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章 剑指何人
朝堂讨厌的人不止魏征一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基本上,挂上“御史”这个官职的人都不怎么讨人喜欢。自从历史上“御史”这个官职主管挑刺兼喷人之后,这个官职就臭了大街,无论君臣都远远躲着走,生怕招惹上了沾一身腥臭。
于是御史这类人不知不觉成了朝堂里的一股黑恶势力,当然,官面上说得好听叫“清流”,私下里却被人称为“言官”,“嘴官”,顾名思义,这类人是为专门怼人喷人而存在的。
虽然讨厌,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官职确实有存在的必要,他们是促进王朝走向繁荣盛世的催化剂,大到国策军事的方向偏失,小到君臣个人私德甚至衣冠整洁等鸡毛蒜皮,都在他们唠叨的范围之类,朝堂有了这种人,才能充分保证帝王的权力不会毫无约束,保证国策的制定和推行不会产生错漏。
冯渡的奏疏渐渐发酵了,有心也好,偶然也好,总之,莫名其妙便有别的御史参与进来,李世民两次三次置之不理,御史们较劲的心便越来越重,这群人不仅脾气暴躁,而且像青春叛逆期的少年,你越是不理我越是要给你添堵,骚扰到你不得不正视为止。
事情其实并不大,催促成年的皇子们去地方州府赴任而已,合情合理合法,只是李世民漠然的态度令御史们很不满,礼法和规矩既然定下了,当然要遵守,不然你定下来干嘛?
于是,一桩本来并不大的事,由于李世民的态度问题,反而越闹越大了。
冯渡上疏后的第五天,李世民第三次留中不发后,参与进此事的人越来越多。
十二名御史同时上疏,说的当然都是同一件事,成年的皇子们该去地方州府赴任了。
到了这个时候,极少数的朝臣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本来一件很小的事情,竟令十二名御史不约而同上疏,这事背后怕是不简单,若说是巧合或是纯粹出于公义,这话说出去鬼才信。
上疏的御史越来越多,到了第六日,李世民终于不得不正视了。
因为第六日的朝会上,已经有御史在大殿内当面提起了此事。
李世民神情莫测,飞快瞥了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一眼,然后语气平静地让朝臣们就此事各抒己见。
说是“各抒己见”,其实殿内的舆论风向已然呈现一面倒之势。
这根本是一个没有任何讨论必要的事情,成年皇子赴任地方本就是大唐礼法规矩,以前大家不提这事,是因为李世民睁只眼闭只眼,朝臣们自然识趣不去给天家添堵,如今这层窗户纸被捅破,那么,礼法规矩就是真正必须搬到台面上说的正事了。
说得严重点这叫“祖宗成法”,原本有些祖宗成法无关紧要,遵不遵守就那么回事,但是,若是拿出来炒成了热门话题,事情就严重了,本来睁只眼闭只眼对付过去的小事,到了这个时候,谁都无法再敷衍应付。更何况,成年皇子离京赴任地方本来也没什么不对,长安城里少几个祸害实可谓喜大普奔喜闻乐见载歌载舞拍手称快……
所以,殿内所有朝臣的态度全部都是赞同,许多人甚至直接站出来,请求李世民马上下旨,勒令死赖在长安不走的皇子们马上离京,包括刚刚找到借口回到长安不久的吴王李恪,也得马上收拾行李赶紧滚蛋。
明明是龙子贵胄,今日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似的,李世民坐在殿内,越听脸色越黑。
规矩是规矩,规矩确实应该遵守,但……你们这副迫不及待送瘟神的态度是几个意思?朕的儿子们有那么惹人厌吗?
李世民不高兴了,自己的儿子虽说确实大多不太争气,可终究都是自己的亲儿子,李世民不算好父亲,但护犊子的心也是有的。
“此事……容后再议。”李世民终于表态。
群臣立马闭嘴。
你是皇帝你最大,既然你不想聊,大家当然不会继续找死。人群里,十几名御史神色不甘,但还是很识时务的不再多说了。
出了这件事,李世民的心情不太好,朝会自然开不下去了。
散朝后,李世民阴沉着脸回到甘露殿,独自静坐许久,忽然扬声召来了常涂。
常涂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棺材脸,面对李世民时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李世民早已习惯了常涂的表情,在他的眼里,常涂已成了他的影子,早在登基之初,常涂已发誓与李世民同生同死,李世民若驾崩,他马上抹脖子,所以李世民视他为自己的影子,给予他最大的信任,人若死了,影子自然也随之埋入土中,疑心病再大的人,也绝不会怀疑自己的影子会背叛自己。
常涂站在殿内不说话,李世民沉吟片刻,沉声道:“去查查,所谓皇子赴任地方的那些奏疏到底是怎么回事,此事背后有没有人操纵。”
常涂领命,一声不响地离开。
大殿又恢复了寂静。
李世民阖目斜靠在软垫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任何阴谋的最后,终归有一个必须要达到的目的,世上没有毫无目的的阴谋,那么,这件事若真有人在背后操纵,他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呢?
皇子赴任?
十几个皇子,其中成年的有十四人,而这些成年皇子真正老老实实赴任地方的,仅只三人,留在长安的十一人,那么,这个阴谋最后的目的,到底指向哪位皇子?他们想要干什么?
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李世民当然想不出究竟。
不过李世民并不急,他知道如果这是个阴谋的话,只要他们的目的没达到,最终的答案仍会自动浮出水面。
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李世民敲了敲桌子,大声道:“来人,召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三人进宫议事!”
…………
长孙无忌三人来得很快。
君臣见面没有太多客套,李世民直接进入主题。
“这几日御史接连上疏,请求皇子出京赴任,这件事诸卿如何看?”
长孙无忌面带微笑,捋须默然不语。
房玄龄看了看左右二人,见二人没有说话的意思,房玄龄只好道:“御史上疏针砭政事是他们的本分,再说,臣也觉得御史们说得没错,成年皇子滞留长安不走,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李世民点点头,然后望向褚遂良,含笑道:“褚卿以为呢?”
褚遂良想了想,道:“臣附议房相所言,皇子赴任地方本是规矩,成法不可更易,以往没人提也就罢了,既然有人公然揭开撕破了,那么,还是按规矩办吧,否则陛下难免被臣民所诟……”
李世民不置可否,扭头望向长孙无忌:“辅机也是这个意思?”
长孙无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笑道:“臣无话可说。”
李世民挑眉:“为何?”
长孙无忌道:“臣以为,无论皇子们赴不赴任,都是天家自己的事,陛下自有考量,皇子离不离京,对大唐州城并无影响,该管的事情终有地方官员和武将代为处置,有人说极个别的皇子品行不正,常有欺凌百姓之事,这也跟赴不赴任地方无关,就算把他们全赶出长安也无济于事,该欺凌百姓的时候照样欺凌,甚至变本加厉。所以臣以为,皇子离不离京其实没什么区别,若皇子没有爱民之心,发放到地方州城后,对百姓的欺凌反倒变本加厉,那就更糟了。”
李世民缓缓点头,原本心中怀疑此事是长孙无忌在背后搞风搞雨,可是长孙无忌这番和稀泥似的话说过以后,李世民心中那一丝怀疑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八百一十一章 局中局外
长孙无忌是个很聪明的人,做任何事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全自己。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前几日给李泰出了这个让皇子出京赴任地方的主意,并且明确表态会支持他,然而当李世民当面问起时,他却第一时间把自己摘出去了。
朝堂生存是一门艺术,长孙无忌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关系当然不是外人眼里看来那么简单,君臣如鱼得水般融洽是表面,实际上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之间之所以那么融洽,是因为二人背后代表的势力集团必须互辅互助,相互依存。
李世民代表的是皇权天家,大唐的统治者,长孙无忌代表的是关陇集团,大唐势力最大的世家门阀,两者必须互辅方能安稳地治理天下。
所以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关系有点微妙,外人眼里看来是君臣知己,而且长孙无忌确实也对李世民忠心,但这“忠心”里面难免掺杂一点私心,二人所谓的知己关系,其实多少带了几分炒作的因素,做戏给外人看,营造出一种“君圣臣贤”的和谐氛围,有利于社稷的稳固。然而实际上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之间是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和问题的。
作为皇帝,李世民自然不希望世家门阀势力太大,任何皇帝都不可能接受皇权被分化,更不能接受皇权在地方上的威信甚至还不如当地门阀家主的一句话管用,早年李家必须依靠关陇集团来推翻隋朝,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李家坐稳了江山,世家门阀渐渐便成了李世民的眼中钉了。
作为李世民最倚重的左膀右臂,长孙无忌自然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做人做官,尽量少参与天家皇族里面的敏感事务,尤其是跟立储有关的事,一旦被李世民察觉,以他的为人秉性,一定会翻脸无情的。
所以今日此刻,当李世民问起皇子之事,长孙无忌毫不犹豫否认,站在中间和稀泥,李世民也终于熄了怀疑之心。
事情总有个酝酿发酵的过程,长孙无忌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徒惹怀疑,一旦事情结束了发酵过程,自然会爆发出它原本的实质,跳出来太早便是愚蠢了。
李世民自然也是深谙朝堂政治的厉害角色,所谓成年皇子赴任地方的话题发生得太突然,背后必然有更深的内幕,他也不急,和长孙无忌的想法一样,该爆发的时候自然会爆发。
“既然是祖宗成法,自不可违,眼下留在长安城的成年皇子不少,吴王恪,齐王,蜀王,蒋王恽……”李世民眼睛半阖,历数留京的成年皇子,不数不觉得,一个个数下来,发现成年皇子中除了性格最老实的蒋王李恽早在三年前便主动离京赴任州刺史外,其余的全部留在长安城,而且留京的原因无一例外,全是“薄体染恙,不克跋行”。
李世民顿时有些无语,自己明明是龙精虎猛的身体,为什么生了一窝病秧子?这不科学!
“出京!全部出京!”李世民狠狠挥了挥手,断然下令:“明日朕便下旨,所有成年皇子全部离京赴任,不得借故拖延,违者削其王爵,收其授田,绝其俸例。”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马上行礼,齐赞吾皇圣明。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既生在帝王家,为帝王治理地方,造福黎民当为本分,冯渡的奏疏没说错,实为良谏也,朕可纳之。”
几位重臣又是一阵“吾皇圣明”。
李世民含笑收下这一波马屁,表情看似很受用,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光。
这个冯渡……一定要查一查!查清楚他上疏的原因,敢拿天家皇子说事,除非他是像魏征那样满腔正义无所畏惧的缺心眼,否则必有内情。
既然决定了成年皇子全部出京赴任地方,剩下的事当由房玄龄去办了,包括以皇帝的名义拟草文书,回复诸位御史等等。
房玄龄捋了捋长须,眉心拧成了一团。
这个差事……实在不好接,尤其事涉皇子,更容易给自己埋下祸患,所以有些具体的事情,房玄龄必须问清楚,不然一时疏忽,将来倒霉的可是他。
“陛下,容老臣多嘴问一句,陛下刚才说是全部成年皇子皆须离京赴任?‘全部’?”房玄龄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世民点头:“全部,让他们都滚,一个个装病死赖在长安,当朕真糊涂了么?全部都滚。”
房玄龄沉默片刻,愈发小心地道:“也包括……晋王殿下?”
李世民一呆:“晋王?”
房玄龄道:“晋王殿下今年已十六岁,也行过冠礼,自然是成年了,贞观十年被陛下封任并州都督,当年晋王年岁尚幼,并州都督一职自是遥领,今年他已成年,那么……是否也照诸皇子例,一并离京赴任?”
见李世民表情复杂,房玄龄急忙补充道:“原本老臣不该有此问,不过晋王殿下与诸皇子不同,他是陛下嫡出,嫡庶有别,老臣以为还是问清楚了再行事比较妥当。”
李世民深深皱起了眉,脸色愈发阴沉。
“晋王治是朕亲自抚育长大,这孩子聪慧儒雅,难得的是对朕一片孝心,不像别的孽子,他自幼丧母,性子软弱,朕怎忍将他调任到并州,受那风霜之苦?”李世民语气隐含怒意。
房玄龄是个非常有眼力的,见李世民快发飙了,马上识趣地道:“是,老臣明白了,除晋王殿下外,其余成年诸皇子皆须出京赴任地方,老臣明日便着尚书省拟草公函。”
李世民重重一哼,脸色稍霁。
长孙无忌目光闪动,笑着出来打圆场:“陛下所言甚是,晋王殿下和魏王殿下一样,皆是嫡出,魏王因身体贵恙,特旨留在长安,晋王亦是嫡子,且刚刚成年,赴任地方哪里理得清那些繁杂的公务?陛下尽驱庶子,留下嫡子在身边尽孝,实是合情合理,天下人想必也说不了什么的……”
一番话四平八稳,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忽然神情一怔,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长孙无忌的这番话不知有意或无意,李世民似乎听出了别的味道,然后,他深深陷入了沉思。
基调已定,成年皇子出京已成定局,房玄龄等诸臣看了看李世民深思的表情,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一同起身告退。
李世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三人于是缓缓退出殿外。
…………
离开甘露殿,长孙无忌,房玄龄和褚遂良三人并肩往宫门外走去。
走出数十丈,离甘露殿很远了,房玄龄这才捋了一把长须,若有深意地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辅机贤弟今日处处置身事外,是何缘故?”
长孙无忌挑了挑眉,笑道:“玄龄兄何出此言?愚弟只是对天家之事不便多言罢了。”
房玄龄呵呵笑道:“相识半生,你我二人的秉性彼此都清楚,辅机贤弟何必在老夫面前装糊涂?”
长孙无忌笑道:“愚弟是真糊涂了……玄龄兄,可不敢给愚弟扣大帽子啊。”
房玄龄自然不信,望向长孙无忌的目光愈发有深意了。
“陛下如今的心思,一则是炼丹求长生,二则是东征高句丽,他尚觉得离体衰身恙早得很,怕是暂时没想过立储之事,那个叫冯渡的御史如今这么一闹,立储之事算是搬上了台面,陛下想避都避不开了,老夫却觉得,主动揭起此事甚为不妥,届时陛下龙颜大怒,朝堂恐将生乱,于国不利……”
长孙无忌面不改色笑道:“玄龄兄言重了,一个御史的胡言乱语而已,陛下为东征大局计,亦不会把此事闹大的,至于立储,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不能多说,再说陛下如今确是春秋鼎盛之年,迟几年立储亦无不可,愚弟怎会主动揭起立储之事?”
房玄龄叹了口气,都是老狐狸,道行谁也不比谁低,简单两句擦边试探后,房玄龄心中大概有数了。
边走边沉吟,不经意似的看了看落后三四步的褚遂良一眼,房玄龄轻轻道:“那个冯渡……胆子可不小啊。”
长孙无忌笑道:“监察御史么,如今个个以魏征为榜样,胆子自然是不小的。”
房玄龄声音压得愈发低了:“陛下既允了冯渡所请,想必那冯渡应知适可而止了吧?”
长孙无忌笑道:“这个……,玄龄兄得去问他才对。”
房玄龄哼道:“搞出这么多名堂,还不是为了晋王殿下,差不多够了,如他所愿,陛下会妥协的……但愿此事到此为止,宫闱之事,决止于宫闱,朝堂和天下不能被牵连。”
长孙无忌目光闪动:“哦?刚才陛下可没答应放晋王离京呀……”
房玄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辅机贤弟还在装糊涂,你我二人岂能不知陛下性情?不信打个赌,咱们三人还未踏出宫门,陛下的旨意就会拦住我们……”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玄龄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长孙无忌亦淡淡一笑,神情不见丝毫意外。
一名宦官匆匆小跑到三人面前,喘着气道:“陛下有旨,诸皇子无论嫡庶,朕皆一视同仁,晋王治既已成年,当法诸例,不日启程离京,赴任并州都督,着尚书省二相拟草文书,颁示于朝堂。”
宦官说完朝三人行了一礼,便回去复命了。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二人表情平静,房玄龄眼中露出明悟之色,嘴唇嗫嚅几下,终究还是长长一叹,不复多言。
话不必说透,该明白的都明白,房玄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忧虑。
立储之争恐怕已无法避免,只盼长孙无忌能够控制住局势,勿将东宫之争牵连到天下,在房玄龄眼里看来,长孙无忌和魏王李泰在玩火,他们在李世民的屠刀下跳舞。
褚遂良一直离二人很远,似乎有意给二人一个单独试探和较量的空间,在宦官传完旨意后,褚遂良的眼睛忽然盯住前方长孙无忌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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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传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散落在长安城各处的皇子府邸皆已知道李世民的决定了。
年幼的皇子尚不觉得,可那些成了年又死赖在长安城不走的皇子们,却一个个气得暴跳如雷,在王府里摔盘子砸瓶子的同时,监察御史冯渡的祖宗十八代女性全部被皇子们用嘴轮了一遍,而且体位颇富创新。
对这些自小骄纵霸道的皇子们来说,仅仅在王府里骂娘自然是不解恨的。
很快,三四名皇子聚集一处,集体骂了一阵后,趁着脑子里热血上涌,几人聚头一商量,索性领着各自的部曲护卫,百来人浩浩荡荡齐赴冯渡府门外。
当然,毕竟是在李世民的眼皮子底下,太出格的事这几位皇子还是不敢干的,不过指着冯府大门骂街,然后指挥部曲护卫们朝大门扔石块,吐口水什么的,皇子们表示毫无压力。
冯渡自知捅了马蜂窝,于是任由皇子们在门外叫嚣辱骂,他却一直没露面,直到皇子们过足了瘾,愤怒且悻悻地离开,冯府的大门仍旧紧闭。
找冯渡麻烦的皇子只是其中的一拨,另外的一拨则聪明的抓住了事情的本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匆匆赶往太极宫,在李世民膝前跪满一地,个个嚎啕大哭,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喊着身体太虚,地方州府气候风俗不宜,好想一辈子陪着父皇,在父皇膝前尽孝,半步都舍不得离开父皇,亲爱的听我说,你快乐就是我快乐云云……
胡编着各种鬼都不信的烂借口,费尽唇舌和演技,为的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请求父皇收回成命,别把他们赶出长安。
一个简单的决定,李世民没想到见识了自己儿子的众生相,一个比一个丑陋,李世民刚开始还耐着性子劝慰,后来越来越火大,最后勃然大怒,下令禁卫将这些不争气的儿子全部赶出宫,并限令时日马上滚出长安。
第八百一十二章 途穷问计(上)
如果没有达到“看山还是山”的思想境界,凡夫俗子喜欢的环境大多是繁华,甚少有喜欢贫瘠冷清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大唐如今的人口不多,除了长安城是唯一一座超百万人口的大城外,其余的城池都是十几万甚至几万人口的小城,而且城建也非常糟糕,对于以吃喝玩乐为人生追求的皇子们来说,大唐的任何城池都比不上长安,大家自然都不愿意离开长安,跑到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当什么都督刺史。
当然,不愿意离开长安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吃喝玩乐,对有的皇子来说,离开长安便意味着远离了权力中枢,但凡对东宫之位有一丝野心的皇子也不想离开,离开便代表着完全失去了争夺东宫的机会,这辈子只能当一个安享太平混吃等死的逍遥王爷,逢年过节还得提防某个当皇帝的兄弟会不会送一壶毒酒给节日助助兴……
众皇子齐聚太极宫,哭过也闹过,肉麻的马屁拍得连自己都想吐,然而李世民似乎已铁了心,毫无所动地将这些不争气的皇子赶出了宫,勒令限时离开长安赴任地方。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尽驱皇子的决定令长安朝野震惊,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将成年皇子同时赶出长安城,李世民的决定可谓空前绝后。
李治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顿时懵了。
对坚定决心争夺东宫之位的李治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飞来横祸。
目光呆滞独坐半晌,李治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殿门外随便穿了一双木屐便往外跑,后面几名宦官禁卫急急忙忙跟在后面,一行人跑出宫门上了马,急匆匆朝太平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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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李素家门口时,天已晌午。
门口的部曲们早已认识李治,纷纷朝他行礼,李治顾不得礼数,连通报的程序都免了,径自跑进门内。
李素正在后厨做菜。
家里的厨娘如今已尽得李素真传,李素现在很少亲自下厨了,今日却是例外。
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去鳞,剖开,两面划上规整的格子状刀口,抹上盐用碗口盖住,放置一个时辰后拿出来,在盘底搁上姜片,一小盅烈酒,最后放入蒸笼蒸半个时辰。
李治跑到后厨时,一碟刚做好的清蒸鲈鱼恰好出笼,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鲜香。
“子正兄,不好了!”李治急吼吼道。
“不好个屁!大白天的跑我家来报丧么?”李素头也不抬,眼睛只盯着面前的鲈鱼,仔细打量,神色有些不大满意,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这是第二次实验了,第一次蒸的鱼更失败。
见李素专注的样子,李治不由有些受伤。
自己好歹也是嫡皇子,怎么连条鱼都不如?
深呼吸几口气,李治努力平复了情绪,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淡定一些,不能让李素看轻了,以为自己遇事慌乱,不堪重任。
“子正兄……做鱼呢?”李治说了一句废话。
李素懒懒的,这次连个单音节的回应都懒得说了。
“这回竟是蒸鱼,不知味道如何,上次你家厨娘做的红烧鱼不错,治至今仍回味不已……”李治舔了舔嘴唇,无限神往状。
“嗯。”李素终于舍得回话了,鼻孔里漫不经心地发出一个很敷衍的单音节,眼睛却仍盯着面前的这盘鱼。
似乎……有缺陷啊,本该放点豉油和葱调和色味,又担心抢了鲈鱼的鲜味,弄巧成拙反而不雅,然而现在蒸出来的这条鲈鱼,离想象中的清蒸鲈鱼差了许多,这种不成熟的半成品实在没资格端上李家的饭桌。
“喜欢吃鱼吗?清蒸鱼。”李素忽然抬头,期待地看着李治。
“啊?”李治愣住。
李素不高兴了:“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傻了?问你呢,喜欢吃清蒸鱼吗?”
李治蠢萌蠢萌的点头:“还……还行。”
李素将手中的盘子往前一递,笑道:“来,吃了它,别浪费……”
李治不大情愿道:“这个……是给我做的?”
李素正色道:“早知你会来,我提前两个时辰便做好了它,就等你来享用,晋王殿下开心不开心?惊喜不惊喜?”
“……惊喜。”
李治很会吃鱼,第一筷便朝最嫩的鱼肚下手,筷尖轻轻一拨拉,挟起一块无刺的嫩白鱼肉送进嘴里。
“怎样?好吃吗?”李素期待地看着他。
李治表情有点难受:“……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什么话好听?”
“当然是假话。”
李素毫不犹豫道:“那就说假话,快,用尽你所有的辞藻来赞美它。”
李治:“…………”
为什么……不按套路出牌?跟这种人聊天很累知不知道?
李治吃了一筷便不肯再挟第二筷了,搁下筷子打算说正事。
李素看着盘中那条缺了肚皮的鱼,神情很纠结。
任何不完美的东西都无法忍受啊……
拦住李治的话头,李素指了指那条鱼。
“天大的事都不能浪费食物,食物是上天的恩赐,浪费会遭雷劈的,我和你走得那么近,说实话,我有点忧虑,怕天上的雷公不小心劈错了……”
李治也很纠结,看着盘里那条鱼,叹道:“那么,我该怎么办?”
“两个方案,一是吃光它,二是花钱消灾,十贯钱给我,你偷偷把鱼扔掉,我当作没看见。你任选一个。”
李治不假思索道:“我选第二个。”
“痛快,给钱。”
李治带了随从,很痛快便把钱给了。
宰冤大头的感觉很不错,认识李治实在是人生最美好的一件事,拿到钱的李素心情很愉悦,看李治也越看越顺眼,这孩子,除了傻了点,基本浑身上下都是优点……
“子正兄今日为何突然亲自下厨?”李治与李素在一起时总喜欢提各种问题,尽管有的问题全是废话。
李素叹了口气,道:“我家夫人这几日不知怎么了,食欲特别不好,看见什么都说不喜欢吃,有的东西连味道都闻不得,我只好亲自下厨了,但愿她能喜欢。”
李治看怪物似的看着他,良久,啧啧叹道:“向来都是夫人服侍丈夫,治从未听过男子主动为夫人下厨的,子正兄,你真是个很特别的人……”
李素白了他一眼:“给婆姨做个菜就叫‘特别’?你们这个年代的男人真跟活在梦里似的,再过一千年,别说男人给婆姨做饭了,每月所有收入全部老老实实上交给夫人,顶多给自己留点零花,偶尔跟朋友出去喝个小酒,回家都要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报账。夫人一个不高兴,男人就得规规矩矩跪下请罪,态度稍微不端正就得被夫人踹了,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治吃惊道:“怎么可能!千年后的男人这么惨?活着还有甚意思?”
李素幽幽道:“狼多肉少,男多女少,你说男人怎么办?他们也很绝望啊……,活下去简单,想活得有滋有味,当然必须要找个婆姨,受点委屈,活得窝囊点也没什么关系了。”
李治仍不敢置信地摇摇头:“我情愿一死。”
李素斜眼看着他。
男人啊,从八岁到八十岁都嘴硬,别看面前这家伙一脸铁血男儿真汉子的模样,若历史轨迹没变的话,不出十年,他就会知道自己在武则天面前怂成啥样了,简直窝囊到天怒人怨。
李素鄙夷地道:“好了,说正事,别只知道放嘴炮……回到刚才你那副急急忙忙报丧的样子,到底啥事不好了?”
话题岔得太远,李治一时没回过神,愣了半晌忽然重重一拍腿,果然恢复了刚才一脸报丧的模样。
“子正兄,不好了啊!父皇要把我赶出长安城,去并州当都督……”李治气急败坏道。
李素一呆。
上午发生的事,消息还没传到太平村,李素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仔细说!无端端的,你父皇为何将你赶到并州去?你闯祸了?”李素沉声道。
李治哭丧着脸摇头:“非也,是朝中一个名叫冯渡的监察御史,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上疏说父皇的成年皇子当尽人子之责,为父皇戍守天下,但凡成年者必须出京赴任地方,当年分封诸王时封的什么官职便实授什么官职,比如我,贞观十年被封为并州都督,就必须马上离开长安城去并州上任……”
李素脸色愈发凝重:“那个叫冯渡的人是什么来头?他背后有什么人?”
李治苦笑道:“我哪里知道?说不定是他自己觉得不妥才上疏吧,以前魏征老大人不也是么?”
李素冷笑:“若说他背后无人指使,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你想想,如今正是争储的紧要关头,那些藏在暗处的矛盾已然呼之欲出,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了,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上疏说要把成年皇子全部赶出京,你觉得那个叫冯渡的人有胆子这么干?如果非要证明的话,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魏王泰可在这次皇子出京的名单中?”
李治惊愕,随即颓然叹气:“魏王兄因身体原因,可允不之官,他是唯一的例外……”
李素嘿嘿笑道:“所有成年皇子全部离京,就剩魏王一人留在长安,以魏王的本事,自然是频繁出入宫闱,向你父皇早请示晚汇报,各种扮孝子扮乖巧,一脸天真憨厚博你父皇的恩宠,放眼整个长安,竟然没有一个皇子跟他争宠,最后,这东宫之位铁定是他,毫无悬念了。”
李治闻言急了。
如果换了当初没有当太子的野心也就罢了,无论谁当太子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他只是个混吃等死的逍遥王爷。
可是后来李素将局势跟他细细剖析以后,李治赫然惊觉自己必须要争这个太子之位,因为不争就是死。
无论谁当上太子,将来继任帝王后,第一个要弄死的便是他李治,没别的原因,只有一个最要命的理由,因为李治是嫡子,嫡子的身份便意味着他有资格继任大统,是帝王潜在的皇位威胁者,为了永除后患,李治必须死。
不是皇帝就是绝路,对李治来说,这是个很残酷同时又很简单的选择题。
李治果断选择了争太子之位,究其原因,蠢蠢欲动的野心占了一部分,为了保命生存也占了一部分,这个太子之位他必须争,而且必须赢,输就意味着死。
今日李世民下的这道旨意,若说得严重点,可以说已将李治推上了绝路。
离开了长安,离开李世民身边,他李治争太子焉有胜算?
李素的心也沉了下去。
现在他与李治的关系不仅仅是朋友,两人的利益也紧紧绑在一起,一损俱损,李治争不到太子,换了李泰上位,他李素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死法不同而已。
“仔细说说,那个叫冯渡的人上疏后,朝中诸臣是什么反应?”李素沉声道。
李治想了想,道:“首先是冯渡一人独自上疏,父皇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冯渡的奏疏被留中不发,第二天,又有三位御史附议冯渡,同时上疏,请求父皇尽遣成年皇子赴任,父皇仍不理会,最后不知为何,朝中竟有半数以上的御史上疏,内容皆是附议冯渡,父皇这才重视起来,与舅父大人,房相等重臣商议后,方才做了这个决定……”
“你舅父大人对此事是何态度?”李素目光闪动。
李治苦笑:“舅父大人并未表态,这个决定是父皇自己做的。”
李素冷笑。
这只老狐狸,道行真不浅,什么话都没说就把事情给办了。
李治哭丧着脸道:“子正兄,快帮我想想办法,我若赴任并州,将来肯定是死路一条,魏王兄若当了太子,我命休矣!”
李素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可以肯定,这次的事跟魏王脱不了干系,只有把你们这些成了年的皇子全赶出长安,他才有十拿九稳的信心当上太子……”
阖目沉思半晌,李素喃喃道:“出手真够快的,不声不响便占了主动,逼得陛下做出这个决定,他的赢面越来越大,离成功几乎只差半步了……”
李治试探着道:“要不……我进宫去求求父皇?我与魏王兄一样都是嫡子,父皇必舍不得我离开他身边,况且父皇最疼我,若是求一求他,说不定他能答应呢……”
李素摇头:“旨意已下,断无收回之理,你父皇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把你这个嫡子也算了进去,说明他已思虑周全,觉得你应该离京,或者说,你必须离京,求他也不可能改变结果。”
李治愕然:“父皇为何觉得我必须离京?”
李素看了他一眼,叹道:“因为你父皇要服众,要做给天下人看,告诉天下人你们李家的皇子无论嫡庶,皆一视同仁,身份尊贵的皇子都不能例外,那么世上的‘公平’二字,便多了几分分量,这对社稷统治来说很重要,皇家必须要树立起这样的威信,明白吗?”
“当然,同时也是做给朝堂诸臣看,连嫡子都舍得扔到并州去,还有什么人和事能例外?无形之中,陛下在朝臣心中的威信也更高了,甘心为大唐社稷效死命的朝臣也越来越多,这是收拢人心的好事,付出的代价是扔一个嫡子出去,换了是你,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不?”
李治呆愣许久,苦笑道:“当然划算,很合理,但不合情,当皇帝难道一定要面对这种残酷的交易么?”
李素点头:“如果你当上皇帝,这辈子一定也会遇到许多类似的选择,这是无法避免的,很多原本不太尖锐的矛盾,然而一旦上达天听,这个矛盾便已非常严重了,严重到无法化解,只能两相其害取其轻,该牺牲的,该当弃子的,无论多么舍不得,终归还是要舍出去,所谓‘帝王无情’,只不过是因为帝王经历了太多不舍而必须舍的人和事,渐渐变得铁石心肠,天下再无任何人和事能令他‘不舍’了……”
李治颓丧垂头,长叹道:“这样的帝王,当起来有什么意思?我现在真怀疑自己争太子之位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李素笑道:“你可以做帝王界的一股清流,不舍便是不舍,想留下就留下,扔出去的东西永远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谁若不服气就一个字,‘弄死他’。”
看着李治三观崩塌的表情,李素悠悠道:“看样子,你后悔了?后悔争这个太子了?没关系,你随时可以退出,你一退出,我第一时间去抱魏王的大腿,他很看重我,对我的弃暗投明想必一定会高兴得原地爆炸,我这辈子照样活得顺风顺水……”
李治回过神,脸有点黑:“谁后悔了?还有,‘弃暗投明’啥意思?我如此阳光开朗胸襟如海的伟丈夫,哪里‘暗’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途穷问计(下)
前程无光,身后是绝路,李治此刻的心情委实很复杂。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他今年才十六岁,却已深深感到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原来成年人的世界如此复杂,哪怕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算计起他来也是毫不留情。
不得不说,李素和李治二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李素很清楚争储之战已经开始,双方如何谋划如何行事,大致有了个了解,他没想到的是,李泰的动作居然如此快,可以说,从东阳设宴的第二天,李泰可能就开始实施行动了,目的就是要把李治打压下去,排挤出去。
李素现在意识到自己轻敌了,一直以来自己总有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能够预知大势,于是不慌不忙,总觉得自己像神明俯瞰生灵一般,万物所思尽收眼底。
然而他没想到现实狠狠教训了他。
无论如何,自己只是凡人,凡人不可能事事料敌于先,他们的反应速度和谋划之深远,在这件事上李素确实少算了一步。
现在要做的,自然是亡羊补牢,只要还活着,就永远有希望翻盘。
相比李素的冷静,李治显然有点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击,他发现自己不是当太子的料,稀里糊涂就被人暗算了,这还只是一个亲兄弟的暗算,将来若当上皇帝,要面对的却是成千上万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以他这种单纯的性子,怕是死一百次都不够。
“子正兄,真的还有希望吗?”李治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素。
李素正色道:“无论身处怎样的绝境里,都要心怀希望,正因为希望,人活着才有滋有味,永远不要放弃,哪怕置身悬崖峭壁,也要做最后一次努力……”
李治被感动了,眼神灼热地注视着他:“子正兄至理,治受教了,如今治虽身处绝境,但我不会放弃努力的!”
李素欣慰颔首:“孺子可教也,只有努力过了,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绝望,然后含笑九泉死也瞑目……”
李治:“…………”
这鸡汤有毒!
“好了,美味的鸡汤喝过了,咱们说正事……”李素转头看了一眼那盘失败的清蒸鱼,决定对它绝望了。
请李治到后院的凉亭内坐下,丫鬟奉上茶水点心,二人凭栏听风,茗茶雅叙。
“遇事不要急,你本已处在劣势,若不能镇定冷静,只知慌乱焦急,这场争储之战你已输了九成九了。”
李治深吸了口气,终于恢复了镇静,神色从容淡定,坐姿非常端正地轻啜了口茶水,才道:“还请子正兄指点迷津。”
李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说句犯忌的话,只要你父皇尚还在世,你的性命当可无忧,就算咱们运气不好,最坏也不过是魏王当上了太子,但那又如何?太子不是皇帝,决定太子人选的人是皇帝,哪怕已经是太子了,皇帝说废也可以废了他,所以你不要急,不可否认魏王比咱们先走了一步,但是,也只不过是一步而已,咱们步子迈大一点,三两步内便可超过他。”
李治点头,展颜笑道:“其实来你家之前我确实是很焦急的,整个人就像突然被人从背后推下了悬崖,不过见到你之后,我突然不着急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能想出办法帮我渡此逆境的。”
李素脸色一滞,再看李治时,却见他眼中迅速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李素顿时怒从心头起,这小混账越来越狡猾了,早知道反过头抱那个死胖子的肥大腿,至少人家丑得有特点,站一起突显自己的英俊。
“首先你要做的是淡定,记住隐藏自己的情绪,一定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不满,尤其在你父皇面前,更要谨慎说话,要表现得很欣然很顺从的样子,你父皇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此可教你父皇安心,同时也可迷惑魏王,叫他捉摸不透你的意图,令其自疑甚至自乱……”李素缓缓道。
李治点头。
“其次,当着全长安人的面,大摇大摆去拜访我的舅父李绩将军,他是并州都督府长史,你这个并州都督只是遥领,事实上并州都督之权握在李绩将军手中,你去拜访他,便是做足了姿态,让长安的君臣都知道你对赴任地方并无抵触,反而很主动地请教并州的风土人情和官府军事等,这样一来,你父皇对你的表现更加满意了。”
李治有些不淡定了:“又是欣然顺从,又是主动请教,依子正兄的意思,难道我真要去并州上任都督?”
李素哼道:“急什么?要你做的这两件事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总之,你要给人一种老实听话乖巧的形象,这个形象对你很重要,哪怕在你当上太子后也要保持这个形象,等到你有朝一日当上了皇帝,那时你就可以像一只脱缰的哈士奇,想怎么奔跑就怎么奔跑……”
“子正兄,何谓‘哈士奇’?”
“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坐直了认真听我说……”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接下来呢,就是我该干的事了,这个死局必须破去!”
李治崇拜地看着他:“你想到办法了?”
“没有。”李素老老实实道:“这么快能想到办法,你是在侮辱你魏王兄的智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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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完全没有任何证据和征兆,但李素就是觉得此事与长孙无忌有关。
没有原因,只是直觉。
这个阴损主意一般人想不出来,魏王李泰确实聪明,但他的道行也不足以想出如此损人的主意,只有长孙无忌才有这个实力毁人不倦。
破局的办法李素暂时拿不出,或者说,他并无十足的把握能扭转这个劣势,圣旨已下,断无更改,想把李治留在长安实在是千难万难,虽然也是嫡子的身份,但在李世民存心“公正”的心态下,嫡子这个身份对李治并无太大的帮助。
李治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虽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但他已经不再担心,因为这件事交给李素接手了。
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信心,李治对李素甚至有种盲目的信任,他总认为李素无所不能,任何疑难杂症到了李素手上总能逢凶化吉。
…………
傍晚时分,王直从长安城赶回了太平村。
他是被李素召回来的。
在想出破局的办法以前,李素觉得有必要调查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多了解一些真实的内幕,自己就多一分胜算。
夜色降临,李素和王直坐在后院的凉亭里,二人面前三样小菜,一壶烈酒,伴随着夏夜里的虫鸣蛙叫,和头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此情此景倒颇有几分雅意。
啪!
李素闪电般出手,拍死了一只停在胳膊上吸血的蚊子。
“雅”是给外人看的,遭罪的还是自己。
仰头饮了一杯酒,李素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喃喃叹道:“我在想我是不是疯了,喝酒的地方那么多,我们为什么非要坐在这里喂蚊子?”
王直苦着脸连连点头:“我早就想说了,又怕破坏你的雅兴,还以为你喜欢着调调儿呢,老实说,坐这里小半个时辰,我浑身上下被蚊子咬了个通透,顶多再过半个时辰,我恐怕已血尽而亡了……”
李素当机立断:“走,换地方。”
幽雅如画的池塘月色下,二人灰溜溜地起身,匆匆忙忙离开凉亭,在后院随便找了间厢房进去,后面有丫鬟端着酒菜将它们移到厢房内。
酒过三巡,李素咧了咧嘴,道:“最近你那些手下怎样?”
王直压低了声音,道:“上次你说过以后,我暗里留了心,首先一个个排除我身边的人,发现果然有两个人不大对劲……”
李素目光一凝:“仔细说说。”
“这两人是前年投奔我的,说是在岳州犯了事,逃到长安来避官府追捕,两人是表兄弟,做人做事都很利落,开始是跟着我一个心腹手下,后来接触多了,我觉得他俩人不错,于是把他们调到我的身边,这俩人倒真有本事,长安城里那些无赖泼皮被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渐渐在市井中威望甚高,这二人为人又比较忠义,我也乐得放手放权……”
李素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他知道王直正在述说一个悲剧故事,至少将来很有可能发展成悲剧。两个太完美几乎找不出缺点的人,在哪里不能混出头?偏偏要屈居王直的手下,还满腔忠肝义胆,将手下的事务帮他打理得妥妥当当,一副正人君子甘心在贼窝里养老的架势,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王直神情苦涩,接着道:“原本我一直很相信这两个人的,直到你告诉我,我的手下可能有陛下派进去的细作后,我便留了心,但凡我的心腹手下我都悄悄派人查过老底,查到这兄弟二人时,赴岳州的人回来告诉我,他们所谓在岳州犯的事根本子虚乌有,而且两人行踪诡异,每月总有那么一两天找不到人,不知所踪,最重要的是,当我对他们起了疑心后,我总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
李素好奇地道:“什么味道?”
王直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字道:“行伍的味道,看他们走路,说话,行事等等,必是府兵出身,以前因为相信他们,没往这上面想,现在一旦留了心,这二人处处透着诡异,我敢肯定,他们的来历有问题。”
第八百一十四章 危机暗伏
王直的手下被李世民安插了眼线,这是李素早已预料到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预料归预料,多少还是存了几分侥幸,以为自己运气好,隐藏的这股势力没被李世民发现。
可是今日王直道出怀疑后,李素心底深处那仅存的一丝侥幸终于灰飞烟灭。
种种迹象表明,王直的手下果真被李世民渗透了,他说的那兄弟二人多半便是李世民安插进来的,王直说他闻到了行伍的味道,李素更能肯定,他们或许就是禁军出身。
王直手下的势力本就是走偏门的,收保护费之类的事没干过,可占地盘打打杀杀的总免不了,安插两个有功夫底子的人进来,也能迅速的适应环境,马上融入到这股势力中去,从而取得王直的信任。
早在三年前,李世民便已安插了眼线,说明这股势力早已在他的心里挂上号了,可笑的是,自己居然毫无察觉,还一心觉得这股势力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拿它当成自己唯一的一条退路。
这个年代或许有些愚昧落后,但是,处在顶层的那一小撮人,真没一个傻的,李素小看了天下英雄。
“你对那兄弟二人起了疑心,有没有对他们动手?”李素严肃地问道。
王直犹豫了一下,道:“我打算将他们架空,这两年我太信任他们了,让他们掌握了不小的权力,很多事情下面的弟兄报上来,都是到他们兄弟那里便到头了,除非一些他们实在无法处理无法判断的事,他们才会送到我这里来,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我打算用几个心腹手下将他们的权力慢慢蚕食,最后架空……”
李素欣赏地看着,笑赞道:“看不出你比以前聪明多了,居然还懂得帝王心术了。”
王直赧然一笑,道:“好歹也在长安城里混迹了几年,不可能没一点长进……”
李素缓缓点头:“不错,确实有长进,但长进得还不够……你若真把那兄弟二人架空了,咱俩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王直大惊,额头不觉冒出了冷汗:“有……有那么严重吗?”
“你要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既然陛下盯上了咱们手里的势力,那么,咱们如今便是陛下盘子里的一道菜,他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这个时候若咱们做出任何微小的动作,都有可能刺激到陛下,然后提前把咱们吃掉……”
王直呆愣半晌,苦笑道:“难道咱们这辈子就只能当一盘菜,提心吊胆随时被人一口吃掉?”
李素笑道:“傻孩子,当然不是。”
王直松了口气:“那还好……”
“等到陛下蹬腿咽气了,咱们……”
“就没事了?”
“……就被临终前的陛下恩赐陪葬,死在帝王陵墓里耶,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王直:“…………”
李素的笑容也有点苦涩,拍了拍他的肩,道:“按兵不动,维持现状,什么都不要做,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出稳妥的法子,把你我二人从这泥潭里拔出身来。”
王直轻松了,一脸释然的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李素眨了眨眼,这家伙怎么跟李治一个德行?
“陛下今日下旨,令所有成年皇子全部出京赴任,这个消息你听说了吗?”
王直道:“听说了,你打算一心辅佐的晋王殿下似乎也在其列。”
李素叹了口气:“是啊,所以,这又是一桩麻烦,真奇怪,这些年我似乎被霉神亲过似的,一桩接一桩的麻烦找上门来,我活着的目的仿佛就是不停的解决麻烦,刚解决完这个,马上又来了另一个,老实说,我都有点厌世了……”
王直笑道:“你咋不说你年纪轻轻已然被封了县公呢?解决了麻烦马上便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多少人羡慕得眼都红了,你看我家那位兄长,就是受了你的刺激,现在一门心思想去混府兵大营,打算搏命挣一个军功回来封爵呢……若连你都厌世了,天下人还不得全都抹脖子算了。”
李素叹道:“有失必有得,活着是为了解决麻烦,换个说法,若想继续活下去,就必须不停的解决麻烦,这样一说,心情稍微好些了。”
王直眨眨眼:“所以,这桩麻烦你打算如何解决?”
李素想了想,道:“你帮我查一个人,监察御史冯渡,把他的老底都查清楚,尤其是他背后投靠了哪座大山,这个很重要。”
王直点头:“放心,三两天必有消息。”
李素叮嘱道:“记住,一定要选个最信任的心腹去办这件事,你手下那些人早已被渗透得跟筛子似的,选人一定要谨慎……”
王直拍胸脯道:“我亲自去查,绝不走漏半点风声。”
李素纠结地看了他一眼:“我正打算叮嘱你,办完这件事后记得灭口,你这样一说,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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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直当夜在家中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离开家,赶往长安城。
整整一上午,李素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他在绞尽脑汁想对策。
王直手中势利被李世民渗透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在李世民没有动手的迹象前,李素必须维持现状,不能做出任何举动刺激李世民那颗脆弱的玻璃心。
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李治的事。
他和李治都清楚,一旦真的离开长安,跑去并州当什么都督,那么万事皆休,纵然李世民不太满意李泰锋芒毕露的性格,然而李泰每日嘘寒问暖扮孝子之后,李世民恐怕也会动摇初衷,毕竟李泰这个皇子确实很完美,李世民尤其宠爱他,软磨硬泡之下,李泰当太子差不多已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李素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来到这个年代,许多事情李素都是有意识地不让它偏离原来的轨道,史书上该发生的都应该发生,因为李素对历史充满了敬畏,同时,他自问没有能力去应付那些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它们根本是不可掌控的,谁知道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可是这一次李世民忽然决定将所有皇子赶出长安,历史上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李素终于有些忐忑了,他担心因为自己的到来,历史的轨迹已彻底改变,而且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扭转。
如果当上太子的是李泰,而不是李治,那么将来李泰即位后,大唐的国运气数会不会改变?是比原来的历史更长久,还是变得更短命?
改变了原有的轨迹,未来已是无法预测,李素打从心底里感到忐忑。
…………
过了晌午,天开始热了起来。
关中的天气很邪性,冷和热都非常极端,像关中汉子的性格,看不顺眼的张嘴能把人怼死,看得顺眼的能把头割下来送你。
吃过午饭,李素仍躺在院子里发呆,他在思索对策,可惜仍未想到好办法度过眼前的危机。
想得脑仁疼,正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昏昏欲睡时,薛管家来报,有客来访。
客人是熟人,而且不止一个。
许敬宗,李义府,裴行俭三人联袂而来。
李素顿时清醒了,满脸期待地看着薛管家。
“带礼物了吗?”
“啊?这个……”薛管家擦了擦老汗,吃吃道:“没,没带,就三个人,连随从都没带。”
李素的表情顿时由期待变为失望,懒懒散散地往后一躺,道:“那就等我睡醒了再会客……”
薛管家有些迟疑:“公爷,这样……不太好吧?其中许老爷还是夫人的堂叔呢,若叫他们等着,只怕……”
李素只好又睁开眼,无奈地叹道:“好吧,我就勉为其难接待一下,老薛你说说,这年头的人都怎么了?哪有登门做客不带礼物的道理?这难道不是道德的沦丧,礼乐的崩坏吗?”
“呃……”薛管家语结,不知这话该如何接,按理呢,作为管家应该无条件附和家主,可是羞耻心又在谴责自己不能毫无底线的附和……
“请他们进来吧,就在前堂,叫丫鬟奉茶,……茶叶少放点,花钱的。”李素没精打采地吩咐道。
…………
许敬宗三人进门,前堂就座,三人神情很淡定,显然不以不带礼物登门为耻。
作为主人,李素暗恨,气得咬碎银牙。
三人登门的目的李素早已明白,宾主前堂一阵寒暄,李素端着茶盏,笑语吟吟,三位客人妙语连珠,前堂内气氛分外融洽热闹。
李素陪着他们说笑,暗中观察三人神色,见三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互相以眼神交流,李素顿知这三人在登门之前一定商量好了什么。
闲话说了半天,正事一句都没提,看来三人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于是李素不负众望,说出了开场白。
扭头看着裴行俭,李素笑道:“上次与裴兄说过,托程老将军为裴兄在右武卫谋个录事参军之职,前几日我特意去拜访了程伯伯,程伯伯听说裴兄是苏将军的得意门生,马上点头答应了,正式的调令过几日约莫会送到裴兄府上,裴兄坐等佳音便是。”
裴行俭一愣,接着大喜过望,马上起身朝李素长揖到地。
“裴某今生若有腾达之日,尽皆李公爷所赐也,愿为公爷肝脑涂地。”
李素笑道:“可不敢乱说,咱们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为陛下肝脑涂地,我何德何能让裴兄这等大才效命。”
裴行俭尴尬笑了两声,急忙改口道:“是是,裴某欣喜之下一时失言,公爷说得没错,咱们都应为陛下肝脑涂地。但是,公爷予我之恩惠,裴某一生铭记在心,若公爷不嫌裴某高攀,裴某从此愿以兄事之。”
第八百一十五章 开诚布公(上)
送出一个录事参军的官职,李素成功将裴行俭收入彀中。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换了前世的说法,李素这是提前买下了一支潜力股,而且是在价格最低的时候抄底买入,这支股究竟有多大的潜力,李素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未来裴行俭的成就一定不小。
人尖子就是人尖子,裴行俭这种人本身的能力非凡,学得一身文武艺,在同龄人当中出类拔萃,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李素所做的只不过是轻轻推了他一下而已。
录事参军不过是个小官,当然,比裴行俭如今的仓曹参军要高两级,裴行俭欣喜若狂,他赫然发觉自己时来运转,迎来了事业的春天。
一旁的许敬宗和李义府羡慕得眼都红了。
这实在是不可理解啊,按道理说,许敬宗和李义府这两人皆是昔年秦王府旧臣,都是官场老油子了,论为人处世,论官场经验,论人生阅历,二人比裴行俭岂止高出一筹两筹?
这位李公爷虽位高爵显,但在官场上却仍是单打独斗,如今正是需要党羽势力的时候,相比之下,许敬宗和李义府对李素的价值不知比裴行俭这个官场新丁高出多少,为什么李公爷偏偏第一个看中的却是裴行俭?这个长着一脸正义嘴脸的新兵蛋子到底有什么好?
此刻李家前堂内,宾主四人心情各异。
许敬宗和李义府僵着笑脸,不停向裴行俭道喜,而裴行俭则非常憨厚地笑出了声,连连谦让,李素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的表现,他也笑得很灿烂。
许敬宗和李义府的想法并没错,从李素个人的需求上来说,许敬宗和李义府对他的价值更大,裴行俭虽是潜力股,但目前毕竟年轻,数年之内应该看不出涨幅,可许敬宗和李义府却是实实在在的秦王府旧臣,智谋机变皆是当世鲜有,他们缺的只是个遇到伯乐的机会而已。
可是李素还是决定先提拔裴行俭。
其中道理很简单,裴行俭是好人,许敬宗和李义府二人却实在不能称之为善良,对好人和对坏人,李素各有办法。
提拔裴行俭,李素其实也是做给二人看的。
这个举动首先告诉许敬宗和李义府,你们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重要,所以我宁愿先升裴行俭的官,先把你们晾着,坏人没人权,你们就等着吧。
对许敬宗和李义府这种功利心重的人来说,明明前程无比光明,眼看触手可及,但就是到不了,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为了达到升官的目的,自然是不惜一切代价豁出命为李素立功。
而裴行俭珠玉在前,也能时刻给二人一种危机感,让他们感觉自己的存在并非李素的首选,这种危机感会在以李素为首的小团体里产生一种良性竞争,从而拼了命的为李素解忧排难,力求在他面前立功,稳压别人一头,得到更实际的官职利益,然而最终的受益者却是李素本人。
对好人有好人的用法,对坏人有坏人的用法,李素深谙其道。这个法子只对李义府这种功利心重的人有效,若将它原样拿到裴行俭身上,以裴行俭耿直的性格,恐怕马上会选择离开。
裴行俭升官就发生在许敬宗和李义府面前,二人的神色果真有些不自在了,虽然仍旧是堆着笑脸,看似真诚的向裴行俭道喜,可那笑容却已有些僵硬,眼中的嫉妒之色一闪而逝。
李素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转头望向李义府,道:“李兄曾经说让我去农学指点,这话我一直记得,不过很抱歉,最近我实在太忙了,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农学那里只好再拖延一阵,辜负了李兄所请,我很愧疚啊……”
李义府坐直了身子连连道:“不妨事的,公爷是日理万机的重臣,经常被陛下召进宫奏对,自然是国事为先,说来倒真令人感慨,大唐出了李公爷这等当世英杰,实是陛下之幸,苍生之福,为黎民福祉计,也只能委屈公爷能者多劳了……”
许敬宗在旁边听得老脸有点黑。
作为李素的外戚长辈,李素究竟有多“忙”,许敬宗是再清楚不过的,不仅是他,李素的懒惰几乎已是朝堂君臣尽知,尚书省当差时房玄龄基本没怎么见过李素的人影,今天病了明天伤了,请假的理由千奇百怪别出心裁,懒得令人发指,这种人居然好意思腆着脸说自己“忙得顾不上家”,偏偏李义府还一本正经的表示很理解,深情款款拍着“苍生之福”的马屁,两人一搭一唱,嘴脸实在令人恶心极了。
李义府期待地看着李素,吹捧的过场走完,接下来总该表示一下了吧?
谁知李素马上转过头望向许敬宗,笑道:“叔父大人在火器局当差还算顺心吧?”
许敬宗苦笑摇头:“贤侄婿在火器局当过监正,自是清楚个中内情,火器局颇受陛下重视,而且事涉机密,通常轻易不会变更人事,我这个少监做了好几年仍无寸进,说来尤觉惭愧,就算我想挪挪位置,恐怕陛下也不会答应的……”
李素笑道:“无妨,守得云开见月明,待到国有疑难时,陛下总会想到叔父大人的,叔父大人耐心再等两年便是。”
许敬宗苦笑应了。
李义府在一旁却有些着急,自己投奔的意图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了,为何李公爷迟迟不肯接话?就算要拒绝自己的投奔,至少也要含蓄表达一下拒绝的意思呀,总这么吊着不上不下算怎么回事?
小眼睛眨了眨,李义府决定索性不顾脸面,把话挑明了。
“李公爷,下官这人耳朵尖,听说前阵子魏王殿下欲招揽公爷,却被公爷拒绝了?”
李素笑着看了他一眼,道:“魏王是皇子,我是陛下的臣子,外臣本不应跟皇子过从太密,再说魏王殿下也只是寻常的登门访客,怎说得上‘招揽’二字?李兄这话若传出去被朝中御史听到,我可会有大麻烦的……”
李义府急忙赔罪:“下官失言,请公爷恕罪,说来下官这张嘴确实给自己惹了不少祸,就是因为口无遮拦,常常得罪人,故而到今日仍功不成名不就,公爷莫与下官一般见识。”
李素哈哈一笑,摆摆手连道无妨。
李义府沉吟片刻,在脑中组织措辞,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道:“不过公爷,容下官说句放肆的话,今日在座的皆是公爷之心腹,裴贤弟素慕公爷一身鬼神莫测的本事,许兄更是公爷夫人的叔父,下官我也对公爷一见如故,只觉相识恨晚,不能早日为公爷效命,咱们今日说的话传不到外面去,不如……开诚布公说些心里话,公爷意下如何?”
李素目光闪动,盯着李义府的脸看了一阵,然后缓缓环视裴行俭和许敬宗,见二人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李素不由笑道:“开诚布公当然固所愿也,李兄莫非有赐教?”
李义府急忙道:“公爷盖世英杰,在您面前下官怎敢说‘赐教’?只是下官有些心里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言若有失还望公爷莫怪罪。”
李素笑道:“愿洗耳恭听。”
李义府咳了两声,压低了声音的同时,也放缓了语速,轻声道:“陛下自去年废黜太子后郁郁寡欢,下官听说陛下如今沉迷炼丹之道,以求长生,臣下多有不满,谏书渐多,皆劝陛下励精图治,重拾贞观初年君圣臣贤之盛况,然而陛下却未纳诸臣所谏,如今魏征老大人去世,房相合长孙相两位又只知唯唯,鲜少进逆耳之忠言,眼下能让陛下纳谏的人怕是越来越少了……”
李素眼皮跳了跳。
话是实话,大唐如今还算言论自由,私下议论帝王的人不在少数,不过人在朝堂官场,说话还是要注意一下的,李义府的这番话说不上大逆不道,但至少不太妥当,看来李义府今日为了博得自己的注意,果真是不顾自己前程安危了。
李素眨了眨眼,笑道:“李兄的意思,莫非让我效魏征老大人之遗风,上谏逆耳忠言,劝陛下放弃炼丹?”
李义府忙道:“非也,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如今听不进忠言,让李公爷上谏岂非陷您于险境?下官绝无此意。”
“那么李兄的意思是……”
李义府神情迟疑,显然接下来的话更犯忌,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道:“下官的意思是说,自从太子被废后,陛下……已渐生迟暮之气,一心炼丹求长生,更有避世之念,这一点相信陛下自己也很清楚,有些事咱们做臣子的不敢提,但陛下却心如明镜,虽说避世,但陛下仍有一丝执念,那便是东征高句丽,这是两朝帝王一心想做却做不了的事,在这件事上,陛下雄心未灭,不可改易,已是势在必行。如今朝中诸臣已在暗中准备东征事宜,那么在陛下东征之前,下官以为,陛下必定会册立一位太子,为了安抚臣民之心也好,为了御驾东征之后留其监国也好,册立太子已是迫在眉睫之事了……”
李素点头:“李兄说得不错,你继续说。”
李义府看了一眼李素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也不知李素对自己这番话究竟是何态度,但是既然话已出口,李义府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下官刚才说咱们彼此开诚布公,那么便恕下官放肆了,前阵子魏王殿下登门招揽李公爷,却被公爷拒绝,下官当时百思不得其解,毕竟陛下诸皇子之中,魏王的身份最合适当太子,一来魏王勤奋博学,在士林中素有声望,二来魏王是长孙皇后所出之嫡子,天生便有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身份,三来魏王暗中绸缪多年,朝中人脉甚广,无论怎么看,太子的人选必然是魏王殿下,下官一直不明白公爷为何拒绝魏王的招揽……”
李义府又看了李素一眼,然后露出“我懂你”的微笑,接着道:“下官冥思苦想,想了许多天,开始下官以为李公爷无心参与立储之事,拒绝魏王的招揽只因性情淡泊,无欲无求,不过下官又觉得不对,不论出于何种心思,当面拒绝魏王,而招魏王忌恨,终究是不太妥当的,以李公爷的聪慧,断不会行此不智之举。直到前日东阳公主府上夜宴,下官见李公爷与晋王殿下相谈甚欢,直到那时下官方才恍然大悟……”
李义府的笑容越来越深:“原来李公爷并非无心立储之事,而是心中另有中意者,此人……竟是晋王殿下。”
第八百一十六章 开诚布公(下)
好人的类型各种各样,有的憨厚,有的仁义,有的根本是傻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但坏人不论坏到什么地步,至少有一个普遍的共同点,他们都很聪明。
可以说,“聪明”是当坏人的资格证书,不聪明的人就算想当坏人也没资格,当然,也有那些穷凶极恶偏向虎山行的坏人,又蠢又笨却有一颗强烈的想当坏人报复世界的心,然而这种蠢笨的坏人基本活不太长,如果人生是一部百集连续剧的话,这种人大约活到第一集的前十分钟便可以领盒饭退场了。
所谓“小人得志”,所谓“奸臣当道”,他们凭什么能得志,凭什么能当道?
因为他们聪明,坏人没底线没节操,行事百无禁忌,自由度比好人大多了,如果这个坏人还比好人更聪明的话,“小人得志”***臣当道”自然是必然的结果了。
此刻在李素的眼里,李义府无疑就是这种坏人,这个人贪婪,功利,热衷名利,他可以毫无掩饰毫无顾忌地把这些表现出来,不怕被人鄙夷耻笑,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很聪明。
李义府此言一出,李素再也无法淡定了。
仅从自己和李治谈笑风生的细节能看出自己选择辅佐李治当太子,李义府的聪明委实令人有些惊骇。
李素震惊,一旁的许敬宗和裴行俭也惊呆了,二人看了看李义府那张笑得带着几分得意的脸,马上又扭过头看着李素的表情,然后,从李素一闪而过的惊愕表情里,二人终于看懂了,于是,愈发震惊了。
李义府面带微笑,脸色有些自矜。
如果语出惊人能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的话,李义府相信自己这番话应该能引起李素的重视了,同时,自己这个人自然也会被重视了。
堂内四人心情各异,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李素忽然哂然一笑:“李兄……很有想象力呀。”
李义府眨着眼,笑道:“李公爷当知下官在农学当少监,农学是个慢工出细活的地方,所以下官闲暇之时甚多,闲下来难免胡思乱想,刚才下官所言便只是下官闲来胡猜罢了,若下官说错了还请公爷莫怪罪。”
李素神情平静,无悲无喜,淡淡地道:“先不说对错,不知李兄何出此言?”
李义府缓缓道:“陛下之嫡子仅三人,太子被废,东宫之位自然与他无缘,而晋王殿下年幼,未露锋芒,也被朝臣和门阀世家忽略了,天下人皆认为魏王殿下是继任东宫的唯一人选,下官其实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听闻李公爷拒绝了魏王招揽后,下官便不得不往更深的地方想一想,想得深了,晋王殿下这个人便出现在下官的视线中,下官将东宫太子的条件一一列出,然后不由自主往晋王殿下身上套,这么一套便赫然发觉,晋王的优势其实不比魏王差,甚至于,他比魏王的胜算更高……”
李素眼皮一跳,肃然道:“愿闻其详。”
李义府捋了捋稀疏的长须,道:“晋王的身份和魏王一样,皆是长孙皇后所出的嫡子,而且由于自幼丧母,陛下甚为疼爱,从贞观九年开始便将他和晋阳公主二人带在身边亲自抚育,陛下子女数十,得此殊荣者仅此二人,所以,若论恩宠和圣眷,晋王与魏王其实不相上下……”
“其二,晋王与魏王心性不同,魏王虽博学但失之好胜,晋王虽懦弱但胜在仁厚,高祖皇帝和陛下以及诸多朝臣花了数十年时间方才奠定了盛世之基,大唐的下一任帝王应该是什么性情方能更好地治理大唐,我等做臣子的或许有些不甚明了,但陛下一定心中有数,好胜者,易行险求功,仁厚者,常守成而稳进,下官粗陋之见,窃以为求功不如守成……这些年,我大唐王师战无不胜,可以说宇内未有敌者,该打完的战事在陛下有生之年差不多都打过了,那些番邦蛮夷该臣服的也都臣服了,甚至连心腹之患薛延陀也平定了,东边的高句丽眼看也要开战了,唯一只剩下一个吐蕃,陛下也用和亲将他们暂时稳住了,那么,大唐的下一任君主应该是怎样的性情才适合接任陛下的大统呢?”
话题越说越敏感,李义府的声音也压得越来越低:“……下官以为,两位殿下相比之后,晋王之性情,似乎更适合继承皇位,从武德年立国,到如今的贞观朝,近三十年过去了,这三十年里大唐征伐不断,国中壮丁人口越来越少,因为战事连连,需要源源不断的粮草和生铁,加诸于百姓身上的赋税太重,民间迫切需要休养生息,否则社稷动荡,国必危殆,魏王若即位,以他好胜要强且自负的性子,大唐战事恐怕不会停,那时国必生乱,江山不稳,陛下必然不愿见到这种后果,若选择晋王的话,晋王行事谨慎,性情仁厚,轻易不会发动战事,于国于民皆是得宜,相比之下,晋王才是更适合当君主的人选……”
李义府笑了笑,接着道:“至于其三么,这话说起来就远了,魏王近年与关陇门阀走得很近,晋王年幼,目前看不出什么倾向,但去年陛下却将太原王氏家主之孙女赐婚给晋王殿下,众所周知,太原王氏属于山东士族之一,是一支与关陇门阀相抗衡的家族,再联想到近年陛下有意打压削弱关陇门阀,扶持山东士族,陛下将太原王氏之女许与晋王殿下为妃,而且是正妃,这其中……呵呵,颇令人寻味呀。”
李素越听越惊讶,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知道李义府这家伙聪明,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聪明。
整件事被他掰开揉碎了,分析得无比透彻,与李素当初的分析几乎一模一样,就算最后那番语焉不详的未尽之辞,也和李素的想法不谋而合。
太聪明了,老话说“智极早夭,慧极必伤”,这家伙应该活不到抱孙子的岁数吧?
前堂再次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忽然道:“李兄有儿子吗?”
“啊?”李义府惊呆,然后吃吃道:“呃,有。”
“有孙子吗?”
“呃……尚无,下官今年才三十岁。”
李素点头:“哦……”
李义府一头雾水,“哦”是啥意思?大家正说着国家大事,你冷不丁问我有没有孙子是啥意思?哦完了又没有下文,咱们聊天能严肃点正经点吗?
李素沉吟半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兄大才,高论令人钦佩。”
李义府笑了:“这不是下官的高论,事实上,李公爷比下官看得更高,想得更远,听说两年前李公爷和晋王殿下奉旨晋阳平乱,从那时起,您和晋王殿下的交情便不一般,可见下官前几日才想通的事,李公爷比下官早两年便想通了,下官刚才所言,其实是基于公爷种种异于常人的举动和决定,一桩桩往回套才渐渐理出头绪,说来只是小聪明罢了,李公爷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呐,难怪陛下不止一次对朝臣说,李公爷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英杰人物,下官以前不识尚不觉得,有幸结识李公爷之后方觉陛下所言不虚。”
一番话不但自谦,顺便还狂拍了李素一阵马屁,拍得李素心旷神怡爽歪歪。
许敬宗和裴行俭仍旧一脸震惊,看看李义府,又看看李素,目光不停在二人脸上来回打量,生怕错过二人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否认抵赖便显得有些低级了,会被眼前这三人看轻几分的,再说李素辅佐李治的事实连对手魏王李泰都知道了,再瞒下去毫无必要。
李素思索片刻,索性大方承认道:“不错,我私以为,晋王殿下更适合当太子,而且不怕告诉诸公,我已决定辅佐晋王殿下,助其争储东宫。”
此言一出,李义府神色不变,一旁的许敬宗和裴行俭却大为震惊,神色顿时变了。
李素看了李义府一眼,转而望向另外二人,笑道:“众所周知,若论争储,魏王的胜算更高,李兄刚才说的那几点固然与我不谋而合,但陛下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恐怕谁都不知道,圣心难测,尤其是昨日陛下还下了旨,将所有成年皇子尽皆赶出长安,赴地方上任都督或刺史,晋王殿下亦在其中,如此一来,长安城内仅只剩魏王一人,晋王的胜算更低了……”
李素说着,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道:“三位今日登门的用意,咱们尽在不言中,我与晋王殿下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如今我的处境摆在面前,三位可要想清楚,究竟要不要上我这条贼船,贼船好上不好下,到时候若情势不对想反悔,终究也逃不过引颈一刀,事关身家性命和全族兴衰,各位当三思而行。”
说完李素环臂阖目养神,三人的表情却各不一样。
许敬宗神情犹豫,李义府仍是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而裴行俭却面现坚决之色。
仅仅三种表情,却如囊括世间众生相。
沉默许久,李义府首先开口了。
“下官刚才嗦了一大堆,其实归结起来的意思很简单……”
说着李义府忽然站起身,面朝李素长长一揖,然后目注李素,肃然道:“丈夫富贵当于沙场求,险中求,李某愿将性命和前程全数托于李公爷,愿与李公爷共存亡,同荣辱!”
第八百一十七章 聚合为党
李义府说出这句话时,自然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对前程的态度,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只靠勤勤恳恳一步一个脚印,有的则想走捷径,捷径虽近,但风险更大,当然,收益也大。
前程迷茫,前程似锦,选准了一条路横下心走下去,能走到尽头的都是前程,杀人放火也算。
跟随李素是李义府的选择,眼下的情势并不太妙,很难说李义府到底是选对了还是选错了。
李义府是聪明人,聪明到一定的程度时,性格里难免便多了几分冒险的勇气,自信能凭借自己的聪明度过危险的关口,从此直达康庄。
从这点来说,李义府其实是个典型的投机主义者,他更像个愿意拿身家性命孤注一掷的赌徒,赌赢了这辈子飞黄腾达,若是赌输了……不好意思,真正的职业赌徒心里,是没有“输”这个字眼的,他们下每一笔重注之前都有强大的自信,觉得自己赢定了。
李义府现在就是这种心态。
魏王身边谋士已太多,而且在占尽赢面的情势下,朝中无数大臣蜂拥而附,他李义府一个小小的农学少监就算真的主动登门投奔,或许连魏王的面都见不到,现在魏王的身边谋士如雨,多他李义府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反过来说,投奔晋王李治就不一样了。
李治年纪不大,而且李义府知道李治其实是个乖宝宝,身边除了李素以外,根本没有任何能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门客,所以李治既是一支潜力股,也是一支低价股,抄底而入绝对是利大于弊,所以尽管有掉脑袋的危险,李义府三思之后还是坚定了投奔李素的决心,投奔李素等于投奔晋王,如果这一把真的赌赢了,那么他就是从龙之臣,而且是地位仅次于李素的第二号从龙之臣,未来的前程岂止是光明,简直亮瞎狗眼。
李义府当着许敬宗和裴行俭的面,态度坚决地表明了态度,说完之后,他的表情更坚定了。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之前心中隐藏的些许不安忐忑也随之化为飞灰。
既然认准了这条道,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李义府当众表达投靠之意后,许敬宗和裴行俭的表情颇为吃惊。
他们眼里的李义府不算是个很正派的人,虽然来往不多,但通过少许言行便能窥一斑而知全豹,没想到这个不正派的人竟是第一个挑明了投靠李素的人,猝不及防倒教他抢了头筹。
许敬宗尚不觉得,但裴行俭的脸色却有几分不自在,此时也顾不得正人君子的矜持和颜面,紧跟李义府其后,站起身面朝李素长揖一礼,肃然道:“裴某此生若有寸进,皆李公爷玉成提携之恩,裴某与李少监一样,愿为李公爷驱使效命。”
李素哈哈一笑,亲自绕过桌案,扶起了裴行俭。
这个动作颇具深意,裴行俭一脸荣幸,而李义府却脸色一滞。
同样是效忠,同样是行礼,我行礼你没表示,他行礼你却隔老远跑过来亲自扶起他,凭什么?
然后李义府很快调整了心态。
究其原因,李素与军方将领来往甚密,而裴行俭是名将苏定方的门下弟子,态度自然亲密许多,而他李义府凭什么得到这种待遇?
当然是在李素面前立个功劳,世界从古至今都是很现实的,你没拿出本事,没为主公分忧,凭什么让人对你客气?
正如李素对三人不同态度的表现,李义府所思果然尽入李素算计之中。
三人心思各异,全身是戏。呆坐一旁的许敬宗却坐蜡了。
按理说,三人中许敬宗与李素的关系最近,他是李素的外戚,实实在在的亲戚关系,理当第一个表示效命。
然而许敬宗却一直下不了决心。他是官场老油子,行事自然不会太冲动,前瞻后顾,顾虑重重,小心谨慎保命第一,李义府刚才分析得那么细致,许敬宗顿知李素和晋王如今的处境不妙,尤其是晋王马上要离开长安,从此远离权力中枢和皇帝,圣眷究竟会不会长盛不衰还得打个大大的问号,这个不妙的处境下去投靠晋王,……万一翻船了怎么办?
大家亲戚归亲戚,但在性命攸关的当口,……我其实跟你不太熟啊。
见许敬宗迟疑不定,李素嘿嘿笑了两声,半真半假地道:“叔父大人,你怎么说?若是不愿意为晋王效命也没关系,人各有志嘛,此事风险极大,将来若晋王争储失败,魏王当了太子,若干年后陛下仙逝,魏王即位,恐怕第一个就要拿我开刀,毕竟我把他得罪得不轻,到了那时,也许要被诛九族呢,掐指一算,哎呀不好!叔父大人也在‘九族’之内啊……”
“噗”李义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裴行俭面孔扭曲,飞快瞥了许敬宗一眼,然后垂头闷笑。
这位李公爷貌似君子,其实肚子满载坏水,简直坏到家了,自己夫人的叔父被他挤兑到墙角动弹不得,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教他摊上这么一位“贤侄婿”啊。
许敬宗脸都绿了,一张帅脸情不自禁抽搐了几下,忿忿看了李素一眼,最后终于一咬牙,重重一拍桌子。
“罢了!许某亦愿为贤侄婿驱使效命!以此残躯尽付贤侄婿便是!”许敬宗强作坚定,大义凛然说完这句话后,脸色忽然一垮,无比恳求地看着李素,低声道:“……说是‘残躯’,只是老夫自谦之辞,贤侄婿万莫当真,老夫一点都不残,大好的性命交托予你,还望贤侄婿珍惜,莫让老夫立于危墙之下,拜托了……”
这下连李素的面孔都有些扭曲了,旁边的李义府和裴行俭更是不堪,实在顾不上失礼,哈哈大笑起来。
许敬宗悻悻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重重怒哼一声。
自愿的,非自愿的,都上了李素这条贼船,今日登船,一辈子都别想下了。
李素暗暗长舒了口气。
从此以后,他和李治终于不再是单打独斗了。
虽然身边聚的这几个家伙要么太君子,要么太猥琐,不过总比光杆司令强多了,这几个人性格品行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都是史书上留下名字的名臣宿将,有这几位和自己一同辅佐李治,不知不觉间,李治又多了几分赢面。
李素带着满意的笑容,阖上眼开始思考。
自己帮李治拉了这么几位高端人才,李治是不是该给自己一点提成?眼前这三人每人折算一万贯,过分吗?不过分吧?
…………
新收三位得力的小弟,李素很高兴,心情愉悦之下也就不那么小气了,于是大手一挥,下令设宴。
许敬宗三人很无语。
这位新认的主公到底有多抠,没表态效忠前,只有区区一杯清茶待客,效忠之后才有大鱼大肉,这姿态是不是有点太现实了?
李素浑然不知三人的复杂心情,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情不错,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多喝几杯葡萄酿才应景。
丫鬟们端着酒菜入堂,宴席很丰盛,除了没有歌舞伎助兴,其他的已算是高规格接待了。
确定了彼此之间的主从关系,宾主之间的气氛愈发热闹,大家的态度也愈发自然随性。
裴行俭饮酒时比较沉默,第一次在李家饮宴,李家别具一格的美味菜肴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一边饮酒一边不停地举筷挟菜,每尝一道菜便击节赞叹不已,显然非常合他的胃口。
裴行俭的模样令李素有些担心,这家伙吃上瘾了该不会经常来我家蹭吃蹭喝吧?刚刚投奔自己,白吃几顿饭,自己又不好意思把他赶出去,李素的心情实在很矛盾很纠结……
许敬宗则表现得很淡定,相对来说,他来李家不少次了,自然比较熟悉,酒宴上很少动筷,却妙语连珠,一桩桩朝堂的趣闻轶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将气氛带动得更加热闹欢欣。
至于李义府,他和裴行俭一样沉默,李素特别注意了一下,发现他只吃菜,面前的酒却动也不动。
眨了眨眼,李素感到李义府应该还有话说,于是也不着急,慢慢的劝酒,耐心地配合许敬宗说笑话,频频与裴行俭遥遥相敬。
李义府确实有话说。
刚才说了很多话,不过那些话只是向李素证明自己有资格投奔他。
可是李素对裴行俭明显高看一眼,李义府心里不平衡后,马上意识到刚刚投奔过来必须要在李素面前立个功劳,用自己的真本事实实在在盖过裴行俭,成为李素心中的第一人。
心里装着事,又有满腹未尽之言,李义府当然不敢沾酒,酒会误了他的大事。
酒宴正酣之时,李素起身走到李义府面前,朝他敬了杯酒。
李义府急忙以袖遮面饮尽。
李素搁下杯盏,笑道:“李兄心不在焉,莫非酒菜不合意?”
李义府忙道:“长安皆传李公爷府上佳肴是长安一绝,下官品之果然名不虚传,怎会不合意?”
李素笑道:“什么‘长安一绝’,好事之人以讹传讹罢了,我出身贫寒,本也是个好嘴的,故而对吃食一道颇为在意,家业渐大之后便沉下心专研吃食,久而久之,倒也能做出几道爽口的菜。从今日起,你我皆是同路人,李兄若觉得酒菜合意,闲暇之时尽可来我府上,随时好酒好菜相待。”
李义府感激地答应了,神情却仍有些恍惚。
李素目光闪动,忽然道:“李兄仍有未尽之言?”
旁边的许敬宗和裴行俭闻言同时搁下杯筷,扭头望来。
李素的这句话恰好问到李义府的心尖上,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于是李义府也搁下杯筷,直起腰身,道:“刚才李公爷说咱们已是同路人,下官深感荣幸,既是同路,自然祸福与共,所以,下官有一言谏上。”
李素笑道:“李兄尽管直言。”
李义府沉吟片刻,缓缓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下官也就畅所欲言了,毋庸讳言,昨日陛下下旨,令所有成年皇子离京,咱们欲辅佐的晋王殿下也在其列,晋王离京的弊处大家都知道,不必多说,可以这样说,晋王殿下和咱们已被逼到了悬崖边,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既然咱们奉晋王为主,下官以为,咱们应该想个办法,让晋王殿下顺利度过这个危机,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许敬宗和裴行俭纷纷点头。
他们自然也不希望看到晋王失去争储的机会,刚刚拜的新山头,聚义厅里屁股还没坐热,马上就要被人抄了老窝,他们当然不愿意了。
李素叹了口气,道:“此事我也很头疼,这两天脑子里总想着这件事,但是很惭愧,还是没能想出好办法……”
转头看着李义府,李素笑道:“李兄莫非有主意?”
李义府笑道:“说不上主意,只是有个小小的陋见,说出来算是博大家一笑。”
李素一愣,接着大喜,拱了拱手道:“愿闻高论,洗耳恭听。”
见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自己脸上,李义府心情忽然愉悦起来,他觉得自己成功刷出了存在感。
第八百一十八章 扑朔迷离
李素很意外,他没想到自己毫无头绪的难题,李义府竟然有办法。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还是小觑了天下人啊。
未来能当上一国宰相的家伙,先不论他的人品是好是坏,本事却是非常了不得的,否则也不会做到位极人臣的位置。
迎着李素期待的目光,李义府不敢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道:“晋王之危,危在势单力薄,不可讳言,晋王确实年幼,今年才十六岁,自长孙皇后逝后,陛下怜其年幼丧母,又是嫡出,遂将他和晋阳公主二人留在身边,亲自抚育,这些年陛下无论处理国事还是召集朝臣议事,身边总有晋王和晋阳公主二人绕膝吵闹,朝臣们对他也十分喜爱,常常拿些小物件逗弄他,这些年过去,渐渐的便在朝臣们心中有了一个无法逆转的印象,哪怕如今晋王十六岁,已授过冠礼,是个有担当的成年人了,他们眼里的晋王仍旧是当年那个吵吵闹闹的孩子……”
“这个印象,成了晋王争储最不利的劣势,李公爷当知,朝臣喜爱晋王,与朝臣支持晋王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喜爱晋王,是看在晋王还是个孩子的份上,但若论支持晋王当太子则不然,没有任何朝臣愿意将一国太子的位置轻易托付在一个孩子身上,尤其是……”
李义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尤其是,晋王其人性情略显软弱温吞,素无主见,而朝臣们大多也不会想到未来大唐需要守成之君才更适合国情,是以,就算晋王主动折节拉拢朝臣,独立阵营,只怕愿意支持他的人也不多,咱们若欲辅佐晋王当太子,拉拢朝臣的手段恐怕收效甚微,此次陛下下旨令皇子出京,原本可以联络朝中大臣上疏为晋王求情,毕竟晋王是嫡子,与其他的皇子不同,众口同声之下,有三成的机会陛下可能会顺势应了群臣所请,但是朝臣大多将晋王当孩子,此次又是陛下刻意做出一视同仁的表象,朝中诸臣愿意为晋王求情的人只怕很少,此路……可绝矣。”
李素揉了揉鼻子。
李义府说的这些,李素早就想到过,结论和李义府一样,制造舆论联络朝臣为晋王求情不妥,李世民不仅不会答应,反而会暴露出晋王欲争东宫的意图,从而心生反感,绝对是弊大于利的。
李素笑道:“李兄高见,与我不谋而合,欲解决此事,从朝堂上入手恐怕是行不通的。”
李义府笑了,笑容忽然变得有些狡黠。
“李公爷,朝堂入手确实行不通,咱们可以换条路走呀……”
“换哪条路?”
李义府悠悠道:“事情的表象其实很简单,归结起来只有一句话,陛下要把所有的成年皇子遣离长安,赴地方上任都督或刺史,授予实职,所以,目前朝堂里的这潭水其实是很清澈的,清可见底……水太清了也不好,没有内情,只有表象,藏不住秘密,想做点隐秘的事都无法遮掩,所以,若欲让陛下收回成命,留晋王在长安,只有把这潭水搅浑了,陛下心生疑窦,继而再生顾虑,晋王说不定就会被留下了……”
李素一呆,接着脑中似有一道灵光闪过,纠结数日的烦恼瞬间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是啊,为什么自己的眼睛总盯着朝堂和皇帝?令出固然是宫闱,但解决麻烦却不一定非要从宫闱入手,一条路走不通可以换另一条路呀。
不得不佩服李义府,连李素都没想通的关节,他居然想到了,果然是八面玲珑的聪明人,刚刚投奔过来,立马便开始体现他自己的价值了。
“李兄不妨详细说说。”李素脸色微动。
李义府呵呵笑了两声,捋了捋稀疏的长须,缓缓道:“所谓皇子出京,据说是一个名叫冯渡的监察御史首先上疏,后来许多御史跟风附议,陛下推搪不过,这才下了旨意,这个冯渡究竟是什么来头,下官并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此事绝非冯渡一人所为,一个小小的御史,还不至于有胆子冒着得罪所有皇子的风险,上这道吃力不讨好的奏疏,他的背后必有人指使,至于这个指使之人是谁……呵呵,或许是留在长安的皇子,也或许是有别的庶出皇子故布疑阵,假旁人之手一步一步除掉嫡出皇子,任何可能都不能排除。”
李素愈发惊讶,这一点上,李义府比他想得更深远,原本李素只锁定了魏王李泰和长孙无忌两人,但李义府却提出第二种可能。
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尽管可能性极小。
庶出的皇子若欲争储,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嫡出的李泰和李治,首先分而击之,将李治支离长安,让别人怀疑是李泰布的局,嫡子之间互相猜疑,互相敌对,最后得益的是谁?
这里面可以作的文章实在太多了。
李义府接着道:“总之,长安朝堂这潭水看似清澈,实则浑浊不堪,只不过那浑浊的地方藏在暗处,寻常人无法发现,既然如此,我等欲保晋王殿下留在长安,只能选择将这潭水搅浑,越浑越乱越好,晋王已然身陷危局,若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恐难破此危局。”
李素沉吟半晌,缓缓道:“李兄刚才说,欲破此局,须换条路走,又说把这潭水彻底搅浑,请教计从何出?”
李义府直视李素,道:“制造事端,祸水东引。”
李素一怔,然后陷入深深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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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
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面无表情地禀奏着手下刚刚查到的消息。
“据查,监察御史冯渡,河南贫寒农户出身,家贫好学,贞观元年河南大旱,冯渡携家小逃难关中,落户蓝田县,朝廷抚恤难民,分予冯家良田六亩,免其赋税三年,冯家由此得到喘息,遂一心读书求取功名,贞观八年,冯渡以乡贡而进明经科,后来投行卷入蜀王殿下府上,蜀王荐于朝廷,遂录用为礼部主事……”
李世民听到这里,眼中精光暴射,语气阴沉道:“蜀王李?你确定没查错?”
常涂垂头道:“老奴不敢欺君,所言一字不假。”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之色,冷冷道:“继续说。”
常涂接着道:“……冯渡自贞观八年始任礼部主事,历时六年,贞观十四年,冯渡调任监察御史,纠察诸官风纪及不法,任内颇有人望,侍中魏征生前曾多次赞誉其不畏强权,敢鸣不平事,直到如今,冯渡仍是监察御史,再无调动。”
李世民皱眉:“他怎会与蜀王扯上关系?蜀王向来不思进取,恣意任性,甚少为朝廷荐才,这个冯渡当初怎会想到投行卷到蜀王府上?再说,朕的皇子们没有一个愿意离开长安,包括蜀王也常称病驻留长安数年仍不走,冯渡上的这道奏疏连蜀王都包括进去了,他是什么意思?”
常涂沉默片刻,忽然道:“要不要老奴将冯渡缉拿下狱?老奴对刑讯颇有心得,寻常人在老奴手下撑不过半个时辰,知道的全都招了……”
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冯渡只不过上了一道奏疏而已,魏征才去世几天,朝中便有因言获罪者,朕若将冯渡拿下狱,你难道想让天下人唾骂朕是昏君吗?”
常涂垂头:“老奴不敢。”
李世民哼了哼,道:“叫你的人密切注视冯渡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及时来报。”
“是。”
“只许监视,不许对他有任何行动。”
“是。”
“朕下旨之后,诸皇子反应如何?”
“诸皇子皆不愿离京,得知是冯渡带头上谏后,皆对其痛骂不已,昨日越王殿下还领着一群功勋子弟朝冯渡的府邸扔了火把,差点烧了他的屋子。”
李世民面现怒色,重重一哼,道:“这些不争气的东西!”
缓缓阖上眼,李世民此刻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蜀王李……竟是蜀王。
可是,果真是他在背后指使冯渡么?
蜀王是个典型的纨绔,性好游猎渔色,性情暴躁跳脱,从来没有参与过朝堂任何事务,在朝中的人脉也几乎没有,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没事去指使冯渡上那道对他自己也不利的奏疏?除非他吃错药,嗑多了五石散。
然而,李世民转念一想,想到一个细思恐极的事实。
蜀王李,是吴王李恪的亲弟弟,同父同母所出,若此事是吴王李恪暗中撺掇指使呢?如果是他,他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御史,背后竟牵扯出如此复杂的关系和阴谋,李世民浑身不由有些发冷。
“你先退下,朕……再好好想想。”李世民无力地朝常涂摆摆手。
常涂垂头退出殿外。
殿内只剩李世民一人,这时他才缓缓阖上眼,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揉了揉额角,神色无比疲倦。
李世民不是昏君,当皇帝十八年了,这些年将朝堂和天下打理得生机勃勃,百废俱兴,昏君可干不出如此伟业。
这几日发生的事如走马观灯般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所有的一切事端也好,阴谋也好,其实都指向同一件事,东宫储君。
嫡长子李承乾被废了,东宫久悬未立,最着急的不是他李世民,而是朝中诸臣和天下百姓士子,以及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门阀世家。
太子未立,后继无人,天下臣民人心动荡,这些都是不稳定因素,更何况李世民正在积极准备亲征高句丽,若不把太子的问题解决,国无储君,监国无人,教他如何放心东征?
“看来……确实该立一个太子了。”李世民喃喃低语。
第八百一十九章 天家父子
李世民很累。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累的不是国事,而是算计人心,算朝臣的心,算皇子的心,平衡左右朝局稳定,还要兼顾教导皇子的为人品性。
太累了,比批阅一千份奏疏还累。
可是再累他也无法跟任何倾诉,这个皇位是他当初冒着天下大不韪,不惜弑兄杀弟逼父才抢到手的,自己抢来的皇位,含着泪也要撑下去。
朝臣容易掌控,朝局不难稳定,李世民真正头疼的是他这十几个儿子。
放眼望去,真没几个争气的,除了魏王李泰和晋王李治,再没有别人了。
自己都不争气,他们哪来的底气和资格暗中觊觎东宫之位?他们疯了么?
李世民发现自己跟年轻人有代沟了,实在不懂年轻人的想法。
疲倦地揉着额头,李世民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在民间来说,他是有福的,总共生了十四个皇子,实可谓开枝散叶,然而,当真正面临继承家业的问题时,那些皇子却鲜有拿得出手的,就算他最疼爱的李泰和李治,他们也有各自的缺点毛病,而吴王李恪原本不错的,可惜他是杨妃所出,同时也是庶出的身份,无法名正言顺。
究竟谁能继任东宫,李世民此刻心里很迷茫。
静谧的殿外长廊传来轻悄的脚步声,一名宦官垂头站在殿门外,轻声禀道:“陛下,晋王殿下觐见。”
李世民从深思中回过神,眼中闪过一抹疼惜的笑意,挥了挥手,道:“宣他进来。”
很快,李治的单薄瘦弱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雉奴拜见父皇。”李治规规矩矩在殿门内行礼。
李世民此事的笑容很轻松,语气也松快许多:“快进来,走近些,让朕看看朕的雉奴。”
李治也露出笑容,朝李世民走去。
一直走到李世民的案桌前,李治绕过案桌,直接跪坐在李世民面前。
以前李世民将李治带在身边抚育时,李治也是这么做的,父子之间甚少讲究礼法,李家原本就有北方鲜卑的血统,骨子里有着豪放不羁的性情,没有外人时,往往忽视了中原礼制的许多繁文缛节。
李世民一把将李治拽过来,紧紧搂在怀里,然后狠狠在李治脸上吧唧一下,哈哈笑道:“吾麒麟儿魁壮矣!”
李治十六岁了,被亲爹这么吧唧一口也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呵呵直笑。
李世民表达感情的方式很直白,在外臣面前他是雄才伟略的天可汗,但在自家儿子面前,他却表现得像个慈父,当然,仅仅是“像”而已。
当初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弑兄杀弟,带着满身的鲜血,领兵进殿见李渊,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可李世民却表现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跪在李渊面前求赦免杀兄弟之罪,李渊迫于李世民的兵威,不敢不赦免,想想亲父子,亲兄弟之间竟落得互相残杀,骨肉崩离,李渊不由悲泣不已,父子二人在殿内追忆当年,说到动情处,二人抱头痛哭,而且不仅仅是痛哭,哭到伤心处,李世民掀开李渊的外裳,竟吮吸李渊的ru.头。
“世民跪而吮上乳,号恸久之”。
这个举动且不说味道如何,画面怎样怪异,虽说是鲜卑旧族表达亲情的礼仪,但也说明李家开放和强烈的感情表现出来确实很直白。
相比当年的重口味,现在李治被李世民抱在怀里吧唧已然算得上是清淡如菊了。
李治像儿时般咯咯直笑,李世民就这样搂着他,悠悠长叹口气。
“若能一直这般安享天伦,朕该多么开心。”
李治抬头看着他:“父皇,你不开心么?”
李世民摇摇头,没有回答。
和别的朝臣一样,在李世民的心里,李治仍是个孩子,孩子不懂大人的世界。
“来,告诉朕,雉奴最近做了些什么?宫学里的孔颖达师傅向朕告了好几次状,说你近来疏于学业,整日不知所踪……”李世民的表情渐渐严肃:“身为皇子,怎可不潜心向学?”
李治有些害怕地缩了下肩膀,讷讷道:“儿臣,儿臣……知错了,儿臣近日常去太平村,找……找子正兄玩耍,和他打鸟捉鱼,确实疏于学业了……”
“李素?”李世民哼了哼,不满地道:“这个懒鬼,还没有活活懒死吗?”
李治也笑了:“子正兄确实很懒,儿臣在他家时,常见他没事便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就连儿臣去了,他也未待之如客,依旧懒懒散散躺着与儿臣说话。”
李世民脑中闪过李素如瘫痪病人般躺着跟李治说话,连抬抬眼皮都觉得费劲的样子,不由笑了。
“这竖子,明明一身本事,偏偏却……”李世民摇摇头,叹道:“天道不公啊,若将这身本事移到我儿身上,那该多好……”
李治笑道:“子正兄的本事似是天生的,儿臣可学不来,这些日子儿臣常与子正兄闲话,倒是获益颇丰……”
李世民扬了扬眉:“哦?他又说了什么惊人之语?给朕说说。”
李治道:“大多是一些闲话,子正兄总说大唐人眼里的天下,其实并非整个天下,咱们大唐除了周边的一些国家,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好像说什么……呃,美洲大陆,欧洲大陆,还有澳洲什么的,还说美洲大陆有许多农作物,适合大唐生长,那些农作物喜旱,不占良田,一年两熟甚至三熟,若能移植过来,可保大唐五百年国祚不衰,还说什么,呃……辣椒,嗯,对,辣椒,那东西能调味,放进菜里无比美味……”
李世民眼中露出深思之色:“听着像是胡言乱语,不过……也不算太离谱,还有呢?”
“还有就是,子正兄说,大唐应该大力发展水师……”
李世民嗤笑:“不学无术的家伙,早在隋朝年间,朝廷便已有水师了,大唐立国后,高祖先皇帝和朕都发展过水师,如今水师战舰已数百,可驰骋纵横于天下水道,未有敌者……”
李治讷讷道:“儿臣刚才说过,子正兄说的‘天下’,不是咱们眼里的天下,他眼里的天下似乎比咱们要广阔得多,按他的说法,他说咱们如今是生活在一个球上,呃,一个土球……”
指了指下面,李治的神情充满了迷茫:“也就是说,咱们踩着的土地下面一直往里挖,挖个几万里,就能挖到球的……对面?”
李世民失笑摇头:“越说越不像话了,怎么可能是个球,人踩在球上,不怕掉下去吗?多半是哄骗你的,雉奴莫信他。”
李治这次没有爽快答应,而是迟疑。
“子正兄说,大唐要发展的水师,是那种很大很大的战船,船上能载几千上万人的那种,那种大船不怕海上风浪,它们才是真正驰骋天下的,有了那些大船,大唐王师可以出海,一直驶往海洋的最深处,行驶数月便可见陆地,那些陆地往往只住着一些茹毛饮血的土著,大唐王师可轻松征服,然后那些陆地,便是大唐的什么……呃,殖民地?到了那时,大唐的国土可就数倍扩充,相比之下,如今周边的吐蕃,高句丽,西突厥什么的,根本不算什么了……”
李世民终于直起了身。
没办法,一旦说到“国土”二字,他的表现就跟后世的房地产商一样红了眼,模样很不堪,李世民痛恨自己的不争气……
“他说的那些陆地……有多大?”
李治想了想,道:“大约……好几个大唐那么大,而且那些陆地物产丰富,地大物博,建上城池,派遣官员,对当地土著抚剿兼用,数十上百年后,就会成为大唐神圣不可分割的国土……”
李世民深吸了口气,良久,忽然失笑:“朕差点被这竖子说动心了,这小混账,总爱故作惊人之语,真不知该不该信他。”
李治眨眨眼:“父皇,自子正兄入朝为父皇效力以来,子正兄可做过任何一件教父皇不放心的事?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可曾有胡言妄语之嫌?”
“这……”李世民想了想,然后摇头。
李治轻笑道:“所以啊,儿臣觉得子正兄的话不妨先采信一部分,何况儿臣并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虚妄之处,打个很简单的比方,咱们若在湖面岸边,看远处的船帆,首先看到的是帆尖,其次是帆身,最后才是整条船的全貌,如此岂不是能证明子正兄所言不虚?正是因为船在一个大球上行驶,有了弧度,所以咱们看见的才是如大车爬坡一般先露尖角,再见全貌。”
李世民欣慰地摸了摸他的狗头,笑道:“吾儿长大了,知道思考了,朕甚慰……”
李世民此刻不知不觉微微动了心。
不得不承认,李素这人确实是有本事的,而且这些年来,李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如果他真说过离大唐遥远的大海对面有许多未曾发现的陆地,这话……倒确有几分可信。
第八百二十章 假戏真做
李世民委实将李治疼爱到心坎里的,只是与喜爱李泰的性质不同,李泰在李世民心里是真正的成年人,懂事孝顺,博学勤奋,他对李泰的喜爱是父亲对儿子的自豪和欣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可是李世民对李治的疼爱,更多的还是把他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处处需要人照顾,疼惜他自幼丧母,欣慰他的乖巧懂事,跟李泰比起来,一个是“喜爱”,一个是“疼爱”,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喜爱出于欣赏,当李世民开始思索东宫太子人选时,李泰是第一个跳入他脑海的候选人,而且是重量级候选人。
然而李治……他只是个孩子而已。
现实就是这么无奈,李世民疼爱李治过甚,却始终拿他当孩子,在李世民的印象里,李治并不足以承担起太子的重任,无论性情,声望,长幼排序,李泰无疑都胜过李治许多。
亲密地搂住李治的肩,李世民笑道:“李素有本事,性情亦温文儒雅,人品也……咳咳。”
说到人品,李世民就没忍心再说下去了,内心强烈的羞耻感告诉他,做人要有底线,完全不存在的东西就没必要胡乱吹捧,比如李素的人品。
“咳,总之,李素确实是有本事的,见识也不错,尽管他说的很多话令人一时分不清真假,不过大多还是能信的,朕以往常召他入宫奏对,每次奏对朕皆觉得获益良多,雉奴不妨多与他来往,人生得一良师,实为大幸。”
李治恭声应是。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世事如棋,人生无常,雉奴还小,若有一位良师益友随你一生,时时为你提点帮助,尔之一生将会少走很多弯路,李素是个很不错的人,惜在有些孤高清傲,看得出他对你也喜爱得紧,雉奴,好好待这位朋友,不论以后你身陷怎样的困境,有李素在,终归不会让你栽大跟头。”
李治应是,随即抬头好奇地道:“父皇为何突发此感慨?”
李世民笑道:“有感而发罢了,不知不觉朕的雉奴已十六岁,是个大人了,稍停与朕共饮几杯,共叙父子亲伦。”
李治笑着答应了,沉默片刻,又道:“父皇,儿臣今日觐见,是想来看看父皇,前些日御史冯渡上疏,谏留京所有成年皇子赴任地方……”
李世民眼睛一眯:“哦,雉奴不想离开长安,对吗?”
李治笑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儿臣确实不想离开父皇,更何况长安繁华,并州清苦,儿臣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那份苦,父皇下旨令所有成年皇子离京,原本儿臣心中是颇不愿意的,甚至儿臣还打算长跪父皇膝前,求父皇收回成命……”
李世民似乎听出点别的意思来了,眼中带了几分笑意,道:“后来呢?吾儿想通了?”
李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还是没想通,满腹怨气跑到太平村,找子正兄倾诉,还想请他帮忙想想办法,让父皇把我留在长安,不过子正兄却帮儿臣想通了……”
李世民神情惊讶道:“他如何帮你想通的?”
李治道:“子正兄说,孝者,无违也。为人子者,年幼力薄,无法为父皇分忧尤可恕,但不应让父皇为难,给他多增烦恼。”
抬头看着李世民笑了笑,李治接着道:“父皇一直是疼爱儿臣的,儿臣知道,父皇坐拥四海,儿臣也不知该怎样报答您的养育之恩,那么,儿臣能做的,便是尽量不让父皇为难,尤其是为了我而为难……”
“大唐既有成年皇子戍职地方的律法,那么,就应该按律法来办,这件事里没有所谓的嫡子庶子,父皇理当一视同仁,父皇的威名方不会受损,天下臣民才会齐声赞颂父皇的威德……”
李治笑道:“儿臣想对父皇说的,就是这些。这几日儿臣打理行装,然后便离京赴任并州了,昨日儿臣拜访了李绩大将军,对并州的风土人情和政事军情都有了一点了解,儿臣到了并州后定当励精图治,爱民爱兵如子,不会堕了父皇的威名……”
李治说着说着,脸上仍带着笑,眼圈却泛红了:“父皇,儿臣不在您身边,往后您也要保重龙体,莫以儿臣为念,……近来听说父皇常炼丹服药以求长生,丹药终究有其害处,父皇能少吃便尽量少吃些吧……”
李世民忽然忘情地猛然抱住李治,大哭道:“朕的雉奴果真长大了,朕很欣慰,你比那些兄长和弟弟们都懂事,朕……真的很欣慰!”
“往后,朕不能再把雉奴当孩子看了。”
太平村。
李治面色怆然,坐在泾水河边,手里攥着一把小石子,有一下没一下,无意识地将石子朝水里扔。
李素沉默坐在旁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发呆。
王直一脸苦笑站在二人身后,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难以忍受的沉默最后终于被李素打破。
“殿下,到底什么原因,让你决定假戏真做了?”李素无奈地叹息。
李治面见李世民,主动表明自己愿意出京赴任,这本是李素的安排。
以退为进是李素的策略,是破局其中一环,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有了李治的主动表明心迹,接下来的所有布局才能顺利推进下去,最后,李泰或长孙无忌布下的死局才能彻底破去。
可是李素没想到,今日李治来太平村找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决定去并州。
不是做戏,李治是真决定去并州当都督了。
这个决定令李素非常吃惊,同时也有些恼怒。
李素很少主动去掌控什么,他总认为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和物都应该是自由平等的,在这个阶级等级森严的年代里,李素无疑是一股清流,他不喜欢任何人掌控他,也不喜欢掌控任何人,堂堂正正为自己而活,谁有资格去掌控别人的人生?
可是这次,李素出手主动掌控,只求能够在绝境中逆转求生,究其初衷,是为了救李治的命。
然而李素没想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李治却忽然决定离开长安,真的赴任并州都督。
所有的布局被打乱,李素心中的怒火也越冒越高。
生死存亡的关头,却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当成了儿戏,李素和王直,李义府这些人为了他前后奔忙所为何来?
“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我可以不在乎,但你至少该给我一个理由,殿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李素盯着李治的脸沉声道。
李治脸上闪过一丝羞愧:“子正兄,我辜负了你……”
“别说废话!直接说理由。理由能说服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你。”李素有些冒火了。
李治垂头,嘴唇嗫嚅半晌,讷讷道:“我……昨日见了父皇,告诉他我愿意去并州赴任,父皇很欣慰,他哭了。”
“然后呢?”
“然后我也哭了,因为父皇哭了。”
李素皱了皱眉。
话说得有点绕,但李素还是隐约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所以,你愧疚了?”
李治低声道:“是,我愧疚了。这就是我的理由。”
抬头直视李素那张隐带怒气的脸,李治道:“昨日我才发现,父皇真的老了,他甚至都抱不动我了,他的鬓角已染霜华,他的眼角已有了很深的皱纹,他连酒量都只有当年的一小半了……”
“自母后逝世,父皇亲自将我抚育长大,从我有记忆开始,父皇便是极宠爱我的,从小到大,他没有拒绝过我任何要求,他害怕看到我失望的样子,所以他从未让我失望过,我八岁那年冬天,我忽然很想吃西域胡商贩卖的蜜瓜,这是个稀罕物,长安城里很难找,可父皇还是下令禁卫大索全城,问遍长安城里的所有胡商,为的就是买到我要的那种蜜瓜……”
“很可惜,那是冬天,蜜瓜早已过季,我当年不懂事,缠着父皇大哭大闹,父皇没办法,下令派出一支精骑,出玉门关远赴西域,带回我要的蜜瓜,这支精骑快马加鞭,来回整整走了一年,才将我想要的蜜瓜带回来……”
“因为这件事,魏征老大人连上三份奏疏,斥我父皇昏庸无道,动公器而逞私欲,甚至公然在朝堂上严厉参劾,令父皇在朝臣们面前下不了台,待到那支精骑带着蜜瓜回到长安,一年已过去,我都已忘了这事,可父皇却把我叫到身前,双手捧着蜜瓜,邀功似的看着我,我笑了,父皇比我笑得更开心……”
李治说着,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泪眼朦胧地看着李素,哽咽道:“子正兄,父皇老了,他在我眼里已不是那位威风凛凛的天可汗,他只是一位孤独而可怜的老人,我……实在不忍为了争储而欺骗他。”
李素听完久久沉默。
李治懦弱,优柔寡断,这些李素都知道,之所以铁了心辅佐他,是因为知道他有一颗仁义宽厚的心,将来他当皇帝,百姓的日子不会太差。
这也算是李素为天下苍生而略尽绵薄吧。
可是当李治说出这个理由后,李素还能如何?
第八百二十一章 回心转意
百善孝为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句话李素向来是很赞同的。事实上李素自己也是孝子,当年那段艰苦辛酸的日子,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咬着牙硬撑过来,李素更明白亲情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从小娇生惯养的李治竟然也有如此孝心,说实话,李素心中其实是很欣慰的。
看着李治泛红的眼圈,李素原本生气的神情不由渐渐松缓下来,脸色柔和了许多。
“李治,你的孝心令我感动,你是个善良仁义的人,事实上这也是我愿意辅佐你的最大原因,我一直觉得一个有孝心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而你恰恰就是这种人……”
李治欣悦地看着他:“子正兄理解我了吗?”
李素笑了:“当然理解。”
“那么,我若离开长安去并州……”
话没说完,李素摇摇头:“这个……恕我没法理解,你冷静下来想想,你去并州以后,你的命运将会如何?”
李治想了想,迟疑道:“或许,争储之事上,魏王兄会占了先机,不过,只是先机而已,父皇告诉我,我若去了并州,就算是给了朝臣和天下人一个交代,我只要在并州待上半年,做做样子,学别的皇子那样借口称病,父皇就会顺势将我召回长安,并且这辈子都不会把我调出长安了。”
李素叹道:“殿下可知,你离开长安的半年里,将会发生多少咱们无法掌控的变故?你觉得这半年里魏王会毫无动作?半年时间,运用得当的话,足够博得你父皇的全心欣赏,你父皇心中储君之位的天平将会彻底倒向魏王,基本没你什么事了……”
“好,先不说这半年的变故,咱们做最乐观的假设,假设这半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发生,魏王仍是魏王,圣眷不增亦不减,半年后,当你想回长安时,你觉得你真能想回就回?我敢肯定,魏王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回长安,我现在都能马上想出十种以上的办法让你不得不老老实实待在并州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更何况,你父皇东征在即,许多铺垫准备早在一年前便已开始,可以肯定,接下来的半年到一年内,你父皇必定会发动东征之战,王师大军开拔辽东前,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朝堂和天下的稳定!是万众归心,内无遗患,如此,前方的陛下和将士才能毫无顾虑,奋勇杀敌,稳定天下人心的举措是什么?”
李素看着他,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沉声道:“是太子监国!明白吗?最迟一年之内,你父皇就会决定太子人选,因为他必须决定下来,大唐有了太子,他和天下臣民才能放心东征,而陛下在决定太子之时,你在哪里?呵呵,你仍在鸟不生蛋的并州无聊得数鼻毛,与此同时,魏王在做什么?他在上蹿下跳,博你父皇欢心,你父皇本就对魏王极喜爱,作为另外一个嫡子的你,晋王殿下,却不在他身边,你父皇甚至都快忘了你长啥样了,所以,你猜猜,当上太子的人选,谁的机会比较大?”
李治睁大眼睛看着他,脸色有些抑郁了,良久,不甘地垂下头,叹了口气道:“也许……魏王兄的机会比较大吧……”
李素冷笑:“你说得太客气了,什么叫'比较大'?根本就是完全碾压你好不好?实话告诉,你,只要你动身离开长安,去并州当那个什么都督,你便已完全失去了争太子的资格……还有,你父皇内心最反感魏王与关陇门阀走得太近,对魏王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是绝对不会有永恒不变的政治立场的,因时因势而变才是他们的本色,只要你父皇流露出中意魏王当太子的意思,魏王会毫不犹豫斩断他和关陇门阀的关系,转而投其所好,亲近山东士族。”
“到了那时,你父皇对魏王唯一不满的地方消失无踪,大唐太子便铁定是他了,然后,便是咱们聊过很多次的老话题,魏王当上太子,将来继承了帝位,你想想看,作为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对他皇位威胁最大的嫡子,魏王会怎样待你?应该不会祝你万寿无疆吧?”
李治脸色发白,越来越难看,冷汗一颗颗从额头上冒出。
“所以,子正兄的意思是,这场戏我要从头演到尾?”
李素冷笑道:“看你自己如何取舍了,什么叫做戏?你那些兄弟才是真的在你父皇面前做戏,而你,情愿命都不要而去成全自己的这番孝心,谁在做戏?还有,将来魏王即位,你固然难逃一死,但你别忘了,你身后还有许多人在辅佐你,许敬宗,李义府,裴行俭,还包括我,我们自己和家眷儿女的性命,全随着你陪葬,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想表现一下孝心,我再问你一次,你果真决定好去并州了吗?你一旦离开长安城,你的人生轨迹可以说完全改变了。”
李治脸色苍白,用力地攥紧了拳头,瘦弱的肩膀微微发颤。
李素心中一软,叹道:“晋王殿下,我其实并不想阻拦你的孝心,可是,我也不能拿自己父亲和妻子的性命来成全你,争储之战已经开始,我将自己和全家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你身上,你……莫让我失望。”
李治浑身一颤,抬头看着李素那双深沉的眼睛,良久,垂头一叹:“一切便依子正兄。”
李治终于改了主意,李素却并无任何欣喜,而是深深地看着他,道:“如今正是内外交困之时,说是'生死攸关'也不过分,晋王殿下,待你当上太子,大局鼎定之时,加倍孝顺你的父皇便是,这一次,你要为自己挣命,保住了自己的命,才能活着孝顺你父皇。”
李治离开了太平村,走时脸色仍有些抑郁,显然在为自己接下来即将欺瞒父皇的行为而愧疚。
李素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了口气。
王直一直站在他身后没出声,直到李治离开,他才忍不住道:“李素,你……真要辅佐这个晋王殿下?我左看右看,总觉得他不是当太子那块料呀……说句不敬的话,这人有点怂,不像干大事的人。”
李素摇摇头,道:“是不是那块料,脸上是看不出来的,我只能说,你看错他了。”
王直不大服气道:“我看错他?那你说,这人哪个地方像是能当太子的人?”
李素盯着渐行渐远的李治的背影,缓缓道:“没有天生就什么都会的人,任何人都有一个从青涩到成熟的过程,这个过程或许很漫长,可是,一定能看到他成熟的那一天,当他肩上有了责任,就不会再青涩下去。”
“晋王会成为一位伟大不逊于他父皇的帝王,威服四海,德被苍生的帝王,前提是,他需要经历一次又一次从青涩变为成熟的阵痛。”
王直似懂非懂,李素的话虽然很浅白,可他却觉得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使劲挠了挠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王直索性放弃,换了个话题道:“所以,既然晋王这边没问题了,还是按咱们原先商量好的谋划行事?”
李素点点头:“好,但是,行事的人要选好,千万要选那些知根知底的手下,万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你应该清楚,你手下那股势力早被陛下渗透得跟筛子似的了。”
王直拍着胸大声道:“放心,一切交给我,定选我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亲信手下。”
李素的模样显然并不放心,反而忧心忡忡叹了口气:“你胸脯拍得那么响,我反而更不放心了……”
转头看着王直,李素严肃道:“行事时你的手下只当绿叶陪衬,真正唱主角的,我另有人选。”
王直眨眼:“谁呀?”
“曾经被你揍得很惨的那个人。”
作为大唐都城长安黑恶势力第一号带头大哥,被王直揍过的人不少,其中被揍得最惨的一个,自然是郑小楼了。
遇到王直也算是命运多舛,明明一身高深莫测的功夫,偏偏被王直这个不会功夫打架毫无章法的粗鲁汉子放倒,还莫名其妙成了李素的头号护院。
有时候李素都忍不住怀疑,郑小楼这家伙到底有没有真功夫,怎么可能就被王直轻易放倒?难道以前被郑小楼放倒的人全是他临时请的托儿?演完给两文钱顺便领个属于死跑龙套的盒饭?
李家前院,李素笑得很灿烂,一脸羡慕地看着郑小楼搬着家里最沉的石磨举高,放下。一身黝黑发亮的腱子肉布满了汗珠,一块块虬结的肌肉随着石磨的上下而颤动着。
“小楼兄愈发强壮了哈,浑身都是肌肉,一看就是不容易被欺负的样子……”
郑小楼仍举着石磨,扭过头冷冷看了他一眼,理都懒得理他。
李素一滞,这家伙怎么还是这副令人忍不住想抽死他的臭脾气?
无奈,今日李素有求于人,不得不忍气吞声。
第八百二十二章 诡谲莫名
郑小楼的性子一直都是冷冷淡淡,一副谁都欠他八百贯钱的嘴脸,这模样若挂在李家大门口,谁敢不带礼物空手登门?
有时候连李素都有点疑惑自己何郑小楼的关系,名义上呢,自然是主仆,事实上郑小楼在真正的危急关头也没让他失望过。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当初李承乾谋划那夜,郑小楼几乎豁出了性命,死保李家上下家眷,离战死只差一丝距离,硬生生撑到李素领兵来援。
李素很多次都想用肉麻的方式向他表达谢意,然而郑小楼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脸上活生生刻着“别来搭讪,神烦”,李素只好把满肚子的肉麻埋在心里。
很奇怪的主仆关系,李素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犯贱因子,明明该端着主人的架子,颐指气使的吆喝吩咐,在他面前却情不自禁的矮了一头,觉得跟他说话哪怕稍微高声一点都是对全人类犯下了滔天之罪。
比如今日,现在。
“小楼兄好厉害,浑身都是肌肉,真正的脚踢北海蛟龙,拳打南山猛虎,本公爷掐指一算,呵呵,再过三年零六天,你便可以武证道,飞升仙界,当然,飞升之前还得渡一次雷劫,放心,顶多就是一阵九雷轰顶,你只要没干抢乞丐钱,非礼八十岁老奶奶的恶事,雷劫对你来说轻松渡之……”
郑小楼眼神不善地瞥了他一眼:“你在夸我?”
李素正色道:“当然在夸你,而且夸得如此用力,你听不出来吗?”
“恕我浅薄,真没听出来。”郑小楼看都懒得看他了。
“好吧,我原谅你的浅薄了。”
李素上前,拍了拍郑小楼练力气用的大石磨,啧啧赞道:“这东西,怕有两百斤吧?”
郑小楼仍没理他。
“小楼兄,你这样就不对了,聊天嘛,当然是两个人的事,我说一句,你接一句,比如你先跟我打招呼'你吃了吗',我再回答'没吃呀,你请我吗',然后你再回答'滚'……你看,正确的聊天方式就是这样,你问一句,我答一句,答完的同时我再抛出一个问题,你再回答,如此反复,聊天才能愉快的进行下去,'互动'懂吗?互动!”
郑小楼沉默片刻,终于舍得开金口了:“我请你跟我聊天了吗?”
李素:“…………”
这种人,真的不应该有朋友,不利于他日后渡雷劫。
“别说废话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做?”郑小楼冷冷地道。
李素眨眨眼:“没事,就是纯粹关心一下下属的生活,给单身狗送温暖。”
郑小楼斜瞥了他一眼,道:“每次你在我面前没话找话强行聊天时,我就知道有事要我去做了,如果你的废话超过三句,这件事一定风险不小,今日你至少说了十句废话,看来这次是九死一生。”
李素尴尬地揉了揉脸,干笑道:“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有。”郑小楼很不给面子地道:“快说正事,我不喜欢说太多废话。”
李素恢复了正经的模样,道:“确实有事需要你去做。”
郑小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静静等待下文。
“两件事,第一,帮我杀一个人,第二,呃……帮我杀另一个人。”
郑小楼冷冷道:“我不介意杀人,但我不杀无辜,我需要理由。”
“第一个人确实该死,因为他真的非礼了一位八十岁的老奶奶,简直道德沦丧,禽兽不如!”
见郑小楼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李素尴尬了一下,只好说了实话。
“好吧,杀他是因为朝堂之争,他也只是个棋子,握在别人手里的棋子,那个与我下棋的人是我的敌人,至少在东宫太子人选没有确定以前,他是我的敌人。”
郑小楼想了想,道:“你辅佐晋王,晋王最大的对手是魏王,所以,我要杀的是魏王手中的那颗棋子?”
李素吃惊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惊愕。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只是话说得比较少,但我不瞎不聋,该看到该听到的事,绝不会漏掉半句。”郑小楼一脸冷酷地道。
李素嘴角抽了抽。
这个年代的人怎么忽然都变得那么聪明了?从李泰到长孙无忌,就连最装酷耍帅的郑小楼都忽然开始闪现智慧的光芒,这是硬生生给自己加戏呀……
“没错,大致就是你说的那样……”李素苦笑:“本来不想把身边的朋友牵扯进朝堂争斗中去,可是我如今已一脚陷了进去,全家老小的性命也都随着我陷进去了,所以在这次争斗中,我不能犯任何一丝错误,我自己的命赌得起,但父亲和妻子的命,我不敢赌。”
郑小楼沉默片刻,道:“你为何要牵扯进朝堂争斗中?而且还是最凶险的储君之争,我还是比较欣赏曾经那个只喜欢躺在院子中仰头看天发呆的你,你现在的样子……俗了。”
李素苦笑道:“真该谢谢你的欣赏,还请你继续对我欣赏下去,世事如棋,我们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那只手总会安排一些奇妙的事,将你拖进一个你并不喜欢却无法挣脱的漩涡里,于是,认命的人随波逐流,不认命的人仍在奋力挣脱……”
郑小楼眯起了眼:“你如今还在奋力挣脱吗?”
李素笑道:“是的,我还在挣脱,很累了,但还没有放弃。所以我要积蓄自己的力量,所以我要往上攀爬,爬到一个很高的高度时,或许,我便已挣脱了那只手。”
郑小楼又沉默了,拧着眉似乎在认真消化李素的话,然后摇了摇头,道:“不是很懂,但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了。”
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随意往地上一甩,郑小楼道:“那个人,我帮你杀,什么时候动手?”
李素没有回答,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为什么你一直都在帮我?难道你上辈子欠了我很多钱?难道你从来没想过,其实你也是我手中的一颗棋子?”
郑小楼白了他一眼:“我不愿意做的事,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勉强我,包括你在内。之所以一直帮你,是因为你和别的大唐权贵不一样,有种说不出的特别,我很想看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最后会给这大唐江山带来怎样的变化……”
李素揉了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还以为你没地方可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冤大头,所以打定主意在他家蹭吃蹭喝一辈子呢……”
郑小楼脸迅速黑了:“你这种人,不应该有朋友!”
李素眨眼,这家伙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好意思说这句话?你才是最不应该有朋友的人好伐。
三日后,王直终于从长安城带来了消息。
泾水河边,李素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蜀王?蜀王李?你确定冯渡曾拜在他的门下?”
王直点头,一脸笃定:“非常确定,查了三天,冯渡的祖宗十八代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这才查到当年冯渡给蜀王递过行卷,入朝当上礼部主事也是蜀王所荐,冯渡从礼部主事到监察御史,这几年里没有再拜入任何权贵门下。”
李素脸色数变。
这事就复杂了,莫名其妙把蜀王牵扯进来,据说这位蜀王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在长安城里经常闹市纵马,青楼争风吃醋,游猎时肆意踩踏农田,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典型的败类形象,而且是有权有势没人敢管的败类形象,从懂事起便一直以反派人物的形象横行于世,为烘托主角的伟光正而兢兢业业扮演着反面配角的角色。
这样一个人,说他偷情被捉奸没人不信,这个与他的形象无比契合,但若说他居然默默在朝中培植党羽,暗中指使别人在朝堂里搞风搞雨,这个……真没法信。
整日忙着青楼买醉搂姑娘,忙着带领狐朋狗友出城游猎,日子过得这么充实兼愉快,居然还忙里偷闲发展朝堂势力,这必须得有人民的老黄牛的觉悟才能忙得过来啊。
“不可能吧?你是不是搞错了?他难道不是魏王的人吗?或者长孙无忌……”李素仍一脸的不敢置信。
王直叹气道:“蜀王在长安城里的名声我早就听说过,刚得到这个消息时我也不敢相信,特意又查了一天才确定没错,按说这家伙整日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城府全写在脸上,怎么也不可能发展什么朝堂势力,这根本不是他能干出的事。可事实却无可辩驳,冯渡确实是投在蜀王门下……”
王直表情无奈地摊着手,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李素皱起了眉头,这事太诡异了,如果是事实的话,那么,之前他的所有猜测全部要被推翻了。
除了魏王李泰和晋王李治,以及背地里不知道有没有搞风搞雨的长孙无忌以外,现在连那个纨绔子弟蜀王也横插一脚进来,诸王储君之争,可越来越热闹了。
第八百二十三章 突起变故
人生在世,重要的是找准自己的位置和方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满腹经纶的文化人别试着去当一个市侩油滑的商人老板,一笔买卖就能被骗得倾家荡产。一肚子草包的人最好别戴着眼镜冒充知识分子,一张嘴说话便暴露自己原来是个草包的秘密。
同样的,一个只知酒色财气的纨绔王爷最好也别玩政治,学那些大人物争权夺利,甚至觊觎皇位。
合适的性格,要做合适的事,不要相信什么“有志者事竟成”之类的鬼话,首先要问问自己,审视自己,每天起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问自己一句:“我真的能干这个吗?”
一天接一天的问,问到第十天,如果你的回答还是说“是”,那么……你可能被“有志者事竟成”这句鬼话彻底洗脑了。
材料不对,怎么折腾都是白忙一场。
在李素的认知里,蜀王绝不是那种适合争权夺利的人,除非争权的方式是靠拳头。
所以当听到冯渡居然拜在蜀王门下时,李素心中仿佛有一万头***奔腾而过。
“蜀王那家伙是个典型的混账啊,他怎么可能有这等心机城府暗中培植朝堂势力?再说,他只是庶子,东宫太子传给谁也不可能传给他,这家伙居然敢指使冯渡跳出来搞事……他吃错药了吧?”
王直怪异地看了李素一眼,嘴唇嗫嚅了几下,努力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吐槽。
不过李素眼尖,准确捕捉住了王直那一瞥而过的目光里的含义。
含义很清楚,你这样的混账都能隔三岔五搞出事,蜀王那样的混账凭什么就不能搞事?你这是歧视同类啊。
“再用这种目光看我,我用泡了盐水的鞭子抽你。”李素恼羞成怒地严正警告。
王直呵呵一笑,挠挠头没说话。
李素拧眉沉吟,良久,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蜀王是哪位妃子所出?”李素忽然问道。
王直挠头:“呃……”
李素提出问题根本没指望王直能回答,他自己已给出了答案。
“杨妃所出,他上面还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兄长,知道是谁吗?”
王直继续挠头:“呃……”
李素又立马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是吴王李恪!”
“呃……”王直继续挠头。
感觉聊天不会愉快了,自问自答有意思吗?
李素没注意到王直的心情,继续自问自答:“蜀王与吴王是亲兄弟关系,那么冯渡上疏一事该如何理解呢?”
“必然与吴王脱不了干系!蜀王不大可能干的事,吴王确很有可能干得出来,因为蜀王没有野心,但吴王有!”
“那么,问题来了,冯渡与蜀王的关系,有心人一查便知,而蜀王与吴王的关系,更是天下皆知,如此一来,冯渡与吴王的关系,其实根本瞒不住多少人,吴王这人并不蠢,他会做出这种蠢事吗?争储啊,多么凶险的事,他会如此眉脑子吗?”
王直已习惯了李素的自问自答,也不插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所以,当种种证据指向吴王时,吴王反倒没有嫌疑了,这个套下得好,一环套一环,用冯渡将晋王赶出长安,再用冯渡与蜀王的关系,将吴王牵扯进来,让陛下对吴王生疑,甚至生厌,陛下喜爱的皇子有几个?仅仅只有魏王,晋王和吴王三人而已,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用他当棋子竟然扳倒了两个深受圣宠的皇子,最后唯有魏王一人独得恩宠,啧啧,好算计!”
李素忍不住啧啧赞叹,不知是哪只老狐狸出的阴招,反正以魏王李泰的道行,肯定想不出这么老辣的主意,那么,便只剩下长孙无忌了。
不愧是跟着李世民打江山的从龙功臣,果然老奸巨猾,整件事谋划得滴水不漏,就算李世民留了心,查出冯渡与吴王并无关系,就算此事继续往下深挖,也挖不到长孙无忌和魏王头上,当然,到了那个时候,冯渡这颗棋子已变成了弃子,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从上那份谏皇子出京赴任的奏疏开始,冯渡的命运便已注定。
“这个世界太危险了……”李素长长叹息。
王直一脸问号看着他。
李素朝他笑笑,笑容里忽然杀机迸现:“现在我更确定了,要破此死局,冯渡这个人必须死!”
王直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开口了:“照你的说法,冯渡应该是被魏王或长孙无忌收买了,他们巴不得冯渡死,这样一来就死无对证了,你杀了冯渡,岂不是帮了魏王和长孙无忌?”
李素笑道:“虽说早死晚死都得死,冯渡这个人可以说死定了,但是,什么时候死,什么场合死,这里面的分别可就大了,若冯渡死得突然,令魏王和长孙无忌猝不及防,那么,长孙无忌这条驱虎吞狼之计最终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王直又一脸迷茫了,好生气,为什么他说的话自己总是听不懂?
又过了三日。
长安城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
监察御史冯渡被刺杀于长安城永乐坊的一条小巷内。
冯渡死了,死状并不难看,雍州刺史府的仵作验过伤后,向刺史呈上了验尸文书,冯渡的致命伤只有一处,就在胸口心脏处,凶手显然是个杀人的行家,仅用了一剑便结果了冯渡的性命,非常的干脆利落。
冯渡死亡的时间是在傍晚,城门坊门即将关闭之时,当时街上的百姓行人大多已回了家,冯渡就是在匆匆赶回家的途中遇害的。
当朝御史被刺杀,性质很严重,大唐向来广开言路,加上皇帝开明,胸襟广阔,从来不因言治罪,所以大唐的言官们活得很滋润,俗话说“路不平,有人踩”,而大唐的言官们岂止是踩路,简直见人就踩,踩得不亦乐乎,而李世民为了维护自己心胸开阔的光辉形象,言官们话说得再难听都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从大唐立国到如今,近三十年了,还没有一个言官因言获罪过。
如今倒好,一个言官竟不明不白被人在暗巷里刺杀了,这是什么?这是令人发指的白色恐怖!
雍州刺史吓坏了,这事他不敢瞒,会要命的,于是急忙将所有的案件文书上奏李世民。
消息传出,朝堂里的言官们顿时炸了锅,一个个堆起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嘴脸,疯了似的向李世民上疏,要求严查凶手,诛其九族。
李世民也气坏了。
虽然只是一桩人命案,可性质太恶劣了!一个言官稀里糊涂死了,而且还恰好是在刚上疏请求驱皇子出京的奏疏后,莫名其妙的死在巷子里。
朝臣们都知道,原本李世民是不乐意自己的儿子们离京的,所以才会对皇子们装病赖在长安的举动睁只眼闭只眼,冯渡上的那份奏疏事实上已令李世民很不爽了,却只能迫于舆情不得不答应,尤其是舆情逼得他连自己最疼爱的嫡子晋王李治也要派遣出去,可以想象,李世民该多恨冯渡这个家伙。
谁知在这个时候冯渡却不明不白的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李世民干的呢。
李世民冤死了,是的,他确实不喜欢冯渡这个人,内心深处也有过干脆弄死冯渡的阴暗想法。
可是,想弄死冯渡只是个构思啊!
李世民敢对着祖宗牌位和老子遗像发誓,冯渡的死绝不是他干的!
怎么办?当然是严查!
李世民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同时也必须要查出谁在动手,敢杀言官,胆子实在不小。
于是,雍州刺史战战兢兢开始查案。
首先当然要查冯渡生前与谁结过仇怨,这一查下去,捞出了一群大鱼。
自从冯渡上了那道奏疏后,最恨冯渡的自然是这些死赖在长安不肯走的成年皇子们,他们中有的人甚至纠集人马,指着冯渡的家门破口大骂,更有甚者,索性点燃了火把扔进冯渡家的院子里,差点把冯渡家整个烧了。
认真算起来,几乎所有的成年皇子都有嫌疑。
雍州刺史想哭,想家,想妈妈。
这活儿是人干的吗?
那些皇子一个比一个嚣张,三句话不投机便拂袖而去,雍州刺史不敢得罪任何一位皇子,人家要拂袖而去,他只好老老实实看皇子们拂袖,声都不敢吱。
最后雍州刺史快被逼疯了,他一个小小的刺史,哪有资格查皇子?于是只好再次报上李世民。
这件事估计把李世民恶心得够呛,于是向皇子们下了一道措辞非常严厉的旨意,任何皇子必须无条件配合雍州刺史查案,谁敢阻拦或为难,必将严惩。
世上所有男人的克星基本上都是他爹。
李世民的旨意刚下,这下轮到皇子们着急了,尤其是那些指着冯家大门骂过街的,和朝冯家院子里扔过火把的皇子们,顿时收起了嚣张的气焰,老老实实指天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总之就是那句话,不可否认我确实想弄死冯渡,但是,那只是一个构思,伦家乖宝宝来的……
调查和自辩搞得轰轰烈烈,说来雍州刺史倒也不是废物,两三天的排查后,终于被他找到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冯渡被刺杀的当时,晋王李治的车銮恰好从冯渡遇害的那条按巷边经过,车銮经过的时间和冯渡遇害的时间几乎发生在同时。
雍州刺史的眼睛亮了。
这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点吧?
尤其是,晋王李治这次不得不出京赴任并州都督,皆因冯渡一道奏疏而起,可以说完全有杀他的动机。
于是,莫名其妙的,晋王李治成了谋害御史冯渡的最大嫌疑人。
第八百二十四章 身陷嫌疑
一颗被灭口的弃子,死后莫名其妙成了长安城的风云人物。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三省六部和宫闱王府全部被惊动了,大概九泉之下的冯渡也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这种待遇。
毫无疑问,真正的杀人凶手是李素。
冯渡必须死,他若不死,搅不浑长安城这潭水,只有把水搅浑了,李治才能自保,乱花迷眼,飞沙走石,才能在乱中存生。
虽说必须死,但什么时候死,怎样死,死后牵扯到什么人,都要讲究火候的。死得太早了,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惹人疑窦引火烧身,死得太晚了,等到李泰和长孙无忌对冯渡动手,便意味着一切主动权已抓在他们手里,那时无论冯渡的结局如何,李治终免不了去并州的命运。
李素选择了一个稳妥且合适的时机,于是郑小楼奉命出手,将冯渡一剑击杀。
长安城朝堂炸了锅。
贞观一朝的治安大致是非常良好的,当然,史书上说贞观某年判死刑的只有几十人未免有些夸张,有鼓吹圣君仁德之治的嫌疑,毕竟圣君治下如果出现太多死刑犯未免有些打脸,各州府瞒报少报之下,死刑犯的数量自然大大减少。李世民龙颜一悦,愈发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圣君,满朝君臣你好我也好。
不过贞观一朝确实是历史上少见的治安良好的朝代,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不算过分,这个年代山匪水贼之类的职业没有生存空间,全国一年的重大刑事案件并不多,尤其是杀官的案件就更少了。
作为监察御史的冯渡被人杀在暗巷内,而且是在大唐都城,天子脚下被杀,朝中君臣委实震怒不已。
而好死不死的,冯渡被杀的当时,恰好李治的车銮经过案发地点,更要命的是,冯渡前几日上疏要求成年皇子出京赴任,作为皇嫡子的李治恰好也在出京的皇子之列。
时间吻合,动机有了,这口黑锅莫名其妙被扣在李治的头上。
一时间朝野竟皆色变,议论纷纷。
众所周知,李世民的十几个皇子没一个争气的,而且大多数的德行品性都不算太好,老爹没给他们带个好头,能指望儿子好到哪里去?从皇长子李承乾开始,便是有名的昏庸残暴,沉迷酒色,往后面数那十几个都好不到哪里去,除了魏王李泰和晋王李治。
魏王博学,晋王纯朴,尤其是晋王李治,从贞观九年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便将他和晋阳公主亲自带在身边抚育,朝臣们可以说是看着这兄妹二人慢慢长大的,对李治的品行大致都了解。
在朝臣的眼里,李治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聪明,孝顺,温和,当然,也有一些小毛病,比如太懦弱,比如爱玩闹不爱读书,宫学里隔三岔五便旷课不见人等等,如果不拿储君的严格标准来要求李治的话,这些小毛病不过是白玉微瑕,可容可恕,朝臣眼里的李治,仍旧是那个天真纯朴的好孩子,大家是打心眼里喜爱他。
然而,这次李治却被卷进了人命官司,而且是性质非常严重的刺杀大臣,嫌疑非常重大。
朝臣们傻眼了。
虽说有“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吧,但凡事总该有个端倪呀,平日里老实纯朴的孩子,毫无征兆的去指使人刺杀朝中御史,这表里不一未免太可怕,也太不合逻辑了。
大多数朝臣知道消息后,内心是不愿相信的,皆说是晋王被构陷。
李世民也是满腹不信,李治是被他亲自抚育长大的,可以说,所有的皇子里,李世民最了解的还是李治,因为父子相处的时间最久,正因为了解,李世民不可能相信李治会杀人,在他的印象里,李治这个儿子太老实,一副谁都欺负一下,受了欺负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而且秉性品行都不错,这么乖巧听话的孩子会杀人,如果被证实的话,李世民的三观会崩塌的。
君臣都不信,刚开始只把李治的嫌疑当作一个笑话。可是两天以后,李世民和朝臣们渐渐笑不出来了。
首先是雍州刺史上奏,经过雍州刺史府差役严查,冯渡被杀那段时间,由于时近黄昏,城门坊门即将关闭,案发现场周围并无任何人经过,没人冒着犯夜的危险在外面闲逛,除了李治的车銮。
也就是说,李治是目前能追查到的唯一的嫌疑人。
其次,太极宫负责打扫宫院的宦官在景阳宫外面的龙首渠里捡到了一柄折断的残剑。残剑只剩上半段,剑刃上面血迹赫然。剑刃的宽口长度与冯渡胸前致命伤口吻合一致。
景阳宫,是李治长居的宫殿。
一个间接证据,一个直接证据,两样摆在君臣面前。
李世民的脸色终于有些不对了。
在他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摇摆不定的怀疑。
原本以为李治是他最了解的孩子,可是当证据摆在面前,李世民反思再反思,不停问自己,这个老实懦弱的孩子……自己果真了解他么?了解他的自信来源于哪里?
曾经,他也以为自己了解李承乾,可是最后的结果呢?
曾经,李渊也认为了解他这个秦王,最后的结果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家父子尤甚。
案头前摆着雍州刺史的奏疏,李世民阖眼,无意识地轻扣桌案,陷入沉思。
良久,李世民忽然睁眼,扬声道:“来人,宣召常涂。”
常涂很快出现,他像李世民的影子,永远在他左右附近徜徉徘徊。
李世民盯着他,目光很冷,语气更冷。
“冯渡之死查了这几日,可有眉目?”
常涂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语气却毫无情绪起伏。
“老奴无能,尚无眉目。”
李世民皱起了眉,指了指面前雍州刺史的奏疏,道:“雍州刺史查出雉奴有嫌疑,尔以为如何?”
常涂垂头:“有实据,也有嫌疑,老奴不敢妄言。”
“你也认为雉奴有嫌疑?”
常涂仍垂着头:“在没有查出眉目前,老奴不敢妄言,只能说不能排除晋王殿下的嫌疑。”
李世民脸上渐渐浮上怒色:“查了这几日,你就给朕这么几句废话?朕要你何用!”
“老奴知罪。”
“凶手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难查?”
常涂道:“老奴看过冯渡的尸首,凶手是个杀人的行家,身负不俗武功,一剑毙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尤其是,一剑刺进冯渡的胸口后,还能让冯渡无法发出惨叫求救声,难度就更大了,可以说,那一剑刺出后,凶手便顺势转动剑柄,瞬间绞断了冯渡体内的生机,此人……是杀人的高手。”
李世民再次缓缓阖上眼,陷入久久的沉默中。
这个从小被他亲自抚育长大的儿子,李世民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关爱和心血,凡有所求,必倾力满足,从未让他失望过。李治这些年表现出来的性格那么懦弱老实,却常怀仁义悲悯之心,尽管李世民对他的懦弱性子不大满意,可总的来说,还是颇为自豪的。
十几个儿子,长歪的不少,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如今却成了杀官的重大嫌疑人,从内心来说,李治杀个把官员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李治的心性。
朝夕相处的儿子,如果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么,李世民这个父亲未免也太失败了,而李治这个人,也太可怕了。
“难道……他真有嫌疑?”李世民喃喃自语,表情愈发阴沉。
嘴上咬死了牙不相信,可是,心中的那丝怀疑终于还是像一根钢针,扎破了信任的坚壁,悄然疯长,扩散。
“传……雉奴来见朕。”李世民无力地下令。
…………
…………
太平村,泾河边。
夏日的蝉鸣声在力竭声嘶地喧嚣着,拼尽全力让这个沉闷的夏日下午变得有声有色。
李素戴着斗笠,坐在河边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
面前放着一条渔竿,长线沉入水里,鱼儿早就偷吃了钓钩上的饵,占了大便宜似的跑光了,水里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小钓钩。
李素却不在乎,他原本也没打算有什么收获。
只是今日有客人来,而客人和他要聊的话题太机密,不适合在家说。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李素的睡意。
李素懒洋洋地抬眼,瞥过一眼后便伸展出双臂,伸了个舒服的懒腰,怀里掏出洁白如雪的方巾擦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喃喃叹道:“这该死的天气,为何不来一场大雨?话说……家里是不是该弄个大点的泳池?”
马蹄声渐近,李治穿着灰色便服,身手利落地下马,快步朝他走来。
“子正兄救我!”还没走到跟前,李治一脸惶急地大叫。
李素没让他失望,李治话刚落音,李素立马不假思索道:“救你没问题,一千贯。”
李治一愣:“你知道我出事了?”
“当然知道……”李素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冯渡是我让人杀的,把嫌疑和证据指向你也是我刻意安排的,也就是说,你这几日遇到的这些倒霉事,全部出自我的手,说说,该咋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