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五章 公主夜宴(中下)
“我不行了……你行行好!”高阳脸色发绿,捂着小嘴痛苦不堪:“呕……”
李素神情萧瑟地放下了卖萌的双手,暗叹一口气。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世上不缺少美,缺少的只是发现美的眼睛,同样的道理,自己这么萌,世人难道都瞎么?
“好吧,我们不要再互相伤害了,以后不准吓我,不然我保证让你三天吃不下饭。”
高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李素的大招确实让她恶心坏了。
“好久没见你了,你一个公主又不需要忙国家大事,整天都在干嘛?你姐一个人在道观过得孤苦,也不说来看看你姐姐。”李素摆出了闲话家常的架势。
高阳撇了撇嘴,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池塘水面看了一眼,看来还是念念不忘那瓶被扔进水里的香水。
“行啦,明日我让人送一盒香水去你府上。”李素劝慰道。
高阳这才高兴起来,白了他一眼,哼道:“公主也很忙的,每天要睡觉,要读书,还要念佛经……”
李素眉梢挑了一下:“你还念佛经?”
高阳不满地瞥他一眼,语气很挑衅:“大唐崇道扬佛,我念佛经很奇怪吗?”
李素笑了笑,心中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史上,这位高阳公主给房家老二戴了一顶不小的绿帽,而她出轨的男人,正是一位名叫辩机的和尚,说是帮大唐高僧玄奘翻译一下天竺的佛经,勉强也算半个弟子,当初李素与房家老二有过一次冲突,也是因为此事,如今事隔两年了,这位公主与和尚的那点私情,怕是愈发肆无忌惮了吧。
嘴唇嗫嚅几下,李素很想劝劝高阳,无奈措辞半天仍不知从何劝起,别说自己一个没名没分的姐夫,就算是清官碰到这种家务事,怕是也难断个是非黑白,自己若想劝她,该怎么劝?劝了她会听吗?
高阳浑然不觉李素此刻心中的犹疑,仍笑得无比灿烂开朗。
“喂,你与我皇姐这些日子可好?今日我特意来得早了些,进内院看了看皇姐,见她红光满面,靥若桃花,想必你和她定过得不错吧?皇姐那满面含春的模样哪里像出家人,分明是个嫁了如意郎君的新妇,可着实令人羡慕呢。”
李素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我和你皇姐都是同一类人,知足常乐而已,过日子嘛,眼睛不要看得太长远,多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手里握着什么,好好握住它,握紧它,至于手心之外的东西,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勿生得失心,勿起贪妄心,这样你就会发现,平淡如水的日子其实过得还是很有趣味的……”
李素这话当然不是乱发感慨,而是意有所指,高阳美眸眨了眨,也不知听没听懂里面的深意,却马上换了话题。
“你才不过二十多岁,日子却过得像六十岁的老人家,心境如同得道高僧一般,日子过成你这样,果真有意思么?”
李素笑道:“无论富贵还是贫贱,大家的日子其实都差不多,每日无非三个饱一个倒,不同的是生活品质不同而已,照你的说法,大家都别活了?”
高阳脸上的笑容忽然敛起,垂头沉默半晌,终于幽幽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话里话外想说什么……”高阳说着忽然抬起头,道:“不错,我和那个和尚的事,长安城差不多都知道了,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只是李素,我告诉你,那只是我自己的事,天下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你也不行!”
李素愣住,接着失笑:“我对你指手画脚了?”
“你没说,但你的眼神分明已说了。”高阳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并无害人之心,至少到现在我没有害过人,我只是纯粹想找个喜欢我,同时我也喜欢他的人,我做错了什么?”
李素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了,冷冷道:“你说你没有害过人,果真如此么?房遗爱算不算?”
高阳一怔,神色顿时浮上几许悲色:“你当是我愿意嫁给他的么?说是金枝玉叶,其实只是父皇赏给功勋之后的一件礼物而已,不仅是我,天家皇族所有的公主都是礼物,终生大事根本不由自己,父皇说要我嫁给房家,我听话,说嫁便嫁,所以房家感激涕零,愿为父皇肝脑涂地,父皇的目的达到了,我这件礼物该起到的作用也起到了,这个时候突然有那么一个人,知情知趣,尔雅风.流,不论何时看我,眼里的情意都能将我融化,教我怎能不沉沦?”
“作为公主,我尽到了本分,无愧于父皇,但是,我的余生,想为自己活一次,一次就好。”
“李素,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和皇姐,你们有勇气抗争,你们敢豁出性命,所以如今有了善报,同样是情投意合,你们已终成正果,而我,却被千夫所指,李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高阳越说越激动,脸颊涨得通红,眼中珠泪如雨而下。
李素沉默了,这个答案,他也不知道。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高阳,房遗爱,还有那个辩机和尚,三者之间究竟谁对谁错?
当初,自己和东阳不也是苦苦挣扎,方才换来今日的正果吗?高阳如今所做的,不过是当年自己和东阳的老路。自己有什么资格站在所谓的道德高度,来谴责她与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
良久,李素悠悠唿出一口气,正视着高阳的眼睛,诚恳地道:“刚才我说错话了,向你道歉。”
高阳止住哭泣,惊奇地看着他:“你……对我道歉?”
“是的,我说错了话,而且想法也错了,你说得对,我没有资格对你指手画脚。”
高阳仍旧一副惊讶的模样:“你居然……会道歉?”
李素奇怪地看着她:“错了当然要道歉,这很难理解吗?”
高阳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你这人……果真与寻常世人不同,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主动跟女人道歉的,从小到大,一个都没见过,而你,赔礼道歉却坦坦荡荡,不遮不掩,难怪皇姐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李素笑道:“世上好人坏人或许不容易区分,但是非黑白还是一眼分明的,凡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男人又不是圣人,当然也会犯错,错了就道歉,这跟面子有什么关系?死咬着牙嘴硬才是真的丢了男人面子呢。”
高阳心情莫名其妙开朗起来了,毫无仪态地哈哈一笑:“好,我原谅你了,包括刚才你扔香水的事,我也原谅了。”
李素正色道:“你别蹬鼻子上脸,我只为刚才说错话而道歉,扔香水的事我可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高阳大度地摆摆手:“不管了,就当你道歉过了,刚才还夸你是大丈夫呢,莫作儿女态斤斤计较了。”
李素瞥了她一眼,道:“按说你的家务事我不该多嘴,但当年我和东阳最艰困之时,是你义伸援手,拔刀相助,我和东阳欠你的恩情,所以我还是想劝你一句,你和那个和尚这样偷偷摸摸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你父皇发现的,到了那时,你那位和尚情郎的下场可就不妙了,为抚功臣之心,那位和尚绝对会被你父皇剁成十八块的,再说,房遗爱其人虽说平庸,但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你难道真是铁石心肠,一点都不动心?”
高阳叹息道:“一个是毫无长处,平庸之极的功勋之后,但名分却已一生注定,不可更改,另一个是优雅温文,不染凡尘的情郎,却注定无名无分,若换了你是我,你会如何选择?”
“我选择狗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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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提醒的已提醒,而且除了提醒,李素实在不知能为高阳做什么,她似乎很满足于现状,一边做着房家的媳妇,而房家碍于家门脸面和天家威严,对她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另一边则与那位多情的僧人卿卿我我,对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来说,或许她以为目前这种微妙的平衡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直到终老。
想法是美好的,但现实会分分钟狠扇她的耳光,教她做人。
这种平衡只是暂时的,而且非常危险,可以说,每过一天,她都离深渊更近了一步。
这些话都是李素想对她说的,想警告她前方多么危险,可是高阳很明显不太想跟李素聊这些,她有着不知所谓的谜一般的自信,觉得自己有能力一直维持这种平衡,不需要外人提醒,更不希望有人打破它。
所以李素和高阳的聊天气氛并不算太好,李素几次欲言又止,而高阳则顾左右而言他,聊天的话题如同猫捉老鼠一般,一个使劲追,另一个拼命躲。
最后李素放弃了,就像前世那句被人说滥了的鸡汤一样,“你永远唤不醒一个假装沉睡的人。”
那么,让她自然醒吧。
…………
与高阳的聊天算不上愉快,后面不咸不淡聊了一些长安城的趣闻轶事之后,高阳便离开了水榭,蹦蹦跳跳跑去找东阳了。
水榭凉亭内,李素独自望着池塘的水面,时有微风拂面,岸边垂柳摇曳,池塘上被风吹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
真正是,吹皱一池春水……
时已傍晚,日头偏西,当金黄色的阳光铺满凉亭时,登门道观的客人也越来越多了。
这会儿一批一批相携而来的,却是比朝臣地位更尊贵的皇子公主们了。
隔着老远便听到皇子们互相打招唿的声音,李素准备起身去中庭与诸皇子见礼。
虽说与东阳无名无分,但他和东阳之间也仅仅只差一个名分了,长安皆知他和东阳其实已是夫妻,这个道观他也算是半个主人,至少现在应该以主人的身份出现,帮东阳应酬一下客人了。
刚起身离开凉亭,李素脚步忽然一顿。
水榭岸边,传来一声朗笑。
“亭内可是泾阳县公,李公爷足下?”
李素一愣,声音很陌生,眯眼望去,却见岸边小径上徐徐行来三人,其中一人很熟,另一人则有过一面之缘,至于最后一人,模样却很陌生。
很熟的是长辈,许敬宗,有名的大奸臣,哪怕是自己夫人的族叔,李素也尽量避免与他见面,因为这位老帅哥实在太帅了,李素担心见多了自己会忍不住将硫酸这东西发明出来,然后尽情朝他脸上泼……
有过一面之缘的,却是名将苏定方的弟子,时任左屯卫仓曹参军的裴行俭。
至于陌生的那位……
李素眯着眼打量半天,渐渐放下心。
嗯,长相很安全,完全威胁不到自己在帅哥界的地位,李素喜欢跟这类人交朋友,因为自己与他们站在一起,马上会形成鲜明的红花配绿叶的效果,更容易突出自己的主角身份。
三人行,必有长辈,不可怠慢。
李素急忙迎上前,首先朝许敬宗行了一礼:“拜见叔父大人。”
许敬宗一脸欣慰,顿觉很有面子,当然,表情还是非常惶恐的,说是侄女婿,但人家的身份地位可比自己高多了,给他行晚辈礼是人家教养好,若自己还真拿自己当长辈,那就是不懂事,白吃这些年米饭花卷五花肉油泼面肉夹馍了……
“侄婿万莫多礼,老夫愧煞也。”许敬宗急忙扶起了李素。
李素顺势起了身,和许敬宗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向你行礼是给你面子,真敢拿长辈架子,回家就闭关发明硫酸去。
转身看着裴行俭,李素又笑着行揖招唿:“裴兄多日不见,得无恙乎?”
裴行俭也不敢托大,急忙还礼:“李公爷久违了,下官位卑言轻,今日本不该与贵人们同赴此宴,不过公主殿下特意下了请柬给下官,下官不来未免失礼,只好战战兢兢进来了……”
李素愣了一下。
东阳主动给裴行俭下请柬?
想到前日东阳说过关于争夺东宫储君之位,今日设演特意请了一些有本事却不得志的官吏,大概存了让李素结识然后招揽他们的意思,想来裴行俭便是其中之一了。
如今的裴行俭不过是个小小的仓曹参军,当然谈不上得志,但凡稍有上进心的,必然对现状不是太满意,想来裴行俭恐怕也有图晋升而不得其门的念头,否则他今日完全可以寻个理由婉拒东阳,既然来了,便证明他有野心,有欲.望。
李素心头忽然火热起来。
未来高宗时期的名将竟然有可能为自己所用,李素不由兴奋起来。
一念至此,李素扭头望向那个不认识的人,既然同样能被东阳邀请赴宴,说明也算是个人物,李素不敢托大,急忙行揖道:“恕李某眼拙,未请教足下……”
此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相貌平凡,身材中等,笑起来很谦逊亲切,但李素却从他身上莫名感受到一股阴柔的气质。
见李素主动行礼,这人受宠若惊,没等李素一揖行下去便一把扶住他的胳膊,神情惶恐道:“李公爷折煞下官也,可不敢受此礼,下官李义府,时任农学少监,久闻李公爷鼎鼎大名,常思登门拜望,奈何位卑职贱,登门如攀岳,高山弥仰,不可问焉。”
李素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直起身,仔细打量他。
李义府,又是一位高宗时期的大人物,而且还是一朝宰相,居然是他……
李素眨眨眼,此刻面前的三人里,已经有两位是传说中的大奸臣了,仅剩下的一位说是未来的大唐名将,可怎么看都觉得像个任嘛事都不懂的傻白甜,很让人操心的样子……
再加上自己这个不求上进懒惰又贪财的所谓少年英杰,四人凑在一起的画风……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别扭,让人情不自禁产生一种清白之躯不小心一头栽进大染缸的绝望感……
脑子里思绪纷乱,但李素脸上却丝毫未曾显露,反而一脸欣喜地拱手:“原来是李少监,久闻少监之名,前些日陛下召我奏对时还说过,让我与少监多多来往,农学之事可互通有无,我本想待公主殿下酒宴过后便去农学拜访,不想今日竟有缘得见,实是幸甚至哉。”
李义府笑道:“李公爷客气了,下官能谋得少监一职,全是托了李公爷的福,若非李公爷智谋超凡,独挡吐蕃蛮相,为大唐寻得真腊国稻种,并劝谏陛下设立农学,这农学少监一职也轮不到下官,或许下官如今还只是崇贤馆一个不名一文的直学士。”
李素笑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迟早而已,李少监是有本事的人,陛下乃千古少有之明君,不会让明珠蒙尘的,就算没有农学,少监终归也会有出头之日,我可不敢妄居此功。”
李义府见李素态度如此亲切和善,心下不由愈发大喜,今日被东阳公主请来敷衍本是意外,至于进了道观后与李素相遇,便是有意为之了,首先找到许敬宗,许敬宗与李素的关系满朝皆知,自然也瞒不过李义府,然后李义府趁势提出想拜见李素,许敬宗也存了靠李素的面子抬举自己地位的念头,两人各怀目的,于是才有了这番相遇。
至于裴行俭为何跟两位未来的奸臣走在一起,……傻白甜不管做什么事,需要理由吗?(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百九十六章 公主夜宴(下一)
李素不明白裴行俭为何跟许敬宗,李义府走到了一起,画风实在太违和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当然,如今还是贞观年间,许敬宗和李义府并没有受到李世民太多的倚重,二人年纪不小,但仍不得志,所谓“大权在握”的境界离他们还很遥远,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他们想当个臭名昭着的大奸臣,如今也没什么机会,真正大权在握的大人物们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说二人是奸臣,顶多只能算是一个构思,目前而言,他们在朝堂的地位很渺小,属于泯然于芸芸众生的那种性质。
裴行俭的地位也差不多,如今的他空有一腔抱负和才华,然则明珠蒙尘,隐于世间无人知,但凡在朝为官的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对权势终归都有一种渴望,裴行俭也好,李义府也好,那种往上攀爬的心理是不分好坏忠奸的。
想到这里,李素隐隐明白这三人相携而来,又恰好与自己“不期而遇”的目的了。
这本就是个门阀权贵的天下,为了出人头地,寒门士子向门阀权贵投行卷,小官小吏也纷纷向权贵积极示好邀名,这与所谓的气节尊严无关,示好也不能算是攀附失节,而是一种推销自我的手段,觉得自己确实有着出众的才华,缺少的只是机遇,那么勇敢主动地向权贵推销自己并没有错,这种风气也并非是大唐开的先河,自我推销的手段早在商周时期便有之,脍炙人口的“姜太公钓鱼”,还有春秋战国时期的“毛遂自荐”等等。
“才华”这两个字里,当然便包括了如何把自己推销出去,让自己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下五千年里,多少人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于是一生庸碌,郁郁而终,这些不懂得推销自己的人,果真算得上“怀才”么?连自己都推销不出去,还能指望你干什么?好意思说“怀才不遇”?
这是个不讲究低调的年代,它奔放,开明,激情四射,像一首慷慨豪迈的诗。立国不到三十年,天下百废待兴,真正有才华的人绝对不会选择隐藏锋芒,韬光养晦,追求权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在这个少有的太平盛世里证明自身的价值,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才是如今最普世的价值观。
李世民登基近二十年了,朝堂势力大多尘埃落定,像李义府,裴行俭这类人,论才华,不像李素这般惊世骇俗,闹不出太大的动静,自然也无法进入门阀权贵们的视线。朝中手握大权者如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门第太高,他们攀不上,于是目光便转而投向了新兴权贵,新兴权贵有权有势,但根基不稳,立足未久,需要的便是像裴行俭,李义府这类有才但不算太出众的人才,来为自己出谋划策,扩张根基。
新兴权贵里,李素当然算是最耀眼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一位,随着前些日李世民骤然将李素晋爵县公,落在许多有心人眼里,顿知李素其人将来必然腾达显贵,此时若再不抓紧机会抱住他的大腿,待他将来再往上晋了一层,还看得上自己么?
东阳公主今日设宴,所邀者皆是皇子公主或朝中显贵,偏偏却特意给他们这几位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小吏递了请柬,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耐人寻味的事,而东阳公主与李素的关系是众所周知的事,于是,这件耐人寻味的事背后……更耐人寻味了。
所以,这便是裴行俭,李义府,许敬宗三人相携而来,非常生硬且尴尬地制造一出“偶遇”戏码的原因。
看着李义府脸上不假掩饰的讨好的笑容,还有裴行俭脸上不太习惯,略显紧张的不自然的笑容,李素也笑了。
好人与坏人之间,隔着一层脸皮的距离,看李义府和裴行俭二人截然不同的表现,挺有意思的。
有些事不能点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隔着一层窗户纸不捅破,也算是一种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面说穿了,反倒不美。
此事已是傍晚,一些重要的贵客大多已到了道观,远远便听到皇子们的大笑声,穿插着各种见礼,互相问好等声音。
时间说来不早了,按说这个时候李素该出去与皇子和贵客们招唿了,但李素看了看眼前这三位不得志却非常有上进心的人,念头一转,忽然改了主意。
相比与外面那些人不知所谓的虚伪问候,眼前这三个人对李素更重要。
于是李素含笑将三人请进水榭的凉亭内,四人落座后,李素高声吩咐远处侍立的宫女奉上茶水点心。
独创的炒茶冲上沸水,装在一个小巧精致的茶壶里,几位宫女捧着茶壶和名窑烧制的茶盏,以及各种宫廷供奉的点心走进凉亭,布置好了以后,宫女们朝李素等人盈盈一礼,识趣地退下。
凉亭内,众人互视,然后各自露出颇有深意的微笑。
许敬宗算是最自然的一个,沉默中执壶给众人斟了茶,然后端起茶盏,小心地浅啜一口滚烫的茶水,露出赞叹的神情。
“侄婿不是凡人,不但有安邦之才,亦通巧技之道,连茶叶都能被你创出一些新意来,这饮茶的法子实在闻所未闻,初品之时只觉粗陋,失了茶道雅意,多品几次后,却越来越觉得这茶水里暗合天道,化人间至繁于至简,倒有几分大巧若拙,返璞归真的禅意,端是不凡。”
裴行俭和李义府闻言,急忙端起茶盏,也不管烫不烫嘴,各自小心地浅啜了一口,然后满口称赞。
嗯,这样一来,话题算是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头了。
李素笑而不语,就喜欢这种你好我也好的互相吹捧,令人身心愉悦。
在座的出了裴行俭略显木讷腼腆,许敬宗和李义府可是人精,交际能力尤为突出,三两句话下来,都能令陌生人生出与他们拜把子的冲动,更何况李素多少还是有些经典事迹,本事也不小,从当年独创震天雷助王师收复松州一直说到如今施巧计设农学,引进真腊稻种,李素的各种事迹给两位大奸臣提供了充足的素材,嘴一张便是滔滔不绝的歌功颂德,将李素吹捧得天花乱坠,二人默契十足,一个负责逗哏,一个负责捧哏,偶尔还互相交换一下角色,吹得李素眉开眼笑,心情大好。
明知只是一番虚伪的马屁,李素却一点都不反感。马屁人人爱听,不同的是,有些人听着听着就当了真,古往今来许多前期英明神武,后期昏聩煳涂的帝王都有这毛病,还有的人则比较清醒,马屁嘛,听听就可以,情当是哄自己高兴,拍完以后该怎样还怎样,千万别真的以为自己文成武德,无所不能了,否则活不长久的。
许敬宗和李义府卖力的吹捧赞颂,李素笑眯眯的听着,宾主之间欢乐祥和的气氛一时极为融洽。唯独裴行俭脸色有些发红,不停地环顾四面,一副很想装作与亭内众人不太熟的样子。
看着裴行俭局促的模样,李素的笑意更深了。
就喜欢这种太要脸的人,往后若投靠了自己,逢年过节向他勒索一下过节费,想必拉不下脸来拒绝吧?至于许敬宗和李义府就不太可能了,以他们脸皮的厚度,说不定隔三岔五便会空着手上门蹭吃蹭喝,这类人是李家最不欢迎的,今晚回家后一定记得交代薛管家,往后有类似物体接近自家大门,先看看他们有没有带礼物,凡是空着手的一律挡驾,李公爷很忙的,岂是空手之人随便能见?
聊天越来越愉快,话题也越来越多,许敬宗和李义府今晚豁出了脸皮和良心,憋着劲的将李素往死里夸,夸得差不多到了火候,李素露出明显的心花怒放的笑容,许敬宗和李义府这才意犹未尽地转移了话题。
“侯家这次能起来,委实出乎意料,没想到啊,侯君集居然有如此福气,娶了这么一位刚烈又聪慧的夫人,陛下召侯君集回长安,估摸在长安城蘸个蒜的功夫又要领军西征了,西域那些蛮夷小国岂是王师一合之敌,这份大功算是被侯君集稳稳拿捏在手心里了,实令人羡煞啊。”许敬宗摇头叹息。
亭内众人皆认同地点头,李素却微微皱眉。
侯方氏的死给他的触动很大,此刻他实在不愿提及这个话题,于是另起了话头。
“西征之功固然不小,可惜收之桑榆,却失之东隅,相比陛下即将发起的东征高句丽,征西域诸国的功劳还是小了些……”
许敬宗笑道:“陛下欲东征高句丽是满朝皆知之事,朝中诸将皆随御驾出征,认真算起来,此役能将高句丽灭国固然可喜,但天大的功劳分摊到每位将军的头上,反倒薄了,不如一人独享西征之功,陛下对侯君集还是圣恩隆厚的。”
裴行俭这时也没那么拘谨了,于是插言道:“更何况,东征之役比荡平西域难多了,高句丽依托地利之便,国中军士皆是不畏生死之悍卒,我王师固强,高句丽也不弱,陛下究竟能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恐怕……”
说到这里,裴行俭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亭内众人皆一脸古怪地瞧着他。
李素笑意愈深,看来有的人天生是好人,掐着他的脖子逼他与坏人同流合污都改不了本性,这话说出来未免太过耿直,换了许敬宗和李义府二人,怕是死也不敢说出口的,偏偏裴行俭说了。
看着裴行俭脸上隐隐的忧虑之色,再看许敬宗和李义府二人古怪的神情,至此,亭内众生相一目了然,裴行俭是耿直boy,而许敬宗和李义府,很显然是心机菊。
东征高句丽究竟能不能成功,其实朝中多有争议,真正眼光毒辣的人不会看不清形势,哪怕眼前的许敬宗和李义府,若说他们果真是盲目相信唐军的战力,对灭高句丽有着充足的信心,这话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说服不了,无论内心是不是真有信心,对外自然是毫无节操的吹捧支持,明智地选择与李世民站在同一个阵营的立场,这样才不会给自己惹祸。
而裴行俭不一样,傻白甜嘛,都是实心眼儿,或者说,都有点缺心眼。(未完待续。。)
第七百九十七章 公主夜宴(下二)
东征高句丽是个大话题,由这个话题说开了,各种主要的次要的问题全冒了出来,大到行军路线攻城方法,小到一兵一卒吃喝拉撒,话题说不尽。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世民的东征之意虽未见于朝堂正式的公函文书,但帝王东征的意图已然天下皆知,这是一次中原雪耻的大战,恶战,隋朝三次东征皆铩羽而归,伤亡惨重,大唐欲报此仇,为的不仅仅是证明新朝的文治武功,也为了给那些曾经征隋之战中伤亡的将士后裔们报仇,当年的惨痛记忆并不遥远,也只是经过了一代人,至今仍有许多伤病残疾的东征将士活着,拖着年迈老朽的残体,述说着当年怎样的惨痛悲苦。
三次大败的记忆,其实并不远,天下人的眼睛仍盯着李世民,有的希望从此永息兵戈,有的希望尽起大军,报当年之仇。
随着统治地位的越来越巩固,李世民的东征之心便越来越强烈。
弑兄杀弟,逼父禅位而登基的污点仍在世人口中流传,李世民迫切需要一场大胜来掩盖自己曾经的不光彩,当初平灭东*突厥算一次,这次东征高句丽也算一次。
有生之年,大唐将士战无不胜,但真正在李世民心中排得上号的重大战役仅此两次,就连当年横扫草原,灭薛延陀之战也不足一提,由此可见,东征高句丽在朝堂君臣心中占有多大的分量了。
话题一说起来,凉亭内众人便收不住势了,连李素都有了几分兴致。
亭内正中有一张石桌,李素命人将桌上的茶壶点心撤下,然后用石子在桌上画了一幅颇为简陋的辽东地图,勾画出两国边境各城池的大概位置,四人便起身各据一角,凑在一起围着地图各抒己见。
“兵出长安,洛阳,一路北行,若粮草能供应得上,且气候不算恶劣的话,约莫三个多月能到边境……”许敬宗俯首凝视地图,沉声道:“至于出征的季节……怕是不好估摸,此战必是恶战,两军伤亡多少不敢预估,但时日必然会拖得很长,一年两年怕是不可见其功,三年四年也属平常……”
话没说完,硬生生断掉,许敬宗的言外之意却是不言而喻。
许敬宗不算好人,但是至少也是当年秦王府出来的旧臣,说是一介文人,也是亲身经过沙场战阵的,本身的能力不俗,他的能力不仅仅是逢迎拍马,这一番分析倒也中肯客观。
话没说透,但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李义府笑眯眯地满脸认同状,朝许敬宗拱了拱手,以表高山流水,然而一旁的耿直boy裴行俭却唯恐大家不明白,自觉地将许敬宗的话头补上了。
“恶战不可怕,怕的是国力是否能支撑,还有高句丽易守难攻的地利之便,亦是我王师之大敌,此战胜负,委实不好说……”裴行俭凝视着地图,丝毫没注意到许敬宗和李义府古怪的脸色。
李素不经意似的瞥了二人一眼,见二人飞快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位奸臣大抵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共识,“这家伙太耿直了,以后咱们不跟他玩。”“嗯嗯嗯。”
李素转过头望向李义府,这家伙比较油滑,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不论谁说话都是一副满脸认同的样子,哪怕一句自己的见解都不说,端只看他脸上的笑容都会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受到被认同的爽感,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了世间唯一的知音,恨不得当场跟他烧黄纸拜把子才好。
做人做官做到这般境界,李义府这个人委实不简单。
李素不肯放过他,朝他眨了眨眼,笑道:“素还未闻李少监高论呢。”
李义府笑道:“诸公皆是国之栋梁,李某才疏学浅,怎敢在诸公面前班门弄斧,心里那点浅薄之论说出来,徒惹诸位笑话,还是不献丑了,哈哈,不献丑了。”
许敬宗笑道:“李兄谦虚了,世人皆知李兄有大才,去年李兄一篇《承华箴》作得花团锦簇,发人深省,连陛下都忍不住击节赞叹,今日我等闲下小聚,并无外人,李兄何妨畅言?”
李素饶有兴致地看着李义府,眼神满是期待。
从许敬宗等三人主动找到他到现在,李素基本没怎么说过话,一直都在静静的聆听,观察。
多听多看少***这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基本素质。李义府裴行俭欲求上进,主动结交,李素当然也要静静的观察他们,看他们值不值得投靠自己,不然弄个废物在旁边所为何来?造粪肥田吗?
见李素眼神期待,李义府咳了两声,身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他知道,自己的发言很重要,因为这一次等于是上级领导面试的性质,自己一言可定前程,说到领导的心坎上,从此便被高看一眼,前程自然不愁,若说得令领导不太满意,这些日子打的攀附算盘算是白打了,回家洗洗睡吧。
沉吟片刻,李义府缓缓道:“既然李公爷和诸公不弃,李某便厚颜说几句,李某是文人,未曾有过行军布阵的经,比不得三位文武全才,论战阵之法,我便不献丑了,如今李某承陛下隆恩,忝任农学少监,既然谋农学之政,关心的当然是大军后勤补给……刚上任农学少监时,我算过一笔账,这些年陛下南征北战,尤其是三年前平灭薛延陀,此战耗时一年余,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大唐完胜,北方数千里方圆纳入我大唐版图,但是算算损失,却实不容乐观……”
李义府叹了口气,道:“此战且先不说征战的将士,单只论征调的民役,便足足有数十万之多,这数十万人全是从关中和河北河东诸道临时抽调的,诸公想想,大唐总共才多少万户?人丁已然稀少了,又抽调了这么多壮年男丁,各家各户的田地谁人耕种?只能靠家里的婆姨和乳毛未脱的奶娃子,然后呢,此战时一年余,一年多的光阴,征战的将士,抽调的民夫,数十万张嘴,人吃马嚼的,粮草全由国库调拨,国库支应不及,便抽调各州官府的官仓,民仓,总之,平灭薛延陀的那一年多里,整个大唐无论军事国事,最大的原则便是保证前方的粮草充足,李某说一句诛心的话,这一战,不仅掏光了大唐国库,连民间都被掏光了,这才换得薛延陀灭国……”
李素深深地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李义府当然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无论任何场合里,他绝不会说出太过分的话,或许直到此刻,他知道要拿出点干货了,这才逼得他不得不说出一些掏心窝的话,实在是很难得了。
李义府与李素对视一眼,然后露出恭谨的微笑,随即接着道:“……算算时日,距离平灭薛延陀才多久?三年!三年的时间,换作寻常百姓人家伤了元气也不一定恢复得过来,更何况是偌大一个国家,在得知陛下有东征之心后,李某多事,私下邀了户部褚主事饮宴,多灌了他几杯酒后,褚主事告诉我,国库的粮草囤积不足一万石,因为当年攻打薛延陀时,尚书省为抽调全国粮草,动用官府向民间地主和庄户借粮,灭薛延陀后,各地以减赋税薄徭役等各种方式偿还当初的粮债,三年下来,国库所余粮草实在不多……”
“……不足一万石的粮草,东征需要多少将士?按最保守的说,十万将士总归需要吧?这场仗打多久?按最乐观的估计,半年总归需要吧?还不提抽调运粮的民夫,只说这十万将士征战半年,战事进行得顺利,王师节节推进,需要多少粮食?各位可能没算过,李某多事,闲暇时算了一下,需要至少九万石!”
脸上露出苦笑,李义府叹了口气:“一万石的库存,九万石的需要,中间的差距,诸公当知多么巨大,若后勤粮草不足,哪里来的军心士气?此战之胜负,谁能预料?”
李素的脸色也渐渐凝重了,刚才一直以考究的心思讨论东征高句丽之事,没想到李义府将实实在在的数据摆出来后,情势竟然如此严峻,甚至是可怕。
“李公看得高远,令人佩服,我想请教一下,大军出征之前,尚书省和户部必须要将粮草调拨之事估算充足,若然不足,绝不会轻易动兵,这些数据难道房相和长孙大人不知道?”
李义府苦笑道:“两位相爷皆是谋国重臣,自然知道的,他们的想法李某大致能猜到一些,说穿了还是老办法,粮草不够时继续向民间征调,或是借粮,甚至用瓷器丝绸等货物向南方蛮夷小国换取粮食等等,这些法子当然不能说不行,只不过,当初灭薛延陀时能用的法子,这次东征高句丽却不一定能用。”
亭内另外三人一凛,纷纷将目光投注在李义府身上。
“为何?”
李义府叹道:“因为民间元气未复,当初征薛延陀时官府能向民间征调或借到粮食,那是民间地主和庄户们多年屯备的,粮食全被官府借调过去,说是‘十室九空’也不过分,世间任何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短短三年时间,能指望民间又能屯下多少粮食?当然远不如三年前了,王师东征本是振奋人心之事,无论权贵还是草民,闻之必然欢欣鼓舞,因为这是雪耻之战,可是……民心所向是没错,官府再向百姓借粮却不一定能借到,不是不支持官府,而是实在没有余力,官府逼得急了,反而会激起民怨,好好的一件事,最后全变了味道,李某实在担心这次朝廷和陛下会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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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八章 公主夜宴(下三)
从李义府的一席话里,李素能听出来,李义府对李世民东征是持悲观态度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一番话说出来后,亭内陷入久久的沉默,众人皆拧眉沉吟不语,轻快的心情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亭内满满的负能量。
良久,许敬宗忽然道:“李兄远见卓识,许某钦佩,只不过许某不明白,为何房相和长孙相没能看出东征背后的凶险?”
李义府叹道:“两位相爷何等人物,他们总领尚书省,各地州县岁入几何,官仓所余几何,每年收上来的赋税相比往年是增是减,这些数字全摆在面前,他们怎么可能不知?只不过,知道归知道,但东征高句丽之战……不可改易。”
裴行俭这时忍不住插言道:“两位相爷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们难道不知庙算筹谋不足会造成大唐王师多么巨大的伤亡甚至是战败吗?”
许敬宗和李义府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
实在很不想跟这种人来往啊,好好的一个问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如此具有攻击性?这话若传进两位宰相耳里,一说便是某年某月某日,谁谁谁在背后说你坏话,这话是谁说的,当时旁边还有谁……说坏话的人固然落不了好,这个“旁边还有”的谁,你愿不愿赌一下宰相的肚里到底能不能撑船?
许敬宗和李义府的脸色有点难看了,自古忠奸不两立,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大家的气场天生就合不来,三观更是南辕北辙,现在大家同时坐在同一座凉亭里,将来甚至有可能成为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想到这里,双方抄刀互砍的心都有了。
奔前程不容易啊,为了让眼前这位年轻的李公爷高看自己一眼,能忍就忍了吧。
想到这里,原本懒得搭理裴行俭,李义府还是耐住了性子,脸上甚至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裴贤弟到底年轻,有些地方没看明白,两位宰相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宰相岂能不知这个道理?然而,东征高句丽却并非两位宰相能决定的,而是陛下,陛下有意东征,再苦再难,宰相们也只能咬着牙支持,能坐到位极人臣的位置,他们都很清楚,帝王的意志是不可违逆的,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裴贤弟明白意思了么?”
裴行俭脸色却愈发难看:“粮草短缺,如何征战?最后伤亡的还是我大唐关中子弟的性命,陛下岂能不顾臣民生死而强自兴兵?”
李义府摇头,脸上的笑容已然带了几分讥诮的意味,说不清是讥笑裴行俭的天真,还是东征这件事。
“其一,大唐王师这些年战无不胜,陛下和两位宰相对王师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任何困难在无敌的战力面前,都已变得微不足道,陛下和宰相们有信心,我王师能将一切敌人用最快的速度碾压成齑粉。其二,陛下需要这场胜利,从社稷安稳的立场上来说,东征之战的意义甚至更大于当年平灭东.突厥之战,因为高句丽是隋朝三次征战都铩羽而归的不祥之国,若能在陛下治内平灭,李唐江山少说能有五十年的太平,其三……”
李义府嘴角讥诮的笑容越来越明显,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其三,你以为两位宰相一心体国,果真毫无私心了么?他们……也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千古不朽的名字。”
看着裴行俭震惊无措的表情,李义府笑道:“裴贤弟,李某把这其中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你听,你可算明白了?”
裴行俭神情复杂,脸色时青时红,不知在想什么,许敬宗端着茶盏,面带微笑,显然李义府的这番推断他很认同,毫无意外,而李素……谁都不曾发觉,李素的脸色白了一下,随即很快恢复了正常。
为了史书上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将万千将士的性命押上了赌桌,帝王将相果真有着神灵般的权力,能将生灵万物视作草芥刍狗么?谁赋予他们的权力?
亭内的气氛愈发压抑低迷,良久,裴行俭咬着牙道:“十数万人的性命,岂能……”
话没说完,裴行俭一顿,却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一直沉默的许敬宗目光闪动,捋着胡须缓缓道:“依李兄之见,东征高句丽何时为宜?”
李义府叹道:“少说……也要再等两三年吧,那时国库和民间约莫能喘过这口气了,或者,可以寄希望于下官所辖的农学这一两年争不争气,若真能将真腊稻种改良并推行天下,日后每亩稻田增产三成之多,我大唐王师纵然横扫天下亦无后顾之忧矣!”
李素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咱们不过是说说闲话罢了,朝中军国大事,自有陛下和宰相们裁断,我等何必徒增忧虑?东征之事尚未颁下正式的旨意,说明一切仍有变数,我相信陛下定会认清形势,暂时息了兵戈的。”
李义府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立马接道:“李公爷言之有理,左右说些闲话,陛下有他的布局打算,或许粮草之事另有稳妥的安排,只是我等不知罢了,咱们实在不该私下妄自揣度圣意,哈哈,老夫说得太多,惹诸公不快,本该自罚三杯,不过亭中无酒,稍停酒宴上李某认罚,算是给诸公赔罪了。”
亭内众人笑了笑,然后很默契地不再提东征的话题。
其实能说的很多,但大家已不能再说了,于是硬生生将话题止住。
李素扭头看着李义府,神情有些疑惑:“刚才一直说着闲话,还未请教,李少监今日特意来寻我,是为了……?”
“偶遇,纯粹是偶遇,哈哈……”李义府急忙道。
李素打了个呵欠,有些意兴阑珊了,刚才见面时你说是“偶遇”,我也就捏着鼻子信了,现在大家聊了半天,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你还说“偶遇”,那就恕不奉陪,偶遇我的人多了去,犯得着跟你扯半天淡吗?
见李素抬头看天色,似有离开之意,李义府急了,赶紧起身道:“李公爷恕罪,其实下官确是特意寻李公爷的,有事相请。”
李素笑道:“李少监直说无妨。”
“陛下任下官为农学少监,下官受任时诚惶诚恐,不知自处,您知道下官是文人出身,这辈子都没打理过农事,下官个人荣辱不要紧,怕的是误了陛下的国事,辜负了陛下信任,又听说当初陛下有意任李公爷为农学监正,只是后来李公爷推辞了,陛下前日遣宫人传谕,说农学之事但有犹疑不决者,可向李公爷请益,今日下官特意寻李公爷,为的便是请李公爷帮个忙,若您时有闲暇,还请允许下官登门拜访,请教农学之事……”
话说得很漂亮,李义府的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而且非常的冠冕堂皇。
打着公事的幌子登门请教,一来二去的大家熟了,聊的话题当然便不止于农学之事,以李义府精于钻营和善于结交的性子,以后自然会慢慢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将攀附的念头含蓄地表达出来,若能帮这位年轻的李县公再办几件漂亮的事,自己在李县公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要,明为至交好友,实则已是县公府上的门客幕僚,日后有了更敞亮的机会,还怕李县公不照顾自己?
李素笑得很灿烂,虽然今日还是初识李义府,但他做人做官之道,却实在令李素叹为观止,如此人才,长得还磕碜,十足的绿叶配红花,与李义府并排站一起毫无违和,令人身心愉悦,怎能不收入彀中为己所用?自己的身边实在太缺人才了,哪怕是个毫无节操的奸臣,该收也得收。
李义府说完后,李素没表态,却将目光投到一旁的裴行俭脸上,笑道:“今日得见裴兄,莫非咱们也是‘偶遇’?”
裴行俭脸涨得通红,神情忸怩,那欲言又止而且羞耻自惭的模样,令李素心中咯噔一下,禁不住打起了鼓……
这家伙该不会为了投靠我,情愿被我潜.规则吧?虽说你豁得出去,但至少也该撒泡尿照照自己啊,先不说取向差异问题,你这磕碜模样与我这盛世美颜同床共枕……
你想得美!
“裴兄,裴兄?”李素脸色难看地催促,心中暗暗发誓,这家伙如果真敢提潜.规则的事,他一定抡起旁边的茶壶开了裴行俭的瓤。
良久,裴行俭脸色愈发通红,忸忸怩怩看了李素一眼,随即闭上眼一脸悲壮地道:“……听说李公爷府上的银杏树煞是好看,裴某甚爱之,还请李公爷应允裴某登门,那个……赏鉴银杏!”
这句话说出口,亭内三人都惊呆了,纷纷瞪圆了眼睛盯着裴行俭。
这个理由真是……清新脱俗啊!简直是马屁界的一股清流。
半晌之后,李素幽幽一叹:“裴兄啊,您来见我之前可否多少做点准备事宜?这么扯淡的理由都能说出口,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在侮辱我……”
扭头望向许敬宗和李义府,李素叹息着问道:“两位觉得呢?”
两位奸臣非常有默契地点头然后落井下石:“没错,太侮辱人了,你哪怕编个登门借钱的理由也说得过去啊……”
李素神情不善地怒视二人,瞬间觉得俩奸臣特别的面目可憎,杀一千刀都不解恨。
转头看着神情羞愤不已的裴行俭,李素正色道:“不要信他们的话,看银杏树这个理由很好,你若编个登门借钱的理由肯定见不到我,相信我。”(未完待续。。)
第七百九十九章 公主夜宴(下四)
裴行俭是一位正人君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君子大多是老实人,老实人就算有追逐名利的心,也羞于流露表面,强烈的道德观念不断地告诉他,逢迎拍马是不对的,是没有节操的。于是当情势逼得他不得不拍马熘须时,拍出来的马屁拙劣程度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尴尬癌都犯了。
亭内李素等人现在就正处于尴尬癌晚期,听着裴行俭磕磕巴巴语无伦次的蹩脚借口,李素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而李义府和许敬宗则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在互相指责,为什么要把这个怂货带过来丢人现眼?刚才装作不认识该多好……
每个人往上爬的目的不一样,有的纯粹为了权欲,有的是为了实现毕生的抱负。
这就是李义府和裴行俭的区别。
他们的共同点是如今都混得不咋地,一个是农学少监,说起农学,所有人首先想到的是真腊王子和李素,李义府这个少监干的工作充其量是拾人牙慧,讲究的是无过便是有功,李世民没把监正的位置给他,足可见他对李义府的能力还是心怀疑虑的,除非运气好,立下泼天大功,否则干到致仕退休大抵也就是个侍郎级的待遇,一份“退休光荣”文书将他送回老家安享晚年。
至于裴行俭,更是混得凄戚,二十多岁了也只混了个左武卫仓曹参军,这个“仓曹参军”是干什么的呢?说白了,就是个管仓库的。每天端着小板凳坐在仓库门口,军中领取粮草兵器什么的,领完出门跟他打声招唿,他便记在小本本上,最后恭送别人离开。
若非苏定方是裴行俭的师傅,老实说,这样的小吏连面见李素的资格都没有。
原本李素对裴行俭还是颇为欣赏的,当然,若在心里做个排名的话,裴行俭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是不如李义府高,因为李义府比较坏,坏人行事往往没有太多羁绊,不太受道德和律法的约束,只要能达到目的,行事可以不择手段,而好人要做成一件事,受约束的地方太多了,而且成功率不太高,左边道德挡路,右边律法无情,好人别无选择,只好闭着眼一头栽进正前方的大坑里……
裴行俭在李素心中的排名虽不高,但李素近来有心培植羽翼,像裴行俭这种名扬千古且文武双全的名人,又是主动求包.养求抱抱,李素当然不能拒绝。
趁着裴行俭还没说出让人更尴尬的话,李素赶紧截住了他。
“好了,裴兄,停!心意收到,不必再换别的借口了,我家银杏树确实长得好看,就这个理由,欢迎裴兄经常来寒舍做客……”李素朝他咧嘴强笑两声,又道:“听说裴兄如今还是左武卫的仓曹参军?”
裴行俭脸一红,讷讷点头。
李素笑道:“裴兄有大才,又是苏定方的弟子,为何苏老将军不为裴兄谋取更高的职位?所谓‘内举不避亲’,以裴兄之才,纵领一万披甲之士,想必也不会弱了苏将军的名头呀。”
裴行俭红着脸叹道:“师父他……总说我道行不够,文不成圣贤之精要,武不就卫霍之将才,正是文不成武不就,贸然而蹴高位,将来会摔得很惨,将来若领兵沙场,将士们跟着我这等半桶水晃荡的将军,等于将他们带进了鬼门关,教出这么个祸国的将军,亦增了他老人家的罪业。”
李素闻言不由肃然起敬,脑中闪过一个年头……这家伙难道是苏定方从垃圾堆里刨出来后带回家养大的?
无论文或武,经验这东西都是慢慢学来的,实践方能见真知,讲经论道或是领军击敌,都是慢慢改正错误的东西,学到正确的东西。
苏定方不提拔裴行俭,或许是真心为了他好,也或许为了避嫌,但李素与苏定方的想法不同,而且他并没有那么多顾忌。
沉吟半晌,李素缓缓道:“才为国用,方可称之为‘才’,裴兄有大才,屈居小小仓曹未免可惜,这样吧,如今程伯伯是右武卫大将军,明日我登门拜访程伯伯,托他写一封调令,将裴兄调去右武卫,当然,裴兄是甫入新营,骤居高位怕是不能服众,先委屈裴兄在程伯伯麾下任录事参军,随侍程伯伯身侧,无论有没有战事,裴兄都可为程伯伯出谋划策,诸如练兵,扎营,布阵等等,以裴兄之才,想必很快会被程伯伯关注,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裴行俭大喜,急忙躬身行礼,这次拍马居然通顺了许多,一点结巴都不打。
“多谢李公爷举荐,裴某今生但有寸进,皆李公爷赏识之恩,裴某愿为李公爷效犬马之劳!”
李素笑着搀住裴行俭的胳膊,道:“我只不过是一级台阶,有真本事的人自然看得见它,然后拾阶而上,裴兄将来的富贵全是你自己靠本事挣来的,谁都不必谢,包括我在内。”
这番话令裴行俭热泪盈眶,不顾李素死命搀着胳膊,仍执拗地躬下身给李素行了一礼。
李素许给裴行俭的官职并不高,“录事参军”这个军职有点微妙,说它有权力吧,偏偏没有具体的职司,属于那种大营里到处闲晃,到处指指点点令人讨厌的家伙,说它有权吧,这个职位可以随时见到军营里的大将军,并且随时提出自己对军营内任何事物的看法和意见,行军打仗时,若大将军心有疑难不可决断时,往往第一个召见的便是录事参军,听过所有录事参军的建议后,才会擂鼓聚将,做出最后的决断。
裴行俭以前是仓曹参军,以后是录事参军,虽然都是“参军”,但其中的含金量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管仓库的,一个是随时坐在大将军下首一起煮酒论英雄的,这两个能比吗?
旁边的许敬宗和李义府嫉妒得眼都红了,他们都是官场老油子,自然知道裴行俭今晚以后便转运了,只要发挥正常,日后独领一军攻城拔寨的日子不远了,羡慕嫉妒之后,二人眼巴巴地看着李素。
这么一个与官场格格不入的老实人都得了天大的好处,我们这些早已熟悉官场各种规则的老油子……老成谋国之人,好处一定更大吧?
谁知李素仿佛没看到李义府和许敬宗无比期待和灼热的目光似的,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色。
“今晚的风……有些喧嚣啊。”李素感叹。
许李二人眼角直抽抽,要不是看你爵位官职高,早抄起凳子砸得你脑袋有些喧嚣了……
攀附的目的是为了吃一口蛋糕,抢蛋糕是个技术活儿,讲究眼疾手快,心黑皮厚,四大要素缺一不可,慢一步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当然,裴行俭吃到的这块蛋糕有点莫名其妙,违反了常理……
抬头看天色是准备结束聊天的预兆,果然,李素感叹了一句后,便起身朝众人笑道:“良宵苦短,美酒与歌舞不可辜负,想来公主殿下的夜宴该开始了,咱们这便过去吧?”
李义府老脸一垮,神情失望,却仍努力挤出笑容,唯唯称是。
李素与裴行俭并肩走在前面,许敬宗和李义府则走在后面,四人离开凉亭,缓缓朝道观中庭走去。
走出几步,后面的许敬宗和李义府有默契地放慢了脚步,距离李素和裴行俭数丈之后,李义府幽幽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许兄,那个老实巴交的裴行俭居然都能得李公爷青眼相看,为何李公爷偏偏对你我二人却没有表示?”
许敬宗的脸色也不太好,虽然他是许明珠的族叔,说起来算是与李素沾亲带故,但李素却甚少与他来往,对李素的性子,许敬宗其实也捉摸不太明白。
“老夫这位贤侄婿做人向来利落,若有提携之意,断不会故作玄虚,想来或许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他对咱们心存迟疑?”许敬宗捋须,神情犹疑地道。
李义府见他也说不出究竟,神情不由愈发失望,二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低迷。
许敬宗沉默半晌,忽然轻笑道:“或许,李公爷觉得裴行俭是好人,咱俩是坏人吧……”
李义府一愣,然后怒了。
“咱们哪里像坏人了?哪里像了?凭什么说咱们是坏人?啊?……好,就算咱们是坏人,坏人难道就该死么?”
话刚说完,李义府又一愣,接着颓然垂头叹气。
这会儿他也幡然反应过来了,坏人……确实该死,奇怪啊,刚才自己这般理直气壮的勇气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不是坏人!”李义府悻悻地辩白。
许敬宗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道:“李兄勿多虑,我这位贤侄婿的心思没人能猜得透,无论如何,咱们要多一些耐心,好好在他面前图个表现,就算贤侄婿他没有考究咱们的意思,为他解忧绝难终归不会错的,缘分天注定,晚一点点也不打紧。”
李义府闻言情绪忽然平复下来,眯眼看着前面李素的背影,目光露出深思之色。(未完待续。。)
第八百章 公主夜宴(真.下)
公主夜宴,尊贵奢靡,道观内宫灯点点,与夜空繁星相映成辉。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中庭梅树下,一张张矮脚桌几后面已坐满了人,随着诸皇子公主的到来,噤若寒蝉的朝臣们终于放开了矜持,互相打起招唿,气氛渐渐热闹喧嚣起来。
东阳这次设下的夜宴颇有几分风雅之意,如今大唐权贵家里的酒宴通常都在府中前堂,千篇一律的酒菜加歌舞,文人吟诗武人舞箭,喝得兴起再玩一下投壶的游戏,说热闹,确实热闹,但家家户户都是这么个流程,未免失之趣味。
今晚东阳却别出心裁,将宴席设在中庭院外的梅林里,桌案横七竖八乱摆,远处的空旷地上搭起一座数丈方圆的台子,宾客举杯换盏之时,远远听到台上传来隐约的琵琶丝竹之声,颇带几分魏晋不羁之雅风,如此布置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李素和裴行俭并肩走进梅林时,顿时引来众皇子公主和权贵们的关注。
今日宴会的主人虽说是东阳公主,但长安城的权贵们都清楚东阳公主和李素的关系,在众人心目中,李素便是这次酒宴的男主人了。
很快,众人一拥而上,将李素簇拥在正中间,人人争着与李素见礼招唿,旁边的裴行俭很快被挤出人群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热闹的场面。
看着李素如此受欢迎,裴行俭和后面紧随而来的李义府眼中皆露出深思之色。
人脉不必嘴上炫耀,该看见时自然便看见了,此时此刻,众星拱月般被簇拥在中心的李素自然而然地显现出他在长安城权贵圈子里的地位,这样的人若能攀附上,被他视作左膀右臂的话,未来何愁不能腾达?
李义府深思半晌,忽然扭头看着许敬宗,笑道:“刚才许兄说……在李公爷面前图个表现,恕李某愚钝,不知这‘表现’二字,可作何解?”
许敬宗想了想,笑道:“我那位贤侄婿生性散淡惫懒,当初在火器局和尚书省应差时,向来都是能偷懒则偷懒,朝中御史不知参了他多少次,陛下也斥责了无数次,可他依然故我,……说是散淡,但自打他入朝这几年,圣眷反而一年比一年隆厚,陛下也越来越倚重他,陛下向来勤勉,深恨惫懒之人,唯独对他另眼相看,李兄可知何故?”
李义府朝许敬宗长揖一礼,恭敬地道:“李某愚钝,还望许兄不吝赐教。”
许敬宗看了一眼不远处被众权贵围住的李素,深深地道:“盖因我这位贤侄婿心中所怀者,天下也,心怀天下之人,从来不会去做那些繁琐的小事,李兄不妨想想,这些年,我那贤侄婿做出来的事情,哪一桩不是惊天动地,造福苍生?从最初造出震天雷开始,到血战西州,到晋阳平乱,一直到布局设计引进推行真腊稻种,一桩桩皆是惠泽天下的大事,而且每一件都办得漂亮完美,这,才是陛下对他越来越倚重的根本原因,一个平日懒散,没有丝毫野心,关键时能委以重任,从不让人失望的臣子,教陛下如何不看重他?”
这番话与李义府提的问题看似毫无关系,但李义府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嘴里咂摸一番后,渐渐品出了话里的意思,于是笑道:“李公爷不愧‘栋梁英才’之美誉,敢问许兄,李公爷现在心中牵挂的,是何等大事?”
许敬宗笑着看了他一眼,跟聪明人聊天实在愉悦且省心。
捋了捋长须,许敬宗目光露出深思,缓缓道:“我虽是他的长辈,可他的思虑我却不甚明了,异人所思,亦当大异于常人,岂是我这等凡夫俗子能揣度的?只不过……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想必李兄也察觉到了,这股暗流归根结底,皆因东宫之位空悬而起,诸皇子争储即将明朗,我这位贤侄婿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储君之争一旦开启,他必无法置身事外,选择辅佐谁,对付谁,他究竟看好谁,这才是他如今最需要面对的大事……”
李义府眼角不由狠狠抽了几下,失声道:“争……储?”
脸色有些发白,李义府的心跳更是加快了不少,对一个小小的农学少监来说,“争储”这个话题实在太高端了,在今日以前,根本不是他这个地位这个级别的人能掺和的,连想都不敢想,那是每日站在朝班里的大人物们才有资格参与的事,风险极高,但是,赌中的话收益也高得超乎想象,李义府没想到今日自己居然也有幸间接参与进来了,这实在是……老夫可以先来颗速效救心丸吗?
唿吸不自觉地加重,李义府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情绪,声音压得愈发轻细:“李某虽位卑言轻,但长安城的传言倒是听说过一些,我听说……上次魏王殿下亲自登门,欲招揽李公爷,却被李公爷拒绝了?”
许敬宗颔首笑道:“不错,这不是传言,是事实。”
李义府神情复杂地道:“若论储君最佳的人选,朝中上下一致觉得魏王殿下胜算最高,李公爷却拒绝了他,难道魏王殿下……”
许敬宗摇摇头:“我说过,我那位贤侄婿所思所想,非常人能揣度,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只能说他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而且我相信他,因为他的选择从未错过,至于李兄你……,呵呵,三思而行吧,毕竟,我可是他正室夫人的族叔,我与他的关系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李兄你,终究差了一层……”
说完许敬宗矜持地笑了笑,神色却颇有几分得瑟,他与李素的这层亲戚关系是他炫耀的资本,也是他职场上的护身符。
李义府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神情一整,正色道:“论起关系,许兄有所不知,前日我闲来无事,在家翻了翻族谱,无意中发现,原来李公爷竟是我李家五服之外的族人……”
“啊?”许敬宗大吃一惊,愕然盯住李义府,脑中瞬间闪过一道念头,不是为李素和李义府的关系吃惊,而是震惊于李义府的脸皮厚度。
这家伙……得有多厚的脸皮才有胆量腆着脸硬生生跟李素扯上亲戚关系,这得无耻到何等境界啊,就因为都姓李便算是族人了?你有本事当着大家的面拍着胸脯说当今陛下是你家亲戚试试看,陛下分分钟送你上天,位列仙班……
李义府浑然不觉许敬宗的古怪表情,仿佛宣布真理般一本正经地道:“不敢欺瞒许兄,李公爷确实是我李家的族人,嗯……失散多年了!”
说着李义府忽然惊觉此处应有泪光,于是抬袖做拂泪状,神情凄然道:“许多年前,我李家本是陇西门阀之一,族中子弟数千,分支众多,后来隋朝暴政,生灵涂炭,我李家亦如水中浮萍,随波逐流,终于渐渐落没,泯于世间,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当年失散各地的族人,找得好辛苦,蒙天之幸,终于找到了李公爷这一支,按族谱上的辈分,李公爷算起来还是我的族叔辈呢,……我,好开心!”
许敬宗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好想狂扇他耳光的心情是肿么回事?脸皮这么厚,怎么扇应该都不会疼吧?不仅无耻,而且还为他的无耻找到了理论依据,有板有眼的,令人无法反驳。
许敬宗自问自己已算是段位极高的无耻之徒了,但跟眼前这位农学少监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萌宝宝……
“呃,李兄且住,这个……,许某听说李兄祖籍河北,后来迁居蜀中,为何又成了出身陇西?”
李义府翻了个白眼:“刚才李某不是说过了吗?失散了啊!何谓‘失散’?当然是四海飘零,各自为家。”
这就死无对证了,除非把李义府的祖宗们挖出来验dna……
许敬宗点了点头,道:“许某明白了,要不……李兄亲自当面跟我那贤侄婿认认亲?”
李义府神情一滞,干笑两声。
吹吹牛皮可以,玩真的可要好好思量一下,莫名其妙给李公爷找了个祖宗回来,以李公爷的脾气,怕是会下令部曲将他绑结实了扔进泾水河里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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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贵们的热情令李素有些难以应付,一波朝臣热情洋溢的见礼招唿过后,另一波皇子们又围了上来。
“啊呀呀!子正贤弟,想煞为兄也!”一道矫健的身影窜了上来,一把拽住李素的胳膊不停的摇晃。
李素吓了一跳,扭头望去,却见吴王李恪一脸喜相逢的欣悦之色,拽着自己的胳膊死不松手。
李素急忙见礼:“臣拜见吴王殿下……”
还未躬下身,便被李恪托住了胳膊,礼也没法行了。
“你我兄弟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反倒显得生分了。”李恪拍了拍他的肩,上下打量了李素一番,慨然叹道:“一别两年,贤弟愈发丰神俊朗了。”
李素疑惑道:“听说殿下被赶出……咳咳,上任安州刺史,回到封地去了,何时回的长安?”
当初火器局被人窥探,案子牵扯到李恪,这桩案子成了悬案,尽管李恪拼命辩白,李世民还是不放心,将他遣出长安,一脚踹去了封地安州,两年前又被召了回来,不过好景不长,被召回长安后的李恪依旧每日沉迷酒色,糜烂度日,听说还闹出街市非礼民女的丑闻,日子过得简直辣眼睛,监察御史们看不下去了,纷纷上疏参劾,李世民估计也受不了了,于是李恪被召回长安不到半年,又被李世民一脚踹回了封地。
没想到两年以后,李恪今日又回到了长安城,实在令李素费解。
李恪神情顿时变得落寞,幽幽一叹,道:“今晚你我兄弟重逢,本是喜事,贤弟何必问这种扫兴的事……”
李素眨眼:“被陛下召回长安……应该是喜事吧?”
李恪叹道:“召回长安固然可喜,可召回的原因……”
“你在封地嗑五石散了,还是强抢民女了?”李素追问道。
李恪一滞,不高兴地道:“愚兄在你心里难道这般不堪么?”
李素急忙道:“殿下恕罪,臣失言了。”
李恪幽幽一叹,道:“你知道我的封地安州,其实是一个土坷垃城,百姓不过数万,有姿色的民女更是凤毛麟角,教我从何抢起?”
李素恍然,原来不抢民女是因为无女可抢。
李恪颓然道:“既然无法纵情声色,只好寄情于山水,于是我在安州终日进山打猎,偶尔策马狂奔,不小心那啥……踩坏了百姓的一些庄稼农田,被城中御史参劾,父皇一怒之下,便将我召回长安城眼里训斥。”
李素再次恍然,简单的说,眼前这家伙简直是个祸害,祸害完长安又祸害地方,长安容不了他,地方也容不了他,李世民很有可能考虑过要不要把这个皇子扔井里以谢天下……
略过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李素问道:“看来殿下要在长安城久居了?”
李恪神色颓然,眼中却闪过一丝喜意,一脸矫情地点点头:“不错,这次在长安少说要待一年半载吧。”
李素目光闪烁。
如今东宫储君之位空悬,眼看储君之争即将要明面化,魏王晋王等诸皇子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李恪在这个时候被召回长安城,不由得李素不怀疑。
是李世民想把长安城这滩水越搅越浑,还是李恪对东宫之位也有想法?当初火器局被窥探一案至今可还是一桩悬案,很难说跟李恪有没有干系,李世民也曾在公开的场合说过“吴王类己”这样的话,李世民说这话究竟真心还是随口一说,谁都不知道,但很显然给了李恪无尽的希望,这个时候回到长安,怕也是不甘东宫之位落于旁人,封地里踩坏农户庄稼,也很难说是不是李恪故意为之。
想清楚了这些,李素心头愈发沉重。
水越来越浑,李治争位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而有些人,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场争储之乱,皇子们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李世民生的皇子不少,而且几乎没几个好东西,包括眼前的李恪,然而,李恪终究与李素相识一场,李素实在不忍心见他被牵扯进如此危险的乱局中。
可是,如何劝服一个有野心的人放弃他的野心?大家很熟吗?
拍了拍李恪的肩,李素笑道:“殿下回到长安,你我可常相聚,善哉……不知殿下这一年半载打算如何消遣?”
这个话题显然比较合李恪的胃口,李恪眉开眼笑道:“长安有美色,有美酒,有诗,有画,有知己,日子如此丰富,何愁不能打发消遣?”
李恪哈哈一笑,挺起胸大声道:“所以,我决定每日出城游猎!”
李素一呆,铺垫了那么多,又是美色又是美酒,说好的有诗有画有知己呢?跟你打猎有毛关系?两者的逻辑在哪里?(未完待续。。)
第八百零一章 捅破窗纸
局外人看得纤毫毕现的事情,局内人却看不穿看不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外人都知道东宫储君的位置无论怎么争,也不可能轮到李恪,首先李恪并非嫡出,其次,李恪身上有隋杨的血脉,仅凭这两点,李世民和诸多朝臣们就绝不会考虑他,这是显而易见的。
“立嫡不立庶”是铁打的规矩,不可改易,除非李世民的嫡子全死光光了,至于出身血脉就更敏感了,君臣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好不容易推翻了隋杨,若再立一位带着隋杨血脉的皇子为储君,那么数十年前这么多推翻隋朝的开国君臣们为了什么?这跟隋朝复辟有什么区别?
外人都看得清楚的事,偏偏李恪看不清楚。
只因李世民曾经说过一句“吴王类己”的话,这句话带给了他无尽的希望。
为了这句话,他愿意去搏一搏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李世民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他不仅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反而因为自己随心随性的言行而造成了皇子兄弟间的敌对,当他笑呵呵的说出一句“吴王类己”时,有没有想过这句话说出去后,有多少双仇恨的眼睛的盯着李恪?而李恪顶着这句话,除了硬着头皮去争一争那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又当如何自处?
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李恪,李素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悲哀的情绪,因为这些皇子们。
剥开那层光鲜尊贵的身份,他们只是一颗颗棋子,牢牢地钉在棋盘上的某个位置无法动弹,只有下棋的人才能决定这颗棋子该落在哪里,于是他们便落在哪里,有时候甚至会洋洋自得,或许只是因为自己这颗棋子被下棋的人放到了一个看似很重要的位置,却从来不敢想象自己能成为下棋的那个人。
也有不甘心的,不服气的,试图反抗,试图变换一下角色,想成为下棋的人,不甘心命运被别人拿捏在手里,父亲也不行。很久以前,李承干这么干过,后来他失败了,于是,别的棋子愈发噤若寒蝉,认命于自己仅只是一颗棋子,再也没有任何人生出反抗的勇气。
拍了拍李恪的肩,李素笑道:“殿下好兴致,我便不参与了,身子太薄,游猎这么费体力的事,我是决计不会干的,日后若有风花雪月佳肴美色之类的好事记得叫上我,我对这个很有兴趣。”
李恪哈哈大笑:“早听说泾阳县公懒散成性,能躺着绝不坐着,游猎太辛苦,我肯定不会叫你的,幸好你钟意的风花雪月,我也一样钟意,改日府中设宴,定邀你共谋一醉。”
说着李恪朝他挑了挑眉,神秘兮兮地道:“前日我刚回长安,昨日便在东市买了十个胡姬,全都是黄头发绿眼睛,妖里妖气的,却别有一番异域风味,据说床笫之欢也比关中女子更放得开,可惜歌舞有些差劲,咿咿呀呀的不知唱些什么。贤弟只管来,这十个胡姬咱们兄弟对半分,奋起神勇攻城拔寨,管教她们知道我大唐男儿的雄风……”
李素眼皮抽搐几下。
跟你说“风花雪月”是客气话,你还真风花雪月上了?不怕被榨成人渣吗?而且还是胡姬,搁在后世,那是世界级人渣。
“呃,殿下盛情心领了,我不太好这一口,十位胡姬还是殿下一人享用吧,这个……床笫征伐之道,宜精不宜多,殿下保重身子。”
李恪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几年过去,贤弟还是一点没变样,果真便只守着尊夫人和我那位皇妹平淡度此一生不成?未免太过无趣了。”
李素笑道:“钟鼎山林,各有天性,殿下吃起来像蜜糖的东西,说不定别人觉得你在吃屎,而且吃了好多……”
李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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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忙着应付诸皇子和权贵之时,晋王李治也在道观内四处闲逛。
今晚东阳设宴,其实最大的主角便是李治,但是这个事实除了李素和东阳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包括李治本人在内。
李治年纪不大,对酒色的爱好也不大,少年心性,喜欢的猎奇和新鲜,酒色反而并不入他的眼,所以李治在酒宴上坐了一阵后便觉得有些枯燥无味,与那些权贵和皇兄皇弟们虚伪的寒暄客套更令他反感,于是找个了借口离席,先在高台处兴致勃勃看了一阵歌舞和丝竹奏乐,然后便绕过中庭,在道观后院四处逛了起来。
李治与东阳并不太熟,李世民生的儿女太多,东阳只不过是宫女庶出的女儿,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主动攀附身为嫡子的李治,而李治年纪幼小,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也没想过主动认识一下这位颇富传奇色彩的皇姐,这些年二人除了正式的场合外,私下里基本没有交集,一直到李素与东阳的关系渐渐明朗化以后,李治才开始正视这位皇姐。
李治对李素向来是很欣赏的,甚至带了几分崇拜,他一直觉得李素有种谪仙般的气质,而且一身本事也是超凡脱俗,这样一个有本事且性情恬淡的人,能看上自己这位皇姐,并且不惜冒着砍头的风险也要死死捍卫二人的感情,李治终于对这位皇姐产生了一些好奇,他的逻辑很简单,能被李素这种人看上的女子,一定有她的非凡之处。
所以李治接到东阳的邀请后,毫不犹豫地答应赴宴,而且非常郑重其事地备好了重礼,以皇弟的身份提前两个时辰到了道观,先与皇姐见过礼之后,才规规矩矩地待在道观内,盘坐在正殿的道君爷爷金身前打坐,一直到夜幕降临,酒宴开始才起身。
酒宴虽然无聊,但道观内的风景却着实不错,李治独自一人闲逛了小半个时辰,将道观内的风景看了个通透后,这才想起寻找李素。
不知为何,总觉得跟李素相处才有趣,满堂盛宴,不如与知己共饮浊酒一盏。
正打算回到酒宴上找人,结果刚转身便见不远处的竹林边缓缓走来一群人,几名宦官打扮的人在前面举着黄皮灯笼,后面跟着一个硕大的……球状物体?
李治飞快眨了眨眼,直到那群人走近了才发现,这个球状物体是他的皇兄,魏王李泰。
竹林小径,路宽不过尺余,那个硕大的球状物滚过去已然很勉强了,于是李治急忙避过一边,待人群走近,李治朝李泰躬身一礼。
“雉奴见过皇兄。”
球状物停止滚动,站在李治面前打量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冷。
“原来是雉奴,这么晚了,你独自一人在这里作甚?”
李治笑道:“雉奴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再说皇姐的道观风景委实不错,今夜不虚此行。”
李泰堆满肥肉的脸上浮上一抹笑意:“确是不虚此行,不过我说的不是风景……,雉奴啊,你我兄弟虽然都在长安皇城,但也有多年不曾来往了吧?上次见你还是在宫里的上元夜宴上,记得数年以前,你还是那个喜欢哭闹的孩子,动辄便在父皇面前哭着要母后,暴雨时天上打个雷都能把你吓得一脸惨白,几年过去,我的雉奴皇弟已长大成人,一表人才了。”
李治笑道:“雉奴年幼不懂事,教皇兄笑话了,现在打雷雉奴已不再害怕,倒是有了些长进。”
李泰哈哈大笑,笑声里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李治确实不是当年那个毫无心机的小屁孩,听着李泰的笑声不太对,脸上的笑容顿时渐渐敛起。
李泰大笑几声后,摇着头啧啧有声:“倒真是长进了,不过……长进得还不够。”
李治又露出了笑容,不过这次的笑容有些勉强了。
“请教皇兄,雉奴哪里做得不够,还请皇兄点拨一二。”
李泰仰头看着天上一轮上弦明月,沉默半晌,忽然转移了话题道:“父皇育皇子十七人,真正嫡出的却只有三人,长兄承干谋反被贬,此生算是废了,剩下的嫡子只有你我二人,而东宫储君之位却久悬未立,按自古礼制论,按嫡庶长幼论,你觉得父皇会立谁为东宫之主?”
李治眼皮勐地跳了一下。
这话可真有些赤.裸裸了,丝毫不假掩饰,今夜,今时,此地,面对最有威胁的对手,李泰明刀明枪地将剩下的那层脆弱的虚伪外皮撕开,一番话直指靶心,实在令李治猝不及防。
李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想不通为何皇兄如此不讲究,竟直截了当地将这个诛心的话题摆到了台面上。
见李治错愕惊诧的模样,李泰不由冷笑数声,道:“雉奴,你莫非以为没人知道你的心思?父皇的嫡子只有你我二人了,我就不信你没对东宫之位动过心,今日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论学识,论朝中人脉,论礼制,论长幼排序,你样样不如我,你拿什么跟我争?就凭一个李素?”
李治如遭雷殛,脸色刷地苍白了。
李泰冷笑道:“觉得很意外吗?你以为将李素拉拢到身边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当初我亲自登门招揽李素却被拒绝后,我便有了怀疑,有资格争夺储君之位的只有你我二人,李素选择拒绝我,自然是更看好你,否则他嫌命长了,敢拒绝未来的大唐皇帝?”
挑衅般上下打量了李治一番,李泰笑着摇头:“可是恕我眼拙,我实在看不出你究竟何德何能,竟被李素看中了,天上打个雷都能被吓哭的人,到底什么地方值得李素这种大才之士辅佐?若非你隐藏得够深,那便是李素眼瞎了,李素聪明一世,倒在最重要的关口栽了个跟头,可惜可叹……”
李治一直沉默,这时终于忍不住道:“皇兄可以尽情奚落我,但李素是我朋友,背人论是非,不觉得失了君子风度么?”
李泰哈哈一笑:“世人皆谓我为大唐名士,没想到雉奴比我更像君子,算算日子,雉奴你今年应该有……十六岁了吧?”
李治面色渐冷:“那又如何?”
李泰叹道:“十六岁,不小了,应该能识得失进退,为何不自量力去争那些你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老老实实当你的逍遥王爷不好吗?我若为帝,你便是我最亲的兄弟,从此锦衣玉食,富贵无极,偌大的江山,你仅只在我一人之下安享太平,吟风诵月,舞文弄墨,一生活在梦里一般,这样的日子不好吗?为何偏偏做那些拿脑袋博权位的不智之事?”
认真地看着李治的脸,皎洁的月色下,李治清秀的脸庞白得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华。
“雉奴,你在我眼里仍是那个不懂事的皇弟,有生之年我仍待你如初,只要你放弃这个不实际的念头,你争不过我的,我这些年布下的局面,积攒下的人脉,三省六部安插的亲信,还有父皇的宠爱……你都比不过我的,多少年来,我暗中拉拢朝臣,王府谋士为我精心布局,我在书房埋首苦读直至达旦,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还在哭着要母后,心不在焉地应付父皇检查学业,或是偷偷出宫玩耍,不提长幼地位,只说你我各自的付出,我比你勤奋不知多少倍,所以诸皇子之中,父皇对我最为宠爱,若东宫之位还轮不到我,未免太没天理了……”
李泰神情有些激动,这些年默默努力付出的苦楚一直深深埋藏在心中,不说不觉得,一说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委屈。
“……反过来看看你,雉奴,摸着自己的胸口说,你做了什么?东宫储君不是某块你喜欢的点心,不是某件你看上的物件,只要咧开嘴哭几声父皇便心疼得不行,马上送进你怀里,储君之位不是物件,它是江山社稷!它是兆万黎民的生死相托!你以为父皇煳涂了,只要你哭几声他就会送给你吗?”
李泰脸色渐渐变得扭曲,嘶声道:“储君之争也不是你平日玩的游戏,输的人会丢掉性命的!你问问自己,你为争储君做了什么准备?你的王府中有数不清的谋士门客为你谋划布局吗?你在朝中有够分量的朝臣权贵支持吗?父皇眼中的你,真的已经长大了吗?你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李素!区区一个李素,他能帮你做什么?你拿什么跟我争!煳涂可笑之极!”
李治面色苍白,看着李泰扭曲的面庞,眼中闪过一抹惧色,正在讷讷不敢言之时,二人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江湖传说,得李素者得天下,魏王殿下,这句话你可得记住了,不然容易栽跟头啊……”(未完待续。。)
第八百零二章 得我为君
人与人之间无论敌对到怎样的程度,当面撕破脸是件很不雅的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周公定礼制,这个“礼”字里面蕴含了世间一切真善美,所谓谦和,所谓仁义,都能在礼制中找到踪迹,这里面绝对没有鼓励世人当面撕破脸的明示暗示。
李素也不愿跟别人撕破脸,尤其是跟魏王李泰。
李素的性格恬淡无争,只要不找他借钱,都能算是朋友,至少也是当面能皮笑肉不笑打声招唿的熟人,不到万不得已时,李素不会主动去得罪任何人。
李素深信,世间的美好终归是多于丑恶的,否则为什么要活着?既然活着,若想把日子活出点滋味,那就必须崇尚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要有一颗热爱的生活的心,同时尽量少干点跟人吵架打架这种负能量的事。
可是今晚,此刻,李素不得不站出来了。
因为李治已被他的球状物兄长逼到了墙角,若再晚出来一刻,李治很有可能会崩溃。
独自从漆黑的竹林边走出来时,李素脸上带着笑,心情却有些懊悔。
与皇子朝臣们应酬一阵后,李素不得不借故离开,因为太无聊,也太虚伪了,李素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应酬。
走出来透透气的功夫,没想到居然也能遇到这么一桩倒霉事,要怪只能怪东阳办酒宴前没看黄,今晚诸事不宜。
听到竹林深处那道熟悉的声音,李治和李泰都愣住了,然后二人看见一脸微笑的李素从竹林里走出来,二人脸色一变,李治神情转怒为喜,而李泰,白净肥硕的大脸狠狠抽搐了几下,随即目光迅速阴沉下来,森森地盯住李素。
“魏王殿下别这样看着我,你应该明白,再阴森的眼神也杀不死我……”李素走到二人身前,朝李泰淡淡一笑。
“李子正,此事与你无关!”李泰阴沉着脸道。
李素笑叹道:“本来与我无关的,可刚才我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魏王殿下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唐名士君子,背后说人坏话却非君子所为呀……”
李泰冷笑:“我说得不对吗?李子正,大唐储君之位舍我其谁?你却拒绝本王招揽,偏偏辅佐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他哪里比本王强,值得你辅佐他?”
李治闻言顿时脸涨红了,怒目瞪着李泰,却始终不敢当面发火,望向李泰的目光带着几分忌惮和惧意。
李素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
辅佐这么一个怂货,令人情不自禁生出一股骑在他脖子上拉屎拉尿的冲动,实在怪不得李泰如此欺辱他,根本就是自己的软弱助长了别人的气焰。
脸上活生生写着“快来欺负我”这几个大字,不欺负他欺负谁?
“晋王殿下样样都比不过你,只不过……”李素笑着伸手,拍了拍李治的狗头,悠悠道:“只不过,他看起来比你更像君子,而且,一个欺负亲弟弟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去辅佐他,等着把他扶上皇位后给自己来一出狡兔死,良狗烹吗?”
“你!”李泰大怒。
李素没理他,转过头盯着李治,神情很严肃。
“晋王殿下,此时此地,臣觉得有必要给你上一课……”
李治一愣,很快便整了整衣冠,朝李素长揖到地:“治愿闻子正兄指教。”
李泰小眼睛眨了眨,这时他已顾不得生气了,因为他实在很好奇,李素当着自己的面会给李治上怎样的一课。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两个和尚……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所有的故事开头都叫\'从前\',反正哪朝哪代我不记得了……”
李治只好唯唯称是。
“这两位和尚一个名叫寒山,另一个叫拾得,有一天,两位和尚坐禅太无聊,于是找点话题聊天打发时间,寒山和尚问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这句话刚说出口,李治倒没觉得什么特别,方才仅仅只是好奇的李泰却浑身肥肉一抖,神情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甚至下意识地学着李治整了整衣冠,学识渊博的李泰已然意识到,这句问话里面有大学问,李泰仇视李素,但他整理衣冠却是为了敬重学问,哪怕是从仇人嘴里说出来的学问,那也是学问,不容半点怠慢唐突。
李治毕竟是皇子,学问纵然比不得李泰,终归也是不错的,将寒山和尚的问话在嘴里默念咀嚼一番后,李治不由两眼大亮:“善哉斯言!世人所苦者,便是这些不公了,子正兄不愧满腹才华,竟能发此振聋发聩之问。……后来拾得和尚是如何回答他的?”
李素淡淡朝李泰瞥了一眼,见他静静地支着耳朵,一脸凝重严肃的模样,李素笑了笑,道:“拾得和尚的回答很妙,非常妙,他说:\'只需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完解开裤带尿他,尿完你且看他!\'”
“啊?”李治目瞪口呆。就连李泰都是一脸惊愕莫名,人生观瞬间崩塌的样子。
多么有哲理有内涵的一个问题啊,画风徒然变成这样到底是肿么回事?说好的心灵鸡汤呢?
李治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是……是这样回答的吗?”
李素严肃地看着他,正色道:“是,不用怀疑,拾得和尚就是这么回答的,真是一位热血……不对,热尿好男儿,令人敬仰钦佩啊!”
说完李素转过身,胡乱找了个方向遥遥行了一礼,算是表达了一下钦佩之意。
李治继续目瞪口呆中……
一旁的李泰终于忍不住了,肥脸浮上浓浓的怒色,也不知是因为生气学问被李素糟蹋,还是气自己不争气总被李素的三言两语勾起好奇心,被他牵着鼻子走。
“简直荒谬荒唐,拾得和尚是出家人,性情应当平和慈悲,怎么可能说出\'抽他\',\'尿他\'这种粗俗且戾气十足的话!分明是你杜撰胡编的!”李泰冷笑呵斥道。
李素白了他一眼,道:“我在给晋王上课,你凑什么热闹?跟你说话了么?”
“你!”李泰大怒。
李治扯了扯李素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道:“其实……皇兄之言也正是治想问的,那拾得和尚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吧?子正兄莫非把他的原话改了?”
李治的疑惑李素不能不答。于是笑道:“那拾得和尚确实不是这么回答的,不过我觉得他应该像我这么回答,所以就把他回答改了……”
李泰顿时露出愈发愤怒之色,斥道:“两位皆是世间高僧,那位拾得和尚的回答必然也是妙言贤语,国士正音,好好的对禅被你改得面目全非,李子正,你对学问殊无敬畏,简直是造孽!”
李素赫然抬头四下张望,一脸迷茫道:“奇怪,哪里来的杂音?谁在跟我说话?”
李泰肥脸涨成紫红色,肺都快气炸了。
李治忍住笑,轻声道:“子正兄,莫闹了……”
李素懒得理李泰,看着李治正色道:“晋王殿下,方才的回答正是我要给你上的课,世人欺你辱你,不管是谁,尽管抡圆了胳膊狠狠抽过去便是,男儿丈夫,便该有个男人的样子!唯唯诺诺畏狼惧虎,生在世间有什么用?受了欺负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吞吐天地之志?怎值得我李素辅佐?不够丢人钱!”
李治被训斥得面红耳赤,垂头诚心受教。
李泰脸色森然,冷冷道:“李素你指桑骂槐以为本王听不出吗?”
李素继续四下张望,神色充满了迷茫不解,问李治道:“真的有人在跟我说话啊,不是幻觉吧?你听到了吗?”
李治这时也生出一股勇气,忍着笑道:“治没听到任何声音,应该是幻觉吧。”
李泰怒道:“李素,你欺人太甚!”
李素浑若未闻,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笑道:“前面酒宴正酣,你我同饮几杯去。”
李治笑着答应,二人居然真的仿佛忘了李泰一般,并肩朝中庭走去,只留下脸涨成猪肝色的李泰独自运气。
走出几步后,李治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泰,这一次,李治的脸色很平静,再也找不到半点惧色。
“皇兄,治也想当太子,……是的,我不怕承认,而且我觉得我比你更适合当太子,因为我有一颗仁慈之心,得我为君,天下幸甚,为苍生计,怎可不争?太子之位,舍我其谁!”
说完,李治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长长唿出一口气,神情愈发豁达开朗了。
转头看着李素,李治笑道:“走吧,子正兄,父皇允我今晚饮酒,咱们共谋一醉……”
李素含笑看着他,仍是个子小小稚气未脱的孩子模样,可李素却分明看到一棵嫩芽奋力顶开了头上的大石,迎风沐阳,怒放生长。
李泰仍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二人远去,脸色青红不定,心中莫名冒出一股萧瑟之意。
“得李素一人,果真可得天下乎?”李泰喃喃自语,以前嗤之以鼻的念头,此刻竟满腹迟疑。(未完待续。。)
第八百零三章 无药可救
古往今来,谋臣智士如过江之鲫,史上留名者皆是有通天晓地鬼神莫测之能,如萧何张良孔明等,他们胸怀大志,吞吐天地,更重要的是,他们无情。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做大事的第一原则便是无情,打着拯救苍生匡扶天下的旗号,实则心中不留半丝人情,为了达到“匡扶天下”的目的,可以漠视世间一切生命,只有无情才能做成大事,因为心中无情,所以无所羁绊,身边的一切都能随时取来为己所用,都能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当成筹码牺牲掉,包括亲情和爱情。
李素做不到无情,一条狗死在他面前都会泛起恻隐之心,世间的离合生死他更看不穿,悟不透,准确的说,李素做不成大事,因为他只是个在红尘中打滚的俗人,带着满身的人间烟火味,想过的日子不是居庙堂之高,而是处江湖之远。
一个别人不带礼物登门都能嫌弃半天的人,这种人实在不太可能做出什么大事。
偏偏魏王李泰却无比忌惮他。
在李泰的眼里,李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不提什么震天雷,推恩策,或是战西州,单只那个神经病似的水池管理员就差点把李泰逼成了神经病,这些后世只需列出一个方程式就能解决的问题,在李泰的眼里却无异于鬼神莫测之能,在加上李素常常露出的神秘的谜之微笑,一副信心百倍,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李素的形象在李泰心中无限拔高,然后,李素转过身投靠了李治,他与李素的关系一夜之间变成了敌人,这样一个敌人,不得不令李泰万分忌惮。
看着李素和李治二人并肩走远,李泰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忽然咬了咬牙,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
李治的心情很愉快,很放松,这些日子一直尽量避免与李泰见面,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如今与皇兄已成了竞争对手,长久以来李泰一直稳稳地压在他头上,李治当初决定参与争储之时,说实话,那时他是很心虚的,正因为心虚,所以李治这些日子不敢与李泰照面,所以今晚李泰毫无顾忌地嘲讽羞辱他,而他却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反击。
然而李素出现了,最后结果突变,当李治说出那句“得我为君,天下幸甚”之后,李治长久以来的畏惧心结在那一刻忽然彻底放下了。
连争太子这种掉脑袋的事自己都敢做,还怕什么呢?反过来说,连自己的兄长都畏其如虎狼,有什么资格妄言争太子?
李治性格有些软弱,当太子和当皇帝的初衷,野心占了一部分,自保占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想改变自己,或许,连他都讨厌自己骨子里的软弱了。
人的一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今晚,李治当着兄长的面,勇敢地迈出了改变自己的第一步。
转身离去时,李治的胸膛不知不觉挺了起来,嘴角也泛起一丝满意的微笑。
是的,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从今以后,他不再是那个被哥哥们当小孩子哄的李治了,他渐渐开始露出峥嵘,他成了一个兄长们不得不正视的对手。
从后院步入中庭,李治嘴角的微笑越来越深,一双眼睛也不自觉地弯成了新月,显然心情很不错。
李素冷眼看着他,然后嘿嘿的笑。
“‘得我为君,天下幸甚’,啧啧,佩服佩服!若不是这里人太多,我真想拜你一拜……”
李治愈发愉悦,脸蛋终于不再绷着,眉开眼笑地道:“真的吗?真的吗?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很厉害?连你也觉得很佩服我?”
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我确实佩服你,不过你别理解错了,我佩服的是你的脸皮,‘得我为君,天下幸甚’,这么不要脸的话连你雄才伟略的父皇都不敢自诩,你倒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你说我怎能不佩服?”
李治呆愣半晌,兴奋的神情渐渐褪去,脸蛋有些发红,垂下头忸怩地道:“刚才……皇兄实在欺人太甚,我……我实在忍不住了,再说,我刚才说的确实是心里话,没有一丝一毫作假,我若为君,定当爱民如子,在位之年不损百姓分毫,子正兄曾说过,你帮我是因为我心中有仁义,若连‘爱民如子’四个字都做不到,我如何对得起你的一心辅佐?”
李素看着他,深深地道:“李治,记住你今晚说的话,把它刻在心里,时时刻刻莫忘记,将来你若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也别说什么天下苍生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只要记住,凡事莫违本心,莫昧良心,心中时刻有一把尺,称量善恶忠奸……”
“为君者当知人善用,这‘知人善用’四个字学问很深,不是说你的身边全都是好人,忠臣,你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皇帝了,真正伟大的帝王,下面的臣子也是各有好坏的,忠臣有忠臣的用法,奸臣也有奸臣的用法,将下面每个人调任到合适他们的位置上各司其职,我可以保证,你一定能创下一番比你父皇更雄伟的功业。”
“你自己不必有太多才能,唯独‘知人善用’和‘左右制衡’这两样,你必须要学会,学会了这两样,皇帝差不多有个模样了,不管怎么折腾都不会败了,多年以后你再回忆今晚,尤其回忆那句‘得我为君,天下幸甚’,你才不会觉得脸红,更不会夜深人静时狂扇自己耳光……”
李治嘴一撇,白了他一眼:“就算我没做到,我也不会扇自己耳光。”
说完李治忽然整了整衣冠,很正式地朝李素行了一礼。
“谢子正兄教诲,治受教了。这应该是今晚您给我上的第二课吧?”
李素叹道:“这些都是帝王心术,原本不该这么早教你的,将来你若成为东宫之主,你父皇和朝中大儒自然会教你,我本不想越俎代庖……”
李治疑惑地道:“那为何今日还是教了我?”
李素长叹道:“因为你太蠢了,我实在很担心,怕你将来不但没争上太子之位,反倒把自己的性命赔进去了……”
“我哪里蠢了?”
“你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每一个毛细血孔都在述说着一个事实,‘我很蠢,速来欺负我’。”
“有吗?”李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然后不服气道:“兄何出此言?我做过什么蠢事吗?”
李素斜睨了他一眼,道:“刚才魏王逼问你时,你为何毫不犹豫便承认你有争储之心?这件事做得难道还不够蠢吗?”
“皇兄他已看出了我的心思,承不承认都一样,为何不能索性痛快坦白?”
李素冷笑:“你看出你的心思是他的事,你咬死了不承认,他能拿你怎样?你知不知道一旦承认了自己有争储的想法,你会多出很多麻烦,而这些麻烦原本只要你矢口否认就可以完全避免的,再说,魏王嘴上说已看出了你的争储之心,他说什么你就信吗?也许他本来心存疑虑,故意拿话套你呢?你这一承认,好了,板上钉钉,再无转圜的余地了,从今晚开始,魏王将会正式拿你当仇敌,不共戴天的仇敌,将来不是你死就是他亡,而且,魏王必然会提前发动争储的布局,因为你和他都是嫡子,你是他当太子最大的对手,你猜猜他下一步会怎么对付你?”
李治惊愕,眼睛不停地眨啊眨。
李素悠悠道:“历来宫闱之争,无非用间,进谗,削翼,构陷等等,当然,如果对方不讲究或是被逼到了墙角,下毒刺杀这些下作事也不是干不出,而这些,原本可以避免的,现在你拍拍良心问问自己,你到底蠢不蠢?”
李治愕然半晌,然后羞愧地垂下头,叹道:“我果然很蠢……”
李素冷笑:“嘴上说痛快了,却没想过这么干的后果,以为争太子是游戏么?这个游戏要命的!输了就赔上自己的命了,连最基本的缄默都学不会,还指望你治国安邦?”
李治愈发羞愧,垂头道:“子正兄,治知错了。”
李素冷冷道:“知错有什么用?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原本一局闷声发财的好棋,被你几句话全搅乱了,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李治老老实实道:“治认打认罚。”
见李治认错态度端正,李素叹了口气,也不忍心过多苛责了。
其实……他原本只是个孩子啊,搁了千年后的现代,他还是个背着书包无忧无虑的初中生,跟女孩子对视一眼都会脸红心跳半天,这样的年纪,能指望他有多成熟?
李素缓缓道:“打就不必了,但犯了错还是要受惩罚的,不然不长记性,这样吧,你去中庭酒宴边,找个人多的地方,选一棵最粗的树,用力抱住,然后泪流满面仰头悲呼一声‘呜呼,我的蠢病无药可救了!’,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第八百零四章 姐弟亲情
李治的表情很抗拒,显然不想接受这个惩罚。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素斜眼看着他,嘿嘿直笑。
抱树已经算是很轻的惩罚了,你得庆幸这个年代没有电线杆,也没有满世界乱贴的“祖传老军医包治那啥”,不然你会知道什么叫更大的羞辱。
李素的前世可没那么幸运,一群同学喝多了玩真心话大冒险,李素抱着电线杆真情流露,声泪俱下,围观路人惊惶四避,如见鬼魅,干出这么丢人的事后,酒醒四处找刀欲剖腹自尽,了此丢脸的残生……
“你啊,还是脸皮太薄,从小锦衣玉食,没受过人世间的苦楚,想要任何东西都能轻易得到,不知世道艰难,这样的性子,将来就算当了皇帝,对整个大唐也不是件好事,很容易变成昏君……”李素摸着李治的狗头一脸失望,叹道:“你该学点厚黑学才好……”
李治正要不服气地抗辩,闻言顿时一愣:“子正兄,何谓‘厚黑学’?”
“‘厚黑’者,脸皮厚,心要黑,行事不惜代价,拿出全力以赴的劲头去达到目的,是谓‘厚黑’。汉高祖刘邦,三国的曹操,刘备,司马懿等,皆是此中翘楚人物。”
李治喃喃道:“治总觉得这个‘厚黑’,似乎不太像正经学问,若与古圣贤的教诲冲突,治当如何取舍?”
李素斜睨了他一眼,叹道:“圣贤之教诲自然都是对的,不过那是对寻常的读书人而言,作为帝王储君,若仍奉圣贤之言为行事准则,这种人一定很短命,而且肯定是惨遭横祸而死,李治,你记住,圣贤之言对寻常读书人来说是原则,是真理,但对帝王储君来说,它们只是手中的武器,用来教化子民,用来打败敌人,甚至,用来杀人诛心,你的子民必须要信它,你才能名正言顺的统治子民,但帝王绝不能信,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靠的不是圣贤之言,而是帝王的手段,用人,制衡,文武张弛等等,这些东西,才是你最应该学习的,等你当上太子后,一定要好好学,我不想看到自己一心辅佐的皇子将来成为昏君败家子,连累我的名声都遗臭千古……”
李治急忙点头:“治受教了,定谨记子正兄教诲。”
见李治态度端正,李素点点头,虽然缺点太多,但性格还是很不错的,辅佐这样一个人登上皇位,李素并不后悔。
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笑道:“不妨畅想一下,将来你若有登基称帝的那一天,下的第一道圣旨应该是什么?”
说到“登基称帝”,李治脸都红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努力抑住奔放的情绪,轻轻道:“第一道旨意,当然是……大赦天下。”
话刚说完,李素的脸色便有些不高兴了,沉声道:“你仔细再想想!”
李治心中忐忑,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道:“……封子正兄为国公?”
李素哼了哼:“稀罕么?只要我想,你父皇在位时我就能当上,不对,你再想!”
李治苦着脸道:“恕治愚钝,实在想不出了……”
李素不高兴地道:“笨!我辛辛苦苦辅佐你当皇帝,你就不能好好犒赏一下我,不怕寒了从龙功臣的心吗?”
李治讷讷道:“还请子正兄给个提示……”
李素脸上的怒色忽然冰消雪融,换上一脸市侩的笑容,搭着李治的肩,神态非常亲密地道:“……国库的钥匙偷偷给我一把,我想要什么自己去拿,你我兄弟非外人,正所谓‘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每年搬你家一小半银饼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啊?国库……的一小半?……还每年?”李治脸都绿了。
李素两眼放光,期待地盯着他:“可以吗?可以吗?”
李治呆愣半晌,缓缓道:“子正兄,治或许明白何谓‘厚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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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正酣。
李素和李治二人的到来,给道观的夜宴更添上了一把火,整个宴会顿时沸腾起来。
众多皇子朝臣中,李素威望不是最高的,爵位和官职也不是最大的,但他和东阳公主之间这点人尽皆知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的关系,今晚的夜宴便已成为男主人一般的存在,迈步走进宴会时,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他脸上,就连坐在上首神情清冷的东阳,此刻看着他的目光也是柔情款款,浅笑盈盈。
上前与众皇子朝臣热情打过招呼后,接下来便免不了一阵山崩海啸般的敬酒,哪怕将偷奸耍滑的功夫发挥到极致,一刻之后,李素仍免不了被灌得晕晕乎乎,找不着北。
东阳坐在首位,远远看着他,眼见心上人儿已然被灌得摇摇欲坠,不由暗暗着急,也顾不得礼仪,赶紧朝身边服侍的绿柳使了个眼色,绿柳会意,上前传达东阳公主的谕令,请泾阳县公和晋王殿下入内殿一叙,一句话为李素解了围,李素这才松了口气。
…………
东阳设宴的主要目的,一是为李素增威望,拉拢人心,尤其是那些在朝中有才能却郁郁不得志的官吏,能让他们归入李素麾下,从此李素不再是单打独斗,以后遇到任何事都有人帮衬,二来东阳也想与李治拉近一下姐弟感情。
以前东阳独来独往,与皇子皇女们的关系向来疏淡,她从来不屑与他们来往,然而自从与李素在一起后,心态不知不觉也在变化,从此她多了一份担忧,也多了一份责任。
“责任”二字,从来不是男人对女人专有,女人对男人同样也有责任,共荣共辱,休戚与同,便是夫妻二人都应承担的责任。
今晚道观设宴,从来不愿与皇子皇女和朝臣们应酬的东阳,终究还是违了本心,与这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共处一堂,这便是东阳对李素所尽的责任,包括拉近与李治的姐弟关系也是。
绿柳将李素和李治请入内殿,内殿单设了酒宴,东阳不仅亲自相陪,而且还亲自为二人斟酒,神情却比刚才在外面应酬众宾客时从容自然许多。
李治显得比东阳更自然,天生的血缘亲情令他对东阳不由自主便带着热情,几句寒暄说开后,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皇姐与子正兄之事,治当年虽年幼,却也如雷贯耳,父皇这么多皇子皇女,治唯独对皇姐最佩服……”李治说着起身端杯,郑重地道:“当年与皇姐来往不多,有心拜访却怕惊扰唐突,这杯酒迟来了多年,治敬皇姐的勇气,也敬子正兄的担当,说实话,当年二位豁出性命反抗父皇,给治好好上了一课,也着实令治羡慕不已。”
李素和东阳对视一眼,眼中满满皆是情意。
当年,太艰难了,他和她几乎已走到了绝境,幸好彼此都没放弃,幸好咬着牙撑过来了,才等到如今拨云见日的幸福,这幸福彼此享受得坦然从容,因为它是自己用命挣来的。
而其他的皇子皇女呢?他们,仍是李世民已经送出去或者即将送出去的礼物。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然后互视一笑。
酒是清淡甘甜的葡萄酿,口味和果汁差不多,东阳饮过几杯后,嫩白的俏脸上仍浮上几许动人的嫣红。
“此观皇弟来得少,若觉得此处可堪入眼,往后不妨常来,我知你见多识广,琼楼华厦在你眼中亦无甚出奇,不过皇姐这里胜在幽静,少了许多凡俗纷扰喧闹,皇弟心中烦闷时尽可来此处小住数日,虽不可解愁肠,却也稍慰烦忧一二。”
李治连连点头,呵呵傻笑:“治年岁还小,烦闷倒是鲜有,不过太平村我却常来,不瞒皇姐说,子正兄这两年带着我和小兕子在村子附近上山下河,捉鱼打鸟,如今说起太平村,怕是连皇姐都不如我熟悉呢……”
东阳噗嗤一笑,盈盈眼波便朝李素瞥掠过来,轻挑黛眉笑道:“哦?看不出李县公还有这等本事,真正是上马安邦定国,下马捉鱼打鸟,能文能武厉害得紧呢。”
李素脸有点黑,不善地瞪了东阳一眼,沉声道:“国家栋梁都有几手祖传的捉鱼打鸟的本事,你懂个啥!”
东阳笑意愈发深了,李治也吭哧吭哧憋笑。
一番说笑下来,内殿的气氛愈加轻松亲切,东阳和李治之间那点略显生硬疏淡的关系,随着笑声渐渐消逝化解于无形。
聊了一阵,东阳朝身后的绿柳招招手,绿柳会意退下,很快端着木托盘出来,托盘上一套玄色团花的衣裳平整地叠好摆在上面。
东阳接过托盘,将衣裳展开,然后朝李治挥了挥手,将那件崭新的衣裳披在他身上,为他细心地抚了抚褶皱的衣角,轻笑道:“你今年十六七了吧?看样子还能长个子,咱们姐弟头一次正经见面,此前一直想着给你表示点什么,想来想去,天下珍奇宝物皇弟见得多了,不管送什么怕是都不稀罕,皇姐我以往只见过你几次,依稀记得你的身量,便为你亲手裁了一件衣裳,料子是宫里父皇赐下的,说是进贡来的蜀锦,想来不差的,衬得起你亲王的身份,可惜皇姐裁衣的手艺不太好,难免有些粗糙的地方,皇弟勉为其难穿几次便罢,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说着东阳便帮李治试穿起了新衣裳。
李治一直没说话,眼圈却不知不觉红了,不争气的眼泪很快顺腮而下。
贞观九年,长孙皇后去世,李治仍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李世民忙于国事,疏于亲情,李治总觉得心中有一片名叫“亲情”的地方成了荒土,寸草不生,从那以后,李治再没穿过亲人给他缝制的新衣了。
没想到今日,素来疏淡的东阳却亲手给他裁制了衣裳,李治不由心潮澎湃难抑,一股莫名的感动在胸膛内久久回荡。
“皇姐您……”李治哽咽失声。
“别说话,来,双臂伸开……”东阳的目光纯净,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治身上的新衣。
穿好后,东阳退后两步,仔细打量他,然后摇了摇头,面带惋惜自责。
“终究手艺差了些,穿着好像大了,是皇姐不好,脱下来,皇姐给你重新再裁制一件……”
李治急忙紧了紧衣襟,含泪笑道:“不大,一点也不大,皇姐刚刚不是说过么?治还在长个子呢,再过几个月,约莫便正合适,皇姐手艺真好,治以后每天都穿着它……”
东阳噗嗤笑道:“说的什么话!身为王爷,每天穿同一件衣裳,也不怕别人笑你邋遢,皇弟若不嫌我手艺粗糙,我再为你做几件不同颜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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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应该是大章。。。
第八百零五章 风云渐起
对善良的人来说,血缘亲情是流淌在骨子里的,纵然此生初见,亦如倾盖白首,仿佛前世结过善缘,修得今生血脉相连。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东阳和李治之间从最初的陌生拘谨,到后来的毫无隔阂轻松谈笑,只用了短短一炷香时辰,姐弟之间说话已然默契十足,甚得益彰,东阳不知不觉间化身慈爱端庄的大姐,而李治那好不容易鼓起来的男儿气概也瞬间消逝无踪,仍旧是那副软软弱弱谁都能欺负一下的小弟形象。
李素在旁边静静看着,不时端杯浅啜一口酒,然后露出微笑。
姐友弟恭,时和岁丰,君子饮酒,其乐无穷。
姐弟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到长大后的烦忧困惑,经历过的离奇趣闻,享用过的珍味绫罗……今夜,这对彷如人生初见的姐弟似乎想把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心里话全掏出来,迫不及待地分享给对方。
李素一直很有耐心地沉默着饮酒,脸上的微笑不曾断过。
葡萄酿纵然是跟果汁一样的淡酒,李素此刻也渐渐觉得微醺了,七分醉意,剩下三分且留予这世道和自己的格格不入,人生如此,可缓缓醉矣。
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子时,中庭仍是一片热闹喧嚣,酒宴的气氛正到热闹处,李素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唐朝夜猫子。
如无特殊情况,长安城向来是有宵禁的,此时城门早已关闭,诸皇子公主和朝臣自然不会因为城外赴宴晚归而去叫城门,前后手续太繁琐,而且传到监察御史耳中定然会被参上一本,所以今晚来道观赴宴的权贵们根本就没打算回城。
东阳也早早做好了安排,前院和中庭清扫出了许多空房,如今天气已快入夏,夜晚并不冷,喝醉了的宾客被杂役们搀扶进房,席地卧褥而眠,清早待城门开启后再动身,没喝醉的自然是继续狂饮,听曲也好,吟诗行酒令也好,今晚宾客这么多,终归不会太无聊。
内殿的酒宴差不多也到了尾声,东阳向来早睡,鲜少有子时仍未眠者,此刻与李治说着话,不自觉地掩着小嘴打了几个呵欠,李治倒是有眼力,便笑称已醉,向东阳告辞。
东阳点点头,临走前忽然拉住李治的手,纯净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缓缓道:“皇弟,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男人的事我插不上手,如今你与李素已是休戚与共,祸福同享,你们日后行事定要趋吉避凶,三思而行,千万莫鲁莽,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而你们押上的赌注想必自己也清楚,李素是个思虑缜密的人,不过惹的祸也不少,而你,毕竟年岁尚小,许多事算不周全,你们二人共图大事,定要小心谨慎……”
李治见东阳神情布满了浓浓的担忧,不由笑道:“皇姐放心,治自知斤两,断不会冒然行事,一切皆听子正兄的吩咐,子正兄是当今国士,算无遗策,听他的话终归不会错的,皇姐也要对子正兄有信心才是。”
东阳脸上的担忧之色稍缓,迅速瞥了李素一眼,琼鼻轻哼:“他呀,哼……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李县公惹祸的本事莫非你不知?”
李素脸有点黑,这婆娘胆子越来越肥,老拆他的台,回头跟李世民聊聊人生,顺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退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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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李家。
“昨晚大概就这么几桩事,嗯,总的来说,是一次团结的酒宴,奋进的酒宴,胜利的酒宴……”李素躺在院子里,眼睛半阖不阖,懒洋洋地跟许明珠说着闲话。
许明珠坐在他身侧,将一颗颗泛着青色的葡萄细心剥去皮,喂进他嘴里。
五月还没到葡萄成熟的季节,葡萄入嘴泛酸,李素的面孔难受得扭成一团,情不自禁吐了吐舌头。
“啥玩意?”懒人终于舍得睁开眼了,见身旁摆放的青色葡萄,李素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没到季节的东西端出来干啥?家里没东西吃了?”
许明珠剥了一颗自己尝了一下,咂摸咂摸嘴,一脸奇怪。
“妾身觉得不酸呀,挺合胃口的,喂夫君之前妾身尝过,觉得好吃才给夫君……夫君不喜么?”
李素叹了口气:“夫人口味真重,觉得好吃就自己留着吃吧,说话快晌午了,天气闷,没啥胃口,叫丫鬟端点小菜,再加一壶冰镇过的葡萄酿,凑合着随便对付一顿吧。”
许明珠点点头,吩咐了丫鬟之后,又扭过脸笑道:“前些日跟公主殿下闲聊,殿下说昨晚设宴是为夫君和晋王殿下张罗的,妾身奇怪,一顿酒宴能吃出什么来?”
李素笑道:“酒宴的名堂可多了,许多平日里开不了口的事情,酒宴上推杯换盏之间便轻松说出口,轻松解决,不出意料的话,这几日咱家有客人登门拜访了,往后啊,这几位客人可能是咱家的常客,回头吩咐薛管家,这几个人不带礼物登门可以原谅,别给人家甩脸子,……老家伙越活越跋扈了,听说现在来咱家拜访,不带礼物的薛管家从来没个好脸色,也不知跟谁学的坏毛病,简直道德败坏,礼乐沦丧,岂有此理……”
李素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已回过味来,揉了揉鼻子,模样有些心虚。
许明珠惊愕地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对厚脸皮夫君的不敢置信……
李素面无表情道:“你再这样看着我,莫怪我就在这个院子里给你行家法。”
许明珠俏脸一红,双手不自禁地护向自己的翘臀,随即心虚地四下张望一番,气道:“大白天的,夫君说甚胡话呢,教下人听见妾身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夫妻二人打发了一阵时间后,丫鬟们端上了酒菜。
李家用膳很随意,根本不讲排场,也没什么形式,到点了就吃饭,而且李道正住在前院,很少与李素夫妻一同用膳,他比较喜欢和方老五,郑小楼这些部曲们一起,李素劝过几次无果,李道正嫌李素夫妻吃喝太文气,不如行伍军汉一起吃饭酣畅痛快,李素只好由他去。
李素夫妻二人后院用饭就简单了,随心随性得很,往往随地摆一张矮桌,几样荤素搭配酒菜,两碗米饭便是一顿。
堂堂县公府的家宴竟如此简陋,李素恨不得主动上奏朝廷,请李世民颁个“勤俭节约五好家庭”的大奖状,后来考虑到这样干有不要脸之嫌,遂只好作罢。
今日用膳便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
菜肴算不上丰盛,两荤两素,一壶葡萄酿,夫妻二人对坐,边吃边聊些闲话。
说是闲话,李素的每句话还是有的放矢,基本跟朝堂和自己的谋划有关,从李义府裴行俭投靠自己的意图,说到晋王李治争储的利弊强弱等等,很多话题其实许明珠听不太懂,眨着懵然的眼睛,一脸迷茫地看着李素不停的说。
听不懂,但许明珠仍莫名感到心安。
她知道夫君在履行当初的承诺,夫妻同路,他没有嫌自己跟不上他,而是心疼她追得太辛苦,所以伸出手搀住她,慢慢的走向人生的终点,此生何幸,能够遇到一个愿意为自己放慢脚步的男人,夫复何求?
李素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话头,执壶斟酒,一饮而尽,冰凉的葡萄酿顺着喉管滑入腹内,五脏六腑顿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爽。
右手抄起筷子,正打算挟一口菜压压酒味,然后,李素惊呆了。
桌上四个菜,两荤两素,端上来时满满当当,此刻却已见了盘底,基本消灭光了。
李素发了一阵呆,不甘心地俯身朝桌下看了一眼,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有点蠢,于是看着许明珠。
许明珠面色羞红,手足无措,垂着头一脸懊悔地咬着下唇。
良久,李素幽幽地道:“夫人最近食量见涨,为夫甚慰……”
许明珠红着脸低声道:“妾身……妾身也没觉得自己吃了多少呀,说不定……说不定是夫君说话时不知不觉吃掉了……”
越说越心虚,许明珠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噗嗤一声笑了。
李素露出怀念之色,神情唏嘘不已。
多么熟悉的经历啊,上辈子读大学时跟寝室那帮牲口聚餐也是这样,刚开始李素还保持素质,风度翩翩吃相优雅,一次两次后,李素悲哀的发现,如果上菜时不像狼一样凶悍地抢食,那么就别想吃饱肚子,于是为了生存,李素放开了矜持,变得比同寝室的牲口更凶悍,每次聚餐就数他抢得最狠,吃得最多,而且抢食时甚至发出狼狗护食般低沉的吼声,一副谁敢跟他抢他就咬谁的架势……
久而久之,李素同寝室的兄弟每次只能吃他抢剩下的,于是那几位悲催的兄弟被江湖人士送了个集体共有的雅号,“狗剩”。意思就是,他们吃的都是狗剩下的。
为了方便区分人物,几位兄弟分别被叫“大狗剩”,“二狗剩”,“三狗剩”,活脱一乡村人民公社社员代表大会……
这个雅号令整个寝室勃然大怒,最愤怒的是李素,狗剩这个外号土就土点,毕竟还算是个使用频率颇高的人名,真正挨骂的却是李素本人了,为此寝室兄弟跟外人干过不少架,奈何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这个雅号终究还是伴随了寝室整整四年。
李素没想到,重活一世后居然还能遇到抢食的高人,而且是劲敌型的高人,不声不响不露痕迹间,桌上的菜便见底了,李素记得很清楚,整个过程里他只尝了一口而已。
惊异地看着许明珠,李素的目光充满了探究意味。
许明珠羞得无地自容,扔下一句“妾身叫厨娘再做几个菜”,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仓皇逃远。
李素看着她的背影,咂摸咂摸嘴。
这婆姨的食量咋突然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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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李泰喘着粗气,在两名粗壮随从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蹒跚而下。
双脚落地,李泰擦了一把汗,站在原地休息了片刻。
时近端午,天气越来越热,胖子最怕热,大上午的刚出太阳,李泰便觉得受不了了,恨不得马上转身回府,在自己府里最阴凉的后院地窖入口处摆上地席,美美地躺在那里不动弹。
可惜,李泰今日注定要忙碌。
仰头看着烈阳下长孙府的黑底金字招牌,李泰眯起了眼,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嘴角忽然泛起了微笑。
胖子的笑容向来是很憨厚的,不管什么含义的笑都颇富喜感,令人生不出提防心,李泰也是如此,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一副老实憨厚容易被欺负的样子,若是有长辈在场,恐怕会忍不住上前捏捏他的肥脸蛋,或是怜惜地将他搂进怀里。
李泰这辈子活得顺风顺水,除了本身勤奋好学的性格外,不可否认,他的长相也非常具有欺骗性,让他占了不少便宜。
站在长孙府门前没多久,长孙无忌的长子长孙冲便迎了出来。
长孙冲和李泰是嫡亲的表兄弟,都是自家亲人,迎来送往间自然少了许多虚伪的客套,二人见面互相拱了拱手,便算是见过礼了,然后长孙冲一言不发将李泰迎进门内。
李泰走得很慢,两条又肥又短的腿支撑着庞大的身躯显然很辛苦,长孙冲也不急躁,很有耐心地放慢了脚步,陪他一步一步往前堂挪。
“舅父大人可在府上?”李泰一边走一边问道。
长孙冲点点头:“刚从尚书省回来,听说你来了,特意在前堂等你。”
李泰目光闪烁:“近日父皇可曾与舅父大人说过什么要紧的话?”
长孙冲笑了笑:“我只在禁宫应差,父亲极少与我谈起朝堂之事,尤其是与陛下的交谈,更是守口如瓶,不如你自己去问他老人家?”
李泰叹了口气,抬袖又擦了把汗,苦笑道:“舅父大人那脾性,我问这个不是找骂么?”
长孙冲笑道:“父亲大人向来公私分明,否则也当不了这个国朝宰相,你有什么话要问,出口前务必三思,想清楚了再说,否则难免被父亲训斥,白白讨个没趣。”
李泰苦笑:“其实今日我本不该来的,如今正是父皇即将立储的关口,我贸然出入长孙府,多少会被人诟病,只不过,今日不得不来,有些事必须要请舅父大人支持,我才能继续走下去……”
长孙冲犹豫了一下,原本以他的涵养,有些敏感的话题不该随便问的,哪怕是自家表兄弟也不行,不过长孙冲终究也是个年轻人,还没到能够完全压抑住好奇心的年纪,犹豫之后,长孙冲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来我家,为的是陛下立储之事?”
李泰点点头:“不错,此事很重要,为了此事,我也顾不得避嫌了。”
长孙冲皱眉:“陛下立储的人选十有**就是你,朝堂民间不是早有定论了么?”
李泰神情浮上几许苦涩:“定论?正式册封皇太子的圣旨颁行天下以前,谁敢轻言‘定论’二字?真正的‘定论’,唯父皇一人一言而决,别人的话,顶多只是猜测罢了。”
长孙冲终于听出不对劲了,惊讶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未来的储君有可能是别人?”
李泰阴沉着脸,没吱声。
长孙冲愈发震惊,一脸不敢置信:“这……不可能吧?怎么可能是别人!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李泰咬着牙,冷冷道:“不一定是别人,但也不一定是我,今日我来便是想请舅父大人帮我拿个主意。”
第八百零六章 利来利往
当李承乾还是东宫太子时,李泰便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那时的李泰才十几岁,别的皇子在这个年纪不是青楼狎妓,呼朋买醉,便是游猎山林,踩践农田,而李泰,却在府中埋头苦读,与王府幕僚日夜商议如何得到父皇的宠爱,如何在朝臣中争取威望。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反过来说,机会也终会抛弃不珍惜的人。于是沉迷声色的李承乾终于轰然倒下,东宫储君之位空缺,李泰成了最热门的继任者。
苦了这些年,当李泰自觉已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李治这个不起眼的小屁孩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尽管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但李泰向来是看不起李治的,在他的印象里,李治仍是一个没断奶的娃子,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哭哭啼啼找父皇安慰,被兄弟欺负了只能忍气吞声,懦懦弱弱地躲在一边生闷气,胆小怕事优柔寡断,这种人教李泰如何看得起他?
可是,偏偏李治成了他争夺储君之位最大的对手,劲敌。
李泰现在想起来都仿佛做梦一般。真的是莫名其妙啊,没声没响的,怎么就突然想当太子了?他是这块料么?
原本可以完全无视,只当他是跳梁小丑上蹿下跳,可令李泰更恼怒的是,李素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决定辅佐李治!
吃错了药啊!
你辅佐谁不好,非要辅佐这么一块废材?显你能耐大么?你知不知道你要辅佐的这个家伙根本跟一块烂泥没什么区别?大唐未来的帝王,要有聪明睿智的头脑,要有铁石般坚硬的心肠,要有杀伐果断的魄力,你辅佐的这个家伙他占了哪样?凭什么便让你对他青眼相看,甚至不惜拒绝自己这个热门的东宫人选的招揽?
太多的事情想不通了,无论怎样愤怒,怎样怨恨,李泰却很清醒地意识到,当李素决定辅佐李治的那一刻起,李泰就不能再拿李治当一个小屁孩看待了。
李治已成了他李泰最大的对手,哪怕李治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李泰也必须对他重视起来,把他当成与自己完全平等的敌人。
只因为,李治的背后站着李素。
李素的本事能耐,李泰已领教过许多次,他知道这个外表风度翩翩看似温润君子的人有多可怕。
说白了,这次储君之争的敌人不是李治,而是李素。
长孙无忌稳稳端坐在前堂,颌下青须飘逸,不怒自威,李泰走入堂内,长孙无忌起身先朝李泰行了臣礼,然后李泰再朝他行晚辈礼。
礼不可疏忽,哪怕是自家的亲外甥,长孙无忌的礼数也做得十分周全,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互相见礼后,二人各自落座,家中丫鬟奉上两盏清茶,李泰凝目一看,脸色顿时有些不自在了。
丫鬟奉上的茶正是李素所创的炒茶,李泰如今对李素恶心得不行,连带着李素独创的东西也恨上了。
长孙无忌将李泰的神态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两指轻拈茶盏,浅啜了一小口,笑赞道:“说来李子正确是个奇才,上到定国安邦,下到奇淫巧计,随手拈来便是难得的妙物,如同这清茶,初品时觉得单调,冲泡也失了茶道之神髓,然而多饮几次,却能渐渐品出风雅韵味,魏王不妨试一试?”
李泰心中有气,脸色难看,语气自然也不那么好了。
“舅父大人明鉴,这清茶味道虽然独特,可是冲泡太过粗俗,哪里比得数百年传下的茶道那般清正典雅?饮茶不仅只饮汤水,而是要在茶汤中领略儒道精髓,体味人生百般变化,茶汤入口,苦涩甘甜辛辣皆俱,饮之如历人生百态,此方为茶道之初衷也,而这所谓的炒茶,沸水一冲便完事,依外甥看来,这是李素在坏我百年茶道礼法,摒弃儒家圣贤之义理,不可取也。”
长孙无忌目光闪动,笑吟吟道:“老夫听出来了,魏王你心中有恨,恨的不是茶,而是人,然否?”
李泰神情一滞,然后叹了口气:“舅父大人慧眼,泰确实失了平常心。”
长孙无忌又啜了一口茶,半眯着眼悠悠道:“天地大道,先简后繁,道之至也,却是划繁为简,不着痕迹,所谓茶道之礼,所谓人生百味,每个人饮后的感受不一,可若是让一位历经一生沧桑的老者饮之,茶就是茶,原本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所谓的 ' 百味 ' ,不过是世人强赋的悲愁罢了……”
朝李泰扬了扬手中饮尽的空茶盏,长孙无忌笑道:“李素的茶,就是这个味道,真正大雅之士方知大俗即雅,凡事讲究礼法义理,连茶水都被强赋什么儒家大道,这本身便带了几分俗味了。”
李泰咬了咬牙,垂头沉默不语。
长孙无忌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茶就是茶,一盏汤水而已,与其牵强附会,不如淡然视之,从这点来说,你……不如李素。”
李泰一震,接着凛然,神情再无半分怨恚之意,换以一脸冷静。
长孙无忌的话,李泰听懂了,说的是茶,实则指的是人。
李泰本就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只需稍稍提点,便能见微知著。
端起面前的清茶,李泰浅啜了一口,搁下茶盏笑得云淡风轻。
“确是好茶,泰因一己喜恶而错过了人间妙味,甚是可惜。”
长孙无忌满意地点点头,他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或许这也是他愿意支持李泰当太子的原因之一,李泰有悟性,有慧根,处世练达老成,又是自李承乾之后的第一顺位皇子,如果这些加起来还不足以令他支持的话,那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长孙无忌和李泰一样,政治上偏向关陇集团。
共同的偏向代表着未来共同的利益,相比李世民如今刻意打压关陇集团的态度,长孙无忌觉得李泰继承皇位后,关陇贵族门阀将会迎来权力的巅峰。
说完了闲话,长孙无忌这才渐渐说到正题。
“如今长安城暗流涌动,魏王竟不避嫌来老夫府上,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李泰垂头,恭敬地道:“舅父大人明鉴,泰近日心中着实不安,求舅父大人指点迷津。”
“魏王何事萦怀?”
“舅父大人可知,李治亦有争储之意?”
说完李泰抬头看着长孙无忌的脸。
令他失望的是,长孙无忌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仍然无比平静。
李泰心中咯噔一下,愈发忐忑起来。
长孙无忌淡淡道:“就为了这事?”
李泰小心翼翼试探道:“舅父大人莫非早知此事?”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你和李治皆是嫡子,东宫之位你能争,为何他不能争?你父皇诸多皇子,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你以为只有你和李治吗?一点小小风浪便被吓得六神无主,日后怎做得东宫之主?”
李泰急道:“原本只是李治争储,泰并未看在眼里,但是泰前几日得知,那个李素已决定辅佐李治,帮他夺取东宫之位了,泰并不惧李治,但李素这个人,泰实在对他有些忌惮……”
长孙无忌半阖着的眼睛忽然睁开,然后继续眯上,淡淡地道:“就算李素辅佐李治,你也不必如此惧怕,李素再神奇,终究只是一个人,他并无鬼神之能,莫太高估他,争储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但看底蕴,也要比人脉和声望,还有儒家礼制中的长幼有序,你样样比李治强,区区一个李素,怕他翻天么?”
李泰苦着脸道:“舅父大人恕泰愚钝,泰实不知该如何绝了李治的心思,事关重大,对手厉害,泰不敢轻举妄动。”
长孙无忌目光闪动,沉默良久,忽然道:“你是老夫的亲外甥,李治也是老夫的亲外甥,魏王,你倒说说看,老夫凭什么帮你却不帮他?世上总归没有长辈去算计晚辈的道理,对不对?”
李泰心一寒,眼泪都快急出来了,颤声道:“舅父大人,母后逝后,泰一直将舅父大人当成母后般孝敬,如今外甥有难,求舅父大人指点一条明路。”
长孙无忌沉吟不语。
权衡利弊,抉择取舍,这种事不可能两全其美,一碗水也不可能端平,这块蛋糕太小,只够一个人吃,他吃了,另一个人就没有了。
两个都是自己胞妹亲生的孩子,长孙无忌作为长辈,当然应该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可是长辈眼里的孩子也是有区别的,喜欢这个多一些,喜欢那个少一些,偷偷给喜欢多一些的孩子塞一把糖果,然后神秘兮兮地告诫他绝不能让另外那个孩子知道。这种事其实每个当长辈的人都做过。
长孙无忌如今面临的也是这个难题,这把糖果塞进李泰怀里之前,长孙无忌心中多少对李治和逝去的长孙皇后有几分愧疚的。
看着李泰可怜兮兮的期待眼神,长孙无忌叹了口气。
喜不喜爱的先放在一边,站在利益的角度,李泰和他的大方向是一致的,仅凭这一点,长孙无忌便没有理由不帮李泰。
第八百零七章 歹计安内
永恒的利益才是合作的前提,自从李承乾谋反事败被废后,李泰的表现令长孙无忌感到越来越满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他满意的不是李泰勤学低调的性格,而是李泰的政治倾向。在李承乾轰然倒下之前,李泰便积极与关陇门阀频繁来往,互通有无,而长孙无忌本身也是出自关陇,李泰的这种表现无疑在向他释放一个很强烈的信号,若有朝一日他成为大唐的太子,即或登基为帝,对关陇门阀将更为宠信重用,整个关陇门阀在朝堂中的分量也将越来越重。
李泰释放的这个信号令长孙无忌很满意。这个年代,家族和出身给人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这个烙印从出生便注定无法消除,哪怕贵为帝王宰相也无法免俗,家族的兴盛,出身门第的显赫,是这些帝王将相一生必须为之努力的事。
长孙无忌同样希望他出身的关陇门阀越来越兴盛,越来越显赫。
而同样作为竞争太子的另一位人选晋王李治,他在干什么呢?
他不仅在政治上毫无表现,毫无作为,对长孙无忌这位亲娘舅也怀着七分敬畏三分惧意,除非逢年过节必须的问候礼数,否则一般不太与长孙家来往,不仅如此,他还时常跑到太平村,跟李素一起上山打鸟,下河捉鱼,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一个竞争太子的人该干的事吗?
所以,于情于理,长孙无忌心中的天平都不得不偏向李泰。
今日李泰不顾避嫌登门长孙府,说实话,长孙无忌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他没想到被寄予厚望的魏王,争储希望最大的皇子居然如此沉不住气,变故才出现一点点苗头,就迫不及待上门求助,相比他父皇的雄才伟略,杀伐果断,李泰实在相差太远太远了……
“魏王,你不需要明路,直到今日,你的赢面仍是所有皇子中最大的,你是嫡出,又是第一顺位,而且勤奋好学,为人谦逊,你看,你占了如此大的先机,为何还对李素和李治心存畏意?你在怕什么?”长孙无忌沉声道。
李泰愣了一下,然后苦笑:“在别人面前,泰自然硬着头皮说什么都不怕,但在舅父大人面前,泰不敢有一丝一毫隐瞒,我……真的有点怕李素。”
长孙无忌皱眉:“李泰与你年纪相仿,不过也是个嘴上无毛的年轻郎君罢了,纵然做过一些大事,但与支持你的背后势力相比,终究相差甚远,不足为患,你有何可怕?”
李泰叹道:“泰也不知为何怕他,可……我确实怕他,李素这个人,邪性得很,看着毫无胜算的绝境,他总能轻松度过厄难,转危为安,好像老天爷赋予了他逢凶化吉的运气,与他为敌,泰实在有些忐忑不安……”
长孙无忌哼了声,道:“一个敌人都对付不了,往后你若成为下一代的大唐帝王,要对付的敌人可是成千上万,那时你该如何是好?魏王,以往你的性子颇为沉稳,只是这次对上了李素却变了个模样,此非处世之道,尔当自省其过戒免之,老夫还是那句话,晋王身边只有一个李素辅佐,他们,翻不了天!”
李泰躬身道:“还请舅父大人点拨一二。”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轻捋长须,缓缓道:“晋王今年……十六岁了吧?”
李泰呆了一下,不明白长孙无忌为何突然提起李治的年纪,但还是点头恭敬地道:“是。”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十六岁,已受过冠,又非东宫储君,为何还留在长安?诸皇子成年后皆应出京就藩地方才是,陛下早在贞观七年便将其封为并州大都督,此前一直遥领,如今也该落个实处了,否则怎掩天下悠悠众口?”
长孙无忌说着淡淡瞥了他一眼,道:“诸皇子成年后皆应出京赴任,晋王岂可例外?而魏王你,因身体原因,陛下早下过特旨,允你不予就藩之恩,如此一来,呵呵……”
李泰两眼徒然一亮,接着神色陷入狂喜之中。
“舅父,舅父大人实在是……谋略无双,谈笑平敌,泰今日再次领教舅父大人的风采,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李泰兴奋得语声微颤,忙不迭朝长孙无忌行礼致谢。
长孙无忌面色无悲无喜,平静地摇摇头,叹道:“说来李治也是老夫的亲外甥,你和他都是我胞妹的亲子,老夫实在不该厚此薄彼,尤其是帮着你坏他的谋划,只不过,公义大于私情,册封储君也好,将来新旧帝王过渡也好,大唐的朝堂和民间都需要一个安稳无波的过程,玄武门一幕,再也不能重演了,既然你比晋王更合适当这个储君,老夫只好帮你一次,绝了晋王的念头……当然,如果别的皇子亦有争储之念,可依此一并绝之。”
说着脸色一肃,长孙无忌眼神忽然变得严厉,紧紧盯着李泰,沉声道:“魏王你要记住,老夫帮你这一次,并不代表以后也是如此,你不可恃宠而骄,欺凌同胞兄弟,不仅因为兄弟之情,而且你更要牢记,你父皇深恨兄弟相残之事,就算为了未来的皇位,你也不能欺凌兄弟,否则万事皆休。”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李泰一凛,急忙应命,但神色间仍然掩饰不住喜色。
长孙无忌看在眼里,不由暗叹口气。
皇权争夺向来都是非常残酷的,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今日李泰得了这个主意,所谓的“兄弟之情”便成了个笑话,涉及到皇权,纵然是亲兄弟,也要赶尽杀绝,这是根本无法化解的冲突。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不愧是当朝宰相,足智多谋之极,随便出个主意,便将李治置于被动,皇子成年后离京赴地方上任,这本是朝廷礼法。
规矩是规矩,但大唐的地方城池终究太贫瘠,所以皇子们都不愿离京赴任,往往称病死赖在长安不肯走,吴王李恪便是装病的高手,每当有看不过眼的御史上疏参劾他,催促他离京时,李恪总能恰到好处地病倒,病得全身瘫软,药石无医,比死人就只多了一口气而已,李世民心一软,便允他暂留长安养病,特旨一下,李恪的绝症瞬间不药而愈,简直堪称人类医学史上的奇迹……
长孙无忌出的这个主意可谓直击要害,一言诛心。
众所周知,争夺储君之位的前提条件之一是留在京城长安,所谓近亲远疏,大家每天都能见到李世民,想出什么花招儿博李世民和满朝文武的欢心,只有留在长安城才最方便快捷,在这个交通和通讯不便利的年代里,如果忽然被调任远离长安,离李世民千里之外了,这个争储的游戏如何才能继续下去?李世民每天睁开眼便看到留在长安的那个皇子行礼问安,每天处理国事时只见他在面前晃来晃去,故作老成或是故作天真问一些看似不经意却精辟的问题或回答,一天两天在李世民的心中留下印象,日子越长,印象越深越好。
到那个时候,谁还记得那个被调任地方就藩的可怜皇子?
所以长孙无忌只一开口,李泰便立马明白这个主意的厉害之处,心中对长孙无忌的感激更是无以复加。
这个主意之狠辣,李泰完全可以在瞬间将主动权尽握手中,打李治和李素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把李治调离了长安,李素一人就算留下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势必孤掌难鸣了,胜算的天平顷刻间移到了李泰这一方。
努力忍住心中的狂喜,李泰强作沉稳,依旧与长孙无忌谈笑风生,不至于因太喜形于色而令长孙无忌对他失望。
舅甥二人的谈话很快结束,在长孙无忌的示意下,李泰很低调地从长孙府西面的后门悄悄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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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长安城暗流涌动,冲突愈见明朗之前,长安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贞观十八年四月底,一代诤臣魏征与世长辞。
经过半年多的病痛折磨,魏征终于没能再撑下去,选择在这个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的季节,永远离开了人世。
半夜传出消息,满朝君臣震惊悲痛。
李世民下旨打开宫禁,半夜亲自离宫赴魏征府上吊唁。
住在朱雀大街的权贵重臣们也纷纷出门,匆匆赶往魏府。
简陋朴素的魏府门前,悄悄挂起了白皮灯笼,魏府家眷早早预备好的后事器物也纷纷搬了出来,连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也住了两批在府中,只等魏征咽下最后一口气便从容操办丧事。
李世民和诸多朝臣第一时间赶到魏府时,魏府上下哭声嚎啕,声震半城。
直入魏征卧房,魏征的尸身仍停在床榻上,面上盖着一块方正的白布。
李世民上前,毫不避讳地抓住魏征冰凉的手,垂头大哭失声。
“卿今弃朕而去,朕痛失一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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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
第八百零八章 谏臣辞世
满朝君臣对魏征的逝世早有心理准备。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太医署的太医们每日都将魏征的病情当作大事向李世民禀奏,随着日子的流逝,魏征的病情也越来越重,终于没能熬过去。
尽管早有准备,李世民仍觉得痛如万箭穿心。
李世民对魏征确实有感情的,当年玄武门之变后,时为息太子李建成麾下第一谋士的魏征,便被李世民部将当场拿获,李世民知其贤名,动了惜才之心,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将魏征说服归降。
归降后的魏征从最初的不甘不愿,到后来被李世民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渐渐的终于真正归心效忠于李世民,正因为效忠,所以敢言敢行,但凡大唐君臣有任何地方令他看不过眼,便勇敢站出来抗辩申斥,从贞观元年到如今,整整十八年,魏征上疏近万,所言直指时弊,无数次惹怒龙颜,差点丧命,可以说,纵观贞观朝上下,这十八年来,若非李世民勉强压着心头那团火,又必须扮出圣明君王善纳谏的姿态,魏征至少死过上百次了。
用正义和道德压制了君王的暴戾心性,然而,终究还是被岁月和病痛打败了。
上天很公平,无论善与恶,该带走的时候一定会带走。
噩耗的第二天,李世民下旨罢朝五日,君臣齐赴魏府吊唁,天刚放亮,魏府门外人山人海,满朝君臣一个不落全到齐了,不仅如此,连市井百姓胡商庄户都来了不少,里三层外三层将整条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魏府内,李世民亲自布置魏征的身后事,本应按国公礼厚葬,不过魏征发妻裴氏却言魏征生前遗愿,一应丧葬事宜从简,不可因他一人而劳民伤财,厚葬非亡者之志,李世民闻言更觉悲痛,掩面大哭之后下旨丧事从简。
李素是在魏征去世的第二天得知消息的,闻知噩耗后,李素呆怔许久,神情哀恸,随即马上命部曲备马,匆匆赶往长安城。
来到朱雀大街,整条宽敞的大街已被官员和百姓们堵得严严实实,人和马很难通过,在部曲们奋力开道下,李素好不容易来到魏府门前,只见大门外白幡林立,哭声回荡,无数百姓跪在门前痛哭不已,走进魏府大门,简陋的前院内站满了文武官员,就连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各家族都纷纷派人来吊唁。
李世民神情落寞悲伤,静静地跪坐在正堂内,堂内停放着魏征的灵柩。
一位为国鞠躬尽瘁的重臣,逝后的棺木都只是非常简朴无华的寻常柳木薄棺,李世民一边垂泪一边悲痛叹息,见李素进堂,李世民只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李素抿了抿唇,沉默着朝魏征的灵柩长长行了一礼。
魏征的长子魏叔玉上前行礼答谢,李素搀住他,嘴唇蠕动几下,却终究只化作一声长长叹息,那些所谓的“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此时说来尤觉空洞虚伪,不如沉默无言。
当夜,李世民亲自为魏征守灵,满朝文武一个不落,全部陪在魏府前院,静静地哀悼和追忆贞观朝这位最正直的谏臣。
由于魏征临终前交代过不可铺张,和尚道士们的法事都是匆匆忙忙做完,第二天便准备下葬。
李世民亲自扶棺,李靖李绩程咬金等八位名将抬棺,灵柩刚出大门,门内门外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哭声,无论官员还是百姓,此刻皆痛哭嚎啕,李世民扶棺哭得几近晕厥,朝臣们纷纷朝灵柩长揖到地,久久不肯起身,百姓们更是以头抢地,呼天不公。
李素也强忍着悲痛,朝魏征的灵柩长长行礼。
魏征这个人,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正直人,贞观朝整整十八年,这十八年来,魏征将自己全部的心血精力全部付诸于这个年轻的王朝,不畏强权,不惧刀剑,只为证得人间大道,抛诸生死于度外。
可以说,今日送葬的君臣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喜欢魏征。
魏征太正直了,他的眼里从来只有黑和白,容不下一粒沙子,追求的就是“水至清”的大同境界,这些年来,朝中君臣大部分都被他参过本,心中或多或少对他都有些忌恨。
他是一个不被世俗所容的人,同样的,他也容不下世俗里的任何一丝丑恶黑暗,如今他安然辞世,朝堂里终于少了一道聒噪的声音,终于多了几许清静祥和。
可是,今日送葬的人群规模,竟不逊于高祖丧礼,每一声痛哭,每一次行礼,人们都是发自内心,露出的悲痛也没有半点虚假。
这样一个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你不能不尊敬他。
因为他的一生,献给了他所奉行的“道”,并且一次又一次不惜为它舍生忘死,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天起,他便将自己的生命当成了祭礼,供奉在“道”的祭台上,他,只为苍生而活。
这种人讨厌吗?确实很讨厌,因为他古板顽固的正直,因为他不容于世的苛刻正义。
可是,这种人值得尊敬吗?扪心自问,他能做到的事情,换了是你,你能做到吗?最简单的比方,面对寒光闪闪的屠刀时,你还有勇气坚持真理,坚持己见,并且奋不顾死地大骂三声“昏君”吗?
如果这些你都做不到,那么,老老实实毕恭毕敬向他长行一礼吧。
李素跟在君臣队伍的后面,沉默地随队前行。
其实李素也并不太喜欢魏征,从贞观九年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与魏征之间的来往屈指可数。
对于太正义太耿直的人,李素总是不自觉地绕道走的,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坏也坏得不纯粹,对善恶的界定很模糊,所以自己行事便颇有些亦正亦邪的味道,李素这种人若放在魏征眼里,自然是容不得的,李素有自知之明,一般不往魏征跟前凑。
交情如此泛泛,可李素今日却仍觉得无比悲痛,这种感觉外人无法体会。
和李世民的感受一样,李世民和李素所悲者,并非魏征这个人,而是悲于大唐社稷少了一根擎天柱石,哭的是国家因少了魏征这位谏臣而蒙受的巨大损失。
大浪淘沙,新旧交替,那老去的人和事,恰如一页读过的书,翻过去了,见不着了,读书人咂摸咂摸嘴,还在回味着翻过去的那一页留给自己悠长的韵味与反思,久久不曾消散。
第八百零九章 预谋发酵
魏征逝世,长安城为之震动,丧事虽办得简陋,但给朝堂民间带来的影响却深远,足足十来天后,长安城方才恢复了以往的平静。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世民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久久无法自拔。
他对魏征的感情颇为复杂,一方面他很不喜欢魏征这个人,贞观朝这十八年里,李世民不止一次对魏征动了杀心,因为魏征那张讨厌的嘴深深地束缚了皇权的肆意妄为,令李世民举手投足皆有顾忌,可是另一方面,李世民也知道魏征对国家社稷的重要性,一个真正的盛世里,绝不能少了魏征这类人,他的存在能令这个国家更稳固,少走许多弯路,一个只知道对帝王唯唯诺诺,而无人敢站出来勇敢反对帝王胡作非为的王朝,国祚是绝不可能太长久的,魏征就是满池春水里的那一条鲇鱼,讨厌,但不能没有。
如今魏征逝世,带给李世民的打击不小,李世民心中的悲痛难以自抑,魏征下葬好些天了,他的心情仍旧未能恢复过来,出现了消沉厌世之态,接连数日罢朝怠政,躲在后宫长吁短叹,甚至每日召方士入宫,与之讨论炼丹长生之道,服用的各种莫名的丹药也越来越频繁。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急在心里,多次入宫觐见劝慰,终无功而返。
就在李世民消沉的这些日子,李泰抓住了机会,每日进宫向李世民问安,在李世民面前扮孝子,不厌其烦地汇报自己昨日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悟收获,若将之用于社稷会有何得失,顺便不嫌肉麻地勇敢表白我爱父皇,父皇好雄伟,作为你的儿子我感到好满足好舒服等等,场面肉麻得能让人吐出来。
就这样表白了三五日,估摸李世民都受不了李泰这股子肉麻劲儿了,终于从魏征逝世的悲痛中渐渐恢复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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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不再消沉,对朝臣而言当然是喜事。
国家的掌舵人不容许有太多的时间陷入私人的情绪里,因为治理国家需要绝对的冷静。
恢复了朝会后,大唐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继续缓缓转动起来,每日三省六部各种事宜各种问题,皆从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手中遴选出来,再呈送李世民汇总裁决。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可是,“平静”这个词,本身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打破的。
毫无预兆,毫无理由的,尚书省收到了一份奏疏。
这份奏疏来自于一位监察御史,姓冯,名渡,是个不起眼的低品级的小官,不过“监察御史”这种官品级虽低,却很讨厌,他们的职责跟魏征一样,负责纠察皇帝皇子朝臣和国事国策,也就是说,看什么不顺眼他们都有权力上奏,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能揪着一年半载不放,说出的话往往还很难听。
这位名叫冯渡的御史上疏说了一件大家都没怎么在意,或者说大家不约而同不敢过问的事情,那就是皇子就藩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敏感,按大唐礼制,皇子无论嫡出还是庶出,成年后是必须要去藩地就任的,诸皇子在成年前便基本被封了一个具体的职务,比如李泰,除了“魏王”这个身份外,他还被封为相州都督,领相州,卫州,黎州等七州军事,只不过这些职务的前面还有一个前缀,那就是“遥领”,说白了就是挂个空衔。
其余诸皇子也是如此,比如吴王李恪,他领的是安州都督,晋王李治,领的是并州都督等等。
不管成年还是未成年的皇子,他们在王爷的身份之外基本都有某个具体的职务,区别在于,未成年的皇子是“遥领”,而成了年的皇子,则必须去地方赴任,不得停留京畿,当然,魏王李泰是个例外,因为身体肥胖等原因,李世民特旨允许他“不之官”,意思是一辈子留在长安,可以不用去地方上任。
然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地方州府显然比不上长安城的繁花似锦,皇子们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娇贵人儿,自然不大愿意离开长安跑到千里迢迢之外的地方过着淡得出鸟儿的无聊日子,于是纷纷找理由借口拖延耍赖,反正各种理由赖在长安城不走,其中耍赖皮经验最丰富的,莫过于吴王李恪。
不仅是李恪,其实大多数成年皇子都一样,想尽各种办法赖在长安城,能多拖一天就算一天,实在拖不过去,避无可避了,这才一脸凄凄惨惨地离开长安上路,在地方上待不到半年便一道奏疏送进长安,委委屈屈地告诉父皇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有毛病,李世民一心软,自然大笔一挥,允许回长安养病。
朝臣们见惯了皇子们的赖皮方式,刚开始还有魏征之流看不顺眼说几句,到后来根本就没人吱声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就藩的规矩差不多等于虚设,既然李世民都不计较,朝臣们自然也就不会再干这种两头吃力不讨好的事,说了不但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将所有的皇子都得罪了。
久而久之,这件事成了朝堂的一层窗户纸,大家心知肚明,却非常有默契的不捅破。
没想到,今日这个名叫冯渡的御史居然把窗户纸捅破了。
冯渡的奏疏写得很嗦,长篇大论云山雾罩,奏疏落在房玄龄手里,房玄龄奋力睁着老花眼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冯渡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冯渡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大唐礼法不可废,那些死赖在长安城找尽各种理由不去地方赴任的成年皇子越来越多了,正由于这些成年皇子死赖在长安,成天在长安城内外惹是生非,不是青楼买醉闹事,就是城外游猎踩践农田祸害百姓,给长安城的治安造成了很多不稳定因素,陛下是不是该清理一下门户了,把他们赶到地方,让他们去祸害别人怎样?
看明白了奏疏内容后,房玄龄眼皮跳了跳,然后摇头苦笑。
这个事太敏感,房玄龄是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自然不会轻易表态,于是马上将冯渡的这份奏疏顺手扔给了长孙无忌,很明显的甩锅行为。
长孙无忌假模假样看了看,然后……很不讲义气地扔回去,还给了房玄龄。这个锅我不背,不但不背,而且还要当作没看见,该怎么处置你房相看着办。
两位宰相心中互相腹诽对方阴险狡诈,这份奏疏在两位宰相手中转了一圈发现甩锅失败后,很有默契地达成了共识,甩锅给皇帝。
于是,奏疏顺理成章的便被送到了李世民的案头。
朝堂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事情的爆发有个酝酿铺垫期,往往一桩不起眼的小事,后来在有心人的操作下慢慢发酵,最后事情闹得比天大,结果自然是谋划者达到目的。
还有的纯粹属于意外,事先没有任何铺垫,发生时也没有任何预兆,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李世民看到这份奏疏后,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不是这份奏疏的内容如何,而是这份奏疏的根源。
它是被有心人操作酝酿出来的,还是纯属意外突然发生的?
这份奏疏令李世民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毕竟他不是糊涂的昏君,任何事情落到手里,就算没有证据,终归也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预感。
拧眉沉默许久,李世民感到有些为难了。
皇子们赖在长安找尽各种理由不肯就藩赴任,这个事实李世民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以说,他生的十几个皇子里,没有一个愿意主动离开长安去赴任的,就算有主动提出赴任,其本意还是为了在他面前卖乖讨好,以获得自己的宠爱。
见多了皇子们各种奇葩的拖延理由,久而久之,李世民索性懒得追究,明知他们在糊弄自己,他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毕竟地方每个州府真正手握实权的人他早已做好了安排,都是自己非常信任的文官武将,皇子们去不去赴任其实对地方的政务军事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以往催他们赴任只是纯粹为了“规矩”二字而已。
君臣都很有默契蒙上的这层窗户纸,没想到今日竟被这个名叫冯渡的家伙捅破了……
这个人显然不会玩游戏,又或者,他根本是为了某个目的故意破坏规则。
看过奏疏后,李世民思索片刻,然后将奏疏随意朝案边一扔,取过另一份奏疏继续批阅,至于冯渡的那份奏疏,自然是置之不理了,也就是俗称的“留中不发”。
不论是预谋已久,或是偶然突发,事情都有个发酵扩散的过程。
数日后,又有三位监察御史同时上疏,说的还是同一件事,陛下要不要考虑一下把你家那几个祸害踹出长安城?
李世民仍置之不理。
御史们对李世民漠然的态度表示很不满意。
魏征去世这才几天,没人唠叨你,你就要上天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