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黎狸实在是渴极,揭开杯盖,几口就喝尽了,看着百里婧道:“婧公主,我今天早上路过书房,偷听到我爹和人说,西北边疆出了乱子,赫将军被俘,而且……降了突厥人……”
百里婧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落在石桌上,翻了,茶水泼湿了桌面。шwщ
墨问忙起身,走到她身边去,一面收拾着茶盏,一面抚着百里婧的背试图让她安定下来,他的面色没有那般惊愕。
黎狸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继续道:“婧公主,我想赫将军即便被俘,也绝不可能投靠突厥人,可是我爹说,降敌是叛国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爹……他是绝对不会为赫将军求情的,所以,我只能跑来告诉你!婧公主,你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又是皇后的女儿,在圣上面前,你的一句话能抵得上别人的一百句,请你趁着事态还不严重,快点想想办法吧!”
墨问从黎狸焦急的口吻和快哭了的神色中,自然而然便猜到这姑娘爱慕着司徒赫。司徒家和黎家是死对头,可偏偏有扯不清的关系,一个黎戍还不够,再来一个黄毛丫头。
叛国罪,属“十恶不赦”中最严重的罪名,哪怕黎狸跑得再快也来不及了。这个时候,消息肯定已传遍了整个朝野,不论司徒赫是否真的投降了突厥人,司徒家都已成了头号嫌犯,蒙上了一层洗刷不清的耻辱。
墨问的手放在他的妻背上,一直等着她发作,可是,她在那一瞬的慌乱之后,站起身来,目光异常平静地看着黎狸道:“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我司徒家的事情会自己解决妥当,不用担心。你快回去吧。”
黎狸与百里婧不熟,从未见过她疯狂歇斯底里的时候,一直觉得百里婧无所不能,所以,听百里婧这么一说,顿时放心了不少,临走时却又回头补充了一句道:“婧公主,哪怕任何人都不相信赫将军,也请你一定要相信他……”
她跑得脸色绯红,长命锁上的铃铛声越走越远。
“公主,宫里的轿撵到了。”
黎狸刚走,就有人来报。
百里婧回头对墨问道:“我要进宫去了,你好好在家休息。”
她的眼神太平静,让墨问心里莫名一慌,似乎就快要抓不住她似的,忙握着她的手,写道:“我陪你去。”
“不用了。”她笑了笑,“禁足令已经解除,我长了许多教训,不会再胡来了。放心吧。”
她拒绝的意味十分坚决。
墨问不好再坚持,只得放了手。
一路将他的妻送上华贵的轿撵,墨问站在原地目送宫人抬着她远去,长长叹了口气,司徒赫被俘,他即便想救,也有心无力,他的妻又能做什么呢?
果然不出墨问所料,对于司徒赫被俘降敌一事,朝廷一片哗然。
尽管司徒大元帅坚持司徒家绝不会做出不忠于大兴的事,且以项上人头担保司徒赫不会投敌,与司徒家交好的朝廷大员也替司徒赫开脱,可是,边关路远,这些空洞的言辞毫无说服力。
另一边,以黎国舅为首的势力则义正言辞地陈述此事的弊害,司徒赫降敌一事乱了军心,乱了朝野,乱了大兴社稷,理应严惩不贷。
朝堂上吵作一团。
景元帝抚着额头久久不言。
黎戍夹在朝臣里急得团团转,终于鼓足勇气跪下道:“陛下,赫将军自入行伍,数年来战功显赫,为大兴立功无数,且司徒家本就是当朝显贵,他除非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投降突厥蛮子!”
最后这句粗鲁不堪的市井话一出口,朝堂立刻安静了,人人都望着黎戍。黎国舅气得恨不得上前去活活打死他,他的门生里头都没有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何况是他的亲生儿子!
黎戍在朝堂上素来低调,浑身不自在,什么时候引起过这些人的注意,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还是要说:“陛下,哪怕赫将军真的降了突厥人,也定是不得已而为之,想那突厥蛮子何等凶残,使一使缓兵之计也无不可,反正,兵书上说,兵者轨道,兵不厌诈!”
黎戍的话刚说完,立刻引来反驳:“陛下,不是每个人都有气节,司徒小将军毕竟年轻气盛又鲁莽冲动,谁能保证他在突厥蛮子面前没有泄露我大兴军机?更何况,司徒家戍边西北多年,又掌控南方诸州和京卫军大权,换句话说,整个大兴的军权都被司徒家一手操控,这种只手遮天的权势,怎能不令人生畏,若是司徒家起了谋反之心,试问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胡说八道!”司徒大元帅怒视着那人,大喝了一声。
黎国舅的门生显然个个有备而来,一步一步引司徒家入套,司徒大元帅越是恼羞成怒越是趁了他们的意,另一人又出列道:“方才刘大人所言也许有些过激,但是,臣想,若司徒家没有谋反之心,大可以向陛下证明。西北三州除了蓟州的十万藩军,常驻军三十万人,加上战时屯兵三十万,总计六十万将士,皆听从司徒大将军一人指挥独断,难免会有纰漏,加上此番司徒小将军降敌,致使军心溃散,民心动摇,将大大不利于后续的战事。臣恳请陛下控制司徒大将军北疆军权,分权于各州都指挥使,确保我大兴在与突厥的战事中万无一失!”
多年来的恩怨终于借此契机全部抖出,这是景元帝的心病所在,也是黎家长久以来最想解决的大事,如今司徒家进退两难,如果还是将兵权紧握不放,即便景元帝肯,也难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老臣以为,此事不妥,战事进行到一半,若贸然更换主帅,让将士们作何感想?边患为重,国难当头,一切都应该以驱逐突厥人为先!”吏部尚书杨弘开口道,他并非司徒家至交,更不附和黎家,因此他的话秉持着公正之心。
景元帝自始至终不曾开口,不评价谁是谁非,在听罢杨弘的这番话后,总算找到了一个台阶下,蹙眉道:“此事容后再议,朕要好好想想。退朝吧。”
不给司徒家定罪,也不让黎家得逞,将所有朝臣吊起来,让他们惦记着他最后那个结果,寝食难安。
朝臣只得下跪谢恩,目送圣上离去。
景元帝回到御书房,高贤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半晌,终于听得圣上出声道:“高贤,朕听说幽州总兵杜皓予与你关系不错?”
高贤上前一步,低头笑应道:“陛下圣明,杜总兵娶了老奴的干女儿,也算老奴的半个儿子,让圣上见笑了。”
景元帝似有所想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跟了朕这些年,那些人的嘴脸也瞧得很清楚,你说,青州总兵常铭泽这人怎么样?”
“老奴觉得,常总兵为人略浮躁,青州偏东北,北边又有坚固长城,这些年战火也不曾波及,倒不如蓟州和幽州战事频繁,也不知常总兵在战事上会否生疏。”高贤缓缓说开,声音不急不躁,全无贬低之意。
他说完,景元帝叹了口气:“常铭泽此人,黎国舅在朕的面前提过多次……”
高贤将头更低下去,不予置评。
“研磨吧。”景元帝道。
“是。”高贤忙上前去,圣旨已经铺开,景元帝挥笔亲自拟旨,显然已有了打算。
这一次,闹得这么大,司徒家不断一只胳膊是不可能收场的了。司徒皇后与司徒大元帅会面,也都明白这一点。
“娘娘,莫再为此事烦忧,已然走到这一步,只能放弃一些东西。”司徒正业面色沉郁。
司徒皇后眉头紧蹙,难得情绪激烈:“不!当年睿儿惨死沙场,赫儿绝不能步睿儿的后尘!大哥,司徒家不能绝后!”
司徒正业道:“盛极而衰,哪个家族都是如此。为今之计,若不想整个家族都遭奸人所害,只能在陛下降旨之前,与赫儿断绝关系。如此一来,无论赫儿是生是死是否叛国,都与我司徒家再无干系,必要时,也可大义灭亲。”
他说得这么轻飘飘,司徒皇后听罢,几欲昏死过去,怒视着她的兄长道:“好一个大义灭亲!赫儿是你和二哥看着长大的,他长着司徒家的骨头,即便是死也不会降了突厥人!突厥蛮子也许还想借着他的身份来敲诈勒索大兴一番,如果你这大义灭亲的话公告天下,他就必死无疑!朝廷那些混账个个喜闻乐见,可我司徒家绝不能弃赫儿不顾!”
“我也不愿这样做,可是,圣意难测,你又能如何左右?”司徒正业无奈地看着她,叹气道:“若是今夜还没有消息,我便在陛下面前亲口许诺与司徒赫断绝关系,不会叫你为难。”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未央宫。
人人都知道司徒珊性子烈,宫里没人敢得罪她,她也从来不会主动去景元帝面前示好,只有景元帝来巴着她的时候。她不会求他,想做什么,便自己拟了旨,让人送去给景元帝,他若是应允,便加盖皇帝大印。
近十八年来,她共拟了数十道旨意,景元帝没有回绝一道,包括,将他的女儿下嫁给左相府的病秧子墨问……
可是,那些都是小事,不涉及司徒家的根本,也绝对不能再由她拟旨说了算。她只能亲自去求他。
司徒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百里尧会怎么想?
想什么都不要紧了,她得去找百里尧。
连便轿都省了,司徒珊脚步急促地往紫宸殿去,身后的宫女太监一个都跟不上她。然而,刚出了未央宫,就见黎妃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等在那,似乎特地在等她。
司徒珊素来不屑与黎姬这贱人说话,凤目直接无视了她,脚步未停。
黎妃却是早有准备,也不管她怎么想,笑道:“怎么,皇后姐姐也有着急的时候?莫不是要去找皇上?据妹妹所知,姐姐从来眼高于顶,不肯服软半句,我倒是想看看,姐姐开口求人是什么样,想必皇上也很想知道,早早地等着呢!”
一句话换得司徒珊止步,她转过身来,凤目锐利地逼视着黎妃,冷笑道:“黎姬,你该知道,我要他如何,他便会如何。若我想要你死,只需眨一下眼睛,他顷刻就会命人砍了你的脑袋!这些年,我忍着你,你就真以为自个儿有什么倚仗?”
她说得如此信心满满,想到多年来的种种,黎贵妃的眼中一痛。然而,她却随即笑出了声:“姐姐,你说的也许是真的,可是,你就是不愿眨这一下眼睛,这就是他平生最大的失败。还有……”
黎妃顿了顿,一双眉目顾盼生辉,上下打量着司徒珊道:“我还要奉劝姐姐一句,男人是得好好哄着、好好伺候着的,像你这种女人,年老色衰,脾气又硬,他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因为得不到才会一直念念不忘。你猜猜,若是你真心实意地被他收服了,比如,现在就去低声下气地求他,你看一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呵呵,要杀了我容易得很,我手无缚鸡之力,姐姐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可我用我的性命跟你打赌,我睹你不会眨这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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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黎贵妃笑道:“我用我的性命跟你打赌,我赌你不会眨这一下眼睛……”
见司徒珊脸色微变,黎贵妃趁热打铁道:“也许他对你是有过所谓的爱,只是这么多年的爱早在你的冷漠里磨光了,你以为他还爱着呢?做梦吧!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而已!”
说完,也不再等司徒珊如何反应,黎妃骤然转身离去,多少年的爱都应该磨光了,她说得一点都没错,倘若没有磨光,她黎姬又怎会如此受宠?司徒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你也有忐忑不确定的时候?这样的日子,以后还多着呢!
“皇后娘娘……”
福公公和一群宫女终于追了上来,却见司徒皇后站在原地,纷纷觉得奇怪,方才还急匆匆的呢!
真是自作自受。шwщ
司徒珊在心底自嘲。
哪里还有什么爱?尤其像百里尧这种人,会真心实意地爱上谁呢?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心头好。
司徒珊老了,只是这深宫里的一座冰冷的雕像罢了,以她过去的赫赫战功勉强震慑着大兴国,也镇守着宫外的司徒家,而她的一生所爱,早就丢在了二十多年前的大西北。
“娘娘,您不去紫宸殿了?”福公公见她往回走,小心地询问道,见她不言语,又添了几句嘴:“今儿个皇上接了婧公主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婧公主肯定先去给陛下请安,娘娘也有些日子没瞧见公主了,岂不想念?加上皇上素来对娘娘用心良苦,见娘娘去了,自然就明白娘娘的心意了,到时候娘娘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司徒珊缓缓抬起了双眸,却并非被福公公的这番话说服,只是被她自己的理智说服——哪怕她再不信任百里尧,可到底赫儿的性命更为重要,她不该与黎姬那个贱人计较,受了她的激将……若是黎姬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别以为军粮被盗赫儿被俘,她不知道是谁搞的鬼!
“去紫宸殿。”司徒珊总算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绪。
见司徒皇后一行还是朝着紫宸殿方向去,黎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道:“娘娘,皇后……还是去找陛下了。”
黎贵妃站在凉亭里,不甘地摔了手中的杯盏:“她去找陛下又如何?本宫不相信这一次司徒家还能翻得起天来!陛下若公然包庇司徒家,就是不将天下百姓放在眼里!大兴的社稷岌岌可危!”
“娘娘英名。”大宫女低头附和。
黎贵妃忽然道:“去把七殿下叫来,本宫要考考他的学问,看看他这些日子都念了些什么书。”黎家所有的依仗都在百里明煦的身上,司徒珊那个泼妇若是有本事就变出一个儿子来!否则,他们司徒家迟早要落在她的手上!
黎贵妃想着想着笑起来,可惜司徒珊那个泼妇已经不能生了,他们司徒家注定断子绝孙!
……
紫宸殿内,景元帝刚将圣旨拟好,便听外头通传道:“婧公主到。”
景元帝叹了口气,真不该这个时候接她入宫,但是为时已晚,只得让百里婧进来。
百里婧身着华贵的公主常服,云鬓高耸,腰背挺直,跨入殿内门槛的那一刻逆着光,让景元帝产生了错觉,以为看到了十八年前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嫁给他的那一天。
当时,他什么都不能再想,眼里只看得到他的皇后——她下盘功夫深厚,走路沉稳,与一般女子的娇柔完全不同……
“儿臣给父皇请安,愿父皇福寿安康!”
直到百里婧出声,景元帝才回过神,他的女儿已经跪在了殿前。
“婧儿,快起来,你身子才好,别跪了。”景元帝抬了抬手。
“谢父皇。”百里婧起身,小太监搬来椅子,让她坐下。
百里婧却没有坐,而是直视着景元帝道:“儿臣知道父皇一直很疼爱儿臣,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请父皇恩准。”
景元帝不敢随便答应,他这个女儿最是大胆,他不知她会提什么荒唐的要求,尤其是在这多事之秋。于是,景元帝笑问:“什么请求,说来听听。”
百里婧娓娓道来:“父皇从小就对女儿很包容,小时候女儿不知道,长大了才看清,辜负了父皇的厚爱。尤其是这几个月来,为父皇和母后惹了许多麻烦,恍惚才发现父皇已经花白了头发,女儿十分后悔……”
她声音渐渐沙哑,缓了缓,继续说:“昨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了赫,梦到他全身血淋淋的,腕上戴着我送给他的平安符,笑起来露出满口的整齐白牙,他说,婧小白,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我到死都不会瞑目了。我才想起来,我小时候最初的梦就是要与赫一起上战场,像母后那样驱逐敌寇、保卫国家,成为大兴国的女将军!现在,赫成了俘虏,生死不明,我请求父皇准许女儿前往西北战场,像一位真正的不担虚名的大兴公主那样,为大兴的社稷和百姓的安危付出我的一切!”
百里婧说完,紫宸殿内寂静,连太监和宫女都呆愣地望着她,没有哪一位公主会舍却养尊处优的安逸生活,跑去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战场如屠宰场修罗地,每天都有死去的将士,西北那种恶劣的环境就算是成年男子都受不了,何况是一位尊贵的公主。
司徒皇后上台阶时恰好听到这最后几句,她的脚步也定住了,没再继续往前走,她在等景元帝的回答。
景元帝沉默了一会儿,威严的双目盯着百里婧道:“婧儿,你想清楚了?如果在战场上出了事,岂不是要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父皇,数以万计的将士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他们的父母也有这样的顾虑,可是国家需要他们,所以,请父皇将心比心。”百里婧跪下道。
景元帝叹了口气,久久才道:“好吧,婧儿,父皇就将心比心,准了我大兴国婧公主赴西北战场历练。”
百里婧猛地抬起头来,笑中含泪:“谢父皇成全!”
司徒皇后在这时踏入了紫宸殿。
景元帝遥遥望着她:“皇后都听见了?”
司徒皇后的神色十分古怪,百里婧叫了她一声“母后”,她却久久未应。
“母后?”百里婧又叫了一声。
司徒皇后这才听见,走到景元帝身侧的凤座上坐下,声音也与往日不同,颇为低沉:“婧儿,你不要胡闹,上战场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旦开战便身不由己,再没有父皇母后可以护着你。”
百里婧异常坚决:“母后,我已经长大了,母后当年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更何况,我是大兴的公主,是父皇和母后的女儿。不论这战事需要打多久,一年,两年,十年,我相信我可以做到。”
司徒皇后难得眼神不再锐利,而是充满悲悯地望着百里婧,良久,她转开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好,你要去就去吧。”
“谢谢母后恩准!”百里婧郑重地谢恩。
司徒皇后不敢再看她,说话似乎连声音都变了:“既然要去大西北,先去找你舅舅,让他多教教你。快去吧。”
百里婧点点头,再向帝后行了个礼,转身快步出了殿门。
司徒皇后目送着百里婧离去,她的华贵公主常服一寸一寸矮下去,直至消失在殿外,她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她从小对她的女儿放任自流,让她混在男人堆里,可是没有想到女儿的性子与她几乎一模一样,连遭遇也与她十分相似,她骂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在骂着自己,心疼她的时候也好像在心疼那时的自己,虽然,她对她的责骂比心疼要多得多。她希望能骂醒她,让她少受些苦,她不听,和当年的她一样撞得头破血流,以在战场上杀敌为仅剩的人生乐趣,最后成为司徒家和这个社稷的冰冷象征——
凤座上的女人,和当年手握长戟的司徒女将军一样……活成了雕像。
这一刻,司徒珊再没有什么话想对百里尧说,他要交代,她会给他一个交代,他永远别想她低声下气地求他!休想!
若要论算计,百里尧怎么也算不到她留了怎样一着棋……
见司徒珊起身要走,景元帝叫住了她:“皇后……”
她的脚步顿住,却没回头,天下间只这一个女人敢用背对着一国之君,景元帝已经习惯了,根本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妥,顿了顿,道:“朕知道司徒家这些年来很不容易,但是,有些事,朕虽有心却无力,这一次,要委屈司徒家了。”
司徒珊听罢,冷冷道:“臣妾无权干政,一切听陛下裁夺。”
说完,再不停留地快步离去。
景元帝眼神灰暗,瞬间没了脾气,她从来都是这样,来去匆匆,脚步从不会为了他稍微缓一缓。明明如此烦躁的时刻,他想拉着她的手在御花园里散一散步,她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
百里婧自元帅府回来,多少知道了些许北疆的战况和此次赫被俘的经过,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士,一旦没有了口粮和水,便只能任人宰割。
完全陌生的大西北,血腥屠戮的沙场,她怎么会不紧张?可是她总觉得赫在等她,他们吵着架分开,难得的生辰都不愿再与她一起过,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回到左相府,天已经很晚了,刚到“有凤来仪”,丫头绿儿迎上来,行过礼,神神秘秘道:“公主,驸马爷给你准备了惊喜。”
“惊喜?”百里婧蹙眉。
“您进屋瞧瞧就知道了。”绿儿卖关子。
百里婧进去,推开第一道门,只打开一道缝隙而已,一只手就将她拽了进去,将门又关上了。于是,百里婧瞧见满屋子飞着的蝴蝶,蝴蝶是所有会飞的虫子里最优雅的一种,翩跹着翅膀的时候美得像幅画。桌上摆了一瓶鲜艳的花,几只蝴蝶停在花朵上,时而飞起又落下,动作如此轻盈。而屋子里的帘幔上也多绣着花,蝴蝶当了真,便也停在上面,待发觉上了当又飞走,过一会儿又被艳丽的颜色吸引着飞回来……满屋子的蝴蝶飞,像是把来不及细细观察的春天请了进来……
百里婧注视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身边的墨问,她在看蝴蝶,他一直在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赞许。
百里婧笑了笑:“很漂亮。”
墨问听罢,异常欢喜,随即捧起那瓶花递到她跟前时,百里婧忽然笑道:“墨问,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明天,我会赴蓟州,随军出征。”
墨问骤然变了脸色,手里捧着的花瓶“哐当”的一声落地,碎了的瓷片与水花撞上墨问的双腿。
“公主,驸马,出什么事了?!”丫头闻声匆匆推门进来。
受了惊吓的蝴蝶慌忙从开着的门飞了出去,一室的梦碎得七零八落。
墨问想笑,却真的笑不出来,第一次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他已经不知该如何讨她的欢心,却原来怎么讨她欢心都没用。她一早就有了打算,他却在家里坐立不安了整整一天,为她筑的这些梦不切实际,她不稀罕……墨问这个人,她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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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快关门!蝴蝶飞走了!”丫头绿儿察觉到气氛不对,忙带上门出去了,留他们夫妻俩说话。шwщ第一,
屋子里又暗下来,墨问面无表情地看着百里婧,目光并却不在她身上,他真像戏台上的丑角,戏都演完了还不肯走,她本就不爱他,也不信他,现在更是不与他商量一声便要走。
去哪里?去战场上……呵。
然而,墨问不死心,上前一步握着百里婧的手,脚踩在碎瓷片上,扎得他生疼,他在她手心写:“不要去。你从未去过战场,会没命的,你走了,我怎么办?”
百里婧拉着他从一片狼藉的地方走开:“小心脚下面,有没有戳到?”墨问不应,固执地等着她的回答,百里婧望着他的眼睛,咬咬唇,低下头道:“我要去救赫,我要找到他,我不能失去他。以你现在的身份和才能,没有人敢再对你怎么样,你在家好好等我,不要担心。”
墨问似乎明白了,性子里最暴烈的那一面在血液里沸腾起来!不能失去司徒赫?她怎么就能这么轻飘飘地就把他贬低到这种地步?同床共枕的夫君,她亲自挑的夫君,就这么一文不值?比不上她的旧情人,比不上她的青梅竹马,比不上她的家国社稷,什么都比不上!她还让他不要担心?他的心都没了,拿什么去担心?!
这一文不值的狗屁男欢女爱!他真是贱到骨头里赖着不走!
百里婧见墨问的神色古怪,眼睛里一片通红,忙拍着他的脸,急道:“墨问,你怎么了?别吓我……”
墨问忽地将她的那只手摘下来,攥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司徒赫重要还是我重要?如果我们都要死了,你会救他还是救我?”
这个问题好熟悉,百里婧一愣,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这么问?赫也曾问过她,现在从不斤斤计较的墨问也来问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比的,这样的假设根本不成立,在她的眼里重要的人太多,她一个都不能失去。为什么重要的人非得决一胜负拼出个高下不可?
“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她当初为了墨问遇刺一事对着赫大吼。
“好,既然你觉得没有意义,那我从此都不会再提起。”
赫对她说了这最后一句话,然后,不告而别。
如果赫永远也不回来,这将是他这一辈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想到这里,百里婧心里疼得厉害,似是要说服自己下定决心似的,答复道:“赫不会死的,墨问,你也不会。天色不早了,我去跟木莲道别。你该喝药了。”
她握了握他的手,一瞬松开,声音也难得如此温柔,没有一丝不耐烦。
可是,墨问如同魔怔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忽然明白了,她没了夫君可以再找,司徒皇后、景元帝很多人都曾这样对她说过,她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而她的表哥司徒赫对她来说却只有那一个,所以她不惜拼了命也要去救他,哪怕希望渺茫。
亲人和夫君,她选择亲人。
别说什么血浓于水,也别说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之所以这样选择,只是因为夫君不够重要,若是换做韩晔,她又怎么舍得?哄一哄他又能怎样,她连哄都不愿。
墨问已然心灰意冷……感谢上天赐他这心灰意冷,浇灭他天之骄子的所有高傲与狂妄。
……
百里婧去“浩然斋”与木莲说了赴大西北一事,木莲还没来得及反应,屏风外便有人打碎了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墨誉着一身天蓝色便服自屏风后转出来,脸色颇为局促不安,看着百里婧解释道:“抱歉,失礼了,手滑……”
今天总是听见仓促而混乱的碎裂声,百里婧叹了口气,听见墨誉这么一说,便没在意,对着墨誉略点了点头又回头跟木莲说话。
胎儿不稳,木莲还是不能下床,人靠坐在床头上,有意无意地望了墨誉一眼,墨誉因何失手打碎她的药,木莲心知肚明。自有孕以来,木莲与墨誉的关系大有好转,未曾再发生什么口角,真应了先前她对百里婧说的那句“相敬如宾”。
可是,婧小白一来就不行了。
一听说婧小白要去大西北,墨誉就失态到如此地步,跟他那天早上突然发现兔子小黑不见了一样,慌慌张张跑过来质问她,却想起她有身孕,气得只能独自跑开,到现在下人们都不能在墨誉面前提起兔子。现在,泼了她的药,却不让人再煎一碗,杵在那不走,只为了听婧小白说接下来的话……
“婧小白,我知道你担心赫将军,可是你这样做有点太胡来了。行军打仗与寻常比武不同,你要想清楚再决定,否则,只会让我们都放心不下。”木莲道。
百里婧笑了笑:“我知道自己鲁莽冲动,一直都让你们不放心,可是这一次我非去不可。我有我自己的打算,相信我,我不会没用到只能添麻烦。”
婧小白没有对她说具体的原因,木莲也没有再问,只是叹道:“婧小白,你向来都是不肯听话的,我从来都劝不住你。只是,我好恨自己,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身子不好,否则,你要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即便是上战场,我们也有个照应。”
百里婧听罢,笑了,隔着被子抚着她的肚子道:“别说傻话了木莲,我有时候会想,安安稳稳的人生才最幸福,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与自己的夫君一起看着他们长大,等他们遇到他们喜欢的人,没有强迫,没有隐情,毫无波折牵着彼此的手过一生……”她看着木莲的眼睛,黑亮的双眸泛着光,寻求木莲的认同:“世上肯定有这样的人,对不对?”
木莲又被问得愣住,还来不及点头,百里婧已经自床沿上站了起来,拍着她的手背道:“我走了,木莲,等我回来,也许你的孩子已经生了,记得教会他叫干娘。”
“好。”木莲轻轻一点头。
百里婧转过头,看到墨誉,他躲闪着目光不大敢看她,百里婧道:“墨誉,记得好好照顾木莲,我只剩她一个师姐,不能让人欺负了她。”
墨誉的个子比百里婧高出一个头,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已经从他身边擦了过去,走了。眼看着她绕过屏风,就要远走,墨誉忽然追上去,喊道:“你自己小心点!”
百里婧正要跨出门槛,很意外地回头,见墨誉一只手扶着屏风的边缘,眼神有些莫名的迫切。没有多想,百里婧礼貌地冲他一笑,没出声,走了。
墨誉这一刻忽然恨自己不是武举出身,否则,她要去大西北,他便可与她同去,百无一用是书生,只会舞文弄墨有什么出息?
尽管木莲早就知晓墨小黑的心思,却还是在他这声焦急的喊声里心内一痛,她刚才没有回答婧小白,世上不可能有两全其美的婚姻,绝对不可能有,多的是无可奈何和委曲求全。譬如主人,说要带婧小白走,却还是将她留在了这里,如今眼看着她要上战场,主人又当如何?只是,这样一来,唯一的好处便是将婧小白带离了病驸马身边……
丫头们在帮百里婧准备出行的东西,百里婧也在收拾着,过了会儿,有小丫头进来禀报:“公主,御膳房的两位师傅准备了一桌酒菜,为公主践行。还有,驸马爷的药熬好了,还没喝呢。”
百里婧这才想起来:“驸马爷人呢?”
“奴婢见驸马爷回偏院去了。”
百里婧道:“那就去偏院用膳吧,药呢,拿过来,我先带过去。”
丫头们将药装在食盒里,百里婧独自一人往偏院走去,可到了小屋,却里里外外都找不到墨问,不由地有些担心。
墨问在竹林旁的小池边坐了许久,期间,桂九和黑鹰都来过,见主子与往常格外不同,两人谁都不敢出声,只互相使着眼色,埋怨孔雀为何偏偏不在,若是有她在,就好办多了。查一查主子是不是又犯病了,或者问一问他怎么了……
墨问忽然开口道:“准备一下……”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回长安吧。”
长安宫阙深深,清冷异常,也总好过这里无人问津。他的妻不稀罕她,再高的位置爬上去又有什么意思?
桂九、黑鹰大喜过望,立刻跪地道:“是!”
两人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墨问又坐了会儿,起身缓步往回走,林间小道就那么两条,他看到他的妻在另一条小道上急急找着什么,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她。
“墨问!墨问——”直到听到他的妻叫他的名字,墨问才知道,她在寻他。
这一刻,不知怎么的,墨问的脑子里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她自睡梦中喊出的那几声“韩晔”来,带着绝望的哭泣。墨问的报复心理乍起,要是他以凄惨无比的方式死在她的面前,她是否也会绝望哭泣?脑海里随即出现护城河畔,她看到他身中九箭时的愕然表情和痛哭失声……
她也是担心他的。
他就这么喜欢看她绝望?
不,不是的,他只是想看到她在乎他的样子,寻常时候无法辨别,他被逼得毫无办法,才希望走一些极端的路子来证明一番。他并不是真的希望她难过……
墨问呆呆地杵着,手忽然一松,手心里的那样东西滑落在草地上。墨问恍惚清醒过来,弯腰拾起它,拿到眼前来细细瞧着,抹去上面的草屑灰尘——深海血珀制的哨子,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件珍品,她送给他的时候,他还不爱她,谁知竟越陷越深终至今日这不可自拔的地步……这都是命,无法预料。
过去许多年,他从不明白什么是牵肠挂肚焦躁不安,如今他总算明白过来,却不懂该怎么做。他以为付出了许多,一旦得不到同等的回应,他便狂躁暴怒,想要撕碎了她塞进腹中,让她永远都不能离开他。
他急功近利地想要回报,带着强硬的掠夺姿态而来,却又表里不一,做足了伪善的戏码,而韩晔,无论遭受多少她多少指责和羞辱,始终没有对她恶语相向,杀机四伏里第一个去救她,他看得出来韩晔对她有多容忍多在乎,温柔自眼神到动作都无法掩盖……
这似乎,就是他和韩晔的差别。
并不是时日的长短,是他做得还不够,若真心可以用尺来量,他先前的那些“真心”多半是假的。他从不信神,这一刻却开始相信上天的公平。
心境忽然平和下来,墨问朝那道焦急的身影走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沙哑的嗓音唤着她:“婧儿……”
百里婧的步子止住,呼吸略粗重地回头看着他:“墨问?”
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平复了一下思绪后,握着她的手写道:“小疯子,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你要去救赫表哥,那就去吧,我明日就去向父皇请旨与你同去北疆,再难走的路,我陪着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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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见墨问这么说,百里婧不感动是假的,她缓缓转过身投进墨问怀里,仰头望着他道:“你才从荆州回来,落得一身的伤,北疆不比荆州,路途遥远,你去了会让我放心不下,在家里等我就好。шwщ{}”
墨问喜欢她此刻的乖顺,听起来并不像敷衍,他心里有了打算,自然不想与她争执,所以,听罢她的劝告,他只紧紧抱着她。两个人在寂静无声的桃林里呆了会儿,一只只发着绿光的萤火虫飞来飞去,百里婧忽然道:“墨问,再吹一次那首曲子给我听吧。”
墨问知道她说的是那首她取名为《萤火》的曲子,遂两手交握,如她所愿地吹了起来,曲子里的意境苍凉,似乎每一次听到都有不同的感觉。百里婧坐在草地上,看着墨问着一身暗色的衣衫靠在树干上,发有些乱了,很有种放肆不羁的样子,夜幕漆黑,仿佛天地间的所有风流都集聚在他一人身上。
世上有很多不同的男子,苍翠竹林里一身白衣执翠笛闭目吹奏的男子,清风一般干净,不仅吸引住了林间的鸟雀,也将她的一颗心卷走,多少年都无法走出来似的,那画面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了。然而,没有想到,在这截然相反的情境中,竟有一位与那白衣完全不同的男人,呈现给她另一种意境,不像少年时的快乐无忧满目明媚,而像是历经沉浮过后的随性释然相依相偎……让她的心莫名地安定。
百里婧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墨问,夜色中,她不大能看得清墨问此刻的样子,却真的无法移开眼睛。
一曲毕,墨问放下了双手,看着她。在她注意着他的时候,墨问却有了自知之明,并不以为她对他突然有了万千的好感,没有征兆地忽然爱上他了,这些白日梦他不敢再做。
见百里婧久久没动,墨问上前去,拉起她的手,拽着她从草地上起来,一步一步往小屋走去,林间的蚊虫太多,她竟也不嫌弃。
百里婧跟在墨问身后,任他牵着走,感觉好像在丛林里迷了路,他带着她回家似的。
“墨问……”百里婧忽然唤了他。
墨问回头,无声询问,他的眉眼虽平淡,却异常包容。
百里婧咬咬唇,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墨问也不计较,继续摸索着林间的小路。
百里婧看着他颀长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将那句话吞下了肚,她想说,墨问,我有点舍不得你……
两人离开后,林中两道黑影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不确定道:“主子到底归不归?”
其中一人满脸忧虑:“这首情歌主子吹起来……格外应景。但是,这大兴公主怎么可能是白鹿?抢也抢不回去啊。”
“我问你主子归不归,你啰嗦什么?”
“我哪知道?你自己问去!”
……
翌日早朝,群臣齐聚,高贤颁下景元帝的圣旨来,尖细的声音在朝堂上响起,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陛下有旨,司徒家于大兴居功甚伟劳苦功高,然军粮被盗致前线将士死伤无数,为突厥人所俘,乃我大兴国之痛楚。朕深知戍边大任并非司徒家一力可担负,故而擢升幽州总兵杜皓宇为镇北大将军,协助司徒大将军管理军中事务,赐兵符将印,可调令西北三州兵马……”
高贤念到这儿,群臣已经各种脸色,黎国舅原本的笑意僵住,虽然分制住了司徒家的军权,可擢升的却并非青州总兵常铭泽,而是幽州杜皓宇,陛下的眼睛雪亮,哪里能让黎家占了便宜?不过,也无所谓,总算那杜皓宇也不是旁人,与司徒家并无干系,若能以利弊劝之,定能为黎家所用。
“……国之危亡时,匹夫亦有保家卫国之责,朕命荣昌公主百里婧为西北监军,赐日月同辉盘龙宝剑,协理军务,督察边将。钦此——”
原本神色各异的朝臣皆惊愕地抬起了头,这时候,一道清晰的脚步声自大殿外传来,只见荣昌公主一身戎装步入殿中,沉重的铠甲穿在她身上并未觉得吃力,戴上头盔时,她那绝世姿容平添了几分英气勃勃。两旁朝臣林立,而她站在大殿中央,以军人之姿对景元帝跪下,双手接过那把盘龙宝剑举过头顶,道:“儿臣领旨谢恩!”
黎国舅包括他的党羽都傻了眼,想要开口劝景元帝收回成命,却在看到百里婧手中的那把宝剑时将话又咽了回去,大兴以日月同辉盘龙纹为旗帜,而这把宝剑与国同名,倘若百里婧用这把宝剑当堂斩下他们的头颅,恐怕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朝廷以文臣宦官监军,防止边将拥兵自重,自古有之,然命公主监军,闻所未闻……
景元帝在百里婧接过剑后,环顾朝堂,蹙眉问道:“怎么?众爱卿有何话说?不妨说来听听。”
那些还在挣扎的朝臣,纷纷低下了头,倒是吏部尚书杨弘出列道:“公主监军虽前所未有,亦未尝不可,然公主金枝玉叶,此去必得小心谨慎,西北气候恶劣,战场险象环生,望婧公主多加保重!”
“多谢杨大人。”百里婧一笑。
朝臣都精明得厉害,察言观色过后,这时候都纷纷跪下附和道:“望婧公主多加保重!”
很多声音混在一起,百里婧听到了后头黎戍的,却没听到左右两旁韩晔和墨问的,他们二人分列朝臣的队列两侧,离得她很近,墨问是不会说话,他的目光自她进殿便放在她身上,韩晔是不说话,他没有瞧她一眼。
“吉时快到了,婧儿,你准备准备。退朝吧。”景元帝道。
百里婧与所有朝臣一起跪下,异口同声道万岁。
待她起身后,景元帝已经走了,百里婧将沉重的头盔摘下,只手抱在腰间,一转头,正好看到了韩晔,他那双深邃而清明的星目正望着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似乎也没什么话要对她说的。
百里婧与韩晔对视了一瞬,即将脸转开。离开盛京有许多好处,其中一条,就是能够远远离开韩晔,只要离他远远的,那些有关他的妻子怀有身孕或者小产的消息都传不到她的耳里来,时日一久,应该就可以全部忘记了,那些欢欣快乐或无望痛苦的时光……
殿内吵闹得厉害,除却韩晔,最安静的就是墨问,百里婧看向他的时候,他总是在看她,见她朝他走过来,墨问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指尖还是凉的,却比她身上的铁甲温暖得多。
墨问还没来得及在她手心里写字,黎戍就风风火火地挤了过来,拍着百里婧的肩膀道:“婧小白,你开什么玩笑?你也要去大西北?!你脑子怎么想的?从前爬树打架整人你是在行,这行军打仗你别跟闹着玩似的……”说着,黎戍没出息地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百里婧知道黎戍在想什么,他们都在惦记着赫,所以,她满不在乎地睨着黎戍哼道:“瞧你这出息,黎戍,你也合该唱些十八相送的戏,这辈子都演不了霸王了!”
黎戍转瞬又被她气得龇牙咧嘴,他果然最不喜欢婧小白这死丫头!
墨问握了握百里婧的手,唤回她的注意力,千言万语想说,一句都说不出口。见他眉心若蹙,百里婧伸手抚上他的眉间,叹道:“昨晚不是说好了么?不准苦着脸。”
墨问这才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轻吻了一下。百里婧想到了什么,忽然松开了墨问的手,道:“我去见父皇。”
说完,人已经跑出了好几步远,一转眼就不见了。
黎戍在后头唤她:“婧小白!婧小白!丫比兔子跑得还快……”
墨问的手心空空,在袖中握了握,偏头瞧见了韩晔,韩晔不知怎么回事,居然难得地不曾注意到他,且韩晔似乎有点不对劲,步子迈得格外吃力,两只胳膊僵硬地垂着……
景元帝刚回御书房,还没批完一份折子,就见百里婧冲进来,锁子甲走动间动静很大,她跪下来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事想求父皇。”
景元帝放下朱笔,很宽容道:“何事啊?”
“儿臣一走,驸马在府中朝中皆孤立无援,请父皇多多照顾他。”百里婧直言不讳道。
景元帝听罢,叹气道:“婧儿,出嫁了的姑娘就是留不住啊,只记得夫君,记不得父皇这老骨头了。”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在争风吃醋,高贤在一旁笑了。
百里婧忙抬起头:“父皇年富力强,一点都不老,儿臣……”
景元帝朗声笑了,招手道:“婧儿,你过来,到父皇身边来……”
百里婧起身,快步走了过去。
景元帝握着她的手,与他的手比了比,又叹了口气道:“婧儿,你真的长大了,小时候那小手还不如父皇的手心大……一转眼都成大姑娘了,成了家,整日呆在别的男人身边,父皇想看一看你都不容易了,唉……”
百里婧鼻子一酸,景元帝却拍着她的手背,接着道:“婧儿,昨日你对父皇说,让父皇将心比心,像对待边关将士那般放下自己的情感让你去大西北。但是,你说的不对。在父母的眼里永远没有将心比心,因为,这世间的男儿女儿虽多,独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所以,你最珍贵。父皇准许你上战场,并不希望你立什么战功,只是放你去历练历练,见识一下什么是战场,什么是杀戮,什么是两国之争。记住,打不打胜仗无所谓,你的安危最重要。除却护送你去西北的五千人马,朕将禁卫军的高手拨给你二十人做亲卫军,万不可莽撞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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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说到了这里,景元帝充满期待地望着百里婧道:“婧儿,父皇希望你不要任性,不要冲动,努力做一位能担大任的公主,父皇虽然担了许多虚名,可你的母后始终是大兴的荣耀,我大兴的公主并不会输给任何一位皇子……知道么?”
百里婧哽咽得说不出话,只顾着重重点头,点头,父皇对她似乎抱有很大的期望,虽然她并不是很明白,屈膝跪下来,对着景元帝磕了三个头,父女俩泪眼相看。www.dyzww.com[第_一_中_文_网]
这时,司徒皇后也来了,百里婧忙擦干眼泪,对着司徒皇后再跪拜,笑道:“婧儿辞别母后,请母后宽心。”
笑得实在比哭还难看。
司徒皇后将这对父女的表情都收入眼底,没有责备也没有劝慰道:“快些去吧。”
并非催促,只是不知如何对她说。沉默的从来都是母后。
百里婧起身,戴上头盔转身离去。
再过些时日就是她的十七岁生辰,这孩子已经是大兴国的公主,完全可以不必为了什么家国责任献出自己的青春,即便只是监军而非将士,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司徒皇后忽然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可是紫宸殿外已不见了她的影子,她的女儿太年轻,轻易便将她丢在了身后。
司徒皇后刚转过宫墙,便见黎德庸拦了高贤在檐下说话。相较于司徒家的门第高贵刚正不阿,黎家简直无孔不入地钻着空子,以为仗着一个野种便能扳倒司徒家成为大兴第一权贵……司徒珊的凤目锐利,方才那些母女柔情尽皆褪去,她会让黎家知道什么叫痴心妄想!
高贤服侍了景元帝几十年,比任何一位嫔妃臣子都更贴近景元帝的心意,是以,景元帝知晓杜皓宇的背景却依然委以重任,可见其对高贤的信任。
黎德庸体胖,长长的台阶跑下来累得气喘吁吁,高贤刚从紫宸殿出来,被他拦了个正着,笑问道:“国舅大人何事如此奔忙?”
“舍下备了几杯薄酒,想请高公公何时赏个脸小酌几杯……”黎国舅笑道。
高贤何等精明,早将黎国舅的来意猜得一清二楚,却没点破,只是推辞道:“国舅大人也知道,陛下近日忙于国事,老奴是一刻也不敢擅离职守,请国舅大人见谅。若有什么地方能帮的了大人的忙,大人尽管直说。”
黎国舅捏着胡须,臃肿的脸一笑便挤满了横肉,道:“老夫与高公公也相交了多年,有什么好处自然也不敢忘了高公公。今日听罢陛下的圣旨,老夫有些地方不大明白,想要请教高公公,圣上既然分了司徒家的兵权,委任杜大人为镇北大将军,为何又要以婧公主为监军,老夫委实无法体察陛下的意思……”
高贤始终不动声色,听罢,微微一笑:“国舅大人多虑了,司徒一门为大兴贵胄重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若是要斩断其足,自然得徐徐图之,怎能赶尽杀绝?婧公主是什么身份,大人应该清楚,可任她再如何厉害,到底不比男子,无论如何也掀不起风浪来,大人应当宽心才是。”
这最后一句说到了黎国舅的心坎上,无子嗣是司徒家的致命伤,而黎家偏有个皇子即将长大成人。听了高贤这番话,黎国舅的忧虑顿时去了大半,笑容越发自得了:“听闻杜将军为人不喜略冷清,是边将中数一数二的英才,高公公的贤婿果然不同反响啊!他日若有机会,还要劳烦高公公引见引见,老夫也想结识杜大将军。”
高贤皮笑肉不笑:“好说,好说。”
两人正寒暄,小太监匆匆跑来道:“高公公,陛下传唤。”
高贤忙道:“国舅大人,老奴得走了。”
黎国舅笑:“高公公请便……”
高贤转过身,捋了捋臂弯里的白色拂尘,轻蔑地笑了起来,优伶之家就是扶不上台面,有事便求他,没事便给他添堵,有个七皇子又如何,朝中皇子多的是,若论起身份来,哪个都比七皇子高贵得多。
陛下的枕边人虽多,却没人比高贤更懂陛下的心思,应当说,除了高贤,没人懂陛下的打算。司徒皇后无子嗣,却有一位女儿,大兴公主根本无需赴战场杀敌,只在一种时候应当去历练……陛下在铺路,做着一件天下人都不曾想过的事,所以,方才他追上婧公主,对她说,陛下对她抱有莫大期望,希望她此去有所收获,平安归来。
高贤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他的头上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陛下,陛下所想便是他所想,即便他完全体察了圣意,在他人面前却不吐露半句,这才是最忠贞的奴才。
方才那会儿,高贤有种冲动想对黎德庸那老匹夫道,若除却陛下的旨意,单问他高贤的意思,数位皇子谁人坐上皇位他都无所谓,单单除了七皇子,终有一日,他会让黎德庸那老匹夫悔得肠子都青咯!
……
城西十里亭,不少人来送百里婧,左相府一门自不必说,黎戍也不顾他家老不死的自个儿跑来了,在这些人里头显得格外格格不入,毕竟他是不学无术的戏子,又是黎家的人。好在黎戍脸皮一直很厚,根本不将旁人的鄙夷放在眼里,他们厌恶他,他难道就不吃饭睡觉唱戏了么?他活他的,跟他家老不死的,跟所有人毫无关系。
五千人的整齐队伍中,高高竖着几面大兴国的日月同辉盘龙旗,还有京营的虎面大旗,百里婧端坐在马背上,对着众人挥手道:“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说着,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忽一道颀长身影奔至马前,是墨问。
他拉过她的手,将一样东西放进她的手心里,又合上她的掌心,大手将她的手包住,久久不曾松开。
五千人的队伍有些躁动不安,马儿嘶鸣着,墨问回头看了看,忽地朝百里婧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低下头,百里婧顺着他的意俯身,墨问抬起头便吻了上去,这种居高临下的亲吻还是第一次。
墨问也不得寸进尺,深吻了会儿便松开了她,脚步朝后退了退,放她走。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他这样的权力,可以阻住荣昌公主的步伐,只因他是她的夫君。墨誉又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场面,他的大哥对她的好,自如的好,不动声色的占有,让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又添了一层雾气。
“出发!”百里婧从墨问身上收回眼睛,扬声喝道,骏马扬蹄,朝着未知的大西北奔驰而去。
走出几步远,她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众人,许多人给她送行,独韩晔不在其中……
摊开掌心,一枚墨玉扳指,里外都磨得很光,似乎常被把玩,但是扳指太大,她的拇指无法套上。这是墨问第一次送她东西,他素来清苦惯了,也不见什么体己的东西,这扳指应当很珍贵……
尘土飞扬,军队开拔而去,众人注视着高高扬起的旗帜,无人看到角落里藏着的一身白衣,他隐没在她看不到的丛林后头,一句话也没对她说。他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即便是韩晔也无法拉住她,她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要保护的人,就一定会不计代价地去做。
终于,那道身影远的再也看不见了,韩晔不自觉地抬起手……腕上是一串辟邪木佛珠。他平复了一下心内的起伏不安,对身后的人道:“跟着她,去了大西北之后,即便是王爷的命令也不能听从,你只需保护好她,任何人都不重要,杀之无妨。”
玄影虽不解,却不敢问,单膝跪地道:“属下定当誓死保护婧公主安全,请主人放心!”
玄影离去,十里亭外的众人也快散了,这时一道红色的身影快马加鞭地跑来,韩晔的目光不由地被引了过去,因为单看身形和衣着打扮,马背上那女孩像极了丫丫,连那股子风风火火的劲儿,也像。
那女孩跳下马背,拽着黎戍的手,喘息着问道:“婧公主去大西北了?!”
黎家的小女儿黎狸,谁也没怎么将她放在眼里,该去的都去了,只剩下墨问、黎戍、墨誉寥寥数人。
黎戍惆怅得很,点头道:“是啊,已经走了。”
黎狸望着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心里忽然有个地方咯噔一下。婧公主遇事想做便去做了,譬如不远千里奔赴大西北,这件事黎狸从来都不敢想,更不敢去做,可是等到婧公主做了,黎狸才知道这也是她心里最想做的。她想披上戎装去西北战场,不论赫将军是生是死,她都要将他带回来,或者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只是干着急。
于是,黎狸拽着黎戍,问道:“大哥,我也可以像婧公主一样去大西北么?可以么?我这就去追上他们!”
话中的殷切,墨问、墨誉都听了出来,颇为意外地注视着黎狸,黎戍却在黎狸的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小狐狸,你想什么呢!大西北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么?婧小白是公主,有那么多人护着,你去了不是送死么?你只是闺阁中的一个小丫头,没有家国大任在肩头,自在地玩耍便是,凑什么热闹?!”
这一番教训,生生逼下了黎狸的泪水。她不再说话,扭头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官道,想着这就是她和婧公主的区别,她想得比婧公主少,做得比婧公主慢,活得比婧公主简单,婧公主是她心里高不可攀的那个偶像,黎狸怎么学都不像她。
黎戍却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哭了,以为是自己的训斥过重,忙搂着她道:“小狐狸,哭什么?大哥说了两句你还较真了?大哥这是担心你。要不然你问问婧驸马,他媳妇儿走了,他担心不担心?他估计连心都揪起来了,还不能吐露半句,谁容易呢?”
黎狸一双红着的大眼睛望向墨问,墨问被黎戍这么一说,只得对着黎狸微微一笑,是啊,个中苦楚,只有自己才清楚,娶了这样的媳妇儿真把他的心都操碎了,黎戍这戏子每每看得倒挺明白。
墨问余光一瞥,看到墨誉抿着唇一言不发,他担心什么,他也清楚得很。他的妻这一去,将多少人的神经都给扯断了,好在他早有打算,并不准备与这些人一起苦等。
这么一想,墨问再没了伤怀之情,坐上了回去的轿子。
黎狸哭过之后只剩无可奈何,没有人懂她心里在想什么,若她要去大西北,爹娘肯定都不会同意,黎家和司徒家是死对头,大哥不在乎,她却开始在乎起来。及笄后,登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一个是她喜欢的,若不能嫁给她的意中人,哪怕她拥有全世界也不会快乐。
而且,偏她的意中人挚爱着婧公主……
黎狸不由地握住胸前垂下的长命锁,对着大西北的方向默默祈愿,愿佛祖保佑赫将军平安无事,即便是为了婧公主,也要平安无事,若得知她千里迢迢去找你,你还舍得不回来么?
百里婧北去的第三天,墨问去见了景元帝,请求往西北督办军中粮草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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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百里婧北去的第三天,墨问去见了景元帝,请求往西北督办军中粮草一事。<-》шwщ第一,
墨问呈了奏折,细细陈述了缘由,说粮草是第一要务,先前粮草失窃导致战事惨败,而如今他的妻去了前线,他实在担心之极,以至于无法安睡,所以才来请旨北上。
担心前线战事是幌子,最担心的是他的妻,他的奏折重点在此,毫不掩饰,景元帝肯定看得清楚。粮草一事关系重大,除非圣上指定,一般人不敢轻易揽下,一旦出现纰漏,谁也担当不起。墨问不能表现出他在政治上的野心,对于前线战事的担忧,他只能以一个夫君的身份担忧妻子的安危,以此来博得景元帝的信任。
然而,很奇怪,景元帝看完奏折,并没有为难墨问,也没有质疑他是否能担此大任,直接看着殿前跪着的墨问道:“既然婧驸马有这个心,朕便准了。朕这就下旨由你协助督办军中粮草调动一事,即日起便启程吧。”
墨问对上景元帝锐利深不可测的眸子,竟觉得有些捉摸不透,正要谢恩,又听景元帝道:“婧儿生性鲁莽,此去大西北,朕也不是很放心。但她临走之前特意来见朕,让朕多多照顾驸马,别让驸马受苦受委屈。朕这个女儿朕很清楚,心肠是好的,只是任性了些,今日见驸马对婧儿也是满怀关切担忧之情,夫妻二人竟是想到了一处,朕颇觉欣慰啊。”
墨问抬起头,不自觉弯起了唇角,傻瓜到底是傻瓜,那日出发前特意去见景元帝,竟只是为了他。越念她,越想她,恨不得即刻见到她。只是……夫妻情深,颇觉欣慰,这便是景元帝准许他去大西北的原因?
身为一国之君,这样的决定未免太草率了些,一不小心陷落的可能就是西北的城池,他的老丈人大兴国君主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风流多情种。
然而,多想无益,他来这紫宸殿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也就不管景元帝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虽然,墨问并不相信老丈人所称许的令人感动的夫妻之情。
墨问领了旨退出去,去议事处交接了事务,黎国舅瞧着他的眼神都不对了,由初时的微愣到后来的讥诮,墨问好似不懂似的,只看着他笑。左相墨嵩什么都没说,默许他的一切主张,完全放任自流的态度。
待交接完事务,左相随墨问一同回府,边走边道:“圣意难测,如今大西北的兵权由杜皓予分去一半,那杜皓予是高公公的干女婿,一向不喜与人结交,与司徒家和黎家皆无干系,圣上此次调任他为镇北大将军,是有意拉拢杜皓予,司徒家独大了这些年,怕是要不中用了。但是为了安抚司徒家的心,竟让婧公主往大西北为监军,一介女流之辈,即便英武如司徒皇后当年,又有何用?你却偏要随行北上,卷入这些是非之中,祸福岂能预料?”
左相墨嵩素来都是温温吞吞的性子,近日来对待墨问更是如此,这番话听起来满含担忧关切之情,旁人若是听到肯定十分感动,墨问却一笑,将他的心思揣度得清清楚楚——
司徒家渐渐式微,墨家却偏与司徒家绑在了一处,婧公主去大西北便罢了,墨家的嫡长子也要跟着去,朝堂上、边关战事上都要插一脚,墨家无论如何都撇不清与司徒家的干系了,若是他日司徒家一旦崩塌,墨家怕也要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墨问都知道,但他偏不说,就是要让左相心里头不安恐惧无可奈何。墨问这个身份生是百里婧的人,死是百里婧的鬼,怪只怪墨家运气不好,怎么偏偏有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让他选上,再让他的妻选上?
都是命,要怪就去怪老天。他都认命了,他们也只能认。
墨问不会说话,便只是笑笑,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倒让左相闭了嘴,这个哑巴手里有他的把柄,所以他对他说话始终小心翼翼带着商量的口吻。既然他不听话,硬是要往大西北送死,那便去好了,若是出了事回不来,岂不正好遂了他的心愿?
然而,墨问怎么可能让他好过?他这么不好过,就得让旁人都陪着他,他注视着左相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墨问悠闲地自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左相。
左相一哆嗦,先前被那些写了字的纸片刺激得只能乖乖就范,现在看到墨问修长苍白的手指夹着单薄的纸片他便心慌,接过来,打开,上面几行字,是墨问的笔迹:“父亲出身的秘密老家倒是还有人知晓,若是我回不来,无人定期给他们寄去银两度日,他们也许便要找上门来了。不过父亲也不必惊慌,只需为孩儿祈福,保佑孩儿平安归来,一切便会相安无事了。还有,老四房里有了身孕,毕竟是墨家第一个孙儿辈,父亲应当多多照顾,多调些人过去伺候,反正西厢也只剩下他们二人了,那些丫头小厮闲着也是闲着。”
左相盯着纸片上的那些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想起先前他对墨问的抱怨,说墨家终有一日要毁在司徒家手里,可墨问这会儿却明确地告诉他,墨家会毁得更快,且全都毁在他的手里,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希望菩萨保佑他墨问此去大西北平安无事,否则,整个墨家都要为他陪葬。
纵使左相先前起了暗杀墨问的心思,这会儿也都压了下去,无力地叹息了一声,道:“难为整个墨家还有你关心的人。”
左相说的是老四墨誉和木莲。
墨问一笑,不置可否。
关心么?
顺便关心关心而已。
回到西厢“有凤来仪”,一群丫头正百无聊赖地打理着院中的花草,见他回来,顿时颇为殷勤地迎了上来。
墨问近来身体好了许多,脾气也一直不错,在这些丫头眼里虽然相貌普通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个前途无量的靠山,不仅那个死了的丫头平儿看得清楚,剩下的这些也个个都不是单纯省油的灯,而且,最重要的是当下的时机让她们蠢蠢欲动——婧公主不在。
婧公主随军往边疆而去的消息很快在整个相府传开,她这一去不知要过多久才回来,婧驸马肯定会寂寞空虚冷,若有人能讨得他的欢心,岂不是能做这西厢头号的女主人?待婧公主回来,也许一年半载已过,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也许连孩子都有了,婧公主若留不得他们,婧驸马又怎会轻易弃他们于不顾?若能在府外弄一处院子安置了,也是个不错的归宿,总比做丫头强多了。
许多人抱了这样的想法,当初平儿丫头胆大包天,百里婧在的时候也敢勾引墨问,如今这些丫头一个个没了压力,木莲又虚弱着训不了她们,根本是无法无天了。
因此,今日墨问回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迎接,有人端茶递水,有人捶背捏腿,有人上前脱衣……很快,丫头们开始争风吃醋,大丫头训斥小丫头,小丫头嘀嘀咕咕地顶嘴,场面乱得厉害。
墨问哪里看得上这些奴婢,对着一旁幸灾乐祸的桂九使了个眼色,桂九一哆嗦,忙上前来推搡开那些丫头们,为墨问劈开一条道来,挡在他前头,笑嘻嘻地对丫头们道:“各位姐姐恐怕殷勤得有些过了头,婧公主殿下临走前吩咐奴才盯仔细着点儿,若是驸马爷敢弄出什么幺蛾子,都让我记着。比如说,方才谁的手摸到了驸马爷的衣襟,等婧公主回来那只手就得剁了去!谁还敢对着驸马爷媚笑灿若春花,就让她这辈子都笑不出来了!各位姐姐要是胆儿肥,尽管继续摸继续笑继续调戏加推倒,桂九也只管记着就是了!”
“轰”的一声,丫头们纷纷对墨问退避三舍,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了,乖得不得了地纷纷向桂九讨饶,一口比一口叫得更甜。
墨问嘴角轻微抽搐,桂九这厮……
唉,算了,方才眼看着就要被扒光了,他还不能反抗,胃里翻江倒海的。
趁着桂九被那些丫头围着,墨问入了里屋,将床上那个百里婧枕过的枕头拽过来,抱着往外走去,在桂九和丫头们奇怪的眼光里,出了门,径自拐进了偏院。
入了桃林,阵法忽然大变,林中的小径都不见了,一道窈窕的黑影窜出来,在墨问跟前跪下道:“主子,孔雀回来了。”
墨问的脚步早已停下,听到这声音忽然怒从心头起,寒波生烟般的黑眸盯着孔雀低下去的脑袋,兴师问罪的声音钻入孔雀的耳中:“孔雀,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欺骗我!”
孔雀这些日子一直在忐忑,这会儿墨问一提起她便知道是何时,不敢抬起头,更低地俯身道:“孔雀该死!实在是因为婧公主所中的毒根本没有解药,为免主子伤心耗尽心力,孔雀才欺瞒了主子!”
“没有解药?”墨问眉心皱起,“若是没有解药,为什么她还活着?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再有半句假话,我不会再管你是谁……”
这样警告的语气,让孔雀心上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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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这样警告的语气,让孔雀心上一痛。<-》шwщ第一,
主子说不会再管她是谁……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她又如何能够陪在他的身边?诸事都为他尽心打理,恪守身为臣民的职责,可是三年来的朝夕相处悉心照料,为何竟抵不上一个才相识三月的女人,哪怕是他的妻?
孔雀低着头,眼眶微湿,据实以告道:“这种毒,名叫‘九死一生’,因为中了毒的人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这种毒潜伏体内无法根治,且平日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毒气攻心,会全身发凉,一日比一日虚弱,不消十日便会无声无息地死去。”
“十日?”墨问眯了眯眼睛,“自盛京往返荆州正好十日,你早知她毒气发作才会浑身冰凉与往日不同,你一早就想置她于死地?”
听出了男人的质问里涌动的杀意,孔雀本能地伏低身子,匍匐在男人的脚下,急道:“孔雀是不想让主子为难!因为这种毒只能靠还魂丹来续命,而还魂丹世上绝无仅有,连我义父那儿都没有!为了怕主子担忧,孔雀才大胆隐瞒了此事,绝不敢背叛主子!”
墨问并不信孔雀的全部说辞,接着问道:“只有还魂丹可以救她?”
“是!一颗还魂丹可保十年寿命!别的药物都没用!”孔雀急道。
墨问蹙起眉头,那日韩晔喂他的妻服下的是否便是还魂丹?而连北郡药王都没有的还魂丹,韩晔却有?韩晔可真有本事……
头顶处的日光灼人,墨问望着自己的影子,他绝不能将她的命再交到别的男人手里,叹了口气:“你自此后可不必跟着我,专心去炼还魂丹,需要什么药材让他们去找,天下之大,我不信没有办法找到。”
孔雀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道:“主子!孔雀已经发过誓,此生只愿服侍主子左右,绝不离开半步!您的身子比婧公主更需要调养,绝不能有半点疏忽!况且……再多的人也无法找到还魂丹的药引子,雪山之上的红莲蕊几十年开一次花,许多人等了一辈子也没能等到它开花,所以,孔雀才会说还魂丹珍贵异常,即便是义父那样的年纪拥有高超的医术也无法苛求,除非婧公主是神仙,否则她终究难逃一死……”
墨问听罢,一呆,这个消息比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怕得多,他可爱的、还未爱上他的小疯子,他打定了主意要陪她一生一世的妻,竟难逃一死?他从不信命,更不会让旁人握着他妻子的命!
“这毒从何而来?”墨问追问。
“‘九死一生’本流散在中原一带,但因其过于歹毒,各家都已将它列为禁药,再不流传。如今竟有人破了规矩,想必是有深仇大恨,或者下毒之人心存歹念,穷凶恶极……”孔雀道。
墨问想起韩晔那张始终淡静平和的面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中毒多久了?”
“大约已有两年整。”
果然是在鹿台山上中的毒,墨问怒极,定与韩晔这厮脱不了干系!他还要给他制造多少惊喜才肯罢休?鹿台山上的秘密一桩桩一件件,全让韩晔瞒得密不透风,如今薄延已命人驻守鹿台山西麓,与大兴的兵马针锋相对,这是否正好中了鹬蚌相争的圈套?
那么,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此次边关战事,外藩晋阳王想必也有诸多阴谋,而他的妻此去也许会沦为下一个司徒赫!
越想越无法平静,墨问陡然转身,将声音丢给身后的孔雀:“立刻启程,北上!”
孔雀大喜过望,以为他要回长安,忙应声道:“是
然而,当一队兵马护送着墨问浩浩荡荡自水路北上时,包括黑鹰、孔雀、桂九在内的一群暗卫都蔫了,自大兴东边的大运河往北,怎么也不可能回到长安,而是直通北郡三州中的青州。
夜半,几人轮流给墨问做思想工作,黑鹰素来话少,只道:“主子,薄相以为您要回去,已做好迎接准备,您却放了他三年的鸽子。”
灯下,男人在看地形图,没有抬头:“他要是撑不住了,就让他杀了九命猫,到时所有的鸽子我都替他找回来。”
黑鹰立刻噤声。薄相不可能会杀九命猫,死也不会啊。
孔雀最没有底气,却还是要劝:“主子,您的身子不好,需要江南的水土调养,北疆酷热,战乱不休,让属下如何放心?”
男人蹙眉,手指按着地形图上的一处关隘,没看她:“你也许久没回家了,不如回去看看?北郡府离得倒近。”
孔雀顿时默不作声。
剩下一个桂九,笑嘻嘻地端上药汤道:“主子,您说,到时候婧公主瞧见您,会不会开心得哭出来?您为了她千里奔波追妻而去,真是感天动地的大爱啊!就算是铁石心肠也定能化成蜜糖水儿……”
墨问听到这话,抬起头来,无意识地盯着桂九的脸,眼神飘忽,神志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陷进爱情里的男人当了真,费尽了思量想着重逢那时的场景,他的妻果真会感动么?
三人见他面色骤然温柔下来,互相递着眼色,黑鹰孔雀鄙夷地瞪着桂九,不愧是薄相面前的红人,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就是厉害,哄得主子如此舒心,却全然不考虑家国安危和主子的处境!
桂九被他们俩瞪得有些心虚,又笑嘻嘻地趁热打铁道:“主子,您这是要巡游大兴的疆土啊!古往今来没有哪一国的细作探子有您这样的身份,打入敌国内部,上朝堂,做驸马,还担起了调配粮草的重任,他日若大兴覆亡,定要感谢的恩宠!”
此言一出,墨问的脸色黑了。
但是,桂九说得没错。
依照他如今掌握的情报,探入大兴朝廷的深度,确实已然够灭了大兴的中枢系统了,他将是古往今来最为尊贵的细作……他为了他的妻,连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了,他是大兴的驸马,还是长安宫城内不可一世的暴君?现在他要帮着东兴驱逐突厥,而突厥南侵之祸因何而起,他太过清楚,根本是搬起了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
墨问烦躁不已,船还在行进中,哗哗的水声不断,墨问拧眉挥了挥手:“都出去吧。”
三人互相望了望,没有什么话能再劝服主子,便只好出去了。
待他们出去,墨问将地图收了起来,往软榻上走去,这间专为驸马准备的船中雅间布置十分别致,倘若他不是往西北战场上去,倒可能有几分巡游的好兴致,而如今整个雅间里唯一看着顺眼的东西就是他怀里的软枕——他的妻枕过的,还留有她身上的味道,他抱着它,就好像她在身边似的。
当然,也只是聊以慰藉罢了,怎比得上抱着她呢?软玉温香,娇柔妩媚,颤抖的身子,柔软的手,还有那紧闭的双唇,死都不肯开口说给他,哪样都让他忘不了……
想你啊小疯子,对着天上还未圆满的月、点点的星,我想你想得孤枕难眠,你呢,想我不想?
同样的星星月亮,百里婧正在大帐内歇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今日才找了处地方安营扎寨。除却景元帝调配给她的护卫之外,随行的还有跟随司徒家多年的军师刘长青
刚安顿好,刘长青便来到百里婧帐中,提醒道:“婧公主,虽说您是圣上钦封的监军,可北郡三州名义上毕竟是晋阳王的管辖之地,您须先往蓟州北郡府一趟,一来可全陛下对外藩的器重之情,二来可借机审查藩军,这恐怕也是朝廷的意思。”
百里婧已摘下沉重的头盔,凝眉道:“军师,非得如此不可么?我想先往定襄关。”
刘长青捋了捋长长的胡须道:“微臣明白公主的迫切,赫小将军也是微臣看着长大的,可战场就是如此残酷,被杀或被俘,太过平常,公主既然来了大西北就应该习惯。况且,去见一见晋阳王,也并非全无好处,赫小将军是在定襄关出的事,而定襄关距北郡府不到百里,粮草用尽,将士危难,后方全无补给,想必当时晋阳王最先得到消息,选择救或不救,晋阳王应当都有自己的道理,公主可好好问问晋阳王。”
刘长青走后,百里婧想起此行的目的,大舅舅对她说,所有人都认定赫降了突厥人,司徒家这些年积了不少恩怨,如今正好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必要时,连司徒家都会放弃赫,不再管他是生是死。如今二舅舅的军权分给了杜皓予一半,恐怕更没有人再管赫的死活。她去大西北,定不能像母后那样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上阵杀敌立功无数,可她至少能阻止他们置为国家出生入死的将军于不顾。
赫哪怕真的死了,也必不能受此冤屈。
然而,不能再任性了,大舅舅将军师派给她,便是教她如何行事,她得听他的教导,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确定自己的心智强大到足够独当一面为止。
她曾想过第一次去往北郡府的场景,第一次见到晋阳王和玥长公主的场景,因为她曾爱过的那个人,而掺杂了太多扭捏的小儿女姿态,谁能料到,如今她一身戎装跨马而来,带着兴师问罪审视探查的目的?
过往要碎,就一次碎个彻底吧,已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和衣躺在炕上时,怀中有一样东西硬硬地膈着她,百里婧伸手掏出来,才发现是那枚墨玉扳指。
她像它的主人那样顺着光滑的纹路仔细地摩挲着,轻轻地笑了笑,那个傻瓜定然对这墨玉扳指珍爱之极,因为玉是最有灵性的东西,以气养玉,玉色才会剔透而温润,看一样玉器的光泽和细腻就会知道主人对它的喜爱程度。这块玉,不知原本是否就是个灵物,因为主人养玉已久,如今看来已是玉中奇珍。
但是,说来也奇怪,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不曾见墨问把玩过这墨玉扳指,不过,她也并没有时时刻刻与他黏在一起。
这会儿,墨问在做什么呢?她不在,他还能对谁吵嚷着说睡不着,对谁撒娇耍赖非要让人陪他……不知饭能不能吃得下,药有没有按时喝……
墨问的种种表情在她脑子里转了又转,委屈的,不满的,开怀的……百里婧翻了个身,对着那枚扳指无声叹息,她做惯了老妈子,乍一远走,竟这样放心不下他。
迷迷糊糊地睡着,梦中,墨问拉着她的手,委屈地写道:“小疯子,你不在,我想你想得快疯了,你瞧瞧,白发都生出来了。”
她笑笑,摸摸他的一丛白发:“我疯了,你也疯了,岂不正好凑一对儿?有我陪你,你怕什么?”
墨问还没回答,她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遥远的时空里喋喋不休地问着:“韩晔,北郡府也有佛诞节么?也有结缘豆么?过年的时候也有新衣么?全都和盛京一样?”
那人的声音温润柔和:“是啊,什么都有,北郡府还有一座法华寺,也和盛京一样,以后带丫丫去看看……”
不需要韩晔了,丫丫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北郡府也好,法华寺也好,天下之大,她不再非韩晔不可了……她已如韩晔所愿慢慢地长大,慢慢地习惯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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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章节名:第187章
六月廿一,百里婧与属下的将士们到达北郡府的南大门,城门紧闭,守城的藩军在城楼上大喝:“来者何人?!”
“大胆!荣昌公主奉旨监军,还不快出城迎接!”百里婧身边的亲卫军队长隔空喊道。<-》
朝廷的任职文书早就颁布了下去,虽然见过婧公主的人不多,可高高飘扬的日月同辉盘龙旗,还有象征着司徒家的京营虎面大旗,即便是守城的卫兵也不可能不认识,他们是真的眼拙还是故意刁难?又或者秉持着战时的小心谨慎,连来自南方的军队也一律归之为敌军?
城楼上的藩军校尉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似的,又仔细地瞧了瞧了瞧一身戎装的百里婧,略略慌张地对身后的士兵们说了几句什么,不一会儿,城门大开,一群人跪在地上,高声道:“荣昌公主千岁!”
“晋阳王果然治军严谨,纪律严明……都起来吧。”百里婧开口,对方才的怠慢毫不追究,反而夸赞道。
说完,驱马入城门,当北郡府城内的景色随着大军开入而一点一点在眼前清晰起来时,百里婧发现,与盛京相比,这里太过荒凉,城郊是大片的荒草,城内也不过如此——沿途的百姓衣衫褴褛,像看热闹似的挤在一起,远远地看着铠甲簇新面色健康从南方来的一干人等。
百里婧一眼望去,城内最高的那个建筑是一座佛塔,无论是塔窗还是塔身每一层的设计都与南方不同。越往城中,佛塔离得越近,却似乎还隔着很远的路,怎么都触碰不到似的。城中的商贩了起来,卖的却多是些生活里的必需品,没有一样是无用的摆设或者如盛京的早市夜市上有数不清的稀奇玩意儿,而且,百姓们的脸被北方的大风沙吹得起了褶子,也不如盛京的人们看起来细皮嫩肉……
百里婧心里五味杂陈,她原以为能养出韩晔这样干净俊朗的人,大西北的水土必定极美,即便不是山清水秀,肯定也水草丰美,可笑她坐井观天了太久,以为天下除了盛京城就是鹿台山,四处皆是美景。
然而,遥远的北郡府,她曾无比向往的北郡府,她少女的梦想里美得不像话的地方,原来也不过如此。
“晋阳王府接驾来迟,还请荣昌公主赎罪!”
一道清晰的年轻男声突然在前方出现,百里婧望去,荒凉的城中官道上跪着十几个人,为首的那一人着白色的锦袍,锦袍上用黄色的丝线绣着四爪莽龙,是晋阳王韩家的肤色,而他的身份看起来与韩晔应该差不多。
可是那人却明显比韩晔无礼,因为不等百里婧开口,他的眼睛居然敢直直地望着她,似乎充满了兴味。看他的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五官细看与韩晔有几分相似,最不像的就是这双讨人厌的眼睛。
百里婧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他丝毫没有撇开视线的意思,百里婧忍着没有发作,冷笑道:“你是谁?晋阳王呢?”
圣上亲封的西北监军,又是大兴尊贵的婧公主,无论于公于私还是君臣礼数,晋阳王都当亲自来迎接才是,这会儿只见十几人草率地拦在路口,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此放肆!
那白衣少年笑道:“臣乃晋阳王府三世子韩北,见过荣昌公主。家父因战事往前线视察去了,所以,不能亲自相迎,嘱咐臣好好地招待公主,不得怠慢,还请公主见谅。”
往前线视察去了?百里婧蹙眉,怎么这么巧?
而韩北嘴上说着抱歉,眼睛却仍盯着百里婧,一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百里婧终于被激起了怒意,长鞭挥出,一阵劲风抽过韩北的脸颊,打得他一偏头,却被飞扬而起的灰尘迷了眼睛,他忙捂着眼狼狈地叫了一声。
“目无尊卑!天底下还没有人敢这样看着本宫,晋阳王府的三世子真是胆大包天!这次给你一点教训,再有下次本宫定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叫你好好看个够!”百里婧冷笑道。
韩北身后那些下人们听到这声冷笑,都不敢再动了,身子越发伏低。
“既然晋阳王不在,那带我去见玥长公主。”百里婧随即道。
“回荣昌公主的话,晋王妃身子虚弱,常年在外休养,不见客的。”一人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这下百里婧冷笑更甚了,望着韩北白净的皮肤上那道清晰的鞭痕,道:“晋阳王不在,玥长公主也不在,整个晋阳王府难道是由你一个小小的目中无人的三世子做主不成?倘若果真如此,本宫相当失望……”
韩北略略低着头,心里有万千的恨意也不好发作,脸上青一块白衣块,可是碍于百里婧的身份,他平日再如何张狂也不敢再惹她,只得抬头望了她一眼又敛下眸子道:“婧公主消消气,韩北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惹得公主不高兴韩北甘愿受罚。只是公主远道而来,长途跋涉想必十分辛苦,请先往驿站休息,韩北这就命人告知父王。”
百里婧见他总算说了人话,这才消了火气:“好,前面带路吧。”
韩北跨上马背引着百里婧一行人往驿站去,天黑才安顿好,要告退时,百里婧叫住他问道:“本宫需要等晋阳王多久?”
韩北站在低矮一级的台阶上,恭敬道:“不敢让公主久等。”
说完,便与随从一起退了出去。
回晋阳王府的路上,贴身的随从韩冬道:“三世子,属下一早说过不要惹怒这位荣昌公主,您的伤……”
韩北用舌头抵了抵腮帮子,疼得一抽,那道鞭子抽得很有技巧,盖了他的半张脸,但算是手下留情了,大概三四天能消下去,他的笑带着少年特有的张狂:“听说她跟我那位大哥同是大名鼎鼎的鹿台山上出来的,武艺不错,而且性子又辣,前几个月她的婚事闹得天下皆知,我就很好奇了,她到底看上了我大哥哪一点?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火辣的南蛮小妞,给她几分颜色就能开染坊了。他日,等我有了权势傍身,定要让她尝尝后悔的滋味!”
听他越说越离谱,心腹韩冬忙四下望了望,提醒道:“三世子,您别犯糊涂,小心隔墙有耳,毕竟现在她是君,您是臣,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倘若走漏了风声,会对大局不利啊!”
韩北不耐烦道:“知道了!整天唧唧歪歪的,还当我三岁小孩儿呢!他们听见了又怎样,我还怕他们不成?父王有六个儿子,我那大哥虽是王妃所出,身份尊贵,只可惜被困盛京做了质子,事发之后第一个死的就是他,根本不具威胁!四弟、五弟固然与我同岁,但他们的娘不得父王喜爱,整日舞刀弄枪只会逞匹夫之勇,一年连父王的面也见不了几回。六弟不过十岁孩童,我一只手就能捏死他。倘若大事可成,我还用得着担心他们几个?”
韩北说着心情舒畅,摸了一把脸,疼得“咝”了一声:“这婧公主,真让我满肚子恼火,长得那么美,堪称人间绝色,只是不知床上功夫如何,她那病秧子夫君能满足得了她么?”
韩冬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口无遮拦的毛病迟早要出事,他只能婉转地提醒道:“您近日还是收敛些吧,等大事成了再多的姑娘都有。”
韩北不为所动地跳下马背,径直入了晋阳王府的大门,将鞭子甩给身后的人,大踏步往后院走去,却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三世子,王爷说不要进去打扰他。”
从院门可以瞧见书房里亮着灯,韩北顿时十分不满地嗤笑道:“木军师,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父王的意思?婧公主一行已安置在了驿站,我有话要当面禀告父王。”
木军师对韩北的嗤笑无动于衷,一步也不曾挪开,笑道:“王爷已知晓驿站内的情况,让三世子依照他的意思去做便是了。三世子知晓王爷的脾气,他说不见就是不见。”
“……好吧。”韩北泄了气,哪怕他再跋扈到了晋阳王这里,他还是不敢太过骄纵,但又不肯在小小的军师面前失了面子,哼道:“木军师,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这些年你守在我父王这儿寸步不离的,真叫人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韩北说完转身离去,全没瞧见木军师眼中的笑意。韩家公子虽多,只一人有皇者之风,余下的不是草莽便是外强中干的纨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过,有时候,成大事却需要这些叛逆的一激即中的庸才。
……
因为晋阳王不在,无法检阅守城的藩军,所以第二天,百里婧在不大的北郡府内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了那座佛塔的所在——韩晔口中北郡府与盛京同名的法华寺,竟如此荒凉破败,几乎看不到香客,杂草长得有一人那么高,连迈步都困难。
那座佛塔是石质的,底层漆黑的两扇大门紧锁,站在门前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那里头藏着什么秘密,让人想要探寻又不敢接近。
已经不记得当初韩晔提起北郡府法华寺时的神情,也许多年前并不像现在这般凄凉,只是时日一久就毁得不成样子了。
许多事都是这样罢?
反正她心里那座幻想出来的北疆法华寺,已被眼前的凄凉景象完全取代,以至于她连幻想都干涸了。
走出法华寺的大门,翻身上马,回头望了望,只见佛塔的顶端盘旋着几只秃鹫,一只秃鹫落下来,站在塔尖上,以审视的姿态环顾茫茫大地,找寻着足以果腹的腐肉。
“驾——”百里婧收回目光,再不留恋地纵马而去,离韩晔近了一分,又远了一分。
……
等到第三日傍晚,还是没有晋阳王的消息,百里婧对着韩北大发雷霆:“三世子莫不是在戏弄本宫?晋阳王从蓟州前线回来,最多一日,你却让本宫足足等了两日之久,仍旧不见消息,本宫有多少时日可在此虚耗?”
韩北竟一改之前的傲慢态度,诚惶诚恐地跪地道:“其中原委,请听臣细细道来。前一阵子征北将军被突厥俘虏一事,让父王颇为自责。公主一路也瞧见了,北郡府的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只因今年粮食欠收,而朝廷的救济却迟迟未至,无论百姓还是边关将士都食不果腹、萎靡不振。定襄关离北郡府最近,在出事前几日父王本已从所剩无几的粮库中抽出粮食支援定襄关,却不想还是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赫将军被俘。这件事让父王耿耿于怀,觉得对不起朝廷和百姓。可是,有关赫将军降敌的传言愈演愈烈,相传赫将军将会迎娶突厥公主,且亲自带兵与大兴对抗……”
“住口!”百里婧蓦地抽出腰间的日月同辉盘龙剑,抵在了韩北的咽喉处,“再敢诋毁他一句,我要你的命!”
韩北不敢动,眼珠垂下盯着那明晃晃的宝剑,紧张地喘着气道:“婧公主若不信,往前线一看便知。据说赫将军首先攻打的将是司徒大将军所驻守的要塞……湟水关。”
百里婧被韩北这番话弄得失魂落魄,虽然告诫自己不准相信,可是就算借给韩北一百个胆子他又怎么敢捏造这样的谎话?如果赫真的带兵与二舅舅父子相抗,到时候叛国罪就是铁一般的事实了!又或者,等不到父子相抗的那一日,因为二舅舅手握重兵,父皇定会剥夺了司徒家的所有兵权,以防止他们父子里应外合,图谋不轨!
赫不会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其中必有原委!而这原委,她不自己去找,没有人能告诉她,谁对她说她都不会信!
“立刻启程,往湟水关!”百里婧收剑入鞘,剑锋过处,削下了韩北的一缕长发,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头。
刘长青虽然心里有疑惑,却没有阻止她,湟水关是大兴领土最西北的位置,西北与西秦交界。此次突厥南下,战争不仅未曾波及西秦,反而在两国一直相安无事的另一边界鹿台山闹出了事端,大兴和西秦分别派兵力驻扎,显然各有防范。令许多谋士不得不猜测,突厥之所以南下肆虐势如破竹,其中是否有西秦的功劳?西秦大帝年轻又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几年前与大兴结盟共退突厥,谁也料不准他是否会勾结突厥人,颠覆大兴的疆土……
两国之间,远没有长久的同盟,唯有长久的利益。
等到百里婧一行往西北而去,扬起漫天的尘埃,韩北摸了摸脖子,冷笑道:“臭丫头,想杀我?哼,等你死在湟水关,就会知道我的手段!”
韩冬忽然推了推他,道:“三世子,您快看……”
韩北不耐烦地转过脸去,却见遥远的城楼上立着一个人,静静地注视着百里婧等人远去的身影,天边的红霞映着他的身影,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衣衫,只能看到黑色的笔直的轮廓和高高竖起的头冠。
“父王?”韩北蹙眉念道。
“还有木军师。”韩冬补充道。
……
“想让他的女儿来当监军,乳臭未干的丫头,本王与她有什么可说的?”
低沉而浑浊的声音,西北的大风沙般凛冽刮过,像是在自言自语。
木军师道:“王爷确实不必纡尊降贵。”
“他们的女儿,也不过如此。”晋阳王似乎笑了一声。
木军师听了这句,却没接话。晋阳王有六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但是显然,他的嗤笑并非为此。
待那五千人的队伍已经消失在西边,木军师才开口道:“王爷,此次往西北监督粮草的是荣昌公主的驸马,传说中那个足不出户的病秧子。”
“他们百里家正常的人都死绝了。”晋阳王声线冰冷,“上次往荆州征粮的?”
“正是。”
“从水路来,就在漕运上送他一程。”
“是。”木先生应了,想了想,又道:“若让他平安到达青州,常铭泽也不一定会放过他,毕竟他是黎德庸的人。”
“若真死不了就放他一马,八百里大西北,不是人人都呆得下去的。”
“是。”
似乎旁人还会有例外,只婧驸马那个病秧子,随口说说要他怎么死就怎么死,比用唾沫淹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
百里婧赶往湟水关当夜,墨问在漕运上遇刺,数艘黑船将他们围住,数条吊索甩过来,船板上很快聚了十几个蒙面黑衣人。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船上的人并没有恐慌,桂九笑嘻嘻地抱胸挡在舱门口,道:“兄弟们,把黑巾扯下来吧,这大晚上的,我也瞧不见你们,憋得多难受啊!想要什么,尽管拿,只要你们拿得走,别客气,啊!”
随着桂九高扬的尾音,周围的黑船上忽然传来闷声的惨叫,这十几个黑衣人仓惶地回头看去,黑船上接二连三有人被扔入水中,接着,作为暗号的灯火一齐熄灭。
黑衣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桂九对着船尾的暗处撇了撇头:“嗨,我说,你们愣着干嘛,还不招呼客人?”
黑衣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即被一剑封喉,连惨叫声都没有全部倒地。
桂九望着两个站在暗处的人,打了个寒颤道:“你们俩快点把血擦干净,我去给主子熬药去。今晚江里的鱼赚到了,好一顿大餐。”
像是渔民在撒网似的,偶尔溅起一丝水声,不曾惊扰船中守卫,也不曾惊动身后紧随的其它船只,一路平稳地继续往北驶去。
当桂九端着药进船舱时,发现他家主子正怀抱着那块宝贝枕头睡着,安稳得要命,哪有一点遇刺时的不快?
三日后船到达漕运码头,青州总兵常铭泽亲自来迎,寒暄道:“婧驸马,末将久仰大名!”
墨问不会说话,只拱了拱手,笑容腼腆无辜无害。
常铭泽一边引着墨问往辽阳府驿站,一边道:“自荆州运来的粮草几天前已经到了,青州作为北三州的南门户大后方,也是囤积粮草的最佳地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静候驸马分配给各州和前线了。”
墨问回头看着桂九,桂九立刻递上一张纸片:“常总兵,婧驸马开口不大方便,来之前把想说的话都已写好交给了奴才。您请过目。”
常铭泽狐疑地接过来,纸上用规矩的行书写着:“先去粮仓点粮。”
常铭泽偏头看着墨问,见他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一身寻常的藏青色袍子衬得他整个人苍松翠竹般遗世独立,只是面色略略苍白些,竟与传闻中潦倒不得志的样子完全不同。
点完粮草,常铭泽正等着墨问让人拿纸笔,却不想那小厮又笑嘻嘻地递上一张纸:“各州的粮草如此分配下去便可,至于蓟州前线,我将亲自押送。”下面清晰明了地附着一份账目,每一条都很精细,比对起来,除却沿线的消耗,与荆州运来的粮草总数分毫不差,而且,他还列出了运粮的路线,如何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常铭泽原本脾气暴躁,当初听说婧驸马天生哑巴又极为温和,比一届无用书生还不如,朝廷竟派这样的人来监督调配粮草,他一直在等着看墨问的笑话,或者利用他疏漏的地方来握住墨问的把柄。如今看到这份账目和路线安排,再不敢有一丝轻薄之意,他甚至还担心若是一个不小心,会栽在了墨问的手里……
是以,这会儿常铭泽对墨问说话越发客气了:“蓟州前线危险重重,婧驸马您真的要去么?”
这会儿墨问没再让桂九掏纸,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桂九解释道:“常总兵,婧驸马思妻心切,想借着送粮一事亲往前线瞧瞧。”
常铭泽恍然:“哦……婧公主……末将明白了!但是今儿天不早了,请婧驸马暂在驿站休息一日,末将好去安排行程。”
然而就在第二日墨问启程赶往蓟州时,司徒赫亲率突厥大军南攻,湟水关战火绵延……
果然等少奶奶回来就……嗯,目标,暑假结文!
第188章
百里婧等人赶到湟水关时,很意外,出来迎接她的却并非司徒大将军的部将,而是刚被封为镇北将军的幽州总兵杜皓宇。<-》
杜皓宇此人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国字脸,广鬓虬髯,不苟言笑,只草草寒暄两句便命人安排他们的住所,似乎心不在焉。
百里婧问道:“杜将军,司徒大将军呢?”
杜皓宇浓眉微蹙,道:“司徒大将军为避嫌,已退去云中驻守,坐镇后方调配兵马。”
“避嫌?”百里婧不是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却盯着杜皓宇脱口而出。
杜皓宇叹了口气,还没回复,就见一骑从城门方向奔驰而来,马上的人忽地跳下跪倒:“禀告杜将军!来了!”
杜皓宇听罢,按着腰间的长剑,急对百里婧道:“婧公主,司徒赫投靠了突厥人,这会儿他亲率着突厥蛮子杀到了城楼之下!恕末将告退!”
说着,杜皓宇便跨马而去。
二舅舅不在,赫却还是“如约”地攻向了大兴的城池关卡,这一切,就发生在湟水关外!百里婧再顾不得其他,翻身跨上了马背,朝杜皓宇的身影追去。
她有一百个不信,一千个不信,必须要亲眼去瞧瞧,越靠近城门,吵嚷的刀剑相碰声、惨叫声、骏马嘶鸣声越清晰……她的脑子一片混乱,赫果真在外面?
亮起腰牌登上了城楼,朝着关外战场远远望去,漫天的黄沙飞扬,大兴和突厥两军在城门前对阵厮杀,杜皓宇在城楼上观战,一旁的军师和麾下的亲卫军愤愤道:“真的是司徒赫!是他的剑和玄铁铠甲没错!招式也没错!没想到他真的投靠了突厥人,如此心狠手辣地屠戮我大兴将士!真是狼心狗肺!”
“确实是他的脸!是司徒赫!当年我们还曾在一起喝过酒,这个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我去杀了他!”有人愤怒地拔剑。
“婧公主?”杜皓宇一句话也没说,忽然发现百里婧站在一边,轻唤了一声。
然而,百里婧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目光一动不动地追随着突厥阵前的那道身影,他的玄铁铠甲如此熟悉,面容也很熟悉,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斩下一个又一个大兴将士的头颅,用手中剑刺入他们的胸膛,溅起满身的鲜血。
是赫的脸,没错。
是赫的剑,没错。
是赫的玄铁铠甲,也没错。
但是……
百里婧忽然转身飞奔下城楼。
就在杜皓宇等人以为她受不了打击而躲避时,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跨马奔突出城门,在万千的将士中左冲右突,来到了司徒赫的身边。
百里婧没想过第一次上战场杀敌对付的就是她的表哥,她的眼神杀气毕露,裹挟着无法消除的愤怒和仇恨,曾经所有被韩晔教训着锻炼臂力的成果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每一剑的力道都砍得司徒赫节节后退,日月同辉盘龙剑削铁如泥,即便是司徒赫的玄铁剑也挡不住她的攻势而断为两截,接着,百里婧毫不留情地狠狠刺穿司徒赫的铠甲——
一剑当胸。
血流如注。
司徒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的脸。所有战场上、城楼上的人都惊呆了。司徒赫背叛了国家,所以,婧公主不顾一切地杀了他?
然而,这并不代表结束。
百里婧忽然朝司徒赫的脸上抓去,狠狠地硬生生地揭下一层人皮面具来!
“想假扮赫?可惜,我在这里。”百里婧冷笑着抽回剑身,随着她的动作喷涌出的鲜血溅了她一脸,让她的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狰狞可怕。
作为突厥的前锋将军而来的司徒赫,轰然从马上倒下去,仰面躺在了地上,死不瞑目,而那张脸却与先前大不相同,这一变故让两方将士都措手不及。
在亲卫军的掩护之下,百里婧高举着人皮面具扬声道:“我是大兴的荣昌公主百里婧!这位赫将军分明就是假的!有我手上的人皮面具为证!所有人都认不出赫将军,只能说明突厥人下足了工夫!如果众位将士还不信,大可脱下这个人的铠甲,剥去他的衣衫,我敢打赌他的身上肯定没有数不清的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赫将军四年来屡次的军功都是靠着这些伤疤换来,而不是借着司徒家的名声骗来的!他十七岁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他要做大兴国的大将军,保卫大兴的疆域寸土不失,保卫大兴的百姓安乐无忧!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突厥蛮子的蝇头小利就背叛国家百姓?”
百里婧转而望着突厥人,冷笑道:“如果司徒赫有心要做驸马,我大兴的公主哪个不会争着抢着嫁给他?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想,突厥区区蛮荒之地,有什么比得过我大兴?值得司徒赫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亲手领着你们这些残暴无耻的蛮子侵略我大兴国土?!你们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司徒赫可以战死沙场埋骨他乡,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却绝不能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受这不明不白的冤枉!”
百里婧声嘶力竭地喊完,充斥着杀意的眼眸被浮起的一层水汽一润,越发黑亮得惊人,含着不可摧毁的笃定。
“杀光突厥蛮子!滚出我大兴疆土!”
“杀光突厥蛮子!滚出我大兴疆土!”
“……”
战场上那些大兴将士们大部分都曾见过司徒赫,或者曾在他的麾下效力,一开始得知司徒赫投靠突厥人的消息气得睚眦欲裂,这会儿得知真相,更是恨不得将突厥人碎尸万段,他们高声喊着口号,士气高涨一发不可收拾。
突厥军失了主将,本就已军心涣散,再看计谋被拆穿,敌方势不可挡,一时间只顾着左右奔突逃命而去,湟水关一役,突厥军死伤过半,百里婧一战成名。
傍晚时分,将士们忙着清理战场,杜皓宇走下城楼,迎上百里婧的战马,道:“婧公主太过鲁莽行事,若出了意外,末将如何担待得起啊?”
百里婧的手里还捏着那块人皮面具,脸上的鲜血还未擦去,笑得森冷:“杜将军不觉得应该先上奏朝廷为司徒赫正名么?”
杜皓宇一噎。
百里婧却不肯罢休:“之前的传言都是假的,有人存心陷害司徒家,妄图借着一张人皮面具让司徒家万劫不复。而且,连我一个不懂兵法战术的人都看得出来,刚才那一仗,突厥人根本没有派出足够的兵力全力以赴。湟水关是我大兴的西北门户,边塞要地,他们凭什么以为单靠一个司徒赫就可以轻松获胜?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之所以来攻打湟水关,并没有想过要打赢,而是为了把司徒赫投降突厥一事坐实,让大兴朝廷掀起内乱,让司徒家全权交出兵权,然后趁着三军军心不稳之际,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城略地!”
说罢,百里婧眯着眼睛望着杜皓宇:“这种小小的伎俩怎么连杜将军都识不破?”
杜皓宇略略垂下眸子,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没有婧公主,这一仗西北军就彻底输了,公主方才的表现让末将很吃惊。”
百里婧知道他指的是识破并杀了那个假的司徒赫,遂苦笑道:“我长到如今快十七岁,其中有十二年都和他在一起……你们认不出他也很正常。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欢他,但绝不能糟蹋他的名声,诬陷他做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只因我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骑着马比肩而行了一段路,杜皓宇忽然幽幽道:“看起来,赫将军对婧公主来说似乎很重要。但是,有个问题末将觉得还是要问,赫将军的铠甲和兵器是真的么?”
百里婧点点头:“是。”
“那么,婧公主这次在战场上揭穿了假的赫将军,若真的赫将军没有死,而是被困突厥营中,那么,他是不是会很危险?”杜皓宇道。
百里婧拧起眉心:“是啊,很危险。”既然铠甲和兵器都落在了突厥人的手里,那么赫被俘了无疑,倘若突厥人恼羞成怒,赫将难逃一死。
但是,别无选择,她今日做了她必须要做的,相对于生死,赫更不会愿意受这莫大冤枉。
杜皓宇特地为百里婧在内城安排了一处干净的院落,梳洗罢,刘长青过来笑道:“婧公主,往盛京的捷报已经送出去了,相信很快可以还赫将军一个清白。您今日的勇敢让臣很惊讶,与杜将军的谈话也有理有据,不落下方。”
百里婧不好意思道:“都是一路上刘军师教的。”
“臣可不曾教过公主万人战场上取首将性命……”刘长青笑道。
百里婧却笑不出来:“我担心赫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刘长青在桌前坐下,望着天上的下弦月道:“婧公主知不知道司徒家为了大兴的社稷江山牺牲过多少人?”
百里婧皱眉,想着答道:“外祖父是病逝的,大表哥几年前死在了战场上,如果赫也算的话……”
“呵呵,婧公主,所谓牺牲,并不一定就是丧命。”刘长青捋着胡须,“睿小将军当年在与突厥的战役中也是陷在了定襄关,定襄关一破,他的尸首被挂在城楼上三天三夜,几乎风干了。朝野震惊,皇后娘娘大怒,差点就重新披甲上了战场。”
百里婧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当年大表哥司徒睿被害的惨状,她真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
“公主恐怕也不知道,这大西北最偏僻黄沙漫天的地方,皇后娘娘曾经在此呆了七年之久。”刘长青望了望百里婧,点头道:“最初,应该……就是公主您现在的年纪吧。”
“为什么?”百里婧吃惊,母后对这段经历闭口不谈,而史料中也从没有任何有关此事的记载,只知道母后战功显赫,曾抗击突厥的数次南侵。
刘长青一笑:“这就是臣方才说的……牺牲。”像是想起了值得回忆的往事,他叹道:“在那七年里头,突厥人听到皇后娘娘的名字都会吓得退避三舍,还送她外号‘血罗刹’,自古至今没有哪位女将军敢与她一较高下,连当时的西秦大将军白岳都说,倘若遇上司徒女将军,要么娶了她,要么杀了她……”
百里婧想跟着笑,嘴角却扯得生疼,她颇疑惑道:“父皇对我说,女孩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就足矣,不需要建功立业保卫家国,可是,母后却未能做一个普通的女人,这太矛盾了。”
刘长青却未再替她解惑,起身道:“公主莫要胡思乱想,等到朝廷圣旨到了,再商讨如何行事。臣先行告退。”
百里婧目送他的身影远去,总觉得刘长青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他却迟迟不曾告诉她,他所指的“牺牲”还包括什么?她最不希望将赫的性命也交付进去。
“公主,西北不比江南,一到夜里冷得厉害,您快披上衣服进屋里去吧。”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拿了件披风来,罩在了百里婧的肩头。
随行的亲卫军都是男人,为了照顾百里婧方便,杜皓宇还颇为细心地为她安排了两名侍女,都是湟水关内的奴婢。
百里婧回到房内,看到桌上的那块人皮面具,造得十分精细,将许多人都蒙骗了过去。因为她对赫很熟悉,才能够一眼分辨出真假,倘若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也戴上这样的面具,那么,她就从头到尾都无法识破他们……她的身边,有多少人正戴着可怕的假面具呢?
……
夜深,遥远的荒野上传来两道轻微的交谈声,一人道:“如今以假乱真的计策被识破,且在如此浩大众目睽睽的战场之上,想要陷害司徒父子再不可能了!那个碍手碍脚的公主……想办法除了她!”
一人急道:“不可!”
“为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她既然能立大功,自然也因能意外而死,这是战场,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人还是迟疑:“不行。她不能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湟水关。”
“你放心,我必安排妥当,不会让你为难……”
第189章
当湟水关大捷的消息传到盛京朝廷,景元帝毫不吝啬地在朝堂之上大笑道:“朕的荣昌公主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她虽然鲁莽、任性,也不够聪明,但是她正直、坚韧,她所认为对的事情就决不会妥协,她所想要保护的家国,就决不允许任何人糟蹋侮辱!这就是朕的女儿!”
朝臣听到景元帝这般炫耀的口吻,忙跪地高喝道:“荣昌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元帝眼中的喜色更甚。<-》
司徒家得以洗脱冤屈,摆脱卖国求荣的诬陷,朝臣中有欢喜的有不甘的,许多人在下朝后对司徒大元帅道喜,各种嘴脸显露无疑。墨誉与父亲墨嵩走在一处,他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惹来墨嵩的目光,墨誉只得低下头去略略收敛了些。
黎戍也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小眼睛眯起来简直睁不开缝儿,被他家老不死的瞪了好几眼他一点都没发现,跨出大殿门槛时,拽住韩晔道:“表妹夫,突厥蛮子的诡计被识破了,你说这仗还要打多久啊?”首发腹黑丞相的宠妻189
韩晔淡淡地一笑,眼底却凝着愁绪:“自然越快越好。”
“那是!那是!”黎戍自言自语:“没想到婧小白那丫头还挺有用的,哈哈!我打死也想不到她能彪悍到这地步!啧啧,想想那战场上血淋淋的断手断脚,我就受不了……唉,也不知赫到底在哪里……我就直到他卖谁也不会卖他自己的……”
韩晔第一次没奉陪黎戍的啰里吧嗦,笑容收尽,径自快步走了。这场战争蓄谋已久,她越是掺和,越是危险,本以为她做了监军,只是在城楼上观战罢了,却没想到她竟能做出万人中斩杀突厥将领的事来!若是一个不小心,下场又何止黎戍所说的血淋淋的断手断脚?
而他被困在这四方的城中,只从朝廷的公文和滞后的情报里得知她的些许消息,看不到,摸不透,再没有一刻安生。但愿,那些人不会为了所谓大计背叛他……
景元帝下了朝便来到司徒皇后的未央宫,亲自告诉了她这一好消息,司徒皇后常年冰雪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却随即散去,开口道:“婧儿再如何厉害,终究也只是女儿身,这次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荣耀法师。我的女儿,我清楚得很,她还没有聪明到足以领军作战,是陛下太过高估她了。如果她运气稍微差了一点,牺牲在了西北战场上,陛下还会觉得开心得意么?”
景元帝的心又被这几句话浇得冰凉,眼中的神采也一点一点淡下去,望着司徒皇后挺直的背影,他几次张了张口又忍住,终于压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换了另一种说辞:“司徒家终于得以昭雪,朕以为皇后至少应该对婧儿夸赞一番,然后对朕笑一笑,可是皇后何其尊贵,天塌下来也动摇不了你的心!朕真是愚蠢。”
司徒皇后转头嗤笑:“笑一笑?陛下身边笑的人还少么?若是陛下愿意,谁敢不对着您笑?但是,恕臣妾不擅长陪笑。”
景元帝随之大怒,将手中的折子重重摔在了她的面前:“司徒珊!朕忍了你很久很久了!总有一天,朕要亲手掐死你!”这是他最想与她分享的荣耀时刻,因为他们共同的女儿。可是,即便是对他的女儿,她依旧冷冰冰的,是不是等到所有人都死了,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不是么?起初她还肯为了司徒赫擅闯后宫一事请他从轻发落,如今连司徒赫投敌这样大的事端她都忍得住,好像就算整个司徒家绝了后,她也不会再纡尊降贵地对他百里尧稍稍低一下头……
她的心一天比一天硬得像石头!
可恶,可恨!
即便如此,司徒珊仍旧高高扬起下巴,口气不曾有一丝软下来:“我等着那一天。”
又是不欢而散。
好像一语成谶般,几日后边疆来的密报称,婧公主私离湟水关,疑往突厥营地寻司徒赫去了,湟水关守将不敢声张此事,怕婧公主遭遇不测,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禀报朝廷,请陛下裁夺定罪!
景元帝急对拟旨的军机大臣道:“跟杜皓宇说,突厥人提出的任何条件,要城池还是要金银珠宝丝绸粮食,只要他们提,朕都会满足!可是如果他们敢伤害婧公主一根头发,朕必会举国之力踏遍突厥的蛮荒之地,叫他寸草不生!”
然而,即便景元帝对婧公主的宠爱已经到了过分的地步,可是她毕竟远在千里之外的边疆,与所有人失去了联系,不仅景元帝、司徒家无能为力,韩晔也急得大发雷霆,呵斥探子道:“湟水关是杜皓宇的管辖之地,他会什么都不知道?!玄影呢?”
“玄影也失去了联系。”探子低垂着脑袋,揣测道:“听说突厥人在关外大肆抢掠中原妇女,说不定婧公主……”
老天……
韩晔快疯了,头痛欲裂,此次突厥人之所以空前难对付,是因为南北突厥部落第一次联合起来,由突厥部族里最优秀的青年将军耶律綦统率,又有先前订下的种种暗约,只要司徒俊彦撤出边关前线,大兴的失败就完全在计划之中。首发腹黑丞相的宠妻189
如今,计划败落,她又突然失去了踪迹,唯有两种解释,一,杜皓宇私自对她下了毒手,二,她自作主张地入了突厥营地,为了不知生死的司徒赫。
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韩晔就知道,她再喜欢他,再热烈地缠着他,都抹不去她性子里的不羁狂躁,多大的牺牲她都不放在眼里,无惧无畏。
连死都不怕的姑娘,她还怕什么?
只有旁人怕的份,越爱她的人,越是怕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吞不下,吐不出。
如果她真出了事,那他从前所有的隐忍和委屈又有什么意义?!
“回去告诉杜皓宇,不管湟水关守得住守不住,目前最重要的是她的安危,要是突厥人敢动她,北郡府的藩军不会再对他们客气,从前订下的任何盟约全部作废猎色花都最新章节。”韩晔道。
“可是,王爷那儿……”探子为难着。
“王爷要如何是他的事!”韩晔难得大动肝火,额头青筋暴起:“正好,也顺便知会王爷一声,如果她出了意外,别怪我不顾父子之情,让整个北郡府为她陪葬,谁都别想再置身事外……”
第一次听世子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威胁话语来,探子呆在原地久久不动,随后在韩晔的森冷目光中急急应道:“是!属下明白!”
探子走后,韩晔跌坐在椅背上,用力地按着太阳穴,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颗辟邪木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韩文韩武在外头守着,听罢韩晔大动肝火的一番言辞,两人恐惧地干瞪着眼,谁也不敢进去劝。
倘若北郡府的计划败露,世子也不会有好下场,想不到这么多年的部署全毁在了婧公主一人身上,但是,如果婧公主真的那么重要,主人当初为何又要放弃与她结为夫妻?如今,每个人的性命都被放在了刀尖上,随时可能被一剑封喉……
除却盛京的混乱,乐极生悲的还有墨问。
他连夜赶路,马不停蹄,甚至将押送粮草的队伍都远远丢在了后头,只为了快点来见他的妻。在路上听说她一战成名的事迹,他自豪得了不得,真想开口对所有人说,那个了不起的公主是他的女人,天下间最为她感到骄傲的只能是他。
自豪之余又忧心忡忡,不知她那急躁性子会不会出事,突厥人有备而来,又有内应,在她出了风头之后,极有可能对她下手。没想到还在半道上,就收到她失踪的消息。
两日后墨问一行入了湟水关,杜皓宇一边充满歉意地引着他往百里婧的住处去,一边解释着当日的情形。
她随身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墨问拿起床上的一件披风,上面还残留着她的味道,异常熟悉,叫他舍不得放手,还有那把御赐的日月同辉盘龙宝剑,也安静地睡在一边。
“婧驸马,末将实在万死难辞其咎。然而,那夜城门毫无异样,想不出婧公主为何会失踪,连同伺候公主的两个丫头也不见了。”杜皓宇颇自责道。
刘长青道:“那夜微臣还曾见过婧公主,也未发现有何不妥,而且公主神色很是平常,所以微臣以为这湟水关里兴许有细作也不一定,否则婧公主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杜皓宇看着刘长青,没应,也没否认:“不仅城门守卫未发现异常,连公主的贴身亲卫军也不知公主如何消失不见的……”
刘长青坚持:“那更说明城中必有细作,且对湟水关内外了如指掌。”
杜皓宇怒目圆睁:“刘军师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本将军么?”
然而,任他们的话里掺杂了再多的明枪暗箭,墨问却连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又不会说话,一声未吭,面色铁青。他才不管这城中是否有细作,不管刘长青和杜皓宇孰是孰非,不管湟水关是破是守,他只关心他的妻去哪里了!首发腹黑丞相的宠妻189
是夜,桂九等人提心吊胆地守在墨问身边,担心出什么意外,然而,让他们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墨问静默了一晚上,忽地奋笔疾书,随后出声道:“黑鹰,将这封信送去云中,交给司徒大将军。”
“孔雀,这封信给薄延。最多七日。我不能再多等。”
黑鹰孔雀分别接了书信,忐忑地互相望了望,不知信中写着何等出格的旨令。
桂九也明白,大着胆子劝道:“主子,您一早答应对突厥和大兴的战事不予干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果您违背了承诺,那么……”
墨问一笑,扫过去的眼神寒潭一般森冷慑人:“抓了我的妻,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桂九嘴角一抽,忙低下头去,下面任何话都问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发麻举鞍齐眉最新章节。尚不清楚婧公主是不是在突厥人的手上,主子就已经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言而无信,以后的种种事端该怎么收场?
然而,主子的命令已下,便不容他们有一丝反对,黑鹰和孔雀只得领命而去。
谁也料不到,原本只是一场蓄意为之的陷害,令接下来的形势发生了惊天的逆转,而此时,百里婧离突厥人的营帐不过数十里。
与她在一起的,还有那两个服侍她的小丫头。
那夜,其中有个小丫头幽幽地哭着说她的姐姐在关外被突厥人抓走了,说是要献给突厥可汗,她想救姐姐却救不了。
另一个劝慰着说,突厥人这些日子大肆地抢掠女人,为了给他们的可汗贺寿,我的嫂子也被抓去了。等到将突厥人赶出去,一切才能好起来。
那个小丫头却还是哭,说,等到那一天,她姐姐也许已经被折磨死了。
百里婧想到了赫,顿时无法安睡,披上衣服走出去问道:“突厥可汗喜欢中原的女人?”
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道:“奴婢不知,只知道突厥人将许多劫掠来的中原女人送去供可汗挑选,挑剩下的就充为蛮子们的玩物,奴婢的姐姐恐怕凶多吉少了……”
百里婧思索了一会儿,道:“如果我想出城,你们有办法么?”
在离开之前,百里婧曾在房里留了书信,交代了原委,命人不要声张出去,而有人成全了她,彻底将这封交代行踪的信函销毁,放她往关外送死。
哪里会有人明知凶险却特意往突厥人的手里送的?那两个小丫头走到半道上就要回去,全然没了一开始的兴奋。
百里婧端坐马背上,看着前方的民居,笑道:“你们俩不是要去救自己的亲人么?把我送到这里就想走?”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眼神闪烁,怯生生道:“奴婢……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不明白就算了。”百里婧笑笑,一扯缰绳,继续往北。
然而,等她一回头,两个丫头却往反方向逃去,与此同时,百里婧藏好的袖箭射出,准确无误地射穿了两人的心口,两个丫头“扑通”一声落下马背,埋入了黄沙之中。
杀人忽然变作一件很容易的事,也再不会惧怕血腥味,甚至已经不管死的那两个人是不是纯白无辜,百里婧面无表情地继续纵马驶向前方的一片村庄。
不管那两个丫头是受何人指使,但是也许她们所说的话并非全都是假的,如果她能顺利地被虏入突厥营帐,也许,就能够知道赫的消息。
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等她在那个村庄里守了一天一夜,来了一群烧杀抢掠的突厥人,他们几乎将村子里能带走的都卷了起来。
亲眼看着她的子民被杀害,百里婧却始终不曾出手相助,直到突厥士兵发现她,粗暴地撕开她遮面的薄纱,两眼放光地吵嚷道:“这么漂亮的中原女人,带回去!献给大汗!”
她配合地哭喊着,突厥士兵拖拽着将她丢上马背,笑道:“漂亮的女人比什么都值钱!如果大汗看上了你,你就是最有福气的女人了!到时候,我也能得许多赏赐!”
百里婧趴在马背上喊得嗓子都哑了,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突厥人的马靴和肮脏的沙土,心道,果然,突厥可汗在找美貌的中原女人,而她第一次觉得她的美貌尚可利用……
第190章
六月最后一日,百里婧被带入了突厥营地,扔进了一个帐篷里,里面关着很多中原的女人,年纪有大有小,她们挤在一起或瑟缩在角落里哭泣。<-》有些女人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只能勉强蔽体,有的头发乱蓬蓬,眼神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百里婧环顾着她们,掌心越收越紧,一股屈辱和愤怒从血液里熊熊燃烧了起来,这些是大兴的女人,她无辜的子民,她们不仅故园失陷,家破人亡,还要遭受突厥蛮子的欺辱,对一个女人来说,奸淫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侮辱……
突厥蛮子,怎么敢践踏着大兴的疆土,又将他们肮脏的身体欺上大兴的女人?他们死不足惜!
亲临战场,目睹残忍的血腥场面和国家间寸土必争的杀伐,百里婧的心被从未有过的剧烈冲击着——原来的她活在一个四方的皇城里,每日面对的都是些顾影自怜争风吃醋的小事,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她的念念不忘,她的快乐与悲伤,放在这每日死伤无数的战场上,通通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与那些死了的人相比,她还活着。与那些受尽欺辱的女人相比,她还纯白干净。与那些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人相比,她受尽了万千宠爱却还贪婪地想要更多,对过往的爱情紧抓不放只因为那些可笑的执念……首发腹黑丞相的宠妻190
逆境逼迫人成长。
夜晚很快来临,百里婧无能为力地目睹许多女人被带出去,而她不能救她们。整个帐篷里只剩她和其余两个年轻的姑娘。
夜晚的冷风从门口呼呼得吹进来,刮得帘子被掀得老高,百里婧抱着膝揉搓着胳膊,太冷了,大西北的日夜温度相差太大。如果现在有突厥蛮子闯进来意图不轨,她能对付得了一个、两个、十个,又怎么对付得了整个突厥大营中的蛮子?她的心变得跟普通的女孩一样忐忑。
只剩三个人,自然而然想要寻找安全感,三个人坐到了一起去,互相询问着姓名,她们一个叫小安,一个叫小蓉,百里婧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个还留在这里么?”
小安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姑娘,怯生生道:“明天是初大兴初一十五上香拜佛,他们初一斩俘虏祭天,到时候还要把最漂亮的女人献给突厥可汗。”
“斩俘虏祭天?重生之女配逆袭全文阅读!”百里婧跪坐起来,定襄关被俘的将士不少,斩杀的当然应该是重要将领,赫会不会也在其中?百里婧的心顿时被提的老高。
“我哥哥也在军中,听说也被突厥蛮子俘虏了,我真怕明日看到他被……”小蓉嘤嘤哭了起来。
“我恨突厥蛮子,他们杀了我的父母,毁了我的家,明日如果我能被献给突厥可汗,我一定要了他的命!”怯生生的小安却忽然恶狠狠地咬牙切齿道。
百里婧忙道:“不要做傻事!”
然而,出口才发现这句话多么地无足轻重,什么是傻,什么是值得,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有资格评论。她随后又补充道:“如果你失败了,又白白牺牲了一条性命。”
小安冷笑:“性命算什么?我之所以苟且偷生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如果死了,正好去黄泉下与家人团聚。”然后,她又问百里婧:“丫丫,你被抓了,不是为了和小蓉一样等待见她哥哥一面,也不是像我一样想让突厥蛮子偿命,你为什么这么镇定?”
百里婧垂下眼睑道:“……我的哥哥也被抓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明日突厥蛮子真的斩俘虏祭天,他肯定活不了……”
小安握着她的手道:“你哥哥是个军官?”
百里婧轻点了点头。
三个女孩抱在一起,给身上和心上取着暖,忽然听帐篷外传来骏马嘶鸣长啸的声音,接着有突厥蛮子骂骂咧咧道:“该死的马!这么多天了还不准人靠近!抽死你!抽死你!”
“别下手太狠了,元帅说这马是千里良驹,比我们突厥任何一匹马都要好!”
“好马有什么用?不听话,再好也不是你的!老子天天晚上在这儿伺候你这畜生!抽死你!”
百里婧猛地直起身子,这马……
见她表情紧张,小蓉道:“自从我们被关在这里,就一直听到那个突厥蛮子鞭打马,天天都骂,好像是那马不准生人靠近,连给它草料都得远远地扔,否则被它踢中非死即伤。”首发腹黑丞相的宠妻190
飞沙……
百里婧惊喜地爬起来,想要一探究竟。
小安却扯住她:“丫丫,你去哪儿?虽然见我们手无缚鸡之力,这里看守的突厥蛮子不多,可是这么晚了,你出去遇到了那些下等蛮子,很可能就会……”
百里婧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我只是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见她这么坚持,小安和小蓉只得放了手,好心提醒道:“那马离得不远,出了这个帐篷往右走,那里都是突厥蛮子屯杂物的帐篷,一般没有人看守,你快去快回。”
“好!”百里婧钻出了帐篷。
突厥蛮子仗着他们抓来的不过是弱质女流,只有被他们强暴侮辱的份,即便逃跑也不可能逃得出关卡,所以才有恃无恐地放任自流。百里婧按照小安所说的路线,果然在一个帐篷前面发现了一匹黑色的骏马。
看到它,百里婧的泪瞬间就滚了下来,是飞沙!真的是飞沙!
湟水关一战,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假扮的赫,就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坐骑不是飞沙。如果赫真的降了突厥人,连战袍、头盔、佩剑都与从前一模一样,为什么偏偏要换了飞沙?
只有一个解释,飞沙除了它的主人,绝不会让旁人靠近,那个冒牌的赫怎么可能驾驭得了它?
既然飞沙在这里,那么赫肯定也在这里,赫没有死我的民国生涯全文阅读!
百里婧四下望望,那个喂马的蛮子也不在了,漆黑的天幕下没有月亮,只有数不清的星星,大西北的天空比盛京更为辽远开阔。她在黑暗中窜到飞沙的身边,飞沙起初很警觉,后来许是闻到了她的气息,居然在原地打转,绕着拴马桩好几圈,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百里婧摸着飞沙的鬃毛,心头感慨无限,如果它的主人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她面前,那该有多好啊。她所有的忐忑不安和出格冒险才是值得的。
她对着飞沙的耳朵轻声问道:“赫呢?他在哪?他好么?”
飞沙的耳朵动了动,忽地用马尾抽了她一下,百里婧立刻蹲下身子,飞沙一边踏步一边横过身子,恰好将百里婧遮得严严实实,低头慢慢地嚼着草料。
“啪”的一记长鞭突然抽在飞沙身上,先前那个喂马的突厥蛮子骂道:“该死的畜生!为了照看你,大爷晚上都没得睡!别人都在睡大兴的漂亮娘们儿,老子在这里陪你!”
又接二连三地抽了好几鞭。
“行了行了,打过了骂过了就算了,跟畜生有什么好计较的,去睡吧,明日还要祭天呢!”一人在旁边劝着,好说歹说总算将那人拽走了,四周一时又变得非常安静。
飞沙这样的烈马,何曾受过如此屈辱?百里婧刚才恨不得冲出去杀了那个蛮子,却深知不能那么冲动,只得拼命压下火气。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主人,赫从小到大性子都那么硬,被俘虏之后不知被折磨成了何种模样,她实在无法想象。
再回到小安小蓉的帐篷时,她们俩忙迎了上来,拽着她问:“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危险?”
百里婧摇摇头,心里盘算着明日祭天的场景。
天还没亮,那些可怜的沦为军妓的女人们被送了回来,帐篷里顿时一股异味,女人们绝望而无助地哭泣着,百里婧听得心头越来越堵得慌,然而,接下来她和小安、小蓉便被拖出了帐篷,根本没有时间再为别人的不幸伤感。首发腹黑丞相的宠妻190
她们三个被一路带去了一个华丽的大帐,掀开帘子,里面有一群突厥女人等在那,旁边是三口大木桶。那些女人也不说话,围上来,将百里婧三人的衣服粗鲁地剥去,检查了她们的身体后,将三人分别塞进了大木桶里,从头到脚用力地搓着,几乎将她们的皮肉都搓下来一层。
三个女孩都没有哭,没有叫唤,像是集体哑了似的任她们摆弄,待她们被搓干净了,又换上了突厥女人的宽大袍子,梳起了突厥女人的发髻。
百里婧觉得可笑,既然是要大张旗鼓地祭天,拿她们这些大兴女人献给突厥可汗,岂不是应该让她们着中原的衣衫梳中原的发髻,然后匍匐在突厥可汗的脚下,才能让他们这些蛮子更有成就感么?
一层轻薄的面纱罩在了三人的脸上,白日里看着小安和小蓉的相貌,百里婧才知道突厥蛮子所留下的是真正的美人,仅凭这暴露在外的一双眼睛,就能让人思慕面纱下的那张脸。
然而,她们梳洗打扮过后并没有直接被带去祭天的场地,而是被带到了另一间大帐中,那里放着三张长桌,笔墨纸砚俱全。她们三人被按坐在长桌对面的椅子上,被要求摘下面纱,三位画师模样的突厥人分别凝视着她们的面容,在画纸上描绘了起来。
想不到突厥蛮子也和大兴宫廷选妃一样,把女人的画像呈上去,皇上看中了谁才得以召见。
“笑一笑。开心点。”画师要求道。
然而,国破家亡,身陷敌营,谁还能笑得出来?
见她们不配合,另一个画师道:“算了吧,不过是拿去让两位可汗和元帅挑选,即便冷冰冰的也没事,挑来挑去都是这三位美人圣堂全文阅读。要是三位美人得了宠,想起你这粗鲁蛮横的要求来,杀你的头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美人之祸,古往今来都有之,谁都怕帝王的枕边风。百里婧不是感叹有朝一日她也成了待选在君王侧的女人,而是在想,有了这些画像,她们三个人想要逃出去就更难了。除非有那种以假乱真的易容术。
总算画完了,三个突厥宫廷里的女人带着她们沿着大红色的地毡铺就的长道往前走去,道路笔直,直通前方的祭台。
越来越近,百里婧看到祭台上除了牛头、羊头等粗犷的祭祀品外,还跪着几个身着铠甲的大兴将士,他们的身后分别立着一位手握大刀身材魁梧**着上半身的突厥蛮子,她的脚步立刻就顿住了,与此同时,她身边的小蓉歇斯底里地对着祭台的方向高声喊道:“大哥!大哥!你们放了我大哥!”
她的声音凄楚且尖锐,祭台前跪着的大兴士兵有一人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道:“妹妹!妹妹!小蓉!”他之前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会儿却大力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铮铮铁汉怒目圆睁,吼道:“你们这些畜生!放了我的妹妹!放了我妹妹!我操你们全家!”
“吵死了!”祭台的高座上忽然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一旁的刽子手竖起大刀手起刀落,将小蓉的哥哥头颅斩下,那个大兴的汉子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啊!”小蓉疯了一般地尖叫,凄厉的声音在祭台上回荡着,身边的突厥女人想拽住她,却没能拽住,小蓉突地迎上一位突厥蛮子的尖刀,尖刀从她的背后钻了出来,血溅了那个突厥蛮子一身。
方才那一幕发生得太突然,毫无预兆,如花般的美丽姑娘顷刻毙命,她的血将漠北草原的绿草染得鲜红。小安惊恐地往百里婧身边一缩,两个人拥在一起,百里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倒在血泊里的小蓉。
无论是大兴的士兵,还是这个叫小蓉的姑娘,通通都是她的子民,她是大兴尊贵的嫡公主,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万千的爱戴和拥护,从小衣食无忧嚣张跋扈,可是她连保护他们的能力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惨死,而敌国的禽兽擦干净刀上的鲜血,继续屠杀她的子民,永不止息……
她是不是应该在这样的时候站出来,告诉那些突厥人,她是大兴的公主,她代表着大兴的皇廷,比这些普通的士兵和手无寸铁的女人更应该承担战争的后果,他们想做什么都只应该冲着她来!
是的,都应该冲着她来。
就在百里婧松开小安的手,转过脸面向着高台上的突厥可汗准备出声时,身后忽然窜出一道身影,重重地撞了她一下,撞得猝不及防的百里婧差点摔倒。
那个纤细的身影还不忘回过头来,扫视着百里婧的面纱,随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哼道:“南蛮女人,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再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从衣着和装扮上看,这是个突厥贵族。
果不其然,那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迈上高台,得意地说道:“父王,綦哥哥,你们不是说司徒赫是个木头人么?打死都不会说一句话的,可是,你们猜今天司徒赫对我说了什么?”
百里婧再也顾不得去想这个女孩是不是突厥的公主,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有人说起赫的消息,哪怕是从敌国人的口中。
“银月,不准胡闹,祭天仪式上你捣什么乱?”突厥北可汗耶律达鲁斥道。
那个叫耶律綦的年轻男人却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低沉而浑厚的嗓音笑道:“哦?银月,你倒说说看,你是用什么法子让他开口的?”
银月公主很得意地背着手,在高台前踱着步子道:“真是太简单了!我只是拿了他手腕上的银色吊坠,他就跟疯了似冲我大叫……”
第191章
“打得他皮开肉绽也不见他哼一声,一块银吊坠就能让司徒赫开口说话了?”耶律綦嗤笑,似乎并不相信。<-》
银月公主急了,不依不饶道:“我说的是真的!要不然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瞧瞧!”
“哼,湟水关大败,司徒赫连最后的利用价值都没了,还留着他做什么?今日就该斩了他祭天!银月,你胡闹也该有个分寸!”北汗耶律达鲁不满道。
“我才没有胡闹!”银月公主争辩道。
“好了好了,北汗,既然银月说能让司徒赫开得了口,就暂且留着他,反正他也逃不了。”耶律綦从椅背上站起来,鹰一般的眸子扫过在场的所有突厥士兵、跪地的俘虏以及木然站着的百里婧二人,开口道:“把不干净的东西收拾收拾,准备祭天!”
“是!”突厥士兵喊声震天。
很快,小蓉的尸首被卷了下去,草地上的血污却没有清理干净,接着,耶律綦、耶律达鲁等人举杯朝天,在刽子手的斩杀声中,大兴士兵的头颅滚落在地,他们饮下杯中的美酒……
哪怕小安昨夜说得再果决,可目睹数十颗头颅与身体分离,血溅三尺的场面,她早就伏在百里婧怀中瑟瑟发抖起来。百里婧的眼睛直视着高台上的血腥,眼角滑下一行泪,但是她并没有歇斯底里。
似乎很久之前就有人对她说过,任何时候,牺牲都在所难免。她不确定能不能救高台上那些被斩杀的将士,但是她在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他们,为了她心里更重要的那个人,隐忍着,躲藏着……
人为选择的牺牲,这么地自私自利,她也许不能原谅自己,但她的心告诉她,必须得这么做。
祭完了天,很像是宫廷礼官的男人跪在耶律綦等人面前道:“北汗,元帅,根据您刚才所挑选的画像,美人已经带到了,可是,三位美人已经死了一位……”
耶律达鲁问道:“死的是谁的?”
“是南汗选中的美人。”那人战战兢兢地答。
耶律达鲁却哈哈大笑:“死得好!那个老色鬼连长生天都看不下去了!”
耶律綦顿了片刻,打着圆场道:“这样吧,把我的美人送去给南汗,倒也无妨。”
然而,耶律达鲁却拦住他,拍着他的肩膀道:“耶律元帅啊,孤王知道你敬重兄长,可是你也不想想你那兄长在漠北是何等臭名昭著,被他玩弄而死的女人还在少数么?这一次,无论如何你得听我的,带着你的美人回去好好享用,不准谦让!否则就是辜负了孤王为你挑选美人的一片心意。”
耶律达鲁连说带笑,眼神却不容拒绝,耶律綦顿时无法推辞,张了张口,只得点头道:“谢北汗赏赐!”
一直没有说话的银月公主气愤不已,翻着白眼道:“不就是两个南蛮女人么?真美得像天仙了,让父王和綦哥哥推来让去。要我说,就该把这些南蛮女人也斩了首级祭长生天!”
“银月,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北汗哈哈笑道,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很是自得:“将美人送去帐中!”
“是!”
随着一声令下,百里婧和小安被推着往前走,负责护送她们的突厥女人叹道:“祭天本不需要她们在场,为何不让她们先去帐中等候?被血污伤了眼,到时候生儿育女恐怕会不顺。”
突厥士兵笑道:“这是北汗的命令,让这些中原的女人看看她们的父亲兄弟是何等懦弱,弱者只能被强者踩在脚下,她们要是敢有不轨之心,会比那些人死得更惨!”他们望着百里婧二人,得意道:“瞧瞧,现在是不是乖了不少?”
百里婧与小安的手紧紧交握,彼此皆一声不吭,忽地有人斥道:“各走各的!行了,带走吧!”
两个人被分别拽走,小安哭着扭头道:“丫丫……”
百里婧望着她,一句话也没说,木然地被推着向前,她不知道小安能不能活得过今夜,她无法自救,更无法救她,接近大帐时,百里婧开口问道:“我要伺候的……是你们的北汗还是元帅?”
突厥女人比先前客气了不少,答道:“能伺候漠北草原上最年轻有为的元帅,是你的福气。你生得不错,是三人中最美貌的,北汗器重元帅,才将你赏给了他。若是想要荣华富贵,就在这大帐中好好表现。”
说着,她将百里婧带入一顶豪华宽阔的大帐。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百里婧才来得及好好观察大帐内的陈设,桌案、暖炕、皮毛的毯子……每一样都是必要的东西,没有多余的摆设,说明主人并不崇尚奢华。
但是看耶律綦刚才所有的表现,这个男人心狠手辣且善于周全,听刘军师说这次突厥南下是集结了南北部落的精兵,南北汗亲自出征,由南突厥可汗的弟弟耶律綦为先锋元帅,才会使大兴遭受从未有过的惨败,连下大西北好几座城池。
然而,从刚才祭台上的情形来看,突厥南北可汗分明不和,北汗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调侃着南汗的不是,且不允许耶律綦充当和事老,分明积怨已久……
百里婧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清白如果要毁在突厥蛮子的手里,也决不能白白地毁了,到时候,她一定要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在此之前,她得找到机会去救赫!
“元帅。”
帐外忽然传来齐声问候。接着帐帘掀起,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突厥元帅耶律綦走了进来,他在一旁的金盘里洗了手,鹰眸扫过坐在暖炕上的百里婧,问道:“三个女人里面,你最镇定自若,一点都不害怕也不反抗,你是麻木了,还是想对我暗下毒手?”
百里婧没想到他把她们的表情都收入了眼底,她笑起来:“难为元帅还有功夫盯着我们这些卑微的弱者。”
耶律綦擦净了手,朝她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良久,弯下腰,抬起她的下巴道:“只怪你太过漂亮,我想移开眼睛都不能。”
百里婧保持着仰望的屈辱姿势没动,勾起唇角冷笑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元帅。”
“问吧。我比较喜欢你情我愿,而不是硬来。”耶律綦风度良好,松了手,靠在高案前望着她。
听到他后面这句话,百里婧几乎笑得前仰后合,在耶律綦渐渐眯起的眼睛里,她一字一句问道:“元帅以为突厥南下攻打东兴,凭什么能赢?”
耶律綦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傲慢道:“自然是凭借我突厥部族的齐心合力,突厥勇士的一往无前!我突厥铁骑踏过的地方,誓必成为突厥的繁衍之地!”
百里婧又问:“那么,元帅以为如何才能让东兴的百姓臣服?”不等他回答,百里婧接着道:“是让他们屈服在突厥人的屠杀之中,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兄弟被斩下首级,看着自己的妻女沦为突厥人的玩物,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后他们口中还称着万岁,对突厥可汗、元帅、所有贵族真心臣服,甘愿做突厥千秋万代的奴隶和臣民,是这样么?!”
她越说越大声,到最后变成了质问。
耶律綦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呵呵,我想说,如果这就是元帅想要的结果,那么,整个突厥部族都是目光短浅的废物!”百里婧嘲笑道。
耶律綦怒瞪着她:“你好大的胆子!”
百里婧毫无惧色地看着他:“得人心者得天下,我死不足惜,元帅一只手就能掐死我!我只是不甘心,我的兄弟姐妹死在禽兽一样的蛮子手里,你们只顾着烧杀抢掠,从未想过长远的安宁,你们的部族永远也只能野蛮无知。”
自始至终,耶律綦怒目而视的鹰眸中含着一种期望,随后是越来越浓的失望,他没有掐死百里婧,而是转过身,拎起金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哈哈哈,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一直想着中原人的这句话,也一直教导我的将士们不要践踏东兴人的家园。如果我们想要在一个地方长治久安地生存下去,唯有与他们和平共处。可是,和平共处需要时间,我的部将也需要时间,他们在大漠上野蛮惯了,烧杀抢掠本就平常,让他们突然斯文起来对东兴人呵护有加,那是不可能的。但时间一长,他们肯定会好起来。”耶律綦以一种诉说理想般的口吻说道,唇边甚至染上了一丝笑意。
“好起来?”百里婧却狠狠泼他的冷水,“也许元帅不曾亲眼去看过,被你的部将肆虐过的城镇、村庄就算过了十年、五十年也不可能再重新恢复,剩下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人、孩子,口粮被抢走,房子被烧掉,女人被奸淫,这样的创伤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你觉得时日一久,他们就会忘了么?还是元帅太过天真,觉得战争和屠杀就像挠痒痒似的,一旦停了就痊愈了?什么痕迹都不留?人心终归都是肉长的……”
百里婧想起沿途所见,双眸充斥着泪水,居然发现耶律綦沉默了。
“民怨已经如此之重么?”耶律綦喃喃。
还没有继续谈话,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耶律綦高声问道:“何事惊慌?”
“回元帅,南汗回来了,听说祭天仪式上北汗的亲卫兵刺死了他的美人,南汗怒不可遏,往北汗帐中欲夺走那个叫小安的中原女人,谁料北汗拔剑相向,两人打了起来,那女人死在了南汗的剑下。”外头有人禀报道。
百里婧惊愕地坐起身来,冷眼望着耶律綦道:“这就是元帅所期望的人心所向?我的又一个姐妹无辜枉死,只因为你的可汗争风吃醋……”
她的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耶律綦撇开头,将手里的金杯放下,叹了口气快步走出了大帐:“快带我去看看!”
大帐中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百里婧的一口气始终堵在心头,不上不下,如果她被北汗带走,而不是入了耶律綦的大帐,也许死的人就是她了。她这个时候是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是该为共患难过的可怜女子讨一个公道?
不,在唇亡齿寒的畏惧之后,她想的是突厥南北可汗如此不和,已经闹到了台面上,他们不是普通的争风吃醋,简单地为了一个女人,他们身为突厥的首领,所代表的就是他们臣民和军队,任何一方都不愿意吃亏失了面子。
耶律綦是唯一的中间人,极力地撮合南北部族协同一致。如果有什么办法让南北可汗二人都对耶律綦失去了信任,且将双方矛盾愈演愈烈,那么,到时候突厥的部族就会从内部瓦解,一盘散沙的军队定然不堪一击……
“可恶的南蛮女人!”
百里婧还整想着,银月公主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手里的软鞭毫不客气地抽打在百里婧的身上。
百里婧疼得一颤,鞭子这东西从来都只有她抽别人的份!
“都怪你们这些狐狸精迷惑了我父王!都怪你们害得綦哥哥不高兴!”银月越打越来劲,百里婧忽地一把握住鞭子,喝道:“够了!”
银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手里的半截鞭子,道:“你居然敢反抗?该死的南蛮女人!你好大的胆子!”
百里婧盯着她,冷笑道:“你有没有听到东南角帐篷里那些女人的哭声?如果有一天,你们突厥一败涂地,你和你的姐妹也会跟她们一样的下场,鞭打还算轻的,多少肮脏的男人玷污你的身体,让你哭喊不得求死不能!你小小的年纪心肠却如此歹毒,我们到底欠了你什么?嗯?!”
银月被她这声质问逼得往后退了一步,回过神用鞭子指着她道:“你们不欠我什么!但是你们是南蛮子!我父王说,南蛮子就应该杀光!我们要抢走你们的羊马、稻谷、丝绸、金银,还要抢走大片的土地充当我们的牧场!长生天赐福,整个天下都应该是突厥人的!只有突厥人才配活在这个世上!”
好一个突厥人才配活在这世上。百里婧只能笑。
银月见状,得意地仰起头:“南蛮女人,你别想吓我,我现在就带你去牢房看看突厥人的猎物!”说着,她一把拽起百里婧的胳膊,拖着她往大帐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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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百里婧被银月一路拽着,径直往大营西北角而去,她的心跳得很快,所谓突厥人的猎物到底是什么,她清楚得很……突厥人的帐篷几乎差不多,想要记清这里的分布比在大兴皇宫还要复杂……
见她忽然安静下来不说话,银月回头,嘲笑地看着她:“怎么?你怕了?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待会儿还有的你怕的!”
这时已经到了一顶大帐前,银月掀开帘子就把百里婧推了进去,哼道:“你自己看吧。<-》这就是和突厥人作对的下场。”
这是一间专门为关押俘虏所设的帐篷。
百里婧看到了司徒赫。
他被绑缚住双手吊在了大帐里,脚勉强能着地,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脸上,将他的半张脸都遮住,他穿着中原人的白色中衣,可是白色已经被血和脏污盖住,一道道鞭痕上的血迹还很新鲜,显然不久之前还曾受到虐待。
百里婧鼻间剧烈一酸,张了张口,却把声音压了下去,无声地唤了一声,赫。
赫没听见,没回应。或者说,他听不见,因为他低垂着头,对她们的到来完全无动于衷,这绝不是正常人的反应,而银月说,他会冲着她大吼大叫……
像是炫耀一般,银月走到司徒赫身边,用马靴在他的腿上踢了踢,对着百里婧笑道:“我告诉你,这一位可是你们东兴国的大将军,他的脾气真硬,被困在定襄关饿得快死了,还杀了我们好多突厥勇士,听说他是‘血罗刹’司徒珊的侄儿,突厥人看到他就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后来我们抓住了他,给他好吃好喝的,以座上宾的待遇对他,他却差点伤了我的父王。后来,他被关在了这里,每天都有人来审讯他,让他说出东兴西北各军事重地的秘密,画出关卡地形图,可是他不肯合作,被吊起来打了足足一个月,可他跟哑巴了似的一个字也不肯吐露。我们突厥人欣赏这样的勇士,却也痛恨这种不识抬举的硬脾气!”
说着,银月举起手中的软鞭,又是一下狠狠抽在司徒赫的身上。
鞭子甩出的声响格外地刺耳,百里婧面纱外的那双眼睛泪眼朦胧。
“你哭了?”银月看笑话似的盯着她,“东兴的男儿女儿都挺有意思的,看到你们的大将军被打,你就哭了?綦哥哥可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人,到时候你就会沦为和那些军妓一样的下场!”
百里婧强忍住杀戮之心,将目光从银月脸上移开,袖中的手攥得快要滴血,她开口道:“只要大兴国还剩一个男儿,你们突厥蛮子迟早要死在我们手上。”
赫还是没抬头。
百里婧现在终于确定,赫失去了知觉。否则,听到她的声音,赫又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呵呵,”银月开心地笑了起来:“强弩之末都喜欢这么说话,你有本事活着离开营帐再说吧。我们突厥人很快就会攻破湟水关,然后一路向南,占据你们的京城,把你们的皇宫变成突厥人的大帐!听说那里一年四季都开满了花,我想要住在那里!”
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暗,百里婧死死地忍住,讽刺地笑了一声:“你们有命活到那个时候才好。”
银月对她的话毫不在意,望着司徒赫道:“你放心好了,我当然会长命百岁地活着。可惜这个人晕过去了,要不然就能让你见识见识东兴大将军的软骨头,我手里有他的把柄,他也不是刀枪不入油泼不进的。”她抬脚朝帐篷外走去:“算了,我懒得看到他了,没意思。”
回头看着百里婧:“你还不跟我一起走?难道你想跟他一样被吊在这里打?呵呵,我告诉你,我们突厥的勇士对待女人和对待男人的方法可不一样……”
百里婧盯着司徒赫毫无生气的半张脸,闭了闭眼,强迫自己转过身去,一步一步沉重地迈出了帐篷。她不能冲动,不能意气用事,她必须活着将赫救出去,这是她之所以身在敌营的原因。
银月见终于挫了百里婧的锐气,高兴极了:“怎么样,南蛮女人?你现在知道自己在我们突厥人的眼里多么地渺小微不足道了吧?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伺候綦哥哥,可惜綦哥哥并不像南汗那样喜欢女人,他是我们突厥第一勇士。”说这些时,银月的眼里闪着光。
百里婧蓦地出声问道:“你喜欢耶律綦?”
银月脸色大变:“与你何干!”
“那就是了。”百里婧望着她:“照理说,你们突厥人南北部落联合在一处,部落之间定然有联姻。耶律綦那么年轻,联姻的应当就是他和你们部落的女子,看你的脸色,你不像是他的妻子,难道是你的姐姐?”
银月恼羞成怒地上前去打了百里婧一个耳光,恶狠狠道:“綦哥哥是我姐夫又怎么样?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他!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不要脸的南蛮女人来评论我和綦哥哥的关系!你活够了么!”
百里婧脸上的面纱被银月打落,她继续激将:“你恨你的姐姐,可惜没办法发作,就把怒气全出在我的头上,你是担心我会得到你姐夫的宠幸,你从此多了个情敌,所以才对我百般刁难,是不是?”
银月被戳中了心事,面容气得有点扭曲,似乎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被百里婧一激全冒了出来,她眼中竟然泛起了泪花:“南蛮女人,你永远别想和我姐姐比,而我姐姐也永远比不上綦哥哥的宏图大志,你长得再漂亮,对綦哥哥来说不过是一堆枯骨!”
百里婧正在思索银月话里的意思,一个突厥士兵奔过来道:“公主,元帅在四处找这个美人,属下得将她送回元帅大帐。而且,元帅说了,牢房重地,公主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听见这番话,银月的委屈更是一重漫过一重,她恨意满满地盯着百里婧道:“你少得意,綦哥哥不可能喜欢你……”
“也许吧。”百里婧轻飘飘答道,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的语气,越让银月受刺激,她气得居然没再争辩,眼睁睁看着百里婧被突厥士兵带走。
百里婧不确定耶律綦为何找她,也许他正需要个女人,也许他要她为那番胆大的言辞付出代价,或者将她献给南汗、北汗以调节他们的矛盾……
待再次被送入耶律綦的大帐,耶律綦正背对着她站在案前,他仰起头喝了一杯酒,这才回头看着她:“过来陪我用餐。”
百里婧面无表情地走到案前。
突厥人的饮食粗糙不堪,案上放着一整只羊腿,还有油饼,马奶酒。
耶律綦用金刀割下一块羊腿肉放在她面前,英俊的脸上带着笑意道:“尝尝看。我们突厥人的美味。”
突厥人称之为美味的东西,在盛京贵族面前不过是偶尔外出野餐时的助兴,从来不会当做主食,因此一整只羊腿并没有让百里婧感觉意外。她也没有对这些食物嗤之以鼻,而是顺从地将肉送入口中,忍着未除尽的膻味吞了下去。
“你不喜欢?”耶律綦察觉到她些微表情的变化,问道。
百里婧抬头望着他。
耶律綦见她有疑问,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才笑道:“刚才我与南北汗争吵了一番,原本说好的南下攻打东兴,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按照先前订下的军法来安置东兴的百姓,抢掠要有度,不要伤及百姓性命。可听你之前那么一说,好像那些军法都没有实现。我敢保证我的直属部下手上没有几条东兴百姓的性命,但是他们的人数毕竟不多,与整个突厥大军相比更是微不足道,所以,我想,你所说的烧杀抢掠民怨四起,肯定是真的……”
百里婧没想到耶律綦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喝了一口马奶,想要作呕,咳嗽了一声道:“是真的又如何?元帅无能为力不是么?作为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只期望有安稳的生活,至于做皇帝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厮杀争夺那是朝廷的事,百姓只想着怎么过活罢了。”
“你今晚宿在我帐中。”
耶律綦沉默了一会儿,出口却是这句无关的话。
百里婧沉住气,道:“银月公主才警告过我,不准离元帅太近,更不准与元帅同宿,否则她会杀了我。”
耶律綦的鹰眸盯着她:“银月的话不可当真,而且你……也不是怕死的女人。”
百里婧一笑:“元帅真是抬举我了。”
用完了午餐,耶律綦便出了大帐,应当是部署下一步如何继续南侵。
一直等到夜深,他才回来,一进大帐便脱了外衣,见百里婧坐在炕上,他走过去一把将她拽起拖进怀里,贴着她的耳边道:“你知道我一个下午都在想你,想着你要么是东兴的奸细,要么就是天赐给我的伴侣。你比长生天庇佑下的任何突厥女人都要美,而你的心贴合我的心,你明白我心里所想往的那种世界,得天下,得人心,得长治久安,你愿意陪在我的身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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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没写完,先更一章,晚上继续。
第193章
起初听到“奸细”这个词,百里婧心里一跳,可后面这些深情款款的表白却让她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亲口对她说出赞美和爱慕的话来,韩晔没说过,墨问说不了,如果她真的爱上了耶律綦这个敌国的元帅、屠戮了她无数子民的蛮子,岂非是一场孽缘?
百里婧不知道耶律綦这些话里有几分真假,不轻不重地推开他,道:“元帅喝醉了,一个国破家亡被你们掳掠而来的女人,你却怀疑她是奸细……不仅如此,还对这个肤浅无知的女人产生了兴趣,这似乎并不符合元帅的身份。”
耶律綦步步逼近,扶住了她的双肩,低头俯视着她道:“身份?我从不在乎什么身份,即便是高贵的公主,若理解不了我的心,便和平民没有不同。而我喜欢你,国破家亡的痛我会好好弥补你,当我建立起我心目中的突厥帝国,我会如你所愿让百姓安居乐业!”
这真是一个固执且蛮横的男人,正如银月所说,耶律綦的心里确实有宏图大业,若她百里婧是突厥女子,遇到耶律綦,定然会被他的伟岸和心胸所折服,可她是大兴的公主,他率军队践踏着她的国家,再从废墟上建立起所谓的新的帝国,她除非被彻底洗了脑袋换了心,否则又怎么会高兴?
心里虽嘲讽,百里婧却不想和他争吵,应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耶律綦很高兴,当下就把她搂进怀里,侧脸贴上她的鬓角,低头想要吻她。
百里婧本能地一偏头,躲了过去。
耶律綦笑:“中原女人的矜持果然是真的……”他却并未打算放过她,猛地拦腰将她抱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就压在了炕上:“但是我们突厥的男人却说到做到。”
百里婧心下暗叫不好,耶律綦这厮来真的,连一刻都不愿多等似的,他沉重的身子压上来,埋头在她的脖颈间大力地吮吸起来。
他的动作很狂野粗暴,啃噬得百里婧有点疼,她的皮肤白皙娇嫩,稍稍一吮便是一个青紫的印记,几天难消。
比之墨问的细腻温存,耶律綦的粗鲁让她异常难受,蛮族的男人,即便他再英俊孔武有力,身上到底有一种无法抹去的气息,夹着草原上马匹的野性难驯,让百里婧感觉在被侵犯。她的双手抵着耶律綦的胸口,推拒着他的身体,她几次束手为刀,想趁机将他杀死,可耶律綦一死,她必然走不了……
察觉到她的反抗,耶律綦却没有停下来,粗糙的大手扯去了她的外衣,看着裸露在外的光洁肩膀和白皙如雪的藕臂,耶律綦用指腹摩挲着她左臂上的红色守宫砂,抬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笑望着她道:“我知道你们中原人有个规矩,未出嫁的处子之身都要点上守宫砂,象征着纯洁和坚贞,对不对?我的美人,你比长生天上的云朵还要洁白美丽……别怕,把你自己放心地交给我……”
“呵呵。”百里婧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居然笑了。
耶律綦果然询问:“你笑什么?”
百里婧的眼睛看着头顶上方的圆顶帐篷,笑道:“我曾经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喜欢到我觉得我的所有都应该是他的,我的人我的心,他想要,我都会心甘情愿地给。后来,我遇到一个很喜欢我的人,他说他爱我、疼我,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一切,只要我好,他没有关系。我知道他很想要我,但是他从不勉强我,只要我不开口,他绝不会硬来。直到刚才,我居然有点后悔,后悔这颗守宫砂没有送给他,就算是当做离别的纪念,也应该送给他……”
耶律綦耐性地听她说完,鹰眸微微眯起:“我的美人,你们中原的女子几时这么豪爽了?你居然有过两个情人?倘若你非处子之身,大约也不会在祭天仪式上被选中。”
百里婧一笑:“这么说来,我应该感谢这颗守宫砂么?”
耶律綦揶揄道:“我猜,你的那两个旧情人肯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肚子的穷酸墨水,信奉着动口不动手的陈旧规矩,很可能是两个面白无须油头粉面的小白脸。”
见百里婧沉默,耶律綦居然从她身上翻下来,与她并排躺在偌大的炕上,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再等等,学着你们中原人斯文的品性,忍耐着等你适应我,反正身在突厥大营里,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去了。”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令百里婧很是惊讶。然而,她的脑袋十分清醒,虽然耶律綦这样说了,但突厥蛮子性情多变,她不敢保证他不会变卦,在突厥大营里多呆一天便多一天的风险,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耶律綦应该没有再怀疑她是大兴的奸细。她只是潜入军营来救人罢了,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消息传递给大兴,不知她迟迟未归,湟水关那边是否已乱作一团?
“元帅忙于军中事务,没有多少工夫可以陪我,先前还有两位姐妹,今日双双惨死,只剩我一人在这大帐内。即便我想重新开始好好生活,也没人拿我当突厥人看待,也许哪一日南汗看中了我,就会随随便便糟蹋了我,因为我不过是个俘虏来的中原女人罢了。”百里婧幽幽道。
“胡说!从今天开始,南汗北汗谁都不能碰你,因为你是我耶律綦的女人。”耶律綦脸转向百里婧,自怀中摸出一枚金腰牌来塞进她手里,安抚道:“这是我的令牌,你可以拿着它去营地里逛逛,谁都不敢阻拦你。”
在百里婧惊愕的目光中,耶律綦笑着补充道:“但是,不准离开我。”似乎受不了她盈盈黑瞳的注视,耶律綦又扑了上去,在她脖颈处那个青紫的印记上又重复地啃噬起来。
百里婧疼得一哼,耶律綦才松了口,霸道地宣布:“美人,我不管你那两个旧情人在你心目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如今,你是我的人了,这个记号不要忘记。”
百里婧捏着手心里的金腰牌,顺从地对他的这番话再无一丝反驳。全当被狗啃了一口,她一块肉也不曾少,有什么可要死要活的?她才不在乎。
耶律綦揽她进怀里,刚说了句“睡吧”,外头就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元帅!南北汗请您前去,有要事相商!”
耶律綦不得已睁开眼,软玉温香在怀,还未抱热,却又松开,他从炕上下来,披好衣服,又回身为百里婧盖上了毯子,道:“夜里凉,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了。”
百里婧怎么可能睡得着?南北汗同时邀请耶律綦过去,这要事定然与大兴有关,是战事起了变化,还是他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当百里婧在昏暗的夜色里望着那块金腰牌,想着是否今夜就去找赫时,突厥大营里忽然火把透亮,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耶律綦与南北汗站在大营中央,面前是一群突厥士兵,耶律綦开口道:“东兴的荣昌公主不见了,他们的皇帝派人来传话,说如果我们肯放过荣昌公主,无论马匹、粮食还是城池,他们都愿意交换。倘若我们敢私藏荣昌公主,或者敢动她一根汗毛,到时候他们东兴举国之力也定要让我突厥灭族,彻底地将我们赶出燕山以南。”
说完,耶律綦笑了:“东兴人死到临头,好大的口气啊!诸位突厥的勇士,本王深夜召你们前来,是想让你们这些参加了湟水关一战的勇士去辨认一下军妓里头的女人哪一位是荣昌公主,或者,你们还有谁能清楚记得她的相貌,可以让画师画出来。到时候本王重重有赏。”
“为何是在军妓中?”有人不解地问。
立刻有人答道:“那位荣昌公主已经成婚,必然不是处子之身,我们一路上遇到的非处子一律都充作了军妓。”
“东兴的荣昌公主长得面目狰狞,凶狠地从奔突而来,一剑将扮作司徒赫的巫术砍下了马,她满脸都是血,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当时我离得近,觉得这个女人与魔鬼一般凶残。”一人心有余悸道。
随后好几位士兵附和。
“当时太混乱,她又带着头盔,血染了她的脸之后我们更加辨别不出她的样貌,现在去军妓中想必也认不出来。更何况,如果荣昌公主在军妓之中,又怎么会一声不吭任凭我们这些人每夜糟蹋?这是不是东兴人耍的把戏?想要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然后再趁机开战?”一人道。
耶律綦冷冷地注视着这些混乱:“荣昌公主到底是否在军妓之中并不重要,东兴人是否在耍把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必须在军妓之中找到一位荣昌公主。本王倒想看看,东兴的皇帝会出多大的代价赎回他的宝贝公主。”
众人这才明白了耶律綦的意图,忙应道:“是!”
随后突厥营帐中的军妓全部被带了出来,经过一番挑选,选出了一个相貌身高都比较合适的女人,洗洗干净,推了出来,耶律綦抬起那个女人的下巴,端详了一番,随手将她推了开去:“就是她了。派人告诉东兴使者,荣昌公主正在我们突厥的大营之中做客。既然东兴皇帝这么疼爱女儿,就用大西北的二十八座城池来交换。三日之内,东兴的军队必须马上撤出这二十八座城池,否则,就将荣昌公主充为军妓!”
突厥士兵领命而去。
南汗耶律雄睁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那个哭泣的无辜女子道:“哭得倒是楚楚可怜的,不知道滋味如何。”
“老色鬼!”北汗耶律达鲁毫不客气地骂道,随即问耶律綦:“二十八座城池换一位公主,这是必然不可能的,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一国的皇帝和皇子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更别说是一位公主了。元帅,你是怎么打算的?”
“北汗请放心,这一招叫声东击西。东兴无外乎两种选择,第一,舍弃公主,与突厥开战,我们已准备充足,有何畏惧?第二,他们若真的在乎荣昌公主,必然会派使者前来协商,为二十八座城池讨价还价,这时我们突厥的勇士已经绕过东兴与西秦交界处的莽苍山直接潜入了东兴的腹地,南北夹击之下,东兴的大西北将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耶律綦的鹰眸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芒。
他的雄心感染了北汗,他畅快地拍了拍耶律綦的肩膀,赞许道:“贤婿,本汗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这突厥第一勇士的名号是当之无愧的!我突厥的广袤土地和富饶生活都在此一举了!”
就在突厥的使者向东兴宣布了荣昌公主的行踪与交换条件后,东兴掀起轩然大波,不出耶律綦的预料,东兴果然派遣使者前来协商二十八座城池一事。
当东兴使者一行进入突厥营帐,被耶律綦等人强势震住之后,便萎靡不振地宣布回去再请示陛下的意思,耶律綦乐得拖延时间。
东兴使者离开的当日下午,探子忽然脸色苍白地来报:“出……出事了……元帅,出事了!”
“什么事?”耶律綦相当不满地蹙起眉。
“进入莽苍山的十几万大军遭遇了西秦的埋伏,全部被俘!”
“什么!”耶律綦猛地站起身。
探子不敢看他,又补充道:“不仅如此,六万被俘突厥男儿皆遭坑杀!”
耶律綦呆住,声音忽然就哑了,难以置信道:“西秦?西秦为何突然横插一脚?”
“西秦的将军说……因为突厥借道莽苍山,却……却踩坏了西秦大帝挚爱的一朵虞美人。”探子几乎以脸贴面。
耶律綦浑身的血液上涌,手里的兵书攥得紧紧的,终于揉成了一团,狠狠丢了出去,噼里啪啦地砸翻了案上的金杯,他狂怒:“哪一朵是西秦大帝的虞美人?!就因为一朵花,坑杀我六万突厥男儿?!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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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这个也h?我嘞个去……
第194章
因为一朵花坑杀六万俘虏,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这个理由实在荒诞。<-》然而,杀了就是杀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西秦竟如此不讲信誉!来人,备马!”
在耶律綦暴怒之时,却只得亲王莽苍山边界探个清楚。
与此同时,西秦的文书快马加鞭送至东兴盛京皇城,景元帝看着上面不羁狂放的字迹,也是疑惑不解,朝堂上议论纷纷。
“西秦大帝以坑杀突厥六万俘虏为献礼,转达与大兴共同御敌之意,陛下,此举实在太过突然。毕竟大兴与突厥交战已有一月之久,在这一月之内西秦始终按兵不动,甚至有侵犯大兴西疆之举,臣恐怕其中有诈。”吏部尚书杨弘出列道。
“老臣却不这么认为,大兴与西秦皆属中原,如今大兴遭突厥入侵,西秦难免有唇亡齿寒之感,与大兴联合起来自然是明智之举。只是唯一让人觉得不妥的就是西秦大帝的暴行,斩杀六万俘虏,史册上定会记其为暴君。”左相墨嵩道。
“陛下,无论如何,在坑杀六万突厥俘虏之后,西秦已与突厥势不两立,且西秦大帝亲笔书信与大兴交好,这对于大兴和西秦来说都是好事,陛下可顺水推舟成全了百姓早日安定的愿望……”
朝臣议论纷纷,多数意见都是与西秦联合,还有人提及荣昌公主,若是惹怒了突厥人,婧公主身陷敌营怕是凶多吉少,西秦此举岂非是在挑起事端?
有人立刻反驳:“婧公主身陷敌营本就是因此鲁莽任性,岂可因为一位公主而毁了我大兴的千秋大业?请陛下三思,早日与西秦订立盟约!”
景元帝犹豫不定,十分为难。
……
耶律綦到达西秦与东兴边界,约见西秦大将军,却被告知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大帝的旨意不可违抗,不仅是突厥士兵,即便是一只突厥的牲畜,若是敢踏入西秦疆土半步,西秦百万大军绝不会手下留情。
耶律綦的亲卫气得咬牙,狠狠拔出腰间刀刃就要上前拼命,却被耶律綦喝退。耶律綦整张脸都快要扭曲,隔着国界线问道:“请贵国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
西秦的军官言辞和谐一致:“因为大帝挚爱的虞美人被突厥人狂妄肆无忌惮地踩坏了,大帝难得有了心头所好,他的愤怒可想而知。”
耶律綦嗤笑:“就因为一朵花?”
西秦军官的笑也嘲讽起来,带着目中无人的高傲:“大帝的花自然与汝等不可同日而语,突厥是在侮辱大秦皇帝的喜好么?!”
随着他这一声喝问,西秦士兵整齐划一地拔出了武器,一片刀刃出鞘声在空荡荡的平原上响起。
两国交锋,强的那一方才有话语权,他们的手里握着锋利的武器,把那个暴君神明一般地供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质疑。
耶律綦很懂得进退,即便失去了六万突厥勇士,恨不得将西秦人杀个精光,可他却要忍,面对着前方数不清的西秦铁骑,他又问道:“既然是我突厥人误伤了西秦大帝的花,那六万人的性命足以赔偿了吧?剩下的十万突厥将士不知大帝如何处置。”
西秦军官的傲慢有增无减:“这件事大帝自有定夺,定会给突厥一个满意的答复。”
耶律綦只得部署好边防,忍着莫大的怒意返回突厥大营,路上亲卫兵道:“元帅,西秦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言而无信,实在可恶之极,尤其是那个西秦大帝,弑父夺位的大逆不道之事都做得出,数年前还曾与东兴联合对抗突厥,元帅如何还能相信他?我突厥六万男儿惨死他乡,这个仇绝对要报!”
“如何报?”耶律綦反问,“还有十万人在他们手上,我们拿什么去跟西秦要人?!”
亲卫兵哑然。
“回营!与南北汗商量此事!”耶律綦胸口闷痛,狠狠抽着身下的骏马,朝着东南方营地而去,夕阳照在他的身上,血一样红。
突厥大营里惶惶不安,正好给了百里婧绝佳的机会,她打晕了进账服侍的突厥女人,与她换过了衣服,带着耶律綦的腰牌走出了大帐。
先前已经去过关押赫的地方,找到那个帐篷却费了不少时间。门口有四个突厥士兵在看守,百里婧的手在袖中握起,走到他们面前亮出腰牌道:“元帅命我来问司徒赫几个问题。你们前面带路。”
突厥士兵看到耶律綦的令牌,赶忙应道:“是。”
两人领着百里婧入了帐篷,百里婧出手极快地用匕首割断了一个突厥士兵的咽喉,随即风驰电掣地将另一个张口欲喊的士兵嘴捂住,将他瞪着眼死不瞑目的身子慢慢放倒在地。
司徒赫仍旧被吊着,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自乱蓬蓬的发丝间看到一个突厥女人的影子,他以为是银月又来羞辱他。
可当他的视线渐渐凝聚,发现那个突厥女人握着匕首起身,面纱下的那双黑亮眼睛朝他看过来时,司徒赫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瞳孔瞬间睁大:“婧……”
他的喉咙干哑,根本喊不出声。
百里婧随后将其余两个突厥士兵骗了进来,以极其迅疾且残忍的方式杀了他们。司徒赫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他心爱的姑娘,她怎么会从遥远的盛京来到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杀人时连眼都不眨?她不害怕,不退缩,毫无畏惧,越过地上的几具横尸,脚步轻快地朝他奔来,一只手抱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他:“赫,赫……”
是她的声音,没错。
她果决地斩断了吊住他的绳索,接住他倒下去的身子,温暖柔软的手拂开他的乱发,却在看到他露出的左脸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问道:“赫,你的脸怎么了?”
司徒赫身上有太多处伤,连一丝力气都没了,他咬了咬牙,额际青筋凸起,积攒了许久的力气终于让他能发出声音,他盯着她,凤目里满是恐惧:“婧小白,你胡闹!你太胡闹了!你怎么在这里?!”
百里婧隐忍许久的眼泪唰一下掉落,委屈且坚定道:“我来找你,终于找到你了。”
司徒赫根本没有开心,他怒不可遏地推开她:“你快点走!现在!马上走!我能怎么样?我很好……”他急得快疯了:“我真希望这是我做的一个梦……”
他不担心自己,他只担心她。他司徒赫什么都不怕,可他心爱的姑娘在这里,他一瞬间害怕得快死了。要是他们抓了她,要他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根本不会再有一丝反抗,因为她是他今生唯一的死穴。他是想她没错,他想见她没错,可绝不应该在敌营之中见到她。
百里婧和他是一样固执的人,又怎么可能退让,她搀扶司徒赫起来,架着他往外走去,笑道:“赫,我们一起走……”
正在这时,帐篷的帘子被一把掀开,银月的声音跟她的人同时进来:“好啊,原来你是东兴的奸细!哄骗了綦哥哥,你真是该死!”
银月用鞭子指着她,气焰嚣张道:“你们走不了的!还有你,司徒赫,你的这个在我手里,你还想挨多少鞭子,脸上那道疤可一辈子都消不了了……”说着,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银吊坠。
司徒赫脸色泛青,唇上一丝血色也无,他已经顾不得平安符了,它的主人就在他身边,而他此刻手中没有剑,无力保护她,这是自习武从军以来,最无助的时刻,连粮水用尽被突厥人俘虏时也不曾如此无助。
“婧小白,你听话,快走……”他的声音哑的不像话。
百里婧果真听话地放下了他,脚下斗转星移,转瞬便到了银月身边,左手握住她仓促挥出的鞭子,右手掐上了银月的脖子,明媚的双眸中满是杀意:“你可以杀了他,让他作为大兴坚贞的将军死去,但你不可以侮辱他,谁都不可以……”
“卡擦”一声,银月的喉骨被捏断,百里婧松了手,银月的身子倒了下去,手无力地松开。
百里婧将那枚银吊坠从地上拾起,转而回到司徒赫的身边,将银吊坠重新放入了他的衣襟中,笑道:“带上它,一定可以平安地闯出去。”
说着,也不等司徒赫反应,百里婧为他套上了突厥士兵的外衣,架着他走出了帐篷。
没有走出多远,突厥士兵就团团围了上来,百里婧正在绝望之时一队黑衣暗卫从天而降,个个都是高手,很快劈出一条道来,当中一人喝道:“婧公主快走!”
知道她是谁,很显然是大兴的人,然而他们却不敢露出真面目,这让百里婧很迷惑。根本来不及多想,她扶着司徒赫且杀且退。然而,这是突厥大营,一队队突厥士兵举着火把围了过来,眼看着在劫难逃,西南方向忽然火光冲天,接着是东北方向……
突厥人的帐篷隔得近,最怕的就是火,这会儿所有人都慌了,如果不救火,整个突厥大营都会被烧掉。
于是,有人跑去救火,有人继续围攻百里婧等人,黑衣暗卫虽然都是高手,却双拳难敌四手,死伤过半,一片混乱中,百里婧不知该往哪里去,司徒赫被虐待了许久体力不支,尽管一直靠毅力支撑,还是倒了下去。
“赫!”百里婧单手抱不动他,身子被带得一矮,突厥士兵的尖刀已经刺了过来,她仓惶间用左手去接,手心没有碰到锋利的刀刃,却被一只大手握住。
百里婧回头,有个男人穿着突厥人的宽大衣服站在她的背后,将那些兵刃全部挡住,他的脸上带着半截银色的面具,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反射着亮光。所有靠近他的突厥士兵无一活口,地上横尸遍野,他的衣服却不沾半点血迹,可知男人的武功深不可测。
在突厥士兵畏惧之时,又一队暗卫涌了上来,那个男人推百里婧入黑衣人中,出声道:“带她走!”
“不!我要和他一起走!”百里婧挣扎出来,固执地将司徒赫扶了起来。
那个男人抿着唇,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冲上前一把将司徒赫扛在了肩头,在百里婧的惊愕中拽着她的胳膊往前奔去,低沉的嗓音夹着嘲讽:“不走,那就一起死好了。”
突厥士兵越来越多,前路已然走不通,整个突厥大营一片惨叫厮杀声。那个男人忽地停下了脚步,将肩上扛的司徒赫放了下来,右手大力一带,将百里婧甩进了马厩内堆积的草垛里,动作粗鲁极了,看起来像在生气。
百里婧狼狈地撞在干草堆里,满身都是草屑,却一点都不疼,她顾不得摘掉头发上扎人的干草,望着男人道:“你是谁?”
男人身形高大,穿着突厥人的宽袍更觉得他伟岸无比,他一步一步走近她,在她身边坐下,转头望着她道:“你猜?”
他到底是来救她的,还是来玩她的?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工夫跟她开玩笑。
百里婧皱眉,伸手就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却在刚刚触及他的脸时被男人握住了手腕,男人接着猝不及防地吻住了她的唇。
一触即止。
百里婧没能躲开这个吻。
因为离得极近,借着远处的火光,百里婧瞧见男人的唇形,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它的美。这世上有一种好看,会让人连动作都迟疑了半分,何况这个男人只是露出一张嘴而已。
“刚见一面就动手动脚的,你爱上我了?”男人无耻地笑。
“彼此彼此!”百里婧反应过来,想要抽手却抽不回。
男人的笑容深了几分:“既然我们彼此深爱,不如出去之后我娶了你,好不好?”
百里婧被男人的无耻和转变话题之迅速折服,撇开脸道:“抱歉,我有夫君。”
男人将她左臂的衣服掀了上去,看着那颗守宫砂笑道:“你的夫君太没用,害你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休了他,跟了我吧。”
百里婧挣不脱,又说不过他,心下大怒,这个登徒浪子!她忍着怒意问:“我们认识么?”
男人勾起漂亮得过分的唇,避重就轻地答:“没有一个女人在见过我之后还能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