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路途
怀阳城已完全不是淇心上次来时的模样。m.www.uu234.net这座大冉最南边的重镇,暂时还未受到战事的波及,但也正因为如此,整座城中挤满了从北边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身边是为数不多的家当,把曾经商贾繁荣,井然有序的怀阳城变成了一个修罗场。
再也没有安静巷子中的客房,每一家客栈都已挤得满满当当。淇心连问了几处,心中已经不抱希望,便准备找个饭馆吃点东西,再连夜赶路,累了就找个地方胡乱对付一宿便是了。正漫无目的地走着,见到一个三层的酒楼,门牌甚是熟悉。啊,是了,这正是之前胡伯请她喝怀阳名酒“而今”的那个酒楼。淇心想到此处,仿佛闻到了那新酒扑鼻的香气,酒瘾发作,便上得楼去。
楼上客人不少,淇心好不容易才寻得一张小桌,刚刚坐下,就听得旁边桌的几人哄闹起来。
“你这小伙计,是吃了豹子胆了。你大爷在你们这少说也喝了十年的“而今”,闭着眼睛我也能摸出味来。你现今就拿着浊物来忽悠大爷,当真以为我能给你们糊弄过去吗?!”那嚷嚷的汉子身穿绸缎衣服,面相微胖,似是个生意人。他正冲着一位店小二大声嚷嚷着,那小二早已吓得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去,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过了好一会,里堂快步走出来一位戴着圆帽的中年男子。他笑容可掬,快步走到那桌客人旁边。“这位客官,小的便是这家浔阳楼的掌柜,这小二上不得台面,不懂规矩,如果有得罪的地方,我在这厢给您赔个不是。”这家酒楼是怀阳最大的一家,没想到老板却肯如此拉下脸面地向人赔不是。淇心却不知,这些做生意的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自是宁可让三分,也不愿意与人闹矛盾的。
那闹事的客人把手中的酒碗重重一放,“我这说的是酒,你瞎扯这个那个的干嘛呢?来,你既然是个话事的,就来把我这碗里的酒喝上一口。再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你们这浔阳楼的招牌而今。”
那酒楼老板脸上仍是堆着笑,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脸色微变。“这。。这。。”他眼神飞速地向旁边站着的店小二看了一眼。那店小二战战兢兢,“这确实是小的从酒窖中取出来的“而今”,不能有错啊。”“胡说,这一定是你拿错了,快快再重新去取过给这位官人。”那小二先前很害怕,这会不知为何犟脾气却上来了,辩解道,“小的确实就是取的而今,千真万确,绝对没有错。”旁边那本就怒气冲天的大爷揪着他的衣服,“你说什么,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本大爷还要诓你这几个酒钱。”那酒楼老板赶紧上来劝解,一时间乱作一团,完全没有人顾得上理会淇心。
忽然听得旁边有一个声音说道,“放了他,这酒是我倒进去的。”
虽然在一片嘈杂声中,可这句切中正题的话语落在每个人耳中,却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伙计最先喊了出来,“少爷。”那大厅的立柱之旁,正靠着一位年轻人。那酒楼老板快步走了过去,“蘧儿,你怎么不呆在家里养病,跑来这酒肆之中做什么。”语气却甚是温和。
那年轻人双颊消瘦,脸色有些苍白。那闹事的客人哪里管什么老爷少爷的,桌子一拍,“大伙儿快评评理,这是家什么酒楼,少当家的给别人倒劣酒充数。今儿不说清楚,以后谁都别来了。”
那年轻人冷冷地道,“一群亡国之人,也配喝而今么。我全都给倒到护城河里了,等那些蛮子兵来了混着洗脚水一同喝了吧。”
他这几句一出,偌大的酒楼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起事者悻悻回位,默默地抓起那被他痛骂过的浊酒喝了起来,其他人也不作声地开始闷声吃喝,就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另一个像猫儿一样的店小二游走在各桌之间,轻声细语地帮客人点餐,送菜。
走到淇心身旁时,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姐,我家少爷有请,相烦到楼上一会。”
那店小二在前边引路,走过一段长长的逼仄的楼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原来竟是到了这浔阳楼的屋顶之上,这歇山式屋顶上平建了一个露天庭院,取意精巧。
此时这上面侯着的一人,正是刚才那位年轻男子。他见到淇心,深深一揖。“在下孙蘧,有幸会见淇心姑娘。”
淇心听他叫出自己名字,自是十分诧异。再要细问,那人却什么也不肯说了。淇心只晓得他从小在怀阳长大,曾几次考取功名落榜,好在家境殷实,父母长兄溺爱,却也没有什么压力。闲聊了几句之后,淇心问出从刚才开始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惑,她已经从那些逃难之人的谈论中大致了解了蛮族入侵和大冉的溃败,可无论如何只要王室还在,孙蘧所谓的亡国却从何谈起。
孙蘧望着淇心,双目发红,“孙蘧之前的心思和姑娘一般无二。自那日那些燕凉蛮子撕毁契约,在夜津渡口发难,护送王室的军队仓皇东逃,便再也没有音讯。”他喉头哽咽,“三日前有消息传来,王室的军队不敌燕凉追兵,被困于崖山之上,兵粮断绝,终至全体投海,连刚出生的小皇子也..”
他再也说不下去。淇心惊闻寻玉已死,介山和若虚多半也伴他而去,心中伤痛,亦是久久不能平息。过了很久很久,才安慰道,“只要人心还在,汉室江山便不会倒下。”
次日辞别了孙蘧,淇心从怀阳城折而向西。每一条官道上都挤满了流民,路途愈发艰难,燕凉军团即将南下的消息甚嚣尘上。等淇心到得容城,已经是七日之后了。她沿着江岸慢慢走着,神色疲惫。
终于,江边那个小村落一点点地落入眼帘。
十五年前
大冉国的西南,虞痕江自西向东穿过险峻的群山,山险而水缓,秀美出奇。虞痕江在东边打了个弯,又为众多支流的添了平淡无奇的一笔。这条平平无奇的支流,被称作容江,被这一弯小江围绕起来的小城,便是容城了。
这一日傍晚,容江北岸,有一名老者从山上缓缓走下来,他身穿青色布袍,跨着一个蓝色粗布包裹,似是到这乡间走亲戚的模样。此时正是夏初,容城所处极南之地,暑热已是袭人不倦。靠着江边的这些人家,纷纷把家中的桌椅摆到门前,预备着在外面边乘凉边吃晚饭。大人在张罗之际,小孩子们就在江边树下跑来跑去的玩耍。
老人沿着江边走着,面色凝重,似有极忧虑之事。连晚霞在江面上落下倩影,孩童们嬉戏着从身边跑边,他也似并不知觉。也许是太过入神,脚下竟不知被什么滑溜溜的物事绊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但他反应极快,立刻往旁边跳去。原来那是个小水塘,由于水草长得过于茂盛,就如草地一般,一不留神就会踩上去。
老人低头看衣裳,脚边还是沾了些许淤泥。他轻吁一声,似乎满腹心事也借机抒发出来。他随即在江边找了块江石坐下,撕了几片叶子,想要擦拭裤腿的泥。处理妥停后,他方欲离开,忽然留意到旁边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独自坐在江边,看着晚霞,时不时地就拾起手边的石子,掷向江心。
老人在旁观看了许久,对这个奇怪的小女孩似乎很感兴趣。最后,在夕阳即将要沉没江心之前,他走到小女孩旁边,坐了下来。小女孩看他过来,也不理睬,只是继续对着江风入神。老人温和地问她,小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在和这江水说话。”
老人不由得一笑,小女孩侧头望向他,夕阳照在她稚气的脸上,更是映得眼睛清澈如水。
江边某一户人家里忽然传来呼喊之声,“死小鬼,又乱跑去哪里了,还不快回来帮忙带妹妹。你那短命没良心的爹娘,怎么不索性连你也一起带走。。。”
老人皱了皱眉,顿时心里打定了主意。低头向小女孩说了一句什么话,两个竟一同向北而去了。
身后那个江边的小村庄,一间间土瓦房炊烟升起,其中的一间,门口挂着一串串辣椒,趴着一只流着口水的狗的,走出来一位身材壮实的妇女。她阴着脸,背上背着一个沉睡的婴儿,手里拿了一根竹鞭,嘴里骂骂咧咧的。可在炊烟之中,在慢慢合起的暮色下,渐渐模糊和微弱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云星岛
温州府下辖的敦南镇,向东便是茫茫东海,海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岛屿,从岸上看去宛若仙山蜃景。www.uu234.net
这些岛屿之中有一个隐蔽的小岛,唤做云星岛。此岛东西南北均不到三十里,古树参天蔽日,草木生长茂盛,地势也较其它岛屿更为平缓。东部的高山峻岭之间,有一片面积不大的山地,勉强可为人居。此时这里前后建起了数间简朴的房屋,所用都是未上油的原木,可见建的时候十分匆忙。
一个文弱的书生正穿过灌木丛,向下面走去。这里离岸越来越近,他已经能感受的海风的力量了。路的尽头有两个卫兵正守在那里,再过去就是望不到头的黑色礁石,隐隐有海浪的声音从礁石之间传来。
“介山大人在那边吗?”
两个卫兵听到他的问题,表情有些尴尬,其中一人朝他点了点头。
这书生正是若虚。他开始在那些礁石之间艰难地穿行,不一会已经气喘吁吁了。他身子本就弱,这些日子颠沛流离,气力一日比一日不如。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瘦了,仿佛一阵海风也能刮走他。介山的两艘大船救走的不过百余人,在海岛上相依为命。海岛上条件艰苦,皇上和妃嫔们住在临时建成的行宫中。说是行宫,不过是十几间简陋的木房围着一个庭院。其他的人挤在两排低矮的房屋中,伙食更是不能保障。
纵然如此,他也从未想过放弃。
海边一块大礁石上绑了长长的鱼竿,石下坐着一人,正呆呆地望着那鱼竿出神。
“师父。”那人听到叫声,也不回头。
若虚走了过来,坐在师父身边。介山仍没有说话,若虚只得又叫了声,“师父。”介山唔了一声,淡淡地道,“刚从那边回来吧,皇上还是老样子吗?”
若虚知道师父为何表现得如此冷淡,自己每次从“那边”回来,所带回来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今儿皇上又睡到晌午,今儿皇上对老太监大发脾气,今儿皇上吃着吃着饭突然流泪,弄得整个行宫的人都跟着哭,哭声此起彼伏。这些事情自从他们逃到这个海岛后,就在日复一日地发生着。
介山最初还每日去行宫见寻玉,好言好语地抚慰。寻玉经此变故,虽因介山的机密安排而留得性命,但性情大变,并渐渐将国破家亡的源头指向了自己当年参与这场皇位游戏。一旦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便不可避免地迁怒于他人。后来介山便不再每日去行宫,而让若虚取而代之。
若虚小心翼翼地往返于行宫和师父之间。他能明白师父的心情,也谅解寻玉的萎靡不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不愿意相信他们真的一败涂地。
“皇上今日心情似乎还不错,早上的时候到书房读书来着。”
若虚去的时候寻玉正拿了本前朝的史书在看,“若虚,我是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了?”这一节,若虚却没有向师父提起。这些消极负面的情绪,在云星岛上太多了。
介山没有说话,似在思考什么。
“师父,江南府有信来,燕凉久攻不下,已经暂时撤兵了。”若虚手上还拿着两封信件,这是他特意走这么远来找介山的原因。刚到云星岛时介山和若虚讨论战术,燕凉现在占的是一鼓作气之利,务必要等到这股气完全用尽,方才是我方开始有机会的时机。如今燕凉终于用完这一口长长的气,关于未来若虚心中已经开始有很多的计算,迫不及待地要与师父掰上一掰。
介山的反应出奇地平淡。“知道了。”目光仍不离那根鱼竿。
若虚不管那么多了,“曹知州的意思,是以皇上的名义尽快联络各地守军,以江南府为据点,北上抗敌。可我认为此举过于冒进,以中原的兵力即使联合各府,也未必能与燕凉楼兰的联军一战,而一旦失败则再难翻身了。不知师父以为如何?”
介山站起身来,望着海面汹涌的浪一个接着一个。“我不知道啊,若虚。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我是负有很大责任的。若不是我当初一心想要扶莒王上位,也许一切都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自己的判断到底是对是错,机关算尽,最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若虚站在师父身边,凝视着同一片海面。介山所说的事情他也在其中,知道师父说的不无道理。若非他们极力帮扶,以莒王的性格,完全不是当皇太子的料。“就算不是莒王,也一定会有别人。先皇和前太子政念相差太大,前太子始终郁郁不得志,才会酿成苦果。这些与莒王无关,也与师父无关啊。”
介山嘴角抽动,颓然坐倒,不再言语。
若虚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师父,请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介山好一阵都没有到行宫这边来了,眼前这个地方比他记忆中还要简陋。高低不平的地面,灰白发黑的色彩,没有任何装饰的原木,这哪里是什么行宫,比之大冉随便一个乡绅的住处都是不如。
他们很快地穿过了那荒敝的庭院。地面尘土飞杨,之前种下的花木也没有成活。侍卫和婢女们都太累了,他们要自己劈柴,烧饭,清洁房屋,浣洗衣物,还要伺候发脾气的主子,哪里还有心情照顾这些花花草草。
若虚带着他,绕到了两间屋子的后面。那屋子前面门关得严严实实,帘子也放下来了,介山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是谁住的地方。屋后的窗子没有全关,留了一条不大的缝。若虚先轻轻走到窗边,又招呼介山走过去。
屋中不甚明亮,介山的眼睛一点点地适应着光线。屋子正中站着一位年轻少妇,怀中抱着婴儿。旁边围着好几个人,地上是一个正冒着热气的木澡盆。介山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心中剧烈一震。这,这是宣伊皇后和几个月前刚出生的小皇子..宣伊是姜太后的亲侄女,家世显赫。这位皇后嫁过来之后,寻玉对她十分冷淡。后来宣伊怀了身孕,一路跟着大部队颠簸流离,强敌在侧,一直没有人顾上她和在路途中出生的小皇子。
介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贴近了窗户。
只见宣伊温柔地用手指逗抚着婴孩,那孩子轻轻扭动着,似是在笑。旁边的一位年长宫女说道,“皇后,时辰到了。”她点了点头,将婴儿放到了那年长宫女手中。
一位本来蹲在那木盆之旁的小太监忽然站起身,往窗边这边走来。介山吓了一跳,忙往旁边躲。过了一会没有听到开窗户的声音,再去看时发现那小太监正从窗边拎了一个很大的铁壶,向那木盆走去。介山认了出来,这是一路上服侍寻玉的小太监庆儿。只见他圆圆的娃娃脸上满是欢喜又紧张的神色,“洗朝了,我们小皇子洗朝了。”
婴儿被放到那木盆之中,因为地面并不平整,木盆忽然踉跄了一下。介山心头一紧,立时便要冲进去,却见澡盆旁的几人同时伸出手,扶盆的扶盆,护孩子护孩子。饶是如此,被惊吓了一下的婴儿还是大哭起来。那年长宫女一边用艾叶沾湿了水给他洗澡,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天不平,地不平,磕出宝宝一世平。”她声音醇和低沉,让人听着心头无限留恋。小太监拎着那生锈的铁壶守在旁边,只要那年长宫女向他使眼色,便往里面加水。
待得洗好擦干时,小皇子已不再哭闹。只安安静静地偎依在那年长宫女怀里。宣伊从床上取过一叠整整齐齐的小衣服,交到旁边一个年轻宫女手中。“穿新袍,戴新帽,咱们小皇子长高高。”那年长宫女边念着,边麻利地给他穿衣服。介山便思忖着岛上如何有新的布料,边看那衣服时就明白了。那是用成人的旧衣改的。介山鼻子发酸,再看皇后,她飞速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努力不让左右看到。
介山见到她的样子,心中难过之情更甚。宣伊皇后是姜府最小的女儿,自幼被整个家族宠爱,从未吃过半点苦,她自己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孩子啊。
宣伊又取过一个小小布包,打开拿出一对金镶玉的镯子,她将镯子套在那婴孩脚踝上。婴儿洗完澡很乖巧,便抓着那镯子玩耍。这也许是汉室王朝的漫长历史上最寒酸的百日礼了,这位身世尊贵的皇后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去抽泣起来。
那些宫女们见皇后如此,也是不住抹泪。一旁的庆儿着急了,忙凑过去逗襁褓之中的小皇子。“咱们的小皇子天赐之福,将来一定会回紫微宫的。到时咱再给他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
宣伊擦了眼泪,“庆儿说得对,小皇子经此患难,必有后福。咱们都不要哭了,一会被别人听到传到皇上那里,又添他的烦扰。”她伸手抱过婴儿,婴儿见是娘亲,格格地笑了起来。
介山别过头去,这位年近半百的汉子再也忍不住了。“咱们走吧。”他低声对若虚说。内心一种沉睡苏醒的力量促使他要去做些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妖蓝
七月流火,长郅城里的人讨论得最多的不是炎热的天气,不是近在眼前的燕凉兵,而是入夜的天色。顶 点 X 23 U S从农历七月开始,每天傍晚白昼和黑夜切换的那一两个暧昧不清的时辰,天空总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色。
天空明亮而通透,在地平线附近仍能看见滞留的天光在徘徊,这天光逐渐地在穹顶之上积聚,形成了一种跳脱的颜色。咋一看也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可只要多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这绝对不是寻常那沉静如水的夜色,这天色中带着两三分天真,两三分邪魅,亮晃晃得像是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可那里空空荡荡的,却什么也没有。
纵然如此,长郅的街头巷尾,仍是不时有人驻足,想要从这诡异的天色中看出点什么来。
砰地一声,屋中传来某件重物落地之声,“你滚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苏伦卡一脸苦笑,从里面走了出来。
半年了,安平始终不肯原谅他。
那日在安平过江之后,他的燕凉大军早已埋伏在离江不远的地方,一见信号,立即向对岸猛攻。楼兰军初时还在观望,随后也跟了上去。这群波斯人,表面傲慢做作,心里的算盘却是拨的清清楚楚。两大联军追击了一路,终于在东海岸追到了这支残破不堪的王室军队。这是他的胜利,整个计谋,都是他苏伦卡一个人的主意。连国师拓达错也觉得此举过于冒进,可苏伦卡知道,走到这一步,不成功,便成仁。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公主,绝不能让别人再把他夺走。
他下令所有人严守秘密,绝对不能在安平面前透露半点消息,然而她还是知道了。她像疯子一般地要与他拼命,当发现没有希望之后,苏伦卡不得不令人二十四小时紧紧看守着她,以不让她伤害自己。可这一来,安平淡灰色眸子里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了。除了见到苏伦卡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眼睛中跃动着整个紫微宫的火焰,却像极了草原上一头受伤的小兽,暴躁而无助。
苏伦卡一遍又一遍地求她原谅,甚至不惜胜利者的尊贵身份而下跪道歉,可完全没有用。安平在意的并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她的亲人,她的皇哥哥。这位身份卑贱,流着蛮族之血的少年,能得到的只有她彻骨的恨意。
我真的做错了吗?
议政厅中站了不少人。苏伦卡从里间走出来,坐到了上首的那张椅子上。几十双目光齐刷刷向他看了过来。第一次在这里召集众人议事时,苏伦卡面对这样的目光,感觉如坐针毡。可现在他已经比之前从容得多了。
右手边站着燕凉和西域的将领言臣;左边站了一些,全都是汉人,这些是苏伦卡攻占长郅之后陆续来归化的大冉官员。一开始不过两三个,后来就越来越多,在人数上反倒占了优。那些苏伦卡所带来的草原悍将都是单纯勇武之辈,见此状心中不快,全都写在了脸上。议政厅中的气氛,一次比一次更为紧张。
苏伦卡的心情,则得以在这样的剑拔弩张之中稍微地放松下来。他少年老成的脸上两道如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
“今日可有什么议题需要讨论的么?”
几位燕凉的高级将领站得紧绷绷的,直比那些汉人大臣高出一个头来。对他们而言,不穿战服而是穿着常服站在这里已经很不自然,更别提要说什么议题。那些汉人官员之中,站出来一个身形瘦小之人来。
苏伦卡认得他,这人名叫薛谦,之前是大冉礼部的一名员外郎。
薛谦上前一步,说道,
“如今大冉已灭,天下初定,王位无主,民心惶恐。汗王少年英雄,当立即称帝,号令天下州府,咸来归之。”
苏伦卡还未说话,拓达错已站了出来,“属下觉得此举十分不妥。”汉室朝廷规制森严,断不会有大臣抢在皇上许可前说话,燕凉却没有这么多规矩。苏伦卡脸色一沉,“国师请说。”
“虽然崖山一战大败皇室军队,然而并未触及大冉的核心实力。中原各州府这半年来不断招兵买马,兵力比之前大为增强。这些州府如今群龙无首,若是单打独战,也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以暂时还按兵不动。可若是他们听说长郅的皇位要被一个异族人占了,势必就会团结在一起,对抗燕凉的军队。届时我们必然不敌。因此现在称皇,定是下下策。”
那薛谦尖声道,“国师此言差矣。中原虽然一直以来都是汉室王朝,可谁规定了只有汉人才能当皇帝。这皇位自来便是能者居之,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朝代更迭。再说了,现在各州府纷纷组织兵力抗争,就是因为皇位上没有人,他们便还以为自己是大冉的臣子。若是以汉王的功绩名望,一旦称帝,这些人准会缴械投降,到长郅来对新皇俯首称臣。”
从旁又站出来一个壮汉,正是在固原之战中大展神威的图姆。只见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屁话,这些统统都是屁话。咱们这些草原的汉子,怎么能就呆在这个地方种田呢?按我说,咱们还是拿了咱们该得的东西,就早些北上归家吧。”
他这一番话说出了燕凉将领的心声,一时间不少人纷纷附和。苏伦卡坐在上首,脸色早已铁青。
安平本坐在床上,听到窗外的声音便向外看去。只见外面几个宫女正推搡着一人,是个女子,穿着酱色的宫服,肌肤白得胜雪,却披头散发,手中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那几个宫女要抓她,她便将树枝横在身前,笑嘻嘻地不让她们近身。
”余枝,你莫不要再疯疯癫癫地惹事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你到底知不知道,快些回神乐宫好好呆着去吧。“
那余枝安静了一会,仿佛在思考这几句话,可随即又跑了起来。那说话的宫女气极,又去追她。
安平喃喃念着,”余枝..“
她忽然转头对旁边的人道,“去把那个疯女人带到这里来。”
安平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这就是前太子宠幸的那个神乐宫宫女吗。她招手让她近前,余枝仍是笑嘻嘻的,也不行礼。
“听说..你会算命?”
第一百三十八章:寒暑
八月的容城,暑热还在如火如荼地发生着,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事件。m.www.uu234.net
淇心找到了那个瀑布,和她脑海中那段不知来处的记忆一模一样。水自天上来,经青山抚慰,自断崖跌落,水花飞溅,滋养着四周的绿意朦胧。
十八年前,这里曾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魔界黑石崖的七位高手,一同围攻一位叛徒,他们曾经的弟兄。
一切都因一桩美事而起。三天之前,这些人受邀来这位好朋友为女儿所办的满月酒。他们带来了黑石崖的大礼-一颗经原火淬烧的稀世晶石。与灵界不同,魔界修炼极为倚重法器。拥有了这颗晶石,便等同于拥有了炼成神器的无限可能。这是一份很贵重的礼物。
小婴儿脖颈中已经戴着新月形状的玉饰,是母亲一族的传家宝。碍于婴儿母亲的面子,也不好摘下来,有人提议不如就将这颗晶石镶嵌上去,待以后长大成人再取下来。大家一致赞成,然而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温润的玉坠忽然生出彩光,将那晶石锁在其中。光圈逐渐收紧,七大高手反应过来同时上前抢救已是不及,那颗晶石在彩圈之中逐渐灰飞烟灭,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有人最先反应过来,这是封了灵界的不侵印。不侵印是灵界中最高级的秘法之一,每一代人里面能习得此法的不过两三人甚至更少。不用说,这件物事一定和灵界有莫大的关联。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婴儿母亲身上,希望她能解释此物的来历。
她的解释显然没有摆脱众人的疑虑,因为随后那场三天三夜的战斗开始了。他们给了那个人三日的期限,三天之内他们只轮流出战,希望以同道之情感化对方,跟他们回黑石崖,把妻女交给魔尊处置。然而三天到了,他们既没能分出胜负,也没有能劝服彼此。燃烧的红色大火染红了半边瀑布,婴儿的啼哭声久久不息。
淇心在瀑布上游找了一块还算平整的草地,附近有几棵结了野果的树。
就在这里吧。
她盘腿坐下,取出那面相伴一路的幻天境。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身前。镜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自从她从庐隐出来后一直如此。那曾经痛入骨髓的感觉,夜夜梦回汗湿全身的恐惧,全都消失不见了,连同那个自己一起。
可是人唯有恐惧,方能勇敢。
这面镜子在灵界扬名几百年,世人皆以为它最厉害之处在于照见敌人最害怕的东西,并以此为契机压制对方。然而这并非它的本意。作为一件通灵宝物,它努力地将主人内心隐藏最深的记忆,恐惧与执念全都真实而完整地呈现。不引领,也不评述,因为各人最后的缘法只靠自己。
你也有你自己害怕的东西吧,淇心轻轻抚摸着镜子背面的纹路,她好像知道答案,又好像不知道。
淇心从最基础的心法开始重新修炼,简单的一招一式中蕴含了无尽的力量。问月御的是月之灵力,虽不似水寒一般寒气侵人,可月光冰凉,长暑的热气始终不得近身。心境清凉,溪水微甜,果子甘美,这一段时间犹如身在瑶池。每晚皓月当空,月光洒满了整个山坡时便开始练功,直到清晨见到白花花的日头出来,便即开始在周身月灵所笼罩的清凉之境中休息。如此日复一日,竟不知时间的流逝。淇心感觉体内的功力逐渐充盈恢复,心中无限安宁。
直至那一天到来。
月亮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遮盖,月光失去了莹泽,像是黑夜中水面上的暗光。那种熟悉的要将人撕碎的痛觉又卷土重来,较之从前十倍,百倍的凶残。那是她所拥有的上层灵力与身世所携带的魔结在相互撕扯,虽然不是她的错,却要她承担所有的痛苦。
最艰难的部分在于面对。幻天镜中幻影重重,变幻多端,哪一层才是她应该记住的真相。师父所教导的,一如禅师讲的话,梓君告诉她的故事,里面到底几分为真,几分为假。人总是倾向于相信那些甜美的外在,而非暗黑的内核。
月光不再清凉如水,而是冷酷如霜;她想要投奔太阳的怀抱,等待她的却是一阵阵的炙烤。身体在冷热之间不断地斗争,消耗着为数不多的元神。
嘴唇已然干裂,上面覆了一层寒霜。曾经近在咫尺的流水,果树,变得那么遥远。。
等淇心再次醒来时已是半夜,她感觉身子仿佛轻了一些。衣服上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汁液留下的痕迹,她舔了舔嘴唇,竟然已经不再干涩,还有野果的酸甜。原来自己半梦半醒之间采了野果充饥。
她又继续开始练功。这一次,她不再迷失在幻天镜的重重幻象之中。相信你所相信的,淇心不断地给自己暗示,负重而行。
月升月落,成环成。神功归体,万物伏羲。月之灵力充盈着她的身体,如婴儿回到母亲怀抱中一般安心。身随心动,转眼人已站在瀑布边上。一招使出,只见那飞流而下的瀑布之水调转了头,向天上飞去。这个不是问月现有的招式之中,淇心不知如何使将出来。水月镜像,就叫月镜吧。她满意地收手,太阳穴中还有些微微发紧,淇心立定呼吸,让大脑中的紧张感慢慢消失。
一轮淡淡的月牙出现在西北方的天空上。幻天镜中最后一点金光也消失了,月光下镜子映出淇心的脸,乌黑的眸子中疲惫无限,却灵气盈动。十八年来的一切凝结成嘴角边的微笑。终于要去完成这一生最重要的使命。而且,我不是一个人,远远不是。
收好幻天镜,正要离开。余光之中看到远处几块石头,略微有些异样。淇心走了过去,弯下腰来查看,见那些石头大小不一,上面都染上了红色汁液。她看着那几棵结了野果的树,心念一动,是闵少华,一定是他。
第一百三十九章:八重樱
八月是天山一年之中最美好最柔软的季节。顶 点 X 23 U S除了像梅里雪山这样的几座长年积雪的山峰,整个天山山脉旧雪换新衣,漫山遍野均是盎然的春意。这里一年只有两种季节,除了严冬,便是短暂的春天。
那些在积雪之下酝酿了半年甚至更久的生物,有着异乎寻常的外表与活力。这不,拾得光脚蹲在一个深潭之旁,手中拿着捕鱼的工具,他已经按着奚族人传授的方法试了半个小时,却什么也没有抓到。拾得将手中的鱼具放在旁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恼怒地看着这水潭。
水面上飘着很多细碎的粉色花瓣,这些花瓣的来源-水潭上方的两棵八重樱,正繁茂地开着。这是只有天山上才有的品种,层层叠叠的花朵堆砌在一起,远看就像一团团的粉色烟云。每年春天,八重樱盛放之际,天山的水潭之中就会出现一种奇特的小鱼。这种鱼以八重樱的花瓣为食,通体透明,在水潭之中极难被发现,却是一味滋补身子的好食材,尤其是对体弱不受补的人更为有效。
拾得从白家的仆人那里得知此事,心中立刻有了盘算。公子日夜在玲珑宫守着墨心姑娘,身子越来越虚弱了,若是能抓得几条这种鱼,熬了鱼汤给公子补补身子岂不甚好。他心念及此,便立即行动起来。没想到忙活了一早上,却仍双手空空。
自从上次庐隐那小老头带了个陌生男子来拜访过后,墨心姑娘的脸色倒是一日比一日红润了。恩主大人本来央求他们多停留一些时日,可小老头却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嘱咐了公子要日夜给墨心姑娘弹奏那一首清心曲,便匆匆离去。他说得倒是轻巧,可公子这半年来衣不解带地日夜陪伴,拾得不知他的身子还能撑多久。
胡思乱想了一会,拾得又去看那水潭。八重樱的倒影间水面微动,拾得慢慢捕捉到那几条调皮的隐身鱼的踪迹。只听得扑通一声,他一不做二不休地飞身入水,迅捷无比地伸手捉鱼。手中刚触碰到那光滑的鱼身,那鱼便滑溜溜地从手中溜出来,又回到了水中。拾得恼羞成怒,在水中扑腾着要去捉鱼,可这下连它的影子也寻不着了。
“喂,小子,你在干嘛啊?”远远走来一人,却是白家的一个家丁。此人虎背熊腰,大伙都管他叫大熊。大熊不是奚族人,是被山地氏族遗弃的婴孩,奚族人将他养大。他便一直在白家做事。拾得一身湿漉漉地上得岸来,便向大熊抱怨一通。大熊道,“这有什么难办?”只见他走到岸边,眼睛盯着那水面,过了一会,蒲扇般的大手忽然出击,待抬起手来,一条小鱼已稳稳地捏在手中。就这样连抓了七八条鱼,拾得连忙说够了够了,大熊才收手。
拾得在厨房烧好了水,将那鱼放了进去。不一会揭开盖,只见乳白的鱼汤中那些鱼竟然变成了樱粉色。他啧啧称奇,将鱼汤盛到食盒之中,往玲珑宫而去。
玲珑宫所建之处终年不见太阳,所以哪怕是现在的季节冰也不会融化。只是白家的家仆仍是细心地在几百级冰梯上都铺了防滑的草垫,这样走起来可以更稳当些。拾得拎着食盒快步走着,这条路他这一年多来不知走了多少遍。
今天有些不同,可究竟是什么呢,他又说不上来。
直到能望见玲珑宫的门口时,拾得才猛然醒悟:公子的琴声,那从墨心搬到玲珑宫后从不间断的琴音,没有了。他心中一紧,在冰梯上疾跑起来。
墨心的脸被花瓶中的樱花映照出淡淡的粉色。她伸出手,抚摸着面前那位男子的脸庞。
“樱花开了。”她的声音中有从来没有的温柔,那一刻她又变回了恩慈,那个在父母和族人的爱中长大的无忧少女。
这个冰天雪地的梦,她在里面呆了好久好久。她向时间和空间的每一处角落寻找着,那些被她刻意埋在雪中的真实回忆。那个骄纵的少女,曾经因为自己的任性,让一个不爱的人丢了性命,从此在长夜之中痛断肝肠。
虽然看不到,可是背后不间断的琴音让她明白,箜一直在那里。她不怕他看见,她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切。这就是真实的恩慈,这就是那些锁在黑暗湖底的记忆,这就是我永远摆脱不了的罪孽。不要再守护我了,这注定是一场无法结伴的旅途。
除非,时间停止在这里。这个不真实的幻境中,不再有背负,不再有罪愆。对,就这样吧。
姐姐,姐姐,你等我,我会去救你的。这声音仿佛从上一世传来,如此地不真切。应该醒来吗?回到那个熊熊燃烧的世界,还是永远地留在这纯净无暇的地方。
这若有若无的香气十分地熟悉,到底是什么..她努力地回忆着。
“爹爹,樱花这么美,为什么不能一直盛开。恩慈想要樱花一直一直开。”一棵很大的八重樱树下,身穿华服的小女孩说道。
“因为越是短暂的事物,就越有能力去帮助人们实现心愿。樱花就像流星一样,樱花树下许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恩慈最爱的人是爹爹,恩慈现在就要许愿~”
“恩慈现在最爱爹爹,可恩慈长大了,会有更喜欢的人。到时你就会带他来这里,到樱花树下来许愿。”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琴声和梦境一样骤然而止。樱花开了。我的愿望也已经许过了。重逢于触手可及的世界,眼前人的泪水冰凉,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抬起手,轻轻为他擦拭眼泪。忽然间,脸颊一点温热,如触电般传遍全身。
砰地一声响,拾得手中的食盒落在地上。“墨心姑娘醒了,墨心姑娘醒了!”他喜悦的声音在玲珑宫中回荡着。
墨心迅速地收回了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淇儿已经在等我,我们这就走吧。”
第一百四十章(终):庐隐双姝
青依每次经过去后山的路口,心里都不禁抽搐一下。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但下一秒,她便逼着自己快些离开。幻天洞府内的宝物事关重大,贺兰派将庐隐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这藏宝之地。自己绝不可为了一己私情而坏了大事。
她现在仍然住在扁鹊堂后院的偏房之中。庭院之中那些丘阳上医种的稀罕药材死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凭借天地雨露,居然还顽强的活着。青依想起师父当年费了好大功夫伺候这些娇气的植物,大难来临,连植物都变得坚韧起来。
青依一进屋就见到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郭允致回过头来,脸庞依旧俊美,却憔悴了许多。这一路来,他一直在偷偷帮助自己和延延。虽然青依并不知道原因,但她可以肯定他不是坏心。他讪讪地笑着,“我来看小延延。”床上的小女孩约莫一岁多,见到母亲回来,忙张了手要抱。青依走过去抱起女儿,假装漫不经心地道,“你师姐又出谷去了吗?”
每次提到那个人,郭允致就明显有些紧张。只见他微微坐直身子,“没有,她不过在闭门练功,已经关了好几日了。”
青依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郭允致低声道,“我上次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如果要走,那便就这两天了。”
他见青依默不作声,又道,“我这两天去了趟天清殿,那几个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估计撑不了几天了。若是那结界一破,以我师姐的个性,她一定就会毁了整个山谷,到时谁也跑不了。”
两行热泪从青依的脸上流下来。她怎会不知,郭允致说的是实情。那日墨心在情势危急间,将灵柱倾泻之力引出,在天清殿周围形成了牢不可破的结界。可这一来就需要靠里面的众位高手以内力抑制灵柱的灵力进一步外泄。众人死守灵柱,靠着空气中的微薄养分维持肉身,可终究是一日比一日消瘦。这也是为何那小由在屡攻不下之后放弃了,只以逸待劳地等着。事实上,所有庐隐山谷中的人都在心惊胆战地等着那一天。
可要青依抛弃正在苦苦支撑的夫君和同门,带着女儿苟且偷生,她又怎么能够做得到。
五台丘陵,一男一女的身影正慢慢走近。
“嘿,闵少华,我说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是去打架的,你在旁边只会拖累我。”
“可是如果没有我,你在那个瀑布上就已经饿死了。”
“那是我在练功,和打架怎能一样。”
“不管了,我还是要跟着你,虽然我现在还没想到,但我总是能派上用场的。喂,你干嘛停下来了。”
淇心迅速伸出手去,用一点点灵力点了闵少华的几处穴道。他顿时像一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坐倒在地,嘴里哇哇乱叫。
淇心将他放在旁边一棵树后面。“好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吧。你的穴道十二个时辰后会自行解开,如果到时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走得远远的。知道吗?”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想起了在九华山庄上,每日带领着小绥和闵少华这两个大小孩晒药材,熬药汤的日子。嘴角浮现了微笑。
闵少华见事情已定,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她,“喂,我叫你的那些计策,你可都记住了?”
淇心笑了,“记住了,打不过就跑,打累了就睡一觉。”
一个樱草色的身影正沿着天清殿前的台阶向上走去。忽然间,眼前飘过了一片流光溢彩,直直地落在她正前方。
淇心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只听她声音娇媚地道,“看来,是小师妹来了。”第一个字刚出口,她的招式便源源不断地攻了过来。淇心一惊,这,这是水寒之力。她忙以一招无影无踪将这力化解开来,可下一道水寒之力已经近在身前。“你,你是谁?”
小由格格笑着,手下却愈发狠辣,招招都蕴含着杀气。好在淇心的问月已练到化境,取了守势,倒也暂时还能应付。小由见奈何她不得,陡然撤力,左右手两股不同的劲力同时向淇心攻来。匆忙之下,淇心只化解了其中一道劲力,眼看另一道就要击中,忙展开问月的轻功,躲开了这一击。小由咦了一声,右手放在嘴边,吹了几声轻柔的哨声。
淇心暗叫不好,看来她要叫帮手。也不知师兄师姐现时是什么情况,她飞身而起,往天清殿而去。
眼前的情景让淇心无比难过。那出现在她梦中的蓝色大火已经熄灭了,结界之中,几个形销骨立之人各出一掌,正以自身灵力封住灵柱上的窟窿。其中一人回头见到她,是三师兄。他见是淇心,瘦成皮包骨的脸上现出了一抹微笑,这微笑随即变成了警示。淇心回头,只见身后站了两人,一位就是刚才的女子,另一位却是吕风扬。他那惨白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淇心姑娘,原来你还没死。”
淇心以一敌二,渐渐落于下风。更令她焦心的是结界中的几人已经察觉她的到来,不时分神向这边看。淇心本是来救人的,如此反而帮了倒忙,心中沮丧之极。
就在这时,一阵动听的旋律响起。
箜公子..是姐姐。
只见一个黑衣女子忽然跃入三人之中,趁另外两人分神之际,将淇心一把抱起,跃出丈外。“姐姐..”师姐妹分别已久,心中有无数的话要对彼此说。墨心只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凑到她耳边说道,“淇儿,你守着四合阵的主位,我将大家的灵力从结界之中引出来。”淇心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中一惊,顿时想到之前大和尚说的话,“墨心姑娘将自己身子作为引子,将灵柱之力引入屏障,受了很重的伤。”“不可以。”她惊慌地拉住墨心的手。墨心知道她担心什么,柔声道,“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小由和吕风扬已经又攻了上来。墨心故意向旁边闪躲,随即取下背上的水寒剑,插在地上。她使出水寒化境的心意相通,将那屏障中的灵力与水寒剑相接,而自己则守着水寒剑,将不同的灵力使将出来。
淇心心里暗暗叫好,之前墨心练功入魔,于礼便不再让她练四合灵阵。可这阵法的一招一式,如今她一人独力变幻使出,分毫不差。
我也不能落后呢。
一招无影无踪,接了浑厚的阳元之力。是三师兄,淇心心中热血上涌。三师兄他们苦守这么久,依旧在用尽全力帮助自己攻敌。她用无影无踪接了这一招,小由和吕风扬均是不解。其实淇心这招乃是虚接,为的是将两股力量纠缠在一起。“来了。”墨心变幻着方位,送出了卷叶之力,风之漩涡呼啸着将日月之力包裹其中,向小由攻来。
她们都看出来吕风扬不足为患,目标只锁定了小由一人。
小由哼了一声,忽然俯身,双手撑地,结结实实地接了这一招并要将其反推出去。
不料这一招的后手本是褚石的土遁之术,如今反被敌人占了先机。那金色光环不断旋转着向上,向前,看似没有什么速度和威力,实则是必杀之术。
淇心突然愣住了。就是现在么,这么长这么艰辛的旅程,如今一招之间,胜负立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然而这一切的意义究竟在哪里?灵魔之间,正邪之间,真的非要你死我活吗?
淇儿!一旁的墨心焦急万分地叫着。
就是现在了吧。淇心举起手中的幻天镜,在圆环的三个位置点了月。这招破功式虽然晚了一瞬,可这浑圆无方毫无破绽的灵力已成,小由躲无可躲,便生生地接了。
不!淇心突然叫出声来,然而太晚了,小由脸色煞白,身子晃了两下,便要倒下。
淇心不忍,上前想要扶她。就在她将要触碰到小由身体之前,小由一口鲜血如同利剑,向淇心攻来。迸地一声,一物拦在淇心面前,挡住了那一击。原来墨心反应奇快,用功力激出地上的水寒剑,挡了这一招。
可这一下那屏障的力无处承接,便迅速倾泻而出。墨心和淇心忙上前应对,慌乱之中,小由早已逃得不见踪影。墨心正要去追,淇心拦住了她。“姐姐,她已受很重的内伤,我们今日就饶了她吧。”她眨着眼睛,“毕竟我们庐隐双姝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师姐妹二人听得庐隐双姝这几个字,想起当年的事情,不由得相视而笑。墨心伸出搂住师妹,两人一同跃入那蓝色屏障之中。
第一百四十一章(番外):终悠悠
在介山的努力下,在云星岛的皇室秘密地联合了各州府的兵力,向燕凉发起反击。www.uu234.netwww.uu234.net在持续一年的战争后,燕凉主力溃败,苏伦卡孤注一掷带兵迎战,却最终兵败死去。安平在紫微宫中生下孩子后自杀,有传言说是安平怂恿苏伦卡亲自出征。木吉儿于战火中带走了他的遗腹子,和一起隐居大冉山间,不再回塞北。苏伦卡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竟是前朝李氏皇朝的后代。
长城之外重新四分五裂,然而新的霸主又在崛起。这一次中原王朝加大了边境的兵力,将边境加入密切的监视之中,并开始培育骑兵。
寻玉见到淇心与闵少华相爱,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并非当皇帝的料,尽心培养他和宣伊皇后在云星岛生下的皇子。小皇子生于国家危难之时,小小年纪就聪慧而勇敢,介山十分宠爱他。寻玉虽然感激皇后在困难之时的陪伴,但对她始终没有感情。千依的丈夫在战争中死去,寻玉将她娶回宫,成为龚贵妃,龚家一时权倾朝野。然而当千依生下皇子,寻玉害怕他重复自己的老路,只能刻意冷落他。
介山被赋予重任。然而在治理国家中,他却渐渐意识到自己和莲月消除贫富差异的理想,在这个现实社会是行不通的。他们之间的悲剧注定无法被改变。他安顿好朝中一切交给若虚。依依不舍告别与他感情深厚的小皇子,回到少年时的寺庙中。住持已经老得不知年岁,“我一直在等你。你的火石点燃过,又熄灭了,从此可以长留这清寂之地。”他终于愿意为他落发。
小由受伤逃回西域贺兰派居所之中,遇到来救妻子的拓达错,妒意大起,竟下狠招杀了他的妻子。拓达错悲痛不已,欲杀她给妻子报仇。小由爱而不得,便决定一世天涯海角流亡,让拓达错永远苦苦地追寻自己。
郭允致葬了母亲,如愿在大冉找了个小渔村隐居,一生不再入灵道,世人也不再知道薛西王子。
驯养灵鸟的沧浪家大春和小春拜入庐隐门下。他们身世可怜,之前全家死于太白独叶门的暗杀。长姐为了报仇,才带着两个弟弟拜吕风扬为师,不想却因此丢了性命,误入岐途。
孙老怪原是庐隐大弟子所带的家仆,因为爱上了叶汝娘,在她比试败给于礼后带她逃到西域。孙老怪将偷学到的功力如数告诉了叶汝娘,却被她毒哑后留在门中。他出手救得淇心后,回到西域,孤老一生。
庐隐虽然得救,可元气大伤。于礼全无踪迹,而褚石和诸多二代弟子都在这场与贺兰派的争斗中仙去。墨心和淇心在门中给同门治伤,直到完全恢复。
墨心和淇心都无意灵尊之位,这个位置便理所当然地由三师兄徐枫接任。
箜公子在姚菁的帮助下所谱的曲子,对墨心的心伤很有帮助,墨心从此长住合虚山。拾得所喜欢的小秋死于战争,他便留在合虚山,一心一意服侍箜和墨心。
淇心与闵少华云游四方,经历了不少好玩之事,期间不时回庐隐小住。闵少华将且兰国的王位传给妹妹,苍南七国出现了第一位女王。闵少允遵守承诺,执政时期致力改善九黎人的生活。闵少华与淇心从此神仙眷侣,逍遥一生,是为庐隐传奇之一。闵少华为淇心亲手所酿的沽月心,一举成为庐隐名酒中排名第二的好酒。
徐枫对庐隐做了不少革新,重新在灵界中招了很多弟子,庐隐作为天下第一修灵门派的地位更为稳固了。一凡终于接了乐常姑姑的位置,掌管谷中的节气礼仪,他经常想念古灵精怪的淇心。
荼靡翁终于选择寿尽,他来庐隐安静走完最后一程。他一生没有弟子,机缘巧合下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了拾得。众人均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褚家是庐隐修灵世家,青依和褚石的女儿褚延是褚家唯一血脉。青依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决定让她拜入徐枫门下,淇心断了与幻天镜的羁绊,将宝物相赠褚延。幻天问月的故事从此告一段落了。
庐隐山谷溪竹轩
凉风习习的夏夜,溪竹轩二层的露台上,几个人正把酒言欢。
“拾得你这小子真有本事,竟能骗得荼靡老头传授你这长生的本事。”淇心已喝得三分醉,笑嘻嘻地说道。
“没办法,荼靡翁一见到我,就说我很有仙福。他还说以前有一个小姑娘也是这样,可他要教她呢,她又是不愿。”
拾得和淇心均知道说的是谁,两人笑作一团,旁边的闵少华却摸不着头脑。
“你既占了这便宜,等将来我和这位驴将军百岁之后,你可要每年来给我们祭上沽月心。“
”包在我拾得身上了,我要努力修到三百岁,等和荼蘼翁一样变成大球的时候滚也要滚来给淇心小姐上酒!“
三人吹着夜风,喝着沽月心,说说笑笑,好不开心。淇心抬起头,看见山谷中繁星满天,想起之前和拾得主仆相伴的年少时光,忽然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