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任为典尉
秦东阳记得今天是父亲寿辰,虽不是整生日要大操大办,但亦是一件要小辈操持的喜事,他在腰间荷包里摸了摸,叹了口气,只剩下四十多枚铜钱,这无论如何不够。顶 点 X 23 U S
到了家门口的巷子口,秦东阳打算偷偷和妻子说,将妻子陪嫁来的金簪子拿去先当了,侯府用度开销大,光景不好,对牙将的俸禄加赏经常拖延,秦东阳已经被拖欠了两个月,如果再不发饷,他就打算辞职离府,找个色目商人当保镖也比在侯府赚的要多的多了。
只是从此一腔抱负就难圆梦了,他这样从侯府辞职出来的,就算有武举人身份,别的权贵家族也不会用他了,忠心不够,不管主家怎么对待,忍耐不住就是不够忠诚,这方面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有了这个打算,心头并不轻松,妻子嫁与他十余年,生下一儿一女,平时温柔贤淑,侍奉公婆十分孝顺,对他这个夫君更无话可说……记得自己曾经保证,一定要叫她跟着富贵,还会有夫人的诰命给她,现在不要说官身诰命,就连温饱也难了。自家住的房子逼仄拥挤,正房两间厢房两间,破坏不堪,却也无钱修葺,前些年为了习武花费了不少家资,现在还欠着不少债,真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怀着重重心事,秦东阳走到自家院墙前。
这是一幢老房子了,院墙都是碎砖砌起来的,内里外长满野草和青苔,前些天刚下了雨,看起来相当危险,似乎一推就倒。
进了院门秦东阳就闻到一阵肉菜香气,妻子正在灶间忙碌,似乎是在切鱼脍,还有一些海鱼之类的菜蔬放在灶台边上,堆的很高,锅中似是烧的肉,香气扑鼻而来。
秦东阳楞住了,记得早晨出门时妻子提醒他家中并无备菜,要他从外带回来,怎么一下子就有如此丰富的菜肴。
“官人回来了。”秦东阳妻子抬头抹了下汗水,见秦东阳站在门前发呆,嫣然一笑,说道:“家中来了客人,听说阿翁过寿,自去买了这些酒菜回来,我原说不敢收受,等官人回家来再说,客人却说是极熟的朋友……”
“哦,我去看看。”秦东阳心中纳闷,他在外交游时交过一些朋友,能告诉地址的都是知心好友,人数不多,而且多半家境贫寒,哪有能力不远千里的到福州来看自己。至于福州城中秦家是外来户,交往的多半是穷邻居,一时半会的还真想不到是谁这般出手大方。
几步到了堂房外,屋中人已经迎了出来。
漆纱冠,武服短袍,腰间挂障刀,个头很高,也很壮实,年龄十七八岁,脸上挂满了温和的笑容,看起来真挚而友好,令人见而心折。
“世子?”秦东阳一阵愕然,嘴巴张的老大,一时半会都难以从震惊的情绪中回复过来。
“不是世子是谁?”李仪从一旁踱步出来,微笑着道:“秦东阳,一向少见了。”
“李奉常?”秦东阳又征了征,不过他是武人,镇定下来也是极快,当下先向徐子先抱拳一礼,接着又向李仪一抱拳,说道:“世子和奉常不知有何要紧事情,竟身至寒舍?可惜寒舍窄陋,实在不是待客的地方……”
秦东阳对徐子先不是很了解,但也知道世子是个纨绔,虽然现在看来世子的精神气度都很不凡,但和李仪一起前来,谁知道是为了什么样的了不起的大事?要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世子和李奉常亲自来,岂能是普通的小事?
秦东阳惊疑不定,长揖而拜,口中道:“不知道世子前来,有何差遣,东阳才疏学浅,武艺稀松,怕是不能当世子的重任。”
秦东阳一上来的冷淡的拒绝也在徐子先的预料之内。
如果徐子先上门来拜访一回,秦东阳就纳头而拜,成为铁杆心腹,这怎么可能?
正常来说定然是这般反应,秦东阳的父母也是一样,知道徐子先的身份后立刻就变得冷淡起来,恨不得立刻送客。
秦东阳曾经是游侠儿,权贵们的伎俩秦家人都见识过,需要用人时就礼下于人,十分客气,一旦唆使这些尚武的人干下违法犯禁的勾当,就立刻反脸不认,最终倒霉的还是这些尚武耿直的豪杰。
徐子先和李仪相视一笑,李仪道:“果然是这样,世子所料不差。”
看了看眼前惊疑不定的秦东阳和其家人,李仪说道:“东阳兄,你多虑了。世子是想起先前老侯爷的遗愿,且侯府不能长时间无有人掌握牙将……今天我们去了侯府一次,不成体统,简直可恶。所以世子令我写了两份官状,俱都用了印,一份连印信一起给你,另一份送大都督府备案,那里也会到京师兵部和枢密院备案……今天之后,秦兄你就是我南安侯府的典尉,大魏的从七品武官!”
“什么?”饶是秦东阳猜测了诸多世子和李仪的来意,一时半会却也是没想到这两人来此居然是为着此事,一时之间其目瞪口呆,有难以置信之感。
毕竟此事秦东阳已经绝望,故南安侯看中他,世子对他却是毫无了解,就算要用典尉,世子多半也用自己欣赏的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此理。
徐子先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给秦东阳,笑道:“从今天起,秦兄就是我南安侯府的典尉。”
秦东阳的手微微颤抖着,委任官状是天青色的宣纸,用料十分考究,字迹也是漂亮清晰的馆阁体字迹,用词也是按朝廷规定的格式,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在官状上是写的秦东阳被任为南安侯府的任命书,并且有“身状”副件,也就是秦东阳的年龄,相貌,身高几尺几寸都有记录,同时还有籍贯和三代直系尊亲的记录……按朝廷规矩,典尉属从七品武官,可以追赐秦东阳三代祖先七品追谥和诰命,没有实际的利益,只是一种身份,此后秦家的人就是正式的官员眷属了。
“这……”秦东阳看到右下角的“南安侯府”四个字的印信时,终于相信徐子先并非在说笑,自己眨眼之间就成了正式的朝廷命官,虽然是从七品侯府征辟的武职官,但此后就有经历,官状,出身,一旦福州大都督府要出兵,自己很有可能奉命出征,在战场上博取军功,日后前途无量。
“自老侯爷去世后,在下就不曾再奢望能得到此位了。”秦东阳深吸口气,看看父母的脸色,还有妻子的眼神,心中一软,也是一痛。自幼习武,浪荡为业,不知道使父母失望多少次。后来被老侯爷赏识,许了典尉一职,父母妻子高兴的睡不着觉,父亲连续摆了几次酒,请了亲戚朋友宣告此事,那种自得和骄傲,令秦东阳也深感内疚,若不是自己放荡胡为,年轻时几乎败光了父亲辛苦积攒的家当,秦家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种窘迫的境地?
又想到老侯爷去世后,自己沦为普通牙将,亲友间把此事当笑话讲,父亲鬓角白发明显增多,且彻夜难眠,秦东阳经常在半夜听到父亲的徘徊脚步声和叹息声……
一念至此,简直痛入心扉,秦东阳眼角略有湿润,一脸郑重的向着徐子先抱拳行礼,躬身之后又起身道:“在下不妄言,确实是想得到典尉之职,世子若有差遣,只要不违国法,不失仁义,在下哪怕肝脑涂地亦会誓师效力,绝不推辞。”
徐子先微微一笑,秦东阳果然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不过徐子先并没有生气,秦东阳是一个性格谨慎,行事缜密的武人,并不是那种热血一涌什么也不管不顾的楞头青。这样也好,这是大将之才。
“放心吧,”徐子先抱拳还礼,笑道:“我也不是当年纨绔了,秦兄可以安顿一下家小,尽快到南安泽镇别院来上任。”
“在下谨遵世子之令。”
“不要称在下了。”徐子先开玩笑道:“称下官吧。”
“是……下官遵令。”
秦东阳送徐子先出门,看着徐子先骑马离开,他知道徐子先有用他之处,但他没有办法拒绝,典尉一职的诱惑实在太大,所以徐子先根本不担心他会拒绝,直接任命和在官状上用了正式印信。
“这是世子吗?”秦父看了秦东阳一眼,疑惑道:“与传言不符啊,落落大方,仪态出众,风度翩翩,和传闻中的赵王府的三王子,六王子反而相似一些。”
“是啊,世子似乎真的改变了。”秦东阳脸上是惊喜,惶恐,怀疑交杂的神情,半响过后,他才回过神来,对着家人们轻松一笑,说道:“七品典尉月俸极丰,从此我家可以轻松度日,父亲母亲,从此可以息劳了。”
秦父在帮色目人养马,母亲替人打扫庭院,二老一个月能赚不到两千钱,十分辛苦,秦东阳的妻子帮人缝纫浆洗衣物,一个月赚一千多钱。福州城七口之家,月生活费需要三千钱以上,秦东阳俸禄经常拖欠,所以生活相当窘迫困难。若有头疼脑热要看病,就需要借贷或典当。
“阿大终于真的出息了,只要世子不作奸犯科,一定要好生替他效力。”秦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两个妇人开始低头拭泪,只有两个孩童不知世间之事,在厨房偷肉吃,厨房传来窃窃的笑声……
秦东阳脸上露出笑容,抱拳道:“儿听父亲之命,一定好生替世子效力。”
第十七章 扬名
徐子先一天之内奔波百里,从府城回到别院时,饶是身强体壮,又正在青壮之年,也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的疲惫。顶 点 X 23 U S
他返回之时已经是天黑,李仪告了声罪直接就回去休息了,他比徐子先还要疲惫的多,毕竟已经是人近中年。
徐子先倒并不是很累,他没有到南安河边去散步,而是一径向南,穿过镇上的人家住宅,在幽静的小道上行走着,在狗吠声中穿过大片的菜田,然后越过高高的江堤,一路走到了闽江边上。
夜空之上月色很黯淡,现在是七月初,要等十几天后就是中元节了,别院已经在操办扎纸人纸马一类的东西,中元节时要去侯府的祖坟去祭祀先祖,其实小妹带着人大操大半,实在原因就是去祭祀亡故的父母。
说起来南安侯府的祠堂里也没几个神主,墓地规模很大,坟地只有几座,毕竟刚迁到福州几十年,时日尚短。
要说起来真正祭祖还是得去齐王府,徐子先的曾祖父就是文宗皇帝,到时候他会在齐王率领下,一起向京师遥拜,然后开王府奉先殿,然后从太祖皇帝的神主和遗相前开始祭祀。
这几年赵王得意,权势很大,但大宗正和大都督还是齐王,齐王才是福州宗室的首领。
徐子先对这些事没想太多,他只是看着不停流淌的闽江江水,感受着岁月无情与这种莫名的变迁,今天其实是后世徐子先的生日,往年这时候就算不在家里,后世的父母会打来电话,或是给他转一笔钱,叫他去好好吃一顿,要么给自己买衣服……
夜空下徐子先流了一会儿泪,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往别院里走回去。
算算时辰才不到九点,四周都是一片寂静,人们多半都入了梦香。
镇上是很繁花,店铺几百家,居民几千家,人口过两万人。但毕竟还是一个集镇,无法与府城相比,此时的福州城有一些地方还是会很热闹,但南安泽镇却是一片死寂了。
别院的门子也是庄丁来服役,此刻也睡了,徐子先没有把人叫醒,好在门是虚掩的,他推门进去,然后转身把门给顶上。
“世子回来了?”
有人打着灯笼在前院等着,阔大的前院传来风呼啸的声音,在这般死寂的夜里有点叫人感觉害怕。
眼前提灯笼的妇人就是秀娘,她似乎有点受了惊吓的模样,一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的更圆,看向徐子先的神色也是有些惊惶。
“是我。”徐子先原本心情郁郁不欢,这时倒是被这女子逗笑了。
转念一想,秀娘嫁过两次其实才不到十九,在后世才刚上大学,是自己学妹的年龄,那些小女孩看只蟑螂都要吓的吱哇鬼叫,眼前这个却在这样的时候提着灯笼来迎自己……徐子先内心一阵感动,说道:“你特意来迎我?”
秀娘垂下头,说道:“小姐等困了,先睡了,叫我等着世子,若世子肚子饿了,好准备些吃食。”
“哦,不必了……”徐子先倒不是很饿,一转念,说道:“你会做汤饼不会?”
秀娘犹豫着道:“做是做过,怕做不好。”
“过做就成,给我做碗汤饼。”
一男一女边说边往里走,情形似乎有些暧昧,秀娘也感觉到了,有意与徐子先拉开了一些距离。
越是这样,徐子先反而能欣赏到她窈窕挺拔的身姿,细细的纤腰和丰满圆润的臀部给人一种美的享受,正所谓,布衣荆钗,不能掩其美。
但徐子先没有做什么动作的打算,名份,秀娘本人的想法,现在复杂的局面,这些都阻止了他更进一步的想法和打算。
穿过二门,进了正堂院落时,秀娘将东侧厢房点了灯,那是惯常吃饭的地方,隔一间屋子就是厨房,秀娘取了白面,开始和水揉面。
看的出来秀娘确实不是很擅长做汤饼,汤饼也就是面条,纯粹的白面做的面条对普通人家也不是能常享受的美食,福建人也不太常吃面,米饭才是主食,而且穷苦人家也不能常吃精米精面,多半是糙米和杂粮面食掺着吃。
秀娘吃力的揉水和面,头发时不时的垂到脸上,过一会儿额角上有了汗珠,她用手背擦了一下汗……
徐子先没有说话,昏黄的灯光不停的晃动着,四周寂寂无声,只有年青秀丽的女子在灯下替自己揉面做面条,这个生日和此前二十多个生日过的完全不同,但他心底里感觉很高兴,他也不愿说话,凭白破坏了眼下平安喜乐的气氛。
秀娘终于将面揉好,取了刀切成切长的宽条,她切的很细心,尽管手艺生疏,徐子先还是感觉比自己做的强多了。
看到秀娘要去搬柴生火,徐子先止住了她,说道:“我去升火。”
他把稻草先塞到灶眼里,打着火镰引燃了稻草,然后放入木柴,火舌添着劈好的木块,然后引燃,炉膛里燃起了火,秀娘将一块猪油从瓮里挖出来,放在锅里,刺啦一声后,放入葱姜,再倒入储好的鸡汤,煮沸之后,将面条放入锅中。
一股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徐子先此前心事重重,不是很饿,此时食欲大开,肚子突然咕噜想了一声。
秀娘忍不住要笑,却又感觉不妥,只得抿了抿嘴,赶紧将脸转过去。
余火已经足够用,徐子先站起来,看到锅中面条翻滚,汤水雪白,赞道:“秀娘你这手艺,开个汤饼店都够了……嗯,你要开店,人家定然说你是汤饼西施。”
大魏的市井文化相当发达,秀娘也知道徐子先的夸赞是什么意思,福州府城里经常有什么烧饼西施之类的花边新闻,乡下也有报纸,秀娘识字,也看到过。
“世子过奖了。”秀娘没来由的很开心,但又下意识的禁止自己很开心,她道:“若世子没事,我就告退了。”
“我说错话了。”徐子先很喜欢现在这样,好象有个女朋友在陪自己过生日,他柔声道:“你在边上等着,一会把碗放着不收拾,明早李婶会说你。”
李婶是另外的一个仆妇,和所有的中年妇人一样,似乎没有妇人喜欢秀娘这样的改嫁媳妇,徐子先感觉妇人们就是在嫉妒,秀娘改嫁过还是这般年轻漂亮,而她们已经都丑陋不堪。
秀娘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当下默不出声的坐在一边。
鸡汤下的面条确实很香,而且手擀面比较有劲道,徐子先不喜欢吃方便面,也不爱吃挂面,他就喜欢吃宽一点的手擀面。
味道香,面条也不错,秀娘毕竟心灵手巧,虽然在别院是以打扫和洗衣为主,也很少有机会用白面做饭,但做出来的面条有模有样,很对徐子先的胃口。
他很想说一句,叫这女子不要回那个破败不堪的家,就留在这里,但徐子先对此事已经有了安排,他只能默默吃面,看着秀娘静静的坐在灯影下等着。
……
隔天徐子先睡的很香,一直到被徐名推醒为止。
徐子先一睁眼,看到小妹眼红红的站在床边不远处,手中拿着一摞报纸,似悲似喜的道:“阿兄,福州那边的报纸送来了。”
徐子先下意识的说道:“哦,又是周六了。”
自从太祖建国之后,对历法有了一些修改,以前中国纪年是天干地支,月份日子也是一样,后来太祖确定新历,一年十二月,就用数字,然后一月分三旬改为一月分四周,每周分七天。
官员们开始还不是太习惯,后来太祖将每周的第六天和七天当成官员休沐日,就是说,除了春节到元宵,还有天子的生日,中秋,清明等节日外,每月固定能休息八天。
这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政策,所有官员都相当高兴。
每周六时福州周报都会有新报纸,一般来说会在半夜往四周投递,偏远地方报社有印涮点,也不会太耽搁时间。
真正远的地方,只能是过一天甚至两三天后才看的到当期的报纸了。
这时徐子先才看到小妹两眼通红,他道:“怎么了?”
小妹将报纸递给他,说道:“阿兄,我一直以为你没心没肺的,现在才知道你有心思都是藏在心底。”
徐子先心中一动,跳下床来,打开周报一看,时政和社会还有商业各版都没有,不过小妹已经将文学版翻了过来,他定睛一看,果见自己写的《背影》就刊登在文学版上。
还有编者按……
徐子先当然不必看文章,扫了几眼编者按,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文字质朴无华,但蕴含深刻的情感,立意上乘,感情真挚,而且其实遣词造句都甚有讲究,非市井的白话可以相比……
大魏的公文其实已经改为白话了,也是改了有近二百年了。
当然是规范化的,去掉了口语的白话,而且词语相对真正的平民白话还是相对古朴典雅……但白话还是白话。
真正的文学之士当然瞧不起白话,民间的小说,评书,词话,都是用的白话,而且有很多俚俗粗鄙的话语,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这等东西是上不得台盘的。
徐子先的文章当然也是白话,他起初有些担心,害怕登不上文学版,有了这个编者按之后,他的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
事实上徐子先也是白担心,背影能成为名篇,其一字一句都有特有的韵味和感觉,非寻常人能作的出来,此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相当出彩的文章,周报的编辑只要眼不瞎,还是知道如何取舍的。
现在终于可以安心了,周报的发行量很大,徐子先会很快扬名,洗涮过往的不利形象,孝子形象会深入人心,并且会得到相当程度的认可……最少南安侯世子的文章写的还不错,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不学无术的样子。
至于为什么不抄大魏没有的著名诗词或文言文章,那也是相当明显,一个一直以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突然能妙笔生花,徐子先这是招人怀疑,引起争议,就算发行刊登,效果反而不如这篇朴实无华的白话文章来的好。
“没事了。”徐子先轻轻拍了几下小妹,说道:“很快要中元节了,想起父亲来了就写了这一篇。”
“我知道。”小妹眼红红的道:“前天晚上你还自己一个人去江边散步了,秀娘都和我说了,阿兄,以后不可如此了。”
小妹这是怕我想不开吗?不至如此啊……
徐子先内心中有一些惭愧,不管怎样,自己是有些玷污了小妹的纯真情感,也有些愧对父亲,拿亡父做由头给自己扬名,说起来还是很令徐子先惭愧的。
“没事了。”徐子先又拍拍小妹的头,笑着道:“我肚子可饿了,有什么吃的没?”
“我叫秀娘给你做。”小妹微微一笑,说道:“汤饼怎么样?”
“什么都行……”徐子先微笑着道:“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第十八章 轰动各方
“我与父亲不能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他的背影。www.uu234.net那年冬天……”
赵王府内,徐子文正在享用自己的早餐,他左手拿着周报,正翻看文学版,一见到徐子先的署名文章就再移不开眼睛,调羹都是半天没有动弹一下。
半响过后,徐子文才从震惊的情绪中挣扎出来,他神色复杂的轻声说道:“此篇文章一出,明达扬名矣。”
其身边是一个侍妾,刚刚也看过文章,徐子先扭头看了一眼,见这女子被感动的双目通红,显然是刚刚哭的十分厉害。
这个时代可是没有人写过这般感情真挚而浅显易懂的文章,这个侍妾是父亲亡故后被迫沦为妾侍,显然是有些感同身受。
“这个作者,你会有机会见到的。”徐子文微微一笑,从各种负面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潇洒一笑,说道:“此文确实有真情实感,我这九弟徐子先徐明达,想不到是个孝子。不过么,也就是如此了。”
“奴婢觉得文章可是写的真好……”妾侍大着胆子评价道:“让人一看就沉浸其中,可是真的好文章呢。”
“是么?”徐子文眯着眼又把文章读了一次,他是福州乃至大魏全境都出名的才子,拥有正经的举人身份,按说对一篇白话文章都不够格被他点评,可是再看了一次之后,徐子文不得不承认,文章架构合理,用词用句看似不经意,其实相当的讲究,这样才能营造出一种思念与伤痛并存,且有淡淡哀伤,又并不过度悲伤,营造出了一种淡然哀伤的情境,令人情不自禁的陷入了这种情境之中。
“我真的不知道,文章还能这么写……”徐子文叹息了一声,他的骄傲却是不愿他说出更多夸赞的话来了。
……
“明达了不起。”徐行伟和魏翼一起在一个早食摊子上吃汤饼,两人重新再读了一遍,均是觉得这文章无可挑剔。
魏翼笑着道:“此文一出,半月之内福建路俱知徐子先之名,一个月内,会有多家报纸转载此文,明达将名闻天下。”
徐行伟赞道:“本朝以孝治天下,明达这般的孝子,配这般的好文,想不扬名也难啊。”
“明达应该不是有意为之,此文也是他心中块垒所致。”
“上次去看他,眼底深处还是有郁郁不欢之色,看来是先南安侯离世后,明达境况不如意,也是郁结日久。”
“这般写出来也是好事,先人已经离世,我辈还是要戮力前行啊。”
两个好友对徐子先的成功是真心欢喜,不管怎样,徐子先这篇文章一出来,其一向不利的形象就会发生颠覆性的扭转,此此不仅不会有人攻击他没有文采,最重要的就是给人一种孝顺的形象,本朝以孝为第一,只要是大孝子,便是品德高尚,而品德高尚的人,理应得到更多的尊重,获得更大的好处。
可能在短时间内这种巨大的声望不会变现,但时间越久就越会发酵,会越来越醇厚,反馈给徐子先的好处,也就会越来越大。
……
徐公达和陈敬辅却是在一家酒楼里用早饭,他们昨夜一起在妓院里追欢买笑,胡闹了半夜,早晨醒晚了就索性不急着回家,到酒楼中叫了不少早点,慢慢享用。
天光大好,气温也下降了不少,两人都是贵人公子哥儿,也无甚公事在身,只管享受便是。
对这两个公子哥儿来说,这般的事情也太寻常,酒楼里早晨人也不多,他们也没有去找雅间,只是不停的打着呵欠,黑着眼圈等着店家不停的将吃食端上来。
酒楼里都有报纸供客人消闲解闷用,徐公达和陈敬辅都是各取了一份来看。
徐公达还笑道:“上次雅集的文章诗词,这一次应该登出来了。”
陈敬辅恭维道:“致中兄上次写的诗实在精妙,犹记得:雨后荷花承恩露,满城春色映朝阳。这两句,犹为出彩。”
“哈哈,偶得,偶得。”
徐公达面露得意之色,这两句可是他花两个银饼子买来的,原作者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但诗人么,却也是穷人,两个银饼子就将这两句妙句给卖了。
其实对徐公达这种还没有当家作主,只在府里拿月钱的侯府世子来说,这两个银饼子得来也是不容易。
但雅集的好处是相当明显的,登上报纸,福建路的各家报纸会转登,一下子整个福建路都会知名。
如果诗真的好,还会被浙江北路,江南西路,江南东路,乃至河北,河东,湖广,各路和京师,江陵等地的报纸都会转登,一下子就能暴得大名。
对一个勋贵子弟来说,做官辛辛苦苦做事,或是当武官去上阵打仗都不是最合适的道路。最合适的就是显姓扬名,然后慢慢凭着清流名气进入高层权力圈子,最终获得实际的利益。
“这篇文章写的真好。”
“唉,我都想起我父亲了,走了四年了。”
“不知道是谁写的?”
“南安侯府世子徐子先,这人是个孝子啊,看来宗室里头也不全是纨绔子弟。”
“不是说赵王府的徐子文是才子?”
“那个才子咱不晓得,我就觉得这个徐子先是真的大才子,能写出这般文章来的,他不是,谁是?”
“我来读一段你们听听啊:我说,父亲,你走吧。他望远方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桔子,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真是催人泪下!”
徐公达和陈敬辅正打算看报,四周却是传来嘈杂的议论声,还有读报声。
不远处有个客人正在读周报上的文章,这是个中年男子,可能是勾动了他的情怀,这个客人眼圈发红,声音微抖,显是投入了极为深层次的回忆和情感激荡之中。
不远处还有另几个客人也在读报,而且显然是在看同一篇文章,众人异口同声,摇头晃脑,感情都是十分的投入。
这是相当罕见的情形,或者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周报的文学版每周选登都是以府城各大雅集为主,同时也有一些出名的诗家词家会把作品主动投递到报社,周报会选择性的刊登。
每隔几期,或是十几期都会有出色的文章和诗词产生,会有一些轰动性,但对相当多的读者来说,他们更关注的是商业版和民生版块,对文学版有兴趣的人还是要肚子里有几两墨水才行。
所谓的文学版的轰动,当然是在官员,士绅,还有名士的圈子里轰动,对普通百姓来说,也就是听个热闹,知道哪个才子又写了什么好诗,感叹几声,也就抛开了没这事了。
能使一间酒楼的大堂俱是看文章的人,而且看的是文学版……徐公达和陈敬辅先是听到读报的声音,再看到四周的情形,一时间都是呆住了。
两人不再废话,赶紧打开文学版去看,不看文章,先看署名作者,待看到南安侯府世子徐子先的名字时,两人先是将眼一瞪,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操!”陈敬辅先骂道:“徐子先也能登文字版,老子见鬼了?”
徐公达没有出声,只是神情变得异常的阴郁。
他这一次参加赵王府雅集,再登上新诗,从买诗到运作刊登,花费可是不小,不仅把自己攒的私房钱用了个精光,还找人借了不少。
为了扬名,一切花销还是值得的。
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本期文学版最出色的肯定是他的新诗,几位世家叔伯肯定会关注,然后在父亲面前夸赞,接着在各种侯府的聚会上,他会被叫出来参加宴席,接受长辈和文官们的夸赞。
信昌侯府世子文采风流,能文擅诗的名声,定然会在福州府城传扬开来。
徐公达倒是没有想过他的诗文能够传扬天下,能在福州府扬名就足够了,但现在看起来是一切都全完了。
所有人都在关注徐子先的文章,这酒楼里多半的人都在探讨或朗读徐子先的文章,还有不少人看的眼圈发红,可想而知,只要打开周报文学版的都会关注什么,所有人哪怕是对看报不感兴趣的,在这股风潮之下也是会关注一下,免得众人聊天时没有了话题,这就是一种明显的效应,也就是所有人在报纸发文章希望出现的情形。
“完了,全完了。”徐公达颓然放下报纸,他很想骂人,却是不知道骂什么是好。
看了之后就明白,徐子先的文章写的确实是好,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而且徐子先是纪念自己的先父,细节栩栩如生,根本不可能栽赃其是抄袭。
“操!”陈敬辅过了一阵突然骂道:“致中兄,我们被那徐子先给耍了。”
“怎么了?”
“看他文章里写的没有,他爹给他买桔子,上次雅集,他不是专门叫魏燕客给咱们带桔子,点名叫咱们吃?”
“原来如此!”徐公达闻言大怒!
“大家明明是同辈兄弟,他却想当咱们的父亲。”陈敬辅压制不住怒气,忍不住拍桌打板的痛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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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多更一章,大明结束了,心里怅然若失,到这里多更一章。
第十九章 齐王
“近几年,父亲东奔西走,家中境况却一年不如一年。www.uu234.net他少年求仕,独立支撑,做了很多大事。哪知老境却是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己。情郁于中,却不能发之于外……”
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男子端坐在书房之中,看着早晨送过来的周报。书房典雅大气,处处透露着主人相当不俗的审美观和高雅的情操,种种字画安排的井井有条,书桌上的各种摆设也是相当整洁干净,主人面前摊着几张宣纸,似乎是在早晨刚练完字,毛笔架在山字形的笔架上,墨迹未干。
另一侧则是摆放着成摞的公文,红色和白色的封套显示出公文的不同的重要等级。在公文旁边则是墨水和鹅毛管制成的硬笔,闲暇写字用毛笔,正式的书信,公文用硬笔,这已经是大魏高层的共识。
毛笔字漂亮,馆阁体字更是文武进士考试的一部份,字迹能显示出一个人最基本的操守和能力。如果连潜心练字都做不到,如何叫人相信他有能力安邦定国?
以毛笔取士之后,主要就是硬笔办公,毛笔字写十来个字,硬笔已经快写完一份简短的公文了,这就是差别。
周报被摊开放在桌上,一版一版的翻开,边上用镇纸压着,显示着主人的有条不紊和冷静从容。
但就算这样性格的人也是被徐子先的这一篇文章所打动,情不自禁的吟读出声。
书房内外俱有人在,一时间都忍不住微微点头……显然不少人都看过这一篇文章了。
有位客人身份贵重,忍不住说道:“大都督也在看这篇文章?写的真是不错,南安侯世子徐子先,我此前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其父是在歧州兵败之后郁郁而终,看来,临终之前,老南安侯郁结于心,委实难过。”
大都督,也就是齐王徐应星,其祖上在开国时曾剿灭西南夷叛乱,斩首五万铸成京观,国初诸王立功者中的佼佼者。
因有大功于国,特许承袭五世,后在第四世齐王时又曾经鼓励福州百姓士气,亲领护卫至军中以统制官身份率部迎击来袭的倭寇,当时官兵屡战屡败,水师尽失,福建路可能全部不保,震动整个东南。
而那一代齐王率部先驱,稳定大军阵脚反败为胜,福州因此保住,给了朝廷征调大军进剿的缓冲时间。
因再立大功,齐王又再得袭五世,到徐应星之后,还能袭爵两次,然后转为国公,再转国侯。
如齐王这样的王爵世家,本朝不过寥寥几家,又是福建路大都督府大都督,名义上福建各军州的驻军均归大都督府管辖,其实各人都是知道,这般机构就是为了亲贵们脸上好看,并没有真正实权,驻军分两部份,少量的精锐驻军是归枢密院训练和管理,打仗也是枢密院调度兵力。
而平时的后勤管理,兵员的征集招募,还有退役的安置,包括军官的升迁晋级,都是兵部的职权。
地方官员也有兼理军政的,比如安抚使又称为帅臣,福建路的本土的驻军就归其管辖,小规模的战事由安抚使自行决断和指挥,只有涉及禁军的大战,需要大都督府向兵部禀报,再奏上两府,由政事堂决断,枢密院负责具体的军务执行。
大都督府真正的职权,就是对本土士兵进行集训,同时监督各级军官的军务,和地方官府协调后勤诸事,也就是这些事了。
就算如此,齐王原本仍是福州城中较有权势的亲王,直到赵王迁至福州,就任副都督之后,局面方大有改变。
“南安侯之事,错踪复杂。”齐王徐应星缓缓道:“其罪难解,其情可悯。”
“然也。”适才说话的客人一脸恭谨的道:“大都督所言极是。”
徐应宾战败之事,原因确实相当复杂,而且齐王也不好当众说什么,又看了看桌案上的周报,齐王道:“徐子先,也是我的侄辈,听人说起过南安侯府贫寒的很,看到他的文章,我心中侧然不安。”
说了一句,齐王转头对自己府中的长史道:“一会拿我的手谕,去帐房支一百贯,派人送到南安侯府别院,交给徐子先。”
“是,王爷。”长史躬身答应着,齐王府自是不如赵王府豪奢,但世代王爵积累,一百贯是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对齐王府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我一会写封信,你带给子先。”齐王肃然道:“他有出息,我少不得要点拨他一下,要好生爱惜自己个,将来好为国效力。你去看看,我听人说他在别院很不错,具体怎样,不要饰功讳过,替我好生看一看!”
“是,王爷。”长史再次抱拳,十分恭谨的答应下来。
……
府城的热闹,周报带来的轰动,包括齐王,赵王,还有福州府城那些大人物们投来的对南安侯府别院的关注,这些李诚父子是一概不知。
他们在这几天就是奔波忙碌一件事,事情办妥了之后,父子二人都是一脸的得意。
李福是年轻后生,一想到秀娘要落在自己手掌心就兴奋的不得了,秀娘的窈窕身姿,那美丽白净的脸庞,还有那种冷艳难犯的傲气,都成了他兴奋的理由。
由于太过兴奋,李福不得不转移了思维,想了一想,他对李诚道:“阿爹,咱们怎么把秀娘弄回去?她那半死男人收了钱,秀娘已经是咱家的人了。”
李福说了一句,又是一脸兴奋的道:“秀娘的役期也要满了,今晚上我趁着天黑把她塞麻袋里头,用骡子一路赶回咱们甲字庄的家里去。”
“你他娘的有点出息。”李诚冷着脸喝斥了一脸淫、荡样的儿子,不过老头子也是一腔火热,只是年龄大了,却是思虑的事情要多些。
“你到甲字庄,把李勇,李彬,李佑,李贵他们都叫上,再到乙字庄,丙字庄,己字庄……就说你纳妾,到别院迎亲,叫他们来参参热闹,壮个声势……别话不要多说,赶紧走,在午前把人都带过来!”
“阿爹,动静是不是弄大了?”
“大个卵子。”李诚眼中寒芒一闪,说道:“你懂个屁,赶紧照我的吩咐去办。”
李福知道父亲脸色转阴时,最好是照他的说法去办,否则后果难料。
在附近几十个庄子上,几千户人家都知道李诚。这是个精明人,也是个厉害人,不要说一般的庄户人,就算那些管庄的庄头,住在镇上和庄上的吏人和大魏的军人,还有那些地痞无赖们,那些有身家的生意人,或是跑江湖卖解的汉子,那些小商人,小地主,或是什么十里八方闻名的厉害角色,这些人都是知道李诚,也深知他的手腕狠辣,不宜去招惹。
只有秀才相公,举人老爷,还有真正衙门里得势的人,带兵的军官,这个层次的人反而是不怎么知道有李诚这个人,就算知道他这个人的也是将他当成普通的庄官庄提管,一个破落侯爵官庄的管事人。
那些上层的人不会真的关注他,李诚的身份地位,在真正的权力圈里不值一提。不要说一个没品级的侯府官庄提管,就算是七品的典尉,奉常,在真正的权力圈里也什么都不是。宗室勋贵的府邸里的这些官员在大魏的政治生态圈里也是最弱的一环,没有多少实权,只有最没前途的文武官员才会到没实权的宗室府邸里当官,实在太没有前途了。
李诚就象是阴沟里的老鼠,阳光照不进来,他利用手腕,心机,还有狠辣歹毒的心肠慢慢经营自己的力量,在他的族兄弟李石头投了歧山盗,并且成了头目之后,李诚找到了更强有力的靠山,经营起地下人脉来更加顺心如意,最近这几年来,李诚和甲字庄李家在附近方圆几十里已经无人敢于招惹,李诚不仅掌握了侯府的六个官庄,其实附近的一些庄子,包括南安泽镇上的一些商铺都与其合作,毕竟其掌握着歧山盗的走私路线。
长期的为所欲为,唯我独尊使得李诚谦卑的外表之外是隐藏的暴戾和残忍,徐子先到别院之后,李诚只能收起爪牙潜伏隐忍,到了现在,由于世子对自己的威胁越来越大,他已经有点按捺不住自己了。
报复,只有彻底的报复,将世子心爱的女子从其身边名正言顺的抢走,哪怕是大魏律法也不站在世子一边时,李诚很想看看世子的脸色到底如何,将会是何等的难堪,那将会使他快意非常,哪怕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
李诚现在并不怕世子免了自己提管勾当官庄一职,现在被免正好是名正言顺的脱身。凭他掌握的地下权力,李诚还是能继续勾结,把持免役和隐户等诸事,各个庄的庄头都不敢不服,哪怕是继任者也得看他的眼色行事,正好还能将此前的事洗白,再好不过。
怀着打压世子的快意,凌辱强权者的幻想,李诚的脸色变幻不定,以前的他是一个面色焦黄,身形矮瘦的小老头儿,在这时却是昂着挺胸,似乎无上权力握在手中,江山被其踏在脚下。
第二十章 牙将事
“世子,门上又有几个慕名而来的生员,都是附近镇上的秀才相公,按此前世子的规矩,都是被我们劝回去了。”
李仪临时担任侯府的宾客,孔和是他的助手,两人一个是举人,一个是吏员,正好应付纷至沓来的各方宾客。
这等事其实各个府邸都有专门的人来做,在秀才或举人里挑一个擅长言谈,喜欢结交朋友,豪爽大气,擅饮擅谑的人才来做宾客,一样是朝廷的官爵,侯府的宾客专门就是做迎来送往的事,当然从朝廷的文册上来说,其是迎奉朝廷使节,代王侯至京师参拜祖庙,至户部上计一年侯府收入等等诸事。
由于侯府三年一朝觐,在时间未到之前,徐子先还不必着急,但在三年时间一至,徐子先就必须得任命宾客,令其代表侯府至京师朝觐。
李仪与孔和都是满头大汗,这几天侯府的客人超过往常的百倍以上,徐子先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也没有这三天的宾客十分之一多。
附近的官吏,举人,秀才们,凡是够资格到别院来拜会的几乎都来了。
徐子先是一律不见,推托心情不佳,不想以纪念亡父的文章与众人讨论。
拒客原本是不礼貌的行为,徐子先这样的做法反而又引发了交口称赞……其实对徐子先来说,这种玩法在后世太常见了,炒作一波,再低调一波,然后待人们的心理上接受了其地位之后,再从容出山收获胜利果实。
这种低调相当有必要,特别是他以纪念亡父的名义写的文章,要是得意洋洋出来大肆接见宾客,趁机扬名,定然会被人诟病,会有人拿这事做文章,没准来求见的宾客中,就有处心积虑跑来找麻烦的人存在。
“麻烦李公和孔先生了。”徐子先拱手致谢,两个部下一一答礼。
在徐子先面前只有一位不寻常的客人,来自齐王府的刘长史。
从昨日奉命送了一百贯钱过来,刘长史借口旅途疲惫,留在别院住了一天。
徐子先也是不以为意,继续打熬身体,练箭,写字,看书。
他知道刘长史必定会询问很多人,所以徐子先也不会刻意的去表现,一切如常。
在前世也有过这一回事,刘长史奉命来看徐子先,但当时的徐子先郁郁不欢,过着十分颓废的生活,最终齐王府送了几十贯钱来,此后就没有了下文。
后来徐子先才知道,齐王徐应星与其父南安侯徐应宾是至交好友,如果徐子先稍微有点上进的样子,齐王都会照顾他,以齐王的权力,对徐子先稍加提携,徐子先也不会到死都没有丝毫权力在手。
这一次徐子先当然改变此前的结果,但他并不打算拿任何事影响刘长史,一切如常,尽人事,听天命。
“世子。”典尉秦东阳匆匆走进内院,抱拳道:“金抱一在镇子东南看到了李诚父子,李福似乎是到别的庄子上去了,李诚则往镇上而来。”
徐子先点了点头,说道:“其发动的时机到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世子。”李仪神色凝重的道:“推翻李诚不难,怕的是下来其狗急跳墙。”
“再调几个牙将过来。”秦东阳也道:“人手还是不足,如果是从各庄抽调庄丁过来,怕其中有李诚的人,那样反而是引狼入室,不如不用。”
“我有个想法。”徐子先道:“闽江南侧,聚集了最少几千人的漳州流民。他们流散在百里方圆内,听说泉州,建州,俱有流民,十年前的时候,流民更多,达数万人之多。”
“没错。”李仪道:“世子说的不错,当初海上五盗攻破漳州,这是一次大难,城中军民死伤过万人。后来朝廷大军至,五大盗在撤离前焚烧城池与集镇,大量百姓逃难,最少有十余万人分散逃到邵武军,建州,福州,和泉州。”
孔和也道:“近年来漳州又恢复了大半元气,商旅重至,流民也慢慢回乡。但总是有不少人贫病无法回乡,原本这事应该官府来做,帮着回乡的路费,还有安家的费用,耕牛种子钱给一下,一家也不要多,十贯钱就足够了,流民一千多户,一万多贯钱,算得什么?各衙门都在扯皮,谁也不将流民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
孔和果然在衙门里不好相处,提起公务来就是气的不行,有点儿老愤青的感觉,怪不得被排挤出来了。
徐子先微微一笑,说道:“官府的事咱们暂时计较不得,也帮不了太多。但现在侯府里粮食足够,流民多半饥寒交迫,我们找一些十五六岁的孩子进府来,栽培几年,怕不都是合格的牙将,还信的着,靠的住,比在外头花钱招募的要可靠的多。侯府要建成一都人数的牙将,招募要一些,但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
栽培少年,当成自家的子弟作养,忠心上,能力上,都是信的着,靠的住,确实是比外来的要可信的多。
这般的做法,当然惠而不费,比花钱雇佣现成的豪杰武士要省很多。
一个少年给五贯安家费就足够了,本朝不准买断死契,也就是不准养奴婢,但最长可签五年奴仆的长约,招募五十个少年要不了三百贯钱,而要是请身手不错的豪杰壮十,一人最少五十贯,还最多效一年,忠心也不能保证。
“世子这法子大妙。”李仪第一个表示赞同,说道:“府中粮食是足够的,年底下时不少隐户交不上进奉钱,允他们交粮食,腌肉,鱼,粮食,都还有不少,多几十张嘴也够吃好一阵子了。”
“武器也有。”身为典尉,秦东阳早就查过武库,当下一拍拳,笑道:“练力气的大弓十柄,步战硬弓五十,角弓三十,盾牌三十,长?三十,铁矛三十,障刀三十,横刀十,仪刀十。尚有箭矢十来万支,角,筋,弦堆了一墙角,我没细数。”
“就怕难以为续。”众人都有点兴奋,孔和却泼冷水道:“粮食和肉总有吃完的一天,一下子多几十张嘴,往后去定要买粮买肉。练武的人不吃肉是没力气的,总得吃饱吃好。武器会有消耗,得打新的,价格却不便宜,还有就算招募仆役少年,练兵可是苦活,比当仆役累的多,没有月赐赏钱,怕是撑不了太久。我有好友是在齐王府当司帐人吏,齐王府也没有满编一指挥,但有三百兵,多是齐王多年带出来的劲兵悍卒!这三百牙将,轮班住齐王府,每人每月五贯月钱,年底加赏三四贯钱,另外轮值时吃住在府里,一个月最少用钱一千二百到一千五,三百人光是吃就要花几百贯,加上铠甲,兵器,箭矢的损失,齐王养这三百兵,那是要花几万贯一年!”
李仪和秦东阳都是脸色一变……这世道是真的找不出来比养兵更花钱的事了。
朝廷一年岁入一亿六千万贯,养了一百二十万兵,一年消耗掉财赋收入的七成还多,剩下的三成用来养皇室,文武百官,到了赈济百姓,公务开支,比如驿站,河工,道路,桥梁,赈济,常平等开销时,朝廷已经难以为续。
所以这几年国用日渐窘迫,朝廷捉襟见肘,而百姓压力也一天大过一天,就是福建路这里,也是对朝廷有相当大的不满。
李仪皱眉道:“咱们南安侯府不能和齐王府比,齐王府有实食封官庄和私庄一百六十多个,户一万一千余,力役,隐户,光这些一年收入就有十几万贯。还有大量店铺,钱庄,还有几条海船出海,二百年积攒下来的家私也是不少……况且齐王养的兵,不受忌讳,因为这些牙将多半年过四十甚至五十,都是跟随齐王多年,年迈有伤的老兵,齐王不忍弃之,朝廷也知齐王苦衷……”
众人面面相觑,朝廷知不知道苦衷是无所谓,问题是侯府要养肯定是要养精兵,从徐子先的态度里众人都能看的出来,这位世子是要想将来大有展布的人,待中了武进士之后,朝廷会授给实职,到时候不管是回福建还是去别处,一都牙将就是世子在军中的根基所在,也是建功立业的最大助力。
很多为武官的宗室都是这样做的,以牙将为左右臂,建功立业,以图袭爵时朝廷念着宗室有功于国,允许多承袭一两世或三世。
对宗室侯、公,王来说,这就是他们为官的最大动力。
只有南安侯府这种穷疯了的宗室,才会想着当官的那点俸禄,这真是说来惭愧,不说也罢。
孔和看看众人,说道:“就以五十少年加现有的十余牙将,六十来人,每月五贯钱……”
徐子先以手捂面,说道:“孔玄平你不必再算了,我会想办法……”
众人都是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世子,一般的侯府世家,钱多了没有,十来万贯家产总归是要有的。
最不济也得有几万贯钱藏着,还有一些器物古董一类的财产放在家里保值。
南安侯府就有趣了,除了御赐物,几乎是象水洗过一样,想变卖家产当个不肖子孙都没有机会,祖宗自己就先不肖了。
怪不得首代南安侯身为皇子,连个国公也没有捞着,直接被撵出京师贬放福州,也没有获得多少财富,官庄都才赐了六个,一年才一千多贯的收入,对一个宗室侯爵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羞辱。
“总会有办法。”徐子先倒是没有太多沮丧之意,笑着道:“我既然想的是叫南安侯府大放光彩,就不能叫眼前的这点事给难住。招募人手,加以训练,这事不能再拖下去。秦典尉,这事就交给你了。”
第二十一章 逼迫
听了徐子先的话,秦东阳郑重一抱拳,说道:“是,世子。m.www.uu234.net”
其眼中熠熠生辉。
身为一个武道高手,秦东阳在这一刻也是气质尽显,腰背挺直,不怒自威,两眼有若怒目,令人不敢与之对视,而从手臂和全身的动作来看,也是有若一体,毫无瑕疵破绽。
徐子先已经向秦东阳讨教过武学,不过对方委婉的告诉他,徐子先尚未入武道之门。
但目前的练法并没有错误,只有锻体,不断的用正确的方法锻体,犹如一块有杂质的生铁,只能不断的锻打,将杂质全部打出来,等锻打出真正的铁块来,那时才谈的上更进一步。
徐子先才练了几个月,虽然天赋不错,毅力超常,但想入门,还早的很。
“孔先生,”徐子先看向孔和,说道:“立契,给募来的少年安家费,这些繁杂的事就交给先生了。”
“区区小事。”孔和一抱拳,脸上有些无奈,显然是不知道徐子先要怎么弄到这么大笔的钱,就算两三个月,开销都得过千贯,现在侯府最大的一笔财富居然是齐王送来的一百贯钱,没有这笔钱,连启动资金都不够数。
“还有……”
徐子先正欲再交代几句,守在大门外的吴畏三匆匆赶进来,抱拳道:“李诚父子和大批庄民都到别院门口了。”
“哦,总算来了。”徐子先冷笑一声,说道:“侯府养的好臣属,居然打的是当众落我脸面的主意。”
李仪默不出声,显然是感觉有些惭愧。
徐应宾出任歧州防御使时,李仪在军前为录事参军,府中的事他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后来徐应宾死,李仪心灰意冷,更没有怎么用心料理侯府的事。
若是早发觉不对,就算没有办法铲除李诚,好歹也要加以限制,现在弄到主仆不分,堂堂侯府世子要被家奴压迫的地步,李仪感觉自己罪责不轻。
“罢了。”徐子先感觉李仪要上前来请罪,他现在就这么几个可用的人手,李仪没脸也是他徐子先没脸。
徐子先带头出二门,往外院行去。
外院极为宽广,三间五架的大门进来就是极为阔大的院落,四周有角楼,院子两侧都有放着兵器的架子。
这个别院原本就是侯府建了用来打猎用的,当年这一片可没有集镇,色目商人也不打这里过,而是直接过闽江往福州府城。
自从有了侯府别院,慢慢形成集镇,从闽江南边和北边,还有西北方向建州过来的商人,俱是在这里歇脚。
此地原本就是军州交界之所,当年很是荒凉,随着海贸开展,工商兴旺,加上有侯府别院,安全上有保障,慢慢发展起来,到现在镇上光是客栈酒楼就好几十家,一般的大镇可没有这么多。
外院已经是人声鼎沸,不少人都簇拥着李诚父子在说话,脸上都是布满笑容,种种讨好之态相当明显。
由于太吵,很多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徐子先这个世子已经出来了。
李诚叫来的有十来个庄头和管事的人,还有镇上一些有头有脸的商行的东主们,都是附近官庄和镇上的头面人物,加上几十个从甲字庄带来的汉子,临时雇来的轿班和吹鼓手,过百人都站在外院说笑谈天,挤倒不是很挤,可却是相当的吵闹。
徐子先站在二门阶上,也不说话,只是冷眼看着。
过了一会,似乎有人看到了徐子先等人,住了嘴,过来拱手问好。
更多的人也是一样,不少人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徐子先,整个院落慢慢安静下来。
“在下见过世子。”
李诚也见到了徐子先,敛了笑容,慢慢走过来见礼。
眼下的场面就出自李诚的安排,他原本心气很高,要看着徐子先当面出丑……按李诚的设想,徐子先对秀娘极为喜欢,他要当面把那女子带走,徐子先定是不依,大吵大闹,自己将秀娘强行带走,这就是当面落了徐子先的脸面,堂堂世子,对着家仆下属保不住自己喜欢的女人,这一记耳光甩的响亮,给了徐子先一记下马威,也是叫所有人都瞧瞧,他李诚的实力如何,在南安泽镇,最好不要有人跳出来自找难看。
李诚故意敛了笑容,摆出一些桀骜不驯的嘴脸出来,显然是对徐子先这个家主,并没有几分尊重。
徐子先却并没有发火,也没有难堪,只是淡淡的一抬手,对眼前的半老家仆说道:“李提管免礼,今天怎么带这么多人到别院来,你替侯府效力三十年,怎么今天一点儿规矩也不懂了呢?”
徐子先神色淡然,语气也是冰冷淡漠,离的近的人,都是感觉到了眼前世子气息不对。
并不愤怒,也不激动,从容不迫,但平淡中有明显的怒气,责问之时,在一旁的不相关的人,却都是感觉到了害怕。
闻讯赶过来的小妹等人站在徐子先身后,看到徐子先的样子,小妹妙目圆睁,有委实难以相信的感觉。
什么时候,自己的兄长居然能摆出这般上位者的气息来了?
李诚的心也是猛地一沉,徐子先大喊大叫,自己只管不紧不慢的解释,然后从容不迫的将人带走,狠狠落一下家主的面子。
并不是李诚有多恨徐子先,而是他感觉到了威胁!
就象是行走在荒郊野外的人,要哼歌给自己壮胆,而李诚最近的感觉就是被猎人盯住的野兽,情不自禁的就想要挣扎。
徐子先的努力,对官庄的关注,慢慢聚集的人手,种种形迹相当的明显,世子对官庄的事已经极为关注,很有可能在近期就会有所动作。
在世子发作之前,先打一记闷棍下来,世子恼怒削职,李诚正好脱身,一举两得!
徐子先的淡然和从容不迫,还有极具威压的谴责,都使得李诚大为慌乱。
到了这种地步,李诚若有所悟,自己一直以来春风得意的手段和作法,在眼前这种身份远高于自己的大人物面前,只要对方阵脚不乱,自己就是跳梁小丑?
徐子先冷冷看着眼前的小人,此时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五短身材似乎都要飞起来一样,现在却是有些不自信,眼神闪烁,左右躲闪……
李诚心思慌乱,但世子的问话却不能不答,当下只得有些狼狈的道:“是小儿李福来迎纳府中的仆妇秀娘,所以大伙儿来凑凑热闹……”
“这就更可笑了。”徐子先道:“庄上的庄头要来拜我,自是要到门房递帖子,看我有没有空见。集镇上的诸位算是邻居,来拜访我自也欢迎。可是哪有提管要办喜事,自顾自的就带着人进府来的道理?侯府别院自有规矩,李提管,你说是不是?”
李诚汗如雨下,他只管按着想法带人进来看徐子先丢脸,却是把这一层给忘了。
说好听点这就是不守规矩,难听点就是以下犯上,徐子先追究下来,免他的职位没有人能说什么不是。
李诚一时不能答话,徐子先将目光看向守门的王胡子,此人就是李诚的同党,徐子先瞟了一眼,转头对李仪道:“门房失职,奉常以为如何?”
李仪言简意赅的道:“若是签了契的仆役,开革。若是力役,撵回去,日后不准再充役,只能交钱,或是请人代役。”
徐子先淡然道:“那就这么办吧。”
三言两语间,门房王胡子就被开发掉了,看他一副哭丧脸的神色,显然这个职位还是有一些叫他舍不得。
徐子先倒不怎觉得快意,不管前世今生,一个门房保安还真是上不得台盘。
他又看向李诚,问道:“你说替李福来纳秀娘?”
李诚腰板略微挺直了一下,说道:“是,李福无子,老仆我心急的很,秀娘长相不坏,知根知底,所以作主替我儿李福纳回家,老仆知道……”
“等一会。”徐子先打断了李诚的话,不给对方继续发挥的机会。
李诚噎了一下,整张老脸都涨红了。
尽管李诚把眼前的事筹划很久,但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筹划就是笑话,现在为止他一直被徐子先牵着鼻子走。
转念一想,李诚也渐渐明白了一些。
徐子先站的是上位,是大势,身边还有朝廷命官身份的奉常李仪,典尉秦东阳。
若自己有公然不敬之处,被当场打死也不算有违朝廷律法。
“秀娘,你来。”徐子先对身后招了一下手,满脸苍白的秀娘慢慢走了过来。
徐子先温和一笑,说道:“你愿给李福当妾吗?”
秀娘尚未答话,一旁李福猛一下跳过来,一把抓住秀娘胳膊,满脸堆笑的道:“秀娘妹子,跟俺走吧,俺家境殷实,不会亏了你。”
“不!”秀娘一把甩脱了李福,大声道:“绝不愿,死都不愿。”
李福神色难看,尽管知道秀娘看不中自己,被当面这么一弄,脸上还是十分的不光彩,感受很差。
男子大约都是这样,哪怕是李福这样的人也会幻想有女子倾心自己,结果被当面峻拒,实在有些脸面无光。
第二十二章 歧山盗
李诚在一旁骂道:“蠢货,拉住了她。www.uu234.net”
李福省悟,赶紧又上前一步,将秀娘紧紧拽住。
“秀娘,”李诚上前两步,面色狰狞,说道:“这事可由不得你,我李诚做事不是没谱的人,你家男人已经写了契书,将你卖与我们了。”
“我是妻,不是妾。”秀娘急道:“他凭什么卖我?”
“休书加契书,你爹也按了手印,够了没?”李诚一摆手,对李福道:“赶紧拉她上轿子!”
到现在这种时候,李诚已经没心思纠缠下去了,虽然没有完成目标,但事后放出风声伤徐子先的脸面,也一样有效。
此时秀娘猛然挣脱了李福的挟缠,空出手来自头发中拔出一根银簪,放在自己脖颈间,秀丽的脸庞上满是决绝之色,手腕一振,就要用力刺进去。
若是银簪刺实了,必定划破动脉,神仙难救,连徐子先也没想到,这个一直替自己洗衣服,见面就脸红红的小娘,居然有如此的刚烈脾气。
“停手。”徐子先大喝一声,接着目视秀娘双目,态度十分诚挚的道:“你若信我,就权且忍耐数日,我必定想办法解决此事。”
秀娘却不敢放下银簪,她要刺颈,旁边的人都躲开了,这种被人强行抓住控制又重获自由的感觉太宝贵了,她不敢放下,也不愿去想象再被控制之后的结局……李诚父子在各庄上都算有名的好色的人,父子二人连续强娶了多个庄客家的女儿当小妾,最多三个月到半年就再卖掉,直接卖给福州城的妓院。
若是自己落个这般的结果,那不如现在就死掉的好,这个年龄的女孩遇到这种事,能选择的话就是宁愿一死。
徐子先能感受到这女子的决心,这般情形下嫁给李福为妾,这自然是无法接受的事情,这寻死的决心应该是没有半点虚假。
眼看着这女子在自己眼前一脸决绝的寻死,簪子已经有小半截刺入颈中,鲜血在雪白的粉颈上流淌着,看起来触目惊心,令徐子先受到了重生以来最难忘的震撼!
“李提管,你若在侯府别院逼死人命,纵有契书,你也脱不得干系。”李仪适时上前,面色威严的道:“先将这女孩儿送归本家,由她父亲劝说服气了,你再将人接去,如何?”
李诚无奈,知道今天强逼秀娘,多半要出人命,他倒不怕出人命,但在侯府出了这等事,李仪拿这事来揽到自己头上,上报大都督府或福州刺史,自己多半会有麻烦,在这事上折进去人情或银子都不值得。
当下李诚点了点头,对秀娘道:“你这女孩儿好不晓事,到我那里能缺得你衣食?我儿能亏待你?你丈夫欠的债也是我替他还上,待你回家,叫你父亲好生管束你才是。”
秀娘哪去理他,不过既然李诚当众说是要送她回家,这小娘当场寻死的心思终于淡下来,手松了一下。
徐子先上前一步,将银簪子取下来,放在手中,看着秀娘,缓缓道:“你回家去,我派人跟你一同去,放心便是。”
徐子先又道:“相信我,别再寻死。”
秀娘含泪点了点头,她伺候徐子先不过是在内院打杂,徐子先也未尝对她怎样,世子和传说中的形象不同,刻苦自律,脾气好也不摆架子,笑容温和而亲切,秀娘未敢想过太多,但在此时,她唯一能信任的就是眼前的世子。
李诚在一旁看着眼前情形,已是心中一凝。
世子脾气向来暴燥,没有城府,今天的表现实在叫人相当吃惊。看来最近的观感是准确的,世子受伤之后脾气秉性大有变化,刻苦读书练箭,性格经过锤炼之后有了转变,已经非昔日吴下阿蒙。
但李诚也没有办法退缩,今天这事,李诚知道做的有些过份,官庄中情况复杂,李诚经营二十年算是控制了侯府官庄,如果世子任受李仪,对官庄加以整顿,李诚不仅没有立足之地,恐怕还会有牢狱之灾,甚至性命不保。
“世子说笑了,”李诚垂下头,相当恭谨的道:“在下家事惊扰了世子,这是一定要陪罪的……”
“不必了。”徐子先道:“人你是带不走的,我要派人将秀娘送到娘家去。下一步,你父子在家等消息,我这里提管一职,你也不必惦记了。犯上无忌,狂悖无状,我这里用你不得了。”
徐子先一棍接一棍的打下来,接着派金抱一和吴畏三等人护送秀娘出府,对李诚来说,秀娘先出来就是胜利,他有契书在手,想一想世子将他赶出来反而是好事,以仆告主是一桩大新闻,只要闹大了,世子的脸也就丢大了。
“老奴无状,实在有罪,提管是不能干下去了。”李诚躬身请罪,脸上却满是冷笑,再抬眼看时,徐子先已经转身进了二门。
所有看客都感觉不对劲,李诚兴高采烈的叫儿子来请人,原来是闹的这一出?
不少人感觉被李诚利用了,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李诚见状也立直了身子,脸上露出冷笑,接着摆出了一脸无所谓的无赖神情。
他在侯府三十年,连徐应宾也奈何他不得,还怕一个不满二十的毛头小子?倒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李仪和秦东阳他们,也跟着世子胡闹?对秦东阳,李诚是有些忌惮,他的消息很是灵通,知道秦东阳是福建路有名的武道高手,今天李诚不敢撕破脸,当然也是因为秦东阳手按障刀站在世子身边……
一群甲字庄出来的庄客还都是跃跃欲试,只要李诚一句话他们就上前去抢人。这些人都是胆大包天,这些年来不少人都是恶事做绝了,真要按律法十颗脑袋都砍下来了。
李诚轻轻摆了摆手,今天这事就算了,武力相争怕是讨不了好,既然世子摆出公事公办的嘴脸,那就从这个角度下手也好。
“为一个小娘子,值得吗?”人群大多散去之后,一个镇上的商行东主有些不解,低声对同伴道:“世子和李提管,竟然为这事撕破脸了?要知道李提管在南安侯府三十年了。”
“呵呵。”同伴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半响过后才说道:“你自家多想想,自己的话里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何处不妥?”
“三十年了!”同伴道:“一个提管能把持官庄三十年,两代侯爷换不掉,世子要是个纨绔,当然由得李诚再做下去。世子只要稍微想振作,把李诚赶开,官庄一千多丁口,这是朝廷赐的最大的财富,加上隐户最少过千户,一年是多少钱,世子怎会容李诚继续做下去?”
“那李诚呢?”
“李诚也是要借个由头与世子斗一斗,不斗一场,不叫人看的出来他的厉害,人心易变。他斗赢了,世子就是免了他的提管,各庄上还是要看李诚的脸色行事,世子还弄不动这些庄子。秀娘算什么,这一年这般大的利益才是最要紧的关键之处。”
“原来如此。”
“嘿,这场热闹可不是那么容易好瞧的。你看吧,这么多钱,李诚哪吃的下?他身边的人手你刚看了没有,皆是横眉立目,满脸戾气。他一个侯府管庄的哪里弄到这样的手下?”
“啊,你的意思是李诚背后还有人?”
“嘿嘿,我可没说,这是你自己说的。”
看客闲谈,终究还是没有人敢说出那三个字。
“歧山盗”,这是十分令人畏惧和害怕的字眼。歧山是闽江出海口岛上的大山,岛屿很大,方圆过百里,其上有歧州城和若干集镇,户一万余,还有上中下三寨,下寨近江,中寨临山,上寨就在半山之上。
一个岛上,十万人不到的地方,大都督府奏请设州,设刺史,防御使,团练使,还有三寨设三统制,七千多官兵,防守的是三千人不到的岐山盗。
歧山占歧州岛的一半面积,一面临海,是深海良港所在,三面环山,除了一条主道入山之外,别处都是山崖,只有少量的羊肠小道。
歧山盗既是山盗,袭扰歧州百姓,又是海盗,追随外海的五大盗进攻泉州,漳州。十年前的漳州城被破,十余万军民或被杀害或流离失所,整个漳州府城成了一片血海,在福建路,提起五大盗和歧山盗,真的是可止小儿夜啼。
朝廷对剿灭歧山盗也是极为重视,曾经派出大军征剿,但歧山地形十分复杂,临海一面是大片沙滩,倒是易于进攻,可是自五大盗兴起之后,朝廷水师屡战屡败,少量残余的水师力量放在歧州岛和泉州,北方的水师规模更小,放在登州和京师一带,以防被倭人和五大盗从海上突袭。
五大盗的身后也自有支持者,朝廷根本无能为力。
海面不行,从陆路攻击也十分困难,大军根本施展不开。
后来采用精兵蚕食之策,以南安侯徐应宾为歧州防御使,三寨营兵副都统制,早期徐应宾打的还算不错,到后来却是越打越疲,在最后一次关键的攻山战事中官兵失利,损失惨重,徐应宾因此失了防御使一职,被下令回福州待罪,不久之后就离世了。
此役过后,朝廷也没有了心气再想着剿灭歧山盗了,歧州的防御还算严密,歧山盗则转向其余各军州,时不时的派出几百上千人的规模去抢掠各军州百姓,一旦哪处被歧山盗攻克,死伤必定极为惨重,沿海诸军州都是严加防范,但这么漫长的海岸线,根本不可能挡的住海盗的进攻,这些年来,歧山盗的名头越来越大,朝廷没有办法,甚至有的朝廷大员上奏崇德帝,干脆招安歧山盗,授给官职,粮饷,朝廷在钱上吃点亏,也好过百姓年年被劫掠杀害。
此议暂且还未成,不过有风声放出来,说明朝廷还是有所动心。
李诚背后隐隐藏着歧山盗,这其中的干系就大了,怪不得其以一个微末提管的身份居然横行乡里,吞下那么多的好处,没有强大的背后势力,早就被人给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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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诚这个角色有人说不可能,奴才嘛,下令打杀了就是。
其实宋明之际,以奴欺主的事太多了,田主都有被佃农欺负的,李诚这种角色,反过来欺主不是很正常?这个角色,其实是受前一阵新闻触发,一个村书记,和宗族兄弟涉黑,几十人被抓,起出来几十亿的资产,李诚官比他还大哪。
第二十三章 发动
秀娘被几个牙将护卫着,李诚又派了健壮村妇和村民一路跟着,等于是被押回家中。顶 点 X 23 U S
其家距离侯府别院不过数里,感觉却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村口就一片荒芜,全无景致,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在村头池塘里玩耍,池水是死水,一阵污臭气息传来,令秀娘感觉鼻息间都是臭味。
这一瞬间,她又是有了寻死的心思。
但左右均是有人看着,就怕她再次寻死,一想到自己清白身要被那五十多岁的老色鬼和其子所坏,秀娘就全无求生之意,被人挟着行走,也如行尸走肉一般。
如果世子放弃了她,违背了诺言,她又将如何自处?
这个村落,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深渊,黑不见底,张开了大嘴要将这小娘吞噬下去,除了肉身之外,一切的希望,包括灵魂在内,都将被吞的干干净净,丝毫不剩。
……
很快夜幕降临,秀娘的房中一灯如豆,屋外一片漆黑,村庄的夜晚是无有人点灯的,除了农忙时要趁黑夜做农活,否则各家各户都早早吃罢了晚饭,在场院借着星光月色吹一阵牛,然后各回各家,早早睡觉。
今晚各家议论的主题自是秀娘被带回来的事,同情有之,讪笑有之,反正别人家的事,只当个热闹,不过终究还是同情要多一些,很多年长的大骂秀娘丈夫和父亲都不是东西,烂赌鬼一对,一个输光了家当,连女儿都卖了两次。另一个当然也不是好人,轻轻松松的将一直照料自己的妻子当妾侍一样给卖了。
这父亲和丈夫都简直毫无人性,秀娘将来怕是要在州城里的勾栏里讨生活了。
待外间动静息了很久,外边猛然传来一阵狗吠声,接着有人拍门,再传来人的说话声,过不多时,秀娘母亲在外敲门,说道:“秀秀,你阿爹回来了。”
秀娘一直和衣坐着,袖中又藏了把在家里找出来的剪刀,她一直担心李诚不守诺言,半夜将自己再带回甲字庄去,是以定要有防身的准备。
听到母亲的话,秀娘只得拨开门栓,外间一灯如豆,四壁空空,这个家已经被父亲卖光了产业,除了两张破桌和缺脚的长凳外,真的别无一物。
秀娘父四十余岁年龄,枯干瘦弱,老迈似六十岁的人,他曾经还是个秀才,因为荒废学业,早就被县教谕给革除了功名。家里的田地也败的差不多了,连赌博带喝酒,人已经老迈不堪。秀娘之前还有几个子女均未养住,所以秀娘小时父亲对她还是疼爱的,只是可能心伤自己膝下无子,又可能是日子过的不如意,秀娘父亲在数年前开始沉迷赌博,一赌上之后人就废了,连最疼爱的女儿也抵了出去两次,可想而知赌徒是没有人性的。
灯影下秀娘父也是一脸颓然,眼睛向秀娘瞥了一眼就闭上了。
外间还是有人说话的声音,秀娘知道是两边看守自己的人都被惊动了。
“小妹,过来说话。”
秀娘父指指自己身侧,令女儿站过来。
“这一次的事,是为父的错,不该将你嫁给谢铨。”秀娘父亲小声道:“我去了谢铨那里,骂了他一通。不过他说,也是李提管逼迫。他说自家是隐户,若是不依提管,日后在庄上难以生活,怕是现在这样日子也过不了。若是李提管就将我们伪装官户的事报给官府,要追夺这十来年的官赋杂役钱,这哪里能有这么多钱给他?李诚说又说一定会对你好,绝不会卖掉你,谢铨就一时糊涂,就在契书上按了手印。”
秀娘没有说话,灯影下好象真的有一个黑洞出现,她恨不得就立时跳下去,了断这世间的一切。
“不过小妹你也不要急。”秀娘父小声道:“今天傍晚我去镇子上,侯府的人找到我,将我带到别院,世子亲自见我,和我当面说了,令我后日去官府告状,就说契书是李诚逼迫谢铨写的,我不认帐。世子里头同样有份契书,是谢铨早就拿了钱将你给了世子,为父也按了手印,这样的话,李提管的契书就不作数了……”
黑洞好象突然不见了,消失了,昏黄的灯影都变得明亮了许多,整个陋室都充满着光明,好似秀娘现在的内心。
不,拿高兴来形容实在是太单薄了,秀娘的身体都在颤抖,她咬着嘴唇,怕自己当着父亲的面感动的哭出来。
在此之前,虽然世子说过一定会设法解决,可是秀娘并不认为自己值得世子如此做……李诚明显不将世子看在眼里,世子在镇上和有身份的人眼里也并不强势。秀娘有时候照镜子,自己也感觉自己长的可以,清秀的瓜子脸庞,肤色很白,但额头有些高,头发的发梢有的地方枯黄,身量比一般的同年的少女要高一些,身体曲线也很不错,但秀娘看不到全身,前两年秀娘家里有铜镜,能看到脸,现在连铜镜也叫阿爹给卖掉了,有时候秀娘会放大自己长相的缺点,然后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长的很丑……十九岁的女子,就算嫁过两次其实也还是少女,这般怀疑自己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世子真的没有忘记自己……那句“相信我”,真的不是随口说说的。
秀娘突然道:“阿爹,你又收了世子的钱罢?”
秀娘父亲颇为尴尬,点头道:“世子给了我五千钱。”
“世子说不是有意要买你,如果你不愿,契书将来不作数的。”秀娘父亲又赶紧道:“他说不会勉强你。”
秀娘不出声,眼中涌出泪水来。
“小妹,你已经十九了,又嫁过两次。虽然这样你不能当正室,不过侯府的妾侍,总对的起你了,为父心中实在愧疚,然则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老父犹自絮絮叨叨,老母一旁抹泪,秀娘却是心头一阵轻松,虽然还被人看押着,但已经看到了希望和曙光,女子其实不论年少年老均是一样,只要有希望在前头,一路引领着向前,便是再多的苦也是不怕。
“阿爹不必说了。”秀娘斩钉截铁的道:“世子很好,女儿心里很高兴。”
“这便好,这便好。”秀娘父感叹几声,心中亦不无高兴,不管怎样,攀上侯府世子,自己将来养老无忧矣。
……
李诚父子从别院出来,直接就奔了三山县的县衙。
李福拿着契书,亲自击鼓告状。
而与此同时,孔和也是奉命前往县衙,将查帐的账簿,再有另外一份契书休书一并呈上县衙里去。
此事已经准备多日,终于也是到了收网的时候,孔和奔走之时也是一脸的兴奋。
兴奋之余,也是感觉略有心惊。
世子还不到二十的年龄,明明此前已经有账簿,但并不发难。明明李诚父子不仅中饱私囊,还有很多不法之事,更为了打压世子故意在秀娘身上做文章,世子也俱是忍了。
甚至李诚父子来带人时,世子手里明明有契书和休书,能当场将李家父子打回去。为了使李诚更进一步发难,世子却是隐忍下来,由得人将秀娘带回家去。
这般的心计,隐忍,委实不象是二十岁不到的侯府世子了。
至县衙门前,孔和也是找到了自己相熟的刑房令吏,将事由和契书账簿一并递交给了对方。
……
轰隆隆的鼓声中县令张天胜从二门内踱出来,一边走一边问案件原由。
“南安侯府提管状告民女林秀娘夫谢铨,并其父林光宗……”
张天胜没有看状纸,随意点着头,听着案情的汇报,张天胜停住脚步,说道:“这事告什么状?既然夫家允了,给了休书,妇家也允了,收了钱,给了契书,林秀娘按理来说就是这李家的妾侍了,这般明显的事也要来告状,李家还是提管,又不是外来的外户小姓人,南安侯世子为什么阻拦?李家就这么算了,为甚不去林秀娘家里强行带人?这里头有什么原故,赶紧给本官说清楚。”
张天胜在福州诸县的知县中,向来以精明著称,眼前的案子疑点著多,禀报的小吏明显是收了贿赂,避重就轻。
“你要死了!”张天胜点着那书吏道:“赶紧将实情告诉本官,犹有可恕,再敢欺瞒,定叫你后悔此时所为。”
“是,大人容禀。”书办吓了一跳,赶紧道:“这其中或是另有隐情,小人不知也。”
此时另外刑房令吏匆匆赶至,将孔和递来的休书和契书一并呈上,抱拳道:“这是南安侯府的帐吏孔和送来的,也是那林秀娘的家人按的手印,还有谢铨的画押,在下看了笔迹,核对过了,确认无误就是那谢铨所书。”
张天胜这一次看了看休书和契书,还有李诚贪污的账簿,当下嘿嘿一笑,说道:“这事越发有意思了。”
两个吏员都不敢再说话,这事确实相当的复杂诡异,两人都没有什么大人情在身上,犯不上牵扯太深。
待张天胜到大堂坐好,令人将李诚父子带进来,不待李诚父子说话,立刻发下签子,说道:“奴仆诬主,着实可恼,将这父子二人各打二十板,收回他们的假休书契书,站笼三日,石灰场苦役一个月,其余情事,关进大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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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立站笼
李诚目瞪口呆,委实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顶 点 X 23 U S
李福却是叫屈起来,叫喊道:“大老爷明鉴,世子已经将俺们父子赶了出来,俺们也不是奴契,休书契书俱是真的,大老爷不能冤枉好人。”
张天胜冷笑道:“本官这里尚有一份休书和契书,拿与尔父子看,叫你们心服口服。”
书吏听了,立时将手中的休书和契书递给李诚父子。
李诚看了,立刻道:“大老爷,这也是怪谢铨和林秀娘之父,一女卖嫁两次,实在可恼可恶,非小人父子之过。”
“放屁。”张天胜大怒道:“这份书上写的日期尚在你父子拿的契书之前,分明是你们以奴挟主,贪污侯府钱财,数额虽是不大,你这刁奴却怕世子严罚,故而找这般由头来闹事,我乃大魏命官,岂能见你这等刁恶之徒陷害大魏宗室?何况南安侯世子天生诚孝之人,若叫你这等恶仆欺了,本官需难以见人说话。”
这一次李诚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到此时他还不明白落在陷井之中,李诚也就不是李诚了。
其心中隐隐后悔,这事有些太过孟浪,根本没有谋定而后动,甚至没有考虑到这些漏洞,相当急切的就出手了,然后被世子果断抓住漏洞反击,从眼下的局面来看,算是大败亏输。
假休书和契书,可以交定是谢铨和秀娘父一女卖两家,不算什么大罪。账簿之事,却难解释。
孔和也是厉害人物,隐户,冒役,这些事都没查,却是将李诚多年以来贪污的正役加派给查了出来,李诚这般小吏当然没有公使钱,他以收公使钱的借口,每家每月多收三文五文不等,由于钱少,也就是叫那些庄户人凑个酒钱,茶水钱,各家多交了虽不服气,也没有人因这点小事与李诚闹翻,对李诚来说也是小事,顺手揩个油而已。
不料就是在这等小事上翻了跟头,隐户之事南安侯府是不能上报的,文官知道的话定然会拿来做文章,没准又会闹出天下查察宗室隐户的大事,南安侯府还怎么在宗室圈子里立足?宣宗年间大查隐户,天下宗室骚然,其后宗室自有分寸,朝廷也默认此事,毕竟官员俸禄极高,待遇优厚,朝廷也不想令宗室太过寒心。
隐户不报,而世子居然令人查到这一点小事,一年不过贪几贯钱,李诚一年的酒钱都不够。
李诚此时突然深悔此事,他等若是一步一步的被世子带入圈套之中,可笑自己这十余年来顺风顺水,真是昏了头,若十余年前,他谨慎小心的时候,断然不会落到世子的圈套之中。
张天胜也不多话,签子扔下,自有衙前执役将李诚父子二人带出,过一会儿就传来打板子的声音,李福鬼哭狼嚎,不停求饶,李诚却只是闷哼,并没有发出求饶和惨叫声。
待板子打过,自有衙前将这两父子带到县衙前,关在一人多高的站笼里,这种笼子是将两手固定,只露出脑袋,人只能一直站着,昼夜不得休息,是相当严酷的刑罚,若体弱多病的人,一天站下来都可能站死,不过张天胜看李诚父子体壮如牛,站三日也是无事,就算站死了也只是一桩小事,大魏的刑罚相当慎重,死犯县令无权罚,得府一级方可,府一级判了,还得一路的提刑使司复核,再送京师刑部和大理寺来终审,最终由御笔勾决。
不过知县有权对犯人处以肉刑,不管是打板子还是站笼,都在心念之间,就算是把人打死或是枷立而死,知县亦不会受到任何责罚。
当然,有些酷吏对小事也喜欢用肉刑,在任内非刑死伤太多,亦会受到诟病,最少在考评上,一个下下的考评免不了,而得到下下考评,等若一生一世也不要再想有所寸进。
这就是微妙的平衡,地方官可以用打板子,立站笼的办法处理刁恶之徒,朝廷只会支持。
但地方官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当酷吏,否则就是自毁前程。
待李家父子被带出之后,刑房令吏抱拳道:“大人,未讯问侯府之人,会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对大人清誉有损?”
“怎么会?”张天胜随意一拂袖,说道:“你等对报纸关注不够,也不知道府城的动向,自然不明就里。南安侯世子徐子先已经轰动府城,嗯,估计再过几天就会传向福建路各州,再会有其余各路的报纸转载,徐子先很快会名扬天下了。”
书吏楞楞的道:“世子就算名扬天下,咱们草率处置,也会有人说大人枉法的。”
“狗屁。”张天胜骂了一句粗话,说道:“那李诚可能会设法求助,不过只要咱们县里的人不是蠢猪,会知道怎么取舍。”
吏员追问道:“李家父子站完站笼,怎么处置?”
“明面上他们贪污历年相加不到百贯,罚没家产一百贯赔付给南安侯府就行,去城南采灰场服劳役一个月,退还赃款,这事就算了。”
吏员皱眉道:“怕没有这么简单。”
张天胜呵呵一笑,转身便行。
这事当然没那么简单,没准还牵扯到深层次的斗争和矛盾,他张某人脑子坏了才会掺和进去,府城还有侯官县等诸县,上头还有知府,再不行还有提刑司,安抚使司,真的闹出什么大事,也是这些衙门去头疼,很不与自己相关,他张某人只是按律判罚,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
站笼一立,被打的屁股鲜血淋漓的李氏父子被人从大堂下拖了出来,然后放到站笼里头,有一个小吏摇头晃脑的宣布罪名,然后自顾自的去了。
孔和看着一脸愤怒,闭目不语的李诚几眼,轻笑几声,转头藏到人群之中。
消息在午后就传开了,傍晚天黑之前,不少人从各镇赶来,到山安泽镇与府城之间的侯官县城来看热闹。
对上等人来说,李诚这人根本听都没有听过,对很多附近集镇和村庄的人们来说,南安侯府的李提管却是大名鼎鼎的大人物。
其人就是乡间一霸,纵横三十年未曾吃过任何人的亏,今日却一下子栽了一个大跟头,很多人不明就里,但亲眼看到李家父子被枷号时,心中真是快意莫名。
“听说是南安侯世子递的状子,县大老爷一看就允了,打了二十小板,站笼里示众。”
“还要服一个月苦役,追缴赃款。”
“李提管算是栽了。”
“哪还是李提管?提管一职已经叫世子给免了。”
“了不得,了不得,世子看来不是善茬,行事手法狠辣啊。”
“什么屁话?李诚这等人,早就该遭此报应。”
“对。这世子的文章就登在周报上,我看了,感人肺腑,是个孝子啊。能把这般人逼到如此份上,李诚真是恶事作尽。”
在场的人不免议论纷纷,孔和听了一会儿,眉目舒展……现在他隐约明白徐子先一定要想办法登那篇文章的用意所在了。
果然上层人士深知“名”这个字眼的意思,不光是虚名,虚名可以转换成实际的好处……
更有人开始当众控诉李家父子的恶事。
一个老妇自菜场捡了一些菜叶,臭鸡蛋一类的事物,丢掷在站笼的李诚脸上,李诚头发上,脸上,俱是臭鸡蛋,烂菜叶,当真狼狈不堪。
有人认得这老妇,感慨道:“自家贪财,将女儿退给李家当妾,又叫这李诚卖到府城勾栏里去,没几个月便死了,真是作孽。”
“这厮果然可恶,待我去吐他一口。”
说话的人果然上前吐了一口唾沫在李诚脸上,李诚睁眼看了看,目露凶光。
“还敢凶。”那人倒是个二百五,上前啪啪几个嘴巴子,打的李诚晕头转向。
“叫你谋占我家的河滩地,气死了我爹。”有人从几里外赶来,就是为了用鞋底抽打李诚的脸,一边打一边痛哭唾骂。
“你叫我爹服苦役,累的他吐血。”
“叫我给人挑粪灌田,钱全叫你拿走了。”
更多的人赶过来,指着李诚痛骂,臭鸡蛋和烂菜叶很快都要把李诚给埋了,一旁的李福不敢吭声,低头不语,还是有人没忘了他,时不时有人过来狠狠给这厮几个大嘴巴子。
李诚做的事,李福当然也是有份,欺男霸女,强抢田产,浮财,各种恶事都算是做尽了,李诚死不服气,且是首恶,被打的最凶,李福装死狗,仍然避免不了被抽耳光,一会不到功夫,脸也肿的如猪头一样。
衙前们看不是事,纷纷自县衙出来维持秩序,一时混乱不堪。
有人进去禀报此事,张天胜闻言甚感欣慰,说道:“原来这李诚果然是乡中一霸,本官处置此事甚好,这样罢,你们拦个绳子,扔菜叶吐唾沫行,打死不成,本官要按律行事,去吧。”
张天胜当然感觉高兴,为地方官者除地方一霸,这是好事,就算考评时不会加分多少,但可以流传后世,可能几百年后还是他为官时的一件有趣的秩事。
对李诚这样层次的小人物,张天胜感觉这样也足够了,狗肉上不得正席,他一个堂堂二甲进士,一县知县,总不能对一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李诚一直被人唾骂,倒是没有人再上来打,可是这般滋味也是难受。特别是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站笼还拘束着他的两手和头部,这滋味也甚是难受。
从二十来岁到南安侯府效力之后,李诚还没有被人这么摆布过。
他两眼中有阴沉沉的凶光,这一刻当然是把徐子先等人恨到了骨子里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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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心有猛虎
正闹腾间,人群突地让开,几个衙前将路分开,一个穿绿袍的官员骑马过来,头顶乌纱,腰间一根牛角带,佩着一些饰物,认得的人都知道,这是从七品武官,本县的县尉韩德。
“韩大人……”李诚眼睛一亮,哑着嗓子道:“韩大人,小人李诚,救救我。”
韩德瞟了一眼,没有理会,走进二门之后才召来衙门里的吏员问事情原由,听了之后冷着脸摇头道:“李诚这次是拿鸡蛋碰石头了,南安侯世子近几天来大出风头,我去提刑使司衙门,郑使司正好和人谈起世子,大加夸赞,文采斐然,浪子回头,孝行天成。这个时候去和世子硬碰硬,把柄都叫人拿住了,真是何苦来。”
吏员是其心腹,小心翼翼的道:“李诚那厮对大人一向恭谨,若是不帮他……”
韩德瞟了对方一眼,说道:“回头你找机会告诉他,这两天我会照应他,站笼弄松一些,晚上给他父子敷药治伤,去石灰场服苦役,本官也叫人照应着,不然他们不死也脱层皮。以前的情份,本官替他们做这些也足够了。”
吏员抱拳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小人真不明白,怎么南安侯世子此前默默无闻,怎么一篇文章就名动福州?”
韩德叹一声,说道:“你们市井里的人估计过一阵也会议论开,嘿,这世子真了不起,你看着吧,连京城也会传扬开来。真是一篇文章,名动公卿。”
韩德摆了摆手,脸上殊无悦色。
李诚这类人他庇护了很多,他这县尉是侯官县人,武举出身,二十年积劳至此,本地人为官,与地方势力自是要互相勾连,盘根错节牵扯不清,李诚是韩德驭下的一颗重要棋子,其占役的不少好处也是与韩德有关,甚至岐山盗的走私好处,韩德多少也有一些落袋,只是勾连不深,韩德故意对南安泽镇的事不闻不问,就算将来朝廷查问,最多也就是失职两字的考评,关系不大。
李诚这次被世子这么一摆布,等若是斩落韩德一臂,他心中大为不悦,可是韩德从府城回来,知道徐子先已经在府城中成了大红人,不少大人物都投来关注的目光,其中明显包括齐王殿下,这件事韩德大为不悦,可是也只能隐忍下去。
他心中倒是知道,李诚背后的势力有多可怕,牵扯在李诚身上的利益又会有多大,韩德微微冷笑,从眼下的结果来看,徐子先布局很深,手腕也不错,但错就错在,这位南安侯府的世子只算计到了官场和大魏律法的作用,但他没有算计到律法和大魏力量体系之外的存在。
现在是崇德年间,大魏不说是风烛残年,但有心人早看的出来,大魏已经是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终不可止,今上即位多年,仍然给人一种新手的感觉,对诸多军政事务朝令夕改,急功近利之处甚多,最关键的是刻忌寡恩,除了对自己生父和亲兄弟加以信任外,对宗室更加限制忌惮,看来出身亲藩,真是先天不足。
韩德冷笑着离开,宗室子弟算什么,名头大又算什么,有些事,就算是福州府城的齐王也护不住徐子先!
……
李诚父子倒霉的时候,徐子先和秦东阳等人出了别院大门,往镇南的一处赌坊行去。
徐子先不急不徐,但其实内心并不平静。
孔和已经回返,李家父子的凄惨状况被他描述的绘声绘色。
徐子先特意拜托了李仪去秀娘家里,侯府奉常带着牙将,亲自去迎接秀娘,算是给了秀娘正式的侍妾身份。
由秀娘做引子,正式引得李家父子上当,其实徐子先一直以形势逼迫,明里暗里给了李诚不小的压力,秀娘的事只是一个突破口,没有秀娘,他也会想办法令李诚自己跳出来。
说服李仪,招揽秦东阳,这是两步最重要的棋,徐子先走顺了,而且这两步棋并不太难。秦东阳肯定想要这个职位,容不得他拒绝,李仪是老臣,动之以情,连续几个月展现毅力和决心,再恳谈一次,留下不难。
有李仪和秦东阳配合,又有孔和这样的财务高手,找到李诚父子的错漏不难。
秀娘只是一个引子,徐子先早就察觉侯府的财力有严重的问题,但此前一直是隐隐约约,后来李诚逐渐显山露水,不铲除这人,侯府的财力连徐子先最基本的扩张也保障不了。
在入京之前,徐子先要梳理好后方,六个名义上的官庄,十几个隐户投献组成的村庄,还有镇上的店铺,这些都要入手,要一年最少梳理出二十万贯的财富,组建百人以上规模的私兵,然后才有资格在福建路更进一步的扩张。
未来大难时日不久,徐子先没有时间耽搁,也没有时间彷徨,每天行若无事,风度仪表无可挑剔的背后,其实还是有重重隐忧……徐子先不敢说自己过的不开心,只能说自己处于如山般的压力之下,宁静的背后是等待爆发的火山。
这种隐忧,是穿越客的动力,是好处,自然也带来极大的压力。
此次前去赌坊,却是去找一个记忆中的高手,人就在本镇,容易寻获,但能不能招揽成功,徐子先并没有把握。
大乱之时,世间涌现了大量的豪杰之士,他们在太平年节时只是寻常的普通人,没有被人发觉不寻常之处,但当乱世降临时,他们如璀璨的烟花,在最短的时间内燃烧自己,绽放出绚丽的色彩。
“刘益……”徐子先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此时此刻,除了他之外,怕是没有几个人知道此人。
刘益,外号六指儿,在东胡入侵之后这人带着群盗伏击东胡兵,将很多被俘的东胡兵剖开肚皮,将肠子拴在马腿上活活拖拽而死,见到的人无不胆战心惊,六指儿之名能止小儿夜啼……
这人是个天生杀星,但有一条就是信守承诺,其四根手指都是穷困时赌钱押上赌台,赌桌上脑袋只要你敢押都有人收,刘益在这一天输了四根手指,成就一场名局和一段赌鬼的传奇。
人都说他是一辈子改不掉的烂赌鬼,后来居然成了一方义军首领,在东胡攻占福州之前,这人也被东胡兵围剿了,被直接五马分尸,死的很惨。
……
刘益果然在赌桌之前,徐子先看看此人的两手,果然是少了四根手指,这样的残疾之人居然也是武道高手,后来更成了一方首领,这怕是没有人能想象的到。
这人少了四指,在马上骑战还是相当彪悍犀利,能在正面率步骑兵击败人数在优势的东胡兵,骑战之法相当了得。
现在看过去就是个落拓赌徒,头发枯黄,头顶用根木簪子固定着,瘦削如刀把的脸上满是汗水,身形瘦高,并没有多少威胁,只有两眼转动时,有相当明显的杀伐之气,四周的人都有些害怕刘益,有意拉开距离。
徐子先走上前去,有人认出他来,让开通道。
“你是刘益?”徐子先笑道:“我是南安侯世子……”
“让开。”刘益抬了下眼,并没有显露杀气,只是淡淡的道:“侯府世子,咱高攀不起,你也挡着老子下注了。”
徐子先并未生气,让开一步,说道:“南安侯府典尉之下,有两个节头,可以授武忠郎,从九品,我想请刘兄任牙将节头,保举你为从九品武忠郎。”
在场的赌徒无不惊呼出声。
能厮混在赌场的,除了少数有身家的之外,多半都是身无浮财的穷光蛋,浪荡鬼。刘益这人就是其中一个,家徒四壁,没有半亩田产,都是偶然不知道从何处弄些钱来,就到赌场里输个精光。
这样的烂赌鬼,也没有家人亲戚帮忙,将来还不知道会死在何处的烂渠臭水沟里,南安侯府的世子,居然要保举这样的人当牙将节头,朝廷从九品的武官武忠郎?
刘益已经输的两眼发红,扭头看了徐子先一眼,摇头道:“当官哪得老子现在这般好?想睡就睡,不管何处何地,想玩便玩,却没有人来拘管老子。天当被,地当床,何等逍遥自在?人喜欢大房暖床,老子却只爱冷饭枯床。”
徐子先一直微笑着听着,眼前这赌鬼倒是坦诚直率。若是别人,不免会叫人感觉是故意装样子,拿捏身份,不过徐子先却知道刘益的所有经历,知道这赌鬼别有怀抱,情伤太重,父母亡故之后就成了这般模样。
若不是大变之后东胡人杀戮太惨太重,以致刘益这样的人都一怒出山聚兵反抗,恐怕这人一辈子就是个烂赌鬼,等死的那天,人们最多说一句活该,哪会有人追查他身后的故事?
“我只说一句话。”徐子先看着刘益眼睛,说道:“我知道你其实姓陈,到福州是迫不得已。我有机会帮你,把你想要的人搭救出来,你信不信?”
刘益闻言大怒,两眼圆睁,盯着徐子先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场间瞬时杀气弥漫,一种无形的气场笼罩着赌场,不少人吓的魂飞魄散,感觉到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头顶。
徐子先都感觉精神紧张起来,眼前的刘益象一只巨兽,伸出爪子,张大嘴巴,显露出獠牙,普通人在这样的人面前,好似看到一只斑斓猛虎张牙舞爪扑面而来,紧张害怕的情绪之下,令人感觉手软脚软。
徐子先并不畏惧,相反有隐隐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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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得猛将
这就是“势”!
当世武学,没有什么太极和内力,那种玄之又玄哄骗人的东西都不存在。www.uu234.net
武学之道,就是杀人之道。
入门之前,就是锻体,将自己的身体锻炼的如钢如铁,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捷径。
锻体之后,各家俱有秘传,将门世家,武学世家,不是家族传人,或是付出极大代价,根本无法获得锻体之后的杀人技击之法。
到了高深层次,就是蓄势外露,说起来玄妙,其实是身体状态调整到最佳,外显出来,以势骇人。
这种东西说来玄妙,其实就是身体,意志,气势,三者相加形成的气场,哪怕是普通人,常久居于某种地位,比如上位高官,时间久了,也自然会有一种威严气质,哪怕便服出行,也极难掩其形迹。
此时徐子先已经能够确定,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眼前这一头烂鸡窝般烂糟头发,满嘴黄牙,两手只余六指的刘益,也是记忆中的六指儿,是一个武道入门极别的强手。
这般的强手,在军中最少也是统制一级的高手,军中向来有两种将领,一者是百人敌,一种是万人敌。
万人敌,于布阵,行军,侦察,后勤,攻城,守城,强袭,扎营,水源,地理,天文,这些都是为将者必修之术,将这些精通了,才能堪称大将。
而精于某一种战术的,超凡卓绝,屡屡战胜强敌者,可称大将中的名将。
大魏名将中,现在最著名的就是岳峙和李友德两人,前者如山如岳,行军布阵守城俱都稳如泰山,没有丝毫错漏。
很多敌人在岳峙面前,哪怕是以多敌少,都是无机可乘,完全找不到其破绽。
岳峙就是人如其名,是一块石头,一个血肉磨盘,一座攻不破的山峰。
而李友德则人不如其名,不友,也不德。其性格暴戾,杀伐之气如同实质,每次其主持的战事,都是血流成河,不管是敌人的血,或是自己麾下将士的血,李友德俱是毫无顾惜之意。他暴烈如火,攻击如火,侵略如火。
三千步骑,破西羌两万骑兵,打到最后,三千步骑剩下不足千人,可对面的西羌步骑,则几乎被李友德率着部下杀光。
打完了仗的战场,就是血流成河,人的鲜血连在了一起,一脚踏上去,人的鲜血和泥土沾成一片,到处是一片腥红!
岳峙,万人敌,李友德,既是万人敌,也是百人敌。
勇将冲锋,所向披靡,其手持长?,当者无可能敌一合,不管是正斩,斜劈,其声若雷,挥斩而过,当者粉碎!
这两个将领都是大魏重将,一个是河北东路制置使,一个是御营都统制,刘益的武道水准,若在军中,以其百人敌的水准,至统制不难。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徐子先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也想努力营造自己的势,最少是上位者之势,但毕竟他还没有掌过实权,现在只是谋划和振兴侯府的阶段,距离“势”这一步还差的太远。
这时秦东阳走了进来,施施然而行,但速度极快,负手而行,身后突然有一种气魄油然而生,似是一杆铁枪,萧瑟立于天地之间。
徐子先一下子感觉自己面对的压力少了很多,便是旁边的闲人,适才也是被气势所逼,现在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秦东阳。”刘益点了点头,说道:“福州有名的武痴,久闻大名。”
“你也不是军中武学。”秦东阳点点头,说道:“看你一身黄皮,其势若虎,是岭南陈家一脉出身。”
“没错。”刘益坦然道:“要和我打一场么?”
“久闻陈家有个被退婚的女婿,看来就是你了。”秦东阳摇头道:“有机会想和你较量一下,不过今日我是和世子前来办事,我们的事,容后再说。”
刘益点点头,武者说话就是这么直接,他知道秦东阳是劲敌,现在肯定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当下先行出门,赌坊的人都是松了口气。
徐子先跟着出来,秦东阳落后几步,由得他和刘益说话。
“世子怎知道我的事?”刘益看着徐子先道:“我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多半是家里放的谣言,秦东阳的话也不对,世子怎知内情?”
“这个恕我不能说。”徐子先态度诚挚的道:“但我将来若能得志,给你兵马踏平陈家。”
“这话说的痛快。”刘益深吸口气,两眼居然变成黄色,冷漠而毫无生机。
这叫徐子先想起刘益起兵之后,对俘虏的东胡兵,阿速军,都是以虐杀为主,落在他手中的,绝没有好下场。
这也使其被东胡人以五马分尸的酷刑杀掉,死的也是极惨。
“愿为世子效力。”刘益单膝跪下,抱拳道:“此后在下就是南安侯府的人。”
刘益可没有逼徐子先立誓,这样的人无需别人立誓。
徐子先现在没有能力,待他有了能力却不能信守承诺,刘益就有鱼死网破的办法。在此之前,他就是竭诚效力,不会有异心异志。
徐子先见状只有欢喜,这样的奇人终于被纳入囊中,招致麾下,当然是可喜可贺。
徐子先记忆中的奇人尚有许多,但如刘益这般不显山露水的却是没有多少,十余年后的奇才,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此时已经多半崭露头角,不是徐子先这种空头世子可以去招揽回来的存在。
徐子先微笑着将刘益扶起,他还有时间,可以从容设法,慢慢来,不要急……
……
回到府中时,李仪来禀报挑选流民少年的事情,他已经挑了二十余人,还有一半多名额未用,心中有些犹豫迟疑,挑人是件大事,李仪自觉担子不轻。
“只要立下大的宗旨,其余事皆是小节。”徐子先沉吟道:“一者要诚实质朴,眼睛不犹疑,不躲闪,不闪烁,朴实厚重为先。二者要身强体壮。三来要有家人,不能是孤儿,或是一群小乞丐。四来不能是那种好勇斗狠的,喜欢打架的,不能要。”
李仪忍不住道:“要厚重朴实的下官能明白,为何要有家人,还不能要勇猛一些的?”
徐子先微笑道:“勇于私斗者,必怯于公战。其性格必定暴燥,自私,很难管束。可能也有胆魄过人而将来成猛将的,但现在我们要的就是一群听话的牙将,栽培勇将的事,将来再说吧。”
徐子先想了想,说道:“符合后面三条的,也不一定全要朴实厚重的,些微精明和能言善道也可以接受。但不要市井油滑气息重的,还是以农家和渔家子弟为主。”
“下官省得。”李仪抱一抱拳,匆匆而去。
李仪刚走,孔和就跟着进来,也是匆匆抱拳一礼,说道:“世子,李奉常已经挑了二十来人,用了一百来贯,按世子的要求,还需再挑三十人,尚需一百五十贯。给五十个少年制衣,制帽,买靴,按世子要求,每人要两到三套结实的袍服,用来练武时穿用,按市价这种厚实衣袍一套最少六百钱,连靴子帽子,最少五十贯。府库中尚有不少粮食腌肉,这些尚不及买,但如果日常练兵,每天都给吃饱饭吃鱼吃肉,两个月后我们就要买粮买肉,每个少年一天最少一百五十文,每天吃喝开销就得五贯以上,一个月三百贯是要的。此外,损耗的刀枪箭矢都要补充,还要买最少十匹马给这些孩子练骑射,黑豆,草束,每月最少二百五十贯。”
“十匹马的开销和五十个孩子差不多了?”徐子先颇感震惊的道。
“好象问题的关键点不在这里吧?”孔和有些郁闷的道:“问题的关键在于世子你去哪里弄这笔钱?一匹战马抵五个战士的开销,世子你真不知道吗?”
“知道,知道。”徐子先也是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有些事情可能是看过书,但没有实际经历过总是难以想象。
十匹马的开销就抵五十个兵,这个事是一个常识。徐子先这才醒悟过来,为什么福建路的驻军在他记忆中是以纯步兵为主,只有少量的骑手充当哨骑,探马,还有传令塘马的作用。
只有极少数的不足两千人的骑兵队伍,整个福建路人口有千万以上,驻军五十多个营十余万人,骑兵才两千多人。
对于福建路这种沿海的南方地界,战马从北方过来十分困难,费用高昂,养马的费用也难以承受,北方各路每一路最少一两万骑兵,福建路只能维持十分之一左右了。
当然也是近些年来各种冗费开销越来越重,若是数十年前,福建路也是有五千六骑兵,并非眼下这般规模。
“问题的关键不在此处。孔和一脸无奈的道:“世子,每个月最少六百贯才够开销,现在已经用了一百贯,我查了一下,府中积蓄还不到百贯,连招募少年的费用也不够……”
孔和一摊手,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这事只能交给世子来处理。”
徐子先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式,说道:“以玄平的大才,现在只能管这么一点帐目,实在是大材小用。”
“更要紧的是钱不够。”
徐子先哑然失笑,孔和还真是一个标准的财务人员,而且相当的固执,重要的事说三遍,果然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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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潜藏的好处
徐子先也是认真的考虑过钱的问题来。
后续的财源其实是没有问题的……徐子先费尽心力对付一个提管官庄可不是为了斗气和女人,而是更深层的财务上的考量。
李诚利用千余丁口力役,真正安排在别院和府城里轮流执役的不到三百人,所以别院显得人手不足,因为这三百人轮流服役四十天,府城侯府里有几十人,别院这里规模不大,用的人多了人手就会不够轮换的。
除了看门的,扫庭院的,浆洗衣袍的,还有做饭的仆妇,内宅仆妇,养马人,轿夫,车夫,园丁,菜农,仪仗人员,保管衣帽的,管印信的,祠堂人员,丫鬟,小厮等等。
这些人手府里用的更多,别院反而少一些。
府城里的人员不能减,侯府已经较为破败,要是连人手也不足,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徐子先就更加象是一个破败户子弟,其形象和地位定然会进一步下跌。
一篇文章能改变的只是外在形象,和一些无形的资产,真正的内核还是需要自己来补充。
赶走李诚,将剩下的一千多人的力役照常运作,每个月有数百人替自己效力,每个月就是过千贯的收入,一年就是过万贯了。
但这只是正户带来的额外收益,还有大量的隐户,这个数字只有李诚知道,徐子先知道的数字只有几百户,但估计实际数字定然远远不止此数。
若有过千户,两三千丁,每年均要替侯府服徭役,这收入就相当可观了!
这是一年好几万贯乃至十余万贯的收入,李诚一个人是肯定吃不下来。
其背后的庞大的势力支撑,李诚拿一部份好处,其背后的势力拿走大半,这才是正常的情形。
而且徐子先估计好处不止如此……南安泽镇的地理环境较为特殊,处于数州交界之所,沿江而下是岐州岛,也是福州的出海口,福州府城在镇的东北方向,沿着南安河北上再东转就是泉州,西转就是建州,而过了闽江对面就是邵武军和兴化军,沿江直下入海扬帆南下,没多远就是漳州,沿陆路则是过兴化军走,一般来说也是在镇子这里过江,除非是大海船直接到福州港口靠岸,很多到漳州海商到兴化军,汀州,邵武军购买生丝,茶叶,瓷器,都是从这边的江口过来,因为官道相连,这边的江面也是最窄,易于过江。
所以这个镇子和附近的水口镇最为繁荣,临江跨河,官道相连,当初南安侯的官庄被赐在此地,建立别院,当然是朝廷希望宗室能够镇守地方,而不是坐享其成。
数十年光阴匆匆而过,前两代南安侯都没有做成什么了不起的伟业,但这别院和所在地方形成的集镇,地位其实是越来越高,最少以徐子先所知,在福建路发生的诸多大事之中,此地都至关要紧,东胡克福州的最后一次激战也是在此地展开,几十营的福建驻军在这里进行了最后的一场激烈战事,战败之后,不少文武官员和将士投闽江而死,大量的将士浮尸江中,血流千里。
徐子先越想便越是能肯定,此处地方非比寻常之所能比,李诚看似不起眼,应该是一颗关键的棋子。
现在李家父子还被立在站笼里,其后是一个月的苦役,徐子先打算在此期间建立一定的自保之力,招募流民少年以为牙将助力,这只是第一步,不料第一步就是走的踉踉跄跄,相当的困难。
李诚掌握的资源尚且不能为徐子先所用,这是不必多想就知道结果的事,徐子先尚缺对李诚的最后致命一击,现在还需要等待时机。
“我会想办法。”徐子先对孔和道:“玄平有没有去镇上的钱庄探探口风?待我们拿下李诚,借他们的几千贯只是小事情。”
“说了。”孔和无奈的道:“人家说的很直白,要是世子现在能掌握官庄和所有隐户,一万贯他们也敢借。但如果还没有掌握,一千贯他们也不能借。”
“蒲家的人做生意还真是直白啊。”
“可不是。”孔和摊手道:“他们说侯府尚有几百贯没还清,现在还是到年尾才还几十贯,按这个进度还得还十年,城中还有几家放债的咱们侯府都差着钱,加起来也有一千贯……世子,您的祖上可真是能挥霍啊。”
徐子先也只有耸肩苦笑……
“好吧。”徐子先起身道:“我去想想办法。”
“要尽快啊。”
“知道了。”
徐子先看着孔和出去,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怪不得这厮在衙门里不受人待见,还真是认真的讨嫌。
这时传来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徐子先看了眼,见是小妹迈过门槛,和伊然一起走了进来。
“大兄。”小妹神色不太好看,说道:“这两天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啥事情?”徐子先已经站了起来,小妹眼神不善,看来事情定然不小。
“你居然不知道?”
“秀娘,你把秀娘忘了吗?”
“我怎么会忘?”徐子先脑海里似在电闪雷鸣,他娘的,果然是把秀娘给忘了。
天天见面的时候,他对这女子印象很不坏,也并不是刻意遗忘,事实上小妹一说,一种歉意就涌上心头,不管怎样,徐子先这人很能信守承诺,这是他前世今生都共有的一个明显的优点和长处。
他心头涌起一阵歉意,可能是最近的这些事都叫他投入了太多精神,居然真的把这事给忘了。
“我是打算亲自去接秀娘。”徐子先胡乱编造着理由,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秀娘受了委屈,不能随便就派个人将她接回来,得我自己亲自去。”
“原来是这样。”小妹眼神转为柔和,看了看徐子先,说道:“大兄这几天是不是在发愁钱的事儿?”
“嗯……你女孩子家别管这些事,府里再怎么样也不会短了你的。”
“我可是有些体己,存着也没有用,拿来给大兄先用吧,你的正事要紧。”
“你知道是甚事?”
“你们不是把李诚父子关起来了,秦典尉和金抱一他们,还有李奉常天天都去闽江边上挑流民少年当牙将,这事我都知道了。”
“好了。”徐子先一脸无奈的道:“这事你别管了,安生在别院呆着,没事别出门。”
“我能去哪儿?”小妹白了他一眼,带着伊然离开。
“世子,别忘了去接秀娘姐。”小伊然在门前回头提醒一句,徐子先无奈的苦笑起来。
……
天色微明,鸡啼声渐渐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取代,入秋之后这一场雨连续下了好几天,秀娘每天在清晨时分都在雨声中被惊醒。
家里的房舍四处都在漏雨,屋中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
秀娘洗漱之后就坐在床边发呆,她出不了门,几个妇人受了李诚的托付,一直在秀娘家院门口坐着看守着,下雨之后就坐在堂屋的条凳上,说着令秀娘厌恶的闲话。
一切都是叫这小娘无比厌恶,了无生趣,清新的空气中都象是带着老迈陈腐的臭味。
很多时候秀娘会想起世子,世子的相貌其实很平常,并不英俊,只有一直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打动人心。
说话时也是温和客气,不象乡音的青年男子说话粗鲁直接,遇到清秀的小娘就喜欢拿言语挑逗调戏。
有时秀娘也会想到世子看自己时略显灼热的眼神,她的心会很慌乱,然后又猛然想起李诚那色眯眯的样子,心便是猛的一沉。
秀娘的银簪子早被收走了,家里的菜刀,剪刀也收起来了,她现在便是要寻死也找不到称手的工具。
每天都只能这么心烦意乱,了无生趣的坐着,每天都在希望和绝望中来回往复的挣扎着。
院外传来在泥地里走动的啪啪声响,接着响起秀娘父说话的声响,然后是母亲的尖叫吵闹声,秀娘一脸漠然的听着……秀娘父拿了世子给的几千钱后,没老实几天又开始每日去扑钱铺子耍钱,只要他不敢再卖秀娘一次,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这一次父亲说话的声响似乎有些大,还有点兴奋,秀娘没有理会,也没有站起来去打听,她对别的事已经毫无兴趣。
这时声音却是向这边传过来,接着有人推开房门,秀娘转过头去,见父亲和母亲一起站在房门前,母亲正用衣袍拭泪。
“秀秀,这下好了。”秀娘父一脸高兴的道:“李诚父子立了三天站笼,现在押去石灰场去了,还有,他托人送回了契书和休书,这下真的无事了。”
秀娘的眼睁了一下,睡梦中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想过这样的话,居然真的会发生,她象是溺水的人一下子又能呼吸到空气,但又被清凉的空气呛着了,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爹爹说的是不可能的事罢?
“没有骗你。”秀娘父还是很高兴的道:“世子很快就会来接你了,这一下好了,你成了世子的妾侍,我家也要发达了。”
第二十八章 上轿
“咚!咚!咚!”秀娘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越来越猛烈,她满脸通红,手脚都仿佛无处可放,嘴微微张开,象是从池塘里跳上岸边的鱼儿,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哪怕并不能吸到一星半点的空气。顶 点 X 23 U S
外间的妇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空荡荡的堂屋里满是凌乱的淤泥,是人们在外头带进来的,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有几个破旧的条凳,这根本卖不到钱才能留下来。
空气中是猪粪和鸡屎的臭味,还有不知来源的腐烂味道,到处是踩踏出来的烂泥,雨水不断的打落下来,从房顶上的缝隙落到屋里,水气弥漫,叫人呼吸不畅。
但秀娘在看到轿子抬过来的时候,她的呼吸一下子通畅了,什么也影响不到她的心情,呼吸顺畅,原本软软的身体也突然有了气力。
远处似乎有个高大的身影在等着她,那是新生的感觉,是完全的,纯净的希望。
秀娘突然流下泪来,她几步走到井前,低下头,用井水照映着自己。
井水晃动着,还是能看到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庞,瓜子脸仿佛被一团暖暖的光笼罩着,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来,原本清澈的眼睛此时被水雾遮住了,粉色的嘴唇在此时没有什么血色,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着。
“秀秀,你很漂亮的。”满脸皱纹,腰身也有些弯的娘亲走近来,满头蓬松的白发,脸上和手上都是皱纹,还有很多裂纹,是劳作时被田里的野草划伤的痕迹。
“娘,我要走了。”秀娘泪水顺着腮边流下来,和雨水一起滴落到地上,她轻声道:“我会求世子将爹爹的赌病治好,再将娘接到镇上去。”
掀开轿空的一瞬,秀娘又回头看了一眼,破败歪斜的茅草屋,烂泥遍地恶臭熏人的院子,这里虽是她长大的地方,奇怪的是她却没有丝毫留恋。
“拜见世子。”秀娘父看到居然是世子亲自来接,还有四个牙将,一顶轿子,配五六个随员和仆妇跟着,一行十余人从庄头进来,已经把整个乙字官庄都轰动了。
秀娘父先扑出来拜见,徐子先对这烂赌鬼没有好感,看在秀娘份上挥了一下手,说道:“起来罢,秀娘我便待走了,你在家里安生些,莫要烂赌,莫借我的名头惹事生非。”
这可不象是和老丈人说话,不过按大魏律法,妻子的父亲才是丈人,妾侍亲属算不得亲戚,加上徐子先过高的身份,这么做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秀娘父唯唯诺诺的答应着,自是不敢有一句驳回。
庄上的庄头很快也赶了过来,亲自带着几十个壮实汉子,用稻草编成的厚垫子将秀娘家到村庄路口的烂泥地垫平。
“你等各安营生。”徐子先对着庄上所有人道:“不要和李诚父子往来,其提管一职已经被我免了,日后自有新的提管。”
庄上的人都是答应着,不过徐子先看所有人心态不一,有惊奇,有庆幸,有兴奋,也有神色不安,目光躲闪的人。
李诚父子在各庄经营多年,以徐子先一路过来时所见,乙字庄按当初立庄时只有一百户,现在向侯府交纳实封进奉的也还是一百户,但丁口最少二百以上,有不少分门立户了,却并未上报官府,这是隐户的来源之一。
还有一些逃亡流民,几十年间逐渐形成的自然村庄,以种田,种菜,做小买卖,打短工,在闽江上打渔和放鸭为主,这些村落都是杂姓为主,徐子先一路过来,发觉了三个小村落,每村四十多户到五十户左右,丁口估计是二百到三百人之间。
这就是相当可观的隐户了,徐子先若有所悟,宗室这已经是克制后的结果,如齐王府,赵王府,几家国公和诸多侯爵,加起来的隐户真是天文数字,怪不得宣宗年间朝廷都急眼了,大查宗室隐户……
文武官员也有恩荫制度,进士出身直到从九品为止都有恩田和免役名额,从九品的官员是二十亩地和两个身丁免役,但以宗室占地和隐户的情形来看,估计文武官员的占役隐户也绝不在少数。
怪不得大魏的税赋种类如此繁多,收税的力度之大比后世还要法网密布,可税赋收入还是年年下降,这样的情形下降是相当正常的事了。
以太祖雄才大略,种种展布都是想尽量杜绝王朝弊病,徐魏已经超过四百年,说明太祖手腕过人,现在还是到了王朝更迭弊病从生的阶段了。
徐子先停住思绪,此时顾不得这些杂事,他对眼前的女子道:“秀娘,走吧。”
秀娘还站在轿子旁,眼神中对身后的家并没有什么留恋,可又似乎知道这一走就割裂了过往,再也不会回返。
泥泞的道路,掉落了大半叶子的树木,长满杂草的低矮泥土墙,全是烂泥散发着恶臭的院落,秀娘站在泥泞的土地上,似乎身躯很轻,并没有沾染到这些脏脏之物。
她穿着浅白色的交领背子,衣袍很旧,但应该是她最好的衣裳了,秀丽的脸庞配上这样的衣袍,犹如烂泥堆里绽放光芒的珍珠。
徐子先跳下马,亲自掀开轿帘,在这一刻他居然有些紧张,这是今世他第一次要拥有的女子,这么漂亮出众,温婉娴淑,这是典型的旧式的中国南方的女子,在苦难中生长,如杂草般的生长,却还未被生活和苦难击跨。
她似是含羞看了徐子先一眼,然后跨上轿子,端端正正的坐了下去。
四周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也有妇人们羡慕的议论声,秀娘的脸慢慢憋红了,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她似乎想仔细的看看徐子先,但又把目光低垂下去,两手拧在膝盖上的衣袍上,指节都拧的青白起来。
她的肤色很白,但并没有太多细腻的感觉,毕竟她可能不知道怎么保养皮肤,又受了太多苦难,她的眉有些乱,毕竟没有时间修饰,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家境的小女子,受过苦难,此时终于苦尽甘来。
“走了。”徐子先放下轿子,看着秀娘,说道:“带你回别院。”
“世子。”秀娘咬着嘴唇,突然道:“能不能从村西头绕一圈,我要看看谢铨家。”
“世子不要误会。”秀娘面色变白,吭吭巴巴的说道:“我要看看那边现在怎样,并不是想这个人和那个家,我就是……”
“你就是想过去看看,和所有的过往说再见?”
秀娘摇了摇头,又点头,说道:“世子说的真好。”
秀娘并没有说实话,她只是想去宣泄心中的快意,另外她想去看看,谢铨现在是不是过的更惨了。
世子人很好也聪明,但他不是很了解女人。
轿子在大队人马护卫下从秀娘家门口抬起来,然后绕道村东,有人指了指一幢破烂院子,也是在村道旁边,对徐子先悄声道:“这就是谢铨家。”
这户人家似乎比此前更破败,杂草从生,在外面很远就能闻到浓郁的酒气,一个半瘫的人趴在门口,手里还抱着酒坛。
“秀娘走后谢铨就无人管了,”村里的庄头道:“也没有人理他,谁都不爱管这种烂赌鬼酒鬼,他族里也无人来管他。”
徐子先听的懂庄头的意思,现下这情形,李诚父子不一定卷土重来,谢铨反正肯定是完蛋定了,所以庄上无人管谢铨死活,这人活不久了。
这时谢铨仿佛醒了一样,在地上翻了个脸,在烂泥里说梦话一样的开始骂人,从族亲到秀娘和所有村民,一个个骂过来,骂的肮脏不堪。
金抱一有些生气,对徐子先道:“世子,属下去教训他一顿?”
“算了。”徐子先并不怜悯眼前这酒鬼,但也不觉得有必要派属下去动手,摇了摇头,说道:“不值当脏了手。”
这时秀娘打开轿帘看了看,她心中满是快意,此前谢铨喝醉了就掐她打她,还说她命不好,克夫,将来也不会有好下场,定要将她卖到勾栏,怕就怕她姿色不佳,卖不了多少钱,接不到什么生意……
现在的她却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轿子里,马上要去别院居住,成了世子的妾侍。
成为正妻绝不可能,朝廷律法不允,但秀娘已经无比知足,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在世子府上时她不敢有这种想法,但无数次做梦时就是梦到现在的情形。
在四周人群偷偷观看的眼神之中,秀娘对徐子先轻声道:“世子,走吧。”
她又大着胆子道:“我会永远感激你,会好好服侍你的。”
徐子先看看她,美人如玉,眼中只有感激与爱慕,他心中觉得一阵高兴,仿佛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最少在最近这一段时间,现在的这件事做的很舒服,很痛快,仿佛把一个无辜可怜的美人带离苦海,确实值得高兴和快慰。
徐子先小时候曾救治过一只小兔,受了伤的野兔很警惕,他将兔子带回家,喂它吃菜叶,慢慢养好了伤,抱到野外放了生,那兔子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眼睛里的光芒和现在的秀娘就挺象。
徐子先当时很高兴,也很满足,强者对弱者的恩赐反而会令强者心满意足,这真是很奇怪的心理状态。
对秀娘,除了她的漂亮和温顺外,徐子先仿佛就是当初救治兔子的少年,强者救护了弱者,自己反是很高兴,就是这样的感觉。
说来也是奇怪,救治这只兔子之后的徐子先还格外喜欢吃麻辣兔头,他自己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走了。”徐子先用马鞭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抽,一行人往村口外走去,大量的穿着短袍的庄汉在路边弯腰躬身,抱着孩子的妇人躲在更远些的地方,泥泞的道路,低矮的村舍,大片绵延不绝的农田,稀疏的树木,村口的池塘……象极了一副水墨画。
徐子先若有所思,这些官庄民户还算是过的比较轻松的,从衣袍上看的出来,不光是原色,不少妇人身上穿着的还是染过的衣裙,也不是太旧,人们也不是面有菜色,相当,汉子们身强体壮,妇人也面色红润,他们应该过的都挺知足。
但从徐子先看到的环境来看,这些村庄距离富足还是差很远。
可能所谓天下大治,谷仓丰盈,民无饥色来说就是眼下的标准,但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第二十九章 马蹄金
轿子把秀娘抬进别院就走了,刚上任的门子老林开发了轿钱,轿夫们一哄而散,一边走一边还在议论今天的这桩事。www.uu234.net
世子,秀娘,酒鬼丈夫,赌鬼爹,这些话题够这些轿夫谈论一阵子了。
秀娘在二门外下轿,她没心思理会那些轿夫,只是征征的打量着眼前的房舍。
眼前二门就是用墙门六扇,以木为骨,削竹竖编,门前两侧种白皮松,阶沿皆是用石,墙门内重檐巷道,后院中堂,左右两侧一南一北是南楼北楼,尚有亭,台,轩,阁,大片的花园,堂宇深邃,不要说村庄草舍,仔细看来,镇子上的那些大商行,富户深宅,也不能与侯府别院相比。
只是时间长久,木制建筑容易掉漆,破败,加上人手不足,四处都有杂草生出来,就更添了几分凄清之感。
秀娘不知道世子何时迎娶大妇,但世子无心料理家宅,小妹又小,她满怀着感恩的心理,想着要好好将这宅邸打理一番。
从西侧绕过北堂,穿过北楼,后园的山石和池塘就显露出来,几个略显破败的轩亭错落有致的在山石和水池之间。
秀娘站在池边,池水倒映着她的脸庞,她下意识的摸了一下,用了些力气,感觉到疼痛之后才收回手。
今天的情绪真是大起大落。适才发生的一切是她二十年不到的人生中最为激动的时刻,至今仿佛在梦里一般。到现在她还不敢完全相信,自己曾经的幻想和夜里做的梦都实现了……摆脱了那个一片烂污的家,站在了此地。
但她心里也略有伤感,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女主人,还好她是有契的妾,比那些从勾栏里买来的妾身份要强一些,但也就如此而已了。
秀娘对父亲毫无想念,也不同情和怜悯,相反,父亲那烂赌鬼的样子令她厌恶。
可是立在这池边时,她又不禁想起父母,特别是母亲,母亲满是皱纹的脸,略弯的背,还有粗糙的手,曾经母亲也是有名的美人,要不当初是秀才的父亲也不会迎娶,三十年的时间把一个少女折磨成了老妇,秀娘心中十分的感伤。
若是有可能,她想将父母接到镇上来住,父亲是无所谓,但母亲缺了父亲也是不行。
这时徐子先经过池塘,他看到脸上略有哀伤之色的女子,秀娘个头不高,身形很匀称,头发乌黑秀丽,站在池边脸上眉头微皱,看起来确有一点哀愁。
徐子先道:“感觉怎么样,累么?”
秀娘摇摇头,说道:“不累,我是做惯了活的……”
徐子先心里有一种怜悯和疼爱的感觉,他低头看了看,秀娘的手果然有些粗糙,还好,女孩子的皮肤只要稍微养护一下,回复起来很快。
秀娘主动将手到徐子先手中,说道:“今日开始,我是世子的人,就只盼一句,世子如果哪一天不喜欢我,厌烦了我,请告诉我,叫我自己去了断。”
秀娘语气坚决的道:“我不想再被卖一回,第三次了,我承受不了。”
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两手也被自己握着,徐子先心中有一种冲动,当然是想把眼前这女子立刻抱到床上去……然后就是一种爱怜与呵护感。
……
晚间吃饭的时候秀娘就和徐子先还有小妹同桌,临时从附近的官庄上抽调了一个仆妇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过来,前者当灶下妇,负责以前秀娘的活计,后者服侍秀娘,四十天后再换一个。
一家人用这种身份在西厢里吃饭还是头一次,小妹笑吟吟的心情极佳,大兄是没有娶回大妇,这事也不必急,因为要找门当户对的大妇,得看大兄发展到哪一步。
袭爵,整理家业,充实库藏,有了钱才有底气,有了爵位才找能找到合适的成婚对象。
这事几个月前徐子先就同小妹提起过,当时小妹以为大兄在敷衍,还气的不行。这几个月看徐子先的行事风格大为转变,小妹已经相信了兄长的话。
事实也是如此,侯府穷困成这样,要想翻身就是最好娶个富商的女儿,嫁妆肯定以十万贯起步的那种,一下子就不穷了,还够挥霍多年。
如果能顺利袭爵,又能重振家业,最好就是娶一个侯或是地方文官世家的女儿,又有实惠,又能在将来移除宗室宗籍的时候,顺利转为民间的官绅世家。
小妹当初和徐子先说这话的时候,相当严肃,徐子先笑她人小操心多……
小妹也很喜欢秀娘,虽然嫁过两次是缺陷,可秀娘懂事听话,不象是在后宅喜欢惹事生非的那种刁钻刻薄的女人,小妹一直担心兄长糊涂,怕徐子先带回来那些妖艳易生事的货物,现在可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秀娘也谨守本份,虽然一桌吃饭,布菜时就站起来替小妹和徐子先挟菜,然后才自己坐下吃,徐子先恍惚之间才明白,这种礼节之下,就是对身份的认可和遵守了身为妾侍的规矩。
饭后秀娘先离去,屋外似是传来人们的恭喜声,小妹悄声道:“还是感觉有些委屈,不能披红戴绿,坐轿进府,也不能放烟花爆竹,大宴宾朋……”
“这也没有办法。”徐子先颇为无奈的道:“我要敢这么做,明天早上福建路巡按御史弹劾我的奏折就写好了。”
小妹微微点头,她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大兄,你是不是缺钱的很?”
“当然缺了。”徐子先没好气的道:“收益就在眼前,但还是要投入重金……我是打算找魏燕客借点,他几百贯的体己总是有的,不行还有徐子张,这两货给我凑五百贯,差不多也够了。”
“求人不如求已。”小妹道:“干甚要找人借钱?咱们侯府老是借钱,后来亲戚朋友都怕了咱们,阿爹在临终前可是说过,不管怎样都不准再借钱。”
徐应宾倒是真的说过这话,当时的徐子先就是个纨绔子弟,徐应宾也是颇觉无奈……
“时也,势也。”徐子先沉声道:“不管怎样,我总要开辟出一条道路来,为了我,也为了小妹你,还有我们南安侯府这个家的名声。”
“我懂。”小妹嫣然一笑,却是起身,走到厢房内的柜子旁,用随身的钥匙打开了柜子,取出了一个镶嵌螺钿的华美盒子。
徐子先知道这是小妹的首饰盒,可能女孩子都是一样,哪怕是小妹这种还小的也喜欢摆弄那些亮闪闪的玩意。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妹妹,十三岁还不满,但在古人来说两三年内就可以出嫁,不过徐子先打算拖到小妹十八或十九岁左右,那个时候出嫁生娃对身体没甚损害。
想起这个徐子先有些心酸,就和当爹的一样,眼睁睁看着别的猪把自家地里的白菜拱走了,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小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种情感和血脉的寄托。
“大兄,你打开看看。”
小妹将盒子放在桌上,自己却未打开,而是抿嘴微笑起来。
徐子先道:“你还能藏着什么?不过是些小女孩家家的玩意儿……哦,你要送秀娘礼物吗?我替她谢谢小妹你。”
小妹颇感无力的道:“大兄你居然没发觉秀娘脖颈上的项链?”
徐子先感觉微窘,看来自己的观察力有待加强,他顺手就掀开了盒盖,然后两眼顿时就定住了。
由于小妹在对面坐着,徐子先按捺住自己想骂粗话的冲动,直是瞪眼看着盒子里头的内容。
“大兄不会以为父亲真的一无所留?除了这盒,底下尚有四盒。”小妹笑吟吟的道:“父亲为官几年,公使钱一年过千贯,这是最大的收入,父亲不贪,但为了我兄妹二人计,该拿的也没有手软。”
徐子先瞪眼道:“可是真没有手软啊……”
盒子里是摞的整整齐齐的金饼子,呈马蹄形状,这是大魏金饼的通用形态,徐子先也不知道为什么。
除了马蹄金,还有真的是饼子形态的,也有柳叶形状的,徐子先小时候见识过,也是在赵王府的聚会上,眼睁睁看着赵王端着条盘赐给心腹家臣,眼中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他倒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家里,就在身侧居然藏着这么多金子。
小妹微笑着道:“百块马蹄金,值得两千贯不到,现在都借与大兄你了。”
“为什么?”徐子先直着眼道:“爹为什么瞒着我?”
“一者,”小妹脸色微红的道:“父亲说官庄,侯府,别院,这些都是大兄的,大兄要是纨绔习性不改,这些铁杆庄稼也能保着大兄饿不死。大兄要有意振作,这些基业也尽够了,豪杰以白手起家的,多的是。”
“我爹还真是心大。”徐子先苦笑一声,脑海里却是想起徐应宾在世时的形象来。
坦胸露腹的在树荫下摇着扇子乘凉,喝酒,下棋,这似乎是最初的印象。
但仔细想想,天黑之后还在书房苦读兵书的父亲,在房间看地图,研究水文地理的父亲,与那些知名的兵家,杂家讨论兵事,政务的父亲。
潇洒自若,言谈从容,但不知不觉间叫人如沐春风,到歧州军寨很快使三军拥戴的父亲。
嗯,还有把公使钱一卷而空的父亲……
徐子先看着小妹,问道:“还有第二呢?”
“嗯……”小妹颇为忸怩,但还是朗声道:“阿爹说,除了一些金银首饰,这钱是给我的嫁妆。”
“啊,是这样。”
徐子先恍然大悟。
这时候世道可是和后世不一样,后世的婚姻,除了少数高层的利益交换外,一般买房是男方,车也是男方,还得给彩礼钱,这是因为后世明显的男多女少,供求不平衡造成的状态。在现在的大魏,男子娶妻一样要给彩礼,却是因为妇人到了夫家,基本上就是和娘家断绝牵扯,不是说不能回娘家,而是回了娘家就是外人,其父母的养老送终一切事情与出嫁的女儿无关,而且最要紧的一条,妇人在夫家的地位,是看其嫁妆的多少。
嫁妆多,则妇人地位高,婆家不会轻易得罪,嫁妆少了,则相夫教子的同时可能还要忍受奚落嘲笑。
妯娌之间比嫁妆,婆婆白眼,丈夫不满,这可能都是很正常的情况,古时妇人的地位很低,完全不能和现代相比。
徐子先内心油然一阵感动,怪不得向来操守很不错的父亲居然取走了全部的公使钱。这东西算是灰色收入,宰相一年的公使钱过万贯,比表面上的俸禄还高的多,如果讲操守的就是拿着用,但不会取回家。
真要取回家用,旁人也不会说什么,但风评肯定不太好,官也做不长。
为了小妹的嫁妆,当初父亲肯定相当的忧愁,若是攒不够足够的嫁妆,小妹到了夫家肯定会受到冷遇和苛待。
特别是父亲亡故,夫家没有亲族长辈,兄长又是个不得志的外围贵族的情况下,小妹在夫家的状况,定然是十分的不如意。
小妹最终嫁的是靖远侯府的世子陈敬中,没几年就郁郁而终。当时的徐子先还哀叹小妹的命不好,现在看来,估计多半是小妹嫁妆不够丰厚,区区几千贯是百姓一辈子赚不到的钱,对一个侯府来说,这个嫁妆差强人意了一些。
最关键的还是徐子先的不争气,始终在宗室圈子和贵族圈子受排挤,被徐公达和陈敬辅联手打压,沦为小丑般的角色,小妹在靖远侯府不受气才怪。
徐子先眼中有感动,也有隐约的杀气,买桔子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他迟早会叫两个小丑付出足够的代价……
“小妹,”徐子先把盒盖盖上,沉声道:“既然是你的嫁妆,这金子我不能拿。”
小妹估的价差不多,时价金银比是一比十五,银钱比是一比一千,眼前的金子,应该就是两千贯左右了。
徐子先看着小妹,似乎是头一回见到自家妹子。
小小年龄,还真是胆大心细,这么多金子就这样锁在厢房柜子里头。
不过转念一想,别院里能进来后宅的基本上就是仆妇丫鬟们,都是官庄上过来服役的身家清白知根知底的人,前院和外围有门子和庄丁,闲杂人等也进不来,可不是锁起来就行了。
倒是小妹真是性格中有男子的豪气和大气,说起嫁妆时也没有忸怩作态,嗯,看来自己一向是低估了自家的小妹。
“说了是借。”小妹又露出那种看智障的眼神,她道:“我可是相信大兄你会把钱赚回来的,总不能叫我两手空空的去嫁给陈敬中?”
“陈敬中今天快二十了,比你大六岁多。”徐子先道:“小妹你是看中未来丈夫的家世,还是他的品行,人格,和你是否恩爱,相处相得?”
“当然是人品最重要。”小妹面红过耳,可回答的还是相当肯定。
“那就行了,金子我就先拿着。你的婚事,我会安排好。陈敬中,不是良配!”徐子先也不矫情了,他原本的几个备用计划都用不着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家中的最后一笔财富,若是叫自己挥霍了,小妹真的嫁人也难。
他轻轻拍拍眼前小女孩儿的脑袋,这是他的亲妹妹,对他无比的依赖,他一定要将所有的事都做好,不负小妹,也不负秀娘,也不能负李仪和秦东阳这些属下,还有魏翼,徐行伟这些朋友……
在这个世界的牵扯越来越多了,徐子先也是从开始时的无所适从,经常的头痛欲裂,变得充满信心和斗志,可能人就是这样,责任越多,责任感就越强,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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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不是我擅长的,但这本书开局不想太严肃,也尝试着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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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江边
和小妹告别后,取了金子放到自己的卧房,徐子先也放松了许多。m.www.uu234.net
有这一笔钱,招募流民少年,加以训练,再招募几个信的过的牙将,加以收服,拉拢,这些事都能开始进行。
然后还要找一些官庄上管事的人,同时招募一些靠的住的财务人员,跟着孔和开始慢慢调查所有的村庄隐户,还有梳理镇上商行店铺的用工情形等等。
这些事都可以一步步的进行下来,李诚父子被拘押的这段时间,就是最好的良机,一定要把时间抓住……
接下来徐子先终于见到了秀娘,她按着承诺来报答自己。沐浴之后的秀娘没有梳好头发,擦干了之后,穿着中衣悄悄走进了卧房。
一股皂角的香味和女子身上特有的清香充斥了整个卧房,徐子先感觉口干舌燥,一时间手足无措。
后世的大学生灵魂压制住了潜意识,也似乎是过了千年之久,哪怕曾有的经验也早就荡然无存,徐子先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秀娘红着脸走过来,似乎也是十分紧张,但徐子先更象是被胶水胶住了一样,根本不知道如何时是好。
她颤抖着走过来,象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样,慢慢走过来,坐在徐子先的身边,然后将还有些水气残留的头发靠在徐子先的肩膀上,水气和头发的香气令徐子先沉醉,他突然宁静下来,伸出胳膊,将这女子紧紧的揽在怀中。
……
闽江水浩浩荡荡流淌而下,向着出海口方向而去,三三两两的渔船在江面上捕着鱼,一群群的鸭子在江边的芦苇荡里钻来钻去,这里是镇子对岸的邵武军的地盘,徐子仪坐着大船与李仪等人一并过来。
从江边向西北看去,崇山峻岭横亘于前,大山隐藏在云雾之中,东南方向山势较缓,但仍然是一片片的山峦在眼前,只有极少数的平原地区可以耕作,大量的村庄集镇主要集中在平原和山势平缓的地方。
徐子先若有所悟,他身后的地方也是山脉众多,福州府七成的地貌也是丘陵和山地,郁郁葱葱的山峦一个接一个,但多半没有巨木,只是矮树和灌木为主。
只有三成左右是平地,福州的东南西北俱有大山,只有府城四周三成左右的地方是盆地区域,也是福州耕地最多的地方。
怪不得福建人也是大魏出海贸易和移民最多的一路,在吕宋有十余万漳州人,在东洋也有十余万人,在倭国还有两三万人,东藩岛上也有过万泉州和漳州人,加上少量的福州人。
在这个地界,出海贸易,捕鱼,这都是最正常的事,沿海的人,只能向大海讨活路,还好大魏海贸异常发达,泉州港口里几乎每天每夜都有新船靠岸。
贸易的繁荣带来了地方的工商发展,眼前这几千流民若是在北方绝对不能在一个地方呆这么久,地方负担不起,只能是流动乞讨,逐渐被各地消化,或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再定居下来。
沿江搭着窝棚的流民是在崇德七年时过来的,在这里已经好几年了。逐渐也有一些流民返回漳州,毕竟漳州元气已逐渐恢复,可是还是有相当多的流民被困居在外,他们每天在附近村庄和集镇打短工,加上捕鱼放鸭,勉强维持着生活,凭着这些,每天能吃上饱饭都算不错了,更不要说积攒路费,全家老小走几百里路回到漳州老家。
当然主要原因是他们还活的下去,当初跑出来的时候可能是一样穷困,但身后是杀人如麻的海上五大盗,逃命的时候是顾不得太多了。
临近窝棚时,徐子先闻到相当不好的气味,连身边的牙将们都皱起了眉头。
这些地方的卫生条件当然是十分的糟糕,地面上污水横流,垃圾满地,屎尿遍地,怪不得有流民的地方都要提防疫病流传,果然也确有必要。
徐子先没急着第一时间过去窝棚那里,过江之后,他站在码头边上,静静的看着远方的官道。
官道直通兴化军的永福县,往南拐就是兴化军府城所在,再往南拐个弯是仙游,另一条道则北上往邵武军。
整个福建路,海边的漳州,兴化军,福州府,还有泉州,这几处地方几乎都是工商和海贸很发达之处。
邵武军,还有建州,汀州,这些地方虽不临海,但有大量的生丝和茶叶售卖,建州是铁器和外来的瓷器为多,贸易额当然不如泉州,可工商业也是相当的发达。
整个福建路要比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湖广东路,湖广西路,这些地方都不及福建路,而只有江南东路和江南西路,还有浙江东路,这些地方要比福建路富裕一些。
京师地处北方,论京城勋贵,富商之多,肯定远在福州之上,但论整个直隶地区和河北路的富裕程度,可是远不及福建路。
徐子先没有站太久,很快就有一队马车队从远方赶过来。
福建这里现在也有大量的马车,因为山多,丘陵多,平原少,虽然临海,但河流远不及江南和两浙路为多,所以海运发达,河运受限很多,福建路现在的交通主要靠眼前这些大型车队,挽马都是西南马,这种、马个头很小,连蒙古马也不如,但胜在更加的坚韧,更能吃苦,耐力更足。
大量的西南马拉着没有转向轴的两**车,车身相当笨重,但胜在官道状态还好,所以大车还是不紧不慢的向前行进着。
车辆两边是很多骑马的人,在远处可以看到他们戴着黑色的软脚幞头,象是黑色的帽子卡在头顶上,他们身上穿着浅绿色或浅黄色,或深蓝,浅蓝色的袍服,脚上一般都是软靴,也有人穿着长长的短履。
这些骑马的多半是商人,大魏对商人没有任何限制,就象是对土地兼并没有限制一样,商人可以富可敌国,这其中显著的代表就是色目商人蒲寿高,其掌握着的钱财就算以贯来算也肯定是过千万贯,甚至更多。
徐子先没有能判断这些商人是色目商人又或是福建路的汉商。
色目商人只要来过中国两次就会更易他们的服饰,一则是更好的融入,不使自己显得突兀,二来就是很明显,中国商人的穿着更华丽,用的是丝绸的料子,裁剪的非常漂亮,佩戴幞头,软帽,头巾,配上腰间的小刀,打火石,玉石,这些亮闪闪的东西对商人的吸引也是非常的大,很快色目商人就会入乡随俗。
徐子先感觉所谓的色目商人就是阿拉伯人,但似乎也有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这方面大魏官员都是含糊其词,没有人有意愿或有能力搞清楚这件事。
人群越来越近,也能看到大车两边的推车人,多半是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好头发,或是用破布把头包成一个丸子,光着膀子的苦力。
他们用绳索帮着马拉动大车,使车速更快一些。
不论怎样,人力是不缺的,毕竟这些苦力拉上一天车能赚六十文到八十文,一百个苦力一天才赚不到一万文钱,也就是不到十贯。
而一车货物,这些色目商人少说都能赚几百上千贯,这些苦力拉车的费用,实在是微不足道。
就算如此,这些百姓的生活也算不错了,六百文钱能买一石米,十天左右他们就能赚一家人一个月食用的粮食,再花十天时间赚菜钱和衣帽钱,再有十天时间,是赚缴纳给朝廷的税赋钱。
所以每个家庭的负担都很重,每个大魏百姓一个月最少有十天时间在给朝廷打工,甚至还不够,所以每个人都很辛苦。
苦力们到了码头处开始卸货,他们汗流浃背的将货物卸下来,色目商人和汉商们在一边看着,然后商人们和货物一起登船,驶向对面的码头。
徐子先知道,在对岸也有不少大车和力夫,他们会把货物送到建州或福州,不过往福州的少,毕竟福州有港口,可以在港口直接下货,省了几十里地的距离。
当然更多的色目商人往建州,邵武军,汀州等地,甚至是往江南西路和湖广南路,他们在那里收罗各种商品,然后从水路和陆路运到福建路,从泉州或漳州,福州等港口运送上海船,然后扬帆出海。
这是相当繁荣和富裕的景像,徐子先看了半个时辰左右,已经有三股车队和不少商人从码头处过江了。
据他所知,在上下游各几十里都有相应的码头,但还是在南安泽镇这里的客流量最大。
徐子先若有所思,旁人都知道世子在考虑事情,也并无人上前催促。
半个时辰之后,徐子先方向窝棚方向走过去,他的心里计较已定,有一个新的计划如树苗一般种了下去,底下就是等待时机,由得它茁壮成长。
……
“尔等放心。”徐子先对几十个少年的家人道:“本侯府定然不会亏待他们,本朝也绝不允虐待仆役的事发生,就算本人是侯府世子,宗室子弟,一旦违法,国法也不会容情。”
眼前聚集着几百人,都多半是衣衫褴褛的中年人,不管男女都是一脸的疲惫。
他们在此前可能有自己的住宅,虽然破旧也可能是草房,但是祖辈留下来的安身之所。可能是农民,也可能是手艺人,也可能多半是打渔人。
还可以是码头工人,伙计,水手。
当漳州被海盗攻破时,他们被迫逃难,现在的生活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不过总是比丢了命强。
一个汉子对徐子先抱拳道:“听说世子是招我儿子当牙将去?只管操练他,就是练死了咱也不会怨世子。”
徐子先失笑道:“自然不能把人练死,不过也是比较辛苦。先是当别院护卫,得武艺合格了,仆役契约满了,才能转牙将的。”
侯府牙将等于是正式的官兵,很多牙将可以保举成从九品的武官,眼前这些少年都签了三年的仆役契约,当然不能转为正式的牙将。
汉子脸上露出真心的遗憾之色,可能此前真的以为儿子可以直接当侯府的牙将,哪怕他们没有成为流民之前,这都是毫无疑问的好差事。
就算南安侯府穷困,相对于这些百姓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