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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木子     步步骄txt下载     步步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论婿

    在传承上百年的大家族中,通常只有犯了大过错的女眷,才会被流放到宗庙。www.uu234.net像甄柔这样未出嫁的女郎,尤其是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即便犯错,族中也不会轻易罚往家庙。毕竟一个都被自己家族驱逐过的女郎,又有哪家门当户对的儿郎愿意娶之?

    如今甄柔才退婚,婚事本就多折了,再罚家庙反省一年,婚事已然难上加难。所以,甄志谦这次的责罚,不可谓不重。

    那天晚上,曲阳翁主望着案侧的长信宫灯,阵阵冷笑道:“原本我还以为甄志谦最多性子文弱了些,现在才知道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居然让你在家庙反省一年!看来真是指望拿你去讨好薛家!”

    说时怒上心头,一掌拍到案上,忍不住骂道:“无耻!”

    曲阳翁主少有这样怒骂的时候,一掌拍下,甄柔都感到长案也为之颤了一颤。

    绕过长案,跪坐到曲阳翁主身边,拉起还撑在案上的掌心一看,果然发红了一片,甄柔舍不得道:“母亲犯不着这般生气。”

    曲阳翁主正在气头上,这时一听,也没思索,只以为两兄妹一个样,都还敬着他们那位伯父,忍不住怒上加怒,宽大的云袖一甩,拂开甄柔挽她的手,没好气道:“都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脑子还不清醒?”

    甄柔张了张口,欲要解释一二,曲阳翁主根本不给开口机会,兀自发怒了起来。

    只听曲阳翁主接着道:“长兄为父,他为你退婚怎么了?居然还跑回彭城,给甄志谦负荆请罪!”

    难怪阿兄和甄志谦一起来的,原来如此。

    甄柔暗暗点了点头,又听曲阳翁主说:“如今都亲眼看你被打了,还以为他能清醒些!结果呢?三两句话,又让甄志谦给哄了回去!我刘云秀怎么生出这种蠢材!”说完以手支头,手肘撑上长案,只觉尽是头疼。

    甄柔听明白了,她是代兄受怒。

    不过母亲真是生气了,若是寻常有气,不过来回一句本翁主,这次竟连闺名都提了。

    甄柔咬了咬唇,从案上翻了一个铜耳杯,倒了一杯温着的蜜水,小心翼翼地递了上去,道:“母亲,润润嗓子吧。”

    曲阳翁主半掀开眼皮,看见甄柔一副屏气敛息的小模样儿,不禁一笑,旋即又板上脸,轻飘飘地“嗯”了一声,方接过铜杯,在抹了朱红唇脂的嘴边抿了一口。

    眼里的笑意都藏不住了,还绷着脸……

    甄柔低头,暗里一笑,接过曲阳翁主用过的铜杯,放下道:“母亲,别生气了。”到底是嫡亲兄妹,开口就是维护道:“阿兄,自幼由伯父教养长大,对于阿兄来说,伯父可谓亦师亦父,他难免多信任一些。”

    曲阳翁主也知道这个理,只是心里多少难咽下这口气,又不愿再数落儿子,便另拿话道:“甄志谦以为这就能阻碍你的婚事,他痴心妄想!再不济,你还有两个表兄任选!”

    舅父下邳王有三子二女,大表兄已娶妻生子,被立为下邳世子。

    剩下两位表兄虽未娶亲,对自己也素来照顾有佳,但是自己从来都只把他们当做阿兄……

    甄柔吓了一跳,连连罢手道:“母亲,使不得!”

    曲阳翁主乜了甄柔一眼,问道:“看不上你舅家表兄?”说着坐直身子,“放心,我不会让你嫁去下邳王宫的。”

    甄柔好奇道:“为什么?因为两位表兄不是世子?”

    曲阳翁主倒了一杯蜜水,抿了一口,方道:“便是世子,也不能嫁。”说罢叹了一声,“如今虽是汉室刘家天下,但各方诸侯拥兵自重,这天下迟早大乱,到时首当其害的,就是势微的刘室宗亲。”

    曲阳翁主一向自持刘家宗女身份,这些年来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她大汉翁主的威仪从未减一分。因此,甄柔一直以为,曲阳翁主仍旧深信刘家天下固若金汤,却没想到原来她早已看得这样清楚。

    “母亲……”甄柔忍不住握住曲阳翁主的手。

    曲阳翁主反拍了拍甄柔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脸上却是一贯的神采飞扬,“至少我有生之年,应是不会看到。至于那以后,又与我何干?”

    凉薄的话语,在倘大的厅堂回荡,似乎真那样无所谓。

    可母亲毕竟是刘家女……

    甄柔依然不放心,脸上带出些许愁容,却端是西子捧心,最是惹儿郎追捧,尤是如今这群野心勃勃之人窥觊。

    曲阳翁主看着容貌肖似自己,却又尤胜她当年的女儿,握着铜杯的手不由阵阵发紧,半晌,才平复起伏的心绪,放下手中的铜杯,却不抬头,只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蜜水,蓦然开口道:“阿柔,想找什么样的夫婿?”

    甄柔一愣,全无心里防设,就见曲阳翁主抬头看向她,郑重重复道:“告诉阿娘。”

    都这样问了,甄柔只有思索道:“找个武将吧。”

    如今她婚事艰难,择门当户对的夫君,怕是不易。而武将多数出身微末,若她愿嫁,便是下嫁,自然会对她好,还能对她的阿兄有辅助之能。只是母亲最讨厌将门之家,嫌弃对方粗鲁无状……

    思及此,甄柔立马去看曲阳翁主。

    但见曲阳翁主虽是蹙眉,却并未出言反对,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最好是甄家势力范畴以内的,如果我嫁过去了,既能不远母亲和阿兄,又可以得家族庇护,而对方也会顾忌着对我好的。再说,武将能领兵打仗,助力阿兄带领家族自立,可谓一举多得。”

    一言说完,甄柔抿了抿唇,望向曲阳翁主,等待回应。

    曲阳翁主凝目不语,只深深地看着甄柔。

    母女二人都未说话,厅堂里不觉有些沉寂。

    甄柔不安,叫了一声“阿娘”。

    曲阳翁主仰头,一展云袖,将甄柔拥入怀中,方才低下头,眼里尽是愧疚和怜惜。她下颌放在甄柔的头顶,轻抚着怀中的女儿,低声道:“在宗庙待一年就一年,没事!正好让你再长一岁,阿娘给你挑一个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

    甄柔深吸了一口母亲怀中的温暖馨香,重重点头应了。

    曲阳翁主就这样带着甄柔,在甄氏宗庙安心的住了下来,却没想到刚一过完年,徐州乱了。

第十六章 来报

    甄柔被罚反省,是十一月下旬的事,转过年来,不到几个月,徐州东部发生战乱了。

    齐侯曹郑,以灭奸贼之由,向徐州太守陶成宣战。

    陶成此人,年纪四十有二,行伍出身,领徐州的琅琊国、东海郡、广陵郡三地,与甄家分治徐州,占据徐州五分之三势力,养精兵五万,骑三千匹。

    曹郑对徐州志在必得,命长子曹勋领军,派出曹家全部兵力,十万大军,从青州北海国出发,一路南下攻进徐州。

    就在曹、陶双方于琅琊国首战之时,甄志谦携家眷、领彭城甄氏族人,到宗庙祭祀。

    期间,甄氏族人早闻甄柔被楚国世子薛钦退婚了,又犯大错,被甄志谦勒令在宗庙反省一年,如今见果然如此,自是少不了一番议论,只是到底顾忌甄柔是甄氏少主亲妹,不敢太过。

    然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转眼话就传到了甄柔及其身边人的耳中。

    甄柔心思都在琅琊国的战事上,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流言蜚语。而曲阳翁主是从来都不在意这些背后非议,只对前来禀告的人说:“不过是本家的附庸罢了,等哪日敢在明面上非议我儿,你再向本翁主禀告!”

    如此,族人的背后议论,在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这里,未掀起任何风浪。

    陆氏和甄姚母女俩却是听不下去,到宗庙的当晚,就私下寻甄志谦求情。

    陆氏先道:“夫君,阿姚今年九月就要出嫁,难道要让她的夫家人知道,她有一姊妹被罚放宗庙?这不让是阿姚还未进门,便矮了那些妯娌一头么。”

    甄姚再道:“父亲,女儿与阿柔自幼一起长大,一但嫁人怕是数年难见,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在出嫁之时能有阿柔送嫁。”

    甄志谦也心在琅琊之战上,面对妻女的轮番请求,自是烦不胜烦,敷衍道:“我知道了,容我思量一二。”

    如是打发了母女俩,不想甄明廷又来为妹求情道:“曹、陶两家交战,侄儿实在担心徐州境内有不轨之人作乱,留母亲和阿柔在宗庙委实不安全,还请伯父让她们与我们同归。”

    甄志谦让甄明廷的话提醒,不由担心境内可能有人乘势作乱,连忙打发了甄明廷,让侍人召耿奉到书房议事。

    耿奉乃此行的护卫头领,很快就领命来了。

    甄志谦将他的担忧说了出来,问耿奉道:“你如何看?”

    甄志谦身边有两大谋士,一是耿奉主武,一是欧阳历主文。两人既同奉一主,是为同僚,又互为竞争。以往因甄志谦尚文,欧阳历比他更受器重,如今难得欧阳历不在,耿奉自要抓住机会,向甄志谦出谋划策。

    耿奉平推双手,揖了一礼,方道:“愚不才,认为主公无需担心。甄氏一族世代居徐州,树大根深,施惠于民,一直为民心所向。今,主公更是重德行善,上至官员豪绅,下至布衣末民,无不爱戴。是以,愚以为甄氏辖下的彭城郡、下邳国乃长治久安之兴兆,不会有人趁乱兴风作浪。”

    谗言顺欲,甄志谦听得心中熨帖,捻须道:“言之有理,是我疑心了。”

    耿奉心中得意,又想起年前被甄柔此等小儿戏耍,犹自苦恼无从报复,此时见甄志谦对自己信服,心中一动,生出一计。

    于是,耿奉复又向甄志谦进言道:“至于女公子,愚以为当继续留在宗庙。”

    甄志谦毕竟自幼爱护甄柔如亲女,如今妻女侄儿又纷纷为之求情,不免犹豫道:“她不过一阿娇,新年都被罚在宗庙,想来已足够小惩大诫了。”

    耿奉听后反诘一句道:“主公难道忘了,正是您口中的无碍娇儿,串通大公子把婚退了?”

    甄志谦闻言生怒,沉默不语。

    耿奉劝道:“大公子私自往建邺退婚,已经让薛世子难堪,且也得罪了楚王。如今,主公唯一能依靠,只有薛世子了。薛世子恭谦礼让,虽然素来尊主公为长,但是大公子这次委实替薛世子惹下了大麻烦。要让薛世子一如既往亲近主公,那只有护好女公子了。可女公子有倾城之貌,一但回到彭城,难免不招人惦记,若让薛世子知道,主公就是再次失信于薛世子了!”

    耿奉面上一派言辞恳切,甄志谦已然意动。

    耿奉窃喜,再道:“曹贼此次来势汹汹,竟倾囊而动,派出曹家全部兵力。主公身为徐州第二大势力,在眼下本该惶惶不安,如今还能至宗庙祭祀,也全赖薛世子派人告知,此仗曹家必败!可见薛世子实乃看中女公子,相信待他日薛世子征伐天下之后,定会立女公子为后。到时,主公以国丈之名,拥戴之功,必然可位列三公,延续甄氏一门‘四世三公’之荣!”

    一番剖析之言,句句切入甄志谦心中,不再犹豫撤销惩罚。

    然而之于甄柔,却乃实打实的在下套。

    原来耿奉此人,虽生得五大三粗,看似豪爽不拘小节,为人却是度量狭窄,最是记仇。

    正所谓古语有云,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甄柔便是无心之下犯了此错,导致后面一切偏离了轨迹。

    两日后,甄志谦一行人复返,甄柔随曲阳翁主继续留在宗庙。

    族人见了,只当甄柔果真犯了大错,不免唏嘘。

    甄柔却认为这样正好,留在宗庙,少了甄志谦的耳目,她更好打听琅琊之战的情况。

    如是,甄柔在宗庙的日子又恢复如常,每日除了在曲阳翁主身边承欢,便是等着甄明廷为她传来第一手战报。

    甄明廷已经回了下邳,战报是从下邳走六百里加急,每隔三日来报一次。

    如此三日一趟,来回十余趟后,已是三月暮春时节。

    甄柔回忆着前世的时间,估计着战事已到尾声,不由越发着急战事情况。

    这日,又是一个三日,甄柔从早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报信人,正坐卧不安,连晚饭也恹恹无胃口。

    曲阳翁主就让甄柔这不时往厅堂门口望上一望,弄得心烦,也不理会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将调羹往碗里一扔,看向甄柔道:“就是心急战报,也好生进食!这几月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养胖回去!”

    甄柔无法,只好耐下性子,正要进食,阿玉领了报信人进来,在厅堂匍匐一礼后,禀道:“曹军战败退出徐州,统帅曹勋战亡。”

第十七章 溪水

    甄柔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这样一个结果。只不住心往下沉,难道是曹劲没收到漆盒?还是历史不可逆转?

    曲阳翁主原想甄柔会高兴,不料她并不见高兴,眼里还有惊惶之色,不由狐疑道:“曹军败北而归,怎么你反倒不高兴?”

    甄柔心中焦虑,又不知道怎么和曲阳翁主说,过了一会儿,慢慢镇定下来,找了借口掩饰道:“这次薛家援军,是让薛二郎做统帅。”

    曲阳翁主听了自以为明白,暗道难怪甄柔如此关心战事,不过转念又一想,女子对于负心郎总是讳莫如深,如今甄柔愿意主动提及薛钦,可见已经从情殇中慢慢恢复。

    对此,曲阳翁主是乐于见到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一个懦弱逃避的人,正好就此教诲道:“薛家这次让薛二郎领兵,是为了让薛二郎建功以服众。”

    说到这里,曲阳翁主目光深沉地看向甄柔,语声逐字沉缓道:“阿柔,薛二郎如今已被立为楚国世子,以他薛家近年来的作为,只怕不会止步于江南,届时薛二郎之名必然声名鹊起。你作为他的前未婚妻,还曾有青梅竹马的一段情,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十年,乃至这一生,你都会活在他的阴影之下,除非你未来的夫婿,能与薛二郎并驾齐驱,甚至远胜于薛二郎,才可以威慑悠悠众口。所以,阿柔”

    蓦然止话,曲阳翁主的目光,也在这一瞬变得温柔而慈爱。

    甄柔敏感察觉,眼睛望了回去。

    母女俩四目相对,足有片刻。

    曲阳翁主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但我们可以主宰自己。母亲希望你不畏他人的目光,拿出勇气直面现实,然后坚强的生活好吗?”

    前世她会一直远避到庄园,不能否认,她讨厌极了大家的目光,似乎每个人都在笑她,在怜悯她,在……

    回忆不及如潮水淹来,甄柔只觉得眼睛好似被东西捣了一下,只是酸胀得没法,眼前就雾蒙蒙的一片了。

    她和曲阳翁主就在倘大的厅堂里坐着,一人端坐在上首当中,一人坐在下首左面,明明那么近的距离,曲阳翁主的身影却在她眼中花了,连模样都看不清了。

    心想,她前世一味逃避到庄园里,住了一月又一月,却依旧恹恹度日,曲阳翁主该是多失望她的女儿是一个输在生活之下的弱者,所以这会儿糊了眼睛,该是因为愧见曲阳翁主吧……

    好在人生得以重来,前世让母亲失望了,今生她不能再做一个让母亲失望的女儿。

    甄柔忍住泪,重重点头道:“母亲,阿柔知道了!”

    曲阳翁主欣慰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倨傲之态,朝甄柔扬了扬下颌,道:“年年灾荒,多少人没得饭吃。所以,你也少在这里给我扭捏作态,好生用晚饭。”

    甄柔破涕而笑,重拾碗箸。

    傍晚正是华灯初上,在亮如白昼的厅堂,母女俩共进晚餐。

    接下来的日子,甄柔因为受了曲阳翁主的影响,这思想跟着一变迁,很多看法便不同了。

    她初闻曹军战败,曹勋战死,还惊惶命运的轨迹是无法改变,后面想法积极起来了,一想她不是已经光明正大的退婚了么?这一点,便与前世有很大的不同。

    如此一来,甄柔只是想,她的报信即使传到曹劲手上,万一并未得以重视呢?或者根本就没到曹劲的手中,而且影响战争的因素还有很多,所以不当只悲观认为命运不可扭转。

    虽是这样作想,但人总是有欲,有欲便会贪心。甄柔就不免可惜失去了投诚曹家的大好机会,又苦恼一时半会找不到助家族自立的良计,唯不时给阿兄甄明廷写信,灌输当下时局唯有自立以自保,再多也不过隐晦暗示可招兵买马充盈实力。

    一来二去之下,甄柔成了越是心急,越是不见成效,就有些恹恹无精神,看上去郁郁寡欢。

    曲阳翁主丢下刚病愈的下邳太后,大老远陪到甄家位于深山老林的宗庙,还不是因为担心甄柔情殇难受,自然满腹心思都在甄柔身上,没几日就发现甄柔不大有精神。

    这日,宗庙掌事送上谷雨后刚掐嫩芽出的新茶,心中一动,往窗外一看,见外面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正是农历三月好春光,便动了游兴,她认为甄柔正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在死气沉沉的宗庙待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如何来精神?于是告诉甄柔,说明日去山下踏青游水。

    徐州多水域,往年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彭城大小沿岸的水边,尽是男女老少相伴禊于流水之上。

    甄柔虽是大家女公子,却也不免习俗,每年一到这日,都要同曲阳翁主,还有陆氏和甄姚母女,一起到水边嬉戏,一赏自然好风光。

    今年被罚在宗庙反省,自然是没有去,此时听得曲阳翁主一提,不免蠢蠢欲动,又担心有报耳神打风,到时甄志谦知道,曲阳翁主不好交代。

    曲阳翁主没好气道:“让你阿兄去退婚的胆子哪去了?再说只让你在宗庙反省,我们到山下又不过夜,哪里和甄志谦打对台了。”

    甄柔听到水边戏耍,已经热血沸腾地想去,犹豫也不过担心曲阳翁主,转念一想自己是甄氏女,甄志谦可以管束,却也管束不到曲阳翁主头上,于是兴高采烈的应下。

    次日轻晓,母女俩就起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俗语有云,美人爱红妆,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就正应了此话。

    曲阳翁主是一位美妇人,并不因为年轻守寡,终日素衣布钗,认为红妆当是为己容。甄柔更是一位年轻的俏女郎,心如春光,爱桃红绿柳,鲜嫩的色彩。

    如是,母女俩俱是穿戴一新,乌发挽云,唇点口脂,指甲染红,一袭留仙裙逶迤在地,行止间,仿佛神女穿着天衣绶带翩然起舞。

    姜媪早就安排了三马牵引的大篷车等候,母女这一收拾妥当,就携手上了车,带着十数侍女和一列甲士护卫,一路浩荡去了山下溪水边。

第十八章 重逢

    约莫一个时辰车路之遥,就能到山下的溪水边。

    甄柔很有几分喜爱那条小溪。

    小溪是一条青溪,水非常的清,两岸绿树丛生,投下一片树荫,映着溪水都成了一汪碧色。看上去,既是风光秀丽,又是清幽隐蔽。

    不过这里本来也极是清静。因着时下等级森严,甄氏一族自在此建宗庙以来,山下村落百姓都唯恐惊扰了贵人,自动自发地回避了起来,时间久了便成了甄家私有。

    是以,等母女俩到时,早有侍人轻车熟路地布置好一切。

    在溪水边,寻了一株枝叶交加的大松柏设榻铺席,置八足长案,摆上樱桃、青梅类时令水果,又盛了新酿的米酒,烹饪好的炙肉、面饼,端是碗盘瓮樽类器皿堆了一案。

    甄柔认为在溪水边进食,是一种富有诗意的事,过去她很喜欢这类的活动,总会和阿姐,叫上彭城三五交好的女郎一起,到水边施了步障席榻,与春光佳肴为伴,饮酒作乐好不畅快,只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像九天上的神女。若是兴致来了,还会亲自踩水抓鱼,架在火上噼里啪啦一阵滋滋的烤着,又是另外一种恣意洒脱。

    只是这会儿又不腹饿,只觉得在马拉车上一路颠簸,身子骨委实需要活泛一下,于是甫一下车,就拉着曲阳翁主游逛去了。

    母女两人带了姜媪、阿玉四五侍女随同,从溪水逆流而上,但见两岸尽是春色,草木青翠,间有花开,景色艳丽。溪间又水面宽阔,溪水顺着溪底的白石打了个旋儿,又顺流了下去。

    一路风光秀美。

    不觉时至中午,该是复返进食。

    甄柔贪念春色,不大愿意回去。

    更为重要的是,自去年十月病瘦了以后,曲阳翁主总想把她补养回去,整整一个冬日汤水不断。这冬时山上风大雪大,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室内待着,每日这样汤汤水水的养着,对于一个正是长成时期的少女而言,好比春日的竹笋,一夜春雨之后,迅速的萌发生长,她的身体甚至比以前更丰润了,胸前更是颤巍巍的让她心惊。

    沐浴时她不免有些害羞,姜媪却告诉她这是好事,说她真的长大了。

    这些是前世不曾有的,那时的她只是瘦得让人担心,等到好不容易养回去了一些,却是被逼嫁建邺。

    如今,她却要担心自己食入的过多,再一日一日心宽体胖下去,那可如何是好?

    甄柔带着少女时期特有烦恼,在曲阳翁主盯梢似的目光下,竭力控制住自己对食物的天生喜爱,简单用了一些就要再去游逛。

    曲阳翁主有午食后休憩的习惯,见适才走了一遍并无隐忧,且四下又是她们带来的随扈,便允了甄柔独行。

    甄柔带上阿玉,依旧往逆流的方向漫步而去。

    一面走一面不由想,幸亏外出食材准备简单,她方控制住了自己的口腹之欲。

    只在这时,路旁的丛林间传来一阵的响动。

    阿玉警觉,一把拉住甄柔,指向溪岸的草丛,脸色隐约有些发白道:“娘子,这里声音不对!可能是长虫!”

    经过了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不仅让居于室内的人们纷纷外出活动,还有冬眠的长虫也开始出没了,尤其是这山野之地。

    女子少有不惧这类冷血的爬行生物,甄柔一想到是长虫,只觉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她回拉住阿玉,让自己镇定的说道:“别怕,母亲他们就在前面,叫一声就能过来,我们这先回去。”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转身,就要发足狂奔,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咳嗽声。

    不是长虫,是人……

    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甄柔脚步下意识一止,这个认识让她突然不害怕了。

    阿玉却更为惊惧,攥着甄柔衣袖的手遽然一紧,慌忙催促道:“娘子,我们快回去。”

    死过一回,甄柔更加珍惜生命,不愿再大胆涉险,于是点了点头,只装作不知有人,未料草丛中的人,却不愿意让她们离开,竟然出声唤道:“女公子,请留步。”

    说着十分客气的话,语气反倒很从容,许是因为语声低沉,像是在发号施令一般。

    甄柔的骨子里,有娇儿的小性,也有几分大胆。

    她知道作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世族女公子,现在应该赶紧返回去,让护卫把这个人拘了起来,但是她偏生就起了好奇,觉得这人来路似乎有些不寻常,而且刚才的咳嗽声中依稀带了几分虚弱,便是唤她的这一声中,虽然语声沉缓,却是有些气短,想来这人是受了伤,否则既然要找她,又怎会一直在草丛不出?

    想了这么多,也就一个念头的功夫。

    甄柔也几乎在这一念之间,断定了此人暂且无害,便是有害,随行的护卫就在不远处,她一喊就可闻声而至。

    打定主意,甄柔不再犹豫,缓步踱到那一片草丛跟前。

    “娘子!”阿玉在身后喊她。

    甄柔转身,将食指在唇间“嘘”了一下,然后回首,略一俯身,双手就一把扒开了草丛。

    是他!?

    在小沛遇到的那名武官!

    被人剑指鼻端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甄柔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不由愕然一呆。

    阿玉从甄柔背后探身望去,脑中嗡地一响,也是认出了此人,双腿一颤跌坐到了草坪上。

    曹劲只紧紧盯着甄柔,薄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只是一对上甄柔看来的眼睛,不由闪过一丝极为复杂难言的窘色,这稍一犹豫,话便未出口。

    甄柔却已打量起曹劲来,目光镇定。

    但见他倚树而坐,着一身玄色束腿短衣,衣衫完好不见有伤,不过脸色却很是苍白。

    一眼扫过,甄柔明了。又见他嘴角微动,一副欲语又止的样子,想起去年他横马立剑的傲然之态,已然心中有数,她直起身子,只拿手按住交叠生长的草丛,看着失了屏障遮掩的曹劲,问道:“你想求助于我?”

    话音未落,他们设榻置席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踏声,紧接着侍女的惊叫声,甲士让“护卫”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

    曹劲脸色骤变,全身紧绷如刃。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甄柔已经明白了,前方的变故是冲这武官来的。

    只是再顾不得他了,她只担心曲阳翁主,转身就往回跑。

    不及趋近,甄柔猛地一呆,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动。

    “薛世子……”她只以为自己眼花,阿玉却一声惊呼,告诉她没有看错。

第十九章 对峙

    薛钦早在闯入这里之前,已隐约预感到会见到甄柔,甚至为此极为期待。顶 点 X 23 U S

    从去年八月甄柔及笄,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他虽没有来见她,却知道她一切情况,她被伤的大病一场,她为他形销骨立,她被流放到宗庙……

    一宗宗一件件,他都通过甄志谦一清二楚。

    无数次夜深人静之时,他都想过要解释,但是甄柔的烈性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想火上浇油。又或是在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心底深处,他因为愧疚,因为无颜面对,所以才始终未见甄柔。

    当远远望见曲阳翁主一行人,所有顾忌在这一刹烟消云散,他只是感到自己血液都在沸腾了,他们终于要相见了。

    薛钦心切,草草向曲阳翁主执了一个晚辈礼,目光就四处去寻甄柔。

    身边是他的亲信江平,自幼与他一起长大,最是清楚他与甄柔之间的两小无猜。薛钦还在四目搜寻,江平已发现了甄柔,手指道:“世子,女公子在那里!”

    薛钦顺眼望过去,一下就怔在了那里。

    只见三丈之外的草丛边,一个年轻的女郎立在那,一袭簇新的鹅黄春衫,乌发挽云,金钗步瑶,通身都是娇养出的矜贵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一身娇气也有他呵护。

    薛钦情之所动,长达半年之久的思念,在他心中无可抑制地生出一种狂喜,仿佛一颗小小的石子落入巨大的漩涡,那种巨大的引力,使他忘却了一切,似久别重逢的一对恋人,远远地疾步迎了过去。

    “柔儿!”薛钦动情的唤道。

    甄柔看着近在咫尺的薛钦,心里只是错综复杂的感觉。

    像是怨愤薛钦背情弃爱,又逼自己为妾,她如何不怨不忿?

    又像是哀怜薛钦如兄长般对她的种种呵护,乃至前世弥留之前,薛钦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她的情形,她真的很难忘记,这让她如何去恨?

    千般思潮在心底撕扯,迫得她透不过气来。

    曲阳翁主知道少女情怀难忘,能猜到甄柔心里还有薛钦,但见薛钦又缠了过来,甄柔竟仍待在那里,心里还是气恼甄柔怎么就过不去这道坎,不过到底心疼女儿,只能恨薛钦无耻,当下横眉冷对的走上去,“薛世子,你带这么一队人马闯入我甄家宗庙是何意?”形势不如人,既然权势压不过薛家,她又不愿女儿再与薛钦扯上关系,也只能拿甄家说话。

    甄柔回过神,看到护犊而来的曲阳翁主,她心里有些羞耻,自己竟然还耽于过去的情爱,前世死过一次还不明白么?

    甄柔那副少女心肠渐渐坚硬了起来,她的心神终于从薛钦身上移开,举目而望。

    只见一两亩宽的草坪地上,人马混杂。

    此行的侍女侍从唯唯诺诺挤在席榻前,十数名持戟护卫一字并排在众侍人身前,与薛钦的人马对峙。

    显然是敌众我寡,他们武力不过十数人,而薛钦却率了近百名骑兵。

    那武官到底是谁?

    不仅让百名骑兵追击,还是薛钦亲自率兵……?

    甄柔心如电转,脑中掠过一个念头,却又觉不会如此巧,只是她正愁错失交好曹家的大好机会,眼下就送来一个曹营武将,她岂有不保的道理?

    甄柔重新看向薛钦,只让自己将他当做一个陌生人,尽量坦然道:“薛世子,姑且不论此乃我甄氏宗庙禁地,你一楚国世子竟然带兵入我彭州郡内,未免太不将我甄家放在眼里!”

    薛钦太熟悉甄柔了,他能感觉到甄柔心里有自己,正如他魂牵梦绕于她一般,她也无法忘情于他。只是不过转瞬之间,甄柔的嘴唇边已经没有一丝笑意,他的激动就仿佛一下被浇熄了。

    “阿柔……”薛钦急于解释,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薛世子,我看你还是别再这里叙旧情了,你的外姑和前未婚妻,可没将你当自己人!”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下马走来。

    那男子身长七尺五寸,细眼浓眉,生得倒还是周正,只是一直翘着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上去很有几分市上地痞的流气。不过他一身铠甲,弓箭随身,手持战戟,行走间步伐沉稳,一看就是个行伍出身的武将。

    他说这话时,拿着一双眼睛,一会儿看看薛钦,一会儿望望甄柔,眼里兴味十足。

    薛钦头也不回的冷声道:“陶忌,我的事不用你管。”

    原来这人就是徐州刺史陶成的独子,陶忌。

    听闻此人虽能征善战,却是一个利令智昏之辈,曾奸、yin过琅琊国世子妃,但因琅琊王一门均仰仗陶成鼻息,虽怒却不敢追究,只是累得世子妃无颜苟活而亡。

    思及此,甄柔心底厌恶,看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陶忌自幼混迹于军营,自然发现甄柔的目光,他不在意的嘿嘿一笑,站到了薛钦身边打量起甄柔。

    甄柔忽然觉得陶忌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他的眼睛不大,但十分黑,很是深幽,盯着你看时,好似被一条大毒虫盯住,冰冷阴毒得让人发颤。

    甄柔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陶忌仍一瞬不瞬的盯着甄柔,半晌才仰头吹了一个响哨,道:“也难怪世子念念不忘,倒真是一个美人儿!”声音里毫不掩饰地带了一丝玩味的揶揄。

    薛钦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怒视陶忌道:“嘴放干净点!”

    陶忌嘴角一挑,浓眉一扬,满脸的不以为然道:“好,我不说,这美人你的。不过……”拉长了语声道了一句,却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犀利地看向甄柔身后,一字一字地冰冷吐出道:“这人,我必须抓到!”

    果然是冲着曹营那武官来的。

    甄柔心怦怦直跳,面上却奇异的越发镇定,她向左移了一步,挡住身后的那条小径,压下对陶忌的厌恶,直接迎视了上去,怒目对峙道:“我看是坐不住了吧!以为赢了曹军犯境,就想寻机把我们彭城郡要去,好一统徐州!”

第二十章 赖上

    太阳正当午,阳光直射下来,一片金光杲杲,让一切都纤毫毕现。www.uu234.net

    甄柔说这话时,愤怒的扬着脸,在阳光下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的鹅蛋脸来。

    这样的脸型,两颊微丰,下巴圆润,是一种十分讨喜的福气面相。正所谓面由心生,第一眼望上去,只觉得这样面相的人敦厚可亲。然而此时,偏生扬眉怒视,一双柔情水眸不再柔了,那眼底有炽烈的火苗,又是黄衣红唇,强烈的色彩,映着炫目的阳光,仿佛瞬息间光芒万丈,那是夺人心魄的艳丽,晃得人眼花心乱。

    陶忌目光微闪,定定地看着甄柔。

    却也不过眨眼之间,当余光触及一旁的薛钦,陶忌眸光一敛。

    薛钦心切解释,忙上前一步道:“柔儿,彭城郡为你们甄家世代所辖,我岂会容许人强占?”

    薛钦去年就行了冠礼,此时已是束发金冠,褒衣博带,又生得身形挺拔,五官俊朗而肤白,平时这样看去都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如玉公子,如今长身玉立在一群武将之间,无疑鹤立鸡群,越发衬得玉树临风。

    而时下女郎最为爱慕的,就是这类斯文谦和的郎君。

    陶忌对此最不以为然,常伙同身边部下武将,暗骂他们一声伪君子,此时听得薛钦这般话,心道果然就顶着一张小白脸,说的比唱的好听,不由“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嗤笑,充满了嘲讽意味,只差直言不讳说,薛钦不允许他人占据彭城郡,是因为他们薛家已看上这里。

    甄柔眸光微黯。

    如今天下各方势力,明里暗里抢夺地盘。

    今日哪怕薛、陶两家并未吞并彭城郡之意,那明日,后日呢?

    自强自立,唯有自己强大的立起来,才能不一直惶惶于他人的窥觊。

    甄柔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袖服中暗自握拳,心思越发冷静沉着。

    薛钦同样一脸冷静,似乎只要陶忌不戏谑甄柔,他便不在意被如此下脸,只是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陶忌,复又看向甄柔,语声温软的解释道:“阿柔,今日我会率兵冒犯,实属事出有因。曹军战败,曹贼长子曹勋战亡,我等为打压曹贼嚣张气焰,于是……”

    话到此处,薛钦一顿,看着一直被自己娇惯呵护的甄柔,到底没有将话说明,只是道:“便留了曹勋的尸首。没想到竟引得曹贼一系人马出动偷尸,我等才会一路追击到此。而且此地乃你们甄家所辖,边界设有关卡,如果没有你伯父首肯,我等又岂能率兵进入?”

    听到甄志谦还如此处处与薛钦方便,甄柔忍不住讽刺一笑,道:“薛世子果然好手段,让我们薛家的家主对你言听计从。”

    薛钦蹙眉,郑重纠正道:“阿柔,不是伯父对我言听计从,而是曹贼乃我们共同的敌人。”

    陶忌看着薛钦和甄柔你来我往,他等得不耐烦,直接抢话道:“薛二郎,你要讨好美人,我陶忌管不了!可今我告诉你,就冲着曹劲敢闯我营偷尸这股狠劲,一旦众虎归山,你以为他会放过你我,别忘了将曹勋剖棺戮尸的人,不仅有我,还有你!”

    说时,想起为劫奏曹勋的尸身,竟然不惜以身为饵犯境,再联系曹劲以往种种事迹,陶忌心下一狠,只知道自己已经被曹劲盯上了,若不趁现在将曹劲一举歼灭,他日曹劲必定会死死咬住他不放!

    思及此,陶忌再不管薛钦如何,回头打了一个响指,就冷声一喝,下命道:“给我搜!”

    追来的一百余骑兵,尽数都是陶忌的人。

    这时陶忌一声令下,他们立即翻身下马,持戟带刀四处搜寻。

    溪边除了甄柔他们占据的这块大亩草坪,余下尽是草丛密林。

    最外层是草丛,半人高的丛丛绿叶,长得密密层层,严不透风。里层又是云冠的大树,遮天蔽日。

    天然的屏障,既适合藏身,又是最好的埋伏之地。

    跟来的这一百余骑兵,均是陶家精兵,无一不是行军打仗的好手,面对暗藏凶相的草丛密林,他们毫不留情地先是拿战戟一刺,或是拿刀横向一砍,等确认安全,方撇开交加的密叶,探身而进。

    他们横冲直闯,大有誓不罢休的势头,连着设榻置席的后方树林也不放过。

    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骑兵走过去,吓得本已花容失色的众侍女惊惧地抱成一团,唯有那十数名护卫还强制镇定了一些。

    转眼之间,春光明媚的溪水边,只有刀戟的冷光不时闪过。

    甄柔看得心惊,只是想到陶忌适才透出的信息,想到那人脸色发白的靠坐在树干下,若是让骑兵一戟一刀刺进去,只怕是血溅当场了……

    不会,至少前世在她自尽之前,曹劲还好好的活着,所以他这次不会出事!

    甄柔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佯装震惊道:“你们抓的人是……曹劲?”

    薛钦知道甄家因紧靠由曹劲辖管的衮州,因此对曹劲一直极为忌惮,此时听到甄柔如此问,他沉重的点了点头,道:“阿柔,你也知曹劲此人心狠手辣,这些年为曹贼南征北战,他既是曹贼之子,又是曹贼手下一员大将,为了徐州乃至我豫州的长治久安,此人决计不可放过,所以今日只有冒犯了。”

    他知道甄柔虽有些娇性子,但是与大是大非上一贯分得清,于是一言说完就向陶忌递了一个眼色。

    陶忌这一得令,更是无所顾忌,亲自叫了一列人跟上,就要掠过甄柔,向起身后的溪岸边的小径闯去。

    “且等一下!”甄柔再次挡在身前,不等已然不耐烦的陶忌发作,快速说道:“曹劲应该逃往那边!”

    她说的时候,手指向相反的一面,脸上神色郑重,语气铿锵有力,又直入关键处,让正要动粗强行闯过的陶忌一怔,和薛钦对视一眼,方一齐看向甄柔。

    两人无声询问。

    甄柔也不含糊,立马回道:“我身后是通往山上的路,如果他要往山上藏身,必要经过我们现在所立的地方,我母亲和护卫一直在这里,岂会未发现他?再则,我刚从我身后散步而归,以肯定没人!而你们身后那条路,则无需经过此地,就可以过去并且下山。所以,我敢断定,曹劲是往那条路逃去。”

    陶忌生性多疑,看了一下溪水流向的方向,果然是另外一条下山路,而且若真往甄柔身后的地方逃,依眼前所见,确实要从众人面前经过。

    甄柔看出陶忌的犹豫,她当下心一狠,兵行险招,跨了一步,让出身后之路,冷然道:“曹劲乃我甄家大敌,我方出言相告,以免你们错失抓住他的良机。如今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们。”

    陶忌也知甄家一直畏曹劲,就如当初他们畏惧瞎管青州的曹勋一般,料想甄柔也不会偏袒曹劲。

    只在这时,一骑兵突然驾马而来,指着甄柔方指的方向,大声禀道:“少主,那边发现曹家的人!”

    双管旗下,薛、陶二人再不耽搁,立时叫回所有人马,打马追了上去。

    临行前,薛钦对甄柔道:“柔儿我会再来看你。”

    甄柔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还在后怕当中,哪还管得上薛钦说了什么,只兀自低头掩饰情绪。

    待到薛钦他们人马走尽,她方回过神,连忙奔到草丛一看,却早已不见人。又恐曲阳翁主发现,她无法再去寻找,只好心神不宁的回了宗庙,却不想刚独自回到房中,已有几分熟悉的低沉男声就蓦然响起。

    “某,要在此借住几日。”

第二十一章 曹劲

    这时正是申末时分,晚春的太阳已经西斜了。www.uu234.net

    这房间的窗户,偏向东南,那阳光照不到这里,房门一关,屋子里更显得阴凉凉的。

    甄柔因今日太过跌宕起伏,只想一个人静静,把这些事情捋清楚。是以,一回到宗庙,见曲阳翁主也似乎有些心神不属,只道是今日不进食了,头疼得要休息一二,于是她便跟着借了这话,没用暮食,屏退左右,独自回到房间。

    山里本就清净,主人已道了要安静的休息,侍人哪里还敢造一丝声响,倘大的庭院就静静悄悄了。

    在这样四下岑寂,又光线晦暗的密闭环境里,一切动静,人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如是乍然闻声,甄柔不由悚然一惊,又犹自不敢相信,怔怔地转身望去。

    因为只是偶尔祭祀居住,宗庙的房间多,每间却并不大。

    她住的这间也一样,没有足够的空间,用屏风隔出里外两间,屋子的陈设极为简单。

    正对房门的那头,靠墙置了一榻。榻右侧是放了挂衣服的桁架,还有摆着镜台、妆奁的梳妆长案;榻的左面,置了储放衣物的大柜,以及一席一案。

    那人现在就立在左手的案边,案上是她年前放的一尊小铜佛,前面一香炉,佛香上有白烟冒出,在空气中袅袅上升。这是她嘱咐阿玉办的,每日佛香不可断。

    许是一旁有佛香袅绕,他的眼睛似乎平添了一丝神秘,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漆黑的深夜,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这一次还好,他的目光平静,不像第一次那样咄咄逼人,也没有今日在溪边的锐利。

    似乎……是释放了善意?

    甄柔心中一动,眼波随之一转,复又看了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曹劲?”

    少女的声音像沥沥莺歌,甜美柔和,十分动听。

    她用清悦的声音,小心翼翼同他确认,一双流转的水眸,却执拗的看着他,眸光清澈见底,仿佛在说着话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这样的灵动聪慧,端是明净姝色,他不觉怔了一怔,发现自己的恍惚,眉头就是一皱。

    他的眉毛本就浓黑,轻轻一动,便能看见明显的痕迹。

    甄柔已经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她又一直凝视着,自是看见了对方在皱眉。

    她不由大感诧异的想,难道……不是?

    一念还没闪过,他已经颔首道:“正是某。”

    甄柔眼睛亮了起来,一点也不计较对方让她会错意,只是心跳如雷,兀自沉浸兴奋,自己竟然阴差阳错救了曹劲本人,救命之恩可比透风报信强多了。

    她果然偏向自己,曹劲这一瞬的目光明亮锐利。

    甄柔压下兴头,想了想又说道:“今天你叫住我,应该是认出我了,而且知道我会帮你,所以去年十月底在小沛,你是收到我送的漆盒,可怎么”

    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甄柔突然想起今日陶忌说的……

    曹勋被他们剖棺戮尸,曹劲为了偷回曹勋尸身,竟然冒险闯入薛、陶的营帐,这是傻子都知道会有去无回,曹劲却甘愿冒险,可见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极深。如今曹勋已经不在了,自己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在人伤口上撒盐么?

    甄柔忙说道:“对不起。”

    曹劲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惊痛,他垂眸道:“无碍,你的漆盒于我多有益处。只是我方防备不够,才致我长兄招人暗手。”

    原来是招了人暗手,才会丧命……

    甄柔了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暗手,但总归应该和薛钦、陶忌二人有干系,只是见曹劲似不愿多谈,她只好压住好奇,另道:“他们走后,我回头去找你,发现你已不在,怎么这会竟在我房中?”

    说完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和曹劲,不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这里还是她的寝室。

    虽然时下风气开放,寡妇再醮,一而再三改嫁,已是常态。但是甄柔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年轻女郎,又是大家出生的女公子,自幼教条是深入骨子里的,一时之间不免生了尴尬,心里很是不安。

    曹劲视觉敏锐,察觉甄柔的局促不安,他反倒满意了,认为这才是大家女公子该有的,却全然忘记是自己先闯进来,只是说道:“你去寻我时,我应是已先藏在你们车下了,后来到了此地,听几个侍女的对话,就摸索到你的房中,先行等你。”

    竟是藏在她们的车下……

    甄柔听得差点低呼出声。

    她们的车子是一辆高**车,曹劲手脚并用抓住车底,倒是能藏身住,可是这一个时辰的山路颠簸……

    甄柔简直不敢想象曹劲如何坚持到宗庙,如果她没有看错,曹劲之前应该受了伤。

    这一想,甄柔不由自主的打量起曹劲。

    只见曹劲如刀刻斧雕般的面容上,仍旧一脸刚毅的线条,棱角分明透着强硬,委实看不出来有病弱之态,脸色倒是比先前依稀苍白了一分。

    甄柔纳罕收回目光,余光却不经意瞥见曹劲自然垂下的右手,一滴鲜血顺指落下。

    这次是再止不住了,她指着曹劲的手,说:“你受伤了!”

    曹劲顺着目光,抬起手一看,掌心一片猩红。

    甄柔跟着看见了,下意识侧首避开视线,又一想曹劲的身份,还有她之所以搭救的目的,忙转身走到梳妆的长案前,抽开案上妆奁最下的一个格子,取出一块月白色的绉纱手帕,走到曹劲跟前一步之外,远远地停下来,伸手递过去道:“拿去。”

    手帕是上等的绉纱质地,如今的刺绣还十分稀缺,偏这块手帕上却绣了一枝嫩黄的腊梅,这样精细的绣物,一看就知是大家女公子的贴身小件。

    且还不仅如此,这一枝嫩黄腊梅,和她今日这身黄衫更是相得益彰,大有以物比人的意思。

    曹劲眉头就不由拧了起来。

    甄柔见曹劲只是盯着手帕不接,以为他嫌弃,忙解释道:“这块手帕我没用过,你且放心用。”说着看向地上的血渍,又催促道:“先包扎一下,不然地上落了血渍,恐怕难掩人耳目。”

    曹劲垂眸一看,光亮可鉴的方形地砖上,已落上三四滴血渍,他方才接过手帕,三两下在右手上一绕,又蹲下身,以袖口擦拭地上血渍。

    “这让我来就是。”

    甄柔除了觉得曹劲一身气势慑人,其余是不见任何贵公子习性,但如今知道他的身份,又是自己以后要投靠之人,怎能再让他做这些事?

    她忙跟着蹲下,拿出随身的绉纱手帕,为了家族和至亲,只能勉强压下自己素爱洁净的性子,赶紧动作利落的将血渍清理了。

    曹劲听到甄柔不让他清理血渍的口吻,已经再一次确定了甄柔应是有投诚之意。

    只是未料正要停下起身,手却碰到了甄柔的手帕,当下只感那帕子触手温软,随即又有幽幽的香气袭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只觉和时下贵胄女眷们常用的熏香不同,那香味淡淡的,有丝甜味,又有丝芬芳,好似少年时他被下放到河西边关时常食的蜜瓜,香润可口,沁人心脾。

第二十二章 养伤

    甄柔一抬头,见曹劲神色,不由心里一惊,旋即从容不迫地起身退开,吟吟笑道:“三公子,诚意你已经看到,就不知意下如何?”

    她既然这样大方自若,又言归正传说到正题,曹劲亦敛了心神,有条不紊地站起身,看向甄柔道:“这是令兄的意思,还是……”说着一停,微眯眼睛,目光锐利,“你的意思!”

    语气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顶 点 X 23 U S

    甄柔认为女子不输儿郎,只是千百年的社会进程之下,将女子束缚于后宅之内,时日久了,才造成儿郎逐马天下,女子恪守尺寸之地。可是眼下面对曹劲,才第一回正式过招,她已拜下阵来。

    不过俗语说得好,输人不输阵。

    甄柔“哧”地一笑,坦然承认道:“实不相瞒,此乃小女的意思。”

    这几次对上,他已知她颇有胆色,仅小沛那回的临危不乱,已非等闲儿郎可比。

    如今更是在他言辞犀利的揭穿之下,她还能冷静自持,并且似乎已有了说服他的说辞。

    若是儿郎,当是收归麾下,只可惜……

    一声叹息甫在心底响起,脑海蓦然浮现那日肖先生的进言,曹劲鬼使神差的改变了主意,欲看她一小女如何说服自己。

    “你的意思?你能做主?”曹劲语气不置可否,但已犹不自知地正色以待。

    甄柔素来聪慧,又极为看重这次机会,听出曹劲言下之意,大有酌情而定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曹劲面谈,起初她不过是想卖曹劲一个好罢了,是以现在心里并没有底,也不知如何说动曹劲。

    甄柔觉得她需要时间思索。

    于是只见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房门那边的窗前,留仙裙的百褶在身后层层漾开,越发显得她身姿绰约。

    曹劲目光看了过去。

    甄柔一步一思,七步之后,驻足转身,背光而立,将神情隐匿在光线之下,让自己看上去气定神闲般道:“小女是不能做主,不过我阿兄却能做主。”

    此言自相矛盾,才否定了是甄明廷的意思,现下却又拿甄明廷说事。

    曹劲不急,静候甄柔说辞。

    甄柔看了一眼曹劲,心中暗喜,知道曹劲正视她了,不觉越发从容了起来,道:“想必三公子应知道,今年二月十八,楚国世子娶荆州牧之妹邓女为世子妃,薛、邓两家就此联姻。但是就在去年底,薛世子的未婚妻还是小女。”

    饶是心无旁念,但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说起自己被抛弃旧事,还是难以启齿。

    甄柔脸上不免露出一分屈辱之色,只是越是心觉屈辱,越是清楚意识到不能重蹈前世覆辙,是以心肠又冷硬了起来,恢复如常道:“现任家主乃我伯父,他一直仰楚王薛家之鼻息,竟然不欲退婚,甚至诓住我阿兄。但是在我劝说下,我阿兄义无反顾前往建邺城楚王宫退婚。所以,小女虽不能做主,却能让我阿兄,也就是甄家少主做主!”

    一口气说完,才发现承认自己被心上人抛弃,乃至被亲人所弃,并没有那么难。

    甄柔心下莫名地轻松了。

    曹劲却不禁微微一怔,她虽只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但是她如何瞒天过海,让长兄为她退婚,而这又将承受家族多大惩罚,对于一介弱质女流来说,其难度与胆量,非常人所能为。他不免有些吃惊,又一转念,思及甄柔的种种大胆,便觉得这是她能做出的,倒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他生性谨慎,并不轻易允诺人。

    甄柔见他沉吟,以为有戏,心里急切,却知过犹不及,只是徐徐启口,加重砝码道:“小女心知,三公子与尊父齐侯志在北方大势,虽今日暂败,他日必将席卷重来。若有需用之处,望三公子吩咐,小女及小女长兄,必将倾囊相助。”

    一言毕之,不及曹劲回应,甄柔璀璨一笑,另道:“时辰不早了,三公子可到宗庙背山处废弃庭院,那里人烟罕至,一般人不会去那里。”

    一进一退,张弛有度。

    如此一番你来我往之间,竟是不落下风,甚至最后由她结束了交谈,俨然一派成竹在胸之态。

    他虽有心探她实力,做了一些引导,未料她不仅抓住机会,还漂亮打了总结,一退再退给人诚意。如此一来,他即使不允诺,就冲这份落难相救之情,他日也会待甄家不同。

    曹劲沉默看着笑意盈盈的甄柔,半晌,方接受了递来的好意道:“多谢。”

    甄柔微笑:“三公子,客气。”

    说着往窗外一望,隐约可透过紧闭的窗户,窥得外面天色应不早了,她又看了看曹劲,忽然就有些发愣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掩人耳目,将曹劲待到背山的废院里,“可是……”

    曹劲已觉甄柔是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看着她两眼一愣的发愁模样,觉得委实矛盾,刚才一副侃侃而谈,这会儿却为这等小事生愁。只是面上不显,依旧神色平淡道:“如此,先告辞。”

    他惜字如金,并不多解释,言毕箭步至门口,略推开房门,左右一看,便是一个闪身出去了。

    就这样出去了……?

    甄柔惊讶地张了张口,连忙奔到门口,大大推开房门,庭院里没有侍人,也不见曹劲人了。

    她恍然明白了,看来是众人今日都受了惊吓,加之她与母亲要安静休息,庭院里没人值守,倒是给了曹劲方便了。

    阿玉正在隔壁的一间小屋子候着,听到甄柔房门打开的声音,忙不迭奔了出来,见甄柔一个人立在檐下,关切道:“娘子怎么没睡?可是腹饿?”

    甄柔回头,见阿玉脸色发白,一看就是还没从惊吓中回神,她不想再吓到阿玉,又感自己后背竟渗了一层冷汗,也是一天惊心之下有些精疲力竭。便心想,曹劲能神通鬼大一路扒车到宗庙,也当是能安然找到背山的院子住下,她眼下委实没精神再与他对上了,于是只顺从心意道:“就是有些腹饿,去备些吃食吧。”

    时已傍晚,早当暮食,阿玉得令,连忙准备。

    甄柔认为进食能恢复力气,还能设法给曹劲留用一些,可谓一举两得。

    一时食毕,缓了缓心思,又至华灯初上,拿着一些胡饼和一瓶创伤药,屏退左右,独身来到背山院子,果然见到了曹劲。

    只是已是入夜,又是深山废院,她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男子处委实不妥,且又有今日那一幕,甄柔早起了防心,放下吃食和药,道了一声明日会再来,便匆匆离开。

    如是,曹劲在甄氏宗庙的废弃庭院里,悄无声息地养起伤来。

第二十三章 上药

    正如曹劲所说,他只借住几日,日子一转过三天,就说要走的话。m.www.uu234.net

    甄柔只觉甚好,认为既然已做人情给曹劲,那他晚走不如早走,省得她日日提心被发现。

    不过眼看就要走了,曹劲迟迟不做表示,甄柔不免有些心急。

    是以,在得知曹劲要走的这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整夜胡思连篇。

    好在春末夜短,挨到雄鸡报晓,甄柔就摇了铃铛,让一旁置席值夜的阿玉服侍她起身。

    阿玉也将醒不久,听到铃声不由惊讶,平时甄柔都鸡鸣后半个时辰起来。

    “娘子,今日怎么这早就起了?”虽是纳罕在问,却不妨碍阿玉手脚麻利的起身,束起迤地的帷幔。

    榻上的帷幔一撩起,眼前就有了一线光亮。

    这时,尚未掌灯,屋里并不大亮,只有乌青色的天光,透过糊了白纱的窗户潜入。

    甄柔天还没亮就睁眼醒了,眼睛适应了帷幔里的漆黑,此时有了尚浅的天光一照,看得更清楚了。

    她睡在枕上,看着正在绑缚帷幔的阿玉,蓦然说道:“阿玉,三公子一会儿就要离开,我随你一起去送朝食。”

    自那日让曹劲在背山的废院养伤,第二天她见阿玉已从惊吓中回神,就把事情给阿玉说了,又带阿玉去走了一趟,便将一日三餐送食的事儿交给了阿玉。

    这样为之,一来是想她毕竟较阿玉醒目,母亲曲阳翁主又是眼尖,她每日来回数趟那弃院,难免会被发现;二来也是她忘了自己已经及笄,和曹劲孤男寡女过从甚密,难免不造成误会,且当她杞人忧天,但总得说来小心驶得万年船。故而,这三四日下来,她不过与曹劲见了一面,其余都靠阿玉传递消息。

    如此,她便想,可是因了她一直不露面,让曹劲恼她怠慢?才迟迟不见回应。

    甄柔将想法给阿玉说了,阿玉已经知道甄柔处处帮衬曹劲,是为了让甄家多一份仰仗,以至于甄志谦无需为了讨好薛家,让甄柔嫁给薛钦为妾。

    阿玉心里为甄柔急之所急,不敢耽误片刻,忙为甄柔盥洗梳妆。

    如是,主仆二人掩了耳目,提了食盒匆匆去了弃院。

    时辰还早,太阳刚从东边升起,阳光亮亮昭昭的洒下来,照得深山里的弃院也添了一丝明媚。

    弃院是十几年前修的,当时只有东北面有三间屋子。

    甄柔带着阿玉,一进院子,拐到东屋廊下,就听见里面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声音,还没反应过来,那陌生男子就发现了她们,警觉道:“公子,外面有人!”

    说着话,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灰袍大汉走了出来。

    他身高八尺,年纪二十七八,面容黧黑,粗手粗脚,一副饱受风霜的贩夫走卒打扮,眼睛却炯炯有神,并没有时下底层人被天灾赋税折磨出的浑浊。

    然,乍一冒出个陌生大汉,甄柔和阿玉都不免被唬了一跳。

    只是主仆二人近来遇到的事多了,阿玉仅无声张了张口,甄柔则更是面不上色,无视那大汉明目张胆的打量,落落大方道:“来接三公子?”

    话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那汉子显然也听曹劲说了近几日的事,他先看了甄柔主仆一眼,立即将目光全部落在了甄柔身上,却见甄柔不以为忤,反而泰然地先向他招呼,一双虎目闪了闪,随后推手揖礼:“属下见过女公子。”

    声如洪钟,态度恭敬。

    更是以部下自称,全然不同先前的莽撞无礼之态。

    甄柔却觉得莫名其妙,对这不文不类的“属下”自称,更是懒得理会。

    她心里只是闪过一念,简直猖狂,先一个曹劲,又一个随扈,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自由进出,他们的护卫却一个都未发现。他们甄家兵,委实不能如此下去了!

    甄柔计较着甄家兵力,面上却微笑颔首,受了那汉子的礼。

    只在这个当儿,屋里传来曹劲的声音,“熊傲,让女公子进来。”

    原来叫熊傲,倒是人如其名,相得益彰。

    甄柔正恼他们如入无人之地般进出甄家宗庙禁地,听到熊傲其名,便不由迁怒的想。

    “喏!”熊傲不得而知,只是恭敬应声,退开一步,展开右臂,请甄柔进内说话。

    甄柔仪态大方,看了阿玉一眼,示意阿玉提着食盒跟上。

    未料未跨入门槛,熊傲伸出一臂,隔开了阿玉,凶神恶煞道:“主上只让女公子一人入内。”

    阿玉被拦,无助看向甄柔。

    甄柔压下脾气,对阿玉道:“把食盒给我吧!”

    阿玉在小沛时对曹劲生了阴影,不放心甄柔独身进去,目光祈求的投向熊傲,“这位……”

    “没事,给我。”甄柔看了一眼如门神矗立的熊傲,制止了阿玉的无用祈求。

    阿玉无奈,只好将食盒递了过去。

    甄柔提上食盒,就感到手上一重,她低眉敛目,看着脚下的门槛,只让自己心平气和。

    可是前脚刚步入屋内,熊傲就从外面关上门来。

    甄柔暗蹙了蹙眉,尔后抬眸一笑,“三公子……”

    一声还未出口,人已呆怔在门口,下一瞬,只觉脑溢充血,脸唰地一下涨红到脖子根。

    只见进门左手边的长案上,曹劲大马金刀的坐着,玄色上衣半褪到腰上,露出古铜色的光裸后背。

    许是因为弓着背的缘故,能清楚地看见两侧臂膀,筋肉怒张,很是有劲。

    甄柔瞠目结舌,提食盒的手猛地一紧,旋即双脚后退,后背“嘭”地一声撞上门扉,才反应过来门已关上,她忙转身就要开门,背对她的曹劲却突然开口。

    “某正在上药,惊扰女公子了。”曹劲听到惊慌得碰门声,眼睛微眯了眯,嘴角似有若无地微微一勾,便是声音如常的淡淡说道。

    他话是带歉意,语气却平淡得只是陈述。

    甄柔却不在意,只是抓住两字上药?

    她疑云顿起,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曹劲后腰处竟缠着白色纱布,一旁的案上还放着剩下的纱布药什等物。

第二十四章 信物

    一望而知,曹劲的腰后受了重伤,适才正上药换了纱布。

    甄柔不知道曹劲身上还有如此重的伤,且曹劲本人看上去委实不像,又阿玉每日送食送药也从未提及。

    顿然一见,不由惊讶,“你……还受了伤?”

    话问出口,才觉尴尬。

    她起初以为曹劲受了伤,后来见他凶猛扒车,以为只是一路逃亡精疲力竭,再顶多疲乏之下身体虚弱罢了。

    是以,才认为给他一安全之地休憩,送上治手伤的药,已足够雪中送炭之情。

    毕竟若不是她,他早被薛钦发现,现在已身首异处。虽然依着前世的发展轨迹,她认为曹劲至少能命大活到后年。

    正所谓常言道,行百里半九十。

    甄柔觉得她眼下就犯了此忌,那么多都做了,哪还差这一点。

    一时间,甄柔有些讪讪的,暗气自己不够细心。

    曹劲却见甄柔已经发现他受伤了,便默然穿起了上衣,极是平静地对答道:“恩。熊傲已经带药为我换了。”

    说着回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了甄柔。

    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绉纱常服,右衽的短衣宽袖,百褶裙摆逶迤在地。

    乌发梳成双鬟髻,钗了三支白玉发笄,此外再无配饰。

    一身的素净。

    这样简单至极的装束,与时下崇尚繁复奢华的重红色截然相反,清清淡淡得很是有些寥落,又生得这样娇柔美貌,望之只认为是那菟丝花一般的女子。

    无法独自生长,永远只能依附他人存在。

    此时,她手上提了朱红色的三层方形食盒,正带着三分小心又三分尴尬的看着他。

    曹劲回首看到这样一幅娇柔佳人的模样,心里错综复杂,竟是难以言语。

    甄柔见曹劲穿上了衣服,心下大为松了一口气,就慢慢镇定了下来。

    她心想既然已经发生,再去懊恼也于事无补,不如后面做好就是。

    又念及方才的惊惶,觉得在曹劲面前失了气势,她是像了曲阳翁主,在面上惯会装腔作势,这便一派泰然若素的道:“是小女疏忽了,还望三公子担待。”一语揭过。

    三层食盒有些重,甄柔不得不再拿一手提着,心存了弥补的念头,她笑得便有几分亲切,复又说道:“三公子,小女亲自让备了一些吃食,当为三公子践行。”

    她的声音轻和柔美,带着些许弥补的意味,只是眉宇间固然有亲近之态,更多得却是一种目下无尘的矜贵。

    曹劲看着,越发觉得一样了,叫他无端想起极幼的时候。

    他与那女人的儿子打架,被罚在中庭跪一天。

    他的母亲,阳平公主站在廊下的柱后,穿着一身轻简至极的月白色宽袖常服,底下是同色系的迤地纱裙,脸上带着歉意看着他,却从未上前过一步,直到他受罚完了,她才从侍女手中,吃力地提过食盒,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来亲近他,娇柔的神色间却更多得是大汉皇室公主的淡漠矜贵。

    曹劲不是一个缅怀过去的人,也就看着太过相似的人,太过相似的场景,稍微一晃神而已,不过一刹那,他就发现了自己的情况。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只当是因长兄曹勋受奸人所害才生起的触动。

    曹劲起身跽坐到长案后,道:“女公子客气了。你的救命之恩,某不会忘记。”

    说完见甄柔跪到对案浦席上,知道她是要取食摆桌,又看了一眼她虽简单却一身洁净的衣衫,将放在案上的纱布药什等物移到地上。

    弃院年久失修,时值春雨前后,屋子散着霉味。

    待到人走近了,才闻到血腥味。

    甄柔素来爱洁,更别提一个不大相干的陌生男子的血渍让她去碰,但是听到曹劲终于开口承了她的救命之情,当下大喜之下,只道既然目的已达到,她且当投桃报李,也帮他个一二,正要两眼一闭去触碰染血的纱布,未料曹劲已先一步拿了下去。

    甄柔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上自是不显,她将食盒放在一旁,揭开食盒,一样一样取食摆桌。

    既然存了讨好之心,带来的食物自是丰盛,不过到底也就一顿朝食,却也不好太过油腥了。

    第一层放着,鸡汤熬的粥食和面汤,时令叶子菜,腌制的小菜。

    第二层揭开,却是当季的樱桃和青梅,一般富户可以尝到;但是一边切成小块的蜜瓜,那是从河西关外的胡人手中买来,如今边关不宁,蜜瓜也成了稀缺之物。

    最后一层,倒是放得简单,摞成一叠的胡饼,这是给曹劲做干粮路上用的。

    一切准备,上心细致。

    曹劲一眼扫过,不由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甄柔会这样细心,旋即了然,既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先前怎会粗心大意,不过不上心罢了,当有所求免不得用一两分心思。

    甄柔布桌毕,想曹劲是公主之子,当是食不言寝不语,道了一句三公子慢用,便沉默不语。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只有瓦上的鸟雀啄食声偶尔响起。

    曹劲确实乃公主之子,用餐礼仪虽不如她的阿兄、表兄们,动作行云流水般的姿态如仪,却也悄然无声,只是饭量委实有些大,一瓦罐鸡粥和面汤竟是食完,连布置的瓜果也一扫而尽。

    蓦然地,甄柔想起适才筋肉怒张的那一幕,只感两颊绯红,极为不自在,忙低垂了眼帘,不敢再看他了。

    曹劲食过,见甄柔低眉敛目的坐着,又看了她一眼,便打住了开口的念头,自取了一张胡饼,将未用过的一样腌制小菜倒了上去,方将一旁干净的纱布撕了一块,把剩下的胡饼全部打包起来。

    甄柔发现动静抬眸一看,先是注意到自己忘了打包胡饼,再看曹劲还卷了一张胡饼,只以为他还要食用,有些愕然。

    曹劲见甄柔目光落在胡饼上,他心下明白,却也不解释,只是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璧,递给甄柔道:“此乃信物,只要女公子拿此物寻我,我必应你一个要求,以报今时之恩。”

第二十五章 来访

    虽然时值天下大扰,信义盟约已是空谈。m.www.uu234.net但能获得一信物许诺,已然是喜出望外了。

    甄柔按压住兴奋,双手接过玉璧,只是尚未看上一眼,外面传来急促的叩门声,阿玉的声音惊惶传来,“娘子,薛世子来了!”

    曹劲的行踪被发现了……

    甄柔脑海里首先闪入这个念头。

    她也不由惊惶起来,曹劲却是十分镇定,

    “先去看看情况。”他平静的说,半分慌张也不露,其实心下是觉得棘手。为了掩人耳目,只有熊傲一人来接应他,其余人马扮作两支商队,在山下十里及二十里之外的私驿等他。若真是又复返抓他,恐怕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逃脱,无论如何都是在劫难逃。

    他说罢,缓缓地站起身,不露声色的看了甄柔一眼,只示意她跟上,就阔步往外走。

    也许情绪会感染人,看着镇定自若的曹劲,甄柔莫名地澹定下来。

    脑子一冷静,倏然想起了四日前,薛钦临走时的话,她心念一转便做了决定,先是将玉璧揣入怀中收好,旋即奔到曹劲前方,回首道:“三公子,薛钦那日走时,曾道他会再来找小女,所以先有我去拖住他,你们先走!”

    说时,甄柔已到门口,一把推开门扉,率先跨了出去,“怎么回事?”

    门外阿玉焦急候着,一见到甄柔就迎了上去,虽是慌张,却三言两语说了个清楚,“刚才有人在外找娘子,婢赶紧去看,原来是薛世子来访,翁主正在应付,并让人告诉娘子回避。”

    阿玉的慌张来自心虚,因为她知道曹劲在此。

    但曹劲和甄柔听了,均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甄柔暂压下心中情绪,看向曹劲勉强一笑,让自己语态侃侃道:“看来真是来找小女的,只是想来他们人多势众,三公子你们还是尽快离开。”

    熊傲一切以曹劲安危为主,即使听了甄柔的话,他仍旧浑身紧绷,从旁道:“公子,女公子她说的对,事不宜迟,属下赶紧掩护您离开。”

    曹劲默然颔首,算作回应了熊傲,只目光深深地看着甄柔,嘴角微微朝下抿,似有不虞之色。

    他的目光深幽,静静地看着人,又似乎不快,带着隐忍之色。

    甄柔被他看得发毛,心道:难道是怪她将薛钦引了过来?

    一念还未转过,曹劲已默然垂眸,向她点头道:“告辞。”一顿又道:“再见。”

    神色转变委实过快,仅一眨眼之间,甄柔只以为自己看错,她向曹劲欠身一礼,告辞道:“三公子保重。”

    一言毕之,甄柔再不敢耽搁,带上阿玉,匆匆往厅堂赶去。

    还未走进庭院,已远远看到数十名持戈侍卫负责守卫,那身青衣甲胄显然不是他们甄家人马。

    一名年纪二十四上下的年轻武将,正立戈站在庭院正门口,他老远就一眼认出了甄柔,招了身边一侍卫耳语了两句,立马迎向甄柔。

    “江平见过女公子。”这人正是薛钦的亲信,自幼跟随薛钦左右,负责薛钦的安危。

    对于江平,不仅是甄柔,便是阿玉也十分熟悉,他每年都会随薛钦到彭城来。

    那日在小溪边,人荒马乱,她未去注意江平,此时看到眉目清秀的江平,甄柔心里不觉一默。

    下意识微微侧首,见随侍侧后方的阿玉,已经低眉敛目的深深垂首。

    且是她自私吧,如今的局面,她和薛钦绝无可能,阿玉和江平也只有就此罢了。

    不由地甄柔有些后悔,及笄之前,她不该听了薛钦的话,就兴致冲冲的问阿玉,把她嫁给江平可好?

    那日阿玉虽未回应,她却犹然记得,那个红日截了半窗的下午,一脸娇羞的阿玉。

    “柔儿!”思绪怅然的瞬间,薛钦迫切的声音从庭院传来,接着就见一袭褒衣博带、头戴金冠的薛钦,阔步而来。

    甄柔敛回飞远的心思,看向薛钦的方向,曲阳翁主随后而至。

    她不理会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薛钦,只是缓步走到曲阳翁主的面前,敛衽一礼,道:“母亲,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彻底做一个了断,所以请母亲允许女儿与薛世子单独一谈。”

    曲阳翁主本意是不愿甄柔再与薛钦有任何牵扯,毕竟薛钦一个多月多已经成婚,甄柔背了其前未婚妻之名已是诸多受累。

    如今,若再有任何流言传出,甄柔不仅后面的婚事不易,只怕婚后其夫婿也难免不介怀。

    不过听了甄柔的话,转念一想,甄柔才是当事之人,让她与薛钦做个了断也好,少时情爱总归要有个结果。

    曲阳翁主认为甄柔既然能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也当相信自己的女儿可以妥善处理这段关系,只是到底恨薛钦如此明目张胆寻来,其心简直可诛,这分明是让甄柔授人话柄!

    心里不忿,曲阳翁主忍不住怒对薛钦。

    她恨声道:“薛二郎!我原先还不知你如此卑劣!你今天带这么多人上来做什么?是想彰显你薛家的权势?还是想败坏阿柔的名声!我告诉你,哪怕是让阿柔绞了头发做姑子,我曲阳也不会让女儿跟你!”

    甄柔闻言愕然。

    先前她满心都是曹劲的事,未思索薛钦为人一贯低调,今日为何会如此大张旗鼓,只当是有追查曹劲之意在。

    此时听得曲阳翁主一说,心里已然明了。

    她知道薛钦有他的抱负,而如今稍有权势的男人,又有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对于薛钦另娶邓女,她已经释怀了,只是她未想到,薛钦竟然对她使出这样下作手段。

    不过想到前世种种,想到甄志谦的一意孤行,忽然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此时此刻,甄柔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有些苦,有些涩,却莫名地觉得解脱了。

    而薛钦已位居世子高位,如今身边都是奉承讨好之人,乍然听到曲阳翁主一番痛骂,他目光冷了下来,只是感受到甄柔不可置信的目光,他好似被一泼冰水从头浇了下来。

    他狼狈垂眸,双手在宽幅大袖中紧握成拳。

    他知道自己此举卑劣,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只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日定会弥补甄柔。

    如此心念之下,薛钦目光平静地抬眸看向曲阳翁主,将一切痛骂置若罔闻,只是道:“请翁主让小侄与阿柔单独一谈。”

第二十六章 断情

    阳光明媚,洒在阶下种的一株古槐上,摇碎一片斑驳的点点金光。www.uu234.net

    庭院里很安静,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槐花香味。

    两人长立树下,静默凝视。

    有春风拂过,裙摆沙沙摆动,耳边鬓发乱拂。

    薛钦下意识抬手,一如往昔,要为甄柔拂开脸上的发丝。

    甄柔一怔,眼中有一刹那的恍惚和怀念,旋即低头避开,自己将鬓发捋到耳后。

    “薛哥哥。”甄柔抬眸唤道,终于打破了一庭寂静。

    薛钦拂发的动作落空,他正失落地要收回手,忽闻甄柔如幼时那般唤他,心中遽然一喜,欣喜地看着她。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一步距离,近在咫尺,可是望着一脸沉静如水的甄柔,一下子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样。

    薛钦忽然有一种预感,令他极为不安,急欲打断她接下的话。

    他抢先一步,声音沙哑的说:“阿柔,对不起!”

    虽然被打断了话,甄柔不恼也不急,索性不做声了,只等他说完。

    见甄柔不说话了,薛钦却没来由得更慌了,心里只有不安,越不安越焦急。

    隔了一会儿,久不见甄柔做声,他又解释道:“我一直想向你亲口道歉。阿柔,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父王近年身体已大不如前,若不让他早日决定世子之位,立嫡立长,我长兄既是原配嫡出,又是长子,在名分上我争不过他!我没有办法。我不敢指望你原谅我,也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我更知道不能没有你。”

    他说得句句都是无奈,字字都是深情。

    甄柔心下一叹,看着薛钦眼中的痛楚与愧疚,轻轻摇了摇头,“我并不怪你。”

    薛钦有些惊喜,随后看着仍旧一脸平静的甄柔,他又摇了摇头,认为甄柔是在怪他怨他。

    甄柔只好又道:“薛哥哥,我怪过你,但是现在不怪了。”

    前世她怪过也恨过,甚至曾闪过一个念头,她那样轰轰烈烈的葬身火海,也许或成为他心中无法磨灭的痛。

    那样,她即使不能成为他唯一的妻子,也能成为他心头的一粒朱砂,一生难忘。

    只是现在……

    “现在不怪了……”薛钦虽不是学富五车,却也自幼拜名师门下,才情出众,广受南方学子推崇,他一听甄柔的话,在口中念了一回,就明白了言下之意。

    “恩,现在不怪了。”甄柔一字一字地肯定道。

    如果前世,她是感情的懦夫。

    今生,她只想直面感情。

    而有些话一旦开口,接下来也就好说了。

    甄柔接着道:“我还唤你一声薛哥哥,是因为除了那男女之情外,不能否认幼时你如兄长般伴我的情谊。”话停了下来,凝眸望着薛钦,话语真挚道:“既然你我有缘无分已成定局,就如此可好?真的不要逼我恨你好么?我希望回想起幼年时,你还是记忆中的兄长好么?”

    许是想到了曾经的美好,甄柔的神情似带着向往,嘴角轻轻上扬。

    薛钦却心如绞痛,只是到底位居世子高位,他已经不太将情绪外露。

    曾经决定娶邓女以谋求世子之位时,他并非没有挣扎,身边有太多人向他进言,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比起这倘大江山,儿女之情不足一提。何况有了江山,又岂会愁一个甄氏阿柔?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已做了最坏打算,可当那个自己呵护长大小女孩,如今却一声声哀求自己放手时,他脑子好似一下懵了,站在那里无法动弹,脸色苍白得可怕。

    甄柔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她只对薛钦的一脸苍白视若无睹,断情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说时,甄柔终是忍不住垂下眸来,方继续道:“薛哥哥,阿柔就此拜别。”

    说罢,欠身一礼,转身而去。

    不一时,娉婷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门外。

    又有春风拂过,没有了佳人,只有儿郎的褒衣博带随风拂动。

    那一天,薛钦一直长立树下,久久不动。

    也是那一天,甄柔一直跪在房中的小铜佛前,一柱佛香缭绕,往事如烟消散。

    没有用午食,也没有人来打扰她,直到天色向晚,阿玉才来告诉她薛钦走了,曲阳翁主让她到厅堂用暮食。

    跪了整整大半日,双腿早已麻木得失了知觉,甫一起身,便是又麻又疼地跪了下去。

    “娘子,小心!”阿玉正侍立一旁,见状赶紧眼疾手快地扶住甄柔。

    甄柔腿麻往下坠时,上身弓腰往下,就感胸口被咯得一疼,这才想起曹劲给的信物,她任阿玉搀扶到凭几上靠着,顾不得双腿在席上伸直的麻疼,赶紧从怀中取出玉璧一看。

    阿玉正给甄柔按捏双腿,见她如此紧张这一块玉璧,不由问道:“娘子,这看上去有些眼生,似乎不是娘子之物。”

    甄柔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手中玉璧。

    这是一块手心大小的吉语玉璧,上好的羊脂白玉,通体白润无杂色。圆体扁平,两面形式和纹饰相同。出廓处透雕铭文“长乐”二字,字体圆润浑厚。字的两侧各有一对称的独角兽,造型古朴,形态生动。

    甄柔出生簪缨之家,其母又是皇室翁主,她起初接过之时,便知此物不凡。

    此时细细一看,不觉心中怦怦直跳。

    若她未看错,这必是宫中之物。

    曹劲生母乃汉室阳平公主,难道此物是曹劲生母遗物?

    若不是,他怎会随身携带?

    甄柔一看之下,不由思潮起伏,念头止不住往好处想。

    见甄柔一扫先前的沉寂,脸上是兴奋的笑容,阿玉受了感染,又笑着道:“什么好事,让娘子这样高兴?”说着话,手上仍娴熟得为甄柔捏去腿上的麻痛。

    甄柔极为相信阿玉,这也算是她和阿玉的秘密,当下笑眯眯的道:“这是三公子给我的信物,答应允我一件事!”说着不由得意,“这几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阿玉一听,脸上的笑容就是一淡,看着甄柔兴奋捧在手心的玉璧,总觉不妥。

    看那玉璧质地,怕是随身的名贵之物,甄柔一云英未嫁的女公子,却拿着一陌生男子给的这样信物,委实不当。

    阿玉心思如此辗转,但见甄柔与薛钦分开后,难得这样开心,到底没将扫兴的话说出来。

    甄柔兀自沉浸喜悦,没察觉阿玉的神色,感觉腿上已不麻痛了,这就站了起来,“这心情好,腿上都好得快!阿玉,我们走,找母亲去!”

    说完,甄柔将玉璧放回胸口,带着阿玉去正厅用食。

    路上,感受着胸前的玉璧,甄柔觉得心都为之放飞了,今日与薛钦“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的怅然也不翼而飞。

    她觉得,有好事将至。

第二十七章 筹备

    谶言神学常道人生十年为一个大运,若再往细论,又分诸多个小运程,短或十天半月,长到数月上年。

    且不论以上说法真伪,有些事确实难以解释。

    一人某段时间运势旺了,好事真一个接一个的来。

    甄柔正是如此。

    彼时,春光正好,惠风和畅。

    曲阳翁主在庭院的古槐下,靠着凭几,半坐半卧,阿玉跪在一旁,给曲阳翁主捶着腿。

    甄柔手里拿着针线,跽坐一旁相伴。

    姜媪眼尖,奉了瓜果点心和青梅酒过来时,早一眼看见甄柔手上的绣品,等到布置了长案摆了桌,就和阿玉跪到一起,一边服侍曲阳翁主用酒水,一边笑道:“前些年找了京城的绣工教二娘子和娘子刺绣,娘子天赋高,却没耐性,两年才捣鼓出一条绣帕,这会儿娘子倒是手脚麻利,三天不到,鸳鸯都绣了半只了。”

    姜媪是曲阳翁主的陪嫁,主仆三十多年的感情,不比寻常,说起话来自比旁人多几分随意。

    曲阳翁主接过酒爵,红唇轻轻一抿,觉得口感尚佳,旋即一仰而尽,将空杯递给姜媪,微眯着眼,懒洋洋道:“她与阿姚一块长大,如今不能为之送嫁,亲手做十条绣帕都该!”

    甄柔无视自家阿娘的话,停下手中绣品,道:“母亲,你去过长安,那里什么样?阿姐嫁的人家又如何?”

    甄柔心里惦记甄姚的婚事,忍不住一连几个问题抛去。

    知道两人姐妹情深,曲阳翁主颦眉思忖道:“十多年前,宦官势大,如今却是外戚专权。去年侍疾你外祖母时,听你舅父说,何皇后之兄何近已官拜大将军,总镇京师。其实这些年,自何皇后生下太子,被立为后起,何近就一路平步青云,在朝中党同伐异,众多官员受到他的迫害。”

    许是大汉皇室势微已成定局,曲阳翁主说起来一派云淡风轻。

    甄柔却听得心惊胆战,没想到京中局势也如此乱。

    曲阳翁主见甄柔听得眉头直蹙,她笑了一笑,话锋随之一转,“不过阿姚嫁去的王家,乃你祖父在京为官时亲自定下,自是家风清廉。至于你未来姐夫王志习虽然不过一博士,但是他王家满门清贵,他何近再势大,也不会随便拿王家开刀,以免引起民愤。所以,你阿姐嫁去王家虽远,却也少了那些纷争,倒好!”

    甄柔放心下来,又道:“阿姐嫁得好就行,只是可惜我不能送行了。”

    曲阳翁主也是看着甄姚长大,对甄姚对自己女儿的爱护看在眼里,不免也生出几分真心疼爱,听到甄柔感叹,也正有些惋惜,宗庙掌事就带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灰衣男仆过来。

    曲阳翁主认得此人,是甄志谦的一个长随,她正是恼怒,一见不由迁怒。

    只见曲阳翁主不靠凭几了,一下坐直身,对匍匐在跟前的长随冷讽道:“咱们的家主又有什么大事吩咐?是禁足一年半载,还是怎么着?”

    掌事觉得尴尬,只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不知。

    那长随却不得不应对,额头匍匐在青石地砖上,恭敬禀道:“家主听楚国薛世子提醒,前些日子有乱贼闯入宗庙,怕翁主您和三娘子在此不安全,又考虑二娘子婚事在即,念及三娘子和二娘子姐妹情深,因此特意让小的来接您们回府。”

    来人口齿伶俐,三言两语既为薛钦道了好话,又点了甄志谦的拳拳担心之情,并甄柔和甄姚的姐妹深情。

    甄柔才不管来人为谁说话,她只是一喜,差点跳起来,却被曲阳翁主一记冷眼给瞪得安分坐着。

    曲阳翁主眼波流转,慢条斯理地淡淡说道:“知道了,不过本翁主在此住的甚好,等想回去了自然会回去。”说着见那长随欲言又止,她又想了一想抢先道:“不过你回去告诉甄志谦,阿姚出嫁那日,我会带阿柔一起送嫁。行了,你退下吧。”

    不给人任何开口机会,一贯强势地打发了来人。

    等人一走,只剩身边的人,甄柔心切,立马向曲阳翁主嘟囔道:“母亲,就是要装腔作势,也不是这个时候,阿姐九月就要出嫁啦!”

    曲阳翁主没好气的瞥了甄柔一眼,伸手在甄柔额头上一点,教训道:“他让我们回就回?以后还有我们说话的地方!你当我想住在这?还不是为了帮你争一些自主权,以后好为你做主婚事!”

    甄柔心里知道曲阳翁主是为了自己,可是今生真不想再错过甄姚的婚事,只好揉着额头道:“阿娘,三天行不?我们三天后就走,也算端住了架子。”

    自己女儿都这样说了,她还能怎么办?

    曲阳翁主不耐烦的摆手道:“快一边去待着,别在这里烦我!”说罢,倚回凭几,在古槐下闭目假寐。

    十几年母女,甄柔一听,就知道曲阳翁主同意了,当下才不管曲阳翁主驱赶,带上自己的绣品,笑眯眯道:“母亲好歇息,女儿去收拾行李了。”

    时光易逝,那是最容易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三日后。

    这日晨鸡才开始乱叫,甄柔便已收拾了妥当。

    将曹劲赠的“长乐”玉璧,确认在衣怀里放好了,她也不先用朝食,赶紧过去帮着服侍曲阳翁主起身梳洗。

    一早上东催西催,总算催到辰时刚过,就一路浩荡启程。

    宗庙与彭城有些距离,直到来日晌午才抵达彭城。

    甄明廷在下邳为相不提,甄志谦想来也是要端一端架子,对她们回来置若罔闻。

    陆氏和甄姚母女却是一早就在宅邸门口等着。

    “伯母!阿姐!”甄柔远远看见她们,也不管规矩,兴奋地探出车窗招手。

    两姐妹目光在空中相遇,都不禁喜涕连连。

    青铜大马车一停,甄柔立即跳下车,与甄姚两手相执。

    甄姚泪光闪烁道:“阿柔你终于回来了,有你在,阿姐出嫁也安心些。”

    甄柔知道甄姚心里对婚事的忐忑不安,是以她更迫切地想回来陪在甄姚身边。

    只是她不想甄姚哭,这便的笑道:“阿姐出嫁,哪有做妹妹的在外逍遥得理。”

    甄姚破涕而笑,“好,那后面就叨唠小妹了!”

    两姐妹相视一笑。

    甄柔因着存了弥补前世遗憾的念头,接下来的日子,便如她自己说的,只一心一意陪甄姚筹备婚礼。

第二十八章 贺礼

    筹备婚礼的日子,忙碌而充实。顶 点 X 23 U S

    两姐妹感情好,夜里同衾而眠,嘀嘀咕咕说不尽悄悄话。白日更是欢作一起,你给我点口脂,我给你染红甲,嬉闹筛出那陪嫁的一年四季衣裳首饰,仿佛回到了及笄之前的闺阁时光。

    女郎的嫁妆要有足够一生吃穿用度之物,还要给舅姑刺绣纳鞋以示贤惠,更少不得沐汤兰泽为自己养身修容。

    这些都是女郎出嫁前要忙的琐事,而琐事一旦忙起来了,那是一天天过得最快。

    好似日子一溜,就到了八月里,甄姚的婚期渐渐近了。

    甄祖父德高望重,名满天下,如今虽已过世了多年,仍广为人推崇,知道甄家有喜,各地贺礼如雪花纷至。

    这日用过了朝食,陆氏和曲阳翁主一起梳理请客的名册,听侍女来禀又有贺礼到了,就感慨道:“大人桃李满天下,这都十多年过去了,还有这么多人惦记。只是眼看婚期近了,这些贺礼还没整理,委实忙不开手。好在阿姜就要回来了,倒是能帮一把手的。”

    甄姜,陆氏和甄志谦的长女,已经出嫁十来年了。

    陆氏话里说的是忙,许是想到出嫁多年的长女要归,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喜色。

    曲阳翁主心里是为甄柔发愁的,这些日子看到陆氏忙前忙后,她心里其实有些羡慕,此时见甄柔陪在一旁发呆,估摸着甄柔的婚事多半要低就,便想让着多学些理庶务的事,于是道了一句“阿姜外嫁女,回来是客,”就作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向甄柔扬了扬下颌,道:“这一个大闲人,尽管拿去用!”

    陆氏也舍不得长女一回来就忙事,取笑了一句曲阳翁主嫌弃自家娇儿的话,就接下道:“那就有劳阿柔了。”

    甄姚去沐汤了,甄柔没有事做,自无不可,当下应了,带上阿玉自去清点贺礼。

    时值秋老虎厉害,不过眼下时辰还早,热气还未窜起来,就让侍人将近来的贺礼堆累在她的庭院里清点。

    庭院里花木繁盛,槐树参天,人于其下,通体生凉。

    甄柔铺席跽坐树下,前方一长案,案上置竹简,她执笔而书。阿玉跪在一旁服侍,研墨递水。

    一侍人在庭中亢声唱道:“益州广汉郡郡守送蜀锦百匹……”

    居然还有蜀地的……

    甄柔挑了挑眉,放下记载长安之地送贺礼的竹简。

    主仆默契,阿玉旋即递上一方未用过的竹简,甄柔接过在案上铺开,先挥毫“益州”二字,方书广汉郡郡守送蜀锦百匹。

    一时书毕,阿玉耳杯递水道:“娘子已录快一个时辰了,不如先休息一刻半会?”

    甄柔正有感疲乏,要欣然同意了,有灰衣仆人匆匆来禀。

    他匍匐跪在地上,道:“三娘子,衮州刺史曹劲命人送上两份贺礼。”

    甄柔以为只是一普通贺礼,谁知竟是曹劲送来,她放笔的动作都停下了。

    阿玉也是这样认为,冷不防一听,惊得手一抖,杯中的水都洒了出来。

    甄柔到底比阿玉镇定,很快回过神来,将笔往研上一放,也就纳罕问道:“哦?是那个曹家人么?他们还会送礼来,且说说看。”

    一庭院七八个侍女侍人,皆受家主影响,认为曹家人乃虎狼之辈,自不觉得甄柔主仆举动有异。

    毕竟他们初闻曹家人送贺礼,也都是又惊又诧。

    那禀告的侍人自也不疑有他的回道:“回禀三娘子,衮州太守曹劲送来的两份贺礼,一支白玉发笄贺三娘子您的芳辰,一对出自前朝宫中的龙凤玉佩恭祝二娘子新喜。”

    他说时,身后两名灰衣仆人躬身埋头,双手各自高捧一个漆盘上前,在甄柔三步之外跪下,尔后漆盘高举过头。

    甄柔和阿玉对视一下,就着阿玉的搀扶站起身,绕过长案,缓步走到灰衣仆人跟前,想了一想,轻咬下唇,揭开覆在漆盘上的白纱。

    一支通体白润亮泽的羊脂白玉雕凤发笄乍然出现。

    庭院众侍人在簪缨世家里当差,这样一支无一丝杂质的白玉发笄看着虽是难得,但到底只有那样一支罢了,在他们心中并不算顶上的名贵。

    甄柔只是瞧着这支白玉凤笄,觉得这质地和那玉璧信物有几分相似,不禁想起那日他们一同擦拭地上血迹的情形,想到曹劲当时的神色,心里隐约有几分不安。

    不过到底无凭无据,或是心底压根不愿去想,这个念头仅是一闪而逝,就被抛到了脑后。

    她随后揭开另一个漆盘上的白纱,只见是一对血玉镂雕龙凤的方形玉佩。

    毫无疑问,玉佩乃一对,又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且还是稀有的血玉质地,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甄柔也并不在意自己贺礼的贵重与否。

    自她从宗庙回来后,与甄明廷书信来往间,知他已在下邳招兵买马、勤于练兵,便暂时丢开了其它,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陪伴甄姚上。

    这时遽然见到曹劲的贺礼,暂抛开的种种念头袭上心头,她脑中只觉豁然一开,想到了一个办法。

    前世,她从未听过他们甄家与曹家有过往来。

    甄志谦还能口口声声说,曹家财狼之心,他们唯有薛家可依。

    可如今曹劲已主动向他们示好了,不是可证他们并非只可仰仗薛家?

    甄柔只觉突然福灵心至,道:“曹家人送礼非同小可,必须立刻回禀伯父。”

    说罢,叫上阿玉,让那两名奉礼的侍人跟上,去寻甄志谦。

    甄柔是当机立断,却忘了甄志谦乃一家之主,又是一城之主,小至宅邸,大至城池,尽是他的耳目,自然早已得知曹劲送礼之事。

    书房内。

    甄志谦与身边一文一武两大心腹正在议论此事。

    他跽坐上位问道:“曹劲此次贺礼,可是欲以示好?还有给阿柔贺芳辰,委实不一般,难道有联姻之意?”

    一语说完,只觉甚为有理,不由激动。

    曹家、薛家势力相当,甄柔与其成为薛钦的侧室,倒不如成为曹劲之妻更有益处。

第二十九章 旧怨

    甄柔寻过来的时候,甄志谦已议事完了。www.uu234.net

    耿奉和欧阳历从书房推门而出。

    欧阳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伟岸美须髯。

    许是年纪外貌,均和甄志谦相近,在甄柔印象中他极为得甄志谦信任,时常出入宅邸议事,堪为甄志谦身边第一大谋士。

    甄柔一眼认出了欧阳历,又瞥了旁边的耿奉一眼,领着阿玉他们等在廊下。

    看到娉婷而立的甄柔,欧阳历心下一叹,垂下眸来。

    耿奉看到甄柔,嘴角却翘起了,旋即也垂了眸,掩下眼中得意。

    “女公子。”二人一起在廊下推手一礼。

    甄柔微微颔首,等二人拾阶而下,让出门口之后,方留下阿玉在外等候,径自带了那两名侍人奉贺礼进去。

    侍人将漆盘恭敬放上长案,躬身埋头,悄声地退了出去。

    “吱呀”一声轻响,门从外关上。

    屋子里只有嫡亲的伯侄俩。

    甄柔坐在耿奉和欧阳历先前跽坐的莞席上,与甄志谦对案而坐。

    甄志谦苦暑,这时的天虽然早晚已有了些凉意,他还是日夜用冰不断。

    书房四禺都放了消暑的矩形冰块,在门窗紧闭的书房内,冰化水沁出一室的凉爽。

    彼时,天将近午时了,太阳升高,热气逐渐窜上来。

    甄柔难按急切心绪,一路疾行到此,不免生了一层薄汗。

    坐下感受到室内的凉爽,甄柔身上的热意渐消,心绪镇定了下来。

    她揭开漆盘上的白纱,向甄志谦禀道:“伯父,这是齐侯之子,现任衮州刺史的曹劲,送来的贺礼。”

    甄志谦扫了一眼漆盘上的玉饰,点头道:“恩,我已经知道了。只是这曹劲虽辖衮州一个州郡的军政,实力不俗,可惜他虽是嫡子,却非嫡长。现在的齐侯夫人,深得齐侯宠爱,也有一子,并且比曹劲年长半岁。”

    说着,不由看了面前花容月貌的甄柔一眼,只觉可惜摇头。

    也越发觉得正如耿奉说的,曹家虽势大,曹劲身份上却到底比不上薛钦已是世子了,有一争天下的机会。

    甄柔按甄志谦一贯谨小慎微的性子看,以为甄志谦担心曹劲非继位的世子,不能代表齐侯曹郑的意思,所以对曹劲的示好不敢轻易下定论。

    于是也不左顾而言他,直接单刀切入道:“伯父,侄女认为即便示好只是曹劲的意思,但是有曹劲在中斡旋,齐侯又不真是一个莽夫,他怎么会放着可以兵不血刃统一徐州的机会,偏要劳民伤财?”

    甄柔说的陈词激昂,甄志谦却听得极为不耐,只认为甄柔是一再忤逆他,没有将他这个伯父放在眼里。

    甄志谦冷眼看着甄柔说完,突然开口道:“一口一个曹劲,处处帮他说话,这次你生辰他还送礼,我看倒是奇怪!”

    甄柔心口一烫,以为甄志谦已知道了什么,顿时紧张了起来,后又一念,她在薛、陶眼皮底下救曹劲,甄志谦害怕受牵连定会大怒,但若是知道曹劲为报恩赠了自己一信物,答应自己一个条件呢?

    一念至此,甄柔下意识抚上胸口,感到玉璧的存在,要不就此说了出来?

    甄志谦见甄柔紧攥心口,深深低头,也意识自己说得太过,毕竟一个大家女公子,一个一州郡太守,想要私下见面确实乃天方夜谭。

    此外,他也并不想和甄柔的关系闹得太僵,也知自退婚一事后,他们伯侄的关系已大不如前。

    他早有心挽回,却一直苦于无机会,如今……

    甄志谦心中一动,蓦然一叹,道:“哎!阿柔,伯父岂会不知,你一直大力推荐曹劲,不过是告诉伯父,我们不需要再依靠薛家支持,可以和曹家结盟对么?”

    甄柔正决定全盘托出,不想甄志谦先开了口,她抬起头,只见甄志谦满脸叹息之色。

    似乎这中有些隐情?

    念头闪过,但甄柔已经对甄志谦这个伯父心冷了,她并不置一词,只冷眼旁观甄志谦接下如何编说。

    甄志谦到底身居一城之主多年,自是看出甄柔眼中的质疑,他心中微恼,面上却不显,宽袖一拂,旋即站起,缓缓走到窗前,面窗而立,说起了一段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

    “……以曹谭为首的十常侍横行朝野,在职时以搜刮暴敛、骄纵贪婪见称。”

    甄柔知道曹谭其人,服侍过两代帝王的大宦官,与齐侯曹郑的生父为同胞兄弟,后将齐侯曹郑过继为自己的养子,当然从辈分上也就算是曹劲的祖父了。

    正因为曹家人乃宦官之后,才会时至今日,也遭天下诟病一声“曹贼”。

    甄柔如今对曹家人正是兴趣,不由正了心神,看向甄志谦,听他继续说来。

    甄志谦说:“……你祖父时为三公之一,无法容忍曹谭等**乱朝纲,于是和门下的士大夫联名上书,列数十大罪证要求革除宦官参政,却不想反被曹谭他们污蔑结党营私,上书的三十八名士大夫遭到报复,被血洗二十六人!你祖父也因此被罢免回到祖籍彭城,最后郁郁而终。”

    甄柔自幼沐浴祖父荣光,却不想到还有这一门官司,忍不住问道:“为何我从未听过?”

    甄志谦转身看向甄柔道:“此乃你祖父生平最悔恨之事,他的得意门生尽数惨死于那次党祸之乱,连自己也被曹谭这些宦官害死。可无奈形势不比人,我和你父亲不能报父仇,只能在家中禁言此事。”

    甄柔深吸口气,实难置信,“所以,曹家是我们的仇人?”

    甄志谦沉重点头,道:“不错,曹家就是我们的仇人!生为人子,我如何与仇人为伍?”说时想到自己胞弟的性子,倒也据以实告道:“怕是你父亲在世,宁愿丢了祖宗基业,也绝不会与曹家人为伍!”

    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甄柔深深闭眼。

    甄志谦却又添了猛料。

    “曹郑会被诟病‘曹贼’,起因也是你祖父。你祖父虽被曹谭陷害归乡,但是曹谭却早你祖父病逝。当时曹谭被封列侯,他病亡后,自然有曹郑这个养子继承侯爵,你祖父听闻后,就说了一句‘认宦官为父,又一个曹贼’。后来,不知此话如何就传了出去,曹郑也就成了‘曹贼’。世人皆知,曹郑最为忌讳自己出身,我们甄家却让他绑上这样一个时时提醒他身份的污名,你认为他岂会真心与我们结盟?”

    说完,甄志谦自出了一身冷汗,只觉万幸。

    他差点就被曹劲的示好晃了眼,忘了还这一茬。

    若不是耿奉及时提醒,他定会得罪了薛钦,到时两边不靠,他真是成了甄家的罪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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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被未婚夫逼嫁为妾,她一把火烧了所有。今生,她先一步退婚断情,让命运偏离原先轨迹,却不想一次顺势救人,竟被就此赖上。一句话:乱世枭雄vs重生贵女的强娶之路!步步骄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步步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步步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