出得浴池时,见有宫女在外等候,神色仓皇:“陛下……”
君执认识这是在百里婧跟前伺候的宫女,此前他已有太多经验,每每见了她们,皆有事发生,因此,不等那宫女道出何事,君执已大步奔了出去。
他闯进暖阁时的动静太大,一众宫女被吓了一跳,待瞧见是大帝,忙跪了下来:“陛下……”
出乎意料,暖阁内并未再生事端,也无血腥味道,君执的目光被龙榻内的情景摄住,有些不敢相信——
龙榻上摆了张小几,几面上放了珍馐数盘,有糕点有汤水有菜有肉,香气扑鼻而来,而那个病了数月消瘦不堪的女人,蓬头垢面地靠坐在小几前,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那些菜肴糕点,连他进来,也未曾抬头瞧上他一眼……
君执的步子定住,隔了好远看她。
一旁的宫女支支吾吾地解释道:“陛下,娘娘忽然说饿了,要用膳,奴婢们便让御膳房弄了膳食来,也不知娘娘能否……”
宫女们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自从百里婧住进这清心殿起,从未开口说饿说渴,才入宫的时候还好些,后来越发连话也不肯同任何人说上一句了。
方才,忽然自己开口要饭吃,不论她是饿了还是渴了,这种情形也着实让宫女们害怕,无论吃或不吃,总要得了大帝应允,她们才能遵命。
君执听罢宫女的话,神色未变,也未曾质问一句,那双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
“咳咳……”吃得有些急了,百里婧呛了一下,君执忙走上前去,在龙榻上坐下,大手轻拍着她的背:“慢些吃……”
他从前哄了她多少回,只盼她能吃些东西,可每每都要他强喂才肯吞,无论吃还是喝,君执已习惯她的不听话反着来,甚至已习惯她随手将一旁的碗碟都丢出去。
可他这会儿拍着她的背,百里婧却并没有抗拒躲开他。
“饿急了?”君执宽容地笑,并不问她为何有异常。百里婧的唇边粘着糕点的碎沫,君执用手替她摘掉,却没有将指尖的碎沫抖开,而是理所当然似的放进了嘴里。
一尝,君执便皱了眉,转头对外道:“这桂花糕太甜,皇后不爱吃甜腻的糕点。”
“是!奴婢记下了。”宫女们应下,又偷偷面面相觑。
陛下同娘娘一会儿水火不容,又是流血又是命在旦夕,这会儿怎的忽然变了个样,娘娘乖顺,陛下温柔?她们本就忐忑不定的心,着实受不住这冷热交替的煎熬。
越是安静,越只能听见细碎的咀嚼声,百里婧吃着吃着,破天荒肯抬头瞧君执一眼。
她瘦削得厉害,整张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大大的眼睛,她嘴里还含着吃食,两腮鼓鼓,那眼神看得君执心里一揪。
他想笑,又不知怎么笑,唇角弯起的弧度有些发苦,他未张口,发出的声音刻意低缓:“想要这个孩子?嗯?”
他问得太轻,真像当初“墨问”的温柔。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懂百里婧,那些人身在在何时何地都已不重要,在这西秦的国土之上、长安城的宫阙深深中,只剩面前这个男人才知晓她要什么。她没有说,他已知晓,一眼看穿她的反常来由。
百里婧不说话,也不再咀嚼食物,手里的糕点却握得更紧。
君执叹了口气,偏头看向那些内侍宫女,示意他们都下去。
直到偌大的暖阁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君执才伸手去握了百里婧的手,将她紧捏的糕点拿了下来,重新放回了盘中,他再问了一遍:“想要这孩子?”
很奇怪,他明明是个陌生人,长着一张全然陌生的美人脸,可他太明白她的任性和所思所想。
他明白她的爱恨皆至死方休,拼着要让他失去所有的心自毁,却在如此短的空当里忽然变了性子,开始知道以膳食进补身子,唯一的因由只能是太医的那句话……她有孕了。
“嗯?”见她不答,君执语音轻扬地追问了一声,手指撩拨起她额前的发,那自毁容貌所留下的伤疤若隐若现。他始终与她亲密靠近,无论她打开他,或是不理不睬。
听着他的询问,百里婧这回没有否认,也没有歇斯底里。
她的手抚上小腹,那些戾气和疯癫似乎都收敛了下来,往昔黑亮的眼眸对上君执的眼,光彩已散了大半,不复从前的明亮。
她只瞧了他一瞬,眸光又移开,手指微微收紧,像在做着十分艰难的抉择。
君执好似她腹中的蛊虫,胳膊圈住她的腰,手掌轻轻按住了她抚着小腹的那只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里,仍旧温柔地抚慰:“我知道你害怕、担忧,觉得此地陌生不是故国,也越发不肯信我。但,我君执以大秦的百余年基业起誓,我会爱你,也会爱我们的孩子。若有违誓约,让我不得好死,大秦河山尽落敌手……”
百里婧惊得抬头看他。作为帝王,最大的筹码和倚仗不过壮丽河山,他若以性命起誓,她不会在意,他便以江山起誓,只盼她能信他。
眼见百里婧目光闪烁,君执顺势再问:“若是没了这些顾虑,你还想要这个孩子吗?”
百里婧盯着他的眼睛,君执的黑眸笃定,毫无躲闪,她微微低了头,有泪瞬间滑落,她开口说了许久以来第一句话:“我……会是个好母亲……”
嗓音嘶哑,气血不足。
君执明白她这句话从何而来,他不拆穿她的痛楚委屈,只跟着答道:“嗯,我知道……我也会是个好父亲。”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成了两人沉船后的救命稻草,她想要抓住,他则趁着她想抓住的心,抓住她。哪怕他知晓她想要这孩子,绝非是为了他。
百里婧听了他的承诺,忽地乖顺地顺势偎进了他的臂弯:“可我遍身是毒,这孩子他……会活下来吗?”
多久了,没再得她主动依偎?君执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心中的百味,他合拢手臂,拥住她的身子,低头吻她的额角:“会,只要你活着,孩子就会活下来。他会健康,会漂亮,会乖,会像你……”
瞧瞧,他终究改不了这奸诈和满口谎言,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不择手段地利用自己的亲骨肉,他其实无法确定他们的孩子会健康,可他骗她会。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在知晓她想要孩子时,立刻做出这个决定,他始终是个高明的投机者。
“陛下,太医求见……”
怕打扰了帝后谈心,内侍在外低声禀报道,并不敢高声喧哗。
君执自然知晓太医求见所为何事,他不应声,让他们等。他自己也在等一个答复,这答复关系着他的所有身家性命。
君执等了许久,以为百里婧在他的怀中睡着了,却不想她忽然动了动,以比方才更亲密且万分依赖的姿势投进了他的怀中。
她的双臂拥住他的背,呼吸就在他的颈侧,吹拂得君执被春寒逼迫的冰冷身子暖融融的,她轻轻道:“陛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像你从前和现在所说的那样爱我吧,我也会给你我的一切,我会活着,我会陪你……”
这句话,让君执失了神。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等不到她答应他留下来,答应他活着陪他。在她濒死时,他求了她那么久,颜面尽失,几近崩溃,她无动于衷。如今,因了那个尚未成形的胎儿,她却妥协了所有,放弃了对他的恨意,放弃了她自己。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孩子。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句子是多少人的梦,也曾是他君执的梦。可他的妻承诺这一句时,她唤他“陛下”,而不是夫君,亦不是直呼其名。仿佛在她的眼里,他只是大秦的皇帝,她向他编织着拙劣的关于爱的梦。
君执心里微微发苦,想到她肯说话肯抱着他,又觉得身子渐渐回暖。爱和陪伴,他若不能两者皆得,便先得一样也是好的。
爱是长久之事,只要她活着,他总还有机会。他这一生,总是如此擅长分析利弊。
“谢谢你,婧儿。”君执很快给她回应,抱她在怀里,顺着她道,“朕都答应你,从前的那些话都作数,爱给你,人给你,要什么都给你。只要朕活着一日,便护着你和孩子一日……但我想让你知道,这个孩子虽是因意外而来,可他的来历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你的毒。那天晚上,你不记得我有多爱你……”
那天……晚上……
自从染了毒瘾,君执无法化解,便只能以情潮压制她对药物的渴望,毒瘾发作时的她,其实并不渴慕他的身子,她意识清醒,排斥与他交缠。
直至痛到极处意识混沌,她多数时候被动承受,任他给予,两人皆辛苦忍耐,无甚欢愉可言。
然而,每月总有那么一两日不一样。
自从那日因嫉妒发狂用暴力伤了她,她便再不肯对他说一句话,哪怕有情事,也多是做做便罢,他待情动,她却已乏了睡去,她只管自己解毒,不管他尽兴与否。
不过,无论百里婧多不情愿,他从来不肯放任她一人去睡,手臂为她做枕,身子为她暖着,让她一伸手便摸着他。
君执是幻想过,她会如同在东兴盛京时那般依赖她,身子柔软无力,攀附着他视作理所当然。然而,也不过想想罢了,未敢当真。
这一日夜里,他已合眼陪她睡着,却不妨一只温温热热的手摩挲了上来。
平日里她再想要再难受,也顶多碰触他的脸和脖子,让他知晓她的毒瘾犯了,那些难以言喻的地方她从不肯去碰,他知道她嫌恶他。
可这回不一样,她的手从他中衣的衣襟里摸进去……君执一个激灵,立时便醒了,轻哼了一声,手臂搂紧她的腰。
若是百里婧意识清醒,这手该要打住了,等他来主动给她。她总是如此猖狂,知晓他不会弃她不顾,她控着他的心,死死的。
可君执想错了,此番百里婧偏不打住,那纤纤的手指虽瘦削只剩骨头,却仍旧温热柔软,不消一会儿,他便情动不已。
“婧儿,身子不舒服?”灯火未亮,他只得轻声问,黑暗中仔细瞧着她的神色,却并无毒瘾发作时的喘息和涕泗横流。这些日子他对她的习性和毒瘾发作时的状态了解得透彻,今夜与往常不同。
然而,百里婧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去问去试探,她的腿脚伤未好透,尚有些不利索。可习过武的腰肢比寻常人更软,她轻而易举地弯下腰,柔软的唇瓣覆住了君执的唇,竟做了那主动之人。
君执一贯喜欢掌控,这般被她掌控的局面着实太少,这回却在她的手段里失了分寸,她以他曾经伺候过她的法子,对他做着同样的事。不过,与他相比,她虽青涩笨拙,却又厉害得多。
“婧儿!”君执一声低喝,她却仍旧没有止住,君执的神识几乎被她击垮,闭目后仰,浑身紧绷,痛楚异常。
然而,君执的性子哪里能惹,他已被她逼疯,逼得方寸大乱,不等百里婧再次吻上来,他已是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唇瓣……
一切都已失去了控制,他和她。
情事上,女人永远是弱者,哪怕她点的火再旺,烧起来时她也是最无力的那个。
经由一番如火的疼爱,百里婧不胜绵软地偎进君执怀里,咬着他的耳朵轻叹道:“君执,你最好看……”
这声音,软绵绵的,却真真切切,简直像穿肠毒药,不,简直就是君执的迷药!
他知晓她是“取次花丛”的毒发作了,因而什么都不记得。那些仇恨与欺骗,绝望与决绝,通通忘了个干净,天地间唯一记得的只有他君执最好看……
“小心肝儿,我太想你,天天都在想你……”君执情难自禁地道出动人情话,仿佛身上这女人是他失去已久的灵魂,她只在某些夜里忽然复活,来与他纵情一场。
那么多她,听话的,顽固的,执迷的,任性的,唯独只有这一个迷失的遗忘所有的她,最爱他。
所以,他也如此爱她,如此想她,不是敷衍的以情控制毒瘾,他只愿与她融化在一处,永生不分离。
那一夜有多长,君执不知,只知他将他的爱和欲一遍一遍地说给她听。
若爱着一个人,她不爱他,那便是苦恋,每一日苦涩多过甜蜜,对彼此皆是折磨。若爱一个人,她也爱他,那该是多完满的事。
第二日醒来,君执对着她清醒过来的眼神,这样无奈地想。
脸仍是这一张脸,身子也是这同一具身子,可他被折磨得久了,便越发地念着昨夜那个昙花一现的她。可惜,他知晓,她已忘记,昨夜的所有,她都已忘记。
“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就好了。”君执摸着她的头,感叹地笑道。
她躺在那,面无表情,望着床顶,似乎并不在乎他的赞美和嫌弃,她像被抽空了灵魂,张了张口,说了一句君执听不大真切的话:“每一次这样醒来,我都觉得自己像是碧波阁里的妓子……”
“陛下,祭祀大典不能误了时辰,您该起了。”内侍却恰在此时出声提醒道。
“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祭祀大典上,以为只需求助祖先庇佑,便能保她身子康复。他没去来得及深究她说了什么,再问,她已不肯再说。
“你这种人,也信祖宗庇佑吗?”
“你这种人,要什么没有?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待他换好了祭祀的礼服,临行前,她一连问了他两个问题,他都耐心作答。他甚至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错,是什么让她忽然起了自戕的念头,为何会在与他恩爱缠绵的第二日,竟自毁身子以死相迫。
那夜疯狂,两人不知有过多少回,他既怕她有孕,又担心再喂她药物,会与她自身所中之毒冲突,便犹豫着没喂她。待她自毁身子将死之时,他哪儿还有心思去想她是否会有孕?与她的性命相比,那些皆可抛诸脑后。
瞧瞧他作为大秦的皇帝,对这天道有多束手无策吧。他刻意去求的爱,鲜少能得到,他的妻一意孤行地要离他而去。而他无意种下的果,那个可怜的因爱而来的胎儿,却换得她此时的妥协求生,肯留下陪他,肯为他生下孩子……
“多谢陛下爱我……”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耳畔响起,将君执的思绪自那夜拉回来,低头望着怀中的女人。
她仍是叫他“陛下”,她其实并不在意他爱她多少,也不在意这个孩子因多少的爱而来,她必定有她自己的打算。君执不拆穿她。
“乖,还饿吗?饭菜有些凉了,让御膳房重做。”君执看着小几上摆着的几盘糕点珍馐,耐着性子哄道。
“陛下陪我吃吗?”她仰头看着他,眼中带笑,声音虽哑却也并不十分难听。
君执就这么望着她,帝王的威仪在她的面前早已一丝不剩,他以那只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脸,点头:“好,朕陪你吃。”
百里婧笑起来,原本倾国倾城的面容即便枯萎,一笑也足够让人心神荡漾,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做妖妃,竟抬起头主动吻了吻君执的下巴。那消瘦不堪的身子贴着君执的胸口,出声仍是感激他:“陛下对我真好。”
君执恍惚地随着她的赞美扬起唇角,这一句一个“陛下”,叫得他心头发紧,可他的手臂仍旧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天知晓,她只要肯说话便是好的,哪怕叫他畜生禽兽,他也都能坦然受之。
外间的内侍宫女太医纷纷等得心焦,生怕再出什么乱子,却不知帝后在龙榻上相依偎,恐怕无人能预料到有此逆转。
从方才起,百里婧便只披着件外衫,好在暖阁并不冷,可她一动,肩头的衣衫却滑落,君执为她重新披上:“冷吗?”
当君执修长的手指轻触她的肩胛骨时,才想起了那朵被他遗忘的鹿桑花,他的黑眸不由地又是一缩……
鹿桑花是白家的族徽,然最古老的有关鹿桑花的传说却起源于“苍狼白鹿”的结合。
相传,“苍狼白鹿”西州大地上最古老的祖先,甚至先于大秦这个国家出现。百余年前,两家分晋,大秦与东兴并立,古老的“苍狼白鹿”成了大秦皇族的图腾,“苍狼”象征着皇帝,而“白鹿”则象征着皇后。
百余年来,在大秦的皇族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苍狼”世袭,由皇族中最雄才伟略者当之,“白鹿”却难求,身负鹿桑花者,命定为后。
------题外话------
咳,一百万字了,不造说什么,谢谢还在等我的亲们,结局走起……
第276章 天命白鹿
君执满腹疑窦,虽说他身为大秦皇帝,也认定他的妻为他的皇后,可这毕竟是他一厢情愿执意为之,群臣百姓并不接受,只因百余年来,“白鹿”皆出自大秦豪族荥阳白家,她身上这鹿桑花纹从何而来?
君执已知晓他的妻非东兴司徒皇后同景元帝亲生,她亲情泯灭,家国凋零,又经由诸多欺骗,才会坠入如此自弃境地。那么,她所不为人知的身世会是如何?
君执垂眸,凝神望着怀中人那张脸……
自去年三月,大婚当日,揭开盖头的那一刻第一次瞧见她,他便觉得有一丝熟悉之感,可这丝熟悉却又那么微弱,让他想要抓却抓不住。
如今,他对她的所有都已摸了个透彻,面容自然更为熟悉,反而越发不容易去想起,为何初见时有异样的久别重逢之感。
心事如海,却不能因怀中人已活过来,而一一追问清楚,君执如何不明白,这鹿桑花忽然出现在她的肩胛骨上,他的妻根本不曾察觉,她又怎么可能回答得了他?连她如今想要做什么,他也一无所知,但终归不可能是为了他。
若换做从前,他会意有不平,如今被折磨了这些时日,她肯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说话,他已十分知足。
君执想得太入神,忽然唇上一热,他回过神来,发现他的妻正仰着头吻他。
他太久没得她主动拥抱,更别提主动亲吻,这一会儿工夫接二连三地投怀送抱,送上她的唇舌任君采撷……
她被他给调教的好,亲吻的时候主动送上香舌,君执毫无芥蒂地轻柔回应,像是全然不知她热情的缘由。末了,以额抵着她的额,略喘息着笑问:“谁准你一亲嘴儿就伸舌头了?”
“陛下不喜欢?方才陛下想得太入神,都不理我了。”百里婧的眼神略略不安,勾着他的劲儿却全然有增无减,眼神越无辜,越是可怜楚楚。从前,她甚少可怜楚楚,更别提做这等卑微姿态。
“不,朕……恨不得吞下去,嚼着吃掉……”君执一声笑,一丝不满也没有外露,他照样说着他的情话,告诉她,他的爱意和坏心思。
百里婧弯起唇角,伸长手臂环住了君执的脖子,她太虚弱,坐不了多久,絮絮叨叨地问:“陛下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君执听罢,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孩子是男是女,而是老太医方才的话,孩子留还是不留。
当然,他不会告诉他的妻他有多担忧,略略思量便答复她:“你生下的,若是男孩,朕便喜欢男孩,若是女孩,朕便喜欢女孩。你若是生了男孩,想要女孩,朕就努力些,早日生下一个……不过,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朕最爱的,是他们的娘,是你……”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惯常说着甜言蜜语,告诉她,她有多重要。
百里婧低头一笑:“但愿陛下记得方才所说的话……”
不等君执再哄她,她已倦了,眼睛慢慢地合上,却第一次管起来外头的闲事:“陛下,外面吵得很,头疼……”
她从何时起,知晓自己拿捏着他的所有?指使着西秦大帝为她驱逐嘈杂,她必是千古第一人。
“乖,躺下睡会儿,朕去瞧瞧。”君执扶着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手掠过她的小腹时,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情,他的第一个孩子,在他最爱的人腹中,他辗转半生,还能有这等福气,也算是佛祖仁慈了吧?
“陛下……”见君执要起身,百里婧匆忙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瘦削,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带着恳求:“别让我等太久,夜里要来陪我……”
她忽然变得如此害怕失去他,无论这害怕是真是假,是计策还是哄弄,君执都当成真的。他俯下身去吻她的眼睛,所有的耐心都倾注在她一人身上:“朕去去就来,御厨已去准备晚膳了,朕回来陪你用膳,先养养精气神儿,待天暖和些,朕陪你出去走走,恩?”
“嗯。”百里婧闭了闭眼,算是颔首,毫不回避他注视的黑眸,坦荡得像忽然失了忆,前尘往事都已忘了个干净,只记得怜取眼前人。
清心殿外的确嘈杂,君执怕吵着她,忙走了出去。那老太医正等在暖阁门外,见君执出来,忙俯身道:“陛下,滑胎的药已备下了,是不是即刻让人去熬药?”
君执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瞧老太医一眼,丢下一句话,便朝外走去:“换成保胎药,无论你用什么法子,朕不准这个孩子有半分闪失,朕要他平安地生下来。”
帝王之心难测,才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又改了主意,那老太医以为听错了,捧着药跟上大帝的步伐,弓着身子道:“陛下,娘娘身子弱,连进食都不肯,如何能保母子平安?陛下三思啊!”
君执正嫌太医啰嗦,孔雀不知何时出现在角落里,也不顾旁人的眼光,走到君执跟前,低声禀报道:“陛下,义父……已至长安,只是宫阙深深,他老人家不便露面。”
孔雀说话时,视线瞥向了清心殿外,君执明白了孔雀所言的不便露面的意思。
“带神医来清心殿,朕晚些时候来见他。”君执迈出门槛去,又顿住,回头道:“朕的皇后有了身孕,你知会神医一声,朕要这个孩子,非要不可。”
听罢这个消息,孔雀猛地抬起头来,想要说话,可大帝已走出了几步远,置身阳光之下,她身为暗卫,自然不可跟上去。大帝吩咐她转达神医的那几句话,就像是对着自家的长辈撒娇,他要如何如何。那位娘娘自己的命尚且只剩半条,如今再孕育了一个孩子,究竟是折磨她,还是折磨大帝?
然而,无论是在大帝面前,还是在她义父面前,她没有资格插上话,大帝与她的义父更亲近,算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外人。
清心殿外,太后一行人已等了多时,虽然太后坐于肩舆之上,以华盖遮挡日头,可呆久了不见陛下出来,她心里头的火气越发地大了。
越气,越是冷笑不止:“皇帝真是孝顺哪,见哀家来了,连个面儿都不露。那‘皇后’也真真贤良淑德,哀家来看她,她闷声不响地躲着,是打算躲一辈子啊还是怎么着?露儿,你替哀家进去问问,哀家若是死在这清心殿外头,皇帝和那位皇后,是不是也不管不顾啊!”
黑甲军听从君命,寸步不让地守着,却到底不敢以兵刃对着大帝的生母皇太后,见皇太后冷嘲热讽,他们也只管目不斜视地听,木头似的恪守本分。
“皇姑母,露儿可不敢,侍卫统领袁大人可在那儿挡着呢!袁大人连您的凤驾都敢拦,我又算得了什么?”白露着一身鹅黄的宫装,站在太后的肩舆旁,居高临下地望着前方。
作为御前侍卫统领的袁出,正跪在那儿,身形比众人都矮了大半截,却仍旧没有吩咐黑甲军退让开。
太后跟前的红人曹安康冷哼着啐道:“太后老人家责罚,袁统领似乎心有不满啊?连陛下见了太后老祖宗都要问礼,你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居然敢不跪,难怪太后老人家发怒!好生跪着吧!”
曹安康阴阳怪气的嘲讽挖苦,无非是来报上一次被袁出恐吓的仇。袁出跪在那儿,脊背挺直,即便身形更低,却并没有一丝颓唐和软弱。他几次想挥剑将这阉奴的舌头割下来,却忍了再忍,等着陛下来。
太后是长安宫阙里最有权势的女人,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毫毛,他们这些奴才,不过是替主子守城,可以折辱尊严,可以献出膝盖,却绝不能放下手中的刀剑。
袁出跪着,不言不语,任他们如何辱骂,他只是无动于衷。
双方僵持了许久,太后已没了耐心,当下便要折返慈宁宫:“罢了,罢了,皇帝翅膀长硬了,连母亲都不肯见了,哀家也不强求皇帝多孝顺,明日哀家便去太庙问问先祖皇帝……”
她身为白家太后的尊严不允许她继续等下去,她要问责皇帝于太庙,便只等着回头去集结那帮老臣。
“皇姑母,您不可半途而废啊!”白露见太后要走,忙拦住她,解释道:“皇姑母,您想啊,大表兄什么性子,一贯是这个脾气,若是您现在就折返,让大表兄觉得您如此好打发,下一次再有个什么事儿,他定是更不会放在眼里了。皇姑母必得让大表兄知晓,有些事是不可商量的……”
见太后的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白露吓得忙低下头去,小声嗫嚅道:“皇姑母,露儿也只是说说而已,不敢让皇姑母为难。”
太后专断惯了,自然是不喜欢旁人在她的身边指指点点,然而白露所言不无道理,她同皇帝之间的母子关系不好,若是今日治不了皇帝,他日必是被皇帝踩在脚下。她是母亲,是太后,皇帝所该做的,应当是高高捧起他的母亲,而不是极力打压。今日来清心殿,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太后的威仪。
思及此,太后抬了抬手:“哀家继续等,皇帝今日不出来,哀家便在此过夜。”
听罢太后的话,白露暗暗舒了口气,来清心殿闹事,本是二王爷君越出的主意,可君越毕竟是大帝的兄弟,在这场立后风波中,他不宜插手太多,显得越俎代庖大逆不道,因此便吩咐了白露务必稳住太后,不弄出个结果来,绝不能退回去。
本以为皇帝会一直躲在清心殿内,不肯见他们,谁料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皇帝竟踱步走出清心殿,跟在他身后的,是太医院的刘太医。
“皇姑母,看样子那个女人身子的确不大好,三天两头地便召太医来问诊。”白露瞧一眼走近的刘太医,压低声音对太后道。
太后神色桀骜,容不得任何人在她的面前多嘴多舌,听得白露说这句,她的眼眸扫过去,眸中有诸多不满:“谨言慎行,不可在背后论皇帝的是非,哀家没有教过你吗!”
白露又被骂,不敢再吭声。
等到君执走近,随太后一同前来的曹安康等人都纷纷跪下行礼,太后却仍旧倚靠在肩舆之上,等着皇帝先开口。
君执没有过问太后等人来所为何事,像是完全不知太后的心思似的,脸上浮起些许笑意,问候道:“母后,您今儿的心情似乎不错,竟会来清心殿。”
太后冷嘲的时机到了,她面若寒霜地哼道:“还不是皇帝日理万机,又无心朝政,哀家在朝堂上见不着你,也不见皇帝去慈宁宫坐坐,哀家自然该来瞧瞧皇帝了。”
“怕是不只如此吧?”君执提出疑问,那美不胜收的俊容竟无霜雪,看得太后和白露等人十分费解,太后正待将此行目的说出,不能在皇帝面前问责于皇帝,便先从那个民间来的贱胚子下手!
“那位皇后娘娘……”
“母后果真是为了她而来……”
太后方才起了个头,君执便打断了他,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皇帝也知道?”太后的面色一沉,等着皇帝自己拆自己的台,如何将那女子数月不见踪迹解释清楚。
“母后虽贵为太后,却也是第一次当祖母,为了这喜事而来,自然是人之常情,儿子不孝,让母后费心了。”君执忽然道出这一句,惊得白露同太后双双瞪向他。
“你是说,那位‘皇后娘娘’有孕了?!”太后惊诧地问道,她这反应倒是君执喜闻乐见的。
君执继续装傻,剑眉一挑:“害喜得厉害,下不了榻,这不,太医三天两头地过来看脉,母后是过来人,应知晓她不好受,儿子初为人父,着实有些乱了头绪。”
君执说话时,和缓极了,面上不见风霜凛冽,仿佛一颗心皆在他的子嗣之上。
“皇帝,即便那女子有了你的骨肉,可她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即便诞下了龙子,也难以抵住百姓的悠悠之口……白家女为后,大秦百余年的规矩,祖宗的礼法,你怎能抛诸脑后?”太后是个聪明人,知晓这些话若是此时不说,日后再没机会说了,她今日必须同皇帝摊牌。
“哀家此来,是为了昨夜的梦和今晨的卜算。哀家昨夜梦见你祖父高祖皇帝和你父皇,他们十分担忧社稷,怕你一意孤行会毁了大秦的百年基业。哀家噩梦中醒来,便去太庙祭拜,让钦天监卜算了一卦,卦象中说,清心殿内那女子乃是惑星转世,有她在宫中一日,大秦将不安一日。哀家念着近日皇帝种种作为,更是忧从中来,总而言之,哀家听从你祖父和你父皇的意思,断不能容那女人再惑乱后宫迷惑皇帝!哪怕她有了皇帝的子嗣,也不过是她迷惑人心的手段罢了!”太后从肩舆上走下来,站立在君执跟前,一字一句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袁出是侍卫统领,即便大帝来了,也不可能舍了太后,先顾及到他。他仍旧跪在原地,与曹安康等人一同匍匐,眼神只敢望着地下。
袁出想的是,太后恐怕要无功而返了,大帝在那位娘娘身上花的心思,用尽江河湖海的水也道不清。可太后第一次这般开诚布公地道尽那位娘娘的身份和迷惑君心,若大帝没有十足的理由,怕是无法服众。
“太后可知,苍狼白鹿的含义?”
在太后的质问同白露等人的静候之中,大帝忽然开口,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疑问。
“苍狼就是朕,朕是天子,是大秦的皇帝,那么,白鹿又该如何找寻呢?”
太后茫然地眯起眼睛,盯着君执,想要弄清他想做什么想问什么。然而,她什么也没看清,似乎皇帝的确只是一问罢了。
“白鹿是个传说,身负鹿桑花者,命定为后。我白家的族徽便是鹿桑花,唯有我白家的女儿可做得大秦的皇后。百余年来祖制如此,哀家便是佐证!”太后似乎又找着了合适的理由,桀骜地扬起了下巴,回答了君执的疑问。
大约想彻底堵住君执的话,太后看着他道:“其实,白鹿不只是苍狼的妻子,更应当是苍狼孩子的母亲。哀家为白鹿,生下了皇帝你,继任了下一任苍狼,成为大秦的皇帝,这是一个血脉相传的过程,并不是随便哪儿来的民女,带着她们下贱的血统,便可成为白鹿。皇帝,你明白吗?”
太后本是刻薄地指桑骂槐,以血统来论成败,君执却忽然理顺了,喃喃自语:“白鹿更应当是苍狼孩子的母亲……难怪……”
难怪那一朵开得恰到好处的鹿桑花,是在她有孕之后才渐渐显现出来……
“皇帝应立刻下旨,让那女子搬出清心殿,孩子有便有了,生下来也无所谓,但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子嗣,都无法继承下一任苍狼,她还不配。”太后见君执面色犹疑,仿佛被她的言语所动,便趁热要求道。
谁料皇帝忽然笑了,反问她:“身负鹿桑花者,命定为后,若是有人自一出生便带着鹿桑花,那标记并非族徽,并非刺绣纹身,而是与生俱来的胎记,那么,母后觉得,她是朕的天命白鹿吗?”
“这……”太后走入了君执的圈套,被自个儿先前的话堵住。
然而一瞬过后,太后便清醒过来,笑得轻蔑极了:“若果真依皇帝所言,那人的确该是天命白鹿。只是可惜了,几百年间,唯有晏氏女曾有过鹿桑花胎记,那还是在古晋王时候,如今,晏氏早已灭族,哪儿来的胎记?”
第277章 暗通款曲
“晏氏女?”君执眉头蹙起,一重疑问解开,另一重又接踵而来。
“皇帝为何有此一问?”太后回答完君执的问,却瞬间警惕起来,那威仪万千的面容仍旧带着高高在上。
“母后想起了什么?有什么不可对朕说的?”君执的眼神何其毒辣,惯常读懂人心,即便是他的生母,他也不会漏掉她眼底的些许慌乱。所有疑问堆积在一处,只差一个小小的机关去触动它,推倒壁垒,让掩埋在岁月里的那些秘密重见天日。
太后毕竟不是一般的女人,即便面对这个对九州天下来说最可怕的皇帝,她依旧挺直胸膛,桀骜地扬起下巴,冷笑道:“在哀家的眼里,在大秦百余年的祖制之中,只有露儿配做皇帝你的白鹿,这就是祖宗定下的礼法。皇帝你为那个女人迎金身佛像入长安宫阙,大兴土木建造寺庙,甚至在深宫之中筑起了转经台,这种种作为,劳民伤财,迟早要断送了我大秦的江山社稷!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你一错再错!”
白露听到太后念起她的名字,她偷偷地抬眼瞥了瞥君执,在尚未触及他的眼神时,便已瑟缩地低下头去。她可以在太后面前蛊惑,可以跟着君越出谋划策,可她到底心虚,不敢去瞧这个可怕的男人。
君执对太后所言,并不否认,他难得笑,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偏偏有一颗最沉黑的心,他对着太后笑道:“朕敬重太后是朕的母亲,这些断送江山社稷的话,只当是母子之间闲话家常,听一听便罢,不予追究。无论史官如何记载,朕是昏庸或是无能,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孩子的母亲,若是有人敢动,敢让她和腹中孩儿受到一丝伤害,朕不会管那个人是谁,定让他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的声音辽远,像是悬在众人头上的一把寒剑,还未触及人身,剑气已侵入骨子里。白露的身子一颤,跪着的曹安康也打了个寒颤,身子不由地伏得更低,头深深地压下去,动也动不了。
大帝是笑着的,可他笑比不笑更可怕,他第一次明白地警告所有人,包括他的生母皇太后,告诉他们清心殿那个女人是动不得的,他不再拿薄延当幌子,他是大秦的皇帝,他要那个女人为他生孩子。
太后并非绣花枕头,凭她在乾化皇帝时断送了多少妃子同皇子的性命,只留下她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嫔妃所出的不中用的公主,便可见一斑。她此生若是有什么不可掌控的东西,那便是她这个皇帝儿子。
听罢皇帝的警告,太后倒没有一丝身为人母的心酸同苦闷,她的心口只有恼恨一重重地涌上来,几乎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皇帝……”
半晌过后,太后才幽幽地唤出了声,冷笑道:“哀家也说过了,生下来便生下来,皇帝多几个子嗣也是好事。只是,无论皇帝如何执拗一意孤行,在哀家的眼里,唯有白家的女儿才可做得白鹿,才可让天下百姓信服。哀家言尽于此,皇帝好自为之。”
即便是被威胁,皇太后到底是皇太后,没有被激得落在下风,她话中有话,仍旧坚持着初衷。
“陛下……”
皇帝同太后的争执尚未结束之时,清心殿内匆匆跑出来一个宫女,弱弱地唤了一声,身子却跪下去,有些忐忑不安。
君执如今的神经绷得很紧,朝堂社稷之上,他可运筹帷幄布局谋划,却只在一人身上听不得风吹草动。他不再理会太后如此气势汹汹明里暗里地警告,折身去问:“皇后怎么了?”
“吐……又吐了……”那宫女声音低低地答道,“大约是许久没吃东西,方才吃的全都吐了……”
君执的脚步立马折回清心殿,余光一瞥,见老太医还跪着不敢动,扬声道:“太医,还不快随朕进去瞧瞧!”
那刘太医身子本就颤巍巍的,方才目睹大帝同太后的争执,已是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听罢大帝的催促,忙爬将起来,对着面沉如水的太后行了个礼,又拖着老态的身子去追大帝迈得极快极大的步子。
老太医的手在额角抹了一把汗,兀自懵懵愣愣地想,也难怪太后会恼怒,民间有一句话说得极好,娶了媳妇忘了娘,更别提那位皇后已有了身孕。
大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清心殿的门槛之内,母子数月未曾谋面,半柱香的工夫便草草结束争执。白露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太后身侧不敢出声,曹安康也仍旧跪着,怕太后随时会发火。
“都起来吧,回宫。”
出乎意料,太后竟不愠不怒,语气极为平常地开口道。
“可是,皇姑母,难道就让那个女人生下大表兄的子嗣吗?那我……”白露不甘心地问道,被太后的眼眸一扫,她忙又住了口。
曹安康得了太后的旨意,忙不迭地爬起来,一只手抬起,扶着太后上了肩舆。
“太后娘娘起驾回宫!”曹安康尖声唱道,几个太监抬起肩舆,平平稳稳地朝慈宁宫的方向去。
侍卫统领袁出跪地,待太后一行走出稍远,他才缓缓地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太后娘娘带着兴师问罪的姿态而来,在清心殿前闹了足有两个时辰,这般强势不可撼动的女人,绝无可能如此轻易便肯离去。
若是太后如此容易对付,白家又怎会逼得大帝避开长安三年之久,在东兴盛京的偏院内隐姓埋名?
袁出跟随大帝多年,若没有去年四月东兴盛京护城河畔万箭穿心的箭阵,他兴许会一直伴在大帝身旁,也能多明白些大帝同那位婧公主的纠葛。
太后的肩舆临近慈宁宫,一直沉默的白露还是终于忍不住出声道:“皇姑母,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就让那个女人得逞了?您可不能丢下露儿不管……”
她说完,掩面悲泣。
太后锐利的眼眸扫过去,喝道:“哭什么?没出息!”
听太后的语气,这怒意是尚未平息的,恐怕并非是为了她这么简单,白露忙抬起头来,试探着问道:“皇姑母的意思是……”
太后森冷地哼了一声,那双威仪冷漠的眸子看向远方,她是长安宫阙里最尊贵的女人,决不允许有人撼动她的地位,嘲讽般笑道:“露儿,你还没有做过母亲,不会明白,要对付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比对付什么都没有的女人,要容易得多。生下皇帝的子嗣也好,哀家等着那一日。”
“皇姑母英名!”白露听罢,豁然开朗,一切顾虑都消失了,原来,皇姑母并非是放弃对付那位“皇后娘娘”,而是要在那位皇后娘娘最虚弱的时候下手。一个女人最大的破绽,只会是她的孩子。
“行了,吵得哀家头疼,你先回去吧,哀家回宫歇着,不必跟来了。”太后显然也在同皇帝的对峙中伤了精神气儿,皇帝对着母亲也能发出警告,母子俩早已撕破了脸,不过是维系着表面的平静,寻找一个对付对方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是,白露知道了,皇姑母好好保重身子。”白露忙应下,目送皇太后一行往慈宁宫去。
然而,在得了太后的旨意后,白露虽出了宫,却没有立刻回国公府。马车缓缓而行,载着她到了一处华贵的府邸,簇新的匾额上写着几个金字——“承王府”。
只看这金灿灿的匾额,便能猜着这府邸主人的身份。
整个大秦,经由乾化皇帝同如今的大帝两代朝政更迭,只剩下几位老王爷远在封地养老,长安城中的王爷,唯有大帝的胞弟君越,他二十岁出宫建府,受封“承亲王”,至今已有三载。
显然,白露对这承亲王府十分熟悉,也不用侍卫丫头领着,她径直朝后花园走去。
长安的二月天,随时能再飘下一阵雪来,仍旧冷得很,白露才转过了一棵半矮的松树,便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啊!”白露不自觉大叫了一声,嘴却立即被人捂住,那人在她耳边叹道:“多少次了,还是叫?让人听见闯进来,可不好看……”
听见熟悉的声音,闻着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白露的心松了下来,人却恼了,一把拉开了捂着她嘴的那只手,愤然转过身来,挑高眉头道:“我偏要叫,叫人看见便罢了,我死了,你也是要死的,大不了一起死!”
被他瞪着的男人眉目间同大秦皇帝有五分相似,只是气势上不如大帝般不怒自威不可侵犯。他的眼睛生得像皇太后,却没有太后的锐利,在他强势的母后同可怕的皇兄面前,太过平淡无奇。
听罢白露的话,他皱眉道:“何苦来的?死不死的挂在嘴边,谁又惹了你?”
“君越,你少在这里装糊涂,今日在皇姑母面前那么凶我,什么意思!我再也不想去清心殿了!我看到他就……”白露将脸一绷,整个人又是恼又是恨。
君越的脸色也没有比她好看多少,他太清楚她在怕什么,上前温柔地搂了白露的腰,带着她去亭子里,边走边道:“我明白,他回来了,安安好好地回来了,你确定那日他喝下了药?”
“当然!我是亲眼瞧着他喝下去的!”白露心口忐忑,不安地回想道:“但是……那个药喝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怎么会安然无恙地回来,还带了个女人一同回宫,说什么要立她为后?早知如此,我当初真不该听你的话,去给他下药,那时候他好歹还有点喜欢我,说不定我这会儿已经是大秦的皇后了!用不着这般担惊受怕……”
后花园中萧瑟,站在亭子的高处尤其冷得很,朝远处望去,却只望见王府高高的院墙,瞧不见院墙外头有什么,君越听罢白露的抱怨,心下不快,唇边挤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来:“我同皇后之位,让你二选一,你选什么?”
“当然是皇后之位!祖父、父亲还有姑母都说了,我要是做不成白鹿,白家便没有指望了!”白露年纪尚小,着一身鹅黄的宫装,整张脸上还写着些许稚气,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皇后之位,视线扫向远方,拧紧了手中的帕子,叹气道:“我大哥为了白家,至今生死未卜,不知他在南边儿怎么样了。白家已经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我不能选你。”
这番话,竟让君越无法反驳,他脸色森寒地撩起衣袍,矮身坐在了石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沉默着把玩杯盏,半晌才道:“白湛不知所踪,你二哥又是个病秧子,整日价地不是喝药,便是摆弄他那些药草,半点用处也没有。二舅舅同外祖父难道没有想过,光靠你一个女子,能成什么大事?你如今已十七了,再过一年,难不成还不嫁人?像那个孟辉京一般考状元当谏议大夫吗?你瞧瞧她如今谁还敢娶?”
白露望着他的背影,听着他轻飘飘的话语,陡然探出手去,夺了他手里的杯盏,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见君越转头看她,她桀骜地笑了:“我要当皇后,这是我自小的愿望,也是白家的愿望。我和孟辉京不同,她做她的女官,是臣,我当我的皇后,是君,我不像她,有治国的才能,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但有一点我们应当是一样的,孟辉京可以为了孟家年过二十而不嫁,我也可以为了白家不择手段,哪怕是为此放弃我喜欢的人。”
作为她口中被放弃的那个人,君越自嘲一笑:“白家大小姐果然矢志不渝。”
白露瞅着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与在太后面前的怯弱全然不同,柔弱姿态散去,只剩一片漠然,她看着君越像看一尊佛像,对他说着心中所想:“我是要做皇后,要做白鹿,这是我的愿望,不可更改。但是,有一点我想让二表兄你知道,我不过是想做皇后罢了,无论龙椅上坐的那个人是谁都好……”
君越的视线与她对上,他看清了她眼里迸射出的光芒和渴望。他的确比不上君执雄才伟略众望所归,可他也并不笨,她几次三番暗示过,只要他做了皇帝,她一样会做他的皇后。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出路。
“我明白。要不然你以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谁?”君越伸出手,将白露拽坐到腿上,拥着她,叹气道:“别生气了,你同孟辉京的路不同,咱们的路却是一样的,那两个人占了咱们的位子,咱们齐心协力将他们拽下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恩?”
白露听罢君越的许诺,身子一软,顺势偎进他怀里,伸手在他的唇上点了点,又是嗔又是无奈道:“幸而二表兄你同那个人不是双胞胎,若是,一瞧见你,我这胆子恐怕都要吓破了。对了,清心殿那个野女人有了身孕,如今我倒不担心她生下个什么来,只想去瞧一瞧她长得什么模样。自从她住进了清心殿,这几个月,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到底她有什么能耐能让那个人看上?无论是做戏,还是真的,那个人挑上她,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吧?”
君越点头,握住她的手指,按在唇边吻了吻,赞同道:“恐怕不只是你,整个大秦上至太后阁老,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想瞧一瞧那位娘娘是何许人也。别担心,她再丑再美,总是要出来见人的……不过,她再美若天仙,在我的眼里,也抵不过露儿一根手指头,终归还是个丑女人……”
白露听罢他的恭维很是受用,咯咯地笑着,水汪汪的眼睛娇媚极了,对君越嗔道:“你的嘴儿再甜,这风口浪尖上,我也陪不了你多久,我要回去了……”
“别急,再让我抱会儿……”君越不肯放手。
忽地有一阵脚步声匆匆地跑来,荥阳白家为武学世家,白露同君越的功夫都不弱,听见远远的响动,两人慌忙松开彼此,白露理了理头发同衣衫,不动声色地站好。
来人终于转过了树丛,站在亭子下方,脸上写满了慌张,是跟在白露身旁的侍卫白许方,仰头对君越同白露道:“王爷,大小姐,国舅爷交代,让您二位快些去国舅府,说是有大公子的消息了!”
“大哥?!”白露惊愕地叫出声,什么都顾不得了,提起裙摆匆匆地下着亭子的台阶,急问那个侍卫白许方:“是不是我大哥回来了?!”
……
此时,清心殿内,被君越同白露称作“丑女人”的百里婧刚吐完,人还没有缓过来,腹中一阵一阵的恶心。
一个遍身是毒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想要生下孩子,除了忍受寻常女子十月怀胎的辛苦之外,更会遭受千百倍的痛楚折磨,并不会因为她改变了求死的心境,怀胎的时候便会更容易。
太医开了方子抓了药,宫女熬好了送来,百里婧喝下,才觉稍稍舒服了些。君执寸步未离地守着她,见她面色苍白,神色恍惚,不知是否毒又发作了。她这副有了身孕的身子,若是毒瘾发作,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婧儿……”君执坐在龙榻上,俯身贴近她的脸,柔声唤道。
百里婧微微睁开眼,见是他,手自枕上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贴在了她自己的脸上。她没有发脾气说不要生孩子,也没有任性地怪他让她受苦,像是知晓他是她的依靠,她不肯放了他,握住他的一只手才能安心。
那些宫女见状,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帝后的矛盾轻飘飘地就解了,皇后竟不闹不吵,乖乖地同陛下讲和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帝后的温情脉脉竟不像是一日可成的,皇后应当自己也没有发觉。
所有的变故,君执最清楚,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百里婧握住的手,轻轻地拨弄着她额前的乱发,勾到耳后别住,又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头越发低下去,薄唇在她的脸上、耳际印下柔和爱怜的吻,叹道:“乖,睡吧,朕在这儿。”转头又对身后的人道:“都下去吧。”
最可怕的大秦皇帝因了对皇后的柔情,那声命令也格外让人心折,宫女们自然不敢有异议,又退了出去,皇后的性子竟是容不得有旁人在场烦扰。
清心殿内暖和,有了孕的身子格外怕热,百里婧的双手都未曾放入被中,她也没有合眼去睡,而是仰视着面前一身黑色常服的男人,说了一句君执始料未及的话:“……江南的糖水青梅,我想吃。”
听罢这句话,君执险些懵了,她第一次开口要吃的,他几乎错以为躺在这儿的人,是薄延家的那只九命猫。
江南的糖水青梅啊……
“有,朕让他们去做,想吃多少都有。”君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应下。
“还有江南的桑葚,江北的橘子,酸酸的,嘴里没有味道,想吃……”她继续点着,想到什么说什么。
君执的唇角有一丝抖动,她肯出声要东西,无论是什么,总算是恢复了些许人气,天知道他恨不得将这个江山搬到她面前来,只要她肯与说话,与他好生地过活。
她从前在盛京时,也不曾这般撒娇过,至少不曾对他提过要求,君执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一一答应下来:“好,朕记下了,还有什么想要的,都一并告诉朕。”
哪怕节气上不对,可他是皇帝,总会有办法,三月的青梅,四五月的桑葚,她要,他便去找。
百里婧见他答应,唇又动了动,这一回却没说出要什么来,一双微微凹陷下去的大眼睛格外无辜,君执摸着她的头安抚:“想不出便慢慢想,想起了再说,不着急,嫁给朕,什么吃的没有呢。”
他这话若是对着九命猫来说,那九命猫定会毫不犹豫地甩开薄延来他身边,为了吃,什么都无所谓,可他的妻不是九命猫,她要的,他还捉摸不透。
百里婧听罢他的许诺,合了合眼,算是点头,随后她轻轻地翻了个身,仍旧是面朝里侧卧着,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安全。
君执以为她倦了,没再去扰她,静默不语地望着她消瘦的背影。
百里婧的眼并不曾合上,神情有些恍惚和怅然,这个世人眼中的暴君,变成了对她有求必应的样子,可她却还是无法脱口而出心中所想。
她不只想要糖水青梅,想要桑葚、橘子,想要这些尚未到节气的果子,她还想要回大兴去。当一个女孩成为女人,又将要成为母亲,她最想见的,永远只是她自己的母亲。
她的确有许许多多的恨,可她也有许许多多的念,她思念着那个不存在的女人、她的母亲,她笃定唯有她的母亲能感同身受她此刻的心境。
可她的母亲并不是大兴皇宫中最尊贵的那个女人,她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找,百里婧不姓百里,她没有母亲,委身于西秦皇帝的龙榻,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异族。
她又想起木莲,想起木莲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深深插着的那柄剑,想起法华寺的那场大火,想起抛弃了她的故国,抛弃了她的父皇和母后,哀伤的瞳眸渐渐变得深不可测……
即便她来历不明,即便她一无所有,她也绝不会做第二个木莲,更不会做第二个司徒珊,她只会做她自己!
君执坐在她的身边没有走,见她瘦削的手掌缓缓地往下抚上了小腹,双腿无声地蜷缩了起来。君执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他的妻人在这里,心却未必在这里,他先要留住她的人,再留住她的心,多少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他应当心存希望。
“陛下……”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来,打断了君执的念想。
君执抬头望去,见是孔雀立在那,他这才记起来对她说过的话。
君执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起身离去,而是伸出手,将薄被盖在了百里婧的身上,探头在她的颈侧一吻,摸着她的脸颊轻声道:“朕去去就来,乖。”
无论她听不听得到,醒着还是装睡,他只管做他的。她睡着他倒不担心,他记得那毒瘾已有两日不曾发作,恐怕随时会……
待君执的脚步远去,百里婧回过身来,看着空空荡荡的寝宫,怅然苦笑。她何德何能摊上这样的夫君,推不开甩不掉,从东兴的左相府,一直纠缠到西秦的皇宫,从她的生到死,从死到生,他仍旧不肯放开手。她已从公主之身坠入谷底,再没有什么可依仗的,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只有他。
他何等聪明,怎会不知她在耍花招?可他既然不说,既然纵容,她便卑鄙地利用到底……
喉头又是一阵恶心,百里婧捂着嘴将身子探出了龙榻干呕起来,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君执出得偏殿,问孔雀道:“神医在何处?”
“义父就在外头,等着陛下召见。”孔雀道。
“快请进来。”君执蹙眉。
“是!”孔雀忙闪身出去。
这会儿天还早着,可太后一行已离去,神医来此并没有多少忌讳。待那神医的脚步跨入高高的门槛,君执忙迎了上去,朝那人唤道:“舅父,您快去瞧瞧她,朕有孩子了。”
听罢这话,跟在神医身后的孔雀不由地抿唇,大帝这口吻是她从未见过的,即便是对着大帝的生母皇太后,亦或是对着尚是大兴公主的皇后娘娘,也从未有过。
雀跃的,炫耀的,希望得到长辈夸赞和祝福的口吻,实在太难得。而能让大帝如此不设防,将心底的雀跃抖出,那个长辈定是值得尊敬的人。
被君执唤作舅父的那位神医着一身灰白的长袍,脚上的鞋有些湿了,踩在华贵的地毡之上,一步一个湿印子,显然是匆匆赶路,来不及换下。神医的眉目间同慈宁宫中的皇太后有几分相似,可他的发已花白,更显老态。
听了君执的话,那神医捋着胡须,出口却颇淡漠道:“孩子是迟早会有的,何况你是皇帝。先去给我弄些吃的来罢。”
第278章 北郡药王
仿佛在这神医的眼里,即便是对着大秦的皇帝也不存急迫的怜悯和敬畏,他长途跋涉而来,却连一口热饭也吃不上,大秦皇帝只在乎他的子嗣,连半分对长辈的尊敬也没了,吵吵嚷嚷的像一个正对着父亲撒娇的孩子。可这个世人眼中的暴君,不应当做这等焦灼姿态。
“义父……”
孔雀听见舅甥之间的对话,望着大帝眉目拧起的神色,忙道:“孔雀这就为您准备晚膳,那位娘娘的身子很是虚弱,您若是……”
孔雀迎神医入清心殿时,包括袁出在内的众侍卫也都瞧见了,袁出此时立在大帝身后,见神医态度极其嚣张,丝毫不曾将大帝放在眼里,不由地身子绷紧,手指攥住了腰间的佩剑。
在大秦的臣民面前,大帝是天子,即便这神医有再大的来头,也不允许他对大帝有一丝不敬!
那神医却没有听完孔雀的话,也不曾在意身后的御前侍卫等人如何怒目而视,回转身来,叹了口气道:“偌大的长安宫阙,竟连个医者也容不下。老夫本无意回来,是你们主仆连哄带骗,说你们主子有难,如今见他好端端地在这儿,却操心着旁人的生死,老夫心里不甚痛快啊。”
神医说话时,眼瞅着孔雀,侧对着君执,这声抱怨让袁出稍稍收了些怒意,神色缓了缓。从来没见过大帝在何人的面前会被埋怨,那位皇后娘娘不提也罢,她霸占了大帝的心肝脾肺肾,无论是抱怨还是发疯,都已是寻常事。
见君执的眉宇间虽有笑意,却并不浓,无法直达眼底,似乎还要出声求他速去诊治病人,那神医仍未动容,扬手对孔雀挥了挥:“去备吃的,待老夫脱去这身湿袍子,便去瞧瞧你们陛下的身家性命罢……”
……
在大帝与那位神医一同入了温泉池后,袁出抱剑守在外头,他本是刚毅的性子,从来话不多,可这会儿却被这来历不明的神医刺激得有些沉不住气,遂发挥起了昔日在东兴相府时的那般聒噪,问暗处的黑鹰道:“这神医到底是何许人?从前在东兴左相府时,只听说鹿台山上有一位孙神医,还曾下山替陛下诊治过,虽然那孙神医行事也古怪,却也不曾对大帝如此不敬。黑鹰,你同孔雀相熟,她的义父是什么来头?”
大帝的暗卫无数,而伴着他出生入死,做尽了各种不可与人言的事迹的暗卫,却寥寥无几,黑鹰算是其中一人。他心中藏着许多秘密,每个秘密都打算永埋心底,可这神医的身份却并不算什么秘密,他说出来似乎也无妨。
黑鹰遂惜字如金地答道:“北郡药王。”
袁出惊诧地转过身来,手中抱着的剑都放了下来,结结巴巴道:“北……北郡药王?”
这声似问似诧的句子,没换来黑鹰再一句答复。袁出也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忙轻咳了一声重新立好,身为御前侍卫统领,他太过情绪外露,然而,任何人听见这个名号,想必都会升起复杂的情绪。
北郡药王,北郡药王……
相传在大秦同东兴北郡府交界的鸣山之中,隐居着一位神医,他精通药理毒性,天下间无他不能解之毒,每每有自视甚高之人入鸣山挑衅,皆大败而归。他的性子乖张,惯常救死不救活,若是活人去寻医求药,他反而兴味缺缺,仿佛只有那死人可彰显他的医术高明。
然而,无论他如何张狂,引来多少人憎恶,二十年间他的确被九州尊为药王,无人敢对其医术指指点点。
这样一个人,本该活在传说之中,此刻却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了清心殿内,袁出的脑子一时有些无法缓过来。若是依照传说中北郡药王救死不救活的性子,岂不是要对那位皇后娘娘不敬?
对大帝不敬,大帝已默然受了,若是对那位娘娘的病情不上心,或是出了差池,大帝恐怕不会再如此宽容。大帝唤北郡药王舅父,这层关系上似乎颇为亲密……
正在几人或沉默或无奈之际,偏殿的方向又传来了动静,如今不光是大帝,连同袁出等人也都可察觉到那位娘娘的风吹草动。果不其然,宫女的脚步声匆匆赶来,脸上写满了惯常的惊慌失措。
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若是发生在清心殿那位娘娘身上,大帝作为静待烽火狼烟的诸侯,想必几百年也不会亡国。因娘娘的风吹草动,大帝全都相信,无论多少次重演,几乎没有落空。
甚至不需袁出禀报,大帝在温泉池内已听见响动,忙携着北郡药王出来,也不等那宫女再说话,只消看上一眼宫女的神色,他已明了发生了何事。
大帝也没再等,人是匆匆地朝偏殿奔去,北郡药王已洗去了一身风尘,将那身灰白的袍子脱下,却仍旧着一身粗布的素色长袍,似乎并不愿着宫中的锦衣。
袁出自从听说北郡药王之名,在他走近时,心里总有些不自在,这乖张的药王,救人与害人只在一念之间。
北郡药王见君执换走为奔,眉头微蹙,问袁出道:“你们主子惯常这个脾性?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袁出怎敢议论大帝的是非,只得斟酌道:“娘娘的病情,让大帝寝食难安,还请神医出手解大帝之苦,救大秦臣民于水火。”
北郡药王的眉宇间同太后的确有几分相似,袁出不敢直视他的面容,说话时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谁料北郡药王竟叹了口气:“对一个女人的宠爱闹得天下皆知,对你们主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方才在温泉池中,北郡药王洗着一身倦意,他的外甥大秦皇帝立在帘外等他,若非出自对他这个舅父仅余的那点恭敬和礼让,以他暴烈的性子,定会将他从温泉池中拽出来,送往那个听说已虚弱不堪的女人身旁替她诊治。
太过了解他这个外甥的暴行,天下苍生对他来说,能用时便是棋子,不能用时便是弃卒,他怎会在乎一个女人的死活,且独独是那个女人?
“那个女子有什么好的,听你方才说她还怀了孕,遍天下的女人那样多,你年纪不小了,若是想要孩子,自然该找个身子康健的。若是生下个死胎或怪胎,又是一重麻烦。而且你有那等闲工夫大兴土木,竟不知好生调养自个儿的身子?四月将至了吧?”
北郡药王说这话时,无论是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还是对他这个居高位的外甥,一样的淡漠。
可那个鬼迷心窍的大秦皇帝却苦笑道:“舅父,朕这具身子已破败,治不治倒也无妨,生死有命,朕早已看淡。可里头那个女人不一样,朕亲眼瞧着她一日日地憔悴下去,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了求生之意,舅父无论如何要帮朕保住她和她腹中的孩儿。朕的身家性命,若不在天,便是系在她的身上。”
才说了两句又沉不住气,急道:“这些话日后再对舅父说也不迟,朕只怕她那副身子熬不住,才吃了药睡下,却不知能熬几个时辰,舅父早些去瞧瞧她,也好早些解了她的苦……”
其实,北郡药王什么都知道,有孔雀在,他更是明了许多内幕,只是他没有人可透漏,且对大秦皇帝来说,他不具备威胁,因此能与他说下去。
他语气淡淡地问道:“她就是你从东兴带回来的那位公主?老夫听说,东兴已为她举行过葬礼,没找见尸首,只是个衣冠冢。如今她什么也不是,你从小就厉害,不懂礼让,凡事势在必得,半分耐心也没有,竟能受得了她的折磨?”
长达三个多月的隐忍和磨难中,君执的心第一次被除她之外的人戳中,这许久以来,他心中积聚的苦涩同郁结连他的宠臣薄延也不曾吐露半句。乍听他的舅父问起,一股子不知何种情绪在五脏六腑散开,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从他的妻生机勃勃到半死不活,再到怀有身孕,所有一切他都不可掌控,从未预料到下一瞬会发生什么,是否会有天命将她带离他的身旁,或是彻底带离这人世间。他不敢确定,他再不信命不信神佛,也不由地心存畏惧。
东兴盛京荣昌公主的衣冠冢,是否与那个惨遭横死的病驸马葬于一处?他遂又恨了那个横死的墨问,连她的衣冠冢之侧埋葬的人都要嫉妒无法容忍,躺在那里的人,应当只能是他……
病驸马墨问死了,他的妻也随他而去,那些东兴盛京留下的种种印记,都如云烟散去,销声匿迹。
闭了闭眼,君执索性席地而坐,也不管一身便服被压成什么模样,未张口,自言自语道:“舅父你不知道,她那个人,虽然傻,可命中带宠。多少人拿她当个宝贝,独朕耐性最差,气急了还常常对她发狠,近来尤其如此。等她快不行了,求着朕让她去死时,朕只觉得天下苍生都是狗屁,只要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似是想起她自戕时的种种,君执往日寒波生烟般的黑眸一派脉脉温情:“……在那之后,但凡有受不了她骄纵任性的时候,朕便会在心里想,当初那几个人,无论其中任何一个得了她,也必会当个天赐的宝贝般宠爱。可他们到底没能得到她,她落在了朕的手里,朕若是不能待她更好,她恐怕要去想着从前那些人的好,觉得朕是个暴君是个混账,便越发不肯呆在朕的身旁。朕的确是被折磨怕了,只得更有耐性,对她更千依百顺,将她的心拉扯回来,即便拴不住,也要泡在蜜罐子里融掉……朕自那时起,便是这般想的……”
君执说话时,声音空阔辽远,似从远方而来,却又像是从他的心底传出,字字句句往人心最柔软的地方戳。
北郡药王这时才笃定,不可一世的年轻皇帝动了真情。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不重要,他是皇帝,竟起了同爱她的另一些人的攀比之心,还将这攀比之心变成更多的宠爱加诸她身,而非毁了她的矜持和傲慢,硬逼她在他的面前俯首称臣。在这场爱情里,他先俯首称臣,让她高高在上。
北郡药王也不再继续耽搁时间,从温泉池内起身,心却飞到了遥远的地方,君执的话让他感慨无限,却苦笑着浇了一盆凉水:“你要将她融化在蜜罐中,可她对你是什么心思?她若对你无情,你的蜜罐子,也只不过是囚禁,对她的病丝毫没有用处。”
这番道理似是有感而发,北郡药王的脸色隔着温泉池的雾气,看不真切。
君执抿着唇,没再接话。他不可能有那个运气,在骗他的妻那般彻底之后,还能得到她毫无嫌隙的原谅。即便他此刻有了爱人之心,过去的那一年,他存心欺骗,一次又一次逼她入绝境,那些事情无可推脱。
大秦皇帝的掏心掏肺只在一时,这会儿冲进了偏殿去,见龙塌上他的妻身子蜷缩成一团,包裹在锦被之中隐隐可见抽搐,那双眼眸已由清明变得浑浊,似有疯癫的迹象,口中发出呜咽之声,手指抠在锦被上,骨节根根泛白,这是毒瘾发作的症状。
一群宫女围在一旁,却不知该去按住她,还是该跪下求她,一位宫女见她的手攀上了床头,要去抠冰冷的床柱,忙抓住她的手,任她的手指掐得她的胳膊青紫一片……
“陛下……”
见大帝来了,一群宫女才觉得救,可娘娘如今这有了孕的身子,大帝如何能救?不是没听过红绡帐中的夜夜缠绵,她们早已知晓大帝的解毒之法。以他的身子为解药,解娘娘的难解之症。
君执的担忧果然不错,毒瘾并没有因为她有了身孕便不再侵扰,他忙上前去,让那些宫女松开手。
龙榻上的百里婧虽然狂性大发,生不如死,却还认得他,她说不出话,涕泗横流,整个人人鬼不分,却挣扎着要起身,朝君执伸出手去,她的眼神中满是哀求,另一只手抚在小腹之上。
君执的心都要被她这眼神击碎,他握住她的手,俯身将她搂入怀中,抱住她发颤不受控制的身子,张了张口:“婧儿……别怕,朕在这,孩子好好的,别怕,别怕……乖……”
百里婧伏在他怀里,口中发出的声音她自己也无法控制,颤抖更是剧烈:“我的孩子……救他……”
君执吻她的发顶,抚着她的背安抚:“孩子在,朕也在,都陪着你,别怕,乖,婧儿乖,不会有事的……”
他转头又去看偏殿的入口,整个人已是恼了,那些在温泉池中掏心掏肺的软弱时刻,已被帝王的威严完全所取代,哪怕是对着他的舅父。他沉声喝道:“去叫神医来!快去!”
殿内的小太监吓得瑟缩一下,迈出的步子一滑,人整个摔了出去,正好趴在了一个人的脚边。
北郡药王进得偏殿时,便瞧见这么个场景,所有宫女太监乱作一团,那个九州大地第一暴君抱着个半死不活疯疯癫癫的女人,宝贝疙瘩似的哄,却对着舅父对着救命的神医呼喝,俨然一副天下间只有这个女人死不得,她若死了,天王老子神佛菩萨他都敢杀。
北郡药王竟不知作何反应,但他年事已高,不愿同小辈计较,遂迈开脚步,朝着龙榻走去。
“你莫再抱着她,放她在榻上躺好,刚有身孕,胎儿极其不稳……”北郡药王边走边道,脚步仍旧不疾不徐。
君执如今只信医者的话,忙将怀中人放下,百里婧的手仍攥着他的手不肯放,他立在一旁,俯身贴近她的脸亲吻,又是急又是心疼:“乖,朕不走,朕在,让神医瞧瞧你,救我们的孩子……”
原本君执弓着腰,北郡药王无法看清龙榻上那个女人的脸,待君执微微直起上身,北郡药王那双如古井般无波的眼眸滑过百里婧的脸,顿时整个人如被一道惊雷击中,脸色骤变,接着人倒退了三步,险些站立不稳。
他漠然的眼中幻化出无尽的惊诧,像是见了此生最匪夷所思的事,花白的胡子随着双唇的抖动而微颤,从口中喃喃念出一个人的名字来:“晏……晏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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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晏氏之女
“晏染?”
君执的眼神本是望着他的妻,却在听见北郡药王的惊诧后转过头来,跟着他念了一声。
几个时辰前太后曾提及晏氏女,他还没来得及去查,这会儿却又从他舅父的口中听见,即便君执长了一双拙眼,也可瞧得清他舅父脸上的异样神色。从他记事起,他的舅父虽救死扶伤,却从来铁石心肠,即便濒临绝境如他,他的舅父也仍旧不疾不徐泰然处之。
君执惯常拿捏人心,无论臣子或是长辈,天下人他皆想控于股掌之中,清冷如薄延有短处在他的手上,四大豪族人人自危,连同他的母后、外祖父,无人不对他敬畏三分。独独这位早已远离荥阳白家的大舅父,始终不得掌控。
可就在他的妻生死之间,君执却目睹了他的舅父失魂落魄的样子,他顺着舅父的目光看去,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龙榻上他的妻那张脸……
君执狭长的冷眸眯起来。
“舅父,朕请你来,是……”
“她……她是谁?”北郡药王如梦初醒一般,打断了君执的话,指着百里婧道:“她……是谁?”
君执本是要发作,他的妻已痛不欲生,他哪里有闲情逸致再同他闲话家常?然而,君执却完全发作不得,因为他瞧见他的舅父从来波澜不兴的眼中有浑浊的泪水涌出,双唇颤抖不已,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龙榻走去……
君执的剑眉蹙得越来越紧,他开口问:“舅父,你认识她?”
北郡药王浑然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似的,步子未停,整个人几乎要被瞧不见的箭矢击倒在地,他只看着龙榻上的女人,只朝着她走。
君执的脾气和耐性向来不好,一个跨步上前,将他的妻搂在了怀里,一手挡住了他逼近的舅父,面无表情地沉声道:“舅父,你冷静冷静,你现在这副模样,朕如何放心将朕的皇后交付与你诊治?!”
百里婧痛楚万分,整个人蜷缩着,她揪紧了君执的手,迫使君执低下头来。瞧见她皱成一团的脸,君执那些本能的算计通通都湮灭了下去,着慌地吻她的唇和眼睛:“婧儿,心肝宝贝,朕在……”
一遇到他的妻,他什么亲情伦常也顾不得了,转头冲北郡药王发作道:“她若是……”
“她长得太像她了……”北郡药王仿佛得了失心疯,喃喃地重复道,“你瞧,她的眉眼,太像她了……她今年多大?晏染死的时候是隆德廿年,她多大?今年多大?”
君执被他的舅父逼得快怒火中烧,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隆德廿年,曾有一个女人的死轰动了朝野,自那一年起,他有了一门娃娃亲,也是自那一年起,大秦第一豪族白家明里一时无两,实则正式分崩离析。
君执恍悟,脱口而出:“舅父所指的晏染,是隆德廿年过世的三舅母?”
然而,据他所知,那位三舅母并非姓晏。
“让开,我给她诊治……”北郡药王的疯劲还没过去,却化作满满的紧张,他险些就要动手去拽开君执,方才在温泉池中那种漠不关心的淡漠都已散去,仿佛不治好她,他绝不会苟延残喘地活在人世。
君执从来不会讳疾忌医,若有病症,自然得让大夫来瞧,他也从来相信他的舅父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可一个人的转变如此之大,对他的妻关心之重,已远远超于对他。
一位险些失心疯的医者,即便是被传为北郡药王,君执仍旧不太放心,亲自守在一旁,半步也不肯挪。
北郡药王熟稔地以银针刺穴,封住了百里婧数处筋脉,吩咐着那些赶来伺候的太医们去备药,末了,却质问君执:“为何会中了这些毒?她的身子虚弱得厉害,可怎么受得了!”
方才在温泉池中,是谁说让他找个身子康健的女子孕育子嗣,是谁说将她泡在蜜罐子里也无用,倒不如早早地弃她不顾?
脸面变得太快,君执有些哭笑不得,索性不答,反问他:“既然药王如此关心她,她的毒可是解了?”
北郡药王再怎么性情大变,于药理上的造诣无人可及,他蹙眉道:“她身中三种毒,其中,‘取次花丛’的邪毒,唯一的破解方法便是有孕,下药之人以同房之苦,折磨得本为处子之身的女人生不如死,及至诞下了恶徒的子嗣,一生已是毁尽,往后便再无意义可言,邪毒至此可解。”
“而那毒瘾以毒迫人上瘾,发作时痛哭流涕,如万蚁钻心啃噬肌肤,必得服同一种毒,症状方可缓解。她方才便是此毒发作,老夫以银针刺穴迫使她忘却周身所有,此刻她已昏睡,醒来毒瘾已暂缓。可这毒瘾,并非一朝一夕可解,她若是没有过人忍耐之力,恐怕难以撑过。在此之前,她是否已寻死多次?”
君执听罢北郡药王的话,知晓“取次花丛”一毒已解,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心痛:“那毒瘾一发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几次三番要撒手离去不管不顾,今日知晓有了孩子,才肯勉力活着,陪在朕的身边。舅父……”
君执瞧了一眼百里婧的睡颜,她的眉头还微不可察地拧着,他躬身抚平她的眉,才道:“孩子呢?太医说孩子恐怕难以保住,舅父务必替朕保住这个孩子,这是朕留住她最后的筹码。”
北郡药王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孩子”这个字眼,他浑浊的眸子灰暗了三分:“若是孩子生下来病魔缠身,你可曾想过她能否接受这重打击?”
君执的喉头一噎,人也退后一步,可不消一会儿,他便握紧了龙榻上那个女人消瘦的手,在她的榻前矮身坐了下来,伏低身子吻了吻她的额头,苦笑道:“只要能留住她,若是孩子病魔缠身不得善终,后果朕一力承担……”
他的心真狠,狠得要对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他为了留住妻子的性命,以一个未成形的孩儿牵绊她,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留住一刻是一刻,留住一世是一世。
“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舅父也只说可能会病魔缠身,但也许他会健康,会毫无病症,朕如何能因尚未出世的孩子,放弃朕挚爱的妻?如果这是笔买卖,朕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哪怕折损了长久的利益,也非如此不可。”说得越多,似乎便越能下定决心。
北郡药王看着他与榻上的女孩亲热,那种爱怜之情,任是谁瞧见也会动容,北郡药王的双唇抖了抖,却再没有出言恶毒,而是较为温和地提醒道:“第三种毒,传说中的‘九死一生’,世人倒是找着了不少克制它的法子,效果好坏不一,却从未找到解毒之法。毒性一发作,十日内必死无疑,你可曾想过,若是‘九死一生’的毒发作,你拿什么救她?”
君执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迷津谷的那个夜晚,他的妻抱着韩晔,说要与韩晔远走高飞,那时她的毒发作,只有韩晔能救,这是他耿耿于怀的第一次挫败。
“孔雀曾说,一颗还魂丹可保十年寿命,那红莲蕊是药引子,可惜数十年才开一次花,世间当真再无红莲蕊?”君执记得清楚,从未忘记寻找九死一生的解药。
“三年前,倒是听说雪上之上的那株红莲将开,老夫为求稀世药材奔波了许久,可到达雪山之时,却发现红莲已被人摘下,那颗世间绝无仅有的红莲,自此下落不明。”北郡药王的眼神仍旧流连在百里婧的脸上,“从她这身子来看,九死一生想必已发作过一回,必是为那还魂丹所救,一株红莲蕊可炼制六颗还魂丹,定是有人还掌控着还魂丹的所在。”
君执永远都能从旁人的言语中找到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无论是北郡药王关切的语气还是低沉下来的声音,亦或者是从方才起便截然不同的性情,都可为他所用。
他暂且丢下红莲蕊不问,往他此刻最关切的疑惑上试探道:“舅父觉得朕的皇后容颜熟悉,朕初次见到她,也觉得莫名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方才舅父脱口而出唤她晏染,那似乎是位故人,可朕的皇后年纪尚小,东兴景元元年出生,如舅父所言,恰是大秦隆德廿年,至如今乾化十三年,她尚未满十八岁……莫不是舅父确信她的来历与那位已故的三舅母有关?”
北郡药王苦笑,他什么也不愿多言,只是退开了一步,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瓶子,拔开瓶塞,一只近乎透明的蝴蝶自瓶中钻出。
那蝴蝶在榻前翩跹飞舞,最终落在了百里婧带着隐隐约约伤疤的脸上,停在那道未愈的伤疤上不肯离去,扇动翅膀,一张一合,仿佛正在吸吮伤口中的血,翅膀渐渐由透明状变得赤红……
“舅父你做什么?!”君执伸手想捏死那只蝴蝶,他知晓他的舅父性情乖张,却不懂他在故弄玄虚些什么!
蝴蝶一受惊,忙飞走,待君执的手离开,它又停在了同一处地方不肯离去。
北郡药王拦住了君执的怒火,神色是君执看不懂的悲悯和哀痛:“召你三舅舅速回长安,告诉他,他的女儿并没有死。”
见君执不明白他的笃定从何而来,北郡药王伸出手,那只蝴蝶飞回他指间,他看着它笑,仿佛瞧见了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回忆:“晏染的幻蝶,以她的血养大,只认她的血脉,晏染死后,它已快二十年不曾进食,乍一碰见她的血脉,只顾着进食……”
他忽然就变了脸色,冷笑着对君执道:“你也可以去告诉你母后,她所害怕的晏氏女……回来了,带着白家血脉的晏氏女……天意如此,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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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大帝:寡人的心肝是三舅母的女儿,却惊呆了大舅舅,一秒变女儿控,信息量略大,容寡人喝杯毒酒冷静一下……
小白:……心略塞,一起喝,干杯。
小帝:(哭瞎)毒药当水喝,有这样的爹娘,我也真是醉了
第280章 朕的老婆
北郡药王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君执的目光定在了他的妻脸上,这张脸他从第一次见到便觉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以为是前世孽缘今生来续,却不想竟是少时见过她的母亲——
隆德廿年,他不过八九岁,自小在高祖皇帝身边长大,甚得高祖皇帝喜爱,童稚之时便被立为皇储。第一眼在国公府瞧见那位三舅母,引以为天人,那时三舅母已有孕,虽有天人之姿,可眉目间点点哀愁挥之不去。
随行的内侍偷偷告诉他,若是三舅母腹中为女娃娃,便是他的天命白鹿。
他那时一心从高祖皇帝学治国之道,知晓总归有一天将继任大统,还从未想过儿女私情。只是听罢内侍的话,心中第一次稍稍开化,以八九岁孩童的心想到,若是一定要有什么天命白鹿,出自三舅母的腹中,应当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儿,配了他,也还不算太差。
“天命白鹿是什么意思?”他那时还小,自然不太清楚男女之事。
“哦,奴才听说,天命白鹿,就是一定要出自荥阳白家……太子妃一门的女孩儿,以后长大了,送到皇长孙您的身边,给您做老婆暖被窝……”
“做老婆?暖被窝?睡在我的榻上?”
“是。”
“嗯……”他沉吟着,在心里思量,想象不出那个女娃娃是个什么模样,但那一瞬有一丝小小的感动,一个尚在三舅母腹中的小娃娃,生下来就是他的。太傅说天子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她居然能睡,说明他和她是最亲密的人。
“好,如果她长得漂亮,就让她睡!”他那时果断而干脆地下了结论,大步朝三舅母走去,任内侍在后面怎么喊都拉不住。
随手摘下一朵鹿桑花,他递给了那个绝代风华的女人,视线却盯着她隆起的腹部,在那个女人的微微诧异中,桀骜地说道:“三舅母,你腹中那个娃娃是我的老婆,这花给她,算我下了聘了,等她出来,等她长大,我再娶她进宫!”
被他叫了三舅母的女人显然好久没笑,她笑起来时连整个后花园都亮堂了,西秦大帝那时应当个头不太高,因为他记得他在仰视那个女人,她微微弯了腰接过他手里的那朵鹿桑花,盯了一会儿,轻轻笑道:“如果是个男孩子,怎么办呢?长孙殿下。”
记忆翻涌上心头,已记不得什么地方是他想象出来的,是三舅母的笑,还是那朵鹿桑花的颜色,亦或者是那时天边如血的残阳,君执着实记不清了。
隆德廿年八月,三舅母因难产而死,绝代风华的美人自此没入尘土,连带着她腹中不知是男是女的婴孩儿……他的老婆。
消息传到宫里,他正跟着太傅念书,心情有那么一瞬低沉了下去,好可惜,能够睡在他身边的女娃娃,本该是属于他的那个女娃娃,他连一面都没见着就没了。他还曾问过苍狼白鹿的传说,知晓苍狼一生只得一位白鹿,若他的女娃娃没了,他是否得孤独终老?
时光仁慈,又像是玩笑,晃过了十七年之久,那个女娃娃还是成了他的老婆,此刻便睡在他的龙榻上。也许,上天让他毒入心肺藏身东兴,不是为了让他寻找那几味药调养身子,而是为了让他历尽辛酸将他的小女娃娃带回来。
不是抢来的,不是争来的,她本来就是他的。
君执的心跌宕起伏,又温柔得不可思议,他摸着他的妻消瘦的脸庞,带了平生最大的感激与后怕,低下头去,吻在了她的额角。
“隆德廿四年,一场大火烧了藏书阁,焚毁了许多秘密,如果一切如舅父所言,是太后和国舅从中作梗,朕会彻查清楚。”
君执信誓旦旦,北郡药王却另有关切之处,搭着百里婧的脉道:“……遍身是伤,遍身是毒,左腿折过,左手的筋脉断了,容颜毁过,嗓子也哑了,除了筋脉,其余都是近月所为,你是怎么为人夫君的?她一个女孩子,怎受得了这些苦楚?”
埋怨的话一句接一句冲君执而来,不管他是不是大秦皇帝,是不是九五之尊,是不是他的亲外甥,又或者不管这些伤病是不是因他而来,北郡药王全都怪到君执的头上。俨然心中早没了外甥,无论是胳膊肘还是心,都偏向了龙榻上的百里婧。
君执没有办法反驳半句,又听北郡药王道:“除了九死一生,我都替她治好,嗓子治好,容颜恢复,筋脉也……”
恍惚间,仿佛一瞬便老态龙钟的北郡药王喃喃自语着往外走,像一个癫狂的只会以医救人的痴郎中:“带路,去药房。”
君执只要确信北郡药王对他的妻只有保护没有伤害,他便放心地任他来去。
待北郡药王出了偏殿的门,一道黑影出现在殿门口,低声禀报道:“陛下,出使东兴的使者已归朝,国公府也有动静。”
君执起身,一只手仍旧握着他的妻冰凉的手,眼眸却渐渐变得寒波生烟一般。半晌,他松了手,替她掖好了被角,朝殿门外走去:“传薄相入宫。”
“是,陛下。”
外间的说话声轻微不可闻,龙榻上平躺而卧的百里婧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历经了磨折后深不见底的眸子带着某种暗色的光——痛苦不堪的方才,她的脑袋一片混沌,听觉时有时无,只隐隐约约听见了那个北郡药王说起她的身世……
带着白家血脉的晏氏之女,亦或者是带着晏氏血脉的白家女儿……
事到如今,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感到稀奇或是不可思议,她只在乎目下一切是否能为她所用。
荥阳白家的女儿……
……
荥阳白家在成为西秦第一豪族之后,百余年来风头无人可及,几代白氏女贵为西秦皇后,甚至曾远嫁东兴,执掌东兴后宫大权。然而,在西秦大帝继位之后,却渐渐削剥白家权势,使其势力日渐衰微。
城南的国公府偌大,是长安城中除却皇宫之外第一大宅邸,白家三代人,以白国公白邕为首,白国舅白川为外朝中流砥柱,太后白瑶为中宫之首,护国大将军白岳则执掌三军兵权,白家小一辈以白国舅的三个儿女为基石,即便如今已然式微,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家仍旧高高占据着四大豪族之首的地位。
听说有了白湛的消息,白露匆匆自承王府赶回国公府,风口浪尖上,君越不敢贸然紧随其后,只得换了便装偷偷地入了国公府。
一进门,白露便急问道:“我大哥在哪儿?!”
白湛去了东兴,已大半年没有音讯,乍听到他的消息,怎能不让整个白家兴奋。
管家同样是满脸焦急,却压低了声音道:“大小姐,在后边儿院子里,老爷他们都在呢!您小声着点儿,以防隔墙有耳啊!”
白湛此去东兴是为了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去做什么,白露虽然并不全都知晓,可大体上是不会错的,为了白家的荣耀和未来,他们兄妹的心是一样的。
听罢管家的提醒,白露也不再继续追问,急急地朝着管家所指的后院而去。那后院朝西,十分僻静,除了安置着白家祖宗牌位的祠堂,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往。
进了后院的门,管家领着她往里走,声音更为惶恐不安:“大小姐,就在里边儿了。”
远远的,白露就听见了一阵惨叫从里间传来,那惨烈的吼叫声是她所熟悉又陌生的,她的头皮不由地一麻,浑身都战栗起来,连双脚都有些迈不动了。她听得出那声音是她大哥白湛的,可是那惨烈的叫声是怎么回事?她大哥遭遇了什么?
这时,君越也在下人的引路中跟了上来,见白露站着不敢动,拽了她一把:“走吧,进去看看。”
与大秦皇帝不同,承亲王君越是国公府的常客,来去如自家府邸一般。
白露、君越二人入了屋内,绕过屏风的阻挡,一张可怕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被几个下人死死地按坐在榻上,双眸突出,面容狰狞,狠戾非常。而白国舅等人站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瞧着。
白露只看了那张脸一眼,就吓得躲到了君越背后:“二表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不会是大哥吧?不可能的……不可能……”
白家的大公子白湛,曾是长安城中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因着白家的儿女天生一副好皮囊,任是谁也羡慕不来,即便是龙椅上的那位大帝,也有白家的一半血脉,白家可谓与有荣焉。
然而,如今的白家大公子白湛,却落得一副丑陋不堪的面容,任何人见了恐怕都会躲避不及,莫说是白露不信,连君越也觉得怀疑。
“二舅舅,他……他真是湛表兄?”君越一面拍着白露的手安抚,一面问道。
白国舅站在那里已有好一会儿了,国舅夫人、白湛的生母白氏已哭成了泪人,需要丫头们搀着,才勉强没有倒下去,她哀痛不已地哭喊:“我的儿啊,一早说了,不要做那些事,不要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就是不听,如今、如今落得如此地步,你让为娘如何是好啊?老爷,都是报应,肯定都是报应……你没有想过有一天,你的儿子也落得这般下场,都是报应啊……我的儿……”
白氏哭得白露一阵心慌,也跟着落下泪来,上前去抱住她:“娘,娘……别说了……”
白国舅气闷得不行,他何尝心里是滋味儿,见她们母女二人抱头痛哭,顿时心下的烦躁一齐爆发,怒喝道:“够了!哭什么哭!要哭出去哭!国公府是死人了吗!没出息,一个个都没出息!”
白国公年事已高,不再参与朝政大事,连府中事也是白国舅打理,他鲜少再插手,因此,白国舅作为一家之主,的确有资格来训斥他们。
被白国舅这么一呵斥,哭声倒是立马小了,白湛的力气很大,挥开了按住他的侍卫、家丁,卡着自个儿的脖子在榻上打滚,连基本的人样都没了。
“按住!快按住大公子!”白国舅在一旁发急,恨不得亲自上前去。
一片混乱中,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门外走来,中气略略不足地说道:“我来试试吧。”
“二哥!”白露与母亲白氏哭作一团,见了来人,唤道。
被白露唤作二哥的那人也不应,走到榻前,封住了白湛的数处大穴,喂了他一粒药丸,见白湛的狂躁渐渐下去,这才罢手。
“烨儿,你给你大哥吃了什么啊?”白氏哭问。
白家的二公子白烨,久病成良医,常年偏安国公府一隅,不肯抛头露面,甚至于许多人早已忘却他的存在。他的容貌有着属于白家儿女的精致,可眉目间的与世无争,却是白家人所没有的。
听见母亲白氏追问,他退到一旁去,答道:“大哥中毒已深,自己服了药抑制毒发,却毁了容貌,哑了嗓子,那毒在体内清除不干净,像方才的狂躁疯魔,是日日都要发作的了。我的药,也不过暂缓他的疼痛,解不了根源。”
“怎么会中了毒?!中的什么毒!”白氏追问不休。
“这种毒名叫九死一生,无药可解,最难得的缓解毒发之法是还魂丹,世上恐怕没有人练得出来。倒是有许多法子可抑制毒性发作,可那些法子十分邪毒,多为以毒攻毒,服下之人不可能完好无损。大哥应当也是知晓无药可解,为了保命,才会以毒压制,落得如此田地。”
白烨的眉间有一颗黑色的小痣,让他的人看起来丝毫不凛冽,浑然浊世佳公子一般,即便是谈论着大哥的生死,他仍旧语气淡淡。
白湛的面目却狰狞万分,盯着白烨一张一合的嘴唇,眼睛几乎迸裂而出,从哑了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聂家……奉了他的命,意图……坑杀我于东兴……”
西秦四大豪族从来势同水火,可表面上却还维持着平静,聂家胆敢坑杀白家大公子,若非有人授意,聂家谁敢动手?
白湛口中的“他”是指谁,在场的人似乎都听明白了。
“若非东兴内乱……北郡府起兵造反,我……回不来……”白湛又接着说道,说完这句,人已恍惚,嗓子再发不出声音来。
“大哥的意思是,这些年他果真藏身东兴,且识破了大哥的身份?那么,他回了长安,岂不是会同白家清算清楚?”白露急道,一双眸子带着惧意望向君越。
对于白家的这些人来说,君越到底是姓君,乃大帝的胞弟,白家从来看重血统,对外姓人始终存着忌惮。君越也察觉到了这种忌惮,所以他不便开口说什么,只抿了抿唇。
白氏的性子软弱,在这些不可知的危机面前吓得浑身发抖,由白露搀扶着,走向白国舅:“老爷,不是说露儿要做皇后吗?你去求一求太后老人家,别再耽搁了,早些让露儿入宫,若是能诞下龙子,到时候,陛下念着骨肉之情,想必也不会对白家痛下杀手了啊!”
白露低着头,想起了那件事,心下忐忑不安,嘴上却不满道:“娘,你不知道,如今这宫里已经有了一个女人,还说那个女人已经有了身孕,大表兄要封她为后,我还怎么插得进去啊?太后姑姑骂我太心急,让我等着,说有了身孕的女人最好对付了……”
“这……”白氏听了这最后一句话,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张了张口,几次也没能说出话来,最后才嗫喏道:“太后老人家说的对……说的对……”
“行了,都少说两句!既然陛下知晓湛儿去过东兴,还曾与他为难,千万别让人发现湛儿还活着。来人啊,从今日起,牢牢看守这院子,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踏入!”作为白家的主心骨,白国舅下了命令道。
“都且回去吧,聚在此地毫无益处,待我与太后商量过后,再寻求妥善的计策……”失去了最得力的儿子,白国舅痛定思痛,反而能头脑清醒了,他无奈地望了一眼面目全非的白湛,摇了摇头走出了门去。
白氏听罢,上前去抱着白湛,情绪几乎又要失控:“我的儿……”
一团乱麻中,君越是插不了话的,而白烨仿佛并不当自己是白家人,既不出谋划策,更不指手画脚,任凭他的父亲、母亲、妹妹各有算计。
待白氏同白露、君越几人也都相继离开后,白烨咳嗽了一声,去探他大哥白湛的脉,面对着白湛狰狞扭曲的面容,白烨叹了口气道:“大哥,那‘九死一生’极为阴毒,早就告诉过你用不得,如今是怎么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你的青山都已不在,还如何谋求白家的绿水长流?”
白家大公子身前身后从来簇拥甚广,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凄凉光景?从聂家的小崽子在东兴朝堂上说了那番家族荣兴的话之后,白湛便知晓,他已成一着废棋。
不,从韩晔捉住他,喂他服下“九死一生”之后,他便再没有了指望。东兴北郡府暴乱,与东兴朝廷混战,他的人才得以将他从狱中救出。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如百里婧般幸运,在中了“九死一生”的毒之后,还能靠着还魂丹续命。还魂丹不仅能抑制“九死一生”毒发,还有调养容颜的功效,让中毒之人保持原有容貌不被损毁,五脏六腑不致损坏。其余的任何法子,不是致人毁容,便是毁了五脏六腑,白烨所谓的“阴毒”,便是这个意思。
白湛的眼神牢牢地盯住白烨:“说什么都晚了……二弟,大哥从小待你如何?”
他的喉咙嘶哑,许多字眼吐出来只有气息并无声响,容颜更是丑陋狰狞,白烨却与他对视,没有害怕回避的意思,轻点头道:“大哥待我,自然是好的,亲兄弟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白湛凶恶的目光透着一股怨气,一把抓住了白烨的双臂,喘息着说道:“为我报仇!为我报仇!我不甘心就这么败了!北郡府叛臣韩晔手里有还魂丹,若是两国开战,白家不仅可得宝藏,还能救我性命!大哥的性命,白家的前程,都在你手里!”
他一口气说完,人快要昏死过去,眼神里那种剧烈的生的渴盼,看得白烨一阵心惊。
白烨的气质内敛,芳华自现,毫不凛冽,即便是被白湛如此鼓动,他仍旧淡漠地应对:“白家有父亲、太后在,我不过是个病秧子,哪里就能握了白家的前程和大哥的性命?大哥,你躺下,好生休息吧,我去给你找些药来,看看能否缓解你的痛。”
白烨说完,扶着白湛让他躺下,白湛还要挣扎,白烨点了他的穴,强按着他躺好。与白湛阴鸷的眼眸完全不同的那双眼睛里,脉脉的光华流动,全然与世无争的模样:“大哥,你最好还是听话些,有些事,强求不得,便且认了命,再寻了时机徐徐图之罢。”
叹息似的一声劝后,白烨起身,白色的衣袍下是一副颀长且清瘦的身子,缓缓地迈步朝外走去。
……
“薄薄,你要进宫去啊?大美人终于想起你了啊?”
丞相府里,薄延接了圣旨,便赶忙入宫面圣。
临出门,却被从厨房出来的梵华拦住,她嘴里还在塞着糕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放了光地看着他:“薄薄,带我一起去吧?我好久没看到大美人了!我还想和他一起用膳呢!”
前面的铺设应该都不是重点,这最后一句“用膳”才是她的意图吧?
薄延怎会不知她的企图,抖开她揪着他衣袖的爪子,拍掉上面点点杏花酥的碎屑,道:“陛下每日只同皇后娘娘用膳,想不起你来了,你去了也没有吃的。”
自从聂子陵走后,梵华真的馋坏了,没人顺着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做什么了。丞相府里的大厨更是缺德,奉了薄延的命令,克扣她的饭量,让她瘦下来才能大鱼大肉地伺候。
梵华饿得极了,恨不得连人家祖宗牌位前供奉的糕点都偷回来吃。
“老薄薄,你的老婆要饿死了,你都不肯给点肉吃吗?你这样对我,我哪里有力气抚养你长大啊!我要回美人村,找嬷嬷去了!”梵华气鼓鼓的,掉头就要走,一头撞在了仇五的身上,疼得龇牙咧嘴:“你……小五……”
仇五见她怒目圆睁,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肯定又是为了吃的。他看了薄延一眼,笑着低头附在梵华耳边道:“小猫……”
听罢仇五的低语,梵华乐得快跳起来:“你说真的!太好了!我从此以后都不用再挨饿受冻了!”
薄延的眼皮一跳,他的耳力极佳,听见了仇五说……聂子陵回来了。
薄延的沉静黑眸淡淡地扫了仇五一眼,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全然不在意似的,只是路过梵华身边时,问了一句:“你饿便饿了,我几时又冻着了你?想尝尝受冻的滋味,夜里自己滚去睡柴房罢。”
薄延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梵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嘴张得能塞下一个大肉包子,难以置信地指着薄延的背影,对仇五道:“老薄薄让我去睡柴房?明明是他自己夜里冻得要命抱着我好不好!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去……唔……”
嘴被一个大掌捂住,薄延不知几时又折了回来,堵住了她未出口的那些话,索性拖着她那肥肥的身子往外走,面色绷紧,一点心虚也没有:“好,带你进宫吃好吃的,只准吃,不准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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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改元荣昌
薄延提着梵华将她扔上马车,梵华在车厢里打了个滚,一骨碌爬起来,那跳脱劲儿,比小猫儿还灵活,她脸上也丝毫没有被提溜着的羞耻感,巴巴地跟个犬儿似的,两眼放光地盯着薄延:“薄薄,你说真的啊?带我去吃好吃的啊?”
一听到吃的,立马什么恩怨情仇都忘了,谁睡柴房、谁夜里冻得要命,根本不重要。
薄延看惯了她这副样子,虽一早知道怎么应付,却只觉无奈,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撩起衣袍也进了车厢。
“薄薄,去看大美人啊?”梵华还没等他坐好就凑上来,她的脸上还沾着糕点的碎末,手上也有,两个肉嘟嘟的爪子搭着薄延的胳膊,成功引得薄延低头侧目。
他用伸出修长的手指,提着梵华的袖子,将她的手拽离他的胳膊,哼道:“说过多少次了,吃饭前要洗手,吃完了饭也要洗手,回头人家得说丞相府的人,下巴漏了个洞,吃东西天一半地一半的。”
薄延教训梵华的声音不小,外头随马车而行的仇五、傅三听罢对视一眼,仇五朝内努了努嘴,倒是一点都不为梵华担忧。
果然,听了薄延的教训,梵华那张小脸上露出十分不屑的表情,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大喇喇地靠在车壁上,还抖着腿,一脸的悔不当初道:“所以我就说嘛,老薄薄,做人太麻烦了,吃个饭还要筷子啊勺子啊什么的玩意儿,一点都不方便,还是直接嘴对着盆吃比较自在。要不然啊,就看到什么咬什么,逮住它,按在爪子下面,一口朝脖子咬下去,血淋淋的,味道特别美,吃完再舔个爪子,就都干净了啊。你非要带我做人,我能怎么办?我处处都迁就你,还不许吃饭漏下巴吗!”
“……”薄延被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见她还在抖腿舔爪子,一把将她的腿从榻上给掰了下来,四肢大开的姿势特别不雅观,他简直看不下去,手掌扣着梵华的两只膝盖强迫她并拢,斥道:“就算是只真猫儿,也不这样坐着,你再敢张着腿坐再敢抖腿舔爪子试试!”
薄延是大秦丞相,年纪轻轻却异常冷静持重,身为大帝的心腹,做事滴水不漏,人前说人话,跟鬼说鬼话,若想看他如何破功,丢了温润姿态,非得是薄家小猫儿亲自出马不可。
仇五同傅三在薄延身边良久,一早见惯了这场面,这会儿都憋着声音忍笑,险些就岔了气。
梵华被按住腿动不了,眼睛瞄着薄延修长的脖颈,舔了舔嘴唇,很不忿地嘀咕道:“好想咬了老薄薄的脖子……”
但梵华的脾气说来就来,从不斤斤计较,见薄延一严肃,马上要开始喋喋不休教训她了,她忙捂着肩膀,咝了一声道:“啊呀,好痛,薄薄,你捅我那一箭又痛了……”
这是梵华最后一道绝杀,薄延手一抖,马上就松开了她,且明明知道她在骗他,他还是搂了她过来,蹙着眉头问道:“又痛了?我看看。”
梵华得了特赦令般,反身就扑进他怀里:“老薄薄抱一抱就不痛了嘛。我皮糙肉厚,就是偶尔痛一下下,没事的没事的……”
她撒娇还不忘发挥猫儿的本性,两只爪子抚上薄延的脸,满手的糕点渣子都沾在他脸上了。薄延教过她不要随便伸舌头舔,不然她真想舔薄延的脸了:“薄薄,我觉得你最近又丑出了新高度,真好啊。”
薄延听到这,居然也并不生气,反而微微地勾起了唇角,青瓷般温润的气质浑然天成,他掏出块随身的帕子来,为梵华一根一根手指地揩拭着糕点渣。
待弄干净了她,他这才又用那块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和手,微微一挑眉,叹气道:“你觉得丑,那就好。”
没人听得懂这两人在说什么,仇五和傅三一直觉得,这是薄延同小猫儿的“黑话”,猜也不便去猜,只是听着让人乐呵。
“大人,到了。”
等进了宫门,马车停下,薄延携着梵华下来,还不忘嘱咐她:“待会儿去御膳房待着,想吃什么便吃着,我去陛下处议事,完了来寻你。”
“恩!好!薄薄你放心去吧!”梵华干脆地回答,蹦蹦跳跳熟门熟路地朝前跑去。
薄延无奈地摇头,其实“大美人”陛下在她的眼里,远不如御膳房更有吸引力。
“聂大厨!”
薄延才安抚了小馋猫,便专心思索起待会儿见了大帝会有何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可没走两步,就听见梵华传来一声欢喜的叫唤,惊得他抬起了头来。
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身着去岁长安城时兴样式的锦绣华服,在一队黑甲军的引路之下开路去往宫中议事处。
待那公子听见了小馋猫的叫唤,忙回过头来,眉宇间倒仍是一派无害,却平添了几分沧桑辛酸,那公子也对着小馋猫失声喊道:“花小猫?!你……你又来宫里偷吃的了?”
作为出访他国的使者,归国面圣的途中却还敢东张西望,与旧相好闲话家常,心大成这样,除了聂家老幺聂子陵,还能有谁?
花小猫,叫得还真是够特别的。薄延的唇微微抿起,那双沉静的眸子状似无意地盯着聂子陵,脚步不慌不忙地也朝着他走去。
“是啊!是啊!聂大厨,我又来吃好吃的了,可是自从你走了,我再也没吃过更好吃的点心和饭菜,我特别想念你啊!你总算回来了!这是我今天最开心的事了!”梵华见了聂子陵,跟猫儿见了耗子似的,巴巴地就跑过去了,连御膳房的事都忘了,只要有聂子陵在,不进御膳房也可以吃到好吃的!
聂子陵在东兴被困了数月,本就是为了大帝等人归国而做的障眼法,可怜他战战兢兢度日如年,担心哪一日大帝挥师东去,他这大秦使臣定是要埋骨他乡了。恰逢东兴内乱,盛京城里混乱不堪,即便东兴皇帝碍于大秦颜面仍旧待他还算不错,可多数时候也无暇顾他,他这个大秦使者的营生过得可并不怎么快活,头上的白发也添了几根。
若非东兴皇帝忙完了内乱,失去的城池无法收回,北郡府的势力已成定局,而大秦又迟迟没有趁着东兴国乱而入,他聂子陵非得再被拖上几年才能回宫不可。
能重新踏上大秦国土,重回长安城,聂子陵几度喜极而泣,可碍于都是些不太熟的侍卫黑甲军,他再如何激动,也不能当众哭泣。
这会儿一见到熟悉的梵华,那股子积累了许久的心酸心碎心憔悴一并都爆发了出来,聂子陵朝着梵华奔过来,咧着嘴都快哭了:“花小猫……能见到你也太好了!我也好想你啊!”
梵华特别够意思,对待朋友,尤其是对待曾喂她许多美味佳肴的聂子陵,那是一点男女之防也没有,见聂子陵张开胳膊,她当然就要往他怀里扑了,可是才起了个势,后面有一股子力气将她扯住,她前扑的动作顿时停在了半空。待她反应过来,低头一看,人竟是被拎了起来,双脚离地。
“老薄薄,你干什么啊?!”梵华不满地扑腾,双手双脚使劲儿划拉,想要摆脱薄延的钳制。
一见到梵华背后的薄延,聂子陵快要流出的泪都给吓得生生憋住,鼻涕泡儿也缩回去了,他的嘴还维持着咧开的样子,下巴却开始抖动,结结巴巴道:“我……我……薄……薄薄薄……薄相。”
就算是打死聂子陵,他也不敢忘了他是如何接下了出使东兴的重责的,若非薄相怂恿,他怎么敢担此重任?
一想起在东兴惨烈的一幕幕,大帝的脸上阴测测的神色,他又觉得还不如就呆在东兴不回来了,他回来,定是要……
梵华却不懂这微妙气氛,她被聂子陵的结巴逗笑了,顿时忘了正被薄延拎着,悬在空中哈哈大笑道:“老薄薄,聂大厨也叫你薄薄了!”
听罢梵华的吵嚷大笑,聂子陵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记起了在东兴发的誓,若是能活着回长安,他一定离薄相的小猫儿远一点,有多远就离多远!
见聂子陵后退,脸上表情隐隐戒备,薄延这才稍微满意,将梵华放下来,道:“聂大厨如今要去面圣,不能为你做饭,也许再不能为你做饭了。你这会儿不去御膳房,所有的好吃的可都没了。”
梵华的个性薄延最了解,一听聂子陵做不了饭了,她还不得马上去抓住现成的那些能吃的啊,立刻着急忙慌地跑起来:“哦,我去了,薄薄,聂大厨,你们好好聊啊!去找大美人吧!”
梵华从偏门走了,这条宫道上就剩下黑甲军同薄延、聂子陵了。
聂子陵心里那个酸涩苦楚啊,吐都吐不出来,后知后觉地给薄延行礼:“薄相大人,您别来无恙。”
见聂子陵的小脸垮的,薄延的脾性从不会明着往人的伤口上踩,他仍旧维持着那副温润如青瓷的气质,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惯常的笑意,示意道:“既然陛下召见,聂大人,一起走吧。”
聂子陵无法,只得跟在薄延身后朝议事处去。
多少次陛下召见只在清心殿正殿,未敢擅离那位皇后娘娘百步,倒是许久不曾来这议事处了,想必那位娘娘的病情已好了许多,或者大帝终于能从家事中脱开身,来处理一番国事了。薄延惯常揣测人心,尤其是做了大帝宠臣,自然更是要揣测主子心意,方能应对自如。
薄延同聂子陵迈入议事处时,大帝正端坐龙椅之上,批阅着一份折子,听见他们二人行礼,大帝方才抬起头来,道:“都起来吧。薄相,你过来,替朕瞧瞧这份奏折是怎么回事。”
“是。”薄延起身,放下撩起的衣袍,脚步沉着地朝御座走去。
聂子陵忐忑不安,既不敢抬头去瞧大帝,也不敢去嫉妒薄相能得陛下青睐,一言一行都好似知交好友一般,半点拘束也不曾有。
还在出神,大帝已指向了他:“聂子陵,此番出使东兴,可有收获啊?给朕说来听听。”
聂子陵一直未敢起身,这会儿索性将头埋得更低,叩首下去拜道:“微臣……蒙陛下恩典,出使东兴为使臣……微臣……”
明明就是薄延怂恿,说成是陛下恩典,薄延立在大帝身侧凝神看着奏折,余光瞥见大帝状似无意地偏头看了他一眼。伴君如伴虎,大帝秋后算账的本事,定不输给任何帝王,聂子陵的出使东兴,致大帝的假身枉死,大帝迟迟没提,不代表大帝记不得这茬事。聂子陵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就这般让大帝忆起了往事。
九死一生地逃回来,聂子陵的确学得聪明了许多,知晓薄相所言即便诓他居多,可理儿是不错的,曾目睹大帝的情痴,他便忙从怀中掏出一份信函来,双手举过头顶,道:“陛下,东兴皇帝在微臣归朝前,亲笔所书信函一封,呈与陛下亲启。”
此话一出,无论薄延还是君执,都朝聂子陵看了过去。
君执的心明镜儿似的亮,前老丈人的信函里说了什么,他倒是十分想知道,莫非是要谢他东兴内乱时不肯出兵相救之恩?或者是谢他不曾趁虚而入率铁骑踏破东兴河山?
“呈上来。”
立刻有太监捧了信函呈给了君执。
本应是一封君主间家国大义的邦交公文,无非是希望重铸两国友好之情,可薄延却发现大帝捏着信的手指微微紧了紧,脸上的神色有那么些不对劲。
聂子陵趁热打铁,道:“陛下,东兴皇帝让微臣呈上这封信给陛下之余,还说,让微臣带个口信,荣……荣昌公主因思念驸马成疾,正月十六病逝于东兴宫中,十九日以公主礼制与驸马合葬于一处。荣昌公主亡故,先前与陛下您定下的婚约,怕是不能作数了。”
薄延听罢,心里叹了口气,东兴皇帝虽是不知内情,却着实误打误撞碰到了大帝的痛处,陛下带走了荣昌公主,令东兴君臣皆以为荣昌公主已死。大帝夺了荣昌公主的人,却抹杀了她在世上唯一的那个盛名。
先前君执已听北郡药王提起过,东兴为他的妻立了衣冠冢,留她一个痴情驸马的美名,葬于那个墨问一处,他已是心下不忍,如今再瞧见他的前老丈人亲笔所书、聂子陵所传口信,字字句句都在说着他的妻已死,世上再没有那位飞扬跋扈明艳动人的荣昌公主,君执险些便要失了方寸,他对不起他的妻……
大帝不开口,没人敢说话,聂子陵的头仍旧伏在地上,薄延在静默良久之后,轻声道:“陛下节哀,荣昌公主已逝,后宫却不可一日无主,请陛下早日立后,为大秦绵延子嗣泽被苍生。”
君执狭长的黑眸难得不曾寒波生烟般冷凝,又扫了一眼东兴皇帝熟悉的字迹和上头所书的“荣昌公主”几个字,终究还是将信放下了,转头对薄延道:“朕自乾化四年登基,始终不曾更改年号,如今我大秦已是另一番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四方不敢妄动,朕决定改一改年号,薄相以为如何?”
薄延的眉不易察觉地一蹙,躬身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改年号本是理所当然,不知陛下是否已想好年号,或是请钦天监再卜上一卦,以问吉凶?”
君执一抬手,坚决道:“不必问吉凶如何,朕已有决定,自三月起,改元‘荣昌’。”
薄延同聂子陵皆被震慑住,薄延难得顿了顿,才应声道:“薄延遵旨。”
荣昌公主已死,这并不打紧,如今整个大秦将以那位公主的封号为年号,所有人都将记住她的名字,想忘也不可能忘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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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和大秦一起新气象……
第282章 心狠手辣
“陛下改元荣昌,我大秦必会繁荣昌盛,开启盛世华章,吾皇万岁!”
聂子陵拍马屁的功夫日益精进,见大帝同薄相都已定下年号,只能出声附和。
无论是在东兴盛京,还是回到了大秦长安城,聂子陵已然确信,只要是有关那位荣昌公主的一切,都将是大帝心头第一紧要的。
然而,马屁拍得再响,大帝却依旧没给聂子陵好颜色。大约是念着聂子陵在东兴皇宫里那一曲《苍狼白鹿》,毁了他同他的妻之间的恩爱,君执始终对聂子陵抱有偏见。
“聂子陵。”
“微臣在!”聂子陵的身子都已匍匐下去了,就等着大帝认可他的马屁,这会儿总算等到大帝开口,他心里忐忑又不安。
“出使东兴数月,朕知晓你受了不少委屈,今日起,好生回去养着,朕对你没别的要求,若是再见你拿起碧玉箫,朕就摘了你们聂家的门匾!”
聂子陵虽然胆儿小,平生却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只在这一件事上无法自救,他后知后觉知晓是那首《苍狼白鹿》惹的祸,可他这分明躺着中了箭,着实冤枉得紧啊!
“微臣……微臣遵旨!”聂子陵眼泪汪汪地答应道,他生平最爱,除了掌勺,就是吹箫,现在两门喜好都做不了了,他回了聂家还不得被兄长讥诮死?
帝王的脾性本就喜怒无常,若是不合他心意,细微处斤斤计较也防不胜防,薄延目睹了聂子陵的可怜,面上仍旧平和,只是静观其变。
等聂子陵退了出去,议事处只剩下薄延同君执二人,薄延开口道:“陛下,方才聂子陵在场,臣有一疑问未曾细说。”
君执“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薄延道:“陛下改元荣昌,可谓用心良苦,但东兴荣昌公主‘仙逝’不足两月,陛下却公然改年号为‘荣昌’,誓必会带来朝臣和东兴的怀疑,若是因此而暴露了皇后娘娘的身份,更是得不偿失。”
不愧是大帝“宠爱”的薄相,永远知晓分寸在哪,一味地恭维附和,并不是心腹所为,他得抓住时机,谏议君主的不足之处。这大约就是薄延之所以成为大帝宠臣的缘由所在。
君执听罢,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抬头看了薄延一眼,寒波生烟般的狭长黑眸冰冷无情,已是多日不曾这般冷凝:“即便是在朕的皇后面前,朕也能直言不讳的说,朕爱慕那位荣昌公主已久,娶不到她,是朕毕生的遗憾。无论东兴觉得朕是讥讽或是真心,朕又有何惧?朕的年号,朕的大秦,朕的所爱,轮得上谁来指手画脚?”
大帝的言辞越说越激烈,薄延知晓他触到了禁忌,为人臣者,应当在陛下清醒时适可而止,无论他的谏议如何理所当然有理有据。
“陛下圣明。”
大帝显然不想再提改年号一事,撇清了不说,靠坐在龙椅上,睨着薄延手中的奏折:“这份奏折你也看见了,朕第一次瞧见,有人规劝朕与东兴的叛臣北郡府一脉联合起来,一同对付风雨飘摇中的济水以南的东兴旧国,薄相怎么看?”
方才聂子陵说话时,薄延已是看完了整篇奏折,落款处那名字是白国舅的门生、国子寺司业庞全安。
庞全安此人常年在国子寺教导学生,大约是魔怔了,奏折通篇以伦理纲常、血缘亲属为由,分析了大秦同东兴旧国、北郡府之间的渊源。
由此得出了北郡府韩氏一脉,乃是大秦远亲,五代之内同宗同源,而东兴旧国曾对大秦和亲远嫁的白氏女赶尽杀绝,致使大秦同东兴开战,若非突厥之祸,两国至今仍势不两立。如今东兴内乱,正好趁虚而入,一血当年大秦之耻!
薄延面色不改,心下却不得不赞叹庞全安此人……胆儿有点肥。
不过想想也是,国子寺这些书呆子,若是不能偶尔语出惊人,大约是一辈子也无法在朝堂之上说上话了。
薄延从不是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之人,可这会儿他却不能一味地去讥讽庞全安,斟酌道:“陛下,若论血缘亲疏,的确是北郡府可为盟友。如今东兴元气大伤,与北郡府划江而治,短时间内这局势怕是变不了了,无论朝中大臣怎样议论,皆是主战,区别不过是与谁战罢了。陛下早有决断不予参战,怎会为这张奏折烦恼?”
薄延说得有道理,他一言就点出了真正让大帝在意的,并非是与谁战,而是那奏折里别的部分。
既然薄延是宠臣,自然可听得真话,大帝也不藏着掖着,问道:“那庞全安说,北郡府一脉五代之内与朕同宗同源,薄相可知为何?”
“……”薄延倒不防大帝是问这个,可他若是不知大帝的宗族关系,这丞相也白当了。
当年大帝的外祖父白国公有一位胞妹和亲东兴,深得东兴天佑皇帝喜爱,被立为皇后,先后诞下一儿一女,便是东兴的先太子同玥长公主。可是后来,那位先太子在夺嫡之战中兵败,落得凄惨下场,玥长公主也随夫远迁北郡府苦寒之地。因为此事,当时的大秦同东兴还曾开战,边境的战火延绵了数年之久。
东兴先太子膝下无子嗣,若说真有宗族关系,大帝也只与那位玥长公主的儿女有些远亲,玥长公主倒是有过数位子嗣,可最终活下来的,大约只有那位晋阳王世子一位。
晋阳王世子……韩晔。
薄延忽然蹙起了眉头,明白了大帝因何动怒。
他薄延虽然远在大秦,可对大帝在东兴时的某些细节还是知晓的,譬如那位晋阳王世子,曾是荣昌公主的师兄、青梅竹马的爱人,若说有罪,这应当是晋阳王世子最大的罪。
世上的敌人有很多种,国仇家恨,大帝大约都不太放在心上,唯独对情敌始终心存忌惮。他在那位晋阳王世子手底下栽了跟头,即便是将来大秦需一力对抗东兴与北郡府,也绝无可能与北郡府联合起来。若非为了那位皇后娘娘止战,这会儿北郡府恐怕早已血流成河。
薄延在心底做了很多功课,短短瞬间已将利害关系过了一遍,这才敢开口道:“陛下明鉴,昔日的晋国为宗主国,莫说是北郡府,即便是大秦同东兴,十代之内也必为亲属。难不成追溯至同宗同源之上,便要心慈手软万事以血亲为重?那庞全安着实太糊涂了。陛下若不下旨惩戒,时日一久,恐怕要教坏了国子寺内的学生,个个都要出此荒唐言辞。”
桂九、袁出他们都知晓薄延是大帝的贴心小棉袄,说出的话半点不会错,直插大帝心里,大帝这才将那层怒发泄了出来,又问:“依薄相所见,如何处置庞全安?朕总不能治他个胡言乱语之罪吧?”
薄延稍一寻思,便提议道:“陛下昔日为大秦、为皇后娘娘祈福,引佛法入长安,重修万佛古寺,寺中正缺一位抄经僧人。庞全安的字是国子寺写得最好的,陛下不如予他以重任,代陛下入万佛寺古为僧,抄录经卷三年,也不枉他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
入万佛寺誊抄佛经,本为贬谪,可若是代陛下入寺抄经,那便是天大的殊荣,即便庞全安有一肚子的苦水,也只能往下咽,还要万分感念陛下所托重任。
君执听罢,睨着薄延那平静的眼眸和淡静的神色,站起身来,抽走了他手里的那份奏折,扔在了龙案上,不知是赞叹还是揶揄道:“朕的薄相果然好手段,为朕免去了诸多后顾之忧啊!”
薄延已瞅见大帝皮笑肉不笑,眉宇间一层灰色,便知晓大帝仍旧心有不满,忙又问道:“陛下召见薄延,不会只为了庞全安,臣愿为君分忧。”
君执直视着薄延这个伴了他七年,由伴读到丞相的人,不加掩饰地开口道:“朕的皇后有孕了,朕已加强清心殿的守卫,可朕仍旧放心不下……薄相,你从今日起,派人密切监视慈宁宫的动静,无论是太后还是白家的任何一人,都不可放过。还有,朕知晓白湛回来了,若是他踏出国公府一步,就杀了他。”
君执说着,面无表情地瞅了一眼薄延,似笑非笑:“朕知晓,你同白烨的关系不错。”
他只是随口一点,也没继续深究这个问题,薄延却低下头:“陛下……”
“你的九暗卫在宫外比朕的好用,让他们替朕去找一个人……”
“是。”薄延小心应道。
“薄相,你方才说国子寺的那帮人擅长死读书,除此之外便只会胡乱进谏,朕不如就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是去翻阅典籍,还是搜集宫廷禁书,必须找出隆德廿四年之前有关晏氏的传说。朕的耐心不多,半个月,查不出的话,国子寺祭酒、司业一干人等皆入万佛寺抄经,朕废了国子寺也罢,没的误人子弟。”
“遵旨。”薄延已许久不见大帝,甚至因为那位皇后娘娘,大帝已然信了佛法,更让人以为他从此改了脾性,却没想到大帝变脸仍旧如此可怕,看起来像在闲话家常,可言语里没有半分热度,谁沾到便难以脱身。
薄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瞬,便听大帝笑起来:“皇后有孕,能吃下的东西却是不多,又没有同龄的玩伴,更不肯听话,朕担心她憋出病来,薄相明日将那只九命猫送入宫,若是瞧见九命猫的天真烂漫,加之十分能吃,皇后兴许能添几分笑意,朕也就宽心了。”
爱怜的口吻,和悦的语气,却并没有同谁在商量……这分明是一道圣旨。
薄延万年不化的温润气度,在提到梵华的那一瞬,破开了一个口子,他的手不自觉在袖中握紧,可这是皇命,他没有办法拒绝。抗旨不遵,是死罪。
大帝动了真格,连他薄延也不肯再信,以九命猫为威胁,让他全力以赴。
薄延从来都知晓,帝王之心不可揣测,那些以为他薄延是大帝的心腹乃至宠臣之人,说到底,还没有明白“臣”这一字是何意。
薄延是臣,他认清自己的位置,松开了袖中紧握的拳,点头应答道:“是,薄延遵旨。但陛下也知晓梵华野性难驯,微臣担心她冲撞了皇后娘娘……”
“若不是顽劣不化、罪大恶极,朕恕她无罪便是。若果真野性难驯,朕也可替薄相管教管教,他日才好做丞相夫人。”
帝王的许诺,每一句都是陷阱,他给了薄延当头棒喝,又喂他一颗甜枣,他只能望着那颗甜枣,暂忘却当头一棒。
薄延心底深深叹了口气,身子矮下去:“谢陛下恩典,薄延定不负陛下所望!”
待所有事都已交代完毕,薄延退出了议事处,君执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这才叫了影卫来:“带上这封密折连夜出城,召白岳大将军回长安。”
“是!”影卫接过密折,飘然遁去。
偌大的议事处,只剩君执孤家一人,一切被掩埋的秘密都必须揭开,他不能任人蒙昧,事无巨细都已部署好,只等秘密自投罗网或被生擒活捉。
明明国事堆积如山,他却无心再看奏折,心里想的全是他的妻和他的孩子,即便这会儿清心殿有神医在,他还是放心不下。索性起身,回宫去看他的妻。
……
薄延离了议事处,缓缓迈步出宫,望着眼前略昏暗的天色,脚步比来时沉重得多。
晏氏?薄延也从未听说,那是什么意思?而且,陛下让他去找近二十年前的稳婆,能找得到吗?
“相爷!”
远远的,听见仇五在前头唤他。
薄延抬头望去,就见仇五一人站在那,他本就不悦的心情更是低沉了下来,问道:“梵华人呢?”
“小猫她……”仇五皱着眉,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手向前指去。
薄延顺着仇五的指向一看,见梵华跟聂子陵坐在宫门外的墙角处,抱着膝盖在聊天。
聂子陵聊到不知高兴还是悲切处,表情十分夸张,像是在大哭,梵华没怎么见过人哭,正把手放在聂子陵背上拍,帮他顺气呢,这乖巧劲儿甚少见。
薄延头疼,要生气,自然是生气的,可要恨吧,却又恨不起来,等她明日入了宫,他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瞧见她。
仇五无可奈何,对薄延说道:“相爷,一见面就哭上了,根本拦不住。小猫的心肠特别好,您是知道的,聂公子呢,大约是受了委屈,相爷您看该怎么办?”
薄延满肚子的怒气正不知该往哪儿发,但跟聂子陵这种没脑子的人斗,赢了也没半点意思,他真不屑用手段反复折磨同一个无力抵抗的人。
薄延无奈,还是抬脚朝梵华走去。
梵华听见了脚步声,抬头一瞧,见薄延来了,忙站起来招呼他:“薄薄,你总算来了!聂大厨好可怜呀,他以后不能做饭,也不能吹箫了,他说他不敢回家……我们帮帮他吧?”
聂子陵听说薄相来了,吓得跳起来,脸上泪痕未干,结结巴巴地对梵华道:“花小猫,我、我没事……”
“你说你有事的,你说活着没意思了!聂大厨,你放心吧,我让薄薄养我,也顺便养你吧!反正薄薄有钱!”梵华说得特别豪气,根本不管聂子陵如何挣扎,她还是发挥她唯一的长处——力气大,一把将聂子陵拖到了薄延跟前,笑嘻嘻对薄延道:“薄薄,你就收留聂大厨吧!反正柴房空着,可以让他睡柴房啊!他说只想要一个栖身之所就行了!”
聂子陵想用手捂脸,不,捂眼睛,他真不敢去看薄延,他头一次觉得九命猫特别缺心眼,听不懂人话嘛简直!他张口想解释:“不是,薄相,我……我没有……”
“这么执着又好心肠,是嫌相府的厨子做饭不好吃?恩?”薄延没看聂子陵,盯着梵华问了这么一句。
梵华的诡计被拆穿,还是笑眯眯的,伸手在薄延的胸前锤了一下,羞涩不已地娇声道:“哎呀,薄薄,你别说得这么直接嘛,我真的是看聂大厨无家可归太可怜了,才不是为了吃他做的饭……”
“哦?是吗?”薄延挑眉,宠溺地应道,眼神却扫向了聂子陵,仿佛在说,你听懂了吗?
聂子陵的心在流血,唯一能寻求安慰的花小猫居然是为了吃,才耐着性子哄了他一刻钟,拍着胸脯说能给他找着栖身之所。
“花小猫,你放手……”聂子陵顿时觉得生无可恋,掰开了梵华的手,也不跟薄延打招呼了,小跑着奔逃而去。
“聂大厨!你别走啊!”梵华见聂子陵跑了,她想去追,在一个厨子和一堆吃的面前,她历经心灵磨折,最后还是真诚地选择了厨子。
薄延不想再跟她费嘴皮子,拦腰抱起梵华就塞进了马车,他自己也坐了上去,烦躁道:“今日没进去御膳房吧?也不必进了,明日起,你每日都可吃到好吃的。还可以看想看的美人。”
梵华脑子不太灵活,不是很能听明白薄延这一串话,可“好吃的”三个字她却是听清楚了,趴在薄延腿上满含期待地问道:“哪儿有好吃的?”
薄延居高临下地瞅着她闪着光的眸子,还有快要长出来的双下巴,又是气又是怜,伸手去挠梵华的下巴,逗小猫儿一样:“要是有人说卖了我能换许多好吃的,你换不换?”
梵华被他挠得痒痒的,就差没扑进他怀里打滚儿了,听到这话,却毅然决然地答道:“当然换!”
薄延手底下的力道加重,险些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梵华却补充道:“薄薄这么聪明,卖给谁都能逃回来,我不担心的!回来还能再卖几回,嘿嘿,白赚了好吃的!买薄薄的人傻不傻?”
薄延才起的脾气又烟消云散了,哭笑不得地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坐在他的身边。傻子一样,吃的最大,他怎么摊上这么个累赘?他又不能告诉她,这回要买他的是最得罪不起的皇帝陛下,明目张胆地抓了她去,看他卖还是不卖。
“小猫,听我说,明日起,你可入宫去看大美人和那位皇后娘娘,若是大美人叫你,你便去陪陪娘娘,若是大美人不找你,你便留在御膳房吃你的好吃的,哪儿都别去,知道吗?”
再怎么不舍,也还是要提前嘱咐她。
“哇!可以看到大美人和娘娘?还有好吃的?薄薄你是不是在大美人面前说了我好多好话?要不然怎么有这种好事?”梵华两眼冒光地吸溜了一下口水。
薄延真羡慕她的傻,拧了拧她的脸颊,点头道:“是啊,说了一箩筐的好话,陛下才准你去打扰。不过呢,陛下也说了,若是那位娘娘不高兴,你可就什么吃的都没了。所以,最紧要的事不是吃,而是不能惹娘娘和大美人生气。”
梵华表情凝重起来,猛地一点头:“嗯!我明白了,薄薄,大美人以前那么喜欢我,天天逗我玩儿,三年没见,他肯定不会对我生气的,薄薄你就放心吧,啊。”
薄延发现自己鸡同鸭讲,索性也不说了,他对大帝倒不是不放心,这么多年梵华随在他的身边,大帝也是疼爱居多,可如今多了一位皇后娘娘……
他薄延是听过那位荣昌公主的名号的,她万人阵中取敌军首级,挥剑刺入情敌胸口,师出武学名门鹿台山,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让人勾勒出悍妇的样子。
薄延与她还曾有过一面之缘,那一面让他觉得荣昌公主不过了了,深深为大帝不值。可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荣昌公主的心性是否有变,他不敢揣测万一。试想连大帝都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一个小小的猫儿她定是一根指头就能碾死。
大帝的女人碾死了他的小猫儿,大帝会怎么做?
护妻事大,再杀了他薄延以绝后患,大帝定然做得出。君为臣纲,大帝只有一个,丞相可以再换过……
薄延越想越头疼不已,暴君的脾性他已摸透,可妖后的脾性他半点不明了,连带着对暴君也无法揣度起来。
“哈哈哈,薄薄,你现在这样子好像在蹲茅坑哦,吃坏肚子了啊?”
薄延正在思量如何解决,梵华的爪子捏上了他的眉头,指手画脚语出惊人。
薄延本不想和她计较,可这小猫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一把将她的手攥住,甩手就给她丢到了马车外,力道不大不小,梵华反应过来时,恰好就坐在了仇五和傅三之间。
仇五和傅三正憋笑呢,见梵华出来了,仇五忙正色道:“哦,小猫,你也出来赶车啊?”
梵华还是知道什么是丑的,她被老薄薄丢出来很没脸的样子,顿时假笑着牵过了傅三手里的绳儿,道:“呵呵,是啊,多学一门手艺也好,老薄薄说艺多不压身嘛,呵呵呵。”
傅三憋笑,暗暗朝梵华抱拳:“嗯,对,艺多不压身,小猫说得对。”
梵华握了缰绳,回头冲车厢里头喊了一句:“老薄薄,你坐稳了!我要赶车了!驾!”
鞭子抽在猝不及防的马背上,那拉车的两匹马疯了似的朝前狂奔,力道之大之猛,险些将薄延从车厢里颠了出去,他这种定力的人,也不得不握住了扶手,才险险支撑住身子。
“驾!”梵华不亦乐乎地继续挥鞭,仇五、傅三后怕,一左一右地拽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掉下去,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看向身后飘忽而起的车帘,相爷这是何苦呢,小猫这油泼不进的脸皮、从来听不懂人话的脑子,是相爷能对付得了的吗?该!
……
北郡药王说到做到,除了调配解药,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百里婧,早先的淡漠神色已换做慈爱和心疼,这是对君执也不曾有过的。
君执回清心殿时,见北郡药王正在替他的妻扎针,这几个穴位,连通着筋脉。君执如今对他这个大舅父十分不放心,自从他展露了疯癫的一面,君执始终觉得他不再可信。
害怕到深处,便不肯信任何人,对一切都抱有怀疑。
君执先看的是他的妻,她闭着眼,应当是昏睡了,他走过去,问道:“舅父,这是做什么?”
北郡药王专心地以银针刺穴位,没有察觉或者说是根本不想去管君执如何作想,待银针皆入穴,他才抹了抹额头的汗,回头道:“这些年我研究过不少古法,她的左手筋脉断了不足一年,也许还能治。女孩子还是完整无缺的好,她自己也能多些力气活。”
第283章 特不要脸
断了的筋脉能治愈,对君执来说自然是个好消息,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的妻完整无缺,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多些力气活。
然而,见北郡药王对他的妻如此关切,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为她的生死废寝忘食,君执那颗习惯掌控一切的心又添了几重不满。他的目光瞅着他的妻,眼神温柔,却似笑非笑道:“舅父的所作所为十分可疑,朕恐怕要从今日起对舅父严加监控才是。”
他直截了当地告知北郡药王他的怀疑,摒弃身为外甥的身份,以大秦皇帝的立场宣泄他的不满。
君执了解北郡药王的个性,即便他再出声威胁,北郡药王也不会透露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若是北郡药王如此容易妥协,他绝无可能在外漂泊二十余年隐姓埋名,以至于白家已不再承认曾有过他的存在。
北郡药王听完君执的威逼,果然并不太在意,视线一直注意着那些银针入穴后的效果,疯了般只记得一件事:“你请我下山,本就是为了治好她。我现在答应你,治好她,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除此之外,我别无所图。至于你想知道的那些故事,可以去问你母后,她应当比我清楚。”
三两句又绕回了原来的路,君执有些哭笑不得,他的在意他的妻,他的舅父知道,他们互相引此为软肋,他并不能以此要挟他。
极端的占有欲,此刻在君执心中显现,他想要占有他的妻,已经到了不希望她成为除他之外任何人的软肋的地步。
然而有人非要揽下这件并不算太好的差事,他也只好暂时妥协,等待着能够不再操心软肋可以全力秋后算账的日子。
因此,君执笑了,在龙榻前蹲下,也不碰他的妻,只是瞅着她的睡颜:“舅父才来一日,就如此急功近利,想要治好她的旧疾,朕希望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不要出差错的好。”
北郡药王未答,也注视着百里婧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眼睛,手缓缓地抬起,不自觉地贴进胸口,按住了怀中的幻蝶,一滴泪顺着他的面颊滑落。
就在这时,百里婧睁开了双眸,那与晏染相似的眉眼越过君执的肩膀,直视着立在那儿的北郡药王,平静得如同一汪深潭。
北郡药王如同一场惊梦初醒,忙别开了眼去,失态地抹去了那不合时宜的老泪纵横。
“醒了?别动,乖。”君执自然也瞧见他的妻醒了过来,他也没有错过她朝他身后看去的目光,却还是不动声色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嘱咐她别动,笑道:“婧儿,神医说能治好你的手,若是疼,就告诉朕。哦,饿不饿?不是说想吃糖水青梅,想吃桑葚吗?朕已经让他们去找来。”
银针刺入穴位,连通着筋脉,怎么可能不疼,百里婧疼得额际冒起冷汗,却还在笑,嗓音颤抖:“我不怕疼,别伤了我的孩子,筋脉断了,本也不值什么。”
听她的意思,是不在乎筋脉能否重新连上,只在乎腹中孩儿是否平安。至于筋脉为谁而断,她更是不会再有触动,那些陈年往事,早已抛在脑后。
君执自然最在乎百里婧的意愿,见她这样说,他转头看向北郡药王,算是转达:“神医,是否会伤到孩子?”
“母子连心,胎儿与母亲本就是一体,只有你好了,孩子才会好。”北郡药王一反在君执面前的强硬,像个腆着脸的父亲般耐心地哄着他的孩子。
百里婧明目张胆地瞅着北郡药王,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未曾察觉,一眼过后,她便不再搭理北郡药王的殷勤,只跟君执说话:“天已黑了,陛下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君执太喜欢她的依赖,那双被她折磨得憔悴不已的面容带着宠溺的笑:“当然,朕忙完了,除了陪你,没旁的事可做。”
百里婧眉眼弯弯,像是发自真心。
待北郡药王将银针撤去,百里婧已出了一身的汗,君执抱着她去温泉池内擦拭了一遍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御膳房已将晚膳备好了。
君执一早吩咐过御膳房,备下的这些膳食清淡,且都是江南的口味。
百里婧折腾了一天,虽然饿,却也吃不了多少,大约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勉强多吃了几口,吃完又想吐,她的身子几近油尽灯枯,想要调养回来,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她终于缓过来,靠在君执怀里,废了的左手想抬却抬不起来,她莫名地说道:“那个神医怪怪的……”
天下所有的神医谁不是怪怪的?连同当初鹿台山上的孙神医皆是如此。
君执拍着她的背,享受着她在怀里安安分分的时刻,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听见她的问,他低头瞧了她一眼,却只能看到她的发顶,不知她的脸色如何。
君执一向自负,并不以为仅凭他的舅父,就能在他的妻心底掀起什么风浪。即便他的妻身世之谜有待解开,他也并不觉得他需要害怕,命运以佛祖之手告诉他,他所得到的,只是他命中注定该得到的,他自此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因此,君执勾起唇角,那令天地失色的绝美容颜绽放在百里婧面前,他唤她的名字:“婧儿,你难道没有发现朕也怪怪的?”
百里婧抬起头,注视着君执满含柔情的眸子,她的手不自觉抬起,抚上了他的脸,在君执的注视下,仰头亲他的唇,辗辗转转,深深浅浅。
君执回应她的吻,却适时地捉住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揉捏,贴着她的唇边问道:“小心肝,怎么亲上了?想要?恩?”
他最后几个字问得很轻,调子却拖得很长,那像从远方而来的声音带着蛊惑,一如从前的许多个夜晚。
百里婧被问得脸一热,略低下头道:“不知该怎么回答陛下的问,只感觉亲吻陛下是不会错的。难道陛下不喜欢?”
君执的眼睛一亮,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你有了身孕,朕要多久不能碰你了……小心肝,让朕再尝尝……”
夫妻之间卧榻上的话,本来也百无禁忌,君执这般答复,好像一直以来只是他在索取,她在配合一般,他从来不曾被她的需索榨干。
待百里婧被吻得呼吸粗重,君执担心真勾出她的火来无法收拾,这才放过她,贴着她的耳际道:“婧儿,宫里无聊,你的身子没好,不可到处走动,明日朕找只猫儿来陪你解闷……”
百里婧摇头:“我不喜欢猫儿。”
君执笑,摸着她的脑袋:“见见再说,不喜欢的话,打也好,骂也好,饿着也好,小东西还挺有意思。”
百里婧从君执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端倪,她在他身边已经快一年,无论他是伪装还是真心,倒是很少听他夸赞旁的东西有意思,百里婧忽然起了一丝危机感,她的手抚上小腹,出口却带了半分玩笑半分刻薄:“哦?打也可以,骂也可以,若是非常不喜欢,想怎样都可以?”
君执太会拿捏人心,旁人掉以轻心时,他却时刻戒备,怎会察觉不出他的妻语气中的异常?
然而,他喜欢看她的情绪起伏,不需思忖已给她答复:“当然!你想怎样都可以,若是觉得猫儿肉好吃,让御膳房炖了又何妨?朕到时替你试吃。如何?”
“……恩。”百里婧总算被哄笑了,乖乖伏进他怀中,安分地闭上了眼睛。
君执目睹怀中人的笑颜,真有想立刻召那猫儿入宫,炖了汤捧上来的心思。他难得搂着他的妻睡个安稳觉,却心知薄延今夜难成眠。明日那小猫儿,也只管自求多福罢。
……
“啊!”
丞相府半夜传出鬼哭狼嚎的叫声,惊得一众侍卫奔赴丞相大人的卧房外,焦急地唤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惨叫还在继续,是女声。
一个侍卫觉得不对劲,嘴角抽抽地拽了拽另一个人的衣袖:“是小猫儿……会不会丞相大人正在……正在办事?”
梵华是薄延的童养媳,这件事整个相府都知道,他们睡在一起也好多年了,从小养到大的小猫儿,迟早是要被吃掉的,可是,可是……
“不是吧?小猫才多大?相爷会不会太猴急了点儿?!”另一个侍卫惊呼道。
“谁知道呢?依咱们相爷的脾性,早点吃下去,早点放心吧?”
“走吧,走吧,别坏了相爷的好事……”
侍卫们胡乱揣测着,又低声商量了一番,最后下定了决心,还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小猫儿惨叫着,相爷也在屋里头,想必是没事的。
侍卫们散去,薄延的视线从窗外扭回了房梁上,他只着一身中衣,手都气得发抖,对抱着房梁的那只猫儿叫唤道:“你给我下来!说你几句还说不得了?明儿就要入宫,跟你说的那些事都记住了吗?!”
梵华蓬头垢面地抱着房梁上的那根柱子,睡眼惺忪地朝下看,眼周乌青一片,忽然崩溃地大叫起来:“老薄薄!你杀了我算了!我只想睡个好觉!不就是入个宫吗,你都啰嗦了三个时辰了!你烦不烦啊!好,你让我下去,我就跳下去摔死算了!”
她说到做到,一闭眼,手一松,直直地从房梁上坠了下来。
薄延吓得胆都裂了,什么温润气度青瓷表里,一概都忘了,身子比脑袋反应更快,纵身一跃,张开双臂将梵华接了个正着,他的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挥手就去抽她的屁股:“翻了天了!我今日若不教训你,你下次还不从清心殿上往下跳?!”
梵华疼得大叫,抱着他的脖子哭喊:“老薄薄杀人啦!老薄薄要打死我!”
家丑不可外扬,在夜里头叫得这么大声,不把侍卫他们招来才怪,薄延又是气又是怒,见她的皮厚得跟堵墙似的,他气急败坏地低下头,以吻封缄了她的吵闹。
“唔……”梵华瞪大了眼,直愣愣地看着头顶处罩下来的阴影。
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忽然化作永寂,无论是外头的侍卫,还是房内的薄延,都觉得不太习惯。
然而薄延是什么人,他等她不叫了,这才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梵华的唇,抱着她往榻上去,没半点难堪。
梵华抱着薄延的脖子,任他带着走,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颇为鄙视地哼道:“薄薄,大美人说过了,如果你敢咬我的嘴,就是不要脸耍流氓。”
“……”薄延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不要脸耍流氓。”梵华真的再说了一遍,末了还强调:“大美人说的。”
世上哪里有这种陛下,夜夜笙歌醉卧美人畔就罢了,连臣子的亲眷都要教坏!
一直到梵华在他怀里呼呼大睡,薄延也没能睡着,第二日一早,认了命似的将梵华揪起来,拎着送进了宫。
薄延求见时,君执正陪着百里婧用早膳。
听见薄延的名字,百里婧抬起头来,眸中的异样一闪而过。
君执却笑了,为她擦了擦唇角,道:“有人送小猫儿来了。”
百里婧也跟着笑:“哦?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猫儿,让陛下这般上心。”
君执见她似乎有吃味的意思,心下也是微微一动,那小猫儿往日的确爱粘人,尤其是爱粘着他,君执遂微微勾唇对太监道:“传。”
龙榻前垂着一层帘子,从里头可瞧见外头的人影,外头却不易看清里面的人。
从百里婧的位置,先是瞧见一袭略眼熟的天青色常袍,接着是一道温润的嗓音响起,伴着低矮下去的身子:“臣薄延,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百里婧抿唇,果然是大秦丞相薄延的声音,上好的青瓷般的气度依旧未变,却已经像是隔了前世今生那般遥远,她那时站在大兴与西秦的边界处,还曾听到猎猎风声刮过西北平原的声响,她还记得薄延有一双沉静的黑色眼眸……
“梵华,快跪下。”薄延的声音又起,拽回了百里婧久远的记忆,她这才注意到薄延的身后似乎站着一个矮小的女孩,薄延那声斥,明显是对着那个女孩的。
然而,那个女孩却没有听他的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帘子后面。
百里婧还在疑惑,那个女孩已经迈步朝帘子走来,薄延忙去拽她,显然气得不轻:“梵华,放肆!”
百里婧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却见男人还在笑,似乎也很好奇那个小女孩要做什么,又或者他很好奇薄延要如何收场。
梵华被薄延拽住,很不耐烦道:“薄薄,大美人身边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好好闻,我喜欢她呀!我要去她身边!”
薄延不知梵华发什么疯,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他却还记得要纠正她:“那是皇后娘娘,快跪下请安!”
梵华锲而不舍地要往百里婧跟前冲,见挣脱不了薄延,她甚至返身一口咬在了薄延的手上,薄延吃痛,手一松,梵华已猫儿一般溜到了百里婧的帘子前,掀开帘子的一角,直愣愣地盯着百里婧的脸。
“梵华,不得放肆!”薄延来不及阻止她的莽撞,他瞧见那位皇后娘娘的面色异常憔悴,整个人再不复几个月前的意气奋发绝色容颜,而且,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帝脸色同样不太对,他担心梵华再闹下去,会死在大帝的手上。
然而,梵华却没有冲动地对百里婧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情来,而是出乎意料地矮下身子,抱住了百里婧的腿,在她的腿上蹭了又蹭,又乖又听话:“娘娘,你好丑啊……”
薄延以手扶额,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