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五章 舅甥相见
“胜过开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
李世民这句评语不可谓不重,区区一个异国稻种,竟将它拔到如此高度,连带着李素的功劳也猛地窜高了。
然而,李世民却并没有夸大其辞,反而很中肯很客观。
李素立下的这个功劳,确实胜过了开疆辟土。
将士开疆辟土,横扫天下,让大唐君臣得到广袤无垠的土地,让民间百姓得到无比的国家自豪感,让邻国万邦敬畏臣服,对雄才伟略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生梦寐以求的境界,真能做到这一点,做梦都能笑醒,而且可以在太庙前用任何一种自己喜欢的姿势和表情告慰祖宗英灵,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功绩,当然,泰山封禅之类的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无论打下多么广袤的土地,无论取得多么伟大的功绩,但凡是明君,喜悦之后都会马上冷静下来,他们很清楚,土地和功绩是虚的,不切实际的,自己这一代打下来了,或许下一代出了个昏君就会失去,千年以还,朝代更迭,大抵都是这些原因,谁也不能保证后代帝王和自己一样英明神武,只要其中一代出现个昏君败家子,攒下的这点家当就全丢了,所以无论打下多少土地,无论眼前看到的盛世如何繁华似锦,真正英明的帝王眼里,它们终究只是虚象,也就是说,哪怕是帝王也无法保证拥有它们的产权到底有多少年,短则数十,长则数百,终归有失去它们的一天。
可是李素发现的稻种呢?
它和打下来的土地不一样,它是可以传延千秋万世的,粮食是一个政权乃至一个国家的元气,在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年代里,粮食产量几乎便决定了国力的强弱,决定了国家战略是处于进攻还是防御,决定了一个朝代的兴衰,可以说,它是巩固帝王统治的基石。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有饭吃的百姓是绝对不会造反的,因为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有了粮食这个基础,整个大唐的战略将要重新制定,甚至可以考虑在未来数十年内加快对外掠夺和攻占的速度,只要国土不断扩充,能耕种的土地也将越来越多,引进的新稻种撒下去,粮食的产量也越来越多,然后不断的扩充,不断的种粮,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形成一个巨大的良性循环。
只要数代之内的帝王不是太智障,大唐社稷三五百年并不成问题,发展到极盛之时,哪怕帝王真是个昏君败家子,偌大的国家,殷实的国库家底,想把它败完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败两三代才能见到走下坡路的模样。
就算国家败亡了,改朝换代了,可是推广到民间的新稻种已普及,国亡了,粮食不会亡,哪怕存着悲观的想法,若干年后大唐不存在了,换成了别的朝代,民间百姓仍要端碗吃饭,每次端起碗,说到这个新粮食的种子,李世民这个名字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这是贞观朝的政绩,千秋万世之后,朝代换了多少茬儿无所谓,重要的是曾经在大唐贞观朝,皇帝陛下过一道诏令,从此有了贞观稻,有了专门研究农作物的农学,大概从那时起,百姓们便不挨饿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世民作为皇帝,却沾了李素的光,才会有后世名垂千古的好名声,所以李世民才会把李素这次立的功劳拔得这么高,甚至盖过了开疆辟土。因为这个功劳是李素和李世民共有的,若是把它轻描淡写,以后史书上该如何定论?如何突出他李世民的英明神武?
李素无过,反而有功,那么,李绩的问题来了。
“陛下,既然李素立了功,为何还将他关进大理寺?”李绩疑惑地道。
李世民冷笑:“这可怨不得朕,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继续蹲大理寺监牢的。”
李绩吃惊道:“主动要求?他疯了?”
李世民淡淡道:“虽然有功,但他确实也破坏了和亲,如今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说朕的大唐出了奸臣,吐蕃使团人人义愤,禄东赞放话说必与李素算帐,你觉得眼下若朕把李素放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李绩呆怔,接着温文的脸上忽然浮起煞气。
“敢寻我外甥的晦气,臣撕碎了那帮杂碎!”
李世民斜眼瞥着他:“然后万国离心,大战不止,而致生灵涂炭,烽火连天,嗯?”
李绩一滞,然后无奈地怒哼一声,悻悻不语。
李世民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殿外远方的天空,淡淡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江夏王弟家中还有一摊子烂事,这些都是李素挑起来的,自然仍由他来解决,若是解决不了,李素固然不能轻饶,大唐或许也将面临一场战事……”
李绩大惊,失声道:“李素闯的祸这般严重?”
李世民露出犹豫之色,良久,叹道:“现在连朕也不知道他这次做的事究竟算不算闯祸了,或许,对大唐而言是福非祸呢……昨日李素与朕甘露殿内奏对,若他所言不虚的话,为了大唐社稷千秋万世,这场恶战,朕值得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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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仍在大理寺安逸舒坦地当着大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恶趣味,家里那么多仆人丫鬟不使唤,偏偏喜欢蹲在牢里使唤那些狱卒,看着他们一脸无奈敢怒不敢言,看不顺眼自己又干不掉自己的倒霉模样,他就觉得非常开心,人生无比充实。
悠哉在牢里蹲了四天,李素已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想在监牢里养老的冲动,这里除了有点不自由外,简直完美无缺了。当然,大理寺的狱卒们显然不这么想,李素住进来的这段日子,狱卒们快疯了,按说把李素当大爷侍侯也没什么,好吃好喝供着便是,然而,牢里的这位李大爷对吃喝实在太挑剔了,挑剔到令人发指。
饭菜的味道一定可口,有荤有素,咸淡适中,不仅如此,装菜的菜碟也有讲究,荤菜配白碟,素菜配绿碟,每顿两个荤菜三个素菜,摆在桌上一定要呈梅花状散开,梅花的正中间恰好摆一坛酒,每道菜有每道的菜摆放位置,不能一丝一毫出错,有个新来的狱卒不懂规矩,不小心将菜碟摆得有点凌乱,李素当时便翻脸掀了桌子,狱卒们不得不陪着笑再给他重新做了一桌。
日子过成这样,所谓皇图霸业,所谓功成名就,跟大牢里的悠闲比起来算得什么?
外面的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要找李素算帐,偏偏他是国际友人,朝廷官府拿他没办法,李素只好暂时躲着他,顺便在清静的大牢里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把与吐蕃和亲这桩事彻底搅黄,让那位真腊猢狲……王子与文成公主有情人终成眷属,顺便老老实实把真腊的稻种和种田专家速度派来大唐。
办法确实不好想,李素明白此事的凶险,不论大唐做出任何动作,看在吐蕃使团的眼里都意味着变故,变故便说明大唐不讲诚信,禄东赞的反应一定异常激烈,发展下去说不定真会下令让边境的吐蕃军队向大唐境内推进,一场战争就此开启。
李素不希望事情会闹到这般结局,那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关中子弟的性命经不起折腾。
可是真腊国的稻种也绝对不能放弃,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李素难得干一回利国利民的好事,不想事情还未开始便夭折,没面子是小事,填不饱百姓的肚子才是最遗憾的。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吐蕃松赞干布对文成公主势在必得,真腊国却有着大唐更迫切需要的东西,一边是可能发生的战争,另一边是大唐百姓多吃一口粮的善举,一恶一善,左右分立,不论做出任何选择,势必都无法避免得罪另一边。
李素现在要做的,便是想出一个法子,一个两全其美,鱼与熊掌兼得的法子。
然而李素毕竟只是个凡人,这种玉皇大帝都没办法的死结,他能有什么办法?想了整整四天,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没有头绪。
…………
…………
李素蹲大牢这些天,来探望他的人很多,许明珠和东阳就不说了,每天上午必来,二女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探望的时间非常完美的错开,就好像在外面排队似的,一个刚依依不舍地离开,另一个又接踵而来,同样的嘘寒问暖,同样的情意绵绵,李素感动得都想劝她们住进来了。
除了许明珠和东阳,还有王家兄弟和程处默等一众纨绔,人只有在身处困境时,才会清楚地看到谁是酒肉朋友,谁是人生知己。李素觉得很欣慰,至少自己看人的眼光不错,平日里颇有交情的朋友全来了,就连当初被他扇过耳光的房遗爱也来过,大家有说有笑,完全忘了当初那点小小的不愉快。
遗憾的是,唯独李治没来,程处默告诉李素,为了帮他求情,请求父皇见他一面,李治那夜在甘露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时值冬夜,寒风凛冽,李治后来回去便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今日也没见好,宫里的太医们都急得不行了。
李素闻言沉默许久,深深被这小屁孩感动了。
以前总觉得李治只是个小孩子,性格里有优点也有缺点,缺点和优点同样突出,比如懦弱,优柔寡断等等,李素虽待他不错,可心里对他还是很不满意的,总觉得他缺少了一种气势,平日畏畏缩缩的样子在李世民面前晃来晃去刷存在感,李世民那种极为要强自负的人,往死里抽他还来不及,怎会考虑选这个懦弱胆小的孩子当储君?这也是李素站队之后最觉得烦恼的。
可是知道李治为了帮他求情而在寒风中跪了一个时辰,把自己冻病了之后,李素才赫然察觉,原来这个印象里的小屁孩,其实早已渐渐长大,他已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属于男人的担当,更有一腔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血。
经过这次李治的义伸援手,李素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牢牢和他绑在一起,说“荣辱与共”都算轻了,可以说是“生死与共”了。
第五天,牢里来了客人探望李素。
这位客人算是稀客,英国公李绩。
李绩来得很低调,独自微服而来,走进阴暗的监牢过道里不住地皱眉,大将军攻城掠寨征战一生,却从未进过牢房,表情很不适应。
前头领路的狱卒战战兢兢,如同带鬼子进村的翻译官似的,哈着腰弓着背一脸殷切讨好的笑。
走到李素的牢前,李绩一声不吭,只淡淡地挥了挥手,狱卒如蒙大赦,嗖地消失。
李素正躺在软软的新褥子上看书,已进入超然物外,即将睡着的状态,忽听牢门外的动静,李素不由睁开眼,目光如冷镖般,很不爽地射过去,打算看看是何方混帐作死,敢扰自己清梦,然后一眼便看到牢门外静立的李绩。
李素吃了一惊,急忙起身,朝李绩行礼。
“李伯伯,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这里太晦气,您来不合适,而且也没有长辈屈尊见晚辈的道理,实在折煞小子了。”
李绩没出声,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李素的脸,从头发到眉毛,从鼻子到嘴唇,李素脸上任何一丝小细节都被他仔仔细细看了个通透。
李素被李绩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只觉背后寒毛炸起,李绩的目光太可怕,而且里面的含义很丰富,似懊悔,似怀念,又似感慨伤怀,种种情绪表露在脸上,令脸部肌肉扭曲变形,显得十分可怕。
李素吓坏了,第一反应想跑,刚转身,马上便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忘了自己在牢里,理论上,他跑不出半丈远。
“呃,李伯伯,您……没事吧?”李素强笑道。
李绩仍定定盯着他的脸看,良久,喃喃道:“像,果真太像了!当年第一眼见你便觉得眼熟,原来并非错觉……”
喃喃自语的声音太小,李素没听清,却见李绩眼眶忽然一红,紧接着落下泪来。
李素被他的眼泪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瘫软在地。
“李伯伯,难道……陛下要杀我?”李素颤声问道。
不能怪李素小人之心度君王之腹,虽说前几日在甘露殿内与李世民相谈甚欢,自己还给他引进了新稻种,勉强算是立了功,自己曾经干过的破坏和亲的事应该过去了。
可是世上谁能真正猜得透帝王的心思呢?李素实在太清楚帝王的毛病了,这一刻跟你说说笑笑艳阳高照,下一刻说不定便突然翻脸,一刀把你砍了,这就是所谓的“天威难测”,通俗点说,其实就是神经病。
见平日与自己甚为亲密的长辈莫名其妙来牢里看他,喃喃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还莫名其妙流下泪来,整个过程十分诡异,换了谁恐怕都会忍不住朝这方面想,饶是李素内心再强大,这时也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李素惊恐的反应终于令李绩回过神,然后一愣:“陛下为何杀你?”
李素:“……您为何哭?”
“老夫想起了一些往事,不胜唏嘘……”
李素:“…………”
要不是有牢门拦着,李素真会抄起牢房里的矮桌朝这老家伙脑袋上砸去了。
你没事跑到我牢门前一边哭一边唏嘘,你是不是有病?
李绩吸了吸鼻子,拭去了眼泪,情绪也平复了,又盯着李素看了半晌,摇摇头,继续喃喃道:“模样确实像极了她,但是这性子……她一生洁身自爱,倔强好强,你爹勤恳憨厚,老实巴交,两人生出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等混帐性子啊。”
李素眨眼,还是没听清李绩在说什么。
今日李绩自打进牢房后便一直神神叨叨,李素觉得他很可能有病,精神方面的,后世有种病叫“战后心理创伤”,李绩一生领军作战,死在他谋略之下的敌军何止万千?弄死了那么多敌人,而且死相不一,姿势各异,李绩多半有了心理阴影,于是犯病了,昏昏噩噩跑到大理寺来吓唬他……
李素的思绪无限发散延伸,已然在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李绩今日的异常表现了。
李绩却浑然不觉,盯着李素瞧了半晌后,终于恢复了神志,捋须望着他,竟绝口不提彼此真正的亲缘关系,而是淡淡地道:“现在长安城闹腾得厉害,皆因你坏了吐蕃和亲之事而起,江夏王爷也关在牢里,此事闹得可不小,陛下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如何解决此事,你可有了主意?”
李素摇摇头:“小侄想了几天,尚无良策。”
李绩嗯了一声,道:“倒也难为你了,不过你自己闯下的祸,确实该由自己担待,男儿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这点担待,不配做李家的人。”
李素满头雾水地看着他,心下愈发奇怪。
话是没错,而且三观奇正,正得李素都不想跟他来往了,只是李绩说这番话的语气却怪怪的,就好像……训亲儿子一般?
“自是由小侄一肩担之,不然我还能靠谁?”李素苦笑回道。
李绩若有深意地笑笑,道:“以前苦了你,日后必有否极泰来的一天,李素,在这长安城里,你并不孤单。”(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六章 父母情事
今天的李绩有点奇怪,进了监牢到现在,说话没头没脑的,令李素十分奇怪,每句话的意思他都懂,但串联起来就很糊涂了,总觉得他脑子坏掉了,李素想劝劝他要不要进来和他一起住几天,就当是度假村疗养了。
李绩没理会已一脸茫然的李素,径自道:“此事陛下亦束手无策,吐蕃使团那边闹个不休,老夫估摸他们不会善了,听陛下说,你主动要求住进大理寺,老夫想了想,觉得也没错,先避其锋芒,在牢里好好想想办法……”
顿了顿,李绩道:“如若实在想不出办法解决也无妨,老夫再为你向陛下求情,从轻发落便是,大不了不当这县侯了,以后老夫帮你找找机会,让你再立几个大功,把爵位再拿回来。你小小年纪,一力担起一个家,这些年委实苦了你,往后不必太为难自己,但有不决之事,尽可来问老夫。”
李素唯唯称是,神情愈发茫然。
李绩自顾道:“太子李承乾谋反时,吐蕃忽然陈兵边境,共计五万大军,对我大唐边城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必欲趁我大唐内乱而取利,老夫联名程咬金,李靖,牛进达等将领向陛下上疏,从剑南道调拨府兵三万开赴边境,与吐蕃大军遥遥相对,这头两国和亲成与不成,不妨先谈着,但边境却不能由着吐蕃耀武扬威,大唐若无应对,反倒助长了贼子气焰,反正一头谈和亲,另一头磨刀剑,两头都不耽误。”
李素愣了片刻,随即感动不已。
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李素明白,李绩这是在用实际行动给自己撑腰,从军事上给自己提供了底气,边境的大唐军队对吐蕃形成威压制约,从而间接地影响长安城的吐蕃使团,减轻李素解决和亲麻烦的压力。
李素感动地看着李绩,讷讷道:“李伯伯高义,小子铭记在心……您这么做可是担了风险呀,小子实在想不通,您为何……”
李绩摆摆手,道:“闲话休提,一切待你出狱后再说,老夫今来看看你,主要是想说说这事,事说完了,老夫这便走,出来后不妨先来老夫家里坐坐,往年尽看你跟程家那群大小土匪厮混,以后多往老夫这里来,莫厚此薄彼了。”
说完李绩转身便走,留下一头雾水的李素独自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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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李素从牢里放出来了。
这次也是他自己要求的,找人向太极宫递了一份奏疏,很快李世民便下旨释放李素,还遣宦官给他带了一句话,“由尔定夺”。
李素知道李世民的意思,放他出来是要让他解决和亲和稻种之事,而且必须做得两全其美,否则,可就不止是蹲牢那么简单了。
在狱卒们送瘟神般的目光里,李素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理寺监牢,上了门外等候的马车,匆匆往家里赶。
牢里蹲了十几天,实在太想念家人和家里那个大浴池了,必须泡个痛快。
回到家刚与老爹和许明珠见着面,还没来得及跳进大浴池里泡个热水澡,李素便听到一个极度震惊的消息。
“舅舅?谁家舅舅?”李素愕然地看着李道正。
“你的舅舅!”李道正神情有些怔怔。
李素呆滞地看着老爹,随即笑道:“孩儿什么时候冒出个舅舅了?爹,莫闹,快去地里看看庄稼,孩儿先去泡个澡……”
李道正怒道:“大冬天的,地里庄稼早割了,看个屁的庄稼!我说你有个舅舅你不信咋?”
“当然不信,这些年一直是咱们父子相依为命,什么时候冒出个舅舅了?”李素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变,看着老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不会是孩儿蹲牢这几天,您不声不响续了一房弦,给孩儿找了个后娘吧?这位后娘上面有个哥哥?”
李道正呼吸开始急促,杀气酝酿中……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爹您放心,孩儿很开明的,爹您才四十来岁,正是龙精虎猛一柱擎天之年,早该娶一门亲了,不管看上哪家女子,哪怕是寡妇也行,孩儿一定给您把亲事办得隆重热闹,满城皆知,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往后孩儿把她当娘一样尊敬……”
顿了顿,李素小心地道:“孩儿多嘴问一句啊,您找的是女的吧?实在是长安城那些权贵近年尚好男风,谓之曰‘风雅’,爹您没染上那毛病吧?老实说,如果爹您找的是个男的,孩儿的情绪可能有点复杂,或许一时接受不了,给孩儿一点时间……”
李道正终于忍不下去了,暴起发飙,随手抄起门旁一根藤条,然后满院子追杀李素,李素被揍得抱头鼠窜,李家院子很快热闹起来,许明珠一脸惶急地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薛管家闻声跑出来,见自家老爷正抄着藤条满院子追杀侯爷,薛管家一愣,接着反应飞快地转身,换个地方看风景去了。
李素不记得自己被揍了多少下,疼倒是不怎么疼,只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被老爹揍,实在很没面子。
李道正揍完也爽了,手撑着藤条喘息了一阵,然后瞪着李素:“早想抽你了,以前看你是县侯,揍你怕折了你的官威,如今陛下已将你的官爵罢免,老子就不必跟你客气了。”
李素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有点上进心了,至少也该把爵位拿回来才是,就当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
当然,自己如果戒掉嘴贱这个毛病可能更容易一点。
“现在可以说人话了吗?”李道正瞪着他道。
李素点头叹气。
“你不是一直奇怪你娘亲到底是什么出身吗?自从上次太子谋反,我在窑洞前杀了许多人以后,你这些日子或明或暗的试探,套老子的话,想知道我当年的身份,对不对?”
李素眼睛一亮:“难道这些都与我那个刚冒出来的舅舅有关?”
李道正嗯了一声,随即挺直了腰,道:“听清楚了,你娘是当朝国公的亲妹妹,而我,也曾是那位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当年追随他南征北战,沙场喋血,手上攒了百十条人命,大大小小也曾为他立过不少功劳……”
李素神情渐渐凝重:“爹,当年您跟随的是哪位大将军?”
李道正沉默片刻,缓缓地道:“英国公,李绩。”
李素吃了一惊,失声道:“竟然是他!”
李道正黯然叹道:“你娘她……生在功勋之家,隋末天下大乱,她随家人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太平,大将军封官晋爵,她本该安享富贵,一生无忧,可她却偏偏看上我这个身份低微的亲卫,义无反顾离家,与我在这贫苦乡村里受尽苦楚,那些年她缺衣少食,病痛缠身,却无怨无悔,生下你后便撒手而去,这一生我欠她实在太多,是我对不起她……”
李素呆滞地看着老爹,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现在,他仍未接受自己是李绩外甥这个事实,想到前日李绩来牢里探望他,当时他那眼神,还有神神叨叨不明其意的一番话,李素此刻才明白,原来李绩并非神神叨叨,那次去牢里探望他,目的是去认亲的。而且这次李素入狱,长安城的长辈们都在为他奔走求情,可李绩出力却最大,甚至将自家的安危都赌上了,李素一直觉得奇怪,按理李绩不是这么不冷静的人,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情分尽到最大的力也就够了,实在没有道理把自家的安危都押了上来,从联名上疏,到请求调兵开赴边境,分明已大大超出了帮人的范围了。
原来自己竟是李绩的亲外甥,李绩这些日子做的这一切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以前再怎样疼爱李素这个晚辈,李素对李绩来说终究是外人,疼爱和维护都是有限度的,可李素的身份若突然成了自家亲人,那么待遇就不一样了,帮忙的底线也大大提升了。
李素抿了抿唇,看着老爹道:“爹,孩儿入狱后便突然多了一位舅舅,是爹主动与他相认,求他来救孩儿吧?”
李道正叹道:“这些年看你加官晋爵,为国屡立功劳,我甚觉欣慰的同时,也深感担忧,爹没当过官,但我知道官不是那么好当的,爬得越高便越危险,看你官当得越来越大,背后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大人物帮衬你,我时常感到忧心如焚,事实上,你当官的这些年,大大小小蹲过几次大狱,也闯了不少祸,得罪了不少人,遇到的危机一次比一次严重,招惹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大,每到危难临头,放眼四顾,却无一人真正能帮到你,每次都是你独自一人咬着牙度过危厄,爹看在眼里心疼。”
“……你爹我没本事,到死也只是个平凡庸碌的农户,帮不上你什么忙,主动上门认亲这事,其实我早已在犹豫了,我知道你懂得‘独木不成林’的道理,所以自从你展露头角之后,没事捣鼓出来的新玩意总是朝程家,牛家那些大将军府上送,逢年过节从来不耽误,见着人了叔叔伯伯喊得甜,人前人后都堆着笑,娃啊,我明白你的苦处,踏进朝堂这个是非圈里,你一个人独力支撑实在太辛苦,太累了,你希望爹和婆姨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首先就必须先保全自己,你知道自己已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不能倒,你若倒了,家也就完了,所以你在找靠山,交朋友,认长辈,你像蜘蛛一样在编网,编出一张足够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网,这些年下来,这张网约莫已看到形状了,可是它仍然太脆弱,经不起风雨,人家那些门阀世家都是积累了千年才有历经风浪而不倒的底蕴,咱家没有,你在慢慢的积攒底蕴,你做的一切都在为了这个家……”
“看你如此辛苦,我着实心疼,左思右想,总该为你做点什么,当年我与你娘的那段往事早已过去,本不应再提起,可是,如果重提往事能给你找到一座靠山,让你以后不必那么累,想必你娘九泉之下也不会怪我,……这次你出事之前,我便犹豫很久,打算将你娘的事仔细和你说说,后来听道陛下下旨要将你流放黔南,我倒是下定了决心,索性进城找到了李大将军……”
李素垂着头,听着李道正娓娓而道,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做这一切再辛苦,他都觉得是自己应该做的,必须做的,父子一场缘分,夫妻一场缘分,未来与孩子还有一场缘分,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场神奇到不可思议的缘分,他很珍惜这场缘分,希望不负此生,希望不负身边人,希望这场缘分有始有终,不负今生。
做这一切的初衷,无所谓被不被人理解,更没必要四处宣扬嚷嚷说自己多么伟大,多么辛苦,李素一点也不在乎。
他没想到,他在乎的人,其实很在乎。
真正的父子,是心有灵犀的,苦不苦,快乐不快乐,一个字都不必说,他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道正叹道:“前日听大将军说,你现在的麻烦不小,就算被放出来了,麻烦也还在,对吧?赶紧去大将军府上拜望他,听听他的说法,或许能帮到你,自家舅舅,求人不丢脸。”
李素摇摇头,沉默片刻,忽然道:“爹,我想去娘的坟上看看。”
李道正一怔,接着笑了笑:“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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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骑着马,领着方老五等十几个部曲,慢悠悠地出了太平村,朝西面那座不知名的荒山行去。
一个多时辰后,众人到了荒山下,山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长满了野草,哪怕是寒冷的冬天,野草也生得异常茂密。荒地不远的正中,一座土坟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坟头周围的野草被除得干干净净,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打扫,坟头两侧一左一右仍立着两尊缩小的石马,坟前立有墓碑,碑上却无字。
方老五等人知道这是李素娘亲的墓,下了马后远远地屈膝朝坟墓拜了三拜,然后识趣地牵着马原地等候,李家父子则一步步朝坟墓走去。
墓前地上很干净,还备着一坛酒和一些祭拜用的香烛,李素一言不发,面朝坟墓三拜,李道正站在一旁,痴痴地盯着坟头土堆,黯然道:“你娘……她是个很有担当的人,有巾帼之风,或许受其兄熏陶,平日也喜好喝点酒,所以我常带一坛酒来看她,当年和我离家之后,我们隐居在太平村里,每逢她兄长生辰,她总是要喝一坛酒的,不过那坛酒她只喝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全数洒在地上,然后摔了酒坛便睡去,第二天醒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和我过着贫苦的日子……”
李素也定定看着这座孤零零的坟头,久久无言,不知多久,轻声道:“爹,你和我娘……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李道正笑了,露出几分甜蜜的目光,悠悠地道:“一个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卫,一个是大将军的妹妹,自然认识得早,只是我身份低微,不过是大将军收养的孤儿,而大小姐却是富贵闺秀,平日纵然见了也只是行主仆之礼而已,那时大唐刚立国,天下并不太平,各地反军诸侯仍不愿奉大唐为主,大将军那几年忙着四处平乱,大约武德二年,大将军奉旨平并州,平乱之后,高祖皇帝索性命大将军领兵常驻并州,以震慑北方突厥。大将军便命我带着百十亲卫,将家眷接到并州来,而他则奉旨留守并州。我领命去了长安,谁知接了家眷上路后,路上竟遇到一股盗匪,这股盗匪可能是被冲散的义军,布阵颇有章法,战力非常强悍,我和袍泽兄弟百十人苦苦抵挡,堪堪战成平手,后来有几个盗匪趁乱朝大将军家眷的马车冲杀而去,当时我就急了,生恐护卫不力伤了大将军的家人,于是拼了命冲上去,背上挨了三刀,将那几个人全杀了,当时你娘就坐在马车里,见我如此奋不顾身,大约……被感动了吧,从那以后,她便有事没事与我接近,对我嘘寒问暖,从来不看低我亲卫的身份,慢慢的,我们便私下里订了终生。”
李素盯着坟头,淡淡笑道:“李伯伯……也就是我那个舅舅,知道你与我娘的事之后,恐怕不愿答应,是吧?”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大将军知道后,确实不高兴,甚至很生气,但此事却怪不得他,你娘早在很小的时候便与别人订了亲的,那人据说也是山东豪门,你娘脾气倔,一直不答应,但亲事岂能由得她?自是父母媒妁说了算,大将军待我如亲兄弟,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我的意思,那些年我追随他,好几次救过他的性命,大将军都记得的,他生气的是我和你娘瞒着他,气的是我和你娘的私情坏了早已订好的亲事,害李家失了诚信,而你娘也是烈性子,当时便与他大吵起来,吵过之后当夜便带着我离开了李家,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李素扭头深深看了老爹一眼,叹道:“原来咱们父子竟然同病相怜,年轻时的经历也是一样的……”
李道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
儿子与东阳公主的事,不正是他和英娘的翻版么?
李道正呆了片刻,然后摇头失笑:“果然同病相怜,只不过,你做得比我好,结局……也比我好。”
定定看着坟头,李道正黯然叹道:“当年我若有你这么聪明,或许我和你娘的结局会不一样吧,至少,不会让她这些年缺衣少食,贫苦度日,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吃用皆是锦衣玉食,跟了我以后,她还要学着做饭种田,操持家务,你娘原本生得花容月貌,跟着我以后的那几年,我眼见着你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皮肤也越来越粗糙,她就是那几年落下了病根,生下你之后,终于支撑不住,撒手西去了。”
李素也露出黯然之色,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坟头,喃喃道:“我……还没见过她呢。”
李道正眼眶一红:“她若能活到现在该多好,你娘她特别美,你长得像她,所以生来便白净英俊,眼睛鼻子都长得讲究……”
李素眼眶也红了,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忍住即将落下的泪。
“娃啊,往后常来看看她,别看你娘躺在这里,可我知道,她也盼着你来咧,你娘的坟这些年都是我打理的,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越来越老了,也许有一天,我老到已走不到这里来了。”
李素拽住了他的袖子,强笑道:“爹,您还不老,孩儿眼里,您正当壮年呢。当初窑洞前您横刀立马,群敌敬畏,那一幕孩儿至今还记得的,爹,您是个英雄。”
李道正淡淡一笑:“英雄也有老的时候,老了的英雄,便不能叫英雄了,人啊,一代接一代,一代老了,新的一代又长大了,所谓‘世世代代’,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指了指坟头,李道正道:“将来我若寿终,你把我埋在这里,你娘的旁边,她在这里等了我许多年了,我怕她等不及了,也不知道她投胎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好了……不对,还是早点投胎吧,总好过孤零零躺在这里,每天只有虫鸣鸟叫陪着她,没处遮阳,没处躲雨的,凄冷得很。……下世再投个富贵人家,长大后周周正正许一门亲,许个门当户对的,莫再许我这个又穷又低微的粗鄙武夫了,下一世好好享福,锦衣玉食的,尽管多吃多用,少喝点酒,妇道人家的喝甚酒,以前总骂她,她也不听,说得多了她就不高兴,脸一垮拉,我便怂了,不敢说了,下一世许婆家啊,找个能治得了你的,看你还敢不敢喝……”
李道正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一边俯着身子,拔着坟头周围新长出来的野草。
拔了一阵,李道正站起身,伸手捶了捶泛酸的腰,神情忽然露出迷茫无措之色,盯着坟头喃喃道:“下一世你若许了别人,我咋办咧?”
随即释然笑了笑,李道正轻声道:“下一世我若运气好,也投了个富贵人家,有身份有官身的,便来寻你,那时的我,应是配得起你的,我再多读点书,也能和你多聊些话,若还是投在贫苦人家,三餐无着的,我……便不寻你了。”
李素一直没说话,只看着他拔草,听着他念念叨叨说着话,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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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七章 登门认亲(上)
老一辈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日子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比白开水还淡,日子处久了,夫妻之间甚至连对方的话都只是懒洋洋的爱搭不理。嘴里念念叨叨的,其实都是一些很平淡的话,仿佛正在过着日子的一对平凡夫妻,说着生活里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道正坐在坟头旁,语气无波无澜,表情平淡如水,盯着坟头的目光却仿佛看着一个大活人,眼里并无半点悲伤。
或许,该宣泄的悲伤在这二十多年里已宣泄完了吧,坐在坟边,不诉相思,却仍在操心着亡妻的来世,怕她来世受苦,怕她没头胎独自躺在这里凄凉,更怕自己的来使配不上她……
夫妻缘分本一世,可李道正却仿佛担起了两世的责任。
他对亡妻是愧疚的,也是自卑的。李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了,李道正总觉得亡妻所托非人,总在愧疚亡妻当年跟着他受了苦,更自卑于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她,这种自卑甚至被延续到了下一世。
李素只觉得很心疼,心疼自己的爹。老爹从来都是沉默的,木讷的,憨厚的,与寻常的老农并无区别,然而他却有着许多权贵人家没有的朴实,善良,还有担当。
沉默与木讷只不过是蒙上的一层灰尘,李素知道,李道正的内心像炽热的岩浆,澎湃且滚烫,只是漫长的岁月封死了这座富满激情的火山。
痴痴地看着坟头,李道正目光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或许在回忆当初与亡妻平静却幸福的岁月,也或许,仍在自责自己当年的担当仍然不够,让亡妻多受了许多苦楚。
李素吸了吸鼻子,拭干了脸上的泪,起身拍了拍李道正的肩。
“爹,咱回去吧,以后您想娘了,可以经常来看看她,孩儿以后每月都来给娘的坟除草,上香……”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咱父子一起来,趁我现在还能动,还能多看她几眼,以后再老一点恐怕就来不了啦……”
李素强笑道:“爹你莫说这话,孩儿心里听着寡寡的不舒服,四十多岁怎能称老?活到七八十才叫老,您这辈子还有一大半呢。”
李道正失笑:“你见过几个活到七八十了?村里百多户人家,真正活到七十岁的也就一两个,这年头,活到三四十岁死了很正常,活到四五十岁再咽气算赚到了,我现在年过四十,多活一日都是赚到的,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态,阳寿够了,该死便死了,下一代接着替自己活下去,千百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李素心头一阵难过,他知道李道正说的是实情,这年头的人均寿命确实没那么长,三四十岁寿终是很正常的,因为饮食,医疗,基因等种种原因,人往往活到四十来岁便可自称“老夫”了,后世人很不理解为何古人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然而这却是事实,这个年代里的人,活到七十岁当真可以称为高寿了。
看着李道正确实有些苍老的脸,李素笑道:“爹,您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别人能老,您不能老,英雄会活百岁的,为国杀敌也算是积了阴德呢。”
李道正摇摇头:“不管杀的什么人,干的都是造孽的事,刀来剑往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大英雄……”
扭头看着坟堆,李道正叹道:“我这一生,出身不好,活得不好,走的路太难,辜负的人太多,该尽到的心也尽得不够,活得那么累,却没活出个好模样来,还连累了你娘吃苦受罪,一辈子没出息……”
“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些贪念,想当个都尉或是将军什么的,当官多好啊,前呼后拥,有金银有美色还有权力,后来大将军给我几本兵书让我好生读,我读了很久,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每次大将军问起排兵布阵的韬略,我总是哑口无言,看得出大将军很失望,而我,也渐渐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升官发财的命,慢慢的便绝了心思……”
回过头看了李素一眼,李道正眼中有了几许欣慰之色,笑道:“你比我强,强了很多,人这辈子不得不信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如你,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那一肚子鬼神莫测的本事哪里来的,从小到大也没见你读过书,没见你杀过敌,你小时候除了比村里的孩子长得白净一些,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谁知道你那一身的本事突然就冒了出来,一路升官,晋爵,就连做个买卖都是随手一划拉便金山银山进了屋……”
慈爱地看着他,李道正笑道:“不知不觉几年功夫,你已成了大唐的大人物了,换了我当年这个年纪,也只有给你牵马坠镫的份,你比我强,像你娘,外柔内刚,处事果决,幸好像你娘,像我的话可不成了,也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命。”
再次深深看了坟头一眼,李道正上前拍了拍坟上的土堆,动作很轻柔,仿佛轻拍着熟睡的老妻。
“英娘啊,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当年你临终前嘱托我一定将你葬在这里,这里太冷清了,我真怕你孤单……再等等我啊,等我死了便来陪你,现在不行,我不放心咱家儿子,你再等等……”
“唉,当年把你葬在这里,我觉得我的半条命也葬下去了,这些年我活得……”李道正语声忽然一顿,眼眶顿时又红了。
使劲吸了吸鼻子,李道正重重一挥手:“走,回去!”
…………
…………
天开始下雪了,回程的土路被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寒风卷集着雪粒拍打在脸上,微微生疼。
父子二人很沉默,今日大家的心情都很压抑,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一块大石压在胸口的感觉,喘不过气来。
李道正骑在马上,风有些冷,李道正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李素急忙从马后的褡裢里取出一张熊皮,从后面包在他身上。
李道正摇头拒绝:“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身子结实着呢。”
李素笑道:“就当是儿子的孝心,喜不喜欢您都披上。”
李道正哼了哼,深情仍旧倔强,却将熊皮裹了裹,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住了。
李素策马快走了几步,与老爹并肩而行,试探地道:“爹,您为何要将娘葬在那个荒地里?逢年节给娘上香也不方便呀,再说附近就娘一座坟头,她多孤单啊。”
李道正叹道:“你娘毕竟是富贵人家出身,与我隐居太平村那些年,虽说同甘共苦,可她与村里的乡亲并无太多交道,临死前都嘱托我将她葬在那片荒地里,那里……离长安城更近一些。”
李素默然,忽然道:“爹,您为何在娘的坟前摆两只石马?”
李道正笑道:“你娘在世的时候,没事与我说起朝廷官府的规矩,听她说,国公死后坟前都会摆一对石马的,还会陪葬许多牲畜和金银玉器陶俑什么的,当时不知怎的我便记住了,后来将你娘葬了后,家中无余财给你娘陪葬,但她的哥哥是朝廷的大将军,爵封英国公,哥哥是国公,妹妹坟前摆两只石马自是理所当然……”
李素脸有点黑,真是无知者无畏啊,也幸好老娘的坟选得偏僻,又在一片齐人高的野草丛中没人发现,否则老爹可吃上大官司了。
国公死后坟前摆什么,怎么摆,陪葬品有多少,什么东西能陪葬,什么东西不能陪葬,那都是有一套铁定的规矩的,任何人稍微僭越便等着倒霉,皇帝不爽了说不定连坟都给扒了,而且国公死后的陵墓规格,并不代表国公的妹妹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完全是两码事好不好……
李素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心中暗暗决定,近期定要想办法立个大功劳,李世民给的封赏全都不要,凭这份功劳给死去的娘讨个名位,追封一个郡国夫人,那时娘坟前的石马不但可以堂而皇之的摆着,而且要换一对更大更威风的,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咳了两声,李素叹道:“爹,以后……不要给别人的坟前乱添东西了。”
李道正瞪了他一眼,怒道:“当我傻子不成?世上的亲人我只剩你一个了,还给谁家坟上添东西?”
“是是是,等将来孩儿也封了国公,定给娘换一对威风点的大石马……”
…………
第二天清早李素便出了门,径自去了李绩府上。
虽然凭空冒出个舅舅令李素颇不习惯,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大理寺监牢里不知情也就罢了,现在知情而不登门拜访,会被人骂没家教,连带着老爹都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李素不但登门了,而且还满载了两大牛车的礼物,从绿菜到烈酒再到香水,顺便还将家中库房里的名贵药材补品也搜罗了一大堆,这样的规模绝对算是厚礼了,这辈子除了命运多舛被程老流氓半路打劫以外,李素还从没如此主动大方过。(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八章 登门认亲(下)
无端多出一个位高权重的舅舅,对寻常人来说,就算没有欣喜若狂,至少也会眉开眼笑,高兴的不是“舅舅”这个字眼,而是“位高权重”。无数人都曾做过类似的美梦,贫困中忽然冒出一个亲戚,年老体衰巨有钱而且得了癌症,时日无多膝下无子,只有自己这么一个远方孤亲,名下财产全部赠送给他等等。
梦确实很美丽,这个梦的延伸就是,我得了这笔遗产后应该用怎样的姿势花,买多少大别墅,多少名贵跑车,以及多少美女投怀送抱……
李素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便多出一位舅舅,可李素却并不太高兴。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一直是他与老爹相依为命,日子从无到有,如今家中殷实,有官有爵,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奋斗得来的,老实说,李绩这位舅舅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李绩有的,他也不缺,就算比不上人家的权位显爵,但这些东西李素并不稀罕,他若想要的话,几年内立个大功,弄个国公当当也不难。
更重要的是,多了这么一位舅舅,加诸在李素身上的束缚便多了,从此天下人理所当然地把李素和李绩捆绑在一起,无论李素干出任何事,别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往李绩身上扯,琢磨是不是跟李绩有关,或者是不是李绩的授意,就算李素立了功,别人也难免会想是不是李绩在里面起到了作用,李素是否沾了他舅舅的光等等。
不仅如此,以后李素无拘无束的言行也会受到制约,既然自己的娘是李绩的亲妹妹,老爹曾是跟随李绩多年的亲卫,那么李素身上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李家的烙印,这个“李家”,不再是李素家,而是李绩家,抛开舅甥的关系不说,站在政治的角度来看,从此李素和李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素以后行事便不得不首先站在李绩的立场上决定取舍进退。
相比之下,李绩未免便有白捡便宜之喜,原本李绩对李素便很亲近,李绩向来很欣赏李素,李素这些年干过的一桩桩事他全都默默看在眼里,年初晋阳平乱二人甚至还并肩战斗过,情谊不可谓不深,而李素向来也被大唐的军方视为自家人,几位老将对李素疼爱有加,程咬金便不止一次在家中扼腕长叹为何自己没能生出像李素这般乖巧又有本事的儿子,大唐的将军里面有此想法的人绝对不止程咬金一个。
李素做人低调,可他这几年干过的事情却很高调,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将军们一个个老奸巨猾,自然都默默看在眼里,再加上李素平日为人和善,对将军们也颇有礼数,做人谦逊温文,除了偶尔闯点祸这个缺点外,李素几乎算是完美了,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娃子,试问哪个将军不喜爱?
没想到最后居然成了李绩的亲外甥,程咬金把此事传出去后,着实令长安城的将军们羡慕不已,晚辈和亲人不是一个概念,李绩家本已显赫,现在再加上多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外甥,日后只怕愈发不得了了。
…………
李绩的府邸李素来过很多次,这些年每逢年节,李素总是一车车往朱雀大街送礼物,东家送两车,被灌得醉醺醺的出来,西家再送两车,又被灌得醉醺醺,别人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李素是每逢佳节伤不起,感觉自己像个圣诞老人似的背个大红包到处散财,散完财还被灌个七荤八素才被放走,年复一年。
李绩家曾经也是他散财的地点之一,只是今日站在李绩家门前,李素的身份不一样了。
门口值卫的武士自然是认得李素的,见李素后面还跟着两辆牛车,武士们顿时露出了然的微笑,很快李府的管家也迎了出来,见面便行礼,老管家脸上堆满了笑,笑得一脸褶子,像凋零前拼命怒放最后一丝娇艳的菊花。
“老汉早年第一眼见到少郎君时便觉得您与咱们李家有缘,果真叫老汉猜着了,可不是有缘嘛!老公爷也常在家念叨少郎君,每次都是怒其不争,说少郎君若是他的儿子就好了,定然教您学个好儿,好好的娃子非要跟程家那帮恶货厮混……咳咳,老汉失言了,恕老汉无礼,还请少郎君在此处稍待片刻,老爷马上出来……”
李素吓了一跳,急忙道:“怎敢劳动李伯伯亲迎,世上没这规矩,万万不可……”
老管家笑道:“已是自家人了,少郎君怎么还叫李伯伯?该改口了,老爷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少郎君有话跟老爷说便是。”
转身望向四周的武士,老管家威严地道:“这位是熟人了,但从今往后身份不一样,他是老爷的亲外甥,尔等向少郎君重新见礼。”
众武士闻言一惊,接着纷纷朝李素行礼,语气比以前热切了许多,显然客人和自家人的待遇完全不一样了。
李素苦笑点头回礼,没等多久,李府中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从门里呼啦啦走出一大群人来,李绩身着玄色长衫,龙行虎步威风凛凛地走在最前面,后面却是一群老少妇孺。
门外武士急忙列队按刀行礼,李素也躬身恭立一旁。
李绩走到李素面前,微笑着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毒枭验货似的满意目光,最后点点头,转身朝后面的老少妇孺望去,后面的人皆含笑点头,瞧着李素的目光里充满了喜悦和赞赏。
李素有些尴尬,急忙躬身行礼:“小子拜见李伯伯……咳,拜见舅父大人。”
李绩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李素的肩,道:“好外甥!老夫有福,且叫那些老杀才们羡慕去吧!没想到你与老夫竟有如此缘分,老天待李家不薄。”
李素愈发尴尬,指了指李府大开的中门,迟疑地道:“舅父大人,这个……怕是不妥吧,小子是晚辈,担待不起舅父大人如此隆重……”
古代大户人家的大门是有讲究的,通常左边有一个侧门是正常的出入口,中间的两扇大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随便开的,中门往往是接旨或是主人嫁娶出殡这样的大事才会打开,今日只不过是一个失散多年的外甥上门认亲,这个中门开得委实不合规矩。
李绩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大丈夫横行天下,百战余生,多少要命的修罗场都挺过来了,何必在乎这点俗世虚礼?今日李家中门不全是为你而开,不仅是认你这个亲人,也算是聊补当初老夫对你娘的愧意……”
神情露出喟然之色,李绩叹道:“你娘性子倔,这些年在外面受尽苦楚,死活不愿回来,老夫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让你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老夫实是心中有愧……”
李素无言垂头。
李绩随即展颜一笑,道:“大好的日子,老夫不该坏了兴致,上一辈的恩怨已在上一辈了结,娃子你莫放心里。”
李素也笑着应是。
李绩微微侧身,身后的亲眷兄弟儿子们纷纷上前,李绩指着他们笑道:“来,见见自家长辈兄弟……”
扯过两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人,李绩道:“这两个是老夫的儿子,大的名叫李震,去年中秋你家包了曲江园,李震与你见过,如今在羽林禁卫应差,小的这个名叫李思文,也在羽林卫里厮混日子……”
李素凝目望去,见长子李震一派斯文稳重,神色颇为严肃,大户人家里典型的嫡长子做派,毕竟未来要继承家业和爵位的,家主对嫡长子的教育自然最用心思,教育久了,便成了这副少年老成的严肃模样,连笑起来都刻意收敛了几分。
反观次子李思文,一副油头滑脑的模样,眼珠子转个不停,笑起来嘴张得老大,而且不停的左顾右盼,显然是个不太安分的角色。
李素年岁稍小,于是朝二人行礼。对长子李震,李素保持尊敬便足够,可以肯定李震不是坏人,但绝不可能跟自己是同路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第一眼投了缘便成了朋友兄弟,第一眼感觉一般,往后一生里也只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李震给李素的感觉便是如此。
次子李思文却是熟人了,这家伙几年前便与李素相识,长安城里的这伙纨绔,程家的,段家的,房家的等等,大家有瑕之时常在一起厮混,青楼纵酒,城外打猎,日子过得充实且骄奢淫逸,这李思文便是常与李素等人一起混的纨绔之一。
老熟人了,李素和李思文当着李绩的面还是规规矩矩见礼,然后互相挤了挤眼,眼神交会,坏意盎然。
李绩早将二人神态看在眼中,不满地哼了哼,道:“看来你们早认识了,老夫这个儿子不争气,常年跟那些纨绔厮混一起,醉酒砸店,争风吃醋之事常有,李素,你们虽为表兄弟,但你莫被他带坏了……”
李思文噗嗤一笑:“爹,您说反了,其实一直是李素带坏孩儿……”
话没说完,李绩飞起一脚将李思文踹个趔趄,李素脱口赞道:“好脚法!正该如此。”
李绩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指着李思文怒道:“你是个什么货色难道老夫不清楚?往后若被老夫知道你带着李素闯出什么祸来,老夫必将你,将你……”
李素见李绩放狠话都放得不利落,不由小心翼翼地提供参考:“舅父大人,程家打孩子是吊在树上用鞭子抽的……”
李思文脸黑了,目光幽怨地看着他。李震“噗”地一声刚想笑,随即迅速板起脸,一副威严稳重的模样,只是脸颊不停的抽抽。
李绩气坏了,刚才气氛还挺严肃的,李素一开口,气氛全破坏了。
指了指二人,李绩怒道:“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李素,你闯祸的本事也不小,往后你若再闯出祸事,老夫便可名正言顺的抽你了,你小心着点!”
李素急忙恭敬应是。
看看,平白认个亲戚有什么好处?无端给自己增加了人身安全隐患……
李思文见李素恭敬却有苦难言的模样,不由偷偷发笑,结果又被李绩看见了,狠狠一脚踹去,怒道:“你笑什么?李素虽然闯祸,人家却有一身本事,一肚子学问,你有吗?”
李素的脸颊也开始抽抽了。
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回头实在应该去长安城那些纨绔家里拜访一下,得瑟一下。
李绩训子之后,又有一人慢吞吞走过来。
李绩指着他,道:“这位是你二舅,名叫李弼,过来见过。”
李素急忙朝李弼见礼。
李弼四十出头的模样,相貌普通,看起来很老实憨厚,像个本分人,哪怕面对晚辈多少也有些拘谨,只是朝李素笑了笑。
看了看李绩,又看了看李弼,不知怎的,李素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很古老的关中歌谣,“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
认亲的过程很平淡,家里几个长辈和兄弟介绍认识一下便算走了过场了,没有抱头痛哭的煽情场面,空气里只洋溢着淡淡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平静且温馨,回味悠长。
李素来李绩府上的次数不少,但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全面地认识和接触李绩的家人,感觉还不错,总体看来都比较温和亲切。
每个家庭都有不一样的家风,李绩的家人一看就是那种温良谦逊,知书达理的门第,相比之下,程咬金家大抵应被归入“群魔乱舞”一类,就差在前堂高挂“聚义厅”仨字了,两家的风格迥然不同。
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李素的适应能力很强,跟任何人都能搭上话,跟酸腐文人聊学问,跟当世名将聊刀兵,跟皇帝陛下聊安邦定国,跟程家老流氓……这个没法聊,李素每次进程家门后都很自觉地摆出任凭宰割的态度。
认亲的过程虽然平淡,但李素知道,自己的生活从此以后便不一样了。
无论愿意或不愿意,他都与李绩的利益紧紧绑在一起,未来如果李绩脑子抽风想造反,成功了还好说,李素混个郡王不成问题,如果失败了被诛灭九族,李素很不幸名列“九族”之内,莫名其妙无辜躺枪的那种……
这种利益与人绑死的感觉并不太好,风险很大,要命的是,李素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叫“李敬业”,是李绩的孙子,李震的儿子,很不幸,若干年后,他真的造反了……
要不是跟李震还不太熟,李素很想诚恳真挚地劝劝李震,劝他把孩子扔井里去……
以后混熟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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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事解决完了,李素还有一脑门的官司等着他。
最重要的事情仍悬而未决,首先便是吐蕃使团,自从李素破坏大唐与吐蕃和亲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吐蕃大相禄东赞倍受打击,送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给李素,原以为大家的关系突飞猛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没想到这个混账如此不讲究,不但没帮他出过丝毫力气,反而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禄东赞很伤心,这种感觉就像青楼名妓不但被人嫖了霸王鸡,还被倒过来打劫了,亏本亏得不行。作为吐蕃国立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禄东赞生平从未受过如此欺负,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以李素蹲大理寺监牢的那些天,禄东赞疯了似的在长安城内宣泄着愤怒情绪,不但连连上疏李世民,请求严惩破坏两国邦交的佞臣,而且还四处拜访朝堂重臣,长孙无忌,褚遂良,孔颖达等等都被他挨个儿拜访到了,拜访的主题很简单,首先痛骂李素,其次请求义伸援手,最后扮弱装委屈……或许也是真委屈。
不得不说,禄东赞这几棒子挥舞下去还是颇具成效的,不知不觉间,长安城的舆论竟被禄东赞造起来了,朝堂市井间原本反应颇为平静,因为那时李素已被李世民重重惩处了,不但蹲了监牢,还被罢官除爵流放千里,差不多也够了,只是后来李素被李世民放了出来,照样腆着嫩脸满长安穿街过市,朝堂市井间顿时议论纷纷,他们不明白为何李世民好端端的又把李素放了出来,犯下如此大罪,难道蹲十几天大狱后就没事了?
因为不解,所以议论,数十位不知内情的监察御史们纷纷义愤填膺,腹中开始酝酿锦绣文章,准备上疏诘问。
顶着无数不解和质疑的目光,李素拜访过李绩之后便施施然朝四方馆行去。
四方馆正在修缮房屋,工部委派一百多名工匠已将房子的框架搭建起来了,一车车的砖石运往工地,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李承乾谋反时,李素指使王直烧了四方馆,平定谋反后,四方馆一直未曾修缮,与吐蕃的和亲被破坏后,禄东赞满长安到处嚷嚷哭诉,李世民或许出于心虚的心理,马上下旨修建被烧毁的四方馆房屋。
房屋还在修建,禄东赞目前还住在四方馆旁边的一处临时民居内。
李素登门,身后跟着众多部曲,没办法,以前见禄东赞根本不必如此戒备,可谁叫李素干了对不起人家友好邻邦的事呢?(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东郊演武(上)
干了亏心事就是这样,总觉得时时刻刻被人盯着,出门不带几个手下都不敢迈步,担心被人拖到巷子里敲闷棍捅黑刀。
所以说坏人其实也不好当,若没有一颗无比强大的内心和几个忠心耿耿愿意为你挡刀的手下,平日做人做事还是善良本分一点比较好,这一句属于心灵鸡汤,至于那些已经干过坏事的人,没关系,尽可放宽心,据科学分析,被雷劈中的人有万分之三的几率生还……
李素没有关二爷那种单刀赴会的勇气,在他认为,若没有强大的武力支撑的话,单刀赴会这种行为几乎等于自杀,比自杀更不幸的是,死后都会被史官写进史书里,评价只有两个字,“蠢货”。
所以李素很小心地带着几十个部曲,大摇大摆来到禄东赞暂居的民宅前。
民宅里的百姓已被安置到别处,门口分列着两排吐蕃武士,都混到住民宅那么惨了,吐蕃大相的排场却一点也没少。
见李素领着几十个人浩浩荡荡走来,门口的吐蕃武士们顿时露出极度警惕之色,警惕中还带了几丝悲愤。
你这混账破坏了两国和亲,现在这架势难道还想揍我们一顿?太欺负人了!
怀着憋屈悲愤的心理,吐蕃武士们的右手纷纷按住了腰侧的刀柄。
李素急忙摆手笑道:“莫紧张,我们热爱和平。”
吐蕃武士:“…………”
“烦请通报大相一声,就说李素求见大相。”
吐蕃武士:“…………:
语言不通,或许连物种都不同,吐蕃武士们根本听不懂李素在说什么。
李素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身后的方老五:“五叔,你说我该怎么跟这群猢狲沟通呢?“
方老五笑道:“交给小人,包管侯爷满意。“
李素点点头。
方老五两步上前,朝着为首一名吐蕃武士的脸上猛地扇了一记耳光,大喝道:“去告诉你们大相,有贵客来了!“
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记耳光将吐蕃武士扇懵了,呆怔过后立马勃然大怒,旁边的吐蕃武士们也反应过来了,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猢狲语,纷纷拔刀出鞘。
李家部曲毫不畏惧,迎刀而上,双方剑拔弩张时,一名吐蕃武士身影一闪,转身急匆匆进了民宅。
李素看着那个武士的背影,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
事实证明,简单粗暴的法子还是很有效的,一记耳光比千言万语都有用。
双方没打起来,吐蕃武士未得命令,心有顾忌,而李家部曲早知道今日不是来打架的,自然也有所克制。双方隔着一丈多的距离用各自的语言互相隔阵叫骂了一番,吐蕃人骂的什么李素听不懂,但李家部曲嘴里飙出的一句句不堪入耳的粗话脏话,令李素都情不自禁皱眉。
回去后要不要给这帮粗鲁的杀才加强一下素质教育?李素开始犹豫了,至少规定他们以后骂人把握尺度,可以提对方的母亲姐妹以及女性先人,也允许口头上与对方的女性直系亲属发生不正当关系,但必须严禁将发生关系的过程描述得太详细,各种变态的体位和方式更是只能点到即止,画面感太强了……
方老五的法子果然简单有效,没过多久,吐蕃大相禄东赞闻讯而出,看见门外的李素后,禄东赞气急败坏,怒不可遏。
“好个奸贼!你还有胆来见我!“禄东赞指着李素大骂道。
李素一脸久别重逢的欣喜表情,完全无视禄东赞的愤怒,迎上前亲切地大声道:“禄兄多日不见,得无恙乎?“
禄东赞怒道:“李素,老夫自问与你结识以来待你不薄,你为何暗中使奸计,坏两国邦交?“
李素眨眨眼:“禄兄何出此言?愚弟为何一句都听不懂?“
禄东赞气道:“你还装!老夫且问你,吐蕃与你有何仇怨?为何破坏唐国与吐蕃和亲?“
李素苦笑道:“事出有因,愚弟实有苦衷……“
禄东赞冷哼:“所以,你今日来与老夫解释苦衷的?“
李素挠挠头,笑道:“原本是来解释的,不过愚弟还有更重要的事与禄兄说。“
“何事?“
李素笑容一敛,肃然道:“奉皇帝陛下旨意,大唐右武卫禁军于今日在长安城东郊演武,各国使节若有兴趣不妨同往观阅。不知禄兄有兴趣否?“
禄东赞哼道:“唐军演武,怎比得上我吐蕃武士英武无敌?老夫不看也罢!“
李素眨眼:“禄兄确定不去?“
“不去!“禄东赞硬邦邦地道。
“哈哈,好,愚弟告辞了,后会有期。“李素也不多话,随意地拱拱手,然后转身便走。
刚走出没两步,禄东赞忽然高声道:“慢着!老夫改主意了……“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悲伤的李素捂着耳朵一路跑远。
禄东赞呆滞,愕然:“…………“
没多久,跑出老远的李素又慢吞吞地走了回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愚弟开个玩笑,禄兄莫怪,禄兄刚才说改主意了?“
禄东赞一时无法适应李素的精神分裂症,目光呆滞地点点头。
“禄兄真是矫情……呵呵,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呢……“李素嘿嘿直笑,笑容邪魅狂狷,非常的霸道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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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武卫东郊演武自然不是随性决定的,任何形式的演武都有它的目的性。
李素在大理寺监牢里蹲了十来天后,给李世民上了一道奏疏,关于如何解决大唐与吐蕃和亲风波这个麻烦,奏疏内提出了一个大概的解决办法,李世民当即回旨,只说了四个字,“由尔定夺“。
这道奏疏也是李素从牢里放出来的原因,若李素一直拿不出解决麻烦的办法,估摸现在还在大理寺里蹲着呢。
今日的右武卫演武,也是李素奏疏内容的一部分,颇具深意。
至于禄东赞,他其实对大唐的军队战力很感兴趣,自从来到长安后,吐蕃使团暗中派了多少探子细作出去打探大唐的政治和军事机密,已不可考,今日大唐皇帝主动邀请他观看唐军演武,禄东赞自然固所愿也,求之不得。
…………
长安城外东郊二十里有一片荒地,早在隋朝时,荒地附近尚有村庄,只是那片十来顷的土地属于下等田,收成不甚理想,农户们费尽心思也没能让这片田地的产量高一点,每年的收成堪堪只能让全家混个七成饱,若遇到小灾小害的就更惨了。
久而久之,村庄里的农户觉得没有活路,于是一户两户的举家外迁,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而那片下等田在权贵们眼里连鸡肋都不如,没人对它有兴趣,大唐武德年间,这个村庄终于彻底销声匿迹,全村人陆陆续续都迁出去了,只剩下一片低矮破烂的残垣断壁,记录着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到了贞观年,李世民恰好要建演武校场,这片荒地离右武卫大营不远,地又是无主之物,于是这片荒地便成了如今的东郊校场。
今日右武卫演武,李世民并没有来,来的是几位老将,还有各国使节,右武卫大将军调拨四千余人参与演武。
李素和禄东赞相携赶到校场时,校场中央的空地上将士们早已列队整齐,执戈扬刀,静静地等待将军发令。
程咬金,牛进达,李绩等老将和诸国使节站在校场边缘,就连久不出户的大唐军神李靖居然也破天荒地出现在人群中,使节和老将们各自凑成堆,指着校场中央威风凛凛的右武卫将士们谈笑风生,见李素和禄东赞赶到,老将们朝二人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大家非常有默契地没上前与李素聊天,今日这出校场演武本就带有目的性的,不是聊天叙旧的场合。
校场上的将士们岿然不动,宛若山岳,数千人如同一人,竟无半点杂音声息,这些静立不动的将士们仅只是站在校场内,方圆之内却已弥漫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森然杀气,仿佛有一种无影无形的压力,重重地压在众人的心头。
寒风凛冽,沙场点兵,萧瑟中弥漫着的杀机,似乎连风声都带着几许厉鬼凄嚎的味道,将军们仍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但各国使节的脸色却变得有些苍白了。
无敌于天下的大唐王师,果然名不虚传!
李素静静看着校场,然后转过头望着禄东赞,笑道:“禄兄,观我大唐王师,可雄壮否?“
禄东赞面不改色,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直到此刻,他大概明白点什么了。
示之以威,就是这么直白,简单的说,今日所谓的演武,不过是一次国家级别的军事恐吓行动,恐吓的对象自然是他们这些异国的使节们,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直接针对他们吐蕃使团的。
至于唐国皇帝为何恐吓吐蕃使团,原因大抵不难猜,这阵子禄东赞在长安城上窜下跳,仗着异国使节不究其罪的漏洞,四处败坏唐国的名声,宣扬哭诉唐国不守诚信,出尔反尔,唐国皇帝有些不耐烦或者有点愤怒了,于是便有了今日的演武。(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章 东郊演武(下)
恐吓是强权最**的表现,没有任何遮掩,撕下所有道德的外衣,就像放学后被不良少年堵在死胡同里的小学生,掐着脖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因为我拳头大,所以赶紧把零花钱全交出来。
今日东郊校场演武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意思,大唐在向所有异国邻邦的使节展示实力,不打你不骂你,只亮出砂钵大的拳头,就问你怕不怕?怕不怕?
异国使节们确实很怕,右武卫将士还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校场中央,使节们的脸色已有些苍白了。唐军的军威阵容令人凛然生惧,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世上的一切坚城固垒在他们的铁蹄下都能轻松被碾压成齑粉。
禄东赞在冷笑,别人害怕唐军,吐蕃并不怕,不可否认唐军确实强大,但吐蕃也不弱,两国曾经有过交战,事实证明大家的实力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此刻他大概清楚了,今日唐军演武,其实针对的就是吐蕃使团。不仅仅是因为禄东赞这些日子上窜下跳坏大唐名声,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数年前松州之战后,两国偃旗息鼓,吐蕃主动遣使表达善意,李世民欣然接受来自吐蕃的善意。
可是国与国的关系不像小孩子打架,打完说一声和好也就和好了,两国关系其实到现在都保持着微妙诡谲的关系,“友好”二字被两国翻过来覆过去说了无数次,事实上两国也确实做出了一些传递和平友好的举动,然而,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个毗邻的国家都很强大,便成了天生的宿敌,有意无意的,两国间仍存在着许多敌意和戒备,一些表面上的友好善意终究是表面的东西,做给自己看,做给外人看,敌意却是永远无法消除的。
这次的东郊演武为何针对吐蕃使团,大抵也有这么一层深意在里面。示威也好,震慑也好,表达的便是恩威并施的意思。
…………
主持此次演武的是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这人也是当今名将之一,曾是李建成的心腹将领,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时,在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等已授首的情况下,薛万彻领兵疯狂反扑玄武门,打得一干秦王府从龙老将手忙脚乱。
后来薛万彻见收复玄武门无望,转过头又攻打秦王府,抄李世民的老窝。李世民大惊失色,急忙回军驰援,却仍无效果,差点被薛万彻攻占了秦王府,杀尽李世民一家,直到后来尉迟敬德拎着李建成和李元吉的首级阵前示众,薛万彻所部这才军心溃散,功败垂成,一场几乎已经成功的政变,差点被薛万彻一人扭转了结果,足可见其人本事非凡。
兵败之后,薛万彻率残部逃窜至终南山,李世民念其本事超凡,多次派人劝降,薛万彻这才归降了李世民,被委以重任。
这是一位有着传奇经历的名将,领兵打仗的本事委实不凡,李世民曾将他与李绩,李道宗三人并列,对薛万彻统兵的能力,李世民曾有过评价,言曰:“万彻非大胜,即大败。”
这句评价有褒也有贬,说明薛万彻与敌交战的优点和缺点同样突出,颇具争议,但不可否认,薛万彻确实是贞观年间少数几个能称之为“名将”的人之一。
今日的校场演武,薛万彻作为右武卫大将军,自然当仁不让的指挥全局。
一名校尉从队伍中匆匆跑出,到薛万彻面前站定,薛万彻一言不发,只递给他三面令旗,分别是红黑白三色,校尉接过令旗后行礼,转身跑到队伍前端。
薛万彻扭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禄东赞一眼,见李素正含笑看着他,薛万彻嘴角微微一扯,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朝校尉挥了挥手。
校尉领命,忽然高高举起手中的黑色令旗,小小的旗帜迎风猎猎招展。
“列阵——”校尉力竭声嘶地大喝。
空旷寂静的校场上,校尉的命令仍在悠悠回荡时,轰的一声巨响,右武卫四千余将士身形涌动,潮水般分散开来,又迅速聚集成一块一块的方阵,阵型严密合缝。盾手列前,横刀其后,再往后便是长戟和陌刀队,方阵的左右侧翼,两千名骑兵不知何时从校场外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在侧翼迅速汇集成阵,蓄势待发。
整个阵型几乎在几个呼吸间便完全布置成型,队伍的最后,却有一队不知兵种的一个小方阵,约莫五百来人,这些人的手中并未带任何兵刃,肩上却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布包,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既然是演武,自然要有假想敌,校场的北端早已搭好了一座圆形尖顶的石堡,唐军方阵的中军正面恰好正对着那座石堡,这座石堡便是唐军今日演武的假想敌,很显然,今日是攻城战。
异国使节们不明觉厉,但吐蕃使团成员的脸色却已分外阴沉。
很有意思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吐蕃使团却比谁都清楚,那座石堡便是吐蕃境内的标志守御堡垒,吐蕃国土甚广,因为是高原地带,所以地广而人稀,境内每隔百里左右便建有一座石堡,不仅用以抵御外敌和可能发生的本国百姓造反,同时也充作驿站之用,举凡传递书信,换马,本国贵族路途食宿等等,皆在石堡之中。
今日唐军演武,竟在校场建了一座吐蕃石堡,其用心简直昭然若揭。
吐蕃人脾气普遍暴躁,当时便有人炸毛了,重重一声怒哼便待出来与唐国人理论,谁知禄东赞却横臂拦住了,含笑微微摇头。
胸襟宽广者不止是唐国君臣,吐蕃的大相也不落人后,大唐与吐蕃的关系本就是貌合神离,表面高喊和平友好,实际互相戒意颇深,对这个事实,两国君臣彼此心里有数,今日校场上的这座石堡,无非只是撕掉了那层可笑的友善外衣而已。
异国使节们只注意到唐军威严肃杀的大阵,一脸苍白地交头接耳,敬畏莫名。而禄东赞的目光却死死盯在方阵最后那五百来人身上,更具体的说,盯在那五百来人身上挎着的布包上面,深情若有所思,旁边的吐蕃副使拉扎俯下身,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禄东赞的脸色随即突然一变,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很显然,吐蕃人对这支看似神秘的队伍并不陌生,当年松州城下,吐蕃人领教过这支队伍是何等的可怕。
列阵完毕,执旗的校尉换了一面红色的小令旗,令旗高举,迎风猛地朝前一挥,厉声暴喝道:“攻!”
侧翼骑兵首先发动,策马朝石堡飞驰,两支骑队如两条蜿蜒盘旋的黑色巨龙,一左一右很快到了石堡前,然后左右分兵,朝石堡后方直插而入,石堡周围布置的拒马,木栅栏等障碍物也被路经的骑兵顺手一击,障碍顿时被清除。
随即中军缓缓发动,前方执盾,并排朝石堡正面冲锋,后方横刀和长戟亦步亦趋紧紧跟随,而陌刀队则扛着二十多斤的长柄大陌刀,不慌不忙走在最后,与前队相隔十余丈。
那支五百余人的神秘队伍则飞快越过陌刀队的方阵,跟在长戟队伍后面,当前方中军队伍已将石堡外围所有障碍物清除之后,中军仿佛一块被撕裂的绸布一般,忽然朝左右两侧迅速分开,中间让出一块偌大的空地,五百余人的神秘队伍恰好便处在空地正中间,前方地面空出来以后,五百余人斜挎布包迅速上前,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陶罐,扯开腰侧悬挂着的一个小竹筒,竹筒内是一支燃烧着的粗香头,香头凑进陶罐,点燃了引线,嗤地一阵白烟升腾而起,随即五百人动作整齐划一,猛地暴喝一声,冒着烟的陶罐奋力朝石堡扔去。
轰轰轰!
一阵阵巨响地动山摇,石堡笼罩在黄色的硝烟和黄尘之中,只见一团模糊的轮廓。许久之后,硝烟尘土散尽,石堡外表已然处处斑驳,眼见已受到了重创。
五百人再次从布包内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陶罐,点燃之后奋力掷去,轰然巨响声里,硝烟和黄尘再次弥漫石堡周围,可是这一次,硝烟里已见不到石堡的轮廓了,待到硝烟散尽,石堡已不复存在,地上只有一堆堆被炸裂的石块,横七竖八布满一地。
两轮轰击,石堡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片废墟,下场凄惨。
异国的使节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有宗教信仰的使节们纷纷跪在地上,面朝石堡方向行大礼,也不知是在拜神还是拜那个比神还厉害的小陶罐。使节人群一片混乱,惊呼声赞叹声,还有被巨响吓哭的哽咽声此起彼伏。
禄东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片仍然飞扬着硝烟的废墟仿佛在无声地冷冷地警告着他,大唐如今的军队战力,早已非松州之战时可比了。
浑身气得微微直颤,禄东赞扭过头瞪着李素,怒道:“李素,贵国今日演武,究竟意欲何为?”
李素眨眨眼:“演武啊,请禄兄和各国使节们看看大唐如今的战力,让大家对大唐的天可汗陛下有信心,我们大唐绝对有能力维护天下和平,这个‘天下’,自然包括大唐本国以及诸多钦仰大唐的友好邻邦……吐蕃也算钦仰吧?贵国赞普一直心慕大唐公主呢……”
禄东赞气结,指了指李素:“好,好得很!今日领教贵**队风采了,老夫受教!”
说完禄东赞转身便走,吐蕃使团也跟着禄东赞离开了校场。
李素急忙追上前道:“禄兄别忙着走呀,接下来还有重头戏呢,我军高地攻坚,陌刀手上阵,简直高.潮迭起,回味悠长,不可不看啊……”
禄东赞却头也不回,脚步愈发快了,怒气冲冲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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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一章 各为其主
禄东赞离开不是单纯因为愤怒,政治人物永远是冷静的,绝不会被冲动的情绪影响判断和行为,他的离开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容许他继续留在校场了。
所谓东郊演武,其实就是演给吐蕃使团看的,那些异国的使节只不过是顺带着吓唬吓唬他们,搂草打兔子的性质。
石堡攻坚,五百人点燃了小陶罐只轰炸了两轮,那座在吐蕃人眼里看起来原本固若金汤的石堡便化为一堆碎石,这,就是唐国的底气,唐国君臣用这种直白的方式强硬地告诉吐蕃人,和亲是为了和平,但唐国也不惧怕战争,并且有战则必胜的能力。
能力就是那个曾经改变了松州战局,并且任由唐军收复松州后遣军直插吐蕃腹地,几乎快被他们打到国都逻些的小陶罐。
禄东赞忘不了当年身在逻些城的松赞干布听闻松州已失的消息是多么的惊愕,又听闻遭到唐军入境,在吐蕃境内见人杀人的报复性攻击时,神情是多么的震怒。
这一切,都因那个小小的黑色陶罐而起,是它扭转了战局,将吐蕃原本保持的优势瞬间化为颓然劣势,也是因为它,逼得骄纵的松赞干布不得不重新坐回谈判桌上,与唐国使臣开始谈起了“和平”,就连再次向唐国皇帝请求和亲,语气也不自觉地谦卑恭敬了许多。
这个小小的陶罐可以说给唐国找回了民族尊严,也给了吐蕃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令松赞干布从此正式将唐国列为头号对手强国。
而今日,唐国人再次祭出了这个小陶罐,唤醒了吐蕃人几乎已快沉睡的记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仿佛仍在禄东赞耳边回荡,禄东赞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回去的路上,曾经见识过小陶罐的吐蕃随从更是一脸惧色地告诉禄东赞,唐国的小陶罐似乎有所改进,威力比当年松州城下时更强大了,也不知这天杀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禄东赞一言不发,冷着脸一路从校场回到了长安城内暂居的民宅中。
禄东赞明白,今日是唐国君臣对他的警告,警告他的原因是因为最近他在长安城闹得有点过分了,也不排除关于和亲一事上已然出现了变故,李素那混账挑拨成功,唐国皇帝确实已动摇了和亲之念。
前后关节一想通,禄东赞顿时愈发气愤。
这是一个要脸的时代,无论大唐还是吐蕃,都觉得脸面很重要,“诚信”便是脸面,本来说好的事情,连圣旨都下了,被奸佞小人一挑拨,居然真叫他搅黄了,禄东赞满腹怨意,怒不可遏,作为吐蕃大相,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他还从来未曾受过如此折辱,在长安的这些日子却已尝尽了。
恨恨地一拍桌子,禄东赞决定明日必入太极宫面见李世民,定要为吐蕃讨个公道,欺人太甚了。
刚做完决定,随从轻声在门外禀报,李素来访。
禄东赞怒眉一掀便待拒绝,转念一想,来的这个是不但是冤家对头,而且也是长安城里著名的混账,若拒绝见他,他必然又会在门口搞点事出来折辱吐蕃人,用强硬的方式逼他不得不出来相见,与其被折辱后相见,还不如趁他尚处于客气状态时识相点,见他一面然后速速打发了他。
百般无奈的禄东赞无力地挥了挥手,下令请李素进来。
疲惫地揉了揉额头,禄东赞重重长叹。
没想到外表如此温文尔雅的人,说话行事竟如此无赖,简直成了一块滚刀肉,令人厌恶却又无法打发,……大唐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东西?太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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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来得很快,而且还带了随从,郑小楼和方老五一左一右陪着他进来的。
李素不傻,他知道现在的禄东赞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为了防止他真的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带几个武艺高强的高手在身边是很有必要的。
进了前堂,见禄东赞一脸阴沉地坐在主位瞪着他,李素立马露出惊喜的表情。
“禄兄久违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愚弟观禄兄气色愈发娇嫩白皙,关中的山水果然养人呐!”
禄东赞也没请他坐下,只冷冷地道:“今日你我已相处整整一天了,李县侯何言‘久违’?”
李素笑道:“刚才那句是开场白,不管今日有没有见过,但凡见面终归要说这句话的,你是外国人,不懂大唐风俗和文化……”
禄东赞冷笑:“老夫算是看清了,你这人年纪不大,却满口胡言,没一句是真,可笑当初你与老夫称兄道弟,老夫还以为真交到了一个朋友,没想到认识的却是一只凶残狡猾的豺狼,老夫不察,被你从背后狠狠咬了一口,老夫承惠领教了,这一口老夫铭记一生。”
李素啧了一声,摇头道:“禄兄说这话,我可伤心了,你知道我的名字里有个‘素’字,所以我吃素的,不咬人……”
颇有深意地看了禄东赞一眼,李素笑道:“说起当初与禄兄称兄道弟,愚弟倒觉得被你咬了一口呢……”
禄东赞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好个贼子!居然反咬老夫一口,老夫何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李素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目光闪过一丝冷意,淡淡地道:“没做过吗?当初太子李承乾谋反,禄兄问问自己,你做过什么?”
禄东赞呆了一下,接着重重地道:“老夫什么都没做过!贼子休得污蔑我!”
李素噗嗤一声笑了:“禄兄啊,你学坏了,和我一样无耻了,这样很不好……”
“贼子,可是欺老夫刀锋不利乎?”禄东赞快气疯了。
李素笑着摆了摆手,道:“禄兄冷静,其实你我都是同类人,彼此不妨坦荡一些,无须色厉内荏,更不必死鸭子嘴硬。”
禄东赞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坐下来缓缓地道:“李县侯,老夫自问未曾得罪过你,你我从初识那日起,老夫对你一直以礼相待,因为老夫对你甚为欣赏,当初贵国与吐蕃的松州之战,以你一人之力而扭转了战局,如此惊世之才,老夫深慕之,只愿把臂言交,绝不愿与之敌,李县侯,老夫很想问一句,究竟老夫哪里做得不对,让你对我起了恶意,而坏了两国和亲大事?”
李素淡淡地道:“私交归私交,你我终究非族类,我们各为其主,便注定了不可能有太深的交情,为自己的国家做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卑鄙也好,无耻也好,纵然你心中恨不得杀了我,可是对我大唐本国的君臣百姓来说,我却是谋国英才,所以很早以前便有一句俗话,‘彼之仇寇,吾之英雄’,这个道理,想必禄兄应是懂的……”
禄东赞呆愣片刻,颓然一叹:“李县侯所言不虚,老夫深以为然,受教了。”
李素笑道:“把这个道理说得更具体一点,禄兄,你在长安城的这些日子,不也一样处处为吐蕃国谋算布局么?”
禄东赞露出茫然之色,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李素:“李县侯何出此言?老夫一直在长安静候贵国皇帝陛下赐嫁文成公主,哪里做过什么谋算布局?”
李素叹了口气,道:“明人不说暗话,再装可就真的贻笑天下了,禄兄,当初废太子李承乾谋反,你暗中派随从出城,快马回到吐蕃,发动五万大军,陈兵于边境之上蠢蠢欲动,禄兄,贵国此举,可是伤透了陛下的心呐!”
禄东赞冷冷道:“吐蕃大军并未越过两国国境。”
李素点头:“确实未曾越过,因为李承乾谋反失败了,朝廷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完全平定,或许连禄兄都没想到,如此轰轰烈烈的谋反居然如此脆弱,那位被你寄予厚望的废太子如此不争气……”
看着禄东赞越来越难看的脸,李素笑道:“你我不妨做个假设,假设李承乾谋反成功了,一朝登位,清洗朝堂,无数文臣武将下马,无数新臣上位,国中混乱,门阀蠢动,军队动荡不安,对吐蕃来说算不算好消息?我且问禄兄一句,如果真有那个时候,吐蕃国列于边境的五万大军会不会越过国境呢?”
禄东赞脸色立变,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心虚。
这个问题问得好,明摆着的结果,大家心照不宣,也算是两国之间一层非常微妙的窗户纸,被李素这么一捅破,禄东赞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禄东赞心虚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却被眼尖的李素捕捉到了,于是不由笑得愈发开心。
“禄兄,刚才我说过,你我各为其主,为自己的国家和君主做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你当初做出的决定并没错,换了我是你,恐怕会更激进一些,先不管那么多,占大唐几个城池再说,以后若情势不对,大不了还回去便是,对吧?若是愿望实现,大唐果真乱了起来,更应挥兵高歌猛进,迅速占领剑南,岭南两道,切断大唐与南诏,真腊,林邑等南方诸国的来往,最后陈兵泸州与播州,对大唐的山南江南两道虎视眈眈,就算再无寸进,至少吐蕃也从气候和土壤恶劣的高原走下来了,从此在剑南岭南两道定居了,对不对?”
李素说着朝禄东赞扔去一记嗔怪的眼神:“禄兄,你真坏,你的想法怎能如此无耻……”
禄东赞冷冷道:“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未完待续。)
久违的单章求月票!!(今日两章已更)
确实久违了啊,算算日子,大概有半年没求月票了,这半年来家里出了不少事,先是老婆怀孕,后是父亲患病,喜忧参半,滋味复杂,别的事实在无暇顾及。
还有一个月左右,我家宝宝差不多该在这个世界闪亮登场了,不指望有满屋香气或是遍地灵芝等异象,只求他(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过好这一生,而我,也该尽到父亲的责任,多赚点钱,让他衣食无忧。
说到更新,因为前面几个月确实家中有事,无法静心码字,难免让很多朋友失望了,以后会慢慢勤奋点的,话说这个月的更新还行吧,只是自己犯懒经常把两章合成一大章发了,所以仍被人抱怨只有一章,这个,就不多解释了。。。
今天求月票主要是因为。。。呃,突然想起来,貌似每月的分类月票前五名有奖金的,为了宝宝的奶粉尿片,我也就厚着脸皮求一下了,别急着骂,明天我还会继续求的。。。
还请各位新老朋友看在老贼难得开一次口求票的份上,慷慨解囊一次,奖金虽然不太多,却也能买不少东西了,临近年关,生活困难,日子不好过啊。。。哭。。。(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二章 以直报怨
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李素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内心的阴暗面展现出来了。
说的其实没错,从禄东赞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惊慌之色来看,李素觉得自己的猜测还是比较准确的,这家伙果然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无耻,至于自己为何会猜到如此无耻的想法……算了,不深究。
禄东赞脸色难看,他没想到李素一语便道破了他的想法,当初在李承乾谋反之时,禄东赞便派人回吐蕃禀报松赞干布,请求速速派兵至两国边境,视唐国局势而定进退。谁曾想唐国那位谋反的太子实在太不争气了,谋反被平定后,李世民也对朝堂进行了清洗,但作为深富政治经验的帝王来说,清洗的尺度和范围是有着缜密思量的,原则就是乱朝堂而不乱天下,清洗的这些日子,与太子谋反案有牵扯的人等悉数被拿,可是三省六部每日仍旧不慌不乱地处理国事朝务,一点也没耽搁,更没有意料之中的天下大乱。
原本以为走了一步妙棋的禄东赞,现在明显感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大军陈兵边境,反倒被唐国君臣拿住了把柄,原本对唐国和亲之事出尔反尔而理直气壮的吐蕃使团,现在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风水轮流转,现在似乎轮到自己心虚了,因为在和亲之前,吐蕃已对唐国干过一件理亏的事,这事还偏偏无法辩解,怎么解释都说不通,没事向两国边境增兵五万,该怎么解释?难道说这是我们吐蕃的福利,请这五万人来边境郊游烧烤开年会么?
看着禄东赞阴晴不定的脸色,李素笑了笑,道:“禄兄,若说仁义,我大唐君臣对兄弟友邻向来仁义无双,宁教天下人负我,不使我负天下人,平定李承乾谋反已经有段日子了,我大唐皇帝陛下早在月前便接到了边城急奏,陛下失望之余,对禄兄可仍是以礼相待,并无半点怠慢之处,对贵国使节,大唐自问仁至义尽……”
顿了顿,李素接着笑道:“禄兄深谙中原文化,当知我们千年前有位圣贤,名叫孔子,他曾说过一句话,他说‘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意思就是说,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若你负了我,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那么,我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公正之心对待辜负我的人,这就是所谓的‘以直报怨’,禄兄,贵国大军陈兵边境,对我大唐虎视眈眈,如此情势之下,我大唐若还依照前约,送文成公主去和亲,贵国未免太天真了,真以为我大唐怕了你们?大唐有必要自甘下贱去维护吐蕃和大唐之间那可笑的和平吗?”
禄东赞表情尴尬中带了几分愤怒,然而,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激烈了,显然李素这番话将时势剖析得很透彻,而且说的都是实情,禄东赞已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禄东赞终于找到了理由,缓缓地道:“李县侯恐怕所言不实吧?据老夫所知,贵国皇帝陛下之所以反悔和亲,实因文成公主殿下与真腊国王子有了私情……”
看着李素冷笑了一声,禄东赞接着道:“李县侯不知收取了江夏王殿下多少好处,竟充作帮凶,在此事里推波助澜,怂恿贵国皇帝陛下背信弃义,这一切皆因李县侯而起。”
李素正色道:“胡说八道,没有证据不要乱说污我清名,什么收取好处,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世人皆知我为官清廉,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
禄东赞怒哼一声,捋着长须嘿嘿冷笑。
“再笑得这么难看我便拉你见官了啊,告你丑陋罪。”
禄东赞怒目而视。
李素点点头:“对,维持这个表情,比刚才好看多了……不怕实话跟你说,文成公主与真腊国王子确实是两情相悦,早在一年多以前便互许终生了,若没有你们吐蕃跑过来突然横插一杠子,如今二人只怕早已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嫌弃地瞥了禄东赞一眼,李素啧地一声:“你看看你们吐蕃,造了多大的孽,棒打鸳鸯要折阳寿的,你们不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质问我大唐反悔和亲,贵国的礼乐早已崩坏了吧?”
禄东赞脸都气绿了,深深觉得跟这种混账无法聊下去,并且再次对中原儒家文化产生了怀疑,宣扬人类真善美的儒家文化环境,为何培养出了这么一号无理取闹的货色?
禄东赞决定不跟他聊前因了,只聊后果。
没办法,李素的口才属于胡搅蛮缠那一类,任何理亏的事到了他嘴里打个转儿,立马变成了对方理亏,自己反倒成了受害者,一派歪理胡言却偏偏无从争辩,一开口争辩便有更多的歪理等着他,一环接一环,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恶性循环,渐渐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禄东赞是吐蕃大相,有着高贵的身份地位,他没有兴趣跟一个无耻的年轻人继续争辩下去,就算争赢了,对吐蕃来说也毫无益处。
“闲话休提,李县侯,老夫只问你,贵国和亲一事你打算怎么办?”禄东赞沉声问道。
李素眨眨眼:“我先反问一句,贵国边境的五万大军,禄兄做何安排?”
禄东赞冷冷道:“文成公主启程赴吐蕃之日,便是吐蕃大军撤兵之时。”
李素冷笑:“施以兵威,逼大唐就范?禄兄,你考虑清楚了?或者说,你这个决定是否也是贵国松赞干布的意思?”
禄东赞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接着点点头:“是,贵国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吐蕃挥义师而伐不义,王道也。”
李素嗤笑:“王道?义师?禄兄,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冠冕堂皇的话就没必要说了,听着恶心,若是吐蕃执意要战,那么,便战吧,两国和亲一事就此作罢,明日我恭送禄兄离开长安,咱们两国各自整军备战。”
禄东赞眼睛眯了眯,李素的反应令他有些不解,今日二人你来我往说了那么多,算是不正式的两国谈判了,而谈判是有技巧的,一般来说,只要双方仍有一丝意愿,当一方强硬时,另一方便会适时地妥协半步,然后各自继续讨价还价,就在这种互相不停的强硬,妥协的过程里,力求找到一个双方都能勉强接受的临界点,那个临界点往往便是最后能够确定的条款了,这便是谈判的作用。
禄东赞刚才所谓的“挥义师而伐不义”,便是一种以强硬方式的试探,试探大唐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要怎样才会愿意把文成公主嫁过来。
可是没想到这个李素再次不按牌理出牌,居然没有丝毫的妥协退步,一句话便强硬地堵了回去,让谈判霎时陷入了无法解开的僵局。
禄东赞开始犹豫了,从李素的语气里,他察觉大唐似乎真有跟吐蕃开战的意思,就因为五万大军陈兵边境,大唐便欲开战?这……皇帝陛下的脾气也太大了吧?
思忖犹豫间,李素却忽然站起了身,潇洒地拂了拂袍袖,接下来的话不幸证实了禄东赞的猜测。
“没什么好谈的了,禄兄,你我各位其主,来日战场相见,也只能各自忠君之事,刀剑相向了,告辞。”
李素说完随意地拱拱手,转身便待离开。
禄东赞急忙起身,刚跨出一步,便见屋门外副使拉扎一脸惶急地走进来,顾不得失礼,当着李素的面,凑到禄东赞耳边,轻声耳语几句。
禄东赞悚然大惊,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用吐蕃语问道:“确定了?”
拉扎点头:“确定了,尚书省和兵部的调兵令已出了长安城,连同皇帝的圣旨一起走的,直赴剑南道交州都督府。”
禄东赞神情闪过一抹慌张,喃喃道:“调拨三万府兵……”
拉扎低声道:“据传闻,唐国皇帝有意任郧国公张亮为山南道行军大总管,统领这三万兵马,明日便将启程,对松州,茂州,绵州三城兵马进行整合,伺机进军松州边境,与我军遥相对峙。”
禄东赞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麻烦了!
看样子,唐国皇帝似乎并非随口说说的,当初李承乾谋反,吐蕃发动五万大军威逼边境,不可否认,在当时来说确实是个正确的做法,两国之间并不熟,所谓“趁你病,要你命”,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是谁能想到,当初的一步妙棋,如今竟成了吐蕃早早埋下的一个隐患?
禄东赞来长安几个月了,最初满怀世界和平的美好愿望,促使两国结成亲家,永结秦晋之好,现在事态却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鬼知道这几个月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好好的和亲最后变成了两国开战……
禄东赞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悲愤之情。
刚才我说开战……真的只是随便说说的啊,你们唐国的君臣是不是疯了,居然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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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三章 威逼妥协
一头半真半假,另一头假戏真做,原本的僵局变成了战局。
禄东赞神色已渐渐凝重。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大麻烦之中,之前不管与李素聊了多少话题,平和的,愤怒的,冷漠的,聊天的过程里各种情绪表达自己的意愿,所有的情绪无论装出来的也好,真实流露也好,其实那些情绪变化都是两国谈判的一部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作为政治人物,而且是久经风浪的大人物,首先懂得控制情绪,哪怕有人当面杀自己全家,该笑的时候还是要笑,并且按照剧情的安排,笑得要多灿烂便有多灿烂,做到了这一点,才算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禄东赞今日的表现其实很不错,该怒的时候怒,该冷笑的时候冷笑,表情既生动又走心,演技精湛,拿个小金人不成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李素当真了,或者说,唐国君臣当真了。直到吐蕃潜伏在长安的探子传来唐国调拨兵马的消息,禄东赞才赫然意识到,唐国可能真有开战的打算,调兵的圣旨和文书已发,不太可能作假,数万人马一旦发动,首先便是耗费大量的粮草和人力物力,唐国不可能仅仅为了吓唬吐蕃而做戏。
那么,麻烦来了。
如果唐国真的决定开战,或许吐蕃有拼死一战的勇气,可对禄东赞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
吐蕃国内谁都清楚,动用五万大军压唐国边境,这个主意正是禄东赞出的,无论两国这一战谁胜谁负,可以肯定,吐蕃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和钱粮损失,此战过后,国中必须要找个人出来承担这个责任的,否则难以对国内那些大大小小的贵族交代。
这几年松赞干布对吐蕃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从国政到军制,从上到下都梳理了一遍,该削的削,该杀的杀,中央集权前所未有的巩固,但无可避免的是,也狠狠得罪了国内很大一批贵族,这些贵族各自拥有武装,而且也有野心,松赞干布的改革已经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只是怒而不言,而落实这些改革的人,正是这位吐蕃大相禄东赞,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禄东赞自己心里清楚,吐蕃国内不知有多少人对他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
这次若唐国果真与吐蕃开战,作为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禄东赞是必然会被推出来承担责任的,如果贵族们拧成了一股绳,异口同声高喊着要严惩他,那么,连松赞干布说不定也会为了大局而果断将他当成弃子推出去,以平息国内贵族之众怒……
当初他提出增兵边境时,便已为自己埋下了隐患,给自己招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想到这里,禄东赞眼皮猛地跳了几下,抬眼见李素双脚已跨出了屋门,禄东赞急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上前,一把拽住李素的衣袖。
“李县侯莫走,咱们可以再谈谈……”禄东赞脸色闪过一丝惶急,随即恢复如常。
不论心中如何焦急惶恐,终究不能在脸上表露出丝毫端倪,否则便真的陷入被动了。
李素被拽住了衣袖,扭头看着禄东赞仍旧平静的脸色,不由笑了笑,然后摇头道:“不谈了,其实谈也没用,禄兄现在应该知道,今日为何邀请你去东郊校场观阅卫军演武了吧?”
禄东赞一愣,道:“难道贵国……”
李素点点头,道:“不错,闻知贵国增兵边境,我大唐皇帝陛下深为震怒,昨日与长孙无忌,李靖,房玄龄等重臣商议过后,决定调兵开赴松州,痛击来犯之敌……”
禄东赞脸又黑了:“什么叫‘来犯之敌’?我吐蕃虽增兵五万驻于边境,可那也是吐蕃的边境,未曾越过唐国境内一丝一毫,何出‘来犯’之言?”
李素咂了咂嘴,道:“这可就解释不清楚了,咱们两国国境线那么长,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越过线呢?禄兄应知我大唐皇帝陛下的性子,陛下圣明神武,颇富开疆扩土之心,无理还要蛮搅三分呢,更何况……咳,反正,你我两国一战是免不了了,今日东郊校场演武,其实便是变相的战前誓师。”
禄东赞神情颇不自然,今日校场演武的情景他仍记得很清楚,尤其是那一个个黑色的小陶罐冒着青烟漫天飞舞,还有那座坚固的石堡,片刻间化作一堆碎石,唐军掌握着堪比天雷霹雳般的神奇利器,真正可以见神杀神,无坚不摧了。
若果真开战,就凭唐军那个黑色的小陶罐便可以断定,吐蕃必败无疑。还未开战便已注定了结果,更要命的是,吐蕃如果战败,谁来承担这个责任?除了他禄东赞,还有谁的大小尺寸比他更合适?
权衡了利害之后,禄东赞叹了口气,终于妥协了。
没办法,原本已占据了优势上风,完全能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俯视并谴责对方背信弃义,这件事却在李素今日登门之后完全逆转了,而且逆转的过程稀里糊涂,禄东赞到现在还没想通,事情为何搞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对方出尔反尔啊!为何却逼得自己妥协了?
可是,不妥协能怎么办?禄东赞纵然是一国大相,却也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此刻已无暇顾及吐蕃的利益了,他首先需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能阻止两国开战,性命大抵能够保住的。
“好吧,李县侯,咱们再说说和亲的事,老夫想问问,贵国皇帝究竟还有没有送文成公主和亲的想法?”
李素眨眼:“刚才不是聊开战的事吗?怎么又扯到和亲了?禄兄,你可不要歪了楼呀……”
禄东赞神情冷峻,咬着牙道:“吐蕃即日从边境撤兵,贵国仍送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之前的一切不愉快,就当没发生过。”
李素不假思索地道:“不可能,禄兄,你们吐蕃已没有提条件的资格了,贵国马上撤兵,至于和亲之事,就此作罢,过几年待我们都忘记这个不愉快了,再来谈和亲之事吧。”
禄东赞语气渐冷:“老夫奉赞普之重托,亲自来长安促成和亲,并护送公主殿下远赴吐蕃,若空手而归,辜负赞普所托,赞普绝不会饶我,必会治我重罪,既然左右都是一死,老夫宁愿死在两国的战场上!”
李素一呆,见禄东赞神情坚决,不由皱起了眉。他明显察觉到,禄东赞这番话恐怕真是他的最后底线了,绝无可能再有丝毫让步,否则两国真会开战。
沉思片刻,李素重重叹了口气,道:“既如此,禄兄,我给你个机会,前些日子不是有五国使节代各自的君主国王一同向陛下求尚文成公主吗?他们可不是玩笑,是真的在求亲,陛下正因此事而烦心,今日我便做个主,五国使节,再加上你们吐蕃,一共六国,公开比试招亲,胜者迎娶文成公主,成王败寇,公平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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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四章 各自罢兵
提出公开比试招亲是李素想出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能够一劳永逸把所有的麻烦一次性解决。
吐蕃要娶文成公主,真腊王子也要娶文成公主,公主成了香饽饽,被两国反复争抢,一边是大军压境,另一边有着大唐急需的新稻种,事情似乎陷入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谁都无法做到两全其美。
幸好李素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不算上策,但终归能让矛盾稍微缓和一点,禄东赞不敢真的发动战争,其实反过来说,如今大唐的国库空得能跑耗子,何尝不是一样打不起一场战争了?大家互相威胁,各自强硬,其实也只是放嘴炮罢了,心里都一样的心虚,生怕对方当了真。
从大早上请禄东赞校场观阅演武开始,李素和李世民便配合着布下了一个局,这个局针对的是吐蕃使团,大唐悔婚确实干了一件背信弃义的事,吐蕃人占住了道理,处处宣扬大唐君臣的卑劣,李素要做的首先便是堵住禄东赞的嘴,这个局说起来很简单,四个字可以概括,“软硬兼施”。
首先让震天雷闪亮登场,用最震撼的攻城效果狠狠震慑禄东赞和吐蕃使团的心灵,重重打压吐蕃得理不饶人的气焰,令他们心有顾忌,在四处宣扬大唐君臣坏话,到处乱放嘴炮之前先想想大唐的利器,衡量一下是否得罪得起大唐,放完嘴炮后会不会产生什么恶劣的难以挽回的后果,或者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态度方面要不要收敛一点,毕竟人家有着灭国的实力,一只猎狗面对一只雄狮狂吠几声,雄狮懒得理它也就罢了,若是继续不依不饶继续这么狂吠下去,说不得雄狮便会发飙,一口咬断它的喉咙。
校场演武之后,吐蕃人有了顾忌心理,接下来的谈判才算顺理成章,并且顺风顺水。
然后便是拿捏住吐蕃人的把柄借题发挥,将这个小把柄无限放大,让吐蕃人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已经引发了唐国激烈的反弹,两国战争因为他们犯下的错误而一触即发。而且这件事是他们理亏在先,所以才会导致唐国临时悔婚,悔婚不能怪唐国,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出了昏招,没事发动大军到边境妄想捡便宜,我若还把公主嫁给你难不成你以为我们大唐犯贱?还是说怕了你们吐蕃猢狲?
发展到这个地步,禄东赞明显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理亏的一方,心中莫名其妙的冒出一股心虚的情绪,左思右想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偏偏确实是自己先干了理亏的事,没有立场和资格指责唐国背信弃义。
直到最后,李素提出废弃和亲,禄东赞终于急了,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李素也有数了,顺势便小小退了一步,和亲可以不废,但六国都递上了求亲国书,大唐不能厚此薄彼,公主只有一个,所以,你们自己争吧,谁有本事公主便是谁的。
一件原本理亏的事,被李素这么一运作,整件事竟完全扭转了过来,现在大唐不仅不理亏,而且还掌握住了主动权,让吐蕃人不得不答应李素的条件,乖乖地放低了姿态,与其余的五国处于同一起跑线上,参与争夺文成公主的比试。
所以说,穿不穿越的并不重要,带着前世的记忆又怎样?知道前后五百年又怎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谁知道下一刻它即将驰向哪个方向?所以,带一颗管用的灵醒的脑子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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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着部曲随便晃了一圈,大唐和吐蕃之间解不开的死结就这样轻松解决了。
李素回到家的时候,禄东赞已派人快马飞赴两国边境,撤回在边境上游荡的五万兵马,并且向太极宫正式递交国书,国书的内容不再是指责大唐背信弃义,而是请求李世民同样撤回兵马,两国再次回到和平的正确的轨道上。
最后便是和亲之事了,禄东赞也表了态,愿代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与其余的五国公平比试,以胜负定公主和亲人选。
很干脆利落的决定,在这次谈判交锋中,吐蕃无疑陷入了被动,禄东赞是个输得起的人,既然输了便老老实实服输,该有的态度和姿态全都表露出来,这也算是大国的气度了。
…………
太平村。
回到家的李素彻底瘫软在屋子里,身旁的火炉烧得旺盛,通红的木炭里偶尔爆出两朵小火花,噼啪的响声在静谧的屋子里悠悠回荡。
李素很累,从今早校场演武开始,一直到与禄东赞谈判,一整天了,他的脑子没停过,不停的算计,不停的挖坑,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令他此刻连手都懒得抬了。
一双纤细白净的手轻轻地按住了他脑袋两边的太阳穴,李素连眼都没睁,只凭幽幽的清香气息便知道是许明珠。
“夫君,看你的样子一定很辛苦了,妾身帮不了你什么,顶多……只能在你最疲累的时候帮你舒缓舒缓……”
许明珠的声音有些失落,轻轻柔柔的,像一缕暖人的春风。
李素仍闭着眼,笑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帮助了,男人在外面不管忙什么,家业也好,天下大事也好,对有家室的男人来说,那都是虚的,只有自己的家才是实实在在的,是真正属于我的,家里有人,有灯,我再辛苦都值。”
许明珠幽意渐消,眉宇间有了几分欢愉之色,笑道:“妾身一直都在,家里的灯也一直在……”
李素终于睁开眼,扭头望着她,道:“其实我从来不觉得女人非要在家里足不出户,你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比如打理咱家在长安城的买卖,或者接手家里几个作坊的管理等等,你尽可去尝试,没必要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那样你会一辈子不快乐的,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我绝不会有半点不愉。”
许明珠急忙摇头:“不行的,咱们是大户人家,妾身若不知轻重,丢的可是夫君的脸面,不行不行!”
李素大笑:“什么大户人家,我如今连官职爵位都被陛下罢免了,咱们如今就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你家是商人,我家是农户,如此而已,有什么不能干的?放手去做吧,别怕,一切有我,谁敢闲言碎语,我敲碎他满嘴牙。”
许明珠噗嗤一笑,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夫君怎可如此霸道……”
李素笑道:“霸道一点不是坏事,你不知道如今整个长安城的人背地里都说我是混账,混账若不做点混账事,怎对得起他们赠我的雅号?”
二人说了半晌闲话,李素忽然道:“家里最近多冒出来一个舅舅,这事你知道了吧?”
许明珠不满地道:“夫君说的甚话,什么叫‘冒’出来,对长辈不敬,小心被阿翁听到了,又揍你。”
李素叹道:“我都有官有爵了,还被老爹抽,虽然最近被罢免,至少也是曾经有官有爵呀,官爵便代表了朝廷,你说我爹这算不算殴打朝廷?”
“哪能这么论,越说越不像话了。”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爹的出身之谜算是解开了,我的身世也算有头有尾有了来路,过几日我忙完后,带你去那位新冒出来……新认的舅舅家认认门,然后,再带你去我娘坟上磕几个头。”
许明珠点头,正色道:“凡事孝为先,夫君正该如此,妾身福薄,嫁过来便无福侍奉阿娘,此为毕生憾事,磕几个头自是应当的,夫君最近忙,妾身还打算让方五叔带妾身去坟上上几炷香呢。”
李素笑道:“我娘若还活着,以她的性子,你嫁过来估摸不会受气,但会对喝酒上瘾,到时候家里俩酒鬼,我和爹天天见你们撒酒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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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五章 必有所欲
李素一直很遗憾,遗憾自己没与娘亲相处过,家里有母亲是怎样的日子,这辈子他并不知道,他也遗憾许明珠不曾与自己的娘亲相处过,在李素懒散又懂得享受生活的性格里,父母妻儿俱在的家庭,才算得上真正的幸福安宁。
假设没有作用,亲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看着老爹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李素常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有心想与老爹好好谈一次,劝他续一房弦,生活里至少有个知冷知热排解孤独的老伴,可是上次在娘亲的坟上看见老爹流露出来的深情,李素便知道说什么都没用,李道正已经坚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余生来怀念亡妻,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了,或许,孤独对他而言是幸福的吧,用亘久的孤独时光,来回忆当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的甜蜜,余生完全沉浸在这份幸福的回忆里,一直到终老。
那一辈人的爱情看起来那么平淡,可是,到底是什么令他们如此刻骨铭心,一生不忘?
李素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都不太清楚原因,年轻人的爱情像喷发的火山,轰轰烈烈富有激情,恨不能下一刻两人拥抱着扑进火堆里烧成灰烬。可是上一辈的爱情,平淡得只剩下了油盐酱醋,偏偏活进了彼此的血肉骨髓里,一人先逝去,另一人也就只剩下了半条命。
李道正如今就是这样,他的话很少,每天扛着农具干活,回家后便蹲在门槛外,望着天边的夕阳和晚霞发呆,一直到夜幕降临,便起身拍了拍灰尘,吃了晚饭便独自回到屋里,睡觉或者继续发呆。
李素很担心老爹如今的状况,以前见他发呆尚不觉得,以为只是老爹和自己一样,正在享受这平静安逸的生活,然而身世解开之后,李素突然明白他为何每天总是那么浑浑噩噩的模样,母亲的坟,已长在了他的心里。
担心,却又不知如何解决,李素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只好每天把自己发呆的时间抽出来,尽量陪着老爹,在他面前嬉皮笑脸逗他开心,李道正挤出笑容呵呵两声,久了便不耐烦了,每次李素靠近便非常嫌弃地把他赶远。
…………
与禄东赞谈判后的第二天,家里来了客人。
客人勉强算熟人,真腊国王子石讷言。
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一事,在李素与禄东赞谈判过后有了很大的进展,至少吐蕃松口了,没那么强硬了,甚至愿意忍气吞声把自己摆在与其余五国同一起跑线,大家公平竞争公主归属,对真腊国王子来说,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当然,真腊王子的登门对李素来说也是好消息,他喜欢见客人,尤其是豪爽大方慷慨的客人。
三步并作两步,李素兴匆匆跑到大门外亲自迎接王子殿下,薛管家打开门,李素一脚跨出去后便愣了。
门外空空荡荡,石讷言穿着一身大唐士子打扮的圆领长衫,脸带微笑,神情恭敬且略显拘谨地站在门外,见李素居然亲自相迎,石讷言不由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急忙上前两步行礼。
李素的笑脸有点僵硬。
当豪爽大方的客人突然间变得不那么豪爽大方了,未免令主人大失所望,接客的热情度急剧下降。
是的,今日石讷言单人单骑而来,别说礼物了,连个随从都没带。
李素愣了很久,以至于连石讷言朝他行礼都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以对,眼睛一直盯着石讷言身后。
“王子殿下是独自一人来的?”李素失望地看着他。
石讷言笑道:“对,人多眼杂的,带的人多了怕给李县侯添麻烦……”
李素失望地喃喃自语:“你一个人空着手来……才是真正的给我添麻烦啊。”
“李县侯说什么?”
“没什么……”不死心地踮起脚朝石讷言的身后张望了许久,李素绝望叹道:“……果真没有礼物,毫无悬念,毫无惊喜。”
太不讲究了,猢狲就是猢狲,挂个王子的招牌,也只是一只身份稍微高贵一点的猢狲罢了。
李素的热情锐减,又变得懒洋洋没精神的样子。
“怠慢王子殿下了,殿下请进。”李素强笑着请人进门。
石讷言急忙谦让,宾主一前一后进了门,在前堂各自落座。
客气地拱拱手,李素连最基本的寒暄废话程序都省略了,直奔主题问道:“殿下今日莅临寒舍,不知是为了……”
石讷言直起身子,快步走到前堂正中,郑重且正式地朝李素长揖到地。
“石某特来感谢李县侯义伸援手之大恩,此恩同再造,石某深铭五内,”一脸感激涕零地看着李素,石讷言叹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李县侯与吐蕃禄东赞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终于逼使禄东赞妥协改口,石某若与屏儿能玉成良缘,全托李县侯之赐。石某不知何以为报,本欲用寻常阿堵铜臭之物感谢,可我知道李县侯是位性情高洁的名士,若真用世俗钱财作为谢礼,倒是玷污了恩人之高义,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李素的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气啊!比刚才见这只猢狲空手而来更气,凭什么我就“性情高洁”了?凭什么就不能用世俗钱财来玷污我了?我迫切渴望被玷污的心情你知道么……
深深吸了口气,李素试图力挽狂澜,使劲挤出个笑脸,缓缓地道:“其实我本是世俗中人,咱们既身处世俗,便该用世俗的法子解决施恩与报恩这种俗事,殿下,这个……呵呵。”
石讷言茫然地看着他,很显然,根本不懂李素话里的深意。
李素气得暗暗咬牙,考虑要不要学习一下猢狲语再跟他沟通……
不懂就不懂,中国自古崇尚含蓄之美,话说到一半就够了,若说得太直白,吃相未免太难看了,李素多少还是有点要脸的。
于是宾主只好换了个话题。
石讷言今日显然不完全为了感恩而来,他有更重要的目的,充满感激和敬畏地看了李素一眼,石讷言小心翼翼地道:“那个……李县侯,石某听说吐蕃大相禄东赞向天可汗陛下递了国书,愿意与五国公平比试,以定文成公主之归属,此事……李县侯应知吧?”
李素点点头:“不错,这个法子是我提议的。”
石讷言拱手致谢:“能做到这一步,逼得吐蕃妥协让步,足可见李县侯在其中使了多大的力气,石某感恩不尽。”
李素摇摇头:“别急着谢我,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文成公主究竟能不能与你结成良缘,接下来要看你们真腊国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看着石讷言笑了笑,李素接着道:“王子殿下,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姻缘,还得靠自己亲手取才是王道,外人的帮忙终归是有限度的,若是从头帮到底,就算你们喜结良缘了,你觉得公主殿下能看得起你么?”
石讷言急忙道:“李县侯所言极是,屏儿是我的女人,为了与她共度此生,我定全力以赴争取!”
顿了顿,石讷言小心地道:“今日石某拜访李县侯,一来是为了谢恩,二来,是想请教一下李县侯,禄东赞说是六国公平比试,这个所谓的‘比试’……到底是什么?”
李素笑道:“很简单,做一个花球让公主殿下捧着,你们六国使节围在她四周,公主殿下将花球使劲往天上一扔,你们六人跳起来抢,谁跳得最高,抢到了花球,公主殿下就归谁……”
石讷言大惊失色:“啊?”
李素咧嘴朝他笑得很灿烂,空手上门做客总要受点惊吓的,不然以后习惯空手了怎么办?
“没错,抛花球,嗯嗯。”李素正色肯定地道。
石讷言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一国公主……用这种法子决定终生,是不是……太儿戏了?”
李素奇道:“哪里儿戏了?别小看抛花球这个动作,既要考验争夺者的灵敏反应,也考验争夺者的身体强壮程度以及跳跃高度,既能比较出脑子好不好用,也能比较出身体状态,能不能给公主殿下一个坚实的依靠,你看,多么完美的考验方式。”
石讷言脸色愈发难看:“李县侯……您,您莫闹!”
李素严肃地道:“谁闹了?我说的是真的。”
石讷言忽然挺直了腰,道:“下午时分有重礼送到贵府上,包括一箱宝石,一箱西域琉璃,一箱象牙犀角雕件……”
李素呆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还以为你不识礼数呢,没想到这么懂事……”
石讷言苦涩地道:“……我还以为能省点呢,自从上次拜访过李县侯后,石某家财已去了一大半……”
李素嘿嘿直笑。
当初跟东阳说过,定要将这位真腊王子敲诈得倾家荡产,这话当初确实是玩笑之语,只不过后来事情泄露,李素被拿下狱,无端被吐蕃人咒骂多日,还费尽心神想主意,又是演武又是谈判,整个大唐朝廷都被调动起来布下一个大局,受了那么多苦,做了那么多事,一切全因眼前这位王子殿下而起,如果说当初要把王子殿下敲诈得倾家荡产是玩笑的话,现在李素可是真打着倾家荡产的主意了。
李素不是圣人,也不是活雷锋,跟这位真腊国王子也不算太熟,大家非亲非故的,没事我为你下了大狱,受了委屈,耗费了脑力,若还指望我分文不取只图几句干巴巴的感谢,……你当我傻吗?
李素不傻,石讷言显然更不傻,他一直在装傻。
见石讷言终于上道了,李素倍感欣慰,用赞赏的眼神看着他,笑道:“正所谓‘千金散去还复来’,你是王子,你未来的夫人是公主,身份那么高贵,怎么可能缺钱?别忘了你未来的岳父江夏王殿下富得流油,不狠狠敲他一笔嫁妆,怎对得起自己?”
石讷言仰天长叹,一股路遇强梁被洗劫一空的萧然心情充斥胸腔。
有了重礼,李素的态度明显热情许多,直到这个时候才拍了拍手,命丫鬟上茶,而且吩咐要上好茶,今年自己亲手炒制的茶叶,王子殿下必须来一杯尝尝……
前倨后恭的态度令石讷言很无语,定定看了他半晌,苦笑着叹气。
“好吧,说正事,刚才我说的抛花球……其实是吓唬你的。”
石讷言瓮声瓮气道:“知道,否则我怎会重礼奉上……”
看在送了礼的份上,李素决定原谅他不太热情的态度。
“不过六国比试是真的,文比,武比都有,而且另外那四国使节也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也是真心代本国君主求亲,尚大唐公主对他们本国的意义,你应该懂。”
石讷言闷闷不乐地道:“懂。”
“这次比试,是一劳永逸解决目前大唐与诸国纷争最好的办法,因为你的缘故,我大唐皇帝陛下已经对吐蕃背信弃义一次了,所以这次比试皇帝陛下一定不会再徇私,更不可能出尔反尔,你们真腊国如果这次没能赢过吐蕃,那么,你就真的永远失去文成公主,此生不可能翻盘了,除非你们真腊有本事出兵把吐蕃国灭掉。”
石讷言苦笑摇头,一个国家发动战争或许有很多理由,但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
李素严肃地看着他,道:“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石讷言猛然抬头,盯着他道:“有。”
“你说。”
石讷言的表情突然充满了期待,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能透露一下比试的题目吗?”
“不能。”李素硬邦邦地回答。
看出来了,这家伙自小便被送来长安读书,读了十几年书还是个学渣,平日迟到旷课,考试时夹带小抄,左瞟右瞄,等着别人敲桌子的节奏做选择题的那种,很……亲切?
听到李素硬邦邦的回答,石讷言顿时又蔫了,垂头丧气地垮下肩膀,愁眉苦脸地叹气。
李素笑了,这种莫名当了教导主任的爽感是肿么回事?
“王子殿下,最近长安城风云涌动,皆因与吐蕃和亲一事而起,这事你知道吧?”李素缓缓地道。
石讷言点头。
李素笑道:“说句实话,真腊是小国,与大唐相隔十万八千里,往年你们派使臣过来朝贺一下,陛下再派使臣过去回礼一下,大家的关系其实说不上特别好,可是这次陛下为了你和文成公主的私情而甘愿被吐蕃指责背信弃义,生生将和亲旨意撤了回来,大唐朝堂和民间以及各大门阀一片哗然,陛下为你们真腊仁至义尽,你可知缘故?”
石讷言抬起头,表情疑惑道:“这也正是我想请教李县侯的,这些日子跟做梦似的,天可汗陛下无缘无故撤回和亲圣旨,李县侯说六国争公主,吐蕃使团突然服了软……这一桩桩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匪夷所思,我到今日都不明白,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素笑道:“世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之说,每件事必然有前因才有后果的,所谓‘因果’,可不仅仅是佛家的说法,凡俗尘世也一样,王子殿下可还记得当初我向你讨要过贵国的稻谷和稻穗?”
石讷言呆呆地点头,接着一惊,恍然大悟:“难道因为我国的……稻种?”
李素笑道:“不错,说句难听的话,相比大唐来说,真腊是小国,而吐蕃却是与大唐不相上下的强国,陛下为了你们一个小国而得罪吐蕃,可见终归是有原因的,你自己也亲眼看到了陛下对和亲一事的处置,从下旨赐婚到撤回旨意,再到六国公平比试,争夺公主,还有昨日的东郊校场演武,对吐蕃人施压,逼他们与五国站到同一个位置公平竞争等等,整件事正在慢慢的扭转,渐渐朝对你们真腊有利的方向倾斜,可以明白的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已经是在公然的偏袒你们了,若非我大唐皇帝陛下对你们真腊有所求,怎么可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石讷言恍然道:“所以,天可汗陛下是为了我们真腊的稻种?”
“没错,不可否认,真腊稻的产量和颗粒确实比大唐的稻谷强上许多,陛下欲将此稻引进中原和江南,推行于天下,所以需要你们每年都源源不断提供稻种,并且派遣贵国经验丰富的老农若干来长安,不仅如此,但凡贵国的农作物,稻谷也好,麦子也好,瓜果绿菜也好,只要大唐没有的,我们都要,多多益善。”
石讷言仍处于震惊状态,盯着李素的脸发呆,许久不曾回神。
李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王子殿下,魂兮归来!”
石讷言一颤,瞳孔终于恢复了焦距。
李素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道:“殿下,刚才我说的这些,对你们真腊而言应该不会太为难吧?”
石讷言眨了眨眼,温文纯朴的表情忽然间变得有些狡黠。
“稻种……可是我真腊国的民生之本,断不可轻与外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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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六章 虚情意妄
人的性格永远不可能只有憨厚老实的一面,一旦谈到利益的时候,大部分都会换上另一副面孔,不管真精明还是假精明,终会露出精明算计的模样,仿佛心里住着另一个魔鬼,“利益”这个东西能够将它召唤出来,祸害别人,或是祸害自己。
对于石讷言突然变化的表情,李素也颇为理解。
现在大家谈的不是私利,而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涉及到国家的高度,自然不能以私人的恩惠来换取,根本是两回事,所以哪怕李素对他有恩,提到国事时,石讷言也难免露出精明算计的模样,说白了很简单,此时此刻的石讷言已不再是那个为情所困却无可奈何的窝囊男人,而是一国王子。
李素不由有些佩服,从一个身份猛然换到另一个身份,两者的转换不但迅速,而且入戏飞快,显然是专业级别的演技。不论他曾经在长安城混得多么窝囊,窈窕淑女求而不得,只能躲在一旁暗自神伤,但王子就是王子,话题上升到国家层面,自然而然便拿出了王子该有的郑重和谨慎,这个时候的他,跟那个为情所困的他判若二人,毫无相干。
看着石讷言突然变得狡黠的模样,李素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之后随即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想抽他的冲动。
佩服归佩服,想抽他还是想抽他,李素的两种心情同样转换得非常自然,毫无生硬造作。
“什么意思?找你们要点稻种都不行?”李素眼睛眯了起来。
石讷言干咳两声,道:“天赐之物,不可轻与,大唐若欲求稻种,怕是……啊,有点为难呢……”
李素眼睛越眯越细,目光有些发寒了:“别说废话,直接说要求,真腊要大唐的什么东西才肯换稻种。”
石讷言有点尴尬,脸色也发红了,期期艾艾半晌才道:“李县侯恕罪,此事本不该由我来提,可是真腊国产贫瘠,除了稻种别无他物,上天丰赐之物,若子孙不能善待,必遭天谴,后世万代不得福也。”
李素面无表情地道:“这句话,还是废话。”
李素顿了顿,见石讷言的表情愈发局促尴尬,冷冷道:“王子殿下,我们大唐有句话,这句话不太客气,但很能表达我现在的意思,这句话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或许在你的心里,私事和国事是分开论的,你承了我的恩惠并不代表可以在国事上让步,但对我来说,你的私事和国事是连在一起的,你我当初素昧平生,谈不上交情,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无缘无故帮一个陌生人成全他的私情,你觉得我是吃错药了还是以为我天生古道热肠?”
石讷言见李素发怒了,神情愈发惶恐,急忙起身赔罪。
李素语气渐渐加重:“道理我要和你说清楚,我帮你是因为有利可取,这个‘利’不是私利,而是与大唐百姓和国运休戚相关的国利!没有这个前提,我发了疯才会为你冒如此大的风险,还被陛下关进大理寺十多天,差点被流放千里,直到现在我的官爵仍未被恢复,我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为的可不仅仅是听你一句道谢和感恩,我付出了,你也要付出,否则……”
李素忽然一咧嘴,朝石讷言露出满嘴白牙,白森森的分外可怖:“……否则,你不给我,我们大唐自己去取!至于文成公主,你更是想都别想了,我能帮你成全,也能反掌之间把这桩姻缘搅黄了,要不要试试?更别提我大唐皇帝陛下为了你,已背负背信弃义之恶名,得罪了吐蕃这个强国,两国如今在边境各自陈兵十万,大战一触即发,这一切事端的根源,皆是因为你,若陛下得知你们真腊不知感恩,反而过河拆桥,区区真腊,自问承受得起天可汗陛下的雷霆之怒么?”
李素含怒而发的一番话,石讷言听得诚惶诚恐,冷汗顺着额际一颗颗滑落。
“李县侯,县侯息怒,石某错了,向李县侯赔罪,刚才石某只是,只是……”石讷言抬袖擦了一把汗,苦笑道:“刚才只是脱口而出,失言了,从小父王便教导我,凡事将真腊国摆在第一位,所以听李县侯说到稻种的事,便不自觉的……唉!”
听到石讷言认错,李素脸色终于缓和了少许,冷眼朝他一瞥,道:“各为其国,争利亦无可厚非,只是不可过分,王子殿下在长安城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当知‘投之桃李,报之琼瑶’的道理,你和文成公主之事,我大唐皇帝陛下和我已经为你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了,若还贪心不足,未免太过分。”
石讷言唯唯称是,沉默片刻,期期艾艾地道:“李县侯,石某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还请李县侯代我向天可汗陛下转禀,这个请求原本在明年真腊遣使向陛下朝贺时也该提的,如今出了这桩事,倒也是个时机,李县侯请相信,此事与大唐需要的真腊稻种无关,纵然没有此事,明年我们真腊使节也会在陛下面前请求的。”
李素不冷不淡地道:“你且说吧,陛下答不答应我可不能保证。”
石讷言沉吟片刻,道:“真腊欲奉大唐为宗主国,从今往后,唯大唐马首是瞻,每年遣使朝贺称臣,岁季不误。同时,也想请大唐天可汗陛下与真腊共许盟约,两国互不侵犯,从此大唐皇室所承认的真腊国主只有阇耶跋摩氏一脉,真腊国中有谋篡者,大唐视之为逆贼,必举兵讨之,助我阇耶跋摩氏复国。李县侯,不知这个请求,天可汗陛下可否答应?”
李素脸色沉静,阖目沉吟半晌,缓缓地道:“请求不算过分,我可向陛下禀奏,由陛下决定。此为两国互利之事,想来陛下应该不会拒绝的。”
石讷言大喜,急忙起身行礼:“多谢李县侯大恩。”
李素瞥了他一眼,道:“那么,真腊稻种之事……”
石讷言毫不犹豫道:“没问题,我可代父王全数应下,真腊国每年向大唐运送上好稻种千石,并且马上在国中遴选经验丰富的种田老农百人即刻入大唐长安,但有所知,知无不言,另外,真腊所产的所有农作物和瓜果等,皆有良种快马送进长安。”
李素脸上闪过一抹喜色,随即很快平静如水,非常矫情地哼了一声:“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还被你讨价还价半天,我怎么觉得这笔买卖亏了呢?王子殿下何以教我?”
石讷言愣了一下,接着苦笑道:“我听出李县侯的言外之意了,可是……我在长安的所有家当都送你了,如今我已穷得家徒四壁,实在无力满足李县侯所欲了……”
李素眼睛眨巴眨巴,又纯又萌地看着他:“可以写欠条啊,欠我五万贯好不好?明年让你家使臣带来长安……”
李素当初与东阳戏言,说定要将那位真腊王子敲诈得倾家荡产,以后他与文成公主成亲后,端着破碗上街要饭才能养家糊口。
当初的戏言,如今竟一语成谶。
石讷言果真穷了,虽说不至于真的到“家徒四壁”的地步,但至少如今兴之所致想去长安城酒肆里喝顿酒,恐怕还真得先掂量一下身上的钱袋够不够分量了。
李素相信,再敲诈他一两次,这位王子殿下便真有可能跪在大唐户部官衙门外哭求救济了。
爽很,大热天喝了碗冰镇酸梅汤一般从头凉爽到心里。
铺垫都做好了,剩下的便是最后一步,六国使节公平比试,争夺公主,让他们比试什么呢?
当初在大理寺蹲牢时,李素便连夜写了份奏疏递进太极宫,里面说了一下解决这桩麻烦的大致思路,说是“大致”,其实并没有那么具体,就比如六国比试,争夺公主,这个法子有点俗套,但不可否认,这是一劳永逸解决麻烦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胜者抱得美人归,败者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当着长安城诸多异国使节的面,大唐的做法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至于惹人诟病。
那么,问题来了,出个怎样的题目才能不动声色地难住吐蕃的禄东赞,让真腊国那只猢狲王子顺理成章抱得美人归呢?
李素犯难了,独自坐在屋里发愁。
屋子里很安静,李素半躺在炭火旁,炉子暖暖的,里面的炭烧得通红,火上还挂着一个铜壶,壶里的水咕噜冒着热气。
眼睛盯着通红的炭火,李素的思绪不知不觉竟走了神,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明年开春后该派几个人出去找找煤矿了,不跑远了,高祖龙兴之地晋阳附近便有,藏量还不少,到时候赶三四辆牛车满载而归,冬天一家子足够用了,如果还有剩余,索性开个烧瓷器的私窑,煤炭的热量远比炭火高,烧出的瓷器胚胎又白又密,比官窑贡窑都强,瓷器先供自家人用,多余的不妨让老丈人卖出去,销路好的话索性专门开个瓷器作坊,家里从此又多了一条财路,岂不美哉?
话说,家里最近收项颇丰,库房都快满了,要不要再扩建一间库房?这真是个甜蜜的烦恼啊……
李素的思绪越飘越远,一时间竟将解决六国争公主的麻烦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按上李素的太阳穴,动作很轻柔,伴随着一缕略显浓烈的香水味道。
李素习惯性地闭上眼,刚准备享受许明珠的推拿,接着忽然觉得不对劲,身体一僵,飞快地转过头。
身后按揉他太阳穴的并不是许明珠,而是武氏,李素转头的动作太突然,武氏也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李素目光一缓,淡淡笑道:“原来是武姑娘,我还以为是明珠呢。”
武氏垂头道:“夫人一大早便去道观了,东阳公主殿下昨日遣人传话,说是陛下新赐了几壶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冰镇之后尤具风味,公主殿下请夫人过去品鉴。”
李素呆了一下,道:“明珠何时与东阳……如此亲密了?”
武氏轻笑道:“自从上次公主殿下亲赴侯府,侍奉老爷服药之后,夫人便与殿下来往密切了,夫人心怜殿下孤零零一人在道观,没个说体己话的知心人,故常去道观与殿下作伴……”
李素脸颊扯了扯,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成了闺蜜,对李素来说还真不知是幸或不幸,以后若想在她们任何一个人面前撒谎说瞎话,恐怕都得先打个草稿才不至于穿帮了。
抬头看了一眼武氏,李素道:“你何时进来了?”
武氏低声道:“奴婢适才经过门外,见侯爷独自一人,愁眉不展,便进来为侯爷舒缓一下心情。”
李素点点头:“你是我府上的客卿,虽然挂着丫鬟的名分,但你知道,府里没有任何人真拿你当丫鬟,以后推拿按摩之类的事情不必亲手做。”
武氏笑道:“侯爷是奴婢的恩人,为恩人消解舒缓一下心情也不要紧的,奴婢又不是什么金贵身份,为何做不得了?”
李素微微一愣,感觉不对劲,抬眼一扫,却见武氏眼角带着几许妩媚之意,脸蛋微红,眼眸如水,李素心中一紧,脑海里警铃大作。
不好!这女人要作妖!……老爹的降魔法器呢?
很着急,这女人趁着许明珠不在家便开始兴风作浪了,看她此刻春意盎然的模样,如果自己再不反抗,很有可能贞节不保!
“停!武姑娘,保持你的理性,克制你的兽性!”李素扬手,来了一声醍醐灌顶般的佛家狮子吼。
武氏一怔,脸上的春意潮水般退去,看着李素发呆,眼神有些受伤。
李素舒了一口气,叹道:“武姑娘,你我其实是同一类人,你能猜出我的想法,我也知道你的想法,以你的心计,我家夫人再加上东阳,两个人合在一起都斗不过你,只不过,以你如今的能力,你也斗不过我,我能很清醒的知道你走的每一步的动机和目的,而你,并不一定知道我的动机和目的,包括此刻,你对我这般举动,不妨问问自己的本心,其中有几分是真情流露,几分是因利所趋?”
武氏呆怔不语,脸色却渐渐苍白。
李素摊开手,笑了笑,道:“你看,世上一切事物,如果隔着一层窗纸,看起来都非常朦胧美好,如诗如画,才子佳人,神仙美眷,羡煞旁人,然而一旦撕开这层窗户纸,原本朦胧美好的东西全变了,既丑恶又尴尬,武姑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知道自己年岁渐长,再不有所作为便蹉跎了,到了昨日黄花的年纪,此生不但权势无望,甚至连许个好夫家都成了奢望,所以你对我动了心思,大唐县侯,深得圣眷,年轻有为,前程无量,你若被我纳入后院,成为我的妻妾之一,你也有足够的信心借由我的权势和人脉,给自己的将来打下坚实的基础……武姑娘,我没说错吧?”
武氏缓缓垂下头去,脸色依旧苍白,眼中不时闪过一丝惊惶,显然被李素一语道中了心思。
李素叹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将你纳入我的后院,从此你以妾室的身份追随我,然而,常年生活在一个一眼能看穿你的人身边,你的任何小计谋小算计都被暴露在对方的目光里,让你无所遁形,无所隐藏,终其一生亦无法走出这片阴影,你走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掌握中,而你,却并不能掌握任何东西。武姑娘,你不妨再问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果真是你想要的么?你一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快活么?无悔么?”
这番话说得很深了,其实对武氏的小心思,李素早有察觉,这些话他一直想找个时机,委婉地跟她挑明,只是没想到今日发生得如此突然,李素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连如何温和委婉措辞都顾不上了,所以话说得透彻,但太直白,也很不好听,至少武氏此刻的脸色很难看。
李素没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自己明白。
屋子里很安静,空气里流动着的气息里,只有一丝淡淡的无可奈何,李素却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真情。
不知沉寂了多久,武氏忽然开口了,声音凄婉。
“侯爷,过了这个冬天,奴婢便已二十岁了……一个被皇宫所弃,终日寄人篱下的二十岁女人,这辈子还有出路吗?”
抬眼看着李素,武氏已是泪流满面:“当初我被选入太极宫,被陛下册封才人,陛下对我甚为看重,将我留在身边侍候,那时的我,多么的意气风发,甚至以为皇后之位都离我不远了,可是,一朝诏令从天降,我莫名其妙被打入了掖庭冷宫,差点被宫中势利小人害死,直到今日我都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陛下为何要将我贬入冷宫,而我的一生,也从短暂的巅峰瞬间跌入了谷底,至今无法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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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 豁然开朗
李素从未对武氏产生过任何一丝男女之情,如果说得恶毒一点的话,李素可以对天发誓,哪怕全世界女人死光了,他也不会对武氏动心。
不说身份地位,不说曾经武氏侍候过李世民等等原因,只单纯说一男一女两个人,她完全不是自己的菜。
李素喜欢的女人首先要善良单纯,没有什么心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宅斗宫斗什么的心思最好不要有,其次,没有权欲野心,甘心平淡过日子,并不反对女人有野心,也不觉得女强人多么的大逆不道,李素能与这种人和平相处,甚至只要喜欢了,并不介意娶一个女强人,可是他无法容忍女强人把家里当成事业的战场,鸡飞狗跳的日子绝对是李素非常忌讳的。
武氏的本质其实就是这种人,一个能把任何地点都当成战场的人。
李素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喜欢武氏,把她收入房中,作为一个刚入门的妾室,武氏开始必然是规矩的,知书达理的,然而这只是她暂时的蛰伏,无论国还是家,地位决定话语权,一个妾室的话语权绝对没有正室夫人那么权威,所以许明珠的正室位置必然被她觊觎,日子久了,为了争夺这个位置,她能干出什么事?
李素都无法预测她的底线,可以肯定,过程必定不怎么善良,而且肯定有善良的人会受伤害,比如许明珠,比如老爹。
当初第一眼见到武氏,李素便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如果说当时还有几分对她外貌姿色的欣赏,内心深处小小地动了几分心思,接下来长久相处以后,李素的那几分旖旎心思早已断绝得干干净净了。
这女人惹不得,惹不起。惹上她可不止是桃花劫那么简单,简直是桃花雷劫了。
武氏是个很主观的人,哪怕身份低微,仍以自我为中心,她可以屈从于时势,但从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李素没兴趣纠正她的性格,所以看她垂头哭泣的时候,李素的表情很平静,尽管她哭起来梨花带雨,颇具另一番妩媚风情,可李素的目光却很清冷。
“武姑娘,世间的成败不是以‘对错’二字来决定的,你没做错事,并不代表你能永远成功。一个老实巴交积德行善的憨厚人,走在路上莫名其妙摔死了,他哪里做错了?而你,差不多也是如此吧,你没错,差的只是运气而已。”李素淡淡地劝慰。
话说得漂亮,但没说到重点,武氏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境地,自然是有原因的,随侍帝侧的殊荣不知被多少人眼红嫉妒,长孙皇后逝后,李世民的那四位妃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比她们更年轻更漂亮还每天贴身侍候李世民,武氏的存在对她们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威胁,不把她除掉简直没天理了。
更何况武氏年纪尚小,一朝得志却不懂得收敛,言行高调,性格又要强,比如那个有名的狮子骢的故事,李世民问左右如何驯之,武氏当时的回答或许确实很漂亮,可也给自己埋下了祸根,一个对待马儿的手段如此狠辣的女人,李世民心里会有好感才叫有鬼了,心气不爽自然便一脚把她踹进了掖庭,连理由都不需要找。
李素站在局外看的清楚,但他没打算说太明白,这女人已然像个妖孽了,如果还让她活得更明白一些,自己以后如何治得住她?
武氏仍在啜泣,哭泣的样子柔弱可怜,不论内心如何,至少看外表,仍令所有男人动心,阅尽世情的人自然不会被诱惑,涉世未深的少男却不一定了,比如李治那样的。
“侯爷请恕奴婢刚才失礼,奴婢鬼迷心窍,不知怎的,突然对侯爷有些,有些……”
武氏泣声渐小,脸蛋却慢慢红了,不知是为了刚才的举动羞耻尴尬,或是刻意表演以挽回形象。
李素放心了,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看,话说透了,你我各自便明白了,我们可以谋事,却不可共处,我是居家过日子的人,非常抗拒踏入权力的圈子里去,这些年我有无数入省入台掌握权力的机会,我都放弃了,而你,性子恰恰与我相反,我费尽心机拒绝的东西,恰恰是你渴望得到的,你若真的以妾室的身份嫁入李家,不出一年我恐怕会亲自下令把你扔井里去……”
武氏俏脸布满泪痕,却不由噗嗤一笑,随即深吸了口气,神色突然间变得精明老练,透出几许内敛的锋芒。
李素笑看着她:“看来,你想通了?”
武氏点头,朝李素盈盈一礼:“多谢侯爷点拨,奴婢想通了。”
抬起头时,武氏的脸色已一片湛然睿智。
李素高兴极了:“甚善,祸害别人去吧。”
武氏:“…………”
…………
…………
“既然想通了,就好好整理一下心情,帮我参详一件事。”
武氏角色转换非常快,从春意盎然到冷静精干,过程几乎只有一瞬间。
“侯爷遇到难事了?不妨说说,奴婢愿为侯爷分忧一二。”
李素嗯了一声,然后把遇到的麻烦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武氏听完后眼中闪过一抹异彩,赞道:“前些日子奴婢一直想不通,侯爷为何突然决定出手帮江夏王,并且不惜破坏和亲,费尽心思成全文成公主和真腊王子的私情,在奴婢看来,此举有百害而无一利,无论事成事败,对侯爷都没有任何好处,侯爷反而要平白担上许多风险,甚至差点被陛下流放千里,没想到侯爷此举背后隐藏如此深意,却是好一副菩萨心肠……”
李素被夸得心花怒放,差点有种索性收她入房的冲动了,这马屁拍的,无论角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而且辞藻华丽,语气真诚,令人心旷神怡,如此知情知趣体己解语的女子,不收入房实在可惜……
如果她不姓武该多好……
“继续夸,可以更用力一点,我受得住。”李素眉开眼笑地道。
武氏显然不太适应李侯爷如此不知羞耻的嘴脸,愣了一下后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女人看来没词了。
“说什么‘菩萨心肠’倒有些过了,我没那么伟大,充其量只是适逢其会罢了,既然碰到了比大唐更优良,产量更高的稻种,就算为了自己积德,也断无放过的道理,当然,百姓们以后能多吃一口饱饭,自然也是无上功德,何乐而不为?现在大的麻烦解决了,还剩下几个小麻烦,最要命的是,出个怎样的题目让六国比试,不露痕迹地把文成公主尚予真腊王子的同时,也要保证吐蕃使团有台阶可下,不至于太伤面子而恼羞成怒。”
武氏杏眼眨了眨,思索片刻后,道:“侯爷有没有想过,吐蕃使团此时此刻正在想什么?”
李素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道:“可能……在骂我全家吧?说不定禄东赞嘴里正飙着无数的脏话……”
咬了咬牙,李素怒道:“想想就气,断无让这只猢狲轻松离开长安的道理,他离开前我非要狠狠坑他一回!”
武氏噗嗤又笑:“除了骂人,那位吐蕃大相想必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做点正事的,比如冷静地权衡利弊得失。”
“说清楚,啥意思?”
武氏悠悠道:“侯爷此次逼迫吐蕃使团从边境撤兵,并默认陛下收回赐婚和亲的圣旨,答应与五国使节公平比试,争夺公主,说到底,他们之所以被迫答应,全因侯爷借势之功,无论校场演武,还是圣旨调拨府兵赴边境,侯爷皆以大唐之雄势压人,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吐蕃人不怕也得怕了,发动这场战争对大唐并无好处,对吐蕃更没有好处,尤其是,吐蕃曾经还被大唐打败过,侯爷所创的火器,吐蕃人至今无法破解,就算两国打起来,吐蕃人落败的可能仍旧非常大,这种情况下,禄东赞不得不服软……”
“侯爷,奴婢以为,禄东赞服软的底线应该比侯爷预想的更低一些,既然已服了软,就没有亦反亦复的道理,禄东赞应该明白,此事断无挽回的可能,所以,侯爷现在无须为出什么比试的题目而忧心,到了比试的那天,禄东赞自然会懂的,真腊王子会顺理成章地成为赢家,吐蕃使团也给了自己体面的台阶下去,赢家输家都不伤面子,如果禄东赞仍装作不懂,奴婢相信侯爷有的是办法让他懂……”
李素顿时茅塞顿开。
有时候思维走进了死胡同,就喜欢跟自己较劲,而且死活走不出来,外人一语道破,整个世界便豁然开朗了。李素之前思考的是出个怎样刁钻的题目,或者事先把答案透露给石讷言,却没有想过禄东赞服软的底线在哪里,其实从李素逼着禄东赞从边境撤军那一刻开始,禄东赞便应该明白自己彻底输了,所谓公平参与争夺公主,其实只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走下去,不至于那么难看而已。
李素搅黄了大唐与吐蕃的和亲,代价是蹲了十几天大牢,同时被罢官除爵,而禄东赞如果想搅黄石讷言和文成公主的亲事,等待他的可不止是罢官除爵那么简单,李世民对真腊稻种志在必得,甚至不惜发动对吐蕃的战争,一旦发动了战争,等待禄东赞的可是断头的死罪,禄东赞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这口恶气么?
武氏一番话的提醒,令李素徒然从死胡同里走了出来,顿觉神清气爽,此乐何极。
“听君一席话,自挂东南枝啊……”李素赞道。
武氏惊愕:“…………”
“……胜读十年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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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禄东赞暂居民宅内。
灯火昏暗,烛影摇曳,夜色伴随着寂寞,随着街外传来的梆更声起落。
禄东赞坐在烛影中,半边脸颊沉没在灯火的阴影里,昏暗的光影只映照出一半的面孔,显得格外阴森。
吐蕃使团副使拉扎盘腿坐在禄东赞的对面,静谧的斗室内,二人久坐无言。
直到屋外的梆子敲了三下,已然三更时分了,禄东赞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叹道:“准备行装,待到唐国金殿比试之后,我们便启程回吐蕃。”
拉扎面色忿忿,不甘地道:“大相,难道咱们就这样空着手回去了?赞普不会轻饶了我们的!”
禄东赞冷冷道:“事已不可为,勉强为之只能越做越错,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果断抽身而退才是明智的选择。”
拉扎渐渐压不住火,怒道:“吐蕃雄兵十万,便与唐国一战又如何?”
禄东赞却无比冷静:“胜负呢?你觉得吐蕃能打赢?前几年的松州之战是什么结果,你忘了么?前日唐军东郊演武,那个震天雷的威力甚至更胜当年,显然唐国在不停的改良创新,有此利器,吐蕃胜率几何?”
拉扎语滞,随即狠狠一拍大腿,怒道:“难道真就这么罢手了?赞普可是在逻些城眼盼着迎娶文成公主,咱们空着手回去,大相有没有想过如何承受赞普大人的雷霆之怒?”
禄东赞冷声道:“女人与国运孰轻孰重,赞普不会不懂的,唐国自立国后锋芒渐盛,又有震天雷这等利器,这些日子咱们在长安城里亲眼看到唐国都城的君臣和百姓是怎样的贤明和朴实,李唐皇室甚得朝堂民间人心,吐蕃欲图唐国,目前绝不可为,回吐蕃后我会向赞普进谏,吐蕃往后十年的战略该调整一下了,吐谷浑作为两国之间的缓冲,原本吐蕃欲取之,现在看来,取之必有大祸。”
拉扎不甘地重重叹气,却一脸的无可奈何。
情势逼人,不得不从,这种屈辱的感觉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了。
“可恨唐国皇帝出尔反尔,卑鄙无耻!”拉扎咬牙怒道。
禄东赞黯然叹道:“卑鄙无耻的不是唐国皇帝,而是李素!这竖子,为何老天不收了他……”
“输便输了,吐蕃应有大国气度,赢得起自然也输得起,下一次咱们再赢回来便是,两国毗邻,大家纠缠交锋的机会多着呢……”禄东赞洒脱地一笑,随即脸色变得有些神秘,悠悠地道:“更何况,这次李素想成全真腊国小儿与文成公主的奸情,恐怕也不会那么轻松,也该叫他知道,吐蕃人不但骁勇善战,脑子也不笨不傻,过几日金殿比试,且看老夫便拔个头彩!”
拉扎顿时大喜:“若被大相拔了头彩,文成公主岂不是仍回嫁给咱们赞普?”
禄东赞看了他一眼,摇头苦笑:“输,便是输了,所谓六国比试,只不过是李素让咱们吐蕃下台阶时不伤面子罢了,若执意迎娶文成公主,后果咱们吐蕃承担不起,但是……老夫若拔了头彩,再扔还给唐国君臣,也算是抽了他们一记耳光,想想他们的表情,应该非常精彩,呵呵,老夫迫不及待了……”(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八章 背水临渊
服软服输,并不代表一退千里,吐蕃是世上与大唐分庭抗礼的强国,强国有强国的尊严,就算是输,姿势也要好看一点,最好给世人留下一抹倔强的背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
这是禄东赞自己勾勒出来的画面,很悲壮,很感人,至少他自己被感动了。
不能轻易让大唐得逞,现在已不是娶不娶公主的事了,而是关乎吐蕃尊严的反抗。
所以,禄东赞的计划很完美,作为吐蕃大相,自然是智商超凡的人物,唐国君臣出的题目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的幼稚玩闹,不值一提。
拔下头彩,再将胜利的果实扔还给真腊国王子,让那位失败的王子去娶文成公主,在天下各国使节众目睽睽之下狠狠扇了唐国君臣一记耳光,这种羞辱能让唐国至少十年内抬不起头,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更不好意思再以“天可汗”自称,连最基本的公平公正都做不到,他有什么资格称“天可汗”?
怀着满腔愤慨,禄东赞暗自做了决定。
…………
英国公府。
李绩府上最近很热闹。
热闹缘于李家的喜事,长安城说大不大,有权有势的基本都集中在朱雀大街,对长安城这些成精的开国功臣们来说,同僚家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住,英国公李绩喜认失散多年的外甥,这件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于是李绩家便热闹起来了。
登门的全是当朝权贵,都是当年追随李世民打江山的从龙之臣,官职爵位稍小一点的都没资格往李家大门凑。
长孙无忌,孔颖达,褚遂良,还有一干平日里便来往密切的武将们,甚至连甚少与武将来往的朝堂著名搅屎棍魏征都来凑了热闹。
于是李绩府上最近宾客络绎不绝,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登门拜访的人不止是道贺,更多的还是宣泄一下嫉妒情绪,毕竟李绩这位失散多年的外甥是近年来的知名人物,人不在朝堂,朝堂里却早有了他的传说,二十多岁的年纪,与权贵家里的儿子们一般大,那些纨绔子弟们还在干着吆五喝六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喝酒打猎青楼争风吃醋的勾当,可人家早凭自己的本事立功无数,被封官赐爵,尽管最近被罢免了官爵,可人人都清楚,这只不过是暂时的,陛下有惜才之心,迟早会把他的官爵恢复。
一个未来前程不可限量的年轻人,做事虽然经常惹祸,可做人却四平八稳,混迹长安权贵圈多年,竟没有一个敌人,每个人都对这个家伙疼爱有加,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成了李绩的外甥,实在是亮瞎大家的狗眼……
所以李绩府上最近宾客盈门,大家都存了几分嫉妒的心思,好好的孩子,竟成了你李家的,多了这么一位争气的后生晚辈,可以肯定,英国公府在长安的根基愈发牢固了,有了李素这个外甥,李家等于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分支,这个分支与李绩是一荣俱荣的关系,要命的是,李素虽然年轻,但当今陛下对他甚为看重,李素说的话,陛下无论如何都会认真聆听的,无形之中,李绩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分量也更重了,李家的权势此时可以说到了如日中天的鼎盛地步。
客人们登门都不太客气,长孙无忌孔颖达这些文臣多少还有点礼貌,程咬金这帮老杀才可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最近几日老将们天天来李绩家报到,李绩无奈只好每天开宴,流水席似的连吃了三天,府里坛子碗碟打碎了无数,这些老将们的酒品基本都是不堪入目,喝多了不但破口骂街,而且兴之所至还撒一下酒疯,李绩家里正堂房顶上的瓦都被程咬金掀了一大片,可见李绩最近这几日过的什么日子了。
…………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很突兀,说下便下,清早起床便是一片白茫茫。
今年的年景还算不错,瑞雪也来得早,温度和厚度都适宜,可见明年的定有个好收成。
李绩和李素在后院厢房里对坐,二人面前烧着红泥小炭炉,炉上搁着一个铜盆,盆里的水已沸腾,盆中央正烫着一壶酒,旁边的矮桌上几样色彩鲜艳的小菜,荤素搭配,分外诱人。
李绩好奇地看着李素摆弄着铜盆里的酒,这种烫酒的法子对目前的大唐来说还是很新奇的。没过多久,李绩等得不耐烦了,三根手指伸出去,捏住了酒壶的壶盖,刚碰到壶盖便被烫得闪电般缩回了手,疼得龇牙咧嘴。
李素抬头瞥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他是自己舅舅的份上,仅凭这个白痴的动作他能损得李绩当场与世长辞。
“舅父大人,沸水里的酒壶,要用布巾包着,慢慢将它取出来,不能直接用手碰的,很烫……”李素好心地解释。
李绩咬牙:“…………”
好想抽这个混账……
不满地哼了哼,李绩道:“好好的心思不用在造福万民上,偏偏专研骄奢淫逸之物,真是可惜了。”
李素眼睛盯着酒,用布巾小心地将酒壶从铜盆沸水里取了出来,解开壶盖,一股掺杂着姜片和糖水的酒香顿时充斥着屋子。
“舅父大人,如何让日子过得轻松惬意,也是一门学问,让人们的生活过得更方便,吃的东西口感更丰富,增强内心的幸福感,这也是造福于民。”
李绩笑骂道:“歪理到了你嘴里都变成了至理,你爹是个老实憨厚人,你这油嘴滑舌的口才到底跟谁学的?”
说着李绩使劲吸了吸鼻子,赞道:“好香!这酒有点意思,闻味道似乎不是你家酿酒作坊出来的东西?”
李素笑道:“酒还是自家的酒,只不过酒里面加了生姜和蔗糖,与酒同煮,功可补血养血,益气安神,促进气血流通,舅父大人一生戎马征战,这些年下来想必身上伤患不少,冬天喝点姜酒,对您的身子有好处。”
李绩疑惑道:“生姜老夫知道,但这蔗糖……记得贞观十四年,陛下遣使入天竺,为的就是获取熬制蔗糖之法,为何那遣去天竺的使臣还没回来,你竟已知道熬制蔗糖了?”
李素眨眨眼:“大唐还没人会熬糖么?”
“没有。”
“哦,那便是我胡搞瞎搞鬼使神差学会了吧,啊,好神奇啊……”
略显做作的惊讶状令李绩没好气瞪了他一眼:“熬糖秘方给我,明日老夫献予陛下。”
“这个……不行。”李素果断拒绝,爱长辈,更爱钱财。
“舅父大人,吃不吃糖,可跟百姓的关系不大,百姓不吃糖饿不死,用不着我来造福万民,秘方我得留着,家里正好开一个蔗糖作坊,又多了一笔进项。”
李绩笑骂道:“果真是个死要钱的,一身的本事也一身的毛病,老夫当年若有你这般本事,区区钱财怎会放在眼里?”
李素叹了口气:“当家方知柴米贵啊,我若少赚一文钱,说不定哪天骄奢淫逸之时,桌上便少了一道下酒菜,于是我只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
李绩两眼一亮:“‘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好句子!你刚作的?”
李素又眨眼:“这句……也没人作过?”
“没有。”
“啊,好神奇啊……”
“闭嘴,再这副鬼样子信不信老夫抽你?”
李素嘿嘿直笑,很高兴,未来数十年后,如果有一位名叫陈子昂的家伙孤独落寞地登上一个名叫“幽州台”的地方,倚栏远眺,凭今吊古,一抒心中抑郁悲愤之情的时候,刚开口念出一句,旁边便会冒出无数游客,异口同声指责他抄袭不要脸,然后满腔悲愤之情顿时……更悲愤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素心中突然很愉悦,心情好极了。
李绩见李素独自傻乐,不由更气,扬手便待抽过去,随即又想到这位外甥新认不久,彼此还在努力适应“亲人”这个新角色,于是李绩只好放下手,只待过些日子大家都熟了以后再抽。
“昨日商议吐蕃和亲之事,陛下说了,此事已全权交给了你,你小子倒会使唤人,为了演好一出戏,东郊校场连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被你请出来了,好在结果还不错,吐蕃使团终于服了软,然后你又搞了一出金殿比试争夺公主,陛下说,出题的事也交给你了,小子,我可告诉你,此事若不能圆满解决,你的罪过可不小……”
李绩说着脸色沉了下来,冷冷道:“知道如今有多少朝臣参你吗?陛下案头上参你的奏疏都堆成山了,说你撺掇陛下背信弃义,还说你妄用国器,举止荒唐,丧我国威,什么校场演武,什么金殿比试,全都是孩童嬉闹,过分的是,陛下居然也同意你这么干。”
李素笑看着他:“舅父大人也觉得外甥我荒唐?”
李绩瞪了他一眼,道:“你若非我外甥,早一巴掌抽死你了,不过后来牛进达劝我,说你看似言行荒唐,但你做的每一件事,事后都证明是有道理有深意的,事实上你从踏入朝堂到如今,确实没办差过任何事,老牛劝我耐心等等看,不看过程如何,只看结果。”
李绩望向他,道:“老牛是你的授冠人,对你倒也了解,老夫听完觉得颇有道理,便耐心等着,看你小子能不能把这件事干得漂亮利索。”
李素笑道:“定不负舅父大人和诸位长辈厚望。”
李绩脸色仍旧阴沉,缓缓道:“李素,你不要掉以轻心,此事已经闹得很严重了,陛下纵然宠信你,可终究堵不住悠悠众口,若这件事你办砸了,陛下碍于朝臣的参劾,只怕也不得不狠下心处置你,恢复官爵别指望了,流放千里甚至驱逐出长安终生不允归也不稀奇,对此事,你要严正以待,稍有疏忽,朝臣们不会放过你的。”
李素神情也变得正经了,点头郑重地道:“舅父大人放心,外甥不会让您失望的,我虽年轻,到底也经历过不少风浪了,这一次,我仍能安稳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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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太极宫,千秋殿。
千秋殿位于太极宫两仪正殿旁,肃章门内,算是两仪殿的偏殿。
一大早各国使节便络绎不绝地进了宫,他们都是奉诏而来,今日唐国有一件大事,这件大事看似只是跟男女之情有关,可是这件事的背后却隐喻了许多更深远的政治意义,说是决定了唐国对番外异国的对外民族政策也不为过。
李素很早便来了,天还未亮便被宦官从李绩府里拎了出来,李世民宣见。
老老实实站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表情仍如往常般不卑不亢。
李世民眉心紧锁,显然心事重重。当初听到吐蕃服软,主动提出和亲作罢,并且愿意跟其余五国公平竞争文成公主,听到这个消息时李世民确实高兴轻松了一阵,可是没过多久,李世民便觉得有些不安了。
吐蕃是强国,论两国的实力,或许在国力上比不过大唐,但军队的战力可是非常剽悍的,当年若非李素发明了震天雷这等逆天神器,恐怕在松州之战时大唐便会被吐蕃揍得灰头土脸,如此强国,被李素吓唬几句便服软,李世民实在不敢相信,心中一直担着心事。
今日已到了最后一步,如果按照李素安排好的剧本发展的话,吐蕃使团应该会非常识相地假装力不能逮,然后痛快认输,两国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使团离开长安后,大家继续昧着良心聊和平,谈人生理想,以松赞干布如今的年龄和发情的严重程度,或许几年后还会不屈不挠派使团来长安继续求亲,也或许,边境多多少少还会发生一些小小的摩擦,或是小规模的两国战争,然后各自遣使,继续高唱相亲相爱世界和平你快乐就是我快乐不好意思我们用错了过期的军事地图等等……
什么都好说,李世民也从来没指望过能与吐蕃维持多久的和平,只是今日眼前的这一关,委实有点悬着心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