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九章 金殿认错
身负帝国伟业,李世民的地位已无可复加,他在乎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百姓忧衣食,官员忧升降,皇帝忧什么?
皇帝忧的东西比普通人更多,他要开创盛世,要江山社稷在自己的治下越来越强盛,既要平衡朝堂内的臣权,又要抵御外侮,开疆辟土。
人站在世间的巅峰时,他的位置几乎与神灵无异,高高俯瞰芸芸众生,世间一切真假善恶全落入眼中,那些悲喜善恶,全成了他的责任。
李世民现在很担忧,今日便是比试的日子了,他担心吐蕃使团不会那么轻易屈服。所以一大早把李素召来太极宫,就算不能让自己更安慰一点,能吓唬吓唬他至少也能让自己心理平衡一些。
李素对坐在李世民面前,殿内只有君臣二人,李素的神情很淡定,丝毫看不出紧张之色。
“认了舅父,朕倒忘了恭喜你了。”李世民淡淡地道。
李素急忙道谢。
李世民瞥他一眼,哼了哼道:“你舅父李绩是位了不起的儒将,大唐自立国到如今,你舅父为朕立下功劳颇多,最重要的是,为人本分老实,从来不招惹是非,为人品性满朝皆颂,人口皆碑。子正啊,你也是个不凡的人物,年纪轻轻,忠直之心朕从未怀疑过,只不过,你闯祸惹事的本事也着实不小,朕拿你很头痛,这方面你要多跟你舅父学学。”
“是是是,臣年纪渐长,以后一定不惹祸了……”李素空口白牙许诺道。
李世民冷笑:“这话说出来,且不说朕信不信,就只问你,你自己信吗?”
“臣信。”李素充满真诚地看着他。
“可敢御前立下军令状?以后若再惹祸,便给朕提头来见。”
李素呆了一下,接着迅速转过头,望向殿外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赞道:“陛下,所谓‘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下得好明年我大唐定有好收成啊,臣为陛下和大唐百姓贺……”
李世民气笑了:“不敢担待的混账,左顾右盼的,还是怕丢了脑袋,看来以后你该惹祸时还是照样惹祸……”
哼了哼,李世民道:“……当然,朕该如何处置,还是如何处置,你将来惹了祸之后,莫怪朕下手太狠。”
李素干笑,不太想聊这个话题,指着外面的瑞雪打算继续硬生生把话题扯开。
李世民懒洋洋道:“行了,莫拿外面的雪说事了,瑞雪何辜,被你三番两次拎出来……说说吧,今日六国使节比试,你有何章程?”
李素想了想,道:“出几个难题,能难住吐蕃和四国使节,却难不住真腊,比试结果自然顺理成章,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李世民淡淡道:“说得轻巧,真腊国人难不成比别人聪慧?凭什么别人答不出的问题,真腊国却能答出?”
李素笑道:“真腊国王子前世积了大德,或许昨晚睡着后,有漫天神佛事先告诉他答案了呢……”
李世民呆住,接着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指着李素道:“你这混账又在玩弄诡计!什么漫天神佛,根本就是你!你已事先把答案告诉真腊王子了?”
李素无辜地眨眼:“是漫天神佛……”
“再给朕胡咧咧,信不信朕把你挂到承天门外的旗杆上去?”
“臣知罪,是臣事先与真腊国王子通过气了……”
李世民怒道:“整天就琢磨这些歪门邪道!你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么?好好的金殿比试,被你一搅和,成了一出闹剧,传出去朕岂不是贻笑天下?朕的大唐天下光明正大,从不……”
李世民说着说着,却见李素抬头,一脸迷茫不解地看着他,李世民猛地一惊,发现自己这番话有点不要脸……
闹剧?早在悔婚那一刻开始,这件事已然变成了一出闹剧了,撤回和亲圣旨本就不那么堂堂正正,为了真腊国的稻种,李世民毫不犹豫干了一件亏心事,现在却好意思教训别人搞歪门邪道……
想到这里,李世民老脸一红,看着李素依旧卖萌似的迷茫表情,不由愈发恼羞成怒。
“真恨不得一刀剁了你!真不想再看见你了,给朕滚远!”李世民咬牙道。
李素如蒙大赦:“是,臣告退。”
“回来!”
李素叹气,转身。
李世民怒瞪着他,对这家伙,他实在有些无奈,说他搞歪门邪道吧,可目的却是光明正大的,哪怕再看他不顺眼,至少君臣此刻的目标是一致的,大家都是为了真腊国的稻种。
可是……他李世民是大唐皇帝,万邦崇仰的天可汗,何时行过如此鬼鬼祟祟之事?就算是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那也是高举着刀剑堂堂正正杀进去的,今日却叫他与臣子合起伙搞阴谋诡计,实在倍觉屈辱。
怒视着李素,李世民沉默许久,方才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悄声道:“可有把握?”
李素眨眼:“陛下,这里是您的太极宫,说话为何鬼鬼祟祟?臣不解……”
李世民一滞,接着大怒:“你这个……”
李素急忙道:“臣把握不大,估计禄东赞会闹出点事来,那时还请陛下转圜一二。”
李世民不甘地怒哼了一声,阴沉着脸道:“李素,朕告诉你,这桩事你若办砸了,朕对吐蕃的数十年布局将不得不改变,而且,朕对真腊稻种志在必得,不惜发动对真腊的战争!那时千万关中子弟齐赴战场,为此搏命沙场,伤亡无数,这一切,皆因你今日行事不力而起!朕起兵征真腊之日,便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李素一惊,愕然看着他。
看着李世民无比严厉的表情,李素顿时察觉到这番话不是玩笑,李世民真是这么想的,顿时一股悲愤之情涌上心头。
你自己背信弃义,你自己想要真腊稻种,也是你自己默认我最近的一连串的胡搞瞎搞,现在却一股脑推到我头上?
无耻不一定能当上皇帝,但当上皇帝的肯定无耻,李素深以为然。
“臣……只能说尽力而为。”李素满脸苦涩地道。
李世民冷笑:“你的脑袋保不保得住,就看你尽多大的力了,朕言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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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腹心事盘坐在大殿内,李素脑子飞快转动,许久之后,颓然叹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已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莫名其妙的摊上这件事,莫名其妙的陷入了绝境,好处李世民拿了,失败的结果却要自己来承担。
这就是当臣子的悲哀,还没怎么涉足朝堂,自己已然活得如此艰难,当年想方设法避开权力中心的选择是正确的,若懵懵懂懂一头闯进去,自己大概活不过青春发育期……
没过多久,殿外有宦官禀奏,六国使节,十来位开国功臣,还有几位皇子都来了,李世民面无表情,挥了挥手,命他们进殿。
李素眼皮跳了跳。
使节和开国功臣来了都好说,那几个皇子过来凑什么热闹?再说,看热闹的人越多,出了状况丢的脸越大,李世民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么?
抬头再看李世民,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二人眼神触碰之后,李素豁然开朗。
明白了,丢脸的是自己,出了状态很好办,李世民以高大正面的形象一挥手,来人把李素拖出去弄死,再大的状况都能被逆转回来,大不了文成公主仍许给吐蕃,得罪了真腊也没关系,将来发兵征讨,把真腊平了,抢过他们的稻种,然后世界继续和平,天可汗陛下继续光辉伟大……
很快,殿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李素回头,见一大群人恭恭敬敬站在殿外,朝李世民躬身行礼,李世民面无表情挥了挥手,众人纷纷进殿。
长孙无忌,孔颖达,魏征等文臣走在最前,李绩,程咬金,牛进达等武将随其后,吴王李恪,魏王李泰,晋王李治等皇子一脸笑容跟在叔叔伯伯们后面,禄东赞和真腊王子石讷言并肩而行,再往后便是其余的四国使节。
众人进殿,见李素端端正正坐在殿内,文武众臣们纷纷朝李素点头招呼,皇子们则脸色各异,李治坏笑着朝李素挤眼,吴王李恪却朝李素抛了个非常妩媚且下贱的媚眼,魏王李泰比较正常,只是含笑以对,便迅速回过头看着自己的父皇。
从几位皇子打招呼的方式,大抵便能体现李素与他们的关系了,与李治属于真正的朋友,可以肝胆相照的那种,而吴王李恪,就多少有几分狐朋狗友的关系,二人来往多年,除了一起吃喝玩乐打猎逛青楼外,私底下并没有推心置腹的深交。
至于魏王李泰,严格说来,李素与他曾经有过一段关系非常融洽的蜜月期,那时大家有着相同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为了扳倒李承乾,二人有段时间来往密切,关系比亲兄弟还亲,可惜的是,当李承乾被废黜之后,李素与李泰的蜜月期也自动自觉地宣告结束,大家恢复了当初不冷不淡的关系,期间李泰也拉拢过李素好几次,李素婉拒之后,李泰与他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几与陌生人无异的程度。
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是新太子的唯一人选,李泰对李素也不怎么上心了,他知道如果有一天父皇驾崩,而他成了新的皇帝,李素这家伙就算不效忠他也不行了,没得选择,所以现在李素拒绝了他,李泰也并不气恼,胖子嘛,体胖心宽,凡事都看得开,总有一天你会效忠我的,不效忠就弄死你,这就是李泰现在的想法。
众人纷纷朝李世民行礼之后,各归其位坐下。
李世民淡淡瞥了禄东赞一眼,道:“四方馆尚在修建,委屈贵使暂居民宅,可习惯否?”
禄东赞直起身子行礼,恭敬地道:“中土之国,君臣贤达,民风纯朴,但怀贤德之心,陋室与华宅何异哉。”
李世民含笑点头:“不想贵使竟有我中土圣贤之心,善也。……贵我两国和亲之事,是朕做得差池了,当着诸国使节的面,朕先向吐蕃赔个不是,朕非圣贤,难免犯错,说缘由说苦衷都是借口,不管怎么说,终究是朕犯了错,犯错就得认错,还望吐蕃贵使见谅海涵。”
此言一出,满殿大哗。
禄东赞也一脸诧异地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心中顿觉压力加重。
这句话说得很妙,妙就妙在以退为进。天可汗陛下主动认错可是破天荒的事,中原历朝历代的皇帝皆好面子,就算明知是错也死撑着不肯承认,甚至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错了也要坚定不移地继续做下去,没别的,帝王权威比什么都重要。
今日李世民却当着各国使节的面,主动向吐蕃认错,这一点,怕是上下千年来的中原皇帝都没人能做到,一句认错固然伤了面子,但却赢得了满殿异国使节的敬佩,李世民说完后,各国使节纷纷躬身行礼,“天可汗”之声此起彼伏。
千古一帝的胸襟气度,今日禄东赞终于亲眼见识到了。
天可汗都主动认了错,接下来的大殿比试怎么办?是继续还是主动退出?
李世民简单的一句认错,竟将禄东赞逼入了进退不得的困境,一时间踌躇犹豫不定了。
殿内长孙无忌等重臣和一干皇子亦觉诧异,但只是转头吃惊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随即众人神情便恢复了自然。
李素坐在人群里,心中却涌起无比敬佩之情。
不愧是天可汗,不愧是胸襟如海的盛世明君,这一番话里已透出太多的政治智慧了。
首先是不回避不推诿,直面两国事端的态度值得赞赏,其次,堂堂正正的认错,不论犯的错多么离谱,当着各国使节的面,至少能体现大唐皇帝是个公正无私的皇帝,将来各国与大唐发生任何的外交事件,这位皇帝陛下的公正态度都能给各国强大的信心和好感,第三,作为天可汗,我都主动认错了,接下来的大殿比试,你们吐蕃总该给我也留点面子,莫让我在各国使节面前难看,否则便是给脸不要脸了,那时我就算发飙,各国使节们的面前我也有充足的值得被理解的理由。
短短一句话,透出好几层意思,顺手还给对方挖了个坑,不跳都不行。李素终于明白,皇帝这个职业,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那些诸如李承乾等草包似的野心家,只顾着造反当皇帝,却没想到那皇帝宝座就算让你坐上去了,你适合干这份职业吗?凡事只想着“当肆吾欲”,这个皇帝的位置你能坐几年?
…………
李世民的话轻飘飘扔出去了,现在轮到禄东赞左右为难了,万万没想到,这位皇帝陛下开口第一句话便猝不及防的把他怼到墙上动弹不得,现在该怎么办?继续与五国比试,便说明吐蕃气量狭小,不过一个女人的事,人家皇帝陛下都主动认错了,还不依不饶的跟别人争?若主动放弃比试,吐蕃就此退出,传回吐蕃国内,那些原本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吐蕃贵族们还不得拼了命给他安罪名?最轻也是“丧辱国威”,至少这个吐蕃大相是当不成了。
左右思量,进退两难,良久,禄东赞狠狠一咬牙。
吐蕃气量狭小便狭小吧,伤的是吐蕃国的名声,但主动退出伤的可是自己的利益,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孰轻孰重?
当然是自己的老命更重,禄东赞可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于是禄东赞沉默许久后,终于垂头道:“陛下,和亲之事或可不提,但难得与各国使节有见面的机会,外臣还是想与各国使节切磋一番,请陛下成全。”
李世民丝毫不见异色,禄东赞的回答原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从没指望几句话能劝得禄东赞主动退出,刚才那番话的目的其实也只是抢先占住道德制高点而已。
含笑看着禄东赞,李世民点头道:“各国切磋的机会确实难得,朕也想见识一下各国俊杰与我大唐相比斤两几何。罢了,这便开始吧,李素,便由你来出题……”
李世民话没说完,禄东赞忽然道:“慢着,陛下请恕外臣失仪之罪,为公平之见,外臣以为,出题之事可不劳大唐出手,由我们五国使节各自出题,考量对方,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李世民和李素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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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章 九曲穿线
玩游戏肯定不是一个人的事,至少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参与,人多了,难免出现纷争,于是世上便有了“游戏规则”这个东西。
任何游戏都必须有规则,大到国与国之间惊心动魄的博弈,小到小孩撒尿比谁尿得远,胜负都由规则决定,违反了规则便代表出局,实力强大者则拥有制定规则的权力。
人类数千年的历史,远从上古先贤决定部落首领,近到国家宪法的制定,“游戏规则”四字贯穿始终。
当然,也有不愿服从规则的,这一类人的结局很极端,不是被规则制定者灭掉,便是揍翻制定者,由自己重新制定规则,国,家,个人,皆是如此。直到后来,出现了“道德”这个东西,从此以后,游戏规则变得更复杂,被制约的律法也越来越多,数千年改朝换代无数,期间游戏规则也改变了无数,但“道德”这个东西,始终没变过,无论什么游戏,“道德”总归是一根不可能改变的标杆,一切更迭变迁,“道德”是永远不能变的。
此时此刻的太极宫千秋殿内,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诧异,因为吐蕃大相禄东赞忽然提出要更改游戏规则。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
心情最糟糕的莫过于李世民和李素了,今日这场比试,君臣二人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所谓“比试”,其实原本只是走个过场,大家决出胜负,场面上各自能下台就行了,原以为禄东赞既然服了软,今日大殿之上自然会默契的配合,大家演完这出戏,大唐和吐蕃接下来继续和平友好,李世民甚至觉得另外再许个公主给吐蕃也未尝不可。
没想到禄东赞的脑回路跟普通人不一样,服软归服软,该争的面子也必须争。
李世民的脸色已然阴沉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李素一眼,这一眼,大概相当于一万柄飞刀刷刷刷,李素脸色发白,冷汗顺腮而下。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赶紧把禄东赞出的幺蛾子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李世民事后一定会咬着牙把他剐成一片一片的,一半清蒸,一半烧烤……
很显然,禄东赞是个很懂玩游戏的人,游戏最重要的是公平,规则和玩法终归不能由一方说了算,大家一起定下规则,让结局变得有悬念,游戏玩起来才有意思。
比试招亲是李素提出来的,作为主场,由大唐出题似乎也说得过去,可是禄东赞的逻辑不一样,哪怕是走过场,这个过场也必须精彩一点,所以出题不能由大唐来出。
李世民狠狠剜过李素之后,强堆起满脸笑,道:“贵使此言,怕是不妥吧?这里,可是大唐,朕自当尽主人之谊,怎可劳动客人出题?”
禄东赞单手抚胸,躬身恭敬地道:“陛下恕罪,这里虽是大唐,然则此事已涉我吐蕃国威,外臣可不计个人荣辱,但吐蕃国威不可辱,由六国各自出题,比试才叫公平,吐蕃就算输了,也输得心服口服,从此彻底忘掉文成公主和亲一事,恳求陛下准允。”
李世民眉梢挑了挑,转头看了李素一眼,随即阖上眼,淡淡地道:“李素,此事一直是你在操办,比试一事还是交给你吧,朕不多说了。”
李素苦笑着答应了一声。
很好,事先的如意算盘被禄东赞一句话全部打乱,李素精心准备的题目,提前透露给真腊王子的答案,随着禄东赞强行更改了规则,所有的准备都没用了,此时大殿比试的胜负结果,忽然变得充满了悬念,还有……凶险。李素没忘记,李世民可放了话出来的,今日若把这桩事办砸了,真腊国王子未能如愿娶到文成公主,自己的脑袋可就危险了。
——禄东赞今年不到四十岁,这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无论吃穿美色还是权力,该有的都有过了,活得如此够本,这家伙怎么还不往生极乐世界?
扭头看着禄东赞,李素目光闪过一抹冷意,脸上却堆起了笑容,朝禄东赞拱了拱手。
“我中原圣贤传延千年的道理,谓之‘君子’者,以‘孝’事亲,以‘忠’事君,以‘仁恕’待人,听闻大相熟读我中原百家之书,深知中土文化,看来也只是读了个表象而已……”
明里说着君子之道,实则指责禄东赞不识好歹,皇帝都跟你当面道歉了,却仍抓着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不放,李素很不客气的一番话,气得禄东赞眉毛一竖,然而一看周围的大唐君臣和五国使节皆是一脸冷意地看着他,禄东赞深吸了口气,忍住了心头怒火,只朝李素嘿嘿冷笑。
李素浑若无觉,笑道:“既然大相坚持六国各自出题,我大唐便不说多了,居中做个仲裁足矣,陛下命我主持此事,这个仲裁便由我来做,未知各国贵使意下如何?”
其余五国使节纷纷点头同意,禄东赞犹豫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李素笑道:“那好,既然是你们各自出题,谁先出谁后出并不重要了,胜负的判定,便看哪国的使节答题正确者最多,最多者胜出,若有两人或三人平局,则由平局的几位继续再出一轮,直到分出胜负为止,有一点大家必须记牢,各位提出的问题必须有正确答案,不可凭空臆造,谁若是出了根本不可能回答的问题,我便只能判定他出局了,如此安排,不知各位同意否?”
六国使节纷纷点头。
李素特意看了人群中的真腊国王子石讷言一眼,石讷言的脸色也很难看,嘴唇紧紧抿着,脸色透出一股灰败,和无以言喻的伤心。
骤然生了变故,他与心爱的女人的终生大事忽然间充满了悬念,说不定今日便是与文成公主永别之日,教他如何不伤心?
李素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如此,便请各位贵使出题吧,所出之题文亦可,武亦可,六国争美,载之史册,亦是一段千古佳话,素今日亲证,幸甚至哉。”
禄东赞笑了笑,向前踏出一步,刚准备开口,谁知李素忽然道:“远来是客,但客人也分先后,便从天竺国贵使开始出题吧。”
禄东赞一怔,见李素正眼都不看他,情知李素今日是真正恨上自己了,禄东赞也不计较,哂然一笑,退了回去,很有风度地朝天竺国使节颔首示意。
今日比试的六国,除了吐蕃和真腊外,还有天竺,大食,仲格萨尔和霍尔王,六国使节并排站在大殿内,吐蕃和真腊国的使节们表情各异,剩下的天竺等四国使节却面面相觑,踌躇不已。
事情发展到今天,四国使节们心里大概都有数了。所谓“和亲”,所谓“求婚”,真正唱主角的其实是吐蕃和真腊,其余的四国说白了是配角,说不定连配角都算不上,就是个死跑龙套的,当初受了江夏王李道宗的怂恿,四国使节脑子一热便上表求婚,待到发现吐蕃和真腊针锋相对,长安城因和亲一事而闹得沸沸扬扬之时,四国使节终于发觉自己原来被人当了枪使。
天可汗陛下中意的和亲对象可能是吐蕃,也可能是真腊,总之,绝不可能是他们这四国里的任何一个,四国使节在这件事里的作用大抵相当于拎个酱油瓶子,微笑着路过,露脸就闪……
事到如今,四国其实早已淡了求婚的心思,此时此刻他们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想家,想妈妈……
只是当初四国已正式递交了求婚的国书,既然写在国书上,就必须当成一件庄严的国事来对待。心中再有退出之意,至少也该有点打酱油的职业道德,全程配合演完这场戏才能收工,这也是四国使节明知自己其实只是个陪衬,也坚持站在千秋殿内的原因。
原本以为只是陪衬的绿叶,猝不及防间,李素第一个竟点了天竺使节来出题,天竺使节愣住了,接着情绪有点悲愤。
说好了只跑龙套的,为何还给安排了台词?太不尊重我们跑龙套的了!就不能让我们安静演完领盒饭吗?
最大的问题是……天竺使节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出题?出什么题?事先没人招呼,没头没脑的,我怎么出题?
殿内所有人都盯着天竺使节,天竺使节呆愣许久,张口结舌却说不出一句话。
李素眨眨眼,好心地提示:“贵使可以出任何题啊,天文地理,山川河流,阴阳五行,偷鸡摸狗等等,都可以。”
天竺使节也眨眼,眨得很快,七尺黝黑的大汉竟露出一脸呆萌之相,令李素情不自禁对这只印度猢狲充满了好感……
良久,天竺使节忽然福至心灵,果断地道:“外臣才疏学浅,殊无胜望,愿代本国国王陛下退出这场比试。”
这个选择非常果断且及时,另外三国使节闻言顿时豁然开朗,纷纷上前说话,表达的意思和天竺使节一模一样,全都代本国国王退出比试。
既然明知自己已沦落为打酱油的角色,就不给大唐添乱了,提前领盒饭退场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这个小小变故令殿内君臣都愣了一下,随即李素眼中露出了笑意。
很好,还未开始便主动退出,算这四只猢狲识相,现在比试的只有吐蕃和真腊两国,局面终于没那么复杂了,是个好消息。
李素咂摸咂摸嘴,扭头望向禄东赞,目光充满了期待:“吐蕃也退出吧?大家和和气气多好……”
禄东赞哼了一声,重重地道:“不,吐蕃不退出!”
李素深觉失望,沉默片刻,忽然噗嗤一笑:“大相莫闹了,其实你早想退出的对不对?对不对?就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对不对?对不对?”
“不,吐蕃仍参与今日比试,与真腊国使臣一比高低!”
李素失望透顶,重重叹了口气。再次深深觉得,禄东赞这家伙真的应该效仿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图,用一种极其优美的姿势上天才解恨……
失望过后,李素的语气也冷了下来:“那么,便请大相出题吧。”
禄东赞显然早有准备,闻言往前踏了一步,望向真腊王子石讷言,平静地道:“如此,老夫便当仁不让了,老夫与王子殿下皆非唐国人,圣贤之言,百家经义一概不考,此题非文非武,请王子殿下听好……”
说着,禄东赞忽然探手入怀,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的明珠,道:“昔年我吐蕃赞普赠老夫一颗明珠,此珠名曰‘九曲珠’,盖因此珠外表不平,内有九个小孔相通,老夫曾欲将此珠用细线穿起来,悬系于胸,以表感恩赞普之礼遇,奈何珠大孔小,老夫想尽办法也无法用细线穿过此珠的孔,后来灵光闪现,方有所得。若王子殿下有办法解决此事,此题便算你胜了,殿下可敢一试?”
说完,禄东赞将明珠平放在手掌上,朝石讷言面前递去。
石讷言神情忐忑,接过明珠仔细打量片刻,越看脸色越难看。殿内其余的使节和朝臣们好奇不已,纷纷围在石讷言四周,一同打量着这颗明珠,却见此珠鸽蛋大小,外表有些凹凸不平,而且表面打磨也很粗糙,显然不是什么名贵货色,但有意思的是,这颗珠子上确实有几个小孔,孔与孔之间互通,按说穿一根细线过去并非难事,有个成语叫“穿针引线”,大抵便是这个意思,可是难就难在,这颗珠子的孔与孔之间虽然互通,却并非一条直线,内部竟然是曲绕环折的,一根线从这头穿过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另一个不对称的孔里引出来,所谓“九曲珠”里的“九曲”,便是如此。
石讷言只看了一眼,便知这是个绝无可能完成的题目,太难了,孔与孔之间曲曲绕绕,不成直线,线头没有灵性,也不认路,怎么可能如愿从珠子内部如同迷宫般的孔径之间穿引而出?这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
旁边的使节和朝臣观察了半晌之后,也纷纷摇头叹息。
看似简单的题目,但真正做起来太难了,这不是人力能办到的事,别说石讷言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就是长孙无忌孔颖达这些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老狐狸,遇到这种刁钻的难题也只能低头认输。
见殿内众人神情怪异,李世民也忍不住了,令宦官将石讷言手中的九曲珠呈上来,珠子到了李世民手里,只看了一眼,李世民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然后狠狠瞪了李素一眼。
很好,出了这么个无解的题,真腊国输定了,吐蕃若成了赢家,接下来李世民怎么办?难道好意思把文成公主许配给真腊这个输家?事情传出去他李世民还好意思被人山呼“天可汗”么?
李素感受到身后李世民目光里的森寒之意,脸颊抽搐了几下,没敢回头。
李世民将珠子递给旁边的宦官,冷冷道:“去,把它拿给李素看看。”
李素接过珠子,也只看了一眼,然后……脸颊又开始抽搐,年纪轻轻的,感觉自己有中风的先兆……
强堆起笑脸,李素将珠子还给石讷言,然后望向禄东赞笑道:“大相出的题很难啊,大相可记得下官刚才说过的规矩?出的题必须自己能解开才行,否则便算出局……”
禄东赞冷冷道:“此题老夫能解。”
殿内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喧哗。
禄东赞看着脸色难看的石讷言,淡淡地道:“王子殿下,莫说老夫以大欺小,当年这个难题,老夫想了半个时辰才想出解法,今日老夫便容你一个时辰,不管你能不能解,老夫都等你一个时辰,就算是输,也教你输得心服口服。”(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一章 迎刃而解
谁也没想到禄东赞会出一个如此刁钻古怪而且难度极大的题目,九曲穿线,这个题看似简单,但是每个看过珠子的人都发现,这个题几乎无法完成,大唐君臣眉头紧蹙,苦苦思索,真腊国的石讷言一脸苍白,定定看着掌心里的明珠,半晌之后,眼中已生出一股绝望之色。
很显然,禄东赞出这个题是精心思考过的,就像江湖高手对决时拿出了生平藏得最深最凌厉的压箱底招数,为的就是一击制敌,禄东赞要赢得这次比试,不论比试之后结果如何,只要赢了比试,就能狠狠扇了大唐君臣的脸,还能扬吐蕃国威,纵然没能将文成公主迎回吐蕃,禄东赞也不会受到松赞干布和国内诸多贵族的责难。
说到底,禄东赞为了保自己的命,仅只这个,他便有倾力一搏的理由。
李世民的脸色很难看,禄东赞的题目刚给出来,他便感觉到此题的难度,然后他便敏感地察觉,禄东赞这分明是要给大唐一个狠狠的教训,要在诸多异国使节面前狠狠折辱大唐。
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禄东赞,李世民的目光满带杀气。
事先诸多谋算,发展到这一步,所有谋算全数落空,整件事正朝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胜负结果充满了悬念。
李素刚才的脸色比李世民更难看,事态失控,大唐君臣失去了主动权,若然办砸了,自己的责任首当其冲,或许李世民舍不得杀他,但给他一个狠狠的终生难忘的教训是必然的,禄东赞出题之后,李素的脸色仍很难看,随着禄东赞冷冷说出一个时辰内给出答案后,李素不知怎的,忽然笑了。
逼到无路可退时,他反而豁达了。
人这一生会遇到无数困境,解决的办法很多,智商,武力,反应速度,或者……巧之又巧的回忆。
“九曲穿线……呵呵,有点意思。”李素笑着喃喃自语。
禄东赞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能解?”
李素摇头:“才疏学浅,愚钝无知,我自问无力能解……不过,兴许真腊国王子殿下智谋无双,才华盖世,他能解开也不一定呢。”
禄东赞望向石讷言,眼中充满了轻蔑,这种轻蔑不是强国对弱国的轻蔑,纯粹属于高智商天才看着一个低能智障般的轻蔑。
“王子殿下能解否?老夫不欺负你,只要你开口,一个时辰若不够,老夫再多饶你一个时辰,怎样?”
石讷言苍白的神情浮上几许愤怒,双手紧紧握拳,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种看似善良实则挤兑讽刺的大方,深深刺痛了石讷言的心。
国小,力微,智不如人,无论任何方面,他都差了禄东赞一大截,这种屈辱偏偏用任何手段都无法报还。
见石讷言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禄东赞再次轻蔑地笑了笑。
“王子殿下,一个时辰,说慢不慢,说快也不快,老夫以为殿下还是赶紧想办法吧,一个时辰后若然解不开此题,呵呵,老夫也不说什么,一切皆由大唐皇帝陛下裁断便是。”
李世民黑着脸,抿唇一言不发。
李素眉头掀了掀,望向石讷言,沉声道:“王子殿下能解否?”
石讷言扭头看了看身后本国的几位使臣,众人神色黯然,无声摇头。石讷言转过头看着李素,嘴唇蠕动几下,接着狠狠一咬牙,道:“我……试试。”
李素含笑点点头,李世民挥手示意身边的宦官,宦官顿时明其意,急忙大声道:“殿外武士,点香!一个时辰开始!”
禄东赞看了石讷言一眼,笑道:“好,老夫便不打扰王子殿下思考了,老夫在殿外等候殿下佳音。”
说着又若有深意地看了李素一眼,朝李世民行礼过后,禄东赞领着吐蕃数名使臣退出了大殿。
李素眉心紧蹙,他明白禄东赞刚才那一眼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出殿等候,甚至不在乎唐国君臣会不会帮真腊国舞弊,因为禄东赞对自己出的题很有信心,他知道没人能解开,唐国君臣无论花费多大的力气帮真腊,难题仍是难题,它与人力物力无关,没有超凡的智慧是不可能解开的,所以禄东赞索性卖个大方,径自出殿等候。
大殿内,君臣和各国使节面面相觑,李素看了一眼双目无神的石讷言,走到他身前,轻声道:“王子殿下,果真无法解开么?”
石讷言盯着手里的九曲珠没说话,然而惨淡的神情已告诉了李素一切。
李素的目光也放在九曲珠上,伸手将它拈起,凑在眼前仔细打量,良久,李素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用低如蚊讷的声音悄悄道:“王子殿下,我……还能再帮你一次……”
石讷言猛地抬头,目光惊喜且焦急地看着他,吃吃道:“你,你……你能解?”
“能解。”李素含笑道。
石讷言张大了嘴,目光震惊地盯着他,随即眼中渐渐浮上几分质疑不信之色。
李素叹了口气,道:“相信我,这种时候我不会耍着你玩,没有把握我不会乱说的。禄东赞出的这个题,……我能解。”
石讷言大喜过望,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李县侯若真能解,石某必叩谢大恩,从此以兄事之,绝无敢违。”
李素笑了笑,还没来的及说话,石讷言非常识趣地补充道:“此事毕后,石某倾其所有相谢,长安城内的所有家产皆奉送李兄。”
李素眨眼:“上次你不是已经倾家荡产了吗?”
“上次不算,这次是真正的倾家荡产。”
李素高兴极了:“却之不恭,我便欣而受之了,哈哈……”
笑容一敛,李素正色道:“石兄,说好了,我们做彼此的天使!”
“嗯!”石讷言重重点头。
石讷言赶紧将手中的九曲珠双手递上前,李素笑了笑,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石讷言听得很认真,一字不漏全记在心里,越听神情越震惊,接着一片狂喜之色,连连点头不已。
难题迎刃而解,石讷言高兴得不知如何宣泄情绪,正要高声唤禄东赞进殿,李素忽然拦住了他。
“慢着,你解开此题后,就该你出题考禄东赞了,你想好出什么题了吗?”
石讷言愕然摇头。
李素叹了口气,喃喃道:“要不是看在两国邦交友好,不可赶尽杀绝的份上,我真该让你写一张十万贯的欠条,不然太亏了……”
石讷言急忙行礼:“还请李兄赐教。”
李素想了想,凑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话,石讷言这次却有些惊讶,默默将李素的话一字不漏默背下来后,神情仍充满了疑惑,似乎很不理解李素为何出这么一个题目。
拍了拍石讷言的肩,李素沉声道:“按我说的去做,你和文成公主必有情人终成眷属,相信我。”
石讷言看了看李素认真的表情,随即重重点头。
二人在殿内窃窃私语的一幕早已落在君臣和诸国使节们的眼里,虽然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石讷言的表情从刚才的黯然绝望忽然变得神采飞扬,眉飞色舞,这中间的表情极端变化早已说明了一切。
李世民的眼中也露出喜悦之色,虽不明,但觉厉,他深信李素已将眼前这个死结解开了,尽管这个混账平日总爱闯祸招惹是非,可是重要关头还是值得相信的,从未让李世民失望过,这次想必也不例外。
见二人说完了话,李世民朝李素哼了哼,道:“解决了?”
李素露出夸张的表情,指着石讷言道:“陛下,真腊国王子果真天纵奇才,智谋超凡,短短一刻的功夫,王子殿下已知九曲珠如何穿线之难题了。”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看了李素一眼,随即望向石讷言,微笑道:“王子果真不凡,看来真腊国注定与我大唐有缘呀,哈哈。”
石讷言有些尴尬,脸也通红了,看来窃取别人劳动果实这种事令他觉得有些羞耻。但此时正是两国较技之时,总不能承认这个答案其实是大唐帮他想出来的吧?
尴尬一阵后,石讷言可能想到自己倾家荡产买来这个答案的事实,不知不觉竟渐渐有底气了,神情变得笃定且自信,仿佛这个答案确实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一般。
纯朴的人一旦不要脸了,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发现不要脸的世界竟如此美好。
李世民也很高兴,只要能解决眼前的这桩麻烦,李素刚才搞出的那点不光彩手段也就当没看见了,人生难得糊涂,当皇帝更要懂得这个道理。
“来人,选吐蕃使团入殿。”李世民大声唤道。
很快,禄东赞和一众吐蕃使团走入殿内。
进殿之后,禄东赞首先朝石讷言望去,却见石讷言一脸强自压抑的激动和欣喜之色,禄东赞一愣,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安。
恭敬地朝李世民行礼过后,禄东赞转身看着石讷言,道:“王子殿下可曾有办法九曲穿线?”
石讷言道:“能解。”
禄东赞一惊,随即眼睛渐渐眯了起来,沉声道:“殿下不可诳语,果真能解吗?”
“能解。”
“如何解?”
石讷言转身朝李世民行礼,道:“烦请陛下,赐外臣一段丝线,几许蜂蜜,还有一只蚂蚁。”
李世民此刻心情大佳,闻言立马挥手道:“允准,着宫人速办。”
很快,宦官双手捧着一个木托盘进殿,托盘上正摆着一段白色的丝线,一小罐蜂蜜,还有一个小瓷瓶,瓶内几只身材大小不一的活蚂蚁。
看到宦官备好的东西,殿内群臣和使节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禄东赞的表情已变得有些震惊,目光不时闪过惶急。
飞快扭头,禄东赞不知为何,竟死死地盯住了李素。
李素直视他,并朝他回以天真烂漫的微笑。
二人的目光无声地交锋之时,石讷言却从瓷瓶中选出一只大小适中的蚂蚁,在旁边使臣的协助下,将白色的丝线轻轻缠绕在蚂蚁的身躯上,然后又在那只九曲珠其中的一个小孔表面涂上一点点蜂蜜。
殿内君臣屏声静气,惊奇地注视着石讷言的每一个动作,殿内一片静谧,只听到禄东赞渐渐加重的呼吸声,众人不经意间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禄东赞脸色竟渐渐苍白起来,众人心中一动,从他的表情里,多少已能断定,石讷言的法子并没错,更确切的说,李素想出的法子没错,尽管大家仍不明白石讷言每一个举动的意图,然而,只看禄东赞的表情就知道,这个难题正在石讷言的手中一步步走向正确。
在众人茫然错愕的注视下,石讷言将绑上丝线不停挣扎扭动的蚂蚁塞进了九曲珠其中的一个小孔里,蚂蚁刚入孔,在孔口处短暂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熟悉这个新的奇妙世界的环境,没过多久,蚂蚁终于动了,奋力地,艰难地朝珠子另一端涂了蜂蜜的小孔爬去……
石讷言努力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珠子内的蚂蚁,目光惊喜地看着蚂蚁奋力朝珠子内部钻,很快,离得近的朝臣和使节们忽然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呼声。
众目睽睽之中,那只绑了丝线的蚂蚁从珠子另一端涂了蜂蜜的那个小孔钻了出来,随着蚂蚁一起出来的,还有那根绑在它身躯上的白色丝线!
丝线终于从珠子一端的小孔成功穿到了另一端的小孔里。
殿内君臣和使节们无比震惊,他们没想到李素出的主意居然真的能将九曲珠穿线,此子年纪轻轻,然其智谋和临机之能,委实深不可测,当年李世民常常夸他“少年英杰”,这句评语果然没错。
不但君臣和使节震惊,殿内那几位皇子也震惊了,尤其是魏王李泰,自九曲珠成功穿线之后,李泰眼珠子都快鼓出来,怔怔地看着淡然微笑的李素,肥脸不时闪过嫉妒和挫败之色。
现在大家已看出了其中的奥妙,说来很简单,蚂蚁嗜甜,尤其对蜂蜜味敏感,将蜂蜜涂在珠子的另一端,不需旁人催促,蚂蚁自己便会主动朝蜂蜜的方向爬去,那根绑在它身上的丝线自然也随着蚂蚁一同穿过九曲环绕如同迷宫般的珠子内部,直至爬出孔口,九曲穿线便告功成。
说起来其实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看到结果后,殿内每一个人都想通了其中诀窍,可是没看到结果前,谁能想到这个简单的道理呢?除了李素,没有任何人。
天才和庸才,区别其实并不大,甚至有时候差的只是短短一瞬的时间,可是这短短的一瞬,便在两者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般的鸿沟,庸才再怎么努力也跨越不过去,而天才呢,他们天生已站在了鸿沟之后,气定神闲看云卷云舒。
李泰此刻的想法就是如此,原以为自己应该是鸿沟那一面的,所以他常常沾沾自喜,并恃才傲物,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以天才的身份俯视世间一切庸才,直到此刻,他才赫然惊觉,其实自己一直只是站在庸才这一边的,比庸才更可笑的是,那道鸿沟他不仅无法逾越,甚至他都没有发现这道鸿沟。
个中滋味,唯己自知。
石讷言将蚂蚁身上的丝线解下,小心翼翼地将丝线打了个结,轻轻拎起丝线,内部九曲环绕的珠子已穿线成功。
单手托着九曲珠,石讷言朝禄东赞递去,脸上充满了自信的微笑。
“大相足下,您说的九曲穿线,便是如此么?”
禄东赞脸色分外难看,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石讷言,似乎要将他分尸一般,良久,在殿内君臣和诸国使节的目光里,禄东赞使劲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道:“不错,此题确实已解……”
扭头看了李素一眼,禄东赞忽然哼了哼,意有所指道:“若无外人帮忙的话,呵呵,老夫承认王子殿下聪慧机敏,当世无双。”
短短的时间内,石讷言的脸皮厚度已锻炼出来了,闻言脸不红气不喘,一脸淡定且自信地点头:“没有外人帮忙,此题是我独力解开的。”
禄东赞眉梢一挑,有些恼羞成怒了:“殿下莫高兴得太早,接下来若老夫能解出你的题,咱们还是平局,然后继续下一轮的比试,今日谁胜谁负,言之过早呢。”
石讷言笑着拱手,道:“如此,在下便不客气,要出题了,请您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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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每次状态不好都像在渡雷劫,过程很艰难,多谢诸君体谅。
再p再s:“九曲穿线”非我杜撰,这个故事确实跟禄东赞有关,去过拉萨布达拉宫的仁兄们应该知道,这个故事在布达拉宫以壁画的形式画出来了,至今仍存。(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二章 智商碾压
吐蕃使团意料之外的落败。
禄东赞面色平静,可内心仍处于震惊状态,久久无法平静。
不管解开这个难题的人究竟是谁,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题解开了,用的法子跟他当年一样,可是算算时间,当年他解开这个题花了半个时辰,坐在树下冥思苦想时,无意中看到树下的蚂蚁,这才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办法,然而今日,从他走出大殿等候,再到被李世民宣召进殿,这其中的过程还不到半炷香时间,他几乎只是在外面停留了片刻,这说明或许他出题的那一刻,李素便已将答案想出来了。
这个事实令禄东赞非常沮丧。
智谋出色一直是禄东赞自傲的资本,或者说,他能当上吐蕃大相,成为松赞干布最为倚重的臂膀,除了他自己本身是贵族出身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聪明才智,这是他立足于世最雄厚的资本,而他,因为聪明,多少也有几分睥睨世人的高傲姿态,似乎从古至今,聪明人总会高傲一些的,人一旦发现自己比旁人更聪明,便马上激发了隐藏在基因里的阶级观念,而且非常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列入最高的那一等里,所谓“人上人”,所谓“治人”和“治于人”,大抵便是聪明人想出来的规则。
禄东赞也是,至少在今日以前一直是,然而当那道在他认为世上除了自己以外无人能解的难题在短短不到半炷香的时辰内被解开,禄东赞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挫败,而是更痛苦的打击,刹那间便被人从最高的阶级打落尘埃的,李素用事实让他知道,原来自己并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那个年轻人站在大殿上,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表情告诉他,刚才自己在真腊王子面前的倨傲模样是多么的可笑和浅薄。
心高气傲的禄东赞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看着李素的目光都已黯淡无神。
受打击的不仅是禄东赞,殿内君臣皆喜之时,魏王李泰的表情比禄东赞好看不到哪里去,至于原因,大抵跟禄东赞差不多,曾经都是自诩为最聪明的人,此刻都被李素深深打击到了,当君臣发出胜利的欢呼声时,李泰那张原本很喜庆的肥脸却丝毫没有笑容,阴沉着脸盯着石讷言手中的九曲珠,不停地在心中暗暗自问。
解决这个难题的法子难吗?
一点也不难,但有稍微一丝的提示,或许李泰也能轻松且潇洒地想出答案,面带傲然的微笑坦然接受君臣的赞颂。
然而,想出答案的那个人,却不是李泰。
再次问问自己,如果没有任何提示,给他半炷香时辰,他能否想出答案?
李泰颓然一叹,苦笑摇头。
不得不承认,自己办不到。生平自诩世上最聪明的他,今日终于尝到被人从智商上生生碾压的滋味,很痛苦,这种痛苦和禄东赞一模一样,如果禄东赞有兴趣的话,李泰愿和他拜个把子,兄弟二人从此以黑李素为己业。
石讷言显然是今日大殿上最大的赢家,赢家现在很兴奋,胸中充斥着一股“宜将剩勇追穷寇”的豪迈气势,也根本没注意到禄东赞灰暗的表情。
见禄东赞面无表情看着他,等着他出题,石讷言一挺胸,向前走了两步,神情有些畏缩,扭头看了李素一眼,见李素正微笑朝他点头,石讷言勇气顿生,底气也更足了。
“大相足下,现在轮到我出题了,与您不同的是,我给您两次机会,第一次如果您答错了,那么我再出一题,答对任何一题都算您赢,如何?”
禄东赞原本心情便很低落,闻言不由勃然大怒,怒极仰天大笑:“好,老夫倒要承你的情了!老夫今日便领教一下,到底怎样的题能难住老夫两次!”
说完禄东赞扭头,狠狠瞪了李素一眼,接着补充道:“不管出题的人究竟是谁,老夫只奉劝一句,莫小觑了天下英雄!”
扭头瞪李素的动作太明显,石讷言这时也忍不住脸红了一下,情知禄东赞早已看穿了一切,自己无论答题还是出题,都只是个冒牌的傀儡,然而与文成公主终成眷属的愿望终究还是战胜了羞耻心,石讷言决定继续死撑下去,大家互相隔着一层窗户纸,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只要禄东赞不捅破,那便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干咳两声,石讷言道:“大相足下,我的第一题便是……两个铁球一大一小,大者十斤,小者一斤,同一高度落在同一地面,孰先孰后?”
禄东赞冷笑,不假思索地道:“黄口小儿,出这种幼稚的题是在羞辱老夫吗?当然是大球先,小球后,重者先,轻者后。王子殿下,你输了。”
石讷言两眼忽然大亮,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大相确定吗?”
禄东赞见石讷言脸上喜悦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惊,神情顿时凝重起来,拧眉仔细思索半晌,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哪里错了,于是肯定地点点头,面露冷笑道:“殿下诳老夫的火候还差了点,没错,大球先,小球后,重者先,轻者后。”
殿内君臣这时也纷纷点头,显然都很认同禄东赞的答案,答案是想当然的,就像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的事实一样显而易见,无须理论考证的。
殿内唯独李泰没有点头,反而露出沉思的表情,这一次他不会那么草率地想当然了,原本他也觉得禄东赞的答案没错,可是一想到今日的比试机会多么重要,比试的结果将关系到国与国的邦交命运,如此重要的机会,李素断然不会出如此简单的题,或者说,其实禄东赞的答案……根本是错的?
惊疑不定的目光迅速扫了李素一眼,发现李素仍是刚才那副波澜不惊的微笑模样,李泰叹了口气,这家伙……越来越深不可测了,而且越来越不顺眼了,还是以前那副腆着嫩脸到处闯祸干混账事的模样可爱。
见禄东赞已确定了答案,石讷言高兴坏了,笑道:“看来大相答错了一题,您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禄东赞和殿内君臣大惊,禄东赞脸色数变,脱口道:“老夫不可能错!重者先落地,轻者后落地,这是铁律,不可能有错!”
石讷言也不跟他争辩,转过身朝李世民行了一礼,道:“外臣恳请天可汗陛下赐大小铁球各一,大者十斤,小者一斤,恕外臣无礼,今日便当着陛下和大相的面,让大家亲眼见见两个铁球落地究竟孰先孰后。”
李世民不由大感兴趣,此刻正是心痒难耐,闻言立马道:“来人,按真腊王子所言,速速准备大小铁球,快去!”
殿外一名武士毫不犹豫地跑远。
没过多久,武士匆匆跑回,两手各拎着一个铁球入殿。
石讷言含笑朝禄东赞示意:“请大相查验铁球,查验无误后咱们便当着陛下的面试试。”
事关重大,禄东赞也不矫情造作,不客气地将两个铁球拎在手里,首先查看材质,确定是纯铁打造的铁球后,再掂了掂铁球的分量,觉得分量大致没错后,冷着脸朝石讷言点点头。
确认无误后,石讷言拎起铁球,左右两手一手一个,双臂平举伸开,淡淡道:“陛下,大相,诸位唐国臣官,大家看清楚了……”
说完石讷言两手同时一松,两只铁球脱手而坠,瞬间便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然后……禄东赞脸色大变,殿内君臣也一阵震惊哗然。
是的,只有一声巨响,意思就是说,两个大小不一的铁球,它们是同时落地的,不分先后,无谓轻重。
禄东赞脸色惨白,呆呆地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铁球,不知想着什么,随即忽然发了疯似的弯腰拾起铁球,仔仔细细查验铁球的材质,确定就是寻常可见的纯铁以后,再次掂了掂分量,两者皆无误后,学着石讷言刚才的样子双臂平举,同时松手。
仍旧是砰的一声巨响,结局并未逆转,两只铁球仍是同时落地。
禄东赞脸色更白了,咬了咬牙,不甘心地拾起铁球再试了一次,接着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结果都一样,地球的引力并未因他的个人心情而改变。
殿内君臣静静地看着他不停的实验,没人上前劝阻,大家非常理智地和疯子保持着安全距离,目光怜悯地看着禄东赞独自发疯。
良久,喘着粗气的禄东赞终于停下了动作,苍白的脸上却仍流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神地注视着手上的铁球,不停喃喃道:“怎会是同时落地?怎会是同时落地?到底怎么了?大小轻重不一,怎么可能同时落地?”
自语片刻,禄东赞忽然抬头,恶狠狠盯着李素,通红的眸子分外可怕。
“李素,为何同时落地?你做了什么手脚?老夫知道,你一定做了手脚!”
李素笑了:“大相若觉得铁球做了手脚,不妨再取两样东西,大小轻重材质不一者,任何东西都可以,你随便试。”
禄东赞闻言两眼一亮,急忙左右环顾,目光所及处,看到的任何东西他都只是摇头,看来他已对大唐的任何东西都产生了怀疑,都觉得动了手脚,寻摸一阵后,禄东赞索性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古玉,然后又掏出一张麻纸揉成团,一轻一重两样物事平举手中,松手,落地……
看着仍旧是同时落地的两样东西,禄东赞呆怔片刻,终于绝望了。
“原来……真是同时落地,世上任何东西,无论大小轻重,都是同时落地,为何会这样?为何?”禄东赞一脸崩溃地开始揪自己的头发。
李素看得直咧嘴,真心替他疼,想不通外国猢狲宣泄情绪的方式为何如此粗暴,……你揪别人的头发至少看起来也正常点啊。
“为何这样?世上万物的大小轻重以后还有什么意义?”禄东赞不甘地道。
殿内君臣仍是一脸震惊的模样,显然这个问题也正是他们不解的。
李素淡淡地微笑,懒得解释。
“自由落体”,一个很伟大的实验,一个名叫伽利略的年轻人,在十六世纪的某个黄昏,从比萨斜塔上扔下了两个球,这两个球在物理学上的意义,仅次于那颗恰好砸中牛顿脑袋的苹果,为现代物理学奠下了基础。
实验并不复杂,而且生活中随处可见,只是数千年来的人们都没注意过而已,包括禄东赞这个聪明人,在没有发现地球引力这个物理学概念以前,这个实验根本就是人类认知上的一个盲点,平时没注意,问到了便理所当然觉得重的先落地,所以李素今日敢把它当成题目考禄东赞,因为他的十足的把握禄东赞会答错,这个年代里再聪明的人,终归有他的局限性,更何况,一个政治人物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观察生活里的这些科学小细节上。
李素猜准了,禄东赞果然答错了,他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再一次被别人的智商狠狠碾压而过,脸上留下两道车轱辘印……
最惊喜的莫过于石讷言了,这家伙显然对答案的原理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禄东赞答错了题,自己与文成公主的亲事又往前迈了一大步。
“大相足下,您答错了题。”等禄东赞宣泄完情绪后,石讷言很不客气地道。
禄东赞两眼通红,困兽般恶狠狠地瞪着他。
石讷言丝毫不惧,反而笑道:“大相息怒,刚才我说过,还有一次机会,说不定……”
话没说完,禄东赞忽然重重一挥手,打断了石讷言的话头,瞪着李素道:“老夫知道今日比试的答案和题目都是你暗中所为,现在老夫懒得陪你们做戏了!李素,你不是说有两次机会吗?今日老夫便当面领教一下你们大唐少年英杰的风采!堂堂正正的出题吧!老夫接下了!还是那句话,如果老夫再输了,马上启程空手回吐蕃,文成公主嫁给谁都与吐蕃无关!”
石讷言神情一滞,接着满脸通红,被拆穿了,很尴尬。
李素索性也放开了,直视禄东赞,微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相虽非中土之人,却也饱读诗书,明理之士说话可要算话哦。”
“老夫以毕生名誉发誓,话出无悔,否则神明不佑!”
李素笑道:“好,我便不客气了,听好,这个题其实是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位饱学睿智之士游历天下时误入某个荒蛮部落,被囚于牢狱之中,部落酋长欲意放行,便对他说,‘今有两扇门,一为自由,一为死亡。守门者二人,可以回答你任何一个问题,记住,仅只能问一个问题,守门的两个人里,一个天性诚实,问什么都会说实话,另一个天**撒谎,问什么都不说实话,现在,由你自己决定你的生死’,这位饱学睿智之士想了很久,然后向其中的一位守门者问了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后,打开其中一扇门从容离去,请问大相,他问的是哪个守门者?问的是什么问题?”(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三章 皆大欢喜
撕开了掩耳盗铃的伪装,禄东赞与李素终于正面交锋了。
李素大部分时候算是个很堂堂正正的人,刚才借真腊王子之名与禄东赞过招,基于两国邦交的面子,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是禄东赞发了疯,当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李素乐得光明正大,早就想面对面教这位吐蕃大相如何做人了。
李素出的题目很直白,而且很易懂,严格说来,这不是考智商的题,也根本不需要任何复杂的运算和巧思或者脑筋急转弯什么的,他出的是一道逻辑题。
“逻辑”这个字眼解释起来有点拗口,简单的说,是基于人类应对客观事物发展的正常思维,比如一个正常的男人,费尽千辛万苦追到了一个绝世美人,好不容易得到美人娇羞的允许,答应去开房,进房间后男人或者制造一个浪漫的烛光晚餐,或者进门就直奔浴室洗白白,两种举动最后的目的和结果必然是在房间里的那张大床上提枪上马,鱼水尽欢。
这就是正常的思维逻辑,绝大部分正常人都会选择的一种必然行为,反过来说,如果一身阳刚气的男人搂着美人进房间后,二话不说脱光了给美人跳了一曲妩媚风.骚的艳舞,或者一脸道德学究状语重心长教育美人为何不知廉耻轻易答应跟男人开房等等,这些便属于神经病式的反逻辑了。
李素出的题便是典型的逻辑题,一个故事说出了前因,自己去推测后果,前因有两句话,一句真,一句假,后果有两个选择,一个生,一个死。
故事当然是虚构的,但选择是真的,这个题很有意思,不仅仅是逻辑推理,而且里面包含了真真假假的人性,短短几句话,放佛勾勒了一个人一生的际遇,每当遇到人生岔路时,那个岔路口总会遇到一个或真或假的人,给你一个或真或假的忠告,再由你去选择信或不信,然后决定走哪一条路,每个不同的选择都意味着接下来截然不同的遭遇和命运,有时候这种选择甚至超脱了成败,上升到了生与死的高度。
英雄披荆斩棘,终成功业,说起来辛苦,其实比想象中的更辛苦,至少英雄要保证自己每次遇到岔路时都必须相信真的话,对的人,选择一条正确的路,一次又一次的正确选择,才成就了这番功业,这个过程中任何一句话信错了,路选错了,英雄便不是英雄,功业也是别人的功业,谁敢说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运气成分?
李素的题刚出完,殿内众人顿时瞠目结舌。
有资格站在这个大殿里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可以说,他们几乎都是当今世上的成功者,已居庙堂之高,这还不算成功么?李素的这个题刚说完,众人便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仔细想想,这个题似乎击中了每个人心中某个尘封多年的记忆,在那个记忆里,大家似乎都曾经遇到过这样的题目,在一个人生的岔路口,遇到一个不知好人还是坏人的人,说出一句不知真话还是假话的建议,再由自己选择信或不信。
太难了,稍微一想便觉得太难了。
这个看似简单且充满趣味的题,仔细咀嚼回味过后,竟隐含人生的大智慧,大禅机。
禄东赞不甘心,李素的题他乍听之下觉得很简单,然而仔细咋摸寻思之后,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两个选择,一个生,一个死,守门者二人,一个只说真话,一个只说假话,还偏偏只能问一句,便要决定打开哪扇门……
这个题不仅是对逻辑的考量,也是对人性的考量,既考量别人的人性,也考量自己的人性。
禄东赞没想到李素会出这种题,在李素开口之前,他原本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被李素打击得伤痕累累的仅存的高傲仍在苦苦死撑,他有信心以自己的智谋应对一切,无论多复杂的计算,多么变态诡谲的陷阱,他都相信自己能解开。
可是,他没想到李素会出这种题,严格的说,这与智谋无关了,问的是本心,问的是大成之道,只有看破世间真假虚实的大智慧之人才能解。
殿内很安静,所有人都被李素的这个难题惊住了,接着每个人都在暗暗地沉思,包括李世民。他们都在设想,把自己代入那个题里面,如果由自己来问两位守门人,该问一句什么话才能马上知道哪个人说的是真话,哪个人说的是假话,哪扇门是生,哪扇门是死?
魏王李泰的脸色最难看,无可否认,他比大多数人更聪慧,李世民所有的皇子里,他算是最聪明的一个了,不仅睿智,而且博学,这也是为什么他肥得跟猪一样却仍能得到李世民最深的宠爱,甚至几乎已是众所周知的下一位东宫储君的唯一人选,睿智博学是他最亮眼的优点。
刚才禄东赞出的九曲穿线,李泰已然深受了一次打击,后来的自由落体,李泰再次受到了打击,直到此刻,李素亲自出了这个考量人性的题后,李泰一声不吭沉思许久,然后肥肥的脸上露出了崩溃之色。
接连三次打击,李泰已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上吊的心都有了。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李素,差太远了。
想到这里,李泰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抑郁和挫败,看起来愈发黯淡无光了。
相比李泰的黯然,殿内最难受的自然是禄东赞,苦思许久而不得解,禄东赞不得不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当着殿内君臣的面,居然玩起来角色扮演,叫上吐蕃使团里的两个随从,将李素出的题目模拟还原,一个扮说真话的守门人,另一个扮说谎话的守门人,禄东赞苦思之后,不时像守门人提问,每次精心思考的问题说出口,却往往不堪一击,答案不是经不起推敲,便是毫无用处,来来往往提了不下数十个问题,皆不得其解。
最后禄东赞终于绝望了,仰天长叹了口气,苦涩摇头不语。
李素一直安静地看着他,见禄东赞此刻萧瑟的模样,不由笑道:“大相莫急,此题我容你两个时辰,现在还早得很,多想想。”
禄东赞黯然一叹,嘴唇蠕动几下,欲言又止,最后迎着满殿君臣的目光,禄东赞终于不得不道:“李素,你赢了,老夫承认,此题无可解也。”
殿内一阵诡异的寂静,随即李世民的脸上渐渐绽开了笑容,笑容越来越深,脸上的神采也愈发飞扬明媚起来。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更是喜不自胜,只是君臣皆是识得礼数之人,内心不管如何兴奋,当着失败者的面终究不便表现得太明显,失之厚道了,所以笑归笑,却无一人开怀笑出生,殿内一直保持着尴尬的喜悲掺半的气氛。
承认失败的一瞬间,禄东赞仿佛老了十岁,两肩迅速垮下,连背脊都佝偻了许多。
随着那一句承认失败的话出口,最后一丝尊严终于随风逝去。
真腊王子石讷言却顾不得许多,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眼中露出极度兴奋的光芒,然后扭头深深看着李素,这些日子从板上钉钉的赐婚和亲,再到李素破坏和亲,还有什么边境增兵,东郊演武,最后的金殿比试,石讷言有幸,亲眼见证了李素这个神奇的年轻人是怎样只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将整件事完全扭转过来。
这等本事,这等智谋,世上英杰岂有如斯者?
难怪大唐天可汗陛下对他如此宠信,难怪文臣武将们皆对他青眼相看,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能得到朝堂君臣的一片赞誉,跻身于一群老狐狸之中而如鱼得水,一定有他非凡的本事,今日石讷言终于有幸见识到了他的本事。
果真名下无虚。
殿内君臣心中沸腾,而禄东赞却显然有着最后一丝不甘,瞪着李素道:“你刚才说过,所出之题必然要出题人自己也能解开,否则便视为出局,既然老夫认输了,现在倒要问问,此题何解?”
殿内再次安静,胜负已定之后,众人放下了得失心,对李素最后提的问题的答案纷纷好奇起来,禄东赞刚才在殿内玩角色扮演时,其实其余的人自觉或不自觉的都在心里默默地做着和禄东赞一样的事,这当然是个最笨的法子,但也是目前看来最有效的法子,显然每个人经历了自己内心千万次的问后,仍然没人想出一个能顺利辨别生门,避开死门的答案。
听到禄东赞发问,殿内众人纷纷支起了耳朵,连李世民都情不自禁将身子往前倾了倾,露出极感兴趣的神色,至于魏王李泰,眼神更是灼热地盯着李素,一副按捺不住急需答案的模样。
看着殿内众人的表情,李素嘴角扯了扯,然后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他脚步一迈,慢慢走到禄东赞身前,含笑道:“答案很简单,那位睿智之士是这样说的……”
说着,李素忽然将嘴凑近禄东赞的耳朵,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奈何语声太低,饶是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除了禄东赞,谁也没听清李素在他耳边到底说了什么。
随着李素的娓娓低语,禄东赞脸色剧变,先是一脸迷茫,接着两眼忽然圆睁,嘴里喃喃自语几句后,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最后表情比刚才更加黯然沮丧,一脸英雄迟暮的仰天长叹。
“没错,果然应该问这句话,也只有这一句,方能打开生门,从容离去……唐国人杰地灵,天赐厚福,仅观李素你一人,老夫便知唐国国运气数至少数百年而不衰,吐蕃不如也,老夫……心服了!”
禄东赞黯然叹息,李素笑而不语,殿内众人却气得咬牙切齿。
这混账紧要关头居然卖起了关子,答案到底是什么,你倒是大声说出来啊!留这种悬念你不知道很缺德吗?
最失望的莫过于李泰了,这胖子是个学术狂人,原本便对知识有着极度的热情,尤其是连他都解不开的难题,自己暗自认输后更是急于知道答案,然而李素却只对禄东赞一人耳语,不由急坏了,见李素并无将答案公诸于众的意思,李泰不由大声道:“子正贤弟,那人到底问了一句什么话便能判断出哪扇门是生门?还请贤弟赐告!愚兄不胜感激。”
李素翻了翻白眼:“不告诉你。”
作为此刻殿内最聪明的人,李素觉得自己有资格傲娇一下,摆摆天才少年的谱儿。
李泰被李素一句话堵得一滞,一张肥脸迅速涨红,说不清是羞恼还是焦急。
见李素这么说了,殿内有心问个究竟的君臣只好闭口不言,免得众目睽睽之下被拒绝,扫了自己的面子,毕竟面子比好奇心重要多了。
尘埃落定,李世民懒得计较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只知道大唐赢了,不由欣喜万分。
这次大殿比试招亲,看似只是玩闹游戏,可是大唐的君臣们很清楚这次比试的重要性,简单的说,它关系到一场动用国库钱粮的战争。
赢了的后果自然是皆大欢喜,吐蕃吃了闷亏有苦难言,举兵犯境都没有正当的借口。
如果大唐和真腊国输了,后果可就严重了。
国与国之间不会有真正的友谊,交情深浅全看利益是否相合,如果吐蕃赢了此次比试,李世民自然拉不下面子仍让文成公主下嫁真腊,前面有过一次食言了,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将公主赐婚给输家而非赢家,李世民脸皮再厚也干不出这样的事了。
将文成公主许给吐蕃后,真腊国自然不会太高兴,与大唐断绝邦交也不是不可能,李世民一心想要的真腊稻种更是想都别想,两国断绝邦交后,真腊国定然封锁国境,从此不相往来,而李世民对真腊稻种志在必得,你不给我便抢,温言细语时我是皇帝,求而不得后便化身土匪,如此一来,两国之战无可避免,且不论胜负几何,至少大唐关中子弟的性命和国库所余极少的钱粮却是一定会消耗无数的,更不提战后大唐在诸多异国中的国际地位,以及无数“大唐威胁论”的舆论说法新鲜出炉等等后遗症了。
所以李素今日这一胜,对李世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一场耗钱耗粮耗性命耗人品的战争,被李素一人之力阻止了。
此功,不啻开疆辟土,积下功德无量。
深深看了李素的一眼,李世民目光露出赞赏满意之色,当然,当着众人的面,李世民自然不会夸他,这小混账没夸他便已四处惹祸,令人头疼了,若再当着众臣的面夸他几句,日后他还不得上天揽月下海捉鳖啊。
看着神色黯然沮丧的禄东赞,李世民扭头望向李素,沉声道:“李素,比试结果如何?”
李素笑道:“吐蕃贵使有谦让之德,稍逊一筹,颇具大国风范。”
这话说得漂亮,李素好心地帮吐蕃捡起了几分面子,只是事实在前,禄东赞听在耳里却觉得分外刺耳,脸颊火辣辣的痛,却不得不强撑着微笑道:“吐蕃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陛下,外臣确实输了。”
李世民淡淡地道:“不过是兴来玩笑游戏而已,贵使不必往心里去,比试结果不会影响贵我两国邦交……”
顿了顿,李世民接着道:“既然已分胜负,那么……朕便下旨,即日起,除文成公主封号,于宗室中再选藩王嫡女一,加封文成公主号,此女,仍许吐蕃赞普松赞干布。”
禄东赞一惊,赫然抬头,脸上的沮丧之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惊喜欣悦。
李世民目注禄东赞,含笑道:“皇帝一言九鼎,怎可食言?吐蕃松赞干布既有求凰美意,朕自亦有玉成之心,贵我两国之交,朕一直放在心上的。”
禄东赞喜不自胜,整了整衣冠,朝李世民恭恭敬敬地跪拜下来,伏地正色道:“外臣禄东赞,代吐蕃赞普叩谢天可汗陛下天恩,吐蕃与大唐从此结秦晋之好,永息刀兵。”
李世民大笑:“甚善。”
扭头再望向真腊王子石讷言,李世民笑道:“朕再另封公主号,将江夏王道宗之长女李屏赐婚真腊王子,愿你我两国亦世代友善,各为善邻。”
石讷言亦大喜,跪地大声道:“谢天可汗陛下天恩。”
大殿内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李世民大方的多扔出一个公主后,终于化戾气为祥和,吐蕃真腊各自欢喜。
李素也笑了,只是笑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高兴。
或许,他改变了历史,或许,他扭转了整件事的结局,可是终归只是表象而已,在他心里最不认同的和亲制度,在朝堂的地位仍然坚不可撼,李素这些日子竭尽全力,左右周旋,苦思良计,结局虽然改变了,但这个他深以为耻的和亲制度却没有改变分毫,一个文成公主的命运改变了,另一个文成公主又坠入了苦海。
有生之年,这该死的耻辱的制度,究竟能不能等到废除的那一天?(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四章 恶客登门
无法指责李世民做错了什么。作为皇帝,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他的选择是理智的,一个帝国要安定,要繁荣,要与周边邻国保持友善的关系,和亲制的存在是无法免除的,它能消弭战争。
它只是牺牲了一个女人而已。
满殿皆欢,李世民得到了吐蕃的和平和真腊国的稻种,吐蕃的松赞干布娶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唐公主,真腊王子终于与心爱的女人终成眷属,李素也安然度过了危机,或许因为处置得当而立下了功劳。
今日的大殿比试,似乎没有输家,大家都赢了。
殿内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们都没有遗憾,刚才殿内所有的敌对和怨恨全然消散无踪,此刻洋溢着的,是一片欢乐祥和。
唯独李素笑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堵的,闷得难受。
仔细反思自己主动招惹上这桩麻烦的初衷,初衷是什么?为大唐争取真腊稻种是原因之一,怜惜李道宗的爱女之情也是原因之一,有心成全文成公主和真腊王子的姻缘同样是原因之一,决定做一件事之前,如果已经有了这么多值得出手的原因,那么它就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然而,内心深处,李素是不是多少也存了几分借此事件废除和亲制的美好愿望?
如今此刻,似乎所有的目的都达到了,唯独和亲制,它仍然是和亲制,仍然纹丝不动,不可动摇,做到这一步,李素竭尽全力,最后无能为力。
一个无辜的弱女被救出了火坑,没想到另一个无辜的女子又一头栽了进去。
个人的小聪明小诡计,终究抗衡不了皇权,因为李素太弱小了。
唯愿时间长逝,世人再给他十年耐心,待到有生之年,手握重权之日,言出而被天下人驻足恭听,那时必废此恶政,免去千年历朝无辜女子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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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殿宾客皆欢,各自散去。
不高兴的不仅仅只有李素,魏王李泰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众人的兴奋并未感染他,直到各自散去,李泰仍紧蹙着眉头,表情阴沉,一言不发且魂不守舍,跟着诸皇子浑浑噩噩出了殿。
没人知道李泰此刻在想什么。也许对李素的存在越来越忌惮,对他的聪慧越来越嫉妒,也许……他还在苦苦思索最后那个未曾将答案公诸于众的难题。
风波定,李素有惊无险,安度此劫。
李世民没做任何表态,虽说这些日子李素闹出了一连串的大事,几番风雨波折过后,吐蕃遂了和亲的愿,大唐得到了真腊的稻种,说起来算是李素的功劳,然而是李素闯出来的祸,按李素的猜测,估摸这一次又是功过相抵了。
李素不稀罕,今日以后,他对权力确实有了一点野心,那也要看谁是老板,坦白说,李世民虽是明君,可这位明君太厉害,对他太严厉,李素打心底里不想在这位老板手下当差,老板太精明往往寡恩薄情,李素真正盼望的还是李世民蹬腿,等下一任老板上位,那时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相对安全的权力。
天冷得邪性,关中早已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飘飘洒洒,天地一片混沌苍茫。
这种鬼天气,以李素的性子当然不愿出门,大清早醒来后,甚至连起床都不想,被子裹得紧紧的,打死也不从温暖的被子里离开。
许明珠又气又无可奈何,如今权贵人家的家主大多是勤奋的,家教非常好,权贵人家里或许有为非作歹的纨绔和败家子,但个人习惯都不错的,通常天一亮就起床,迅速穿戴完毕再去给长辈问安,然后该上衙署当差的当差,该游手好闲的继续游手好闲,简单的说,坏人或许有,但懒人……真的很少见。
唯独李素这朵奇葩,成了不一样的烟火。
李素不愿起床,许明珠只好命下人端了三盆炭火进来,分别摆在屋子的两角和中间,一炷香时辰后,屋子里开了空调似的暖融融的,穿着单衣也不冷了,李素这才慢悠悠地爬起来,许明珠没好气地帮他整理衣冠,一边整理一边念叨。
“就没见过夫君这么懒的家主,别人都是家风严谨,闻鸡起舞,你倒好,睡到快晌午了还不愿起床,当心把家里的下人都教坏了,以后个个都学你,家里可算翻天了。”
李素嗤笑:“家里下人谁敢学我,你只管打断他们的腿,没王法了还!还有,谁告诉你别的权贵人家都是闻鸡起舞?他们道德败坏,夜夜笙歌,只看鸡跳舞好不好?”
许明珠气得捶了他一下:“没一句正经话!妾身管不了你,你就不怕阿翁?阿翁昨日还在念叨呢,说是天下大雪,出不了门,下不了地,又说好久没抽你了,手痒痒……”
李素眼皮跳了跳。
这是什么低级趣味?下雪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听到屋里有了动静,丫鬟在门外恭敬地轻唤了一声,许明珠开门,丫鬟端着打好温水的铜盆,还有牙刷,细盐等进门,将东西搁好后赶紧退出门外,许明珠亲自将布巾沾了水拧干,然后细心给李素洗脸,洗得很仔细,耳朵和脖子等死角都顾到了,然后在牙刷上均匀地洒了一层细盐,递到李素面前,李素耷拉着眼接过,没精打采地刷牙。
很早开始,家里的丫鬟便已没了侍候李素的资格,都是李家主母亲自服侍的,从洗漱到洗衣再到李素用的饭食,许明珠甚少让下人来干,久而久之,李素也习惯了被许明珠服侍,许明珠偶尔在账房查账对账来不及服侍他,换个丫鬟反倒令李素各种不习惯,心情差一上午。
李素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牙,许明珠蹲下身拨弄着炭火,将铜盆里的木炭烧得更旺,嘴里仍在唠叨。
“再过几日便是元旦了,元旦那日夫君可不能再睡懒觉,大早要给府里的管家和下人们发利是,这么重要的事,家主不在可不行,然后还要给阿翁贺年,再去西边给阿婆上坟烧纸,夫君前几日忙着朝里和亲之事时,妾身领着家里部曲们去阿婆坟上拜祭了,顺便丈量了一下坟地附近的土地,然后派人找了泾阳县衙的司户,动用家里的钱把阿婆坟地周围百亩地全买下了,本是无主的荒地,县衙司户乐得不行,平白得了一笔横财,后来说什么荒地买下了必须组织劳力开荒种上庄稼,官上每年要查验的,若还让它荒着,官府要罚钱的,当时妾身气坏了,开荒就要迁阿婆的坟,世上哪个官府敢干挖坟迁墓的缺德事?于是骂了那司户一通,后来妾身私自做主,说那片荒地不开了,以后就是咱们李家的祖坟,从阿婆开始,包括阿翁,妾身,还有夫君,还有咱家的子子孙孙,将来百年之后都埋那里……”
停顿片刻,许明珠小心地看着李素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夫君,妾身这么做,没错吧?”
李素漱完了口,朝许明珠龇牙一笑:“找个时间你问问爹,他若觉得没问题,以后那块地便是咱家的祖坟了,至于县衙,跟他们明说,那块地不开荒,该罚多少罚多少,咱家都认,莫为这点小事跟县衙吵,坏了咱家名声。”
许明珠点头:“妾身省得,夫君放心便是。只不过那块地太荒了,阿婆坟地周围杂草丛生,妾身觉得要动一笔钱雇劳力把那块地清理一番,杂草全部清干净,再把地用围墙圈起来,请一位有真本事的道士堪舆一番,改动一下咱家祖坟的风水,在东边建个屋子,买两个老实本分的老人作为咱家的常年供奉,只需守坟看园,清土除草,再种上一些苗木,香樟呀,鸭脚呀,杉树呀等等,刚种下去看着稀稀拉拉不像样,但十年二十年后约莫便有个园林模样了……”
幽幽一叹,许明珠道:“那里太荒了,阿婆一个人想来孤独得紧,多种些数,引些鸟雀在树上安家,每天听听鸟叫虫鸣,总算是有个声响儿,比独自一人孤零零的风吹日晒好吧。”
李素沉默,握住了她的纤手缓缓摩挲,叹道:“就照夫人说的办,咱们以后常去坟上看看,不必局限于年节,平日没事也去,陪她说说话,唠点家里的零碎事也好,想必她也爱听的。”
许明珠重重点头。
…………
…………
下午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午饭后李素在炭火旁眯瞪了一会儿,便听薛管家来报,魏王李泰来访,车驾已停在大门外。
李素愣了半晌,刚准备吩咐管家请客人进来,便见薛管家神情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道:“侯爷,魏王殿下的模样……不大好看。样子很狰狞,像要杀人似的,您看……”
李素揉了揉额头,有点头痛了。
左思右想,最近没得罪李泰呀,既没欠他钱又没给他挖坑,他这副模样上门啥意思?当初扳倒太子时大家可是同一个战壕里的盟友啊,说好做彼此一辈子的天使的呢?
不管啥意思,可以肯定,来者不善,对来者不善的人,李素向来只有一个态度。
“薛叔,出去告诉魏王,说我病了,头疼脑热怕光怕水喜欢咬人什么的随便编,奄奄一息准备后事的那种,反正很严重,今日不见客。”
薛管家愕然:“啊?”
“啊啥啊,快去!大雪天的到处乱窜,也不怕路滑摔死,还没当上太子呢,跑我家来刷存在感,偏不让他如愿!”李素哼道。
薛管家哭笑不得,只好转身。
“回来!”李素忽然叫住了他。
“侯爷还有吩咐?”
李素想了想,道:“有没有注意到魏王带礼物了吗?金银珠宝啊,绫罗瓷器啊,各种宝石啊什么的……”
薛管家摇头:“没有,只有十来个随从,一辆马车,除此别无他物。”
“赶紧打发走!没礼数的死胖子!”李素立马坚定了拒客的决心,毫不犹豫地使劲挥手。
薛管家转身小跑离去。
…………
前堂也烧着炭火,李素身上裹着一张硝好的厚厚的黑熊皮,凑在炭火边,拈过一张麻纸,用水浸湿后,将手里的生鸡蛋层层裹了起来,然后将裹好的鸡蛋小心地搁进炭火里,没过多久,便听得炭火里发出砰然一声响,李素将鸡蛋扒拉出来,一边烫得直吹凉气,一边龇牙咧嘴把蛋壳剥开,露出白白嫩嫩的鸡蛋,一口咬下去,又烫又香,爽滴很!
至于外面薛管家如何应付那个死胖子,李素懒得管。皇子很了不起吗?不见客就是不见客,有种你强闯进来……
刚冒出这个念头,便听堂外一阵嘈杂喧哗,接着传来薛管家的怒骂声,最后前院两旁的两排厢房内,李家的百名部曲蚂蚁似的冒出来,纷纷朝大门涌去。
李素挑了挑眉,死胖子这是要搞事情的节奏啊……
很快,门口传来了打斗声,一片混乱中,忽然听到魏王李泰的怒吼:“谁敢对本王无礼!李素,李素你给本王出来!你养的好家奴!”
李素翻了翻白眼,当作没听到,继续吃鸡蛋。
这年头要是有红薯就好了,烤好后香喷喷的,比鸡蛋好吃,将来李治当了皇帝一定劝说他打造船队出海,什么非洲美洲都去,什么红薯玉米辣椒,地里能长的东西全都弄来。现在可没有什么西方列强,活着的都是列强的祖宗,还在洞里住着呢,征服那群野猢狲毫无难度。
一边吃着烤鸡蛋,一边漫无边际地任思绪飘散,门口的动静却越来越大了。
终于,一片闷哼惨叫声里,魏王李泰从门口的照壁一侧踉跄冲了进来,衣裳还算整齐,看来李家的部曲没真敢对王爷下狠手,只不过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跌跌撞撞冲进来后,李泰一抬眼便看见前堂内,李素正剥着鸡蛋,嘴里还塞着一个,烫得龇牙咧嘴,二人目光对上,李素不由一惊,动作凝固了。
胖子李泰气坏了,指着李素怒道:“李素!你,你不是说病重吗?”
李素嘴里还塞着大半个鸡蛋,腮帮子鼓得老高,不停地眨眼。
好尴尬啊……我要不要装晕过去算了?可是地上好脏……
李泰原本就胖,生气时肚子和脸鼓得更圆了,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河豚,圆滚滚的即将撑破肚皮,李素真担心下一秒这个死胖子会原地爆炸……
见李素呆怔怔的没有任何反应,李泰更生气了,蹬蹬蹬几步从前院跑进前堂,瞪着李素道:“你病重了?管家说你奄奄一息?”
“呃……对,病重,殿下没见我在吃鸡蛋吗?被噎得奄奄一息了,赶紧喝了几口水,哎呀,奇迹般病愈,实在可喜可贺。”
李泰怒道:“用这种烂借口糊弄本王,当本王傻子吗?李素,你为何不愿见我?”
李素眨眼:“因为我懒啊……”
“懒?”
“天这么冷,我懒得见客。”
李泰:“…………”
肚皮又鼓起来了,好想在他肚皮上扎一针,看看他会不会像放了气的气球一样满天空乱飞乱窜……
李素叹道:“既然来都来了……殿下,这大雪天里,殿下跑几十里路来我家,应该不是给我送年礼的吧?”
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李素忧伤地道:“管家都告诉我了,你空着手来的……”
李泰气坏了:“因为我没带礼物,所以你不想见我?”
李素嗔道:“殿下胡说,我是那种眼里只认钱财的俗人吗?”
“是!”李泰重重地道。
“这么不会聊天,我要送客了啊……”
“……不是!”李泰显然是个很识时务的死胖子。
李素满意了,笑道:“刚才的不愉快,大家都忘记吧,殿下今日来我家做甚?”
“……拜访你。”
指了指门口仍旧乱哄哄的情势,李素好整以暇道:“殿下博学多才,管这种方式叫‘拜访’?官府抄家都比你斯文好不好?”
李泰又怒了:“明明是你家部曲仗着人多,先对我的随从动手的!”
李素冷冷道:“这是我家,想见谁不想见谁,由我这个主人决定,我请你来了?”
李泰一愣,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的举动确实很无礼,于是赶紧扭头吼了几声,下令随从住手,随即朝李素行了一礼:“今日是泰冒犯了,情急多有失礼,请子正兄莫怪。”
李素直起身朝门口看了看,道:“咱们两家谁打赢了?”
李泰苦笑:“你家部曲比我的随从多,身手也利落,当然是你家赢了。”
李素释然,笑道:“那就算了,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天怪冷的,殿下不妨直奔主题吧,今日来我家做甚?”
李泰一呆,接着立马想起了正事,刚刚恢复的和风细雨的表情迅速变得狰狞可怖,猛地一下站起身,死死拽住了李素的胳膊,用力地捏住,脖子青筋暴跳,咬着牙低吼道:“答案!我要知道答案!那个人到底问了一句什么话,他是怎么选中的那扇生门,答案!答案!”
胖子力气不小,李素的胳膊被他捏得生疼,脸色也变了,疼得直吸凉气:“杀才,松手!”
“快告诉我答案,我这两天快被逼疯了!”李泰神情狰狞地吼道。
“死胖子,再不松手我咬舌自尽了啊!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答案。”(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五章 释疑拉拢
不告而登门,谓之“恶客”。
如果这位恶客还干出伤害主人的事,那就不止是恶客了,简直是刺客。
李素现在很恼火,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在廊下埋伏刀斧手,等这死胖子进来后摔杯为号,把他剁成肉酱后装进棺材埋了,李泰这体型,能装俩棺材。
李泰面目狰狞,两眼喷薄着怒火,红通通地瞪着他,李素也闹不明白这家伙到底为什么发怒。
听到前堂李素的大叫声,门口痛揍魏王随从的部曲们纷纷从照壁外探出头,见自家侯爷正被魏王死死拽住胳膊,露出痛苦之色,部曲们顿时炸了,扔下满地呻.吟痛呼的魏王随从不管,疯了似的朝前堂蜂拥而来。
“贼子放开我家侯爷!”方老五一马当先,边跑边指着李泰厉喝。
李素忍着痛直视李泰,努力平静地道:“再不松手你就要挨揍了,不要怀疑,我家的部曲都是尸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杀才,他们眼里可没有什么王爷皇子。”
李泰这时也恢复了冷静,就在部曲们即将跨过前堂门槛时,李泰非常识时务地松开了手,而且往后退了两步。
李素也急忙朝方老五等人挥了挥手:“没事,魏王殿下与我玩闹,你们莫慌,让人家笑话,都退下。”
方老五等人停下脚步,犹疑不定地打量了二人一番,见李素表情平静,不像被胁迫的样子,众人这才朝他行礼之后退出前堂,但都没走远,数十号人乌泱泱坐在前堂外的廊珠和石阶下,离前堂只有十来步距离,死活不肯走远。
李素无奈地笑了笑,扭头望向李泰,却见这死胖子额角已渗出了冷汗,脸色也有些发白。
李素朝他龇牙一笑:“是不是觉得自己不小心闯进了龙潭虎穴,而且非常作死地摸了老虎屁股?”
李泰回以难看的笑容:“……适才泰满心牵挂那日千秋殿内的那道题,泰治学太过沉迷,故而忘形,刚才是我无礼了,向子正兄赔罪,……但,我没摸你屁股!”
李素笑道:“好啦好啦,你就算摸了我也只能忍气吞声,传出去太丢人了。”
李泰垂头沉默片刻,这一次终于学会了彬彬有礼,非常正式地朝李素长长一揖,正色道:“子正兄高才,弟不及也。当日大殿出题,最后那道逼得禄东赞认输的题,恕弟愚钝,回去后我在家苦苦思索多日,仍不得其解,今日实在忍不住了,特意登门求教,还望子正兄不吝赐教,解我多日之疑,泰不胜感激。”
李素挠头:“啥题?”
李泰愕然:“就是那道选择生门和死门的题啊,那位睿智之士问的那句话究竟是问的谁,问的什么,这是子正兄亲自出的题,为何却不记得了?”
李素恍然,然后叹道:“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呢?我都忘了答案了……”
李泰大惊:“啊?”
李素正色道:“……我真忘了,其实那题吧,就是一个玩笑,殿下莫放在心上,既然事情已经过了,而且皆大欢喜,咱们便揭过不提了吧。”
李泰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丝绢擦了擦满头的汗,强笑道:“子正兄,子正兄莫闹了,泰知道今日来得孟浪,而且刚才在门口诸多不敬,刚才已向子正兄赔过罪了,兄莫与我计较,这题的答案,还请千万要记起来呀……”
李素眨眼:“你若是一直得不到它的答案,何如?”
李泰神色泫然,白白胖胖如圆球般的脸上竟露出黛玉葬花般伤感凄婉的表情。
“我若不知其解,这一生怕是好不了了,子正兄实不知我这几日在府里是怎么过的,白天想,晚上想,府里的随从侍卫都被我拉出来当那守门人,我一个一个问题试着问了,无论怎么分辨真话假话,还是问不出哪扇门是生门,答案没问出来,府里侍卫的腿被我打断三条,我也茶饭不思,日夜难寐……”
伸手露出足比李素大腿还粗的白胖胳膊,李泰忧伤地道:“……短短数日,我已清减了十来斤,真正是人比黄花瘦……”
“停!打住!殿下好好说话,不要随便侮辱‘黄花’这个词,快跟黄花宝宝道歉。”李素受不了了,赶紧喊停。
李泰严肃地道:“虽不至于真的比黄花瘦,但也相去不远矣……”
李素同情地看着他,当一个死胖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忧伤的死胖子,该如何才能……忍住不哈哈狂笑?
“殿下,呃,殿下受苦了。”李素忍住笑道。
李泰叹道:“说句得罪人的话,以前我确实看不起你,这与你我的出身地位无关,我自幼识字断文,五岁起博览群书,通晓古今,十岁可作诗赋,十五岁时胸中已精晓圣贤百家,天下人莫不惊诧,冠泰以‘才子’之名,当世大儒如孔颖达,褚遂良等,泰已有与二人平坐而论道的资格,作为读书人,近几年我以为自己差不多已攀到了巅峰,一度甚感寂寥孤独……”
李素咋舌,这个逼必须给一百零一分。你在巅峰那么寂寥孤独,咋不跳下去呢?
李泰叹了口气,看着他道:“没想到,世上无端冒出来一个你,这几年父皇总在诸皇子面前夸你,说你才华不凡,说你少年英杰,每次听到他夸你,我都甚觉刺耳,这些夸赞的话,以往父皇都是用在我身上的,却被你生生抢走了风头,说实话,那时你我还未见过面,我心中便记恨上你了,后来这些年,我亲耳闻你所作的诗赋,‘劝君莫惜金缕衣’‘但使龙城飞将在’,还有你在朝堂金殿上公然讽刺父皇的《阿房宫赋》等等,文采绝世,才华倾占世间八斗,泰自问无数次,不得不承认,我确实不如你,我费尽一生才思亦不可能作出的东西,而你,仿佛信手拈来,随意那么一挥洒,便是一篇千古流芳的绝世诗赋,泰之才,委实不如子正兄。”
“再后来,你被父皇封官赐爵,从收复松州,到血战西州,再到晋阳平乱……父皇交给你的任何差事,到了你手里似乎毫无难处,伸手便将它办得漂亮利落,这些年你立下无数功劳,我很清楚,父皇对你越来越倚重,若非因你年纪太轻,如今就算被封国公亦不为过,到了今日,我不得不承认,无论才华还是治世,我……样样不如你,你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有资格让我服气的人。”
李泰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然后抬头看着他,笑道:“‘求教’这种事,以前我是不愿干的,因为我总觉得世上已没有能难倒我的事情了,无论圣贤经义还是算学格物,泰自问不逊世上任何人,所谓‘求教’,委实屈尊降贵,不愿为之,唯独子正兄之才,实是泰今生唯一敬服者,今日登门求教,泰虚心诚意,还请子正兄万万莫要为难泰的一片诚心。”
李素笑了,话说得很漂亮,里里外外都透着崇拜赞扬,任何人听了都舒服,只可惜李泰终究还是没有磨去心高气傲的脾性,说是求教不嫌丢人,可还是有一种睥睨世上的清高傲气,仿佛能够亲自登门求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谦卑态度的极致了,也不知他的优越感从哪里冒出来的。
脾气不能惯,尤其是这种连盟友已经过了有效期,如今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毕竟李素不是他爹,没有义务惯他的毛病,教育他的事不用自己做,敲他一笔却是应当应分的职责。
“啊,答案是吧?这个答案……很值钱啊,”李素摸着下巴,两眼望着堂外喃喃自语。
李泰又愣了:“值钱?”
李素朝他龇牙一笑:“殿下这位名冠天下的大才子都想不出的答案,难道不值钱吗?”
李泰愕然道:“这,这是学问的事,怎么跟钱财阿堵物扯上关系了?”
李素笑得更灿烂了,特别喜欢这些纨绔败家子把钱财当成阿堵物的混账语气,李素喜欢阿堵物,他不嫌脏,多多益善。
“殿下啊,那道难倒禄东赞的题,可是我费尽心神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不瞒你说,那三天三夜把我折磨得,真正的‘人比黄花瘦’啊,记住,我的黄花肯定跟你的黄花不是一个品种,你想想,花费如此多的心神想出来的题,你说要答案就要答案,是不是不太合适?”
李素充满指责地看着他:“今日殿下空着两手登门已经很失礼了,登门还跟我家部曲打了起来,那就更失礼了,现在又空口白牙嘴一张就要答案,殿下好好回想一下,今日所举是否过分了?官府抄家都没这么不讲理呀,所以,答案我知道,但,它是有价格的。”
李泰愣了半天,终于明悟了,长长叹道:“我果然错了,长安皆传子正兄对钱财那真是……呵呵,好,三千贯,马上派人送来,情当是今日泰登门失礼的赔罪,请子正兄笑纳。”
李素高兴极了:“哈哈,当然笑纳,别的东西不一定,但钱财我是一定笑纳的,不信的话你多送几次,保证每次都笑纳……”
李泰微笑道:“子正兄满意就好,那么,接下来……”
钱财到手,李素也不端着了,两个人一旦扯上肮脏的金钱关系,李素的态度总是特别和蔼亲切,连笑容都像信徒仰望上帝般虔诚,顾客就是上帝嘛,服务态度不好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坐直了身子,李素缓缓道:“题目里的那位睿智之人只有一次问话的机会,一个是只说谎话的人,另一个是只说真话的人,那么,问题该如何问,该问谁呢?”
李泰也猛地挺直了身子,这个问题确实困扰他很久,快把他逼疯了,眼看答案即将揭晓,李泰的神情不由浮上几许紧张。
李素笑道:“其实没那么复杂,这个问题应该同时问两个人,不论他们谁说谎话还是说真话,只问一句话便知生门还是死门……”
李泰的肥脸激动得浮上一层油光,两眼大放光芒:“同时问两个人?果然,人不是关键,问题才是关键,我这几日一心想着先如何分辨谁说真话谁说谎话,何其愚也!”
神色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兴奋,李泰紧张地又行了一礼:“这个问题该如何问?还请子正兄赐告。”
李素笑道:“走到两位守门人面前,提的这个问题是,‘如果我问另一个人,哪扇门是生门,他将如何回答?’”
李泰愣住,两眼发直,将李素的答案反复咀嚼,回味。
李素将他仍旧困惑的模样,笑着解释道:“如果被问到的这个人是个只说真话的人,那么他便会指向那扇死门,因为他知道另一个守门人是说谎话的,另一个人只说谎话,所以他的答案必然是假的,错的,于是指向死门,你看,说实话的人果然说的是实话,对不对?”
李泰懵懂点头。
李素接着道:“如果问到的是那个只说谎话的人呢?他也只能指向死门,因为这个问题同样不是问的他,他知道另一个人是只说真话的,按理他应该指向生门,可被问到的人只说谎话呀,怎么可能说真话呢?所以,他指向的也只能是死门。”
李素顿了顿,笑道:“两个守门人的答案一样,都是指向死门,那么,另一扇没人指的门就是正确答案了,这位被困的智者只需要打开另一扇生门,从容离去便可。殿下,这个答案你想明白了吗?”
李泰的神情先是不解,疑惑,然后懵懂,似懂非懂,李素详细解释之后,最后恍然大悟,神色却依然兴奋激动。
李素神情淡然,这道题说容易确实不容易,它当时难倒了整个大殿的人,今日还给自己创收了三千贯,这就是这道题的威力。
说难其实也不难,简单的说,一句话可以解释,“负负得正,双重否定便是肯定”,典型的逻辑怪圈,脑子清醒一点便可穿透迷雾,豁然开朗。
“泰明白了!明白了!是耶?非耶?虚耶?实耶?一切皆是梦幻泡影,算定了人心,自可破除迷障!”
说完李泰忽然站起身,朝李素长长一礼:“一言之师,泰终生受益,谢子正兄赐教。”
李素淡淡笑道:“殿下不必多礼,我呢,是收钱办事,如今银货两讫,从此两清,什么赐教啊,受益啊,都是些虚妄的说法。你就当花钱从我这里买了一样东西,东西呢,我已经卖给你了,嗯,记得给钱哦,不然我可不管你是不是皇子王爷,派人到你家围墙上刷红油漆去。”
李泰认真地道:“子正兄谦虚了,这个答案我想了几天几夜仍不得,没想到问题竟然能这样问,看似简单的一个答案,实则算尽了世道人心,子正兄,此题是你所出,由此看来,子正兄盛名无虚,若非心智高绝而近妖之辈,断然想不出这样的难题,也想不出如此奇妙的答案,泰今日对子正兄真是心服口服了。”
李素一滞,接着眼神不善地瞥了他一眼。
你才近妖,你全家都妖。
银货两讫,两人的目的都达到了,李素与李泰之间又没什么太多共同语言,当初对付太子时大家情投意合,可是如今太子倒了,二人的同盟蜜月期已过,感情早已破裂,貌合神离的两个人坐在一起,聊什么话题都没意思,于是李素便想端茶送客。
无奈这个年代没有端茶送客的规矩,李素当着死胖子的面端了几次茶杯,仍被死胖子彻底无视,得到答案了,这圆滚滚的家伙还死赖着不肯走,难道觉得一下送出去三千贯有点肉疼,打算在李家蹭一顿饭捞回点损失?
“呃,殿下,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哈哈哈啊……”李素没话找话,找的话题让场面愈发尴尬。
李泰倒安之若怡,跪坐在李素对面,仍不停地击节赞叹,看来李素出的难题和给出的答案已彻底征服了胖子的芳心,再这样发展下去,……死胖子很有可能暗恋上他,必须把这种苗头掐死在摇篮中!
李素正打算找个有营养点的话题,打断胖子击节赞叹的思路,谁知李泰却抢先开口了。
“子正兄,自太子承乾被流放后,距今已数月,期间有朝臣上疏,请父皇考虑立新太子之事,可父皇却置而不闻,毫无表示,子正兄,你觉得父皇会不会……仍对太子承乾没死心?该不会数年之后再赦免了李承乾的罪,将他重新立为太子吧?”李泰忐忑不安地道。
李素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殿下,这种事,你该问你府中的幕僚谋士才对,问我作甚?我被陛下罢官除爵,至今还是一介草民白身呢,可不敢掺和朝堂之事。”
李泰不满地瞪着他:“子正兄何必敷衍我?天下人都清楚,你的罢官除爵只是父皇做做样子罢了,这次和亲的麻烦被你解决了,恢复官爵是迟早的事,父皇只是在敲打拿捏你而已,但这个问题我必须要问,你也必须要说,别忘了,李承乾可是你我一起推下去的,他若被父皇重新立为太子,便是你我的末日了。”
李素叹道:“殿下实在多虑了,李承乾犯的可是谋反大罪,陛下立谁都不可能再立他了,一个谋反的太子,若轻易原谅他,甚至将他重新立为太子,陛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这岂不是间接怂恿天下人造你李家的反么?反正谋反事败也能被原谅的,李承乾就是个例子,你父皇非昏庸之君,断然不会做此昏聩的决定,所以,未来的大唐太子绝不可能是李承乾。”
李泰闻言顿时放了心,释然笑道:“我府里的幕僚谋士们也都是这么说,不过我总是不太相信他们的话,毕竟,圣心难测呀,今日子正兄亦如斯言,泰彻底放心了。”
再次露出傲然睥睨之色,李泰笑道:“若李承乾不可能当太子,那么,父皇诸皇子里面,唯一有可能当上太子的人,舍我其谁?论长幼排序,论学识深浅,论为人品性,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比我更出色,更得父皇的欢心……”
没皮没脸夸了自己一通后,李泰语声一顿,转眼望向李素,微笑道:“子正兄素有高才,泰向来敬佩仰望,子正兄若愿为我筹谋,来日必为从龙重臣,我当以国士待之,位比今日的长孙舅舅,正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泰发誓一生永不相疑,永不猜忌,不知子正兄可愿辅佐泰,你我携手,共创一番远迈贞观的千秋功业,垂名于青史,泽惠于后人?”
李素笑容渐渐收敛起来。
嗯,废话了半天,直到此刻恐怕才说到了正题,这才是李泰今日登门的真正目的吧?
李泰是学问人,但他更是一个皇子,很有可能登上太子之位的皇子,相比之下,后者的身份尤为重要,也是他最看重的。
现在的李泰,志得意满,神采飞扬。
他确实有这个资格,排名第二的嫡子,李承乾倒下后,最有资格当太子的人,只有他,魏王李泰。
当年亲手弑兄杀弟,李世民干下了这件天怒人怨的事,至今仍被天下人背地里唾骂鄙夷,一个人做了一件错事,往往要做百件千件对的事,才能堪堪消弭这件错事的污点,所以,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后,毫不犹豫便立下了自己的嫡长子李承乾为太子,便是公然昭告天下人,以弟篡兄之事仅此一次,日后任何人都不能再重复,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这已成了李家皇朝铁定的法则,任何人都不能更改。
李世民知道,只有立下这条规矩,天下人才能勉强原谅他当年干下的恶事,才能维持李家江山的万年久安。
李泰之所以如此笃定下一任的太子人选必然是自己,也是因为这条规矩。
李承乾倒了,唯一合法且能服天下之众的皇位继承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铁定事实了,父皇会下这道册封太子的诏令的,迟早而已。
未来的太子,今日纡尊降贵亲自登门,亲自拉拢李素投入他的门下,只要李素一点头,他便是李泰将来最为倚重的肱股之臣,君臣二人的关系如同李世民和长孙无忌。
话已说得如此明白,而且李泰敢对天发誓,这些话确实出自他的本心,绝无半句虚假,这个时候他确实需要一位真正的人才来帮他出谋划策,李素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将来登基后列李素为掌管三省的中枢重臣宰相,也是李泰发自内心的念头,和李世民一样,他也看出了李素这个人对权力并无野心,而且每件差事都办得非常完美漂亮,这样的人若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心里,用起来将是多么的放心和安全,将他列为中枢重臣宰相,有什么不对?(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六章 明月沟渠
对任何人来说,被未来的太子拉拢是个好机会,稍有野心的人通常欣喜若狂,就算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人,至少也会暗暗自爽,毕竟,自身价值被肯定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一下的。
李素却并不觉得高兴,他甚至觉得自己又摊上了麻烦。
李泰的拉拢已经表现得很直白了,数年以前,那时的魏王李泰还在想方设法结党,在朝中广植人脉,与太子李承乾处处争宠之时,李泰便对李素留意上了。
朝堂上无端端多了李素这么一号人,而且无法对他定位。从根子上来说,李素不是什么世家门阀子弟,简简单单的农户出身,这个可以以“奇葩”称之的少年,所思所想与旁人大相径庭,常有奇思妙想,而且一个人不知不觉鼓捣出许多新奇玩意,有诗文之小才,亦有治国安邦之大才,很奇异的一个人,没有师门,也不知他那满脑子天马行空的想法是从哪里学来的,靠着这些奇思妙想,李素渐渐得到李世民的倚重,短短数年时间,一路官运亨通,顺风顺水,至今仍被满朝君臣深深看重。
当初与李素认识后,李泰心底里一直便对他有些忌惮,准确的说,应该是嫉妒。
作诗比他好,写文章比他好,办差事比他好,尤其是临机应变的能力更是出类拔萃,现在李泰又知道,李素的智商也比自己高。
样样都不如人,李泰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可偏偏这人是父皇眼里的红人,而且心机城府深,当初扳倒太子的过程李泰是最清楚的,所以他知道如果要与李素为敌,这个敌人将是多么的可怕,以往李素孤身一人单打独斗都是一个无比厉害的角色了,更何况如今他认了亲,他的亲舅舅李绩成了他最大的靠山,不知不觉间,李素已然成为长安城的一个庞然大物,除了当今天子,没有任何人能轻易撼动得了他了。
这便是李泰今日亲自登门拉拢李素的原因。
不愿与他成为敌人,那便尽一切努力成为朋友,仔细想想,从认识李素到现在,李泰与他虽然有过小小的摩擦,也有过互相防备算计的时候,但大家同时也有曾经互为盟友的过往,总的来说,二人之间勉强还是有一两分交情的,凭这一两分交情,再凭着将来毫无悬念的未来东宫太子的身份,李泰才有登门的底气。
一个思维和智商正常的人,但凡不太笨,在未来唯一的大唐太子面前,都应该知道如何站队的。
可惜的是,李泰今日偏偏碰到了一个不正常的人。
李泰最大的倚仗,看在李素的眼里却什么都不是。
这就是预知历史的优越感了,李素很清楚,李承乾被废黜后,李世民的诸皇子之间为了争那个位置,已然开始非常激烈的明争暗斗,他也很清楚,在所有人的眼里,赢面最大的非魏王李泰莫属,现在很多朝臣已经毫无顾虑地站到了魏王阵营里,因为没有任何悬念,魏王必然是下一任的东宫太子。
然而,李素还知道一些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东西,比如……这场争夺东宫之战,最后的赢家爆了一个巨大的冷门,赢家不是李泰,而是另一个。
所以李素不能站队,早在李承乾还是太子时,李素已经站好队了,他现在要做的,便是把那个看似是一团烂泥的家伙扶到墙上去,同时帮他扫清一切障碍,帮他在群狼环伺的险境中杀出一条生路,让他直登世间最尊贵的位置,面北背南而王。
拒绝的话,不能说得太硬,心智成熟的男人永远不会把话说得太直接,得罪一个人比多交一个朋友的后果要严重得多,李素不想再树敌了,无论是自己寝食难安算计着别人,或是别人寝食难安惦记着自己,滋味都不好受,而且这滋味李素尝过,这几年为了扳倒李承乾,也为了提防李承乾的算计,李素活得太辛苦了,好不容易把李承乾推下台,李素不希望又被另一个敌人惦记上。
认真思索片刻,李素忽然笑道:“魏王殿下,我实在有点不明白,世人皆云你魏王是学识渊博之士,早在幼年便发下成为一代大儒的宏愿,如今你却为何不再醉心圣贤书卷,偏偏要谋那东宫太子之位?”
李泰笑道:“大儒与太子,有冲突吗?我为何不能当一个满腹经义的太子?既可与世间儒生士子坐而论道,又可与朝中砥柱治国安邦,二者既可兼得,我为何要在二者之间做出取舍?”
李素叹道:“殿下,恕我直言,在我眼里,你适合当一个读书人,比如今日登门,仅只为了解决一个难题,那般执着的模样就很可爱,我喜欢跟刚才那个模样的你论交,因为刚才的你,眼睛很干净很清澈,除了世间真理,世上再无别的东西能让你眼中泛起涟漪,可是现在的你,眼里充满了对权力的欲.望,这样的你,一点都不可爱了……”
李泰呆住了,他没想到等到李素这样的回答,偏偏这番话却在刹那间令他心底里生出一股羞愧,对学术和圣贤真理的羞愧,仿佛那个一心想当太子的自己,成了真理的叛徒。
当然,羞愧仅仅只是一刹那。
世间最动人心者,权力,财帛和美色,可以说,它们是人类的原罪,而圣贤真理,战胜不了权欲。
李泰确实想做一位名垂青史的大儒,可是,他更想当一个手握日月,执宰生杀的皇帝。
沉默许久,李泰缓缓问道:“子正兄,你若是我,你愿当大儒还是当太子?”
李素笑道:“我都不愿意,无论大儒还是太子,当起来都很累,大儒要读书,要讲经,要论道,太子要磕头,要争斗,要制衡,这两种人日夜都活在操劳和阴暗之中,人这一生短促匆匆,如白驹过隙,名扬一世,显赫一世,死后所躺仍只是三尺黄土,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么多事?若要我来选呀,我就选当个懒汉,吃吃睡睡,数数日子,混混日子,一天过去,一年过去,一辈子过去,老了往棺材里一躺,子孙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跪在我的墓前嚎啕两嗓子,这一生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了。”
李泰惊呆了,半晌长长呼了口气,叹道:“子正兄是泰今生仅见的豁达淡泊之人,可惜了你这一身深不见底的本事……”
李素淡淡地道:“哦,我的本事你也别惦记,有机会用呢,我就拿一两样出来刷刷存在感,若是没机会或是没心情,那一肚子本事我打算带进棺材里去,没打算著书立传,也不想留给子孙。”
李泰又沉默了,垂头不知想着什么,许久后,抬头看着他,忽然展颜一笑:“我终于听出来了,子正兄不愿投我门下,对吗?”
李素笑了,不可否认眼前这家伙胖得跟猪一样,但却是绝顶聪明,跟聪明人说话向来省心省力,欣然愉悦。
没回答李泰的问题,李素很厚道,他不想刺激胖子脆弱的芳心。
沉默就是默认,李泰神情浮上几许不解,还有几分愤怒,两只肉乎乎的手紧紧攥成拳,声音带了几分怒气,道:“泰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因为我不值得你辅佐?”
李素笑着摇头。
“是因为你我当年有过小小的过节,你怕我记恨?泰虽比不得父皇胸襟似海,但你未免也太小觑我的气量了!”
李素还是摇头。
他相信李泰说的是实话,他与李泰之间曾经的小过节,其实真算不上多大的事,李泰和他一样,算不得好人,但也不能说是坏人,胸襟气量确实也不小了,否则当年二人产生过节时完全可以斗个不死不休。
“难道你觉得我是个昏庸狭隘之人,不配被你辅佐?”李泰不依不饶地问道。
李素摇头叹气。
“究竟是为了什么?”李泰咬牙怒道。
李素叹道:“殿下,凡事寻根问底,便已落了俗套,抛去各自的身份不谈,你我勉强也算朋友了,以后我也希望跟殿下继续做朋友,闲暇相约打猎喝酒逛青楼,哪怕是酒肉朋友,也自有一番乐趣,可我唯独不愿你我的交情里面掺杂了庙堂俗事,这种朋友是我生平最不愿交的,认真说来,这已不算是朋友了。”
李泰冷冷道:“这就是原因?”
李素微笑道:“还有一个原因。”
“我洗耳恭听。”
“我比你聪明。”
李泰一呆,接着勃然大怒:“这算什么原因!你在羞辱我吗?”
“绝非羞辱,今日你口口声声对我比你聪明这个事实表示服气,此时此刻,我也相信你确实是服气的,可是日后,你若当了太子,还会对我服气吗?还会真心觉得我确实比你聪明,并且谦虚地将我待之以国士吗?”李素笑容渐敛,目光露出几分冷意:“你一生所傲者,便是你的才智,现在有个人比你更强,你果真心服口服?扪心自问,你难道没有一丁点将我除之而后快的心思?”
李泰面色阴沉地道:“你今日不投我,来日我为太子,再登皇位,你照样还得当我的臣子,那时你就不怕我嫉妒你的聪明而对你起杀心?”
李素笑得如阳光般灿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惊讶地发现,我突然变蠢了,而且变得蠢不可及。”
李泰瞪着他许久,忽然展颜一笑:“你觉得我会信?”
李素耸了耸肩:“信不信无所谓,当了皇帝可不像当王爷,喜恶不能凭一己之任性了,我这个人呢,众所周知的没野心,没权欲,偏偏我还很聪明,很会办事,对天家没有威胁,对治国安邦有益无害,你若是皇帝,哪怕再恨我,你舍得杀我么?比如魏征魏老头,你父皇想杀他多少次了,可仍活得好好的,每天在朝堂上蹿下跳,没事便指着你父皇的鼻子骂,你父皇仍旧拿他无可奈何。好好想想,你父皇为何不杀他?”
李泰明白他的意思了,长长叹道:“因为魏征于国有大用,或者说,父皇把他当成了一支广纳良谏的标杆,用以标榜帝王的胸襟。”
李素笑道:“等你当了皇帝就知道,皇帝杀人,从来不会因为私仇,哪怕你对我恨得牙痒痒,只要我对大唐仍有用处,只要我还有本事没贡献出来,你肯定无法对我动手,甚至还不得不咬牙切齿给我升官晋爵,因为我,值得拥有。”
垂下头,李素看着自己洁白无瑕的双手,语气淡淡地道:“更何况,我虽淡泊,却非引颈就戮之辈,若想除我,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李泰一惊,看着李素波澜不惊的脸,仿佛明白了什么,缓缓点了点头。
“今日泰来得孟浪了。”李泰终于放弃了拉拢,他已经明白,李素不可能投入自己的阵营了,虽然李素说了一大通似是而非的理由,但李泰心中仍有疑惑,他觉得李素不愿投他还有别的原因,那个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恐怕才是真正的原因。
不论如何,李泰的理智告诉他,这场谈话不能再继续了,继续的话二人今日可能就会产生矛盾冲突,李泰虽然恨他恨得牙痒痒,可是他也不愿意得罪李素这样一个敌人,因为他亲眼见过李素对敌人的手段是何等的狠辣,李承乾被逼谋反,最后被狠狠扳倒,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李素在背后暗暗谋划的结果,这样的敌人,很可怕。
李素也暗里松了口气,急忙笑道:“不孟浪不孟浪,看在三千贯的面子上,殿下来多少次都是蓬荜生辉……”
李泰苦笑道:“莫提这件事了,泰潜心治学多年,自认无所不通,没想到居然还有花钱买学问的一天,实在是毕生之耻辱……”
李素正色道:“活到老,学到老,花钱买学问一点也不耻辱,学问跟钱财是无法等价的,我把这么高深的学问折成钱财卖给你,说实话,我亏大了。”
李泰斜眼瞥着他:“得了便宜卖乖之辈,子正兄亦是我今生仅见。”
该聊的话差不多聊完,李泰坐了片刻后便起身告辞。
离开时的心情很复杂,今日登门有收获,也有失望,收获的不仅仅是那道难题的答案,也收获了李素真正的心思,尽管原因仍不太明了,但李泰并不着急,即将成为东宫太子的心态下,李泰的性格也有了些许的改变,任何投奔自己或拒绝自己的人,李泰都不报以太明显的喜悲,无论目前什么情势,当他真正当上太子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将臣服于自己脚下,这便是他的底气。
李素亲自将李泰送出大门外。
门外站着十来名魏王府随从,一个个鼻青脸肿,显然被李家部曲揍得不轻,一脸愤怒地站成一排,与方老五等部曲遥遥对峙,方老五等人蹲在门口的石阶上,没皮没脸的朝他们笑,见二人走出门,众人慌忙起身列队行礼。
看着自己的随从被揍成这副惨相,李泰表情一滞,不满地斜瞥了李素一眼。
李素急忙道:“气度,殿下,气度啊,别忘了,这事早已揭过,可不能算旧账。”
肥肥的脸颊抽搐了几下,李泰重重一哼,在众随从的护侍下缓缓朝马车走去,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望着李素,强笑道:“今日泰获益良多,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过子正兄解惑之情,回去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幸好世上刁钻的难题只此一个,哈哈……”
李素冷眼看着他,嗯,很理解李泰的心情,其实多少还是有几分不服气的,所以临走刻意强调“难题只此一个”……
理解归理解,但李泰的笑声听在耳里还是觉得很讨厌。
李泰的笑声仍在继续,李素忽然道:“有一个人,掌管着一个大水池,这个水池东西两面分别有两个管子,一个管子往里注水,三个时辰可注满水池,另一个管子往外放水,四个时辰可将水池放空,请问殿下,若两个管子一边注水一边放水,多少时辰能将水池注满?”
“哈哈哈哈哈……嘎!”李泰像一只被突然掐住脖子的小公鸡,笑声立止,猝不及防间被呛到了,弯腰猛地咳个不停,咳得面红耳赤,撕心裂肺,白白胖胖的脸孔涨得通红。
好不容易止了咳嗽,李泰瞪圆了眼,笨拙地掰着手指算了半天,最后抬起肉乎乎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李素,一脸悲愤凄然:“你,你你这个……”
李素笑眯眯地道:“殿下回去好好算,还是老价格,三千贯哦,恭送殿下。”
“回城!快,扶本王上车!”李泰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
马车渐行渐远,李素仍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去。
好爽!不但心情爽,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几天,家里又有创收了,三千贯,不大不小也是一笔横财,老天逼他发,他不敢不发。
更可喜的是,类似这种变态的难题,李素脑子里还有一大堆,除了疯狂水池管理员,还有任劳任怨,匀速行驶从不晚点的马车车夫,还有分工明确合作默契,业界良心甲乙包工头,还有吃错了药非要把母鸡和兔子装进一个笼子数脚丫的变态老农……
如果每道题都卖三千贯,不但能让魏王府倾家荡产,而且还会逼得那个没事瞎嘚瑟的死胖子从此怀疑人生……
…………
…………
魏王的马车已消失在乡间的小道上,李素这才转过身,看着方老五等一众部曲,见大家神情有些忐忑,李素不由笑道:“刚才揍人揍得漂亮,以后皆须如此,李家不容许任何人撒野,进门做客也要遵守客人的规矩,失礼便是找死了。”
听得李素给刚才的斗殴事件定了性,众人这才放了心,纷纷行礼。
李素接着道:“方五叔等下去账房支钱,今日动手的兄弟们,每人赏钱一百文,领了赏钱好好造,喝酒吃肉也好,去长安青楼找姑娘也好,随便你们。”
众人大喜,急忙躬身道谢。
扭头看着方老五,李素又笑道:“五叔的喜事将近了吧?”
众部曲纷纷大笑起来,方老五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憨笑点头。
“还是那两个寡妇?是两个吧?这段日子没有再添人吧?”
众人笑声更大,方老五老脸一红,扭头恶狠狠瞪了部曲们一眼,随即挠头道:“还是那两个,太平村一个,牛头村还有一个,侯爷上次说既然无法取舍便索性两个都娶,小人老实照办了,说好了下月下聘呢……”
李素点头:“好,回头五叔去账房支二十贯钱,家里兄弟们都搭把手,就在咱家旁边给你划一块地,盖座大房子,二十贯钱便当是你的聘礼,新家所需吃穿用度,回头夫人帮你办妥,你只管放心入洞房。”
方老五红着老脸急忙道谢。
看着周围艳羡不已的部曲们,李素笑骂道:“你们眼红啥?五叔娶俩婆姨是他的本事,今日我便放下话,你们谁若想娶亲,只要说定了人家,府里照样每人给盖新房,再加十贯聘礼钱,谁有本事像五叔那样娶两个,给二十贯!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府里开幼学,把他们送来读书识字,咱家风水好,说不定能出几个状元,那时你们也好光宗耀祖,这辈子沙场浴血,死人堆里滚过无数遭,也算给子孙博了个好下场。”
众部曲闻言眼眶一热,这次没再起哄,而是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愿为侯爷效死!”
“都是一起上过战场杀过敌的自家兄弟,别说这些肉麻话,正事说完了,都滚!”李素笑骂了两句,转身便进了门。
身后多少人目光敬畏感激地看着自己的背影,李素懒得理会,真心诚意的给个恩惠,人心便迅速凝聚起来,如果说这世上除了亲人和朋友外,还有什么人对李素最重要,那么就是家里这百十号部曲了,他们是自己的立世之本,是自己的第二条性命,给多少恩惠都是应当的。(未完待续。)
老婆要生了,请假
半夜破了羊水,却没有明显痛感,送到医院折腾了一晚,小兔崽子可能在娘胎里待得太惬意了,死活不愿出来,急得我挠心挠肺。。。
先请假,生了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也要开始人生新的学习阶段,学习怎样当好一个爹,有生之年和孩子共同成长。
宝宝出生后再向大家报喜。(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七章 灵犀点透
真正活得潇洒惬意的人,厚待的不止是自己和亲人,有能力的前提下,多惠泽周围的人,收获的绝不仅仅只是心理上的满足,哪怕不从善良的角度上说,就算是功利性质吧,对周围的人好一点也是没有坏处的。
李家部曲都是与李素同生共死过的袍泽,百战余生,浴血归故,李素给了他们一个平静幸福的生活,对厌倦了沙场征战的老兵们来说,如今的生活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好归宿。反过来,李素能得到这群老兵们的拥戴和保护,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也毫不犹豫蹚个来回,家里有这么一批人,对李素何尝不是更大的福分?
主仆也好,袍泽也好,什么关系无所谓,重要的是情分,重要的是遇到彼此后各自的庆幸。
扔给方老五等人一个潇洒的背影,李素负手慢悠悠踱进了前院。
前院的银杏树早在入秋便已渐渐萧瑟,树干上只剩一堆杂乱的枝条,迎着寒风轻轻招展。
李素走进前院,正打算进屋暖暖身子,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轻碎的脚步声,武氏熟悉的声音传来。
“侯爷为何拒绝魏王?”
李素头也没回道:“你不觉得他的长相和气质和我很不搭吗?如此丰神俊秀的我,辅佐一个又矮又丑的死胖子,别人会嘲笑我没有品位的……”
武氏:“…………”
身后没了声响,李素停下脚步,转过身,笑看着她:“记住,不论任何朝代,终归都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武氏哭笑不得:“侯爷,您……莫闹了行吗?”
李素正色道:“谁闹了?有一张好看的脸多么重要,正所谓‘英俊者多助,丑陋者寡助”,你看,那个死胖子想必今天就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回家一定痛定思痛开始减肥磨皮敷蛋清了……“
武氏噗嗤一笑,笑靥娇媚,如寒冬里绽开的腊梅,清澈明亮的美眸水波流转,连李素都情不自禁心旌一荡。
见李素微微失神的模样,武氏愈发得意,娇嗔似的白了他一眼,道:“侯爷可真是大唐权贵里的异类,就连选择辅佐皇子也得先挑脸,那些长得丑的皇子上哪说理去?“
见武氏风情妩媚的美眸盯着他,李素干笑两声赶紧扭过头去。
这女人又开始作妖了,不能给她好脸色,否则自己就成了她嘴里的唐僧肉,可以肯定的是,这女妖精绝对没有拖延症,不用等水烧开,说吃就吃,骨头渣都不留。
李素的反应令武氏有些失落,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两年也渐渐懂得“进退”二字的重要,于是很快调整了心态,正色道:“侯爷,恕奴婢无礼,侯爷今日拒绝魏王泰的拉拢,可能……有些不智。”
李素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不智’?嗯,你说说,为何不智?”
武氏也不忸怩,落落大方道:“自李承乾谋反事败,贬谪黔州后,陛下一直未立新太子,长安城内暗流涌动,想必揣测圣意的朝臣和世家门阀必然不少,毕竟立下新太子后,朝堂势力将会面临一番大调整,而新太子的人选,对朝臣和门阀来说,却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必然是魏王李泰,无论是从长幼嫡庶顺序,还是如今魏王在朝野中的人脉,或是陛下的圣眷,魏王李泰都是理所当然的唯一人选……”
看着李素平静的脸庞,武氏轻轻叹息道:“陛下立魏王泰是迟早的事,今日魏王亲自上门拉拢侯爷,说明他对侯爷甚为器重,若侯爷今日答应下来,果断投了他,李家既有英国公为靠山,又得两代帝王荣宠,若干年后位极人臣亦翘首可期,侯爷向来高瞻明断,从腾达之日开始便为李家谋万世之业,为何今日却行此下策,拒魏王于千里之外?恕奴婢愚钝,实在看不懂侯爷所思所想,还请侯爷为奴婢解惑。”
一番话说得诚挚真切,李素心中暗叹。
如果,这个女人真能为自己效忠一生,对自己和整个李家来说,自是万幸之事,可惜,他和她只有短暂同路的缘分,未来遇到岔路,他和她必然是分道扬镳的结局,大家走的路,终归不同。
看着武氏带着几分焦急的脸,李素笑了笑,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若魏王确定已是未来的大唐太子,我今日所为,已是取死之道,不过……咱们回到问题的源头,你觉得魏王李泰……果真是未来大唐太子的唯一人选么?”
武氏猛地抬头,盯着李素平静的脸,神情渐渐露出震惊之色、
“侯爷,您的意思难道是……”
李素笑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你,凡事不可说得太绝对,众所周知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也许它有一个令天下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看着武氏怔怔的表情,李素朝她一笑,然后转身朝屋子走去。
“侯爷留步!”武氏急忙唤道。
李素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武氏脸孔涨得通红,带着几分急切道:“侯爷恕罪,奴婢愚钝,越来越不明白了,还请侯爷提点几句……”
李素叹了口气,道:“陛下立谁为太子,此事对你很重要么?你为何如此着急?”
武氏苦笑:“奴婢急的不是立谁当太子,那些事离奴婢太远,而且毫无干系,奴婢急的是自己,自小奴婢便常以智谋而傲,认识侯爷后,奴婢发现自己所傲者在侯爷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侯爷所思所想胜奴婢百十倍,奴婢竭尽全力才能勉强跟得上,可是今日,侯爷言中之意却分明提示太子另有人选,奴婢百思不解,不得不惶恐至极,也不知是奴婢认识侯爷后自己越变越笨,还是朝堂的水越来越浑浊,奴婢越来越看不懂……”
幽幽一声叹息,武氏凄苦道:“若奴婢所思皆错,那么奴婢留在侯爷身边还有什么意义?若奴婢只是一个目光短浅不识时势的粗鄙村妇,奴婢有何颜面留在侯府?此事侯爷若不能为奴婢解惑,奴婢在侯府内……实在不知如何自处了。”
李素恍然。
看来立新太子的谜团令武氏开始怀疑人生了,自身存在的价值被一再的否定,难怪如此凄苦惶然,她已不年轻,随着年岁愈长,她的容貌也越来越难俘获男人的心了,唯一所恃者只有自己的智谋,如果连智谋也被一否再否,武氏又有一颗不甘平凡的野心,如今赫然发觉自己的本事配不上野心,只怕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李素叹了口气,如果这个女人若干年后会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么此时此刻只消再狠狠打击她一次,她以后的人生轨迹恐怕截然不同,大抵会泯然于俗世,碌碌而终,李素自己从此亦可少了一个后患。
然而,一个原本应该光芒万丈,挥斥方遒的巾帼豪杰,只因为认识了自己这个原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而从此变成了一个庸碌平凡的俗女子,李素总觉得心中不忍,没有原因,就是觉得不忍。
真正的人上人,无论遇到任何打压,但凡有一个契机,终究还是会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李素想了想,缓缓道:“武姑娘,有时候想事情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那样有失偏颇,你我皆凡人,无法像神灵那般穿透迷雾,洞悉人心,所以,我们想问题不仅自己想,还得学会易地而处,将心比心,试着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如果是他遇到了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武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素笑道:“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我把话说得更直白点吧,如果你是当今天子,当你创下了一个远迈古今的盛世基业,那么,你选择下一任皇帝人选时,希望选一个怎样的皇子来继承皇位,将这大好盛世继续发扬下去,而致千秋万世不衰?”
武氏不假思索地道:“奴婢若为……天子,必选盛气之君,既有吞吐天地之志,又有开疆辟土之心,将大唐的疆土版图一直延伸,扩展,目之所及,皆为唐土。”
李素笑了:“想法是好的,说得也很豪迈,可以说,历朝历代的帝王在临终前,想必都希望下一任的帝王比自己更争气,能开创一个强于自己的盛世,把自己的江山版图更扩张几分,可是,愿望只是愿望,世上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的,尤其是帝王家,想扩张,想开疆,首先要对自己的江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吞吐天地的志向是必须有实力来支撑的,许愿之前不妨先掰着手指算算账,国库剩下多少粮草,有生之年发动过多少战争,百姓男丁还剩多少,抽调男丁征战天下,谁来种田,谁来纺布,不断的征伐邻国,会不会引起恶劣的反弹效果,如果不断发动战争,国库能不能支撑得住流水般的粮草钱财花销,穷兵黩武之君会不会引发国中民怨,等等……”
看着武氏错愕的表情,李素笑道:“这些还是只是对外的,还要考虑国内朝堂之中,若选了自己中意的皇子当皇帝,朝臣们会如何反应,朝中权力如何分配,朝局如何平衡,新旧交替过程如何平稳过渡,如何拉拢或打压权臣等等,……你看,选个皇子当皇帝,不是那么想当然的事吧?要考虑的方方面面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更多些?”
“……把这些都考虑到了以后,你不妨再站在当今天子的立场上想想,如果你要在诸皇子中选定一人当太子,选择谁的风险比较小一点,新旧交替的阻力也小一点,能够更好地守护好这座江山,使之国祚延连千秋万世而不衰。”
武氏似有所悟,神情渐渐凝重,垂头蹙眉沉思起来。
一阵寒风拂过,李素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裹了裹身上的裘皮,想转身回屋子暖暖,然而看到武氏伫立在寒风中浑然不觉,自顾陷入沉思的模样,李素只好叹了口气,舍命陪这个女人一起吹冷风。
如此尽心尽力培养和教导一个未来很可能成为敌人的女人,李素想想都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啊……
良久,武氏忽然抬起头,试探着道:“侯爷,奴婢有点想法……”
“有想法就说,语速最好快一点,把我弄着凉了你赔不起。”
武氏嘴角一勾,随即正色道:“是,奴婢在想,……当今天子或许需要下一任帝王开疆辟土,但他更需要的,是‘守成’,将这些年打下的江山好好守住。”
李素挑了挑眉:“此话何解?”
武氏轻轻道:“不知侯爷可曾算过,自陛下贞观元年登基到如今,大唐总共经历了多少次征战?”
李素笑道:“这我可没算过。”
武氏轻声道:“奴婢也算得不仔细,但是能估个大致之数,自贞观元年起,大唐的敌人先后有dong.突厥,西突厥,吐谷浑,薛延陀,吐蕃,回纥等等,发动的国战大小不下百次,每次皆是成千上万的关中子弟伤亡,关中地大,却丁户缺损,沃野良田无人耕种,千户村妇独撑贫寒,征战,令大唐百姓大伤元气,这一点,想必陛下亦很清楚,他更清楚,大唐自他之后,应该休养生息,与民喘息,积累了数十年的底蕴后才能再图疆土……”
“而魏王李泰,性傲清高,恃才量狭,虽博学却不知疾苦,虽渊厚却失之自负,这样的人若一生只做学问,醉风月,可为一代名士,但若为帝王,则必丧权失土,步隋炀帝之后尘,陛下当有所思量。”
李素朝她赞赏地笑了笑:“想通了就好,世事如迷雾,一念豁达,则万念豁达,现在你再想想,大唐未来的太子,果真一定是魏王吗?他果真是唯一的合适的人选吗?”
武氏神情迷惘地摇摇头。
分析到这里,武氏也渐渐明白了。
“所以,侯爷才会拒绝魏王的拉拢,因为侯爷看准了未来的大唐太子不是他?”
李素没有回答,而是笑道:“行了,今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够了,记住了,都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武氏一滞,随即小心翼翼地朝他扔了一记似喜还嗔的白眼。
“侯爷怕奴婢出去乱说不成?奴婢还有一事想不通,若陛下属意的太子人选不是魏王,那会是谁?虽说陛下有十几个皇子,可是,恕奴婢直言,那些皇子的品性实在是……,相比之下,魏王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又是嫡出,若陛下另立他人,则又破坏了长幼嫡庶的法度,陛下难道不怕天下人议论么?”
李素显然已无心情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有些话非要说深说透,未免太没意思,隔着一层窗户纸,你朦胧我朦胧,世界多么美好,何必非要捅破?
抬头看了看天色,李素喃喃道:“这该死的天色,越来越冷了,我要的煤炭怎么还不来?难道派出去找煤的人被当地土著逮住当了黑煤窑苦力?”
一边说,李素一边迈步往屋子里走,对身后仍旧呆立的武氏却招呼都没打,径自进了屋。
武氏是个聪明的女子,看李素的态度便知他不愿多说了,但她仍呆呆地站在院子中,迎着凛冽的寒风陷入沉思,朱唇轻启喃喃自语。
“不是魏王……会是谁呢?若立长,除了魏王便是吴王李恪,可他是庶出,而且还有隋杨血脉,满朝文武怎肯答应?若立嫡,除了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便只剩下一个晋王李治是嫡出,可他才十五岁呀,而且听说性子懦弱,庸碌无为,毫无君王气象,陛下怎么可能立他为太子?”
终究是个聪慧的女人,武氏蹙眉思索许久,忽然想到这一年来李素与晋王李治的来往颇为频繁,而且交情越来越深,晋王和晋阳公主兄妹如今已成了李家的常客……
想到这里,武氏悚然一惊,神情变得无比惊讶,失声道:“难道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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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向大家报喜,生了个大胖小子,六斤八两,母子平安健康,初为人父,有很多感慨,抽空发一些与本书无关的碎语片言与诸君分享。这些天累得想哭,儿子哭闹不止,每时每刻都要有人抱着,直到昨晚才渐渐乖巧安静了些,今天起渐渐恢复更新。(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八章 送亲启程
平淡而懒惰的新年元旦,太平村里一片太平,作为庄子里最大的地主和最有出息的年轻人,李素在年前便领着部曲们载着满车的年礼,挨家挨户给乡亲送礼。
关中人的脾气硬,通常不接受平白无故的礼物,幸好李素还没恢复官爵,此时的他只是一介平民白身,而且在村里乡亲眼里仍是小辈,送礼倒也勉强顺利,一通叔叔伯伯喊下来,几大车年礼很快送完,送的都是实用的东西,绿菜,肉,麦面,还有几尺粗布等等。
到了元旦夜里,太平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算是过了一个殷实的新年。
送完了年礼,李素和许明珠一同到老娘的坟上祭拜了一一下,给老娘的坟头除了草,夫妻二人跪拜喃喃念叨了一些话,这才回了家。
回到家后,李素彻底瘫倒在暖融融的屋子里不动弹了,连吃饭都恨不得让许明珠一口口喂他,如同全身瘫痪的病人似的过了四五天,某天中午起床,李素忽然悲伤的发现……自己胖了!
这个事实令李素惊出一头冷汗,想象一下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长着双下巴,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指点江山吆五喝六,那画面实在太瞎眼睛……
忧心不已的李素急忙找到郑小楼,请求习武强身,立志成为一代高手,从此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云云,无奈高冷的郑小楼一眼看出这位侯爷真正的意图其实只是出汗减肥,于是非常冷酷地拒绝了李素的要求,认为李素在亵渎他的一身高绝武功,李素气急败坏,拿扣发奖金威胁郑小楼也无济于事,李素只好悻悻放弃,转身找到了方老五。
方老五是厚道人,尤其是对李素非常感恩,李素但有所求,方老五有求必应,当即便拍了胸脯,保证将李素练成一代大侠,并强烈要求侯爷日后行走江湖时一定要带上他,好为侯爷牵马坠镫兼压阵助威,李素高兴极了,兴致勃勃地跟着方老五学起了功夫。
可惜的是,方老五一身的本事都是沙场杀敌的真功夫,招式虽实用,但架子并不好看,练的是力气和反应,再加上几个固定的攻防动作,然后便只剩下抡着横刀疯子似的左劈右砍,李素耐着性子练了两天后终于发觉……这套功夫的招式很不好看,自己如此这般丰神俊逸的翩翩美少年练这个,简直就像绝色青楼名妓当着恩客的面抠鼻屎一样难看,于是李素练功夫的第三天便断然宣布自己已经出师,可以下山行侠仗义了。
方老五欲言又止,但见李素无比坚定的模样,终于同意他确实出师了,可以祸害别人了。
练了两天功夫的李素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力大无穷,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唯一的遗憾是……减肥效果不明显。
想想自己前几天还在嘲笑魏王李泰那个死胖子,结果现世报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李素忧愁得两顿没吃饭,然后……发现自己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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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长安大半年,禄东赞终于准备启程回吐蕃了。
李世民重新册封了一位文成公主,很巧的是,这位新封的文成公主也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这位女儿甚至是自告奋勇主动请求出嫁吐蕃松赞干布。
具体的原因很复杂,江夏王府看似欢乐和祥,实则暗潮汹涌,宅门大了,争斗自然多了,妾室与妾室,妾室与侍女丫鬟,管家与杂役等等,里面的人际关系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混乱江湖,这位自告奋勇请求出嫁吐蕃的庶出女儿之所以做这个决定,大抵也是宅门内争斗过后的约定俗成的结果,换来的条件无非是妾室娘亲在王府的地位能拔高一点,自己得了这个公主的封号,将来儿子的地位不至于低下,从此这个庶出的女儿也不必在王府过那种处处被嫡出子女欺辱的日子。
挺好的,算是无奈之下的皆大欢喜。
三省六部已将陪嫁吐蕃的嫁妆准备妥当,文成公主出嫁吐蕃,大唐下了大力气,嫁妆也是皇室嫁女的最高规格。
一大清早,长安城延平门外,车队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牛车马车上满载大唐的各色特产,从丝绸绫罗到佛书经卷,从精美瓷器到佛像卜筮,满满当当装了数百辆大车,不仅是嫁妆,送嫁的队伍也异常庞大,这是嫁妆里的重头戏,而且是李素的手笔。
禄东赞启程前,李素特意又进了一次太极宫,在甘露殿内与李世民密谈了两个多时辰,李素出宫后,太极宫内马上传出了圣旨,指令三省六部网罗长安城各大寺庙的和尚以及专门建盖庙宇的工匠,随同文成公主出嫁吐蕃。
和尚传播佛法信仰,工匠建盖华丽的庙宇楼阁,如今的吐蕃境内信奉的是苯教,大抵是糅合了天竺佛教和本地巫教的精义而成的一种颇为古怪的教派,所以吐蕃人对佛教并不排斥,反而非常欢迎,包括赞普松赞干布在内的吐蕃贵族,对佛教都甚为推崇,如今大唐派遣如此多的和尚和工匠,为吐蕃传播佛法教义,建盖庙宇高堂,禄东赞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熟读中原圣贤古典的禄东赞,终究还是着了道。
战国末年,诸国争霸,秦王政执掌秦国,韩国惧秦国势大,恐其吞灭,遂遣水工郑国入秦,劝说秦王修建郑国渠,秦王政慨然应允,此渠耗秦国人力物力资财无数,也确实削弱了秦军,迟缓了秦王政一统天下的时间,修建一条水渠,大大削弱了秦国实力,奈何当时秦王势成,任何计策都难挡秦王横扫六国的大势,韩国终究还是被灭了国。
那条名叫“郑国渠”的水渠,如今就在李素的泾阳县不远,西引泾水,东注洛水,全长三百余里。
李素向李世民所谏者,便是这条弱敌之计。
成千上万的和尚陪同文成公主出嫁,这些和尚撒到吐蕃境内该是多大的一群祸害,长年累月给勤劳勇敢的吐蕃人民洗脑,四大皆空,万事皆空,什么都空,种粮食是空,军队操练是空,加固城防是空,反正吐蕃境内全是空,就没一处实在的东西,再加上数千大唐工匠入境,专给百姓盖庙塑佛,以后百姓们没事便跪在佛像前神神叨叨忏悔许愿,呆萌呆萌的吐蕃人民不种粮,不练兵,吐蕃耗费大量的国力去修盖庙宇楼阁,数十年以后,鬼知道吐蕃是个什么样子。
李世民得李素献计,不由龙颜大悦,据说甘露殿内狂笑声整整一夜不歇,吓得宦官以为陛下发了疯,连太医署都惊动了。
今日延平门外旌旗招展,人马如潮。
作为相爱相杀似敌似友的冤家,李素自然也来城外相送禄东赞。
大唐送别吐蕃使团的场面很隆重,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代表李世民亲自出城相送,三省六部官员大多也来了,人人脸上堆满了如沐春风的假笑,一副殷殷惜别依依不舍的模样,禄东赞的演技也没让大家失望,不停的握着这个,拽住那个,甚至连眼眶都红了,恨不得改换国籍在长安城永久居住的样子,刻意营造的惆怅惜别的延平门外,大唐和吐蕃众人各自互飙演技,剧情感人,情感细腻,此处当有掌声……
好不容易与诸多重臣道别过后,禄东赞缓缓走到李素面前,朝他笑了笑。
“子正贤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愚兄对贤弟万分不舍啊!”
李素神情一振,该上戏了,投入情绪!
“今生结识禄兄,素之幸也,真舍不得禄兄离开,若禄兄有意,不妨让使团护送公主入吐蕃,禄兄在长安城多留几年如何?愚弟定领禄兄游历关中,赏尽中原美景。”
禄东赞急忙摇头:“职命在身,不敢因私废公,护送文成公主殿下入吐蕃是愚兄的职责,愚兄怎敢渎职?贤弟美意,愚兄心领了,若贤弟有意,不妨去吐蕃盘桓几年,吐蕃虽比不得大唐关中秀美,却有崇山峻岭之雄奇,雪域高原之壮丽,贤弟不如索性随愚兄一同去吐蕃如何?我吐蕃赞普定待贤弟为国宾,绝不让贤弟受委屈。”
李素嘿嘿干笑。
话说得好听,你在长安时我坑了你那么多次,我若陪你去吐蕃,你就算不把我一片一片碎剐了,至少也跟苏武一样被囚禁,大半辈子回不了国。
猢狲就是猢狲,尤其是当了大相的那种猢狲更坏,差点就像人了。
见李素顾盼左右,禄东赞哈哈一笑,道:“愚兄玩笑之语,贤弟莫当真。”
笑吟吟地看着李素,禄东赞忽然一叹,若有深意地道:“久居长安半年多,愚兄多蒙贤弟关照了,在此谢过。”
李素脸色赧然,认识这么久了,这家伙还是不会聊天啊,聊着聊着就把天聊死了,临走还不忘打脸。
“禄兄说笑了,愚弟真没关照什么,呵呵,惭愧惭愧……”李素干笑。
很理解禄东赞的心情,这次长安之行可以说是他的被坑之旅,而且主要是被李素坑,临走说几句怨气话很合情理。
禄东赞深深地看着他,叹道:“少年英雄,果然不凡,唐国皇帝陛下能得贤弟这般人才,可谓社稷之福,老夫只恨我吐蕃国内为何不能也出一个如贤弟这般的人物……”
李素眨眨眼:“如果贵国真出了我这样的人物,禄兄确定不会把他一刀砍了?”
禄东赞一滞,随即放声大笑:“贤弟所言有理!临走前恕老夫直言,于公,贤弟是社稷之福,于私,似贤弟这般人物却是老夫的眼中钉,老夫若某天忽然气量狭窄了,说不定真会一刀砍了他。”
李素也哈哈大笑:“幸好我投胎投在大唐,没落入禄兄的魔掌,不然怕是活不到今日。”
禄东赞若有深意地笑:“话不可说死,说不定有一天,贤弟真会落入老夫的掌中呢……”
李素仍然大笑不已,禄东赞这句话有深意,松赞干布也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数年前与大唐松州一战之后,显然他并没有放弃与大唐再战一次的念头,说不定还在做着把长安城纳入囊中的白日梦。
有梦想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可以肯定,松赞干布绝对不是一条咸鱼。
当然,“梦想”与“白日梦”是有区别的,对于做白日梦的人,最好的做法便是朝他脸上狠狠扇一记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李素靠近禄东赞,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上月我大唐探子从吐谷浑带来了一个消息,听说贵国赞普欲……攻伐羊同国?贞观十一年,贵国松赞干布将妹妹赛玛嘎嫁给羊同王为妃,两国好得蜜里调油,才过去几年,这就新人换旧人,恩客变仇人了?”
话说得很随意,仿佛朋友间笑谑的语气,然而禄东赞却面色大变,很快脸庞刷的一下苍白,目光震惊地盯着李素那张笑吟吟的脸庞。
毕竟是一国大相,禄东赞很快平复了情绪,甚至还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
“贤弟此话……愚兄为何听不懂?贵国的探子胡乱捏造军情,应该把他杀了,否则误军误国呀。”
李素眨眼:“原来是探子打听错了,禄兄见笑,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吉时快到,禄兄该上路了,愚弟祝禄兄一路顺风。”
禄东赞干笑两声,忽然深深地注视着他,慨然一叹:“果然是英雄少年,可惜投生在唐国,老夫深憾之,……生子当如李子正啊!”
扭头转身,禄东赞喝道:“启程回吐蕃!”
冗长低沉如天地呜咽般的牛角长号吹响,吐蕃使团领着送嫁的大唐禁军,以及成千上万的和尚工匠,队伍浩浩荡荡开赴远方。
直到禄东赞走远,李素这才回过神,愕然扭头看着护侍一旁的郑小楼,呆呆地道:“那家伙最后一句话是不是在骂我?”
郑小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顺便扔给他一记鄙夷的眼神,似乎在嘲笑李素异于常人的神经反射弧。
“去给我干掉他!”李素大怒。
郑小楼正色道:“你说真的?”
“真的。”
“好!”
郑小楼刚准备像只脱缰的哈士奇狂奔而去,忽然被李素拉住了缰绳。
“说说而已,你这人太不会做人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大声说一句‘主公息怒’,我不就顺势下台阶了吗?”李素白了他一眼。
不远处,小屁孩李治催马凑了过来。
“子正兄,那吐蕃大相跟火烧了屁股似的匆忙跑掉,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李素目光一柔,一伸手仍是一记熟悉的笑抚狗头:“我跟他说,大唐知道吐蕃要攻打羊同国了。”
李治满头雾水,不过也没拒绝李素摸他头顶的动作。
“为啥?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大唐就算知道又怎样?禄东赞为何逃命似的跑了?”
李素笑道:“有时候一句话说出来,听在不同的人耳朵里,会有不同的反应,越复杂的人想得越多,脑子简单得跟没用过似的人才会只听字面上的意思。”
李治:“……后面那句话,是指我吗?”
“真是个聪明的娃……”李素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头顶一丝不苟的发髻弄得乱糟糟的。
“吐蕃攻打羊同国确实跟咱们大唐无关,可禄东赞是谁?他是吐蕃大相,可以说,攻打羊同国的战略意图很早以前便是他和松赞干布一同商议后定下的,现在作为大唐皇帝陛下眼前的红人的我……不要这么看我,再看我抽你,说错了吗?我不是红人吗?……作为红人的我,在即将分别的时候无端端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觉得禄东赞会把这句话当成一句不经意的玩笑?”
李治眨眼:“所以,禄东赞想多了?”
李素笑道:“他想什么我不知道,只不过,羊同国位于吐蕃的北部,国境内更有一条丝绸之路横穿而过,可谓是西域丝绸之路的中路驿站,刚巧我大唐又在西域设置了安西都护府,吐蕃还未发兵,其战略意图已被大唐知晓,反过来说,如果大唐决定横插一手,与羊同国互为联盟,一北一东对吐蕃形成进攻犄角之势,你猜松赞干布晚上睡不睡得着觉?”
“可是……咱们不是刚与吐蕃和亲吗?送亲的队伍还才刚出长安城门呢,怎么……”
李素叹道:“你觉得国与国之间的联姻关系能有多牢固?存在的永远只是利益而已,所以我一直认为,和亲制这种东西,简直跟肉包子打狗没什么区别,无端端的送个公主给人家,到了该翻脸的时候照样翻脸,公主就是那只扔出去打狗的肉包子,懂吗?”
李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看着浩浩荡荡出城的送亲队伍,李素笑了笑,道:“这次禄东赞恐怕真有点急了,若羊同国被吐蕃灭了,从此吐蕃北面高枕无忧,可以腾出手专心对付大唐,但如今大唐知道了这个消息,吐蕃的战略意图只怕要更改一下了,至少短时间内不敢对羊同国轻举妄动,这样也好,三国形成制衡,大家忽然间特别爱好和平了,啧啧,世界多么美好……这个,也算是我送给吐蕃大相的临别礼物吧。”
李治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大人的想法好复杂,为何我永远都不懂?”
李素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我们大人复杂吗?明明是你蠢好不好,人蠢就要多读书,莫乱给自己找借口……”
李治忽然抬起头,定定看着他:“子正兄,上次你劝我争太子之位,还说要辅佐我,这话还算数吗?”
李素收回了手,神情变得凝重:“你想清楚了?”
李治使劲点头:“想清楚了,我要当太子!我,我……想试试,整个天下按我的想法来运转,是个什么样子。”
李素注视他许久,忽然展颜一笑:“好,我帮你。”(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九章 谋划夺嫡(上)
李素眼里的李治如今看起来顺眼多了。
人怎能没有梦想呢?就算是条咸鱼,也要做最咸的那一条吧。
有了梦想,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不一样,更可慰的是,李治的梦想比较实际,不像吐蕃猢狲王松赞干布妄图吞灭大唐一样遥不可及,事实上李治的梦想并不遥远,世上没人比李素更清楚这个小屁孩究竟有多幸运。
李素有些欣喜,那喜悦的目光就好像亲眼看到一团烂泥努力地往墙上糊去一样,很感人。
延平门外,送亲的队伍还在往城外走,队伍才只走到了一半,前队的嫁妆队伍绵延数里,不见尽头,后队的仪仗却仍在城门内,可见文成公主出嫁的场面规模。
等了片刻,文成公主的銮驾终于从城门内缓缓行出,李素急忙拉着李治后退数步。
作为王府庶出的女儿,今日想必也是她最风光的一天,不但嫁妆丰厚,而且全城的朝臣和百姓都出来相送,城门外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见缝插针的小商贩们甚至索性在城外空地上铺上了毯子,摆上各种琳琅满目的货物,从一个商贩到十个商贩,很快聚集起了一片小型的临时集市。
欢愉的气氛里,多少带着几分凝重,直到文成公主的銮驾出了城门,城外的朝臣和百姓们顿时骚动起来,众人的目光盯着那辆金碧辉煌的硕大马车,气氛徒然有些压抑,每个人看着那辆马车就好像在默默送别一个以身伺虎的可怜人。
銮驾经过李素身边,不知为何,马车的侧厢帘子忽然掀开,露出一张相貌中上略见福态的俏脸,白白净净,神情坚毅且柔和,李素心中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这位……便是名垂青史的文成公主么?
马车内,文成公主掀开帘子一角,往车外留恋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大唐长安的秀美山水和纯朴百姓都牢记在心里,随即她便看到车外肃立的李素。
文成公主一怔,李素却忽然整了整衣冠,朝车内的她恭敬长揖一礼。
文成公主颇觉意外,今日送别她的人很多,可是真正如此正式朝她行礼的人,却仅只眼前这一个,他……为何给自己行此一礼?
一个马车内,一个马车外,一个行礼,一个受礼,然后两个素不相识的平静对视,直到马车即将驶过身前,李素忽然朝她露出了微笑。
马车内的文成公主一惊,以她的身份和教养,当然干不出回以微笑这么不矜持的事,反而像受惊的小鹿般赶紧放下了帘子,銮驾随即远去。
直到马车走远,李素仍盯着马车的背影久久不语。
李治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子正兄,你为何跟她行礼?”
李素叹道:“颠沛异乡,舍身伺虎,理当受此一礼。”
李治愣了片刻,然后笑道:“‘舍身伺虎’?没那么严重吧?和亲本是历朝历代的惯例,从汉朝开始便有了,父皇欲令天下归心,自然要付出一些东西的,身为子女,也该有舍身的觉悟才是。”
李素忽然扭过头盯着他,目光从未有过的严肃。
李治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讷讷道:“呃,子正兄,是不是治说错了什么?”
李素仍盯着他,缓缓地道:“你刚才说欲争太子之位,那么,我便权且当你已是未来的大唐太子,既是太子,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就是……永远不要牺牲任何女人去换取国家的和平,和平……是男人们一刀一剑打出来的,不是靠送女人送出来的!”
李治愕然片刻,忽然整了整衣冠,朝李素长长一揖,肃然道:“治愿聆子正兄训诫。”
李素叹道:“和亲自汉朝便有之,你若熟读史书,不妨仔细想想,和亲果真那么有用吗?从汉朝到隋朝,每次和亲之后,我中原能保得几年安宁?那些异国番邦得到了我中原王朝送出去的公主之后,真的便对中原归心臣服了吗?就算他们真的因此而臣服,你再仔细想想,因为送出一个女人而得到的臣服,这样的臣服你觉得安心吗?会不会太廉价了?如果王朝危殆之时,你敢相信这些臣服的番邦不会趁火打劫吗?如果不能信,那么,送这个女人出去有什么意义?”
盯着李治若有所思的脸,李素语气渐渐加重:“一个文治武功鼎盛的王朝,边境的安宁不思男儿奋勇厮杀,却靠送一个女人出去换来和平安宁,如此王朝,盛世能有几年?举国男儿无一丝血性,送女人来换和平仍不觉得羞耻,甚至觉得理所当然,这样的王朝还有救吗?大唐兵锋威服四海,就算需要天下归心,也没有必要拿女人来作文章,归心的法子很多,送女人是最失败的一种。”
李素难得的一番重话,令李治颇为吃惊,随即垂下头,脸色渐渐涨红,露出羞惭之色。
李素叹了口气,道:“曾经有一个王朝,那是个生机蓬勃的王朝,那个王朝或许有很多毛病,君不君,臣不臣,百姓日子过得很苦,边境也有非常强大的敌人日夜觊觎中原广袤肥沃的国土,可是当时的皇帝仍做出一个非常伟大的决定,他将国都定在离敌人边境很近的城池里,举国上下从皇帝到臣子,他们都不觉得国都设在如此危险的地方有什么不对,这个王朝兴盛了近三百年,国都一直未曾变过,当最后大势已去,敌人已快攻进国都了,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仍执拗地不肯迁都,情愿在皇宫后面的煤山上上吊自尽,到死也没有后退逃跑一步……”
“那是个令人扼腕叹息的王朝,也是令人痛心疾首的王朝,它的弊病太多了,可它死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维持了近三百年的国祚,至死方休。尽管那么多毛病,可他们还是喊出了一句令后世血气沸腾的强音,‘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后世数百年,骂它的人太多,为它痛心的人也太多,可那句振聋发聩的强音,却永远铭刻在青史上,流传万世……”
带着一丝丝伤感的语气,李素缓缓道出了一段沉痛的历史,言毕,李素阖上眼,轻轻一声叹息。
李治的脸涨得更红了,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攥成拳,显然此刻内心很不平静,嘴里喃喃念叨着那句话。
“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一个何等刚烈的王朝!治当面北三拜!”
说完李治果真面朝向北方,双膝一曲,跪拜于地,恭恭敬敬地三拜。
李素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李治的举动有点痴傻,却透出真挚的赤子之心,自己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李世民那么多皇子,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鸟,唯独这位李治,算是难得的至情性善之人,很期待啊,把这位皇子一手扶上皇位,大唐会有怎样的变化?
“殿下,你欲争太子之位,我愿鼎力相助,但是首先你要学得治天下之术,不是当上了太子你便从此高枕无忧了,相反,当上太子后,你肩上的责任更重,整个大唐江山的重量你都要一肩扛之,我助你当太子的初衷,可不是让你未来祸害天下百姓的,所以,你从现在起要学很多东西,学平衡之术,学帝王之术,学会怎样治理江山才能让百姓不饿肚子,甚至日子越过越好,更要学怎样当一个有骨气有担当的好皇帝,使我大唐千万臣民颜面有光,与有荣焉……”
“‘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这三件事,应该是大唐的底线,大唐的历代皇帝如果能够守住这一道底线,哪怕未来数百年后国势转衰,至少我们的姿态仍是高傲的,无愧于列祖列宗的。”
李治沉默许久,缓缓问道:“子正兄的意思,治明白了,治有一问,如果说和亲是个错误的话,这些年父皇和高祖先皇帝难道都错了?”
李素淡淡一笑:“是的,他们都错了,说这话我不怕犯忌,你父皇曾经在甘露殿内召我奏对,这些话我当面跟他说过,只可惜你父皇并未纳谏,他知道我说的话有道理,可他有他的苦衷,我能明白,大唐立国不过二十余年,内有诸多世家门阀牵制,外有番邦强国虎视眈眈,和亲是大唐皇帝唯一能够平衡内外,维持社稷稳定的法子……”
“成法不论善恶,只可因时而制宜,不可谋万世,和亲之制或许在目前而言,是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但它不能成为大唐未来百年社稷的法度,因为它是不体面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昔年汉高祖刘邦贸然攻打匈奴,以致白登山之围,后来刘邦不得不屈服于匈奴,每年赠以钱财美女,甚至连宗室女都被赐以和亲,方得数十年和平,没有刘邦的忍气吞声,数代帝王暗中积蓄国力,焉得后来的汉武帝北击匈奴,横扫漠北,扬我华夏男儿神威?”
叹了口气,李素道:“如今咱们的大唐并不一样,大唐的和亲并非迫于兵锋,我相信高祖先皇帝和你父皇其实也不愿意和亲的,然而大唐兵锋正盛,而致邻国不安,送宗室女出嫁和亲是你父皇奉行的国策,其意重在安抚,令藩属邻国归心,这个国策已奉行了二十多年,可是,那些畏惧大唐的邻国果真安心了么?该仇视的继续仇视,该畏惧的继续畏惧,这些情绪不是靠送一两个女人出去便能解决的,送不送女人出去和亲,对国与国的关系而言并无任何作用,反倒是羞辱了我大唐男儿的颜面,葬送了大唐公主的幸福,所以,和亲之策,其弊大于利,可废矣。”
一番长言,语重心长,李治不由连连点头,神情信服。
“子正兄高论,治铭记在心,受教了。”李治说完又朝李素长揖一礼。
城门外,送亲的队伍仍在鱼贯而出,文成公主乘坐的马车已渐行渐远,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了。
李素凝视半晌,忽然抬手遥指马车,叹道:“但愿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但愿她,是最后一个……”
李治也凝视着马车的背影,双手拳头攥紧,脸孔涨得通红,沉声道:“治若为帝,必废此成法,教我李唐宗室姐妹俱得欢颜,从此不再以清白高贵之躯伺虎狼!”
李素展颜赞许一笑:“甚善,如此,不枉我帮你一场。”
李治挠了挠头,神情疑惑道:“治才疏学浅,有一事不明,刚才你说的那个刚烈王朝,到底是哪一朝哪一代?治也曾粗读青史,可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是何朝代,还请子正兄赐教。”
李素正色道:“所以说,人还是要多读书,你读的书远远不够,应该三省吾身啊……我说的那个朝代离咱们大唐很远,远在天边,位于一个名叫‘东胜神州’的地方,以你目前的脑子,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情当我说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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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王府,募门客,召幕僚,结朝臣!”
长安东市一家酒肆里,李治挥舞着拳头口沫四溅叫嚣着。
李素冷眼看着他,小屁孩大概以为此刻的自己是那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形象吧?其实丑爆了,让人忍不住想抽他。
叫嚣过后,李治意犹未尽地坐下,豪迈状将一杯比水还淡的葡萄酿一饮而尽,装作龇牙咧嘴酒精超标的样子,按惯例大喝了一声“好酒!”
李素眼皮跳了跳。
更想抽他了,怎么办?
做完这一套看似很男人的动作后,李治这才安分地跪坐在席上,认真地看着李素,道:“这是治欲争太子之位的主张,子正兄觉得如何?”
李素眉眼不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治急了:“‘嗯’是啥意思?”
李素摸了摸鼻子,慢条斯理道:“‘嗯’的意思是……在我评价你这个低级幼稚的主张之前,能不能让我抽你一巴掌?不多,就一巴掌,忍忍就过去了……”
“为啥?”李治愕然。
“因为你刚才的样子实在很欠抽,趁着你还没当上太子,我想先抽了再说,等你当上太子后,我便不好意思朝你下毒手了……”
李治茫然摸了摸自己的脸:“……真有那么欠抽?”
李素抬眼看着他,一脸严肃:“真有,刚才你若照照镜子,相信你也会狠狠抽自己的,不抽都对不起自己的麒麟臂……”
李治颓然泄气,叹道:“其实……我也算大人了,我都十五了。大人不都像我那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放浪形骸吗?”
“大人不是看你长得像不像,而是看你为人处世像不像,你刚才那模样我顶多给你一个‘东施效颦’的评语,这还算客气了,换了个嘴毒点的,大概会说‘人人得而诛之’,你看,多受打击……”
李治黑脸瞪着他:“客不客气你都说了……好吧,你告诉我,我欲争太子,刚才那几条可行否?”
李素嗤笑:“建王府,募门客,召幕僚,结朝臣?”
李治充满期待地点头。
李素哼了哼:“你先告诉我,这些东西是哪个混账教你的?”
李治眨眼:“魏王兄就是这么干的呀,这些年一直与太子争宠,谋划将他取而代之,太子被废以后,魏王兄马上整合朝堂势力,如今朝臣里面已有半数认为他是未来的大唐太子了,能有今日这般局面,全是这些年他王府里的幕僚帮他谋划出来的,我起而效之有什么不对吗?”
李素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小屁孩子,毛都没长齐便学大人玩阴谋诡计了,你这年纪,这城府,一无才二无德,朝中没人脉,身边没谋士,你玩得过谁?所谓门客幕僚,大多都是投机的,他们只负责在你身边乱出主意,而你要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他们的主意到底正不正确,如果赢了,他们便有从龙之功,从此飞黄腾达,如果输了,你被你父皇厌恶甚至贬谪,他们拍拍屁股再找下一个傻子继续忽悠,现在我再问你,你刚才说的那些蠢话是认真的吗?”
李治被挤兑得满脸通红,期期艾艾半晌,方才结巴道:“不,不是……刚才治只是玩笑之语,子正兄莫当真。”
李素展颜笑道:“不是就最好了,否则我若知道自己一心辅佐的家伙居然是个蠢货,这辈子未免太累了,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有些东西不懂不会没关系,睁大眼睛保持沉默就好,多看,多听,少说话,一说话就掉档次,等到你真的懂了,你再开口说话,那时你说的每一句话,天下人都将驻足恭听,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应该具有的品质。”
李治急忙肃然行礼:“多谢子正兄,治再次受教。”
李素悠悠地道:“至于你说的什么建王府,召幕僚,结朝臣之类的蠢话,你趁早打消主意,任何一条都别去做,一旦做了,我敢拿自己的脑袋保证,你这辈子跟太子之位无缘了,不落个贬谪千里的下场算好了。”
李治愕然道:“魏王兄能做的事,我为何不能做?”
李素摇摇头,叹道:“你和魏王不一样,魏王好学,学识渊博,深得你父皇宠溺,又是未来大唐太子最合理合法的人选,你看,他有那么多优点,又有合适的身份和位置,而你……,你说说,你自己有什么优点?”
李治一副智障儿童状不停眨眼:“…………”
李素见他这副蠢样子,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忐忑不安,这家伙该不会真是个蠢货吧?单从面相上看,真的很蠢啊,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章 谋划夺嫡(中)
权力,钱财,美色,人世间这三样东西基本没人能抗拒,说它们是人类的原罪也不算错,因为世上的大多数罪恶皆因这三样而起。
李素不知道李治为什么突然想通了要争太子,大抵应该是自己给了他希望。从这个角度来说,李素做了一件恶事,他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放出了一个名叫“权欲”的东西,李治终于对权力产生了兴趣,这种兴趣变成了动力,引导着他一步一步向权欲的巅峰攀爬。
李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事,来到这个世界八个年头了,刚开始他还只是一个旁观者,用无比冷静且漠然的目光,静静看着历史的车轮缓缓往前驶去,不知何时起,李素的角色渐渐变了,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最后甚至成了主谋者,如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历史轨迹上的每一条碾痕究竟是老天注定还是自己这个不应该出现的人在推动,有的轨迹仍然一样,有的却明显不一样了。
没人明白李素的心情,其实他根本不愿意干预历史,随着年岁越大,他的心态越苍老,无数次渴望能够变回贞观九年时的自己,安分地待在村庄里,用漠然的目光冷眼注视着长安城里发生的每一次悲喜,每一桩善恶。老天给了他的第二次生命,却拿走了他的进取和野心,而他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来到这里是老天给他的补偿,补偿上一世短暂的生命,好好享受这一世的人生。
既然是“享受”,当然不可能太上进,蝇营狗苟奋发图强那种生活绝对与“享受”无关,李素心安理得地开始享受老天赐予的第二次人生。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谁也不能说李素的选择不对,他的人生把握在自己手里。
一直秉持着局外人的态度,在这个安宁平静的村庄里简简单单活到寿终正寝,可是,李素终究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光芒,开始时的无心插柳,到后来的有心栽花,他总以为自己在无意中缓缓推动着历史,仿佛这一世自己的肩头担负着沉重的使命,再到后来,李素渐渐发觉,是一幕幕原本应该发生的历史在缓缓推动着他,每次危急关头,冥冥中总有一股力量,在指引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帮助李治争夺太子之位也是如此,李素决定帮他,不完全因为李治原本应该当太子,而是因为他觉得李治配当太子,两者区别很大。
可惜的是,如今的李治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够资格当太子,他缺乏的东西太多了,多得让李素都情不自禁泄气。
“我……可能没别的优点了。”李治颓然叹气,神情充满落寞。
李素直起身子,厉色道:“做人怎可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有许多闪光点,哪怕是一张厕筹都有它的优点,你怎么可能没有优点?”
李治眼睛亮了:“虽然你拿我和厕筹并列比喻不太雅,可我觉得子正兄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都说旁观者清,那么请子正兄告诉我,我的优点在哪里?”
李素语滞,沉默许久,黯然叹道:“跟死人相比,你至少还活着,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的优点了,要不你自己再想想?”
李治急了:“‘活着’算什么优点!子正兄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我……至少乖巧啊,听话啊,长得也不错……”
李素轻蔑地嗤笑:“在我面前说长得不错,我看你是勇气不错……行了,老实跟你说,你若想争太子之位,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别做,魏王泰有那么多门客幕僚,朝中广结私党,因为他有资格,目前而言,估计连你父皇都觉得他是未来太子最合适的人选,你若在里面上蹿下跳,不仅对谋事无益,反而徒增横祸,若被你父皇厌恶,你这辈子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更别说什么争太子。”
李治不甘心地道:“什么都不做,太子之位难道会平白无故落到我头上?这是什么道理?”
李素只好耐心和他讲道理:“你看啊,你父皇眼里的你,只是一个刚解决了独自如厕问题的小屁孩,……在我眼里也是,当然,或许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再看看你平日的表现,也没见得跟别的小屁孩有什么不一样,我敢肯定,别人夸你一句‘聪慧过人’你一定会脸红半天,别人再夸重一点,你说不定都会以为人家在骂你……”
李治小脸漆黑如墨:“…………”
“所以,论聪明才智,你在你父皇所有的皇子里不算出众的,请原谅我的耿直,你属于勉强没垫底的那一类,扔在你父皇那么多皇子里连泡都不会冒一下,就你玩弄的这点小诡计别人一眼就看穿了,靠玩诡计争太子,你最后的结局顶多能让你选择一种比较舒服的死法……”
一番话损得李治头顶冒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再论你在朝臣中的人脉和势力,众所周知,欲争太子,必先得到朝堂诸多重臣的支持,有他们为你保驾护航,为你摇旗呐喊,久而久之,你父皇便会对你越来越关注,只要你这期间不出昏招不干蠢事,成功当上太子的可能性很高,而且是众望所归,如今你魏王兄就是走的这条路,反过来问问你自己,如今支持你的朝臣有几位?尤其是你的舅舅长孙无忌对你态度如何?三省六部里有几位朝臣看好你争太子?”
李治脸红了,期期艾艾道:“这个……”
李素冷哼道:“怕是一个都没有吧?所以,论朝堂人脉势力,请再次原谅我的耿直,你简直就是这个……”
说着李素伸出手,在右手小拇指指甲盖的顶端末梢比划了一下。
李治羞惭无地,黯然道:“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就像一个自不量力以卵击石的傻子,连猪都比我识时务……”
李素笑抚狗头:“头一次看见有人骂自己骂得这么狠,而且句句真挚诚恳,发自肺腑,不过你理解错了……”
“你比划那一下啥意思?”
“渣,我只是想说,论朝堂人脉势力,你简直就是个渣……”李素朝他赞许地一笑:“……不过我很欣赏你爱说实话的性格,年轻人,你很有前途。”
李治:“…………”
心脏位置突然被扎了一刀似的疼痛是肿么回事?
“……子正兄,你继续,治洗耳恭听。”
李素点点头:“争夺太子之位对你来说很难,你有的优势,魏王泰都有,你没有的优势他也有,聪明才智不出众,朝堂势力基本一片空白,论传位顺序,魏王排在你前面,论学识渊博,魏王甩你八条大街,论长相嘛,你比魏王强多了,不过跟我比的话,请原谅我的耿直,我先送你‘呵呵’两个字……”
话没说完,李治一把拽住李素的手腕,泪如雨下哀求道:“子正兄,太耿直了不好,就到这里吧,再说下去我只好当着你的面撞柱而死,在你面前血溅五步!与君一席话,我不但不想争太子,连活下去都觉得没甚意思,就这样吧,当我什么都没说,继续当个逍遥王爷挺好的,太子之位让给魏王……”
李素又叹了口气,道:“有个事实说出来,我怕打击你……”
李治一脸对生活绝望的表情,有气无力道:“说吧,你今天对我的打击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桩……”
“你若不争太子之位,将来即位的肯定是魏王泰,你和他是同父同母嫡出,他若为帝,对他皇位威胁最大的人是你,你想当个吃喝玩乐的逍遥王爷恐怕很难,就算他念及兄弟之情和天下悠悠众口而不弄死你,至少终生圈禁的下场是免不了的,你这个王爷能逍遥的地方只不过是长安城内一栋破旧宅院的范围而已,尤其逢年过节愈发提心吊胆,谁也不敢保证那位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会不会心血来潮,借着过节的由头赐你一杯毒酒……”
李治呆愣许久,脸都绿了,又急又气道:“我都不跟他争了,他还欲置我于死地,欺人太甚了!可是……我与魏王兄虽然不甚亲密,却也相安无事,长安朝野皆赞他学识渊博,有君子之风,应该不会干出对手足兄弟下毒手这么恶毒的事吧?”
李素淡淡地道:“君子难道就不杀人了么?就算以前不杀人,当了皇帝后难道也不杀人?能当上皇帝的人,还能被称为‘君子’么?记住,永远不要把人性估测得太美好,心怀美好幻想的人通常很短命,坏人才活得长长久久。”
李治神情数变,忽然扭头看着他:“子正兄,你是坏人还是好人?”
李素愣了一下,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啊,好得不彻底,坏得不纯粹,偶尔干点坑蒙拐骗的坏事,也偶尔干点接济穷人扶老携幼的好事,干过坏事后良心难安,赶紧干一件好事去弥补,夜深人静后便安慰自己功德与业障抵销,催眠自己其实是个好人,下次见到好处,心里又冒出了贪欲,忍不住再次干了一件坏事,然后再做一件好事去弥补……”
笑着望向李治,李素道:“你说说,我这样的人,算好人还是坏人?”
李治拧眉思索半晌,认真地道:“算好人,子正兄,我知道你是好人。”
李素失笑:“第一次被人发了好人卡,可惜不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女,不过你错了,我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顶多啊,算是一个平凡人,心中有善也有恶的平凡人……”(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一章 谋划夺嫡(下)
平凡人通常都觉得自己是好人,哪怕干过几件亏心的坏事,总能选择性地遗忘,固执地只记得自己曾经干过的好事,最后无比肯定地给自己下个定义,没错,好人。
当然,承认自己是平凡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世上还有一种人,明明平凡得像一粒尘埃,偏偏却觉得自己很不平凡,不论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在发光发亮,人群中惊鸿一瞥,红尘中光芒万丈,这种人不一定是坏人,但很显然,他们需要被生活狠狠的正反来回扇几记耳光,教他们认清现实,认清自己,从此做个稍微要点脸的平凡人。
李素很有自知之明,哪怕命格奇葩,老天给了他如此奇妙的第二次生命,他也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称王称霸威服四海。
本事是本事,性格是性格。
但凡成功的条件,本事,性格和运气缺一不可,李素有本事,可是没有称王称霸的性格,贪财却绝不贪权,他知道钱财是个好东西,权力是个比钱财更好的东西,但权力握在手里却比钱财危险得多,钱财能丰富自己的生活,权力却是一柄能杀人也能杀己的双刃剑,所以李素来到这个世界后对自己的定位很清醒,对钱财热衷追求,对权力敬而远之,因为他想活得久一点。
无奈的是,不想要的东西偏偏主动找上了他,不想过的生活也不客气地接踵贴身而来,从一开始不小心治好了天花,到如今居然掺和到皇子夺嫡这种要命的大事,这期间的心路历程,李素觉得自己可以写一本书了,书名可以取得吸引眼球一点,比如《论作死的一百种姿势》。
李治对李素却有着非同寻常的看法,非常的正面,他似乎从来没怀疑过李素并不是好人,哪怕李素当面亲口告诉他,自己并不是好人,李治也固执地相信李素只是在自谦。
李素没耐心一遍一遍解释自己其实不是好人,感觉有点贱,孩子嘛,天真一点没什么坏处,人生这条路上到处是坑,狠狠倒头栽过三次以后,所有的天真烂漫基本全留坑里了,剩下的便是一身扛揍耐摔的盔甲。
“依子正兄的意思,我争太子之位无望,可是若不争,将来魏王兄即位,我必难逃杀身之祸,治该如何取舍,求子正兄指条明路。”
李素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争太子之位无望?”
李治愕然:“你刚才说了半天,我样样不如魏王,怎么可能争得过他?”
李素叹道:“你若完全没有希望,我却许诺帮你争,难不成我疯了?”
李治一愣,然后居然顺着话道:“是啊,子正兄,你是不是疯了?”
李素气笑了,小屁孩别的本事没有,学人毒舌倒是学得很快,而且无师自通。
“听好,你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相反,在我看来,你的机会不小,只是魏王钻营谋划的那些事情,比如招募幕僚门客,结党朝臣等等,这些你千万不要去尝试,那是取祸之道,你若欲争东宫之位,当另辟蹊径,才能在这场决斗中杀出一条血路……”
李治猛地挺直了身子,急忙道:“求子正兄赐教,治洗耳恭听。”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可知《孝经》?”
李治点头:“幼时读过,也算启蒙之一。”
“《孝经》成书于秦汉,是我中原儒家文化之精义,传说是孔子七十二门徒之一所作。‘孝’这个字,在古往今来数千年儒家士子的心里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孔孟圣贤谓之‘君子’,给这个词下过很多定义,也就是说,君子应该具备各种品德,比如谦逊,谨慎,自强等等,其中‘孝’便是首要具备的品德,它是儒门士子们必须严格遵从的伦理思想,‘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是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孝,‘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也是孝,后来,‘孝’这个字渐渐被士子们发扬,将它用在国家上,是以有所谓的‘圣天子以孝治天下’……”
李素娓娓而道,李治在一旁静静聆听,虽然不太清楚李素为何突然聊起了《孝经》,可李治明白李素说的每一句话必然有矢而发,定有目的,于是难得的没插嘴,一直静静听着。
李素顿了顿,接着道:“……明明只是一个关于家庭的字眼,为何要将它用之于国呢?因为从古至今的人们认为,‘孝’是诸德之本,人之行,莫大于孝,简单的说,一个人如果事亲至孝,那么这个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几乎可以盖棺定论他是个好人了。后来又有所谓的‘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的说法,于是‘孝’和‘忠’这两个字便紧密联接在一起了,而孝这个字,便是‘忠’的延伸,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里,便包含了‘忠孝’二字,用之于天家亦然……”
李素说了半天,李治越听越糊涂,终于忍不住插嘴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子正兄的意思是……”
李素扭头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我眼中的你虽然有点蠢,但不至于蠢得太过分,所以,你猜猜我今日为何跟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李治不停眨眼,思忖良久,小心翼翼试探着道:“子正兄的意思难道是要我孝顺父皇,从而得到东宫之位?”
李素叹了口气,道:“虽然我很不愿意把‘孝’这个字当成博弈的筹码和手段,可是,这是你唯一的优势,除此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能把太子之位从魏王手里抢过来,因为目前而言,太子这个位置几乎已经八成属于魏王了,你若有意,只能如此。”
“你和小兕子幼年丧母,你父皇怜你们年幼无依,遂将你们兄妹接到身边抚育,这些年你父皇忙于朝政,疏于对你们的教导,幸好你和小兕子天性善良,两棵幼苗没有长歪,你父皇至今也没有像对待别的皇兄那样将你送出太极宫独自建王府,可见他对你们兄妹何等宠爱,说到优势,这便是你的优势,你能随时随地见到你父皇,而魏王却不行,你能随时随地给你父皇端茶送水喂药,魏王也不行,更何况魏王泰如今满心广植党羽,结交重臣,为自己十拿九稳的太子之位做准备,却偏偏忽略了你父皇的心思……”
李素叹了口气,道:“他似乎忘了,你父皇除了是皇帝,还是一个孤独的父亲,这位父亲生了十几个儿子,每个儿子却都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皇位,连嘘寒问暖都只是假惺惺的走个过场,每个皇子都在勾心斗角,唯独没人在乎父皇的寂寞,废太子李承乾谋反事败,带给你父皇的打击尤其沉重,亲生儿子都反他,皇子们有没有想过他是怎样的心情?”
说着李素扭头看着李治,缓缓道:“没人在乎你父皇的孤独,所有皇子都只是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喜怒,唯独你这个在你父皇身边朝夕相处的皇子必须关心,也只有你这个皇子具备这个条件,‘孝顺’这个词原本不该当成谋取太子之位的手段,事亲之心若沾了功利,便是染上了污渍,从此不再纯粹了,可你若不能争到太子之位,等到魏王即位,你的性命堪虞,在样样皆不如魏王的前提下,事孝于你父皇已成了你唯一的办法,说是功利也好,说是保命也好,你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开花结果
天家的亲情现实得可怕。
和普天下绝大多数平凡家庭不同,天家因为手握天下至尊权力,所以争斗尤为激烈残酷,父与子,兄与弟,完全泯灭了血脉亲情,对彼此无比怨恨,争斗厮杀的手段比对仇人还狠。
如果说中国的历史翻开后是一幕幕的血腥和尸体,那么如果翻开历朝历代天家皇族的内部争斗事件,它们其实比中国历史更血腥,更残忍。
李治年纪不大,十五岁的年纪严格来说,还是一个善良而懦弱的大男孩,他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不可否认,他涉世未深,天良犹存,他能在朋友危难时伏跪深宵,也能对妹妹小兕子关怀备至,更能事亲至孝,从不违逆。
朋友,兄长,儿子。这三个角色他扮演得很完美,对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来说,能做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了。
可是,他终究生在天家。
生在这个家庭里的人,注定无法活得太干净,冷酷的现实会将一个善良的孩子一步步逼成穷凶极恶的模样,干出灭绝人性亲情的恶事,比如李承乾,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李素说完那番话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治的脸。
他给李治出了一个不善良的主意,在等待李治回答的那一段沉默的时辰里,李素却表现得有些紧张。
孝顺还是同样的孝顺,可是当“孝顺”这个字眼成为了争夺太子之位的筹码,成了为达到目的而施展的一种手段,那么,“孝”这个字眼,还是原来善良的模样么?
主意是李素出的,可李素此刻的心情却有些奇怪,说不清自己想从李治嘴里得到怎样的答案,似乎每种答案都会让自己失望,也都会让自己长松一口气。
李治几乎没考虑多久,很快便有了答案。
“子正兄,恕治不能苟同……”李治断然拒绝。稚嫩的脸蛋上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决。
李素笑了:“为何?你不是想争太子之位吗?我告诉你的法子是风险最小,同时也能最快达到目的的,而且,不伤天不害理,想必你父皇也会如沐春风,龙颜大悦……”
李治仍摇头:“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我无法对父皇虚情假意,自母后薨逝,父皇将我和小兕子带在身边亲自抚育,再忙也会抽出空来关心我的起居和学业,陪小兕子玩耍片刻,父皇十几个儿子,唯独我有此恩宠,这些年我对父皇一直心中感激敬仰,平日也没少过孝心,在我心里,他是一座足以让我一生去仰望的高山,原本孝顺父皇是天经地义之事,可你要我将‘孝顺’变成谋取太子之位的手段……”
抬头看着李素,李治苦笑道:“……对不起,子正兄,我做不到,我情愿不要这个太子,也不会对父皇有任何的虚情假意,孝顺就是孝顺,它是真实诚挚的,发自肺腑的,不应该掺杂别的东西,用这样的手段谋来的太子之位,我一生也不会快活。”
一番话说得很认真,李治吐出的每个字都是深思熟虑且言出肺腑,话说完,李治的眼眶已微红。
李素平静地注视着他。
这是李治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说这番话,神情从未有过的肃穆庄严,李素相信他的这番话并无一丝一毫违心,每一个字都是言出由衷。
迎着李素平静注视的目光,李治忽然垂下头去,神情变得有些难受了。
“子正兄,我让你失望了,这些年我亲眼见过那些皇兄们是怎样的为人,他们对权力充满了欲.望,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嫉妒愤恨我的身份,因为我是母后嫡出,而他们都是父皇嫔妃庶出,我生下来便有着比他们更合礼制的身份,争夺太子继承皇位比他们更有优势,所以那些皇兄们其实并不喜欢我,都在排挤我,若不是父皇对我实在太宠溺,恐怕我如今的日子更不好过,原本我对太子之位也是有想法的,可是若让我用‘孝顺’的手段去谋取,子正兄,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或许是个不值得你辅佐的懦弱庸才……”
李素忽然笑了:“不,这样的你,才真正值得我辅佐,其实刚才我也在害怕,害怕从你嘴里听到我不想听到的答案,如果你答应了,我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很欣慰,你的答案是我想听到的……”
神色一整,李素盯着李治那张错愕的脸,无比认真地道:“李治,我会帮你,拼了老命也会帮你,不需要你拿孝顺当手段,我们直接去争,光明正大的争,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你的。”
李治呆怔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方才吃吃地道:“所以,你刚才说什么靠孝顺让我父皇改变主意,选我当太子……这些话,难道是……考验我?”
李素眨眨眼,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有些事不用寻根究底,只看结果便好,放心,我一定帮你争到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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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的答案给了李素更强的信心,坚定了帮助他的决心。
理论上,大唐绝不缺皇帝继承人,李世民强大的繁殖能力给了这个年轻的强大的帝国勃勃生机,十七个皇子都是李世民的亲骨肉,如果李世民铁了心抛开嫡庶之分的话,随便选一个出来当皇帝都是合理合法的。
既然谁都能当皇帝,为什么不能是李治?与其把这座大好的江山交给那些败家子去糟蹋,还不如交给一个善良纯真的人。
…………
新年刚过,李素又开始忙了。
这几年家里进项越来越大,主要的收入来源于与长孙家合伙的香水买卖,与程家合伙的烈酒买卖,还有与老丈人家合伙的大棚绿菜买卖等等。
李素越来越觉得当初与长孙家和程家合伙经营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东西经自己的手创造发明出来,却果断的退居幕后,安心当他的大股东,每年年末只管分红,经营扩张的事全交给了合伙人,而三位合伙人也没让李素失望,这几年白酒和香水进入疯狂扩张时期,陆续新开了好几家作坊,各地店铺布满了关中各州府,目前正在往南方的江南道和剑南道延伸。
李素发觉长孙家和程家真正把白酒和香水当成了事业在做,争取在贞观年间做到“人人有酒喝,人人有香水喷”的大同境界,当然,该挣的钱自是一文都不能少的,短短数年内,两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扩张到关中之外,李素怀疑这里面少不了仗势欺人鱼肉乡里的事,每次问程处默,程处默总是大大咧咧一句“少操心,安心分你的钱”便打发回去。
李素很想跟某程姓老流氓聊聊人生,聊天的话题最好跟“合法经营,诚信本分”有关,然而每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很快泄气,怕挨揍。
跟一个讲不讲道理都要看当时心情的老流氓聊天,实在是很有压力。
…………
新年刚过,太极宫便传出了振奋人心的旨意。
江夏王长女李屏赐婚真腊王子,并在长安成亲。真腊国君臣大喜,急忙遣使来长安朝贺拜谢天可汗,与真腊国使节一同来长安的,还有浩浩荡荡千名驮夫,肩挑着一担担的真腊良种稻种,不仅如此,与使节同来的还有近百名服饰怪异,年岁沧桑的真腊老农。
这是真腊国的谢礼,也算是娶大唐公主的聘礼。
李世民大喜过望,这份谢礼太厚重了,前些日子长安城惊涛骇浪,翻覆漫天**,君臣焦头烂额,所图所欲者,不就是真腊国的这份礼物吗?
真腊使节刚进长安城,宫里马上传出旨意,千担稻种和百名老农在羽林禁卫的护送下,径自送至长安西郊新建的农学,和当初的火器局一样,农学也被禁卫团团包围起来,戒备森严,形若宫禁。
随着稻种和真腊老农的到位,大唐对稻种的研究和改良工作也正式宣告开始,假以时日,一种新的高产量稻种即将从农学里诞生,从此惠泽天下,功德无量。
…………
做下这件功德无量的事,功劳自然大部分应该归于李素,机缘巧合之下,李素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义无反顾做下了这桩大事,终于亲眼见它开花结果。
此时的李素并没有在意这件事在朝堂君臣中造成的振奋人心的结果,现在的他很忙,忙着应付某位老流氓。
元旦刚过,李素还在家懒懒散散躺在暖房里猫冬,关中的冬天冷得邪性,李素跟山林里的熊和蛇一样马上进入了冬眠期,没来得及给长安城的各位长辈送年礼,于是元旦后的第四天,程老流氓居然派了管家主动登门拜访。
程家的管家显然还是比较要脸的,一脸不好意思的讪然之态,结结巴巴转达了程老流氓的问候,管家转达的话显然经过了艺术加工,说出来比较文雅,李素脑子里却自动带了翻译器,很快把程咬金的原话翻译出来了。
原话大意应该是:年都过完了,还不赶紧给我老人家送上年礼孝敬,是不是以为认了个国公舅舅老夫就不敢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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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