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进退维谷
十三颗人头齐刷刷落在地上,台下的人们仍陷入呆怔状态,包括曹余在内。…≦UU小说,www.uu234.com
直到这十三名犯官被骑营将士抓到台前跪成一排时,所有的人都只认为李素只是在走个过场吓唬吓唬他们,至多抽几鞭子当是立威,其实只是将那些犯官抓到台前跪下,李素立威的目的便已达到了,从此西州必然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哪怕连刺史曹余都得客气相待,十足找回了这几日被满城百姓谩骂误会的面子。
然而,李素似乎并不满足于小小教训一下这些官员,而是选择了一了百了。
谁都不相信李素会真的动手,可李素却真的动手了。
十三颗人头在沙地上翻滚,鲜血如箭,仰天喷洒而出,台下丈余方圆尽被热气腾腾的血染红,人群呆怔片刻后,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
李素负手站在台上,眼里闪过一丝嫌恶,对这种鲜血喷薄的画面,有洁癖的他自是非常不喜欢看到的,可是,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人群尖叫过后,很快出现一阵短暂的骚动,再然后,人群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女人和孩子惊恐的哭泣声刚开了头,立马被旁边的男人用手捂住。
相比惊恐万状的百姓,曹余却快气疯了。
当着他的面,不,可以说李素特意等到他赶来,然后特意当着他的面下令将十三名官员斩首,曹余久历官场,对这种小把戏自然再清楚不过,无非是打压他这个刺史的威信,从而树立他别驾的威信,或许里面还掺杂了几分报复的成分,毕竟前几日针对李素的阴谋。里面也有他曹余的份。
台下死一般寂静,隔着老远曹余似乎都能闻到那淡淡的随风飘过来的血腥味道,在这安静得像坟墓的广场空地上,曹余甚至能听到那十三具无头的尸首脖颈处鲜血仍如一汪汪活泉般汩汩往外流淌。
太血腥了。
十三条人命,而且个个都是朝廷正经封的官员,这个疯子一声令下说杀便杀了。他知不知道快意恩仇过后要承担怎样的后果?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曹余站在空地边沿,呆呆注视着台上面无表情的李素,一时间竟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能符合他的刺史身份。
应该勃然大怒以示自己的权威,还是嘿嘿冷笑以示对这种幼稚的立威手段表示不屑?
可是,这种手段真的幼稚吗?
曹余情不自禁望向围观的数千百姓,以及人群里若隐若现瑟瑟缩缩的几名官员的身影,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疯子身上,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都布满了深深的恐惧和敬畏。
十三颗人头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如此立威手段……谁能说它幼稚可笑?
现在真正可笑的,恐怕是他曹刺史了。
曹余不由深深懊悔,早知这十三个人已绝了生望,刚才便不应该出门的,不出门的话,他这个刺史可以当作全不知情,刺史的面子和威严多少能留有几分转圜的余地。进亦可,退亦可。自在从容。
然而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亲眼见到十三颗人头落地,西州城内无数人都看到了他,这个时候他该进还是该退?退回去,以后这西州城怕是只认李别驾,而不知他曹余是何人了。进一步,上前斥责痛骂固然爽快了,可是……站在台上那家伙是个疯子啊,此时他正杀得性起,万一言辞过重激起了他的杀机……
曹余非常确信。敢一口气杀十三个官员的疯子,绝不介意再多杀一个西州刺史的。
此时此刻此地,曹余发现自己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站在广场边不知说什么或是做什么,脑子里飞快转动着,却遍寻不着一个合适的主意。
很快,震惊的人群渐渐回过神来,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往后看,于是,脸色青红交织的曹余便落在所有人的眼里,然后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等着看这位执掌西州的刺史大人面对十三颗人头,会有怎样的反应。
李素也站在台上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笑意,他也很好奇,今日自己可以说是把西州官场清洗了一遍,现在尸首未冷,鲜血未干,这位西州刺史该如此处置自己呢?
于是,广场上数千人包括李素在内,都在等着曹余的反应。
这种时刻很煎熬,曹余只恨刚刚自己太冲动,一听到李素要杀十几个官员便坐不住了,匆匆忙忙跑来却于事无补,反而将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大家互相沉默着,李素视力好,远远便能看清曹余脸上的尴尬之色,以及那副进退维谷的表情。
李素笑了,曹余脸上那精彩的表情告诉他,今日立这个威看来是没错了。
凡事该有个度,咄咄逼人并不是好事,它会把本来对自己有利的事态徒然转变成劣势,李素很清楚这个道理,此时人也杀了,威也立了,见好便收才是聪明人的选择,也该给曹余一个台阶下了。
于是李素扬声道:“曹刺史,西州官员自司马冯善而始,上下共计十三人合谋欺虐良家女子,构陷上官,更过分的是,他们竟然瞒着曹刺史做了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多亏曹刺史明察秋毫,一眼看穿这些犯官的阴谋,下官遵照曹刺史吩咐,西州犯官共计十三名,全部斩首伏法,请曹刺史查验。”
人群里又发出一阵惊疑的吸气声,李素这番话说出口,每个人望向曹余的目光又不一样了。
曹余闻言却差点背过气去。
遵照我的吩咐?我会吩咐把自己刺史府里的心腹属官全杀了吗?你当我和你一样疯了?
愤怒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李素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时,曹余却忽然冷静下来了。
他知道,现在是李素给他台阶下,如果他不接下这个台阶,而选择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跟李素翻脸的话,那么,李素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只有天知道了,毕竟,这家伙是个疯子啊。
深吸一口气,曹余终于生生忍下了满腔的怒火,努力挤出笑脸,甚至还不忘挺腰负手端起官威,露出“一切皆在本官掌握之中”的样子,缓缓点了点头。
“李别驾所言不虚,西州沉疴已久,官员瞒上欺下,狼狈为奸,欺压良善鱼肉百姓之事本官常有听说,今日伏法的这十三人的恶迹本官早已查清,特意请李别驾调动骑营将士将这些官场败类悉数拿下,事出紧急,为防犯官同党营救,本官决定先斩后奏,明日再向长安上疏请罪,诸位父老不必惊慌,此事与尔等无关,大家自行散去吧。”
广场上的百姓们仍惊疑不定,面面相觑间,发现彼此的目光里都写满了不相信。
人群深处不知哪里传出质疑的嘟嚷声,大意无非是今日你说早对他们横行不法之事有察觉,前两日你领着西州官员和百姓跑到骑营辕门前讨要公道又是什么说法?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嘟嚷只是嘟嚷,没人敢大声说出口,况且百姓们现在也都明白了,这是官场争斗,确实与百姓无关,曹刺史前后言行再矛盾,也轮不到百姓来质疑,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较真,谁较真谁死。
曹余端着官架子,一派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心里却有苦难言。
李素这竖子好算计,杀人杀爽快了,黑锅却毫不犹豫扔给了他,刚才曹余被情势所逼,不得不顺着李素给的台阶走下去,然而下台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刚才当着全城百姓的一番话,无疑承认了这件事是他主使,然后呢?
西州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善后?给朝廷的奏疏上怎么说?如何给这些官员罗织一个说得过去且不惹陛下怀疑的罪名?如何打理垮塌了一半的西州军政事务?甚至……如何瞒住那一桩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太多的问题,太多的后患,曹余只觉得此刻自己脑门上简直刻着“麻烦”两个字,而这一桩桩的麻烦,还只能由曹余自己亲自善后,谁叫自己刚才嘴贱,把这十三条人命担了下来呢?
台下曹余愁容满面,思绪万千,百姓们议论纷纷,惊疑犹存,李素却不管那么多,见曹余很识趣地顺着台阶走下去了,李素开心极了。
“下官幸不辱命,西州犯官十三人尽数伏法,往后西州再无欺压良善的坏官,曹刺史是贞观二年的进士,是有学问也有慈悲心肠的好官,下官相信在曹刺史的带领下,西州百姓的日子一定一天比一天好。”
这番马屁拍得连李素自己都脸红不已,胃里直犯恶心。
如此卖力的马屁,曹余却不领情,台阶下来了,黑锅也背了,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倒霉事,岂是几句马屁能揭过去的?既然下了台阶,背了黑锅,曹余也必要跟李素再虚伪地互相吹捧了,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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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神秘兵马
人群渐渐散去,骑营将士慢慢将十三具尸首收拢装殓,黄沙拂过空地,街边几家寥落店铺的旗幡迎风旋舞,给这座边陲荒城平添了几分萧瑟苍凉之气。
李素站在台上,与远处的曹余沉默对视,二人相隔太远,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奇怪的是,大家都清楚对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许久,李素忽然朝曹余一笑,远远地拱了拱手。
曹余怒哼一声,狠狠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李素笑了笑,也转过了身,想到刚才曹余对自己甩了袖子,又觉得不甘心,于是又远远朝曹余的背影也做了一个甩袖的动作,很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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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派人去东西两市的商人那里采买粮食,不妨多买一些,大营里多囤点粮食总是没错的……”
回营的路上,李素骑在骆驼上半眯着眼,嘴角噙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神态懒洋洋的,不时张开嘴,打出一个慵懒乏困的呵欠。
“今日立了威,相信整个西州没人再敢为难骑营了,如果真有那种不怕死的家伙继续为难,那么……成全他,他舍得死我们就舍得埋。”李素又打了个呵欠,觉得好困,今天可能起得太早了,天没亮便起床,然后大营点兵,领兵进城,又是训话又是杀人,忙得有点过分了。
蒋权与李素并骑。神情多了几分敬畏和崇拜,看李素的目光都不一样了,水汪汪的,令李素浑身炸毛冷战,好想一巴掌抽过去……
说是并骑,实则蒋权隐隐落后李素一步。如此恭敬的姿态以前可没见过,不仅是蒋权,今日西州立威后,骑营所有将士看李素的目光都和以往不同了,与蒋权一样,都是水汪汪的,李素有点崩溃,这简直是精神攻击……
“李别驾放心,自今日始。咱们骑营总算在西州有立足之地了,不止是立足,相信城里所有官员和百姓都不敢轻捋咱们骑营的虎须,采买粮食绝无半点难处,骑营断粮之危总算过去了。”蒋权笑得有点拘谨,看来今日李素下令杀人的模样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李素半眯着的眼睛稍微睁开了一点,扭头看着蒋权正色道:“今日杀人立威,实是不得已之举。骑营从此能在西州立足,蒋将军要告诫麾下将士。绝不可仗着今日立威而对官员百姓倨傲欺凌,说到底,咱们仍是外来的,杀几个人不代表从此便能称王称霸了,将军回去一定要重申军纪,若发现骑营将士有欺凌官员百姓之举。一定要严加查办。”
蒋权重重点头:“李别驾放心,末将麾下的将士都是关中子弟,关中人脾气不大好,但个个都是讲道理的,末将保管麾下的将士不会欺凌百姓……”
带着一丝敬畏意味的笑了笑。蒋权补充道:“特别是李别驾今日一声令下,十三颗人头落地,不仅给西州立了威,也给咱们骑营立了威,相信从今日起,骑营上下没人敢拿李别驾的军令不当一回事了。”
李素笑道:“有敬畏心是好事,手下的杀才们有了约束,说话做事才不会百无禁忌,也给咱们少添了许多麻烦,不然若是下面的人犯了军纪,都是多年相处的老弟兄,杀或不杀都为难。”
“李别驾说得是……”蒋权附和了一句,接着神情变得有些忧虑:“今日李别驾下令斩杀十三名官员,固然在西州城里立威了,可是……这件事终究闹得太大,若是曹余派人将此事奏报长安,陛下和三省宰相们怕是会震怒,后果……”
李素哂然一笑:“后果?会有什么后果?今日曹余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把这件事担下来了,若上奏朝廷,他这位西州首官第一个倒霉,况且……”
李素冷笑道:“况且,曹余有那个胆子敢奏报长安么?西州这块地面上不知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拔出萝卜带出泥,事情捅开了,他会比我更倒霉,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奏报。”
蒋权奇道:“西州还有见不得光的事?”
李素怪异地看着他:“难道你没察觉到西州的味道很不对么?”
“……没有。”蒋权有点羞愧地道。
李素一摊手:“你看,你的存在就把我的英明神武衬托得淋漓尽致,所以说,你们现在崇拜我,敬畏我,是一件绝对正确的事……”
蒋权:“…………”
二人说着话,离大营尚有百来丈距离时,远处辕门内踉踉跄跄跑出一道娇小的身影,却正是许明珠。
李素有些奇怪,急忙迎上前去。
“夫君……”许明珠忽然扑进李素的怀里大哭起来。
李素不自觉地将她环进怀里,许明珠的身躯不停发颤,显然受到不小的惊吓,而且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头发和身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活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许明珠哭道:“夫君领兵出营后不到一个时辰,大营外冲来一支兵马,都骑着骆驼,手里拿着刀……”
李素心头咯噔一下,失声道:“兵马?多少兵马?你确定是冲咱们大营来的吗?”
许明珠在他怀里连连点头:“大约五六百人,确是冲咱们大营来的,妾身不识军阵,可他们摆出的阵势像一只大锥子,每个人手里拿着刀,离大营还有数十丈时,约莫发现大营无人,于是停了攻势,转头离开了……”
李素急忙扶着她的手臂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许明珠摇摇头:“夫君点齐兵马后,大营只剩了几十位留守的将士,妾身本在营帐里,听到地面微微发颤,妾身顿知不妙,出帐看见那支兵马后,妾身急忙朝圈养骆驼的马厩里跑,然后藏在喂骆驼的草料堆里,还用大捆的草料把自己埋得严严实实……”
李素长出一口气,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幸好这个女人还算聪明,就算那支来历不明的兵马冲进大营屠戮,藏在草料堆里多少也有几分几率躲过敌人的搜寻和追杀,若是不管不顾往大营外面跑,茫茫大漠无所遁形,那可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搂住许明珠的力气不知不觉更紧了些,李素心中涌起无尽的愧疚。
自己思虑不周,也太低估了西州的情势,根本没预料到在这茫茫大漠居然会有人来袭营,把许明珠留在大营里差点酿成此生无法弥补的憾事。
许明珠把头埋在李素的怀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搂着自己,最初的惧意缓和以后,心里悄然涌起几分甜蜜,嘴角不知不觉翘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渐渐发觉不对劲,抬头一看,发现李素身后的骑营将士们皆呆怔地看着她,许明珠大羞,俏脸刷地通红,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后,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捂着脸扭头便跑。
看到许明珠的身影跑进大营后,李素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蒋权的脸已是一片铁青,莫名其妙被人袭了营,上官的家眷差点性命不保,对一名武将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到底是何方杂碎干的好事?”蒋权咬着牙狠狠地道。
“来历不明的兵马?”李素露出了阴沉的笑容:“茫茫大漠,怎会有那么多来历不明的东西?”
蒋权怒道:“必是曹余搞的鬼!这杂碎,竟欲对咱们下杀手!”
李素奇怪地看着他:“下杀手很正常啊,别忘了今日我也对西州的官员下了杀手,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你这么生气干嘛?”
蒋权一滞,顿时有些气短,接着不知想通了什么,挺起胸恶声道:“不一样!我们是好人,他们是坏人,好人可以对坏人下杀手,但坏人不能对好人下杀手!”
李素叹道:“能说出如此蛮横霸气的道理,而且还说得理直气壮,蒋将军,我觉得你更像坏人才是。”
蒋权自己也觉得没道理,挠挠头尴尬地笑了。
“李别驾,末将是武夫,只懂舞刀弄枪,您是名满长安的大才子,心眼肯定比末将活泛,您说,这支兵马是不是曹余……”
李素摇摇头:“这件事没拿到确实的证据,我也不敢乱说,西州一共两个折冲府,曹刺史确实有调兵的权力,若说是他下令让折冲府的将士扮成盗匪来袭营,我却不太敢相信,干系太大了,大唐的将士想必也不会帮着他做这件事,若说是他指使外面的人干的,呵呵,这事可就有意思了,西州地面上,除了咱们大唐折冲府以外,还有哪股势力能够有一支五六百人的兵马甘愿为曹余所指使?”
扭头望着营地外那片无垠的茫茫大漠,李素叹道:“小小荒城,天隔地远,谁能想到这里竟然暗潮涌动,波诡云谲,早知如此……”
蒋权很睿智地接道:“早知如此,咱们应该向陛下恳求多带一些兵马过来……”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带那么多兵马作甚?我想说的是,早知如此,当初咱们在路上时就该把那焉的商队洗劫了,分了财宝后散伙,你回你的高老庄,我回我的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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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管鲍之交
被人惦记自己财产不是好事,老天都看不下去,于是赐给那焉一点警示。》UU小说,www.uu234.com
走在冷清的西州大街上,龟兹商人那焉忽然打了几个喷嚏。
狐疑地看了看天空,那焉揉了揉鼻子, 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那兄,注意身子啊……”李素满脸关怀地道。
那焉苦笑:“李别驾,小人不姓……唉,算了。”
身后跟着二十来名侍卫,李素的脚步很慢,慢得仿佛在一步一步测量脚下的土地一般。
街道两旁的商人和百姓隔着老远看见他后纷纷变色,然后嗖的一下好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躲得远远的。
李素的笑容有点不淡定了。
杀人立威确实显出了效果,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而且似乎有些……用力过猛?
现在只要李素进城走在西州的街道上,身边方圆一丈之内绝不会有人敢靠近,西州的百姓们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像一群蚊子不幸遇到了灭蚊片,有多远躲多远。
还有西州的官员……只要李素进城,西州大街上已找不到一个官员了,至于刺史曹余……曹余怎样看李素已不重要,反正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祝李素长命百岁。
二十多名侍卫簇拥着李素和那焉,在冷清寥落的大街上信步而行,方圆一丈无论人畜虾蟹皆慌忙闪避,远远看去就像领着还乡团横行乡里的胡汉三似的。
人人都在躲着李素,唯独那焉却主动凑了上来。
很有意思的人,前几日李素和骑营被人构陷时,那焉仿佛从世上蒸发了似的,完全不见人影,李素杀人立威后。那焉嗖的一下出现了,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令人神清气爽。
商人的势利特征在那焉身上表露无遗,可奇怪的是,那种势利的笑容出现在那焉脸上,却令人生不出任何的反感。和许敬宗一样,明知道这种人只会锦上添花,绝不会雪中送炭,可是当他真正来添花的时候,李素还是忍不住觉得心旷神怡。
人生总要交到各种各样的朋友,一个心智成熟的人会将自己的朋友划分成好几类,比如王家兄弟这种,属于手足类,李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毫无戒备地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亮给他们。比如郑小楼这种,属于平淡的君子之交,能交命,但不一定能交心,一交心就忍不住想和他翻脸成仇,又比如许敬宗和那焉这种朋友,便是典型的狐朋狗友,危难时别想看到他们的身影。一旦危难度过了,他们便会在非常恰当的时机冒出来。这里添朵花,那里添朵花……
人的一生太漫长,而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充满了不确定性,朋友里面总有几个好人,也总有几个坏人,还有的朋友如果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人……
对那焉这样的朋友,李素不拒绝也不会太亲密,危难时躲开是情理之中,李素并不怪他,太平时凑上来。李素也不会一脚把他踹开,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多在他身上占点便宜,锦上添花嘛,不出点血怎么算添花?
如果那焉的心里也把自己的朋友划分了类别,李素这种人明显属于不是人的那一类。
“占地还是太小了,不合我的身份……”李素站在划好的宅地前,看着这片宽阔得可以跑马的黄土地,不大满意地摇头。
那焉叹道:“李别驾莫怪小人多句嘴,您的这座宅院比刺史府都大,实在不能算小了……”
“可是,我想在府里挖个大坑啊,仅是这个大坑占地大概便要十亩左右吧,再加上前堂,后庭,内院,回廊等等,这点地方实在很不够……”李素一脸受了委屈的表情。
那焉奇道:“自己家里挖坑作甚?”
李素眨眨眼:“挖坑……当然用来灌水造湖啊,那兄你想想,如果自己家里有一个占地广袤的湖泊,夏天造一扁舟,与家眷泛舟于湖上,迎面吹拂暖风,岸边种上一排垂柳,湖中再造一个水榭,闲暇时醉卧花间,宿眠柳下,该是多么的诗情画意……”
那焉脸颊直抽抽,神情呆滞地道:“造湖?在这水比金子还贵的茫茫大漠里……造湖?”
“很有创意吧?我就是这么独特……”李素挑挑眉:“你觉得这个主意咋样?”
那焉的脸色有点难看:“别驾,……李别驾,您莫闹!”
“不可行吗?”
那焉断然摇头:“绝不可行!”
“可以打造大木箱子让骆驼拉着,从远处的沙洲运水过来啊。”
那焉叹道:“一方平湖……那得需要多少商人,运多少水啊,商人运东西都要花钱的,李别驾可曾想过,仅仅这个湖便将花费几何?李别驾承担得起这笔钱吗?”
“我当然承担不起……”李素笑得很阳光,一把拽住那焉的袖子,朝他扔了一记“我俩谁跟谁”的亲密眼神,欣然道:“幸好我认识你这位很有钱的朋友,朋友是不分彼此的,你的就是我的 ,春秋时有两位很贤德的人,一个叫管仲,一个叫鲍叔牙,二人一生相知,不分彼此,视钱财如粪土,后人谓之贤,以‘管鲍之交’名之,又谓之‘通财之义’,二人名垂千古,不夸张的说,我与那兄的交情就好比管鲍之交,我们和管鲍一样视钱财如粪土……”
那焉一脸惊恐地打断了李素不要脸的忽悠:“李别驾莫闹,小人怎么可能视钱财如粪土?真是爱说笑,小人视钱财如祖宗牌位才是……”
李素叹了口气:“你看,我拼了命的往高处抬你,顺便也抬抬我自己,而你却很不争气的往下出溜,想把咱们的交情抬到管鲍之交的高度,可你却始终坚持当我的狐朋狗友……那兄啊,你这么干令我很困扰啊。”
那焉苦笑道:“李别驾的‘管鲍之交’实在太贵了,小人家资单薄,花费不起,‘狐朋狗友’的说法似乎便宜一点……”
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好不容易交到了一个有钱的朋友,谁知这个朋友选了一款最便宜的狐朋狗友……”
朝那焉眨眨眼,李素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深邃。
“那兄,有个问题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咱们从关中一直同路到西州,我上任别驾已然半月有余,西州这地方地广而贫瘠,毫无商机可言,不知那兄何故一直待在西州流连不去呢?”(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七章 敌友难辨
李素对那焉的观感不错,——以前其实挺一般,后来那焉只收了李素两颗猫眼石当订金,答应给李素运砖石盖房子后,李素便将他当成了朋友,如果这位朋友更大方一点,愿意给他在西州挖一个人工湖的话,李素甚至愿意拿他当知己,管鲍之交的那种。︽UU小说,www.uu234.com
可惜的是,朋友之间不容易交心,李素的心思谁都猜不透,而那焉的心思,李素也猜不透,二人之间的交往过程就是一段足以令耐心不好的人打呵欠的废话连篇的过程。
那焉这人很朴实,或许因为堂叔是龟兹国相的原因,那焉的气质也不像纯粹的商人,多少带了几分雍贵的意味,以商人的身份跟李素说话,神态不卑不亢,很平等的姿态,偶尔说几句奉承话也只是春秋笔法,马屁拍得毫无诚意。
说是朋友,可大家处着处着都有了几分心怀鬼胎的意思,在李素眼里,那焉不仅仅是个商人,或者说,他不是个纯粹的商人。从西行路上开始,李素便对那焉颇感兴趣,与李素一同到了西州后,那焉却住在城里不走了,李素想破头也想不通,一个地处茫茫大漠的荒城,百姓消费能力低下,官府如狼似虎,各种货物无法流通,这座处处透着绝望和荒凉的城池,到底有什么值得那焉驻留忘返?
李素做人很实在,心机城府不是没有,可他太懒了,他的心机城府留着跟曹余斗心眼,实在没兴趣跟那焉绕圈子,所以心里有了疑问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那焉苦笑不已:“李别驾,就算是一头牲口,背上载着货物,走累了也会四肢跪地不肯再走。一个商人领着商队,路过一个城池,走累了多歇几天,实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小人总不能连牲口都不如吧?”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嗔道:“以后不许你这样侮辱自己。你比牲口强多了,牲口可不会给我盖房子……”
那焉:“…………”
似笑非笑看着那焉,李素悠悠道:“那兄,咱们从泾州城外开始就认识了,我的夫人当初混在你的商队里,也多亏你费心照顾,更何况,咱们一路从泾州走到西州,路上经历过天灾**。还一起对抗过盗匪……那兄你看啊,咱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算不算有缘人?”
那焉不住地点头,含笑道:“当然算。此生能与李别驾结缘,是小人莫大的福分。”
“嗯,尽管这句奉承话听起来毫无诚意,但我就当你说的是真心话……说来自从认识你以后,西行这一路上尽碰上什么沙暴啊。流沙啊,盗匪啊之类的灾祸。嗯,越说越觉得你是个扫帚星,这种奇怪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那焉瞠目结舌:“…………”
李素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啦,我不嫌弃你便是,你看。一路走来,经历许多,咱们就只差没在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了,共同拥有如此丰富的经历。咱们应该是朋友了,对吧?更何况你还免费给我盖房子……”
那焉脸色有点难看,问题不好回答,因为两个问题的答案截然相反,那焉嘴唇嗫嚅几下,还是觉得不能吃闷亏,决定按顺序回答。
“那个,李别驾啊,能与您做朋友实是小人莫大的荣幸,只不过啊,盖房子的事您可能误会了,小人不是免费给您盖房,而是当初收了您的订金,‘订金’这个东西的意思是说,盖房子的时候您还得继续出钱……”
“好了好了,不要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盖房子的钱你先帮我垫上,以后我有钱了再还你……”李素敷衍似的挥挥手,接着道:“说正事,不要偏题,你看,咱们是朋友对吧?朋友之间是不是应该坦诚相待?”
“是。”那焉非常认同地点头,——如果账目钱财之间的来往更清白一点就好了。
李素不正经的模样忽然有了几分怪异的改变,黑亮如星辰般的眸子紧紧盯着那焉的脸,李素缓缓道:“既然应该坦诚,那兄为何拿什么走累了要歇息之类的废话敷衍我?那兄,你这是在伤朋友的心呐。”
那焉面不改色地直视李素:“小人说的是实话。”
李素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前日在西州城里大开杀戒,想必你也看得出,我这人做事喜欢简单粗暴,习惯用最快捷最有效的法子达到目的,你若迟迟不肯说真话,而我们又是朋友……”
笑着叹了口气,李素苦恼地道:“那兄,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那焉眼皮子剧烈跳了几下。
很普通的一句话,可那焉却从里面听出了杀机!
是的,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简单寻常的一句话,竟带着无边的杀机!事先毫无征兆,一股杀气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弥漫在二人之间。
那焉毫不怀疑眼前这位少年的果决,西州集市空地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去,事过已经好几天了,阖城官员百姓路过那片空地时仍掩饰不住惊恐,纷纷捂鼻掩口绕道而行。
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一旦露出獠牙,面目比谁都狰狞可怖。
有魄力一口气杀十三个官员,还会在乎杀他一个龟兹商人吗?怕是告上大唐朝廷都没人拿它当回事……
“李别驾……小人从泾州认识您起,一直对您执礼甚恭,自问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别驾何苦如此相逼?”那焉神情黯然地道。
李素也叹了口气,道:“咱们敞开了说亮话吧,虽然从认识你到现在,你对我一直很不错,可是……我怀疑你了,你也别问你到底什么言行引起了我的怀疑,怀疑就是怀疑,毫无道理可言,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幸好西州这座荒城里,说话做事不必太讲道理的。有时候只能靠拳头。”
李素笑道:“我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若在关中长安,像我这样的少年才刚到娶妻的年纪,对世事人情懵懵懂懂,或许免不了要走许多弯路,收获许多人生教训。二三十岁后才会渐渐成熟,你看,别人十几岁,我也十几岁,而我却被陛下调任到茫茫大漠的荒城里当官,这里是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朝廷政令不畅,皇帝恩泽不至,内有忧。外有患,说不准哪天睡醒便是钢刀加颈,或是外敌兵临城下……”
李素的笑容渐渐收敛,眼里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锐利锋芒。
“……身处如此险地,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内,西州太险恶了,我若走错一步路。信错一个人,等待我的或许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现在,有一个人来历不明,目的不明,行迹诡异,心思莫测,引起了我的怀疑。那兄,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那焉听懂了李素的意思,不由露出无奈的苦笑,叹道:“我若是你。怕是会叫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问,如果他不说实话,一刀剁了便是……”
李素欣慰地笑了:“我们果然是朋友,果然心有灵犀,我也是这么想的,不一样的是,我到现在还比较温柔,没叫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认识我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三生有幸,人生当浮一大白……”
那焉沉默。
虽然李素说这些话时口吻多少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可那焉很清楚,语气虽然玩笑,但话里的意思却不是玩笑,如果他真的把李素的话当成玩笑,那么他离倒血霉的时刻便不远了。
李素笑看着那焉的沉默。
其实那焉这些日子一直表现得很正常,至少在李素面前很正常,完全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只不过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有了沙州城外被突厥人突袭的经历,而那焉对那伙盗匪的来历知之甚详,道来如数家珍,还有前日城外大营外又一次被突袭,再加上那焉是龟兹国相那利的侄子的身份,龟兹国自隋朝以后便一直对中原王朝采取敌视态度,这位敌视国的国相侄子每天无所事事在西州这座完全捞不到任何好处的城池里驻留,还违背商人唯利是图的原则秉性,大方的帮李素张罗盖房子的事……
种种迹象叠加起来,若说那焉这人纯粹只是个龟兹商人,未免有些可笑了。
李素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西州局势险恶,内忧外患繁多,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若李素还傻乎乎的随便相信一个人的话,可以肯定他一定会被后人划到“英年早逝”那一类,而且还没资格享用“天妒英才”这么高级的赞语,“死不足惜”比较合适。
外患暂时解决不了,内忧却是可以预防和杜绝的,比如前几天被砍了脑袋的十三名官员,又比如眼前的那焉,也在李素的杜绝范围之内,今日李素选择与那焉摊牌,也是存了清除内忧的心思。
那焉沉默了很久,大概想通了,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别驾,我是龟兹国相的堂侄,这个身份想必别驾已知晓了……”
李素笑着点头:“不错,西行路上我便知道了。”
那焉叹道:“我没有瞒骗李别驾的意思,我的身份也从来没有遮掩过,因为我对你,对大唐并无恶意……”
李素眨眨眼:“听这话的意思,对我和大唐有恶意的另有其人?”
那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是。”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听说龟兹国内颇不太平,国主白诃黎布失毕与国相那利内斗得很厉害,你是那利的侄子,以经商之名多年行走于大唐和龟兹之间,你的目的是什么?”
那焉叹道:“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奉我堂叔那利之命在长安打探,或者说是试探。”
“试探什么?”
那焉目注李素,沉声道:“虽然李别驾您只有十多岁,但我不敢拿您当寻常少年看,您是大唐官场人物,应当清楚官场之上没有不死不休的敌人,也没有永不背叛的朋友,利之所趋,势之所趋,敌人可以一夜之间变成朋友,而朋友一夜之间也能变成敌人,官场如此,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
“我要试探的是大唐君臣的态度,若我堂叔那利选择与大唐修好,大唐君臣能否支持我堂叔推翻国主白诃黎布失毕,而册封我堂叔那利为新的龟兹国主……”
李素心中一震,却面不改色笑道:“若大唐君臣不答应呢?”
那焉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权欲动人心,大唐君臣若不答应,我堂叔该做什么还是会做什么,龟兹自隋朝以来便一直投靠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陆,可以说两国敌对已百年,大唐君臣不扶持我堂叔,对我堂叔来说无非多了一个本就存在的敌人,让他更加彻底地投靠到乙毗咄陆可汗那一边,况且大唐的皇帝陛下如今正调集天下兵马北征薛延陀,根本腾不出手对付西域,但是龟兹却不一样了……”
那焉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李素,道:“相信李别驾对西州的周边很熟悉,您应该知道,西州再往西不过数百里便是龟兹,龟兹只是小国,举国兵马不到两万,这点兵马自然不敢轻捋大唐虎须,但龟兹后面站着西突厥的乙毗咄陆可汗,而且离西州又只有数百里地,可谓朝发夕至……”
李素的笑容渐渐变得冰冷了:“所以,你堂叔那利意欲何为?”
那焉直视李素,缓缓道:“只待他推翻国主,一统龟兹国后,第一件事便是兵发西州!”
李素冷笑:“那利有这个胆子吗?他不怕我大唐王师顷刻间荡平龟兹国?”
那焉也冷笑:“然则,大唐师出何名耶?别忘了,如今的西州,名义上属于高昌国!况且,高昌国主早与龟兹互为盟友,而大唐占据西州,本来便是不义之举,高昌与龟兹联兵拿回西州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龟兹和高昌后面还站着一个西突厥,而那时大唐皇帝陛下刚刚征完薛延陀,无论是胜是负,大唐终究伤了元气,再征龟兹无疑动摇国本,为了区区一个西州,大唐的皇帝陛下会发兵吗?”
李素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见李素脸色不对,那焉叹了口气,道:“李别驾,我只是奉命之人,堂叔命我做什么我便只能做什么,你纵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反而给我堂叔提供了一个出兵的借口,我经常领着商队往返于长安和龟兹,不得不说,我已深深迷上了大唐的风土人情,还有那沉淀千年的学问,以及一个个朴实勤劳的关中百姓,我对大唐并无恶意,相反,我很喜爱它,并且真心不想看到龟兹与大唐兵戎相见的那一天,若李别驾能说服大唐君臣扶持我堂叔,那便再好不过,你我也能再续这段朋友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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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守牧一方
西州头顶悬着无数把剑,龟兹,突厥,高昌,甚至吐蕃,这些邻国安静盘踞在西州周围,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将西州一口吞下。
李世民登基这些年征伐四方,唐军所至,望风披靡,无往不利,然而李世民这些年的战略重点放在唐境的北面和东面,在李世民的布局里,北面的薛延陀,东面的高句丽才是他最大的心腹之患,至于大唐的西面,皆是一些小国,形如癣疥,不足为虑。
简单的说,西域诸国自大唐立国以来,基本没挨过李世民的揍,所以不知道大唐的拳头揍在脸上有多疼,于是上蹿下跳挑衅生事,西州便成了他们眼里最肥的一块肥肉,人人都想把它一口咬下。
最糟糕的是,李世民如今北征薛延陀,根本腾不出手来扫平西域,而李素,便身处在这个最危险的时期,西域诸国挨李世民的揍是迟早的事,可李素至少要在李世民腾出手之前把西州牢牢守住。
西州地处茫茫大漠的中心,和平时期从地图上看去,西州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荒城,为此朝廷三省至今仍有争论,商议要不要放弃西州,然而如果在战争时期的话,再仔细看看地图,西州的位置却突然变得非常重要了,地处荒漠,孤悬西域,城池若在唐军的掌握中,进可为唐军的桥头堡和补给据点,退可据城而守,像颗钉子一样牢牢扎在西域诸国的中间,不拔掉这颗钉子,西域诸国谁都不敢往大唐国境妄进一步。
想到这里,李素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此刻,他大抵明白李世民把他派来西州的目的了。不是贬谪。也不是赌气,对一个没事便看着地图,摸着下巴琢磨今天打谁明天揍谁的无聊霸道总裁来说,西州这个城池的位置大概不知被李世民默默注视了多少次,它的重要性旁人包括三省朝臣或许都不清楚,但作为一个主宰大唐现在未来若干年战略布局的皇帝来说。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相对于不知根底的曹余来说,李世民更愿意相信李素,于是,李素来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别驾,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年官员,对群狼环伺的西域来说,根本没有翻起任何波澜。
在李世民的布局里,他只需要李素好好为他守住西州。在他腾出手之前,西州必须仍在大唐的掌握之中。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连李世民都没想到李素来了西州后居然不肯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到了西州没几天便大开杀戒,一口气杀了十多名官员,平静无波的西州被李素搅和得天翻地覆,人人自危。
…………
难的是揣摩圣意,圣意揣摩透了。李素便有了把握。
至于眼前这位龟兹商人那焉……
“那兄可否赐告,如今龟兹国的国王和国相内斗到何等地步了?双方孰优孰劣?”
那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这些事我纵不说,你也有办法打听到,告诉你也无妨,如今龟兹国王已陷劣势,国相那利笼络朝中内外人心,平日对百姓多有施恩。故国中无论臣民皆对那利尊崇不已,若非缺少一个名义,早就取而代之了。”
李素笑道:“所以,龟兹兵发西州是迟早的事?甚至发兵攻打西州的不止是龟兹,还有可能是西突厥。高昌等国?”
那焉苦笑道:“不会那么快,我奉堂叔之命试探大唐君臣,请求大唐君臣支持国相,除非长安那边传来消息,国相完全没有希望得到大唐的支持,那利才会选择对西州动手。”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你们这是强盗的做法啊。”李素叹道。
那焉叹道:“国与国之间哪有真正的君子之交?做不成朋友自然便只能是敌人了,容我说句不敬的话,大唐天可汗陛下登基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他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话说得太有道理,李素竟无言以对。
“李别驾,我并不赞同龟兹与大唐为敌,我在大唐来往多年,龟兹人或许不知大唐的厉害,我却是非常清楚的,曾经也向我堂叔上言许多次,言称大唐兵锋正利,不可与之敌,可是堂叔他未纳谏,他与龟兹国主已成水火之势,处境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唐君臣若不支持他,他只能选择与大唐为敌,攻打西州不仅可以彻底博得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的欢心,同时西州也是与高昌,吐蕃等诸国结盟的筹码……”
那焉深深注视着李素,道:“如若大唐不支持那利,西州势必被那利所取,李别驾,西行这一路我与别驾相处甚厚,虽然你经常占我便宜,可我还是很欣赏你,观前日李别驾对西州官员所施的雷霆手段,我也渐渐明白大唐天可汗陛下为何会派你这样一个弱冠少年来西州为官,别驾之才,果然名下无虚,然则国争之战,无关个人之才,趁情势还未到兵临城下的地步,李别驾还是寻个由头早回长安吧,作为一个龟兹人,我只能言尽于此了。”
李素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
早知西州局势危急,可是他没想到局势已恶化到如此地步,现在他只觉得头上高悬着一柄剑,这柄剑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落下,在李世民没能腾出手扫荡西域以前,李素不得不在这座城池里继续守下去,也就是说,这柄剑会一直高悬在他头上,躲都没法躲,因为他是大唐的官,他要为大唐守牧西州。
看着李素沉吟凝重的脸,那焉苦笑道:“李别驾,该说的我都说了,龟兹与大唐不和睦并不是什么秘密,自隋朝便是如此了,你我终归有过一段同路的缘分,我不愿你一个十多岁的弱冠少年死于刀兵之下,其实……你今日纵然不逼问,我也会寻个机会主动跟你说的,李别驾,西州危急,早谋后路方为俊杰。还请别驾考虑清楚。”
李素沉默着点点头。
气氛很凝重,那焉试着缓和,于是笑道:“此刻我已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别驾还欲杀我否?”
李素展颜一笑:“难得碰到这么痛快又仗义的人,我怎舍得杀你?你以后一定要活到长命百岁才是。”
那焉哈哈一笑,拱手道:“便承吉言了。李别驾,小人告辞……”
说完那焉潇洒转身,朝馆驿走去。
步子还没迈开,那焉忽然感觉自己腰带一紧,令他无法迈步。
回头一看,那焉愕然发现李素一只手紧紧拽住他的腰带,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萌得不要不要的。
“你还是不要离开西州吧,我舍不得你……”李素动情地道。
那焉感动坏了:“李别驾……”
“你堂叔要打我。我很受伤,所以你必须留在西州给我盖房子,免费的哦,上次给你的两颗猫眼石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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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回营,李素钻进帅帐伏案不知写着什么,直到日落天黑也没出来。
许明珠知道夫君一定在处理公务,非常配合地托腮坐在帅帐门口,像只忠犬般不准任何人进入。做好的油泼面凉了又热,热了再凉。一遍又一遍,可李素还是没出来。
许明珠不由有些心疼,几次想进帅帐催促夫君用饭,又怕打扰夫君处理公务的思路,在她单纯的心思里,处理公务是一件泽被万民的事。这种事一定很费心力,是一件非常神圣而且绝不能被打扰的大事。若她贸然闯进帅帐,夫君的思路被自己搅和了,或许原本可以得到十分恩泽的百姓便只能得到八分了,那她岂不是成了被千古唾骂的罪人?死后要遭报应的呢……
可是。夫君一整天没吃饭了,饿坏了还怎能泽被万民呢?
许明珠在帅帐前徘徊犹豫,纠结挣扎得不行,小脸愁得皱成了一团。
犹豫踯躅间,李素终于在她的怨念中走出了帅帐,掀开门帘,看着漫天繁星,深吸了一口大漠夜里冰凉的空气,李素伸展双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许明珠急忙迎上去,笑道:“夫君忙完公务了么?快来用饭吧,妾身再去热一热……”
李素楞了一下:“你一直守在门口?”
许明珠点头,喜悦里带着几分邀功的神色:“刚才王大哥和蒋将军要见夫君,被妾身回绝了,夫君处理公务是大事,那么那么……大的事,自然不能被外人打扰的。”
说着许明珠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用肢体语言表达处理公务是一件多么大的事。
李素深深看了她一眼。
大漠日夜温差很大,白天热成狗,晚上冻成狗,许明珠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小脸被冻得通红,却一直安静守在门外,她……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啊,需要怎样的毅力和耐心,才能忍受这刺骨的寒意?
“夫人,我处理公务无所谓被人打扰的,以后不必守在门口,外人要进来便让他们进来,夜里凉,你多穿些衣裳,在我的帅帐里避一避寒意,明日我便叫人生一炉炭火给你取暖……”李素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关怀之色。
许明珠的小脸愈发通红了,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只是抿着嘴轻轻点头。
李素叹道:“说来,咱们老在城外大营里住着也不是个事……明日该催一催那焉,盖房子的进程要加快了。”
许明珠犹豫道:“可是……夫君,盖房子要花很多钱的,夫君上任西州,并未带足银钱,房子怕是要很久才盖好呢。”
李素正色道:“相信我,你的夫君是个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盖房子一般不花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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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 忠君之事
有本事的人会有办法让别人的钱成为自己的钱,巧取豪夺也好,阴谋算计也好,总之,钱这个东西是流通的,既然要流通,最后自然会流通到有本事的人手里。
当然,流通的过程并不重要,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反正最后李素一定会免费得到一套房子,至于盖房子的钱,这个……也不是重点。
前世今生两辈子,房子都是大事,前世为了买一套像样的房子省吃俭用,存了半辈子堪堪凑个首付,然后每月不停的赚钱,还贷,继续赚钱,继续还贷,一辈子的辛苦便耗在一套房子上了。而今生虽然出身庄户,但很容易便凑到了房子钱,而且非常奢侈地在西州拥有了不用交税的第二套房,除了证明前世的地产商人多黑心外,还说明李素……出息了?
活了两辈子,总该长点本事了不是?比如巧取豪夺占便宜什么的,不过敲诈那焉这种事跟本事无关,这个属于脸皮的范畴。
“夫君,咱们在西州也有自己的房子了?”许明珠眼里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些日子跟着李素住在骑营,每天睡在帐篷里,白天帐篷热得仿佛被困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晚上又仿佛被太上老君从炼丹炉里拎出来,扔进了冰窖里,极冷与极热交织,实在是苦不堪言,尽管许明珠从来没有半句抱怨,可是看得出她对能在城里住砖石房子还是很欣喜的。
李素笑道:“对,咱们有自己的房子了,以后咱们无论在哪里,都会有自己的房子,夫君不差钱。”
许明珠高兴地连连点头,随即又道:“地。夫君,重要的是买地,咱家有爵位,可以多买点地,地才是造福子孙后代的根本呢。”
李素失笑,这姑娘。成亲到现在还没同过房呢,倒开始为子孙后代着想了,未雨绸缪得太没顺序了,现在她该考虑的是如何想方设法把他弄到她床上去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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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把这道奏疏递到陛下阶前,陛下如今离开长安御驾亲征薛延陀,北方离西州数千里之遥,路上一定要小心。”
李素将一份打着鲜红火漆的奏疏递到蒋权手里,神情很凝重。
蒋权接过奏疏,再看了看李素凝重的神情。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
“李别驾,按理末将本不该问的,可末将近日也看出来了,西州这块地面怕是险恶得紧,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已紧急到要呈奏陛下的地步了?”
李素叹了口气,神情抑郁地道:“确是一件麻烦事。西州危在旦夕了!”
蒋权大惊,急道:“还请别驾赐告。”
李素当即将那焉与他的那番话原样道来。说完已是小半个时辰后了,李素说完后口干舌燥,端过帅帐矮桌上许明珠为他备好的一碗奶酥喝了一口,古怪的味道令李素直皱眉,赶紧吐了出来,再也不肯看它一眼。
茶啊。茶啊,这年头的茶还是权贵们的专享,而且味道很奇妙,比这碗奶酥好不了多少,烹制的方法便是朝里面猛放作料。姜啊,油啊,盐啊等等,口味重的人说不定还会在里面撒上几许葱花,据说这种东西里面的各种味道正合了儒道的精髓,能够让人领略到人生的不同哲意,发明这个东西的人的想象力如此疯狂,也不知道他最后结局如何,明明是一锅重口味菜汤,非要说是高雅的茶,还牵强附会把它跟儒道扯在一起,死后怕是连阎王都饶不过他。
李素暗暗决定,日后回了长安,一定要把炒茶弄出来,这个可以不求赚钱,自己躲在家里享受就行,这年头没个合口味的饮料,日子很难过的。
当李素的思绪已无限发散,开始琢磨炒茶的各种工序时,旁边的蒋权却已一脸铁青。
“这帮蛮夷猢狲,竟敢觊觎我大唐的城池,不知死活!”蒋权压低了声音怒吼。
“种族歧视言论……”李素指了指他,然后又道:“算了,原谅你,现在我也越来越发现,这帮蛮夷果然跟猢狲一样,大唐轻易捏死它呢,觉得血肉模糊的挺恶心,不想搭理它呢,它又在面前上蹿下跳招人烦。”
蒋权急道:“李别驾,龟兹高昌等国失臣礼,竟欲图我大唐西州,该如何是好?”
李素叹道:“你觉得咱们能守住西州吗?”
蒋权犹豫了一下,道:“若来犯之敌在万人以内,末将有把握击溃他们,若在万人以上……末将怕是守不住,若西州城墙能再坚固一些,两个折冲府的将士能与末将麾下骑营同心协力抗敌,城中官员不从中掣肘牵制的话,五万敌军末将都有把握让他们啃不动西州这块硬骨头!”
李素讥诮一笑:“说的都是废话,修城墙是个大工程,而且耗日持久,没个两三年看不出模样,至于折冲府和城中官员……求他们与咱们同心协力,无异缘木求鱼,殊为可笑,西州城太复杂了,官员和将士且不论,仅只是城中杂居的突厥人,龟兹人,高昌国人,甚至还有吐蕃人,这些异族百姓本就是一个大麻烦,来日敌人兵临城下,谁敢保证这些异族百姓里面没有与敌军里应外合的奸细?更别说与咱们貌合神离的折冲府将士和官员,以及那跟纸糊似的夯土城墙,想要守住西州……太难了。”
蒋权脸色渐渐浮上一层灰败,颓然片刻,忽然直起身子,凛然道:“为臣者,尽忠君之事,付此残躯又何妨!守城纵艰难,末将也要守下去,为陛下和大唐战死,也算是个好下场!”
李素神情有些抑郁。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这年头的文人武将都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动不动就是“战死”啊,“殉国”啊什么的,把自己的老命当成爹娘充话费送的赠品,说扔就扔了。留得青山在的道理难道都不懂吗?你们一个个慷慨就义了,教我怎么好意思逃跑?
“蒋将军,离敌人攻打西州还早着呢,乖,把你的慷慨激昂先收一收,等到他们兵临城下时再拿出来,你不知道你激昂的样子多么凶恶,敌人看到你一激昂说不定吓得扭头便跑,那可省了大功夫了。”
蒋权一肚子忠君爱国的劲头被李素一番话浇得顿时熄了火。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叹道:“李别驾,您……什么时候都喜欢闹。”
李素笑道:“我这人比较务实,实实在在做事才是正道,口号这东西嘛,偶尔拿出来练练嗓子还行,别老喊,喊多了没诚意。喊个一次两次,让别人知道你站哪头的就够了。”
与李素相处多日。蒋权也渐渐明白这货的秉性了,索性懒得跟他计较,于是道:“现在咱们该怎么办,李别驾您心思比末将活泛,你拿个主意,您怎么说末将怎么做。”
李素伸了个懒腰。无比困乏地看了看帅帐外的天色,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蒋权道:“午时刚过。”
李素叹道:“走吧,去刺史府里拜会一下曹刺史,忙活了半晚,根本没怎么睡。还得马不停蹄继续忙,我明明是来享清福的啊,为何起得比鸡还早,干得比狗还累,天生拉磨的驴命……”
…………
骑上骆驼,李素不停打着呵欠,晃晃悠悠进了城。
身后跟着蒋权王桩,还有数十名骑营将士,由于李素前些日大开杀戒,城里的气氛有点紧张,李素是个很惜命的人,既然得罪的仇家太多,那就多带些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到暗杀之类的狗血事件呢……
刺史府仍是原来的老样子,门口蹲着两只巴儿狗似的小石狮子,一脸有心降魔无力回天的颓丧模样,连带着整个刺史府门楣的气质都变成有气无力,家宅不宁的倒霉景况。
李素大部分时候还是一个很识礼数的人,被惹急了除外,上次情非得已大开杀戒,与刺史曹余直接冲突上了,曹余碍于刺史的尊严和面子,不得不顺着李素给的台阶下来,双方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终究没有直接撕破脸。
既然没撕破脸,相处自然要按没撕破脸的模式来对待,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迎着刺史府门房惊恐万状的目光,李素命蒋权递上名帖求见,并且很和气地朝门房笑了笑,吓得门房浑身一哆嗦,惨白着脸如同捧着阎王的催命帖似的,一溜烟跑进刺史府禀报去了。
李素和蒋权等众人静静站在刺史府门前等候,不急不躁,涵养好得一塌糊涂。
一炷香时辰过去,刺史府仍旧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嗯,不急,或许日理万机的曹刺史正在睡午觉,刚被下人叫醒还没回神。
半个时辰过去,李素不急不躁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嗯,还可以再忍一忍,年轻人嘛,最多的就是时间了,曹余能做到一方刺史,应该也是个识礼数的人,凡事要往好的地方想,或许刺史大人不是故意慢待,而是走路不小心掉井里去了,此刻正手刨脚蹬往井外爬呢,耽误点时间也是可以理解的……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刺史府仍旧大门紧闭,毫无动静。
身后的蒋权和一众骑营将士纷纷露出愤慨之色,紧闭的大门后面,李素眼尖发现一双脚的影子在门后若隐若现。
李素等不下去了,年轻人的时间虽然多,但也不能浪费光阴啊,毕竟当初他自己也作过“劝君惜取少年时”的诗句。
“蒋权……”
“末将在。”
李素仰头望天,似喃喃自语般道:“曹刺史这么久不出来,怕是在府里出了什么意外,被歹人劫持了也不一定,你说咱们要不要从骑营调集兵马强攻进去,把刺史大人救出来呢?”
蒋权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见大门内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接着呼吸声愈发粗重,门后那双脚也匆匆忙忙快步走开。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曹余身形踉跄地跑了出来,又惊又怒地站在门口,指着李素怒道:“李别驾,这里是刺史府,你可别乱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章 国战私仇
李素是个异类。←UU小说,www.uu234.com
至少在曹余眼里,李素绝对是个异类。
所谓“异类”,意思是对世人约定俗成的规矩从来都视而不见,说话做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让人永远摸不着他的脉。
比如前几日,任谁都以为他绝不敢杀人,任谁都以为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大家,可他偏偏下令杀了,十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令全城人惊骇万分,再比如今日,名帖递进刺史府,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没人领他进去,官场俗成的规矩自然是上官不待见你,故意把你晾在门外,要么是拒客,要么是存了敲打你的意思,正常的属官只会诚惶诚恐施礼后识趣地回去,然后夜里辗转反侧反省自己哪里做错了,而招上官如此不待见……
而李素呢?
这竖子居然想调集兵马强攻刺史府!
混账啊!小小年纪不学好,跟谁学的这混账性子?
曹余其实早就躲在门内,那双脚的主人就是他,曹余把李素晾在门外后,自己便悄悄到了大门内,隔着紧闭的大门偷偷听着外面的动静,对一州刺史来说,这个举动未免有些轻佻不庄重,可他实在很好奇被晾在门外的李素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万万没想到李素的反应竟如此的简单粗暴……
对这号不讲规矩的人,大家以后如何愉快的玩耍?
大门外,曹余愤怒地瞪着李素,黑亮的长须气得微微发颤,瞪着眼一句话也不说,试图用眼神杀死李素。
相比之下,李素的态度亲切多了,二人上次面对面是在西州集市的刑场上。当时二人之间相隔着一片冒着热气的鲜血和十三颗狰狞可怖的人头,相见的场面有一种悲残如血般的诗意。
只不过数日未见,李素今日的态度却截然相反,浑然未觉曹余要杀人的愤怒目光,李素满脸笑意上前,二话不说先行了一个属官的礼。笑容亲切而和善,前几日大开杀戒时的狰狞面目全然不复。
“曹刺史久违了,数日不见,如隔三秋,下官见刺史大人红光满面,印堂发亮,整个人充满了大漠旭日初升般的蓬勃朝气,一州父母能有如此气色,下官实为西州官员百姓贺……”
上来便一通令人牙酸倒胃的马屁。曹余顿时一呆,满脸的戒备和愤怒霎时分了神,不知不觉缓和下来。
当然,曹余只是对李素的马屁感到有点意外,毕竟如今这位李别驾可是西州实打实的杀星下凡鬼见愁,能让这位鬼见愁主动拍自己的马屁,可见……竖子图谋不小!
“李别驾,做事不要太过分了!你我皆是大唐皇帝陛下的臣子。同在边陲荒城为官,正应同心同德才是。而你一言不合竟欲调兵强攻我刺史府,你当本官是泥捏的不成?大唐的体统都被你丢尽了!”曹余寒着脸斥道。
李素满脸茫然:“什么调兵强攻刺史府?曹刺史您在说什么?”
曹余愈发愤怒:“你敢说你刚才没说过这句话?”
李素怔了片刻,然后果断摇头:“没说过。”
曹余:“…………”
…………
“说吧,今日别驾登门可有事?”曹余揉着太阳穴,现在他的头很疼,和曹操一样头疼得想杀人。
嘴里问着话。曹余身子却站在门外一动不动,显然没有丝毫邀请李素进去坐一坐的意思。
李素撇了撇嘴,很大度地原谅了这位州官不识礼数的没素质行为。
侧头踮脚朝敞开的大门里面望了一眼,李素顿时露出惊讶之色:“咦?曹刺史的庭院颇别致呀,实在是大繁若简。虽然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但看上去却非常的高雅幽静,名士之居也……”
说着话,在曹余目瞪口呆注视下,李素飞快绕过他,自顾自一脚跨进了刺史府的大门,走进门内庭院中负手扎马四处打量,一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模样。
曹余脸黑得不行了,怒目圆睁只待叱喝几句,然而看到骑营将士和自己府中诸多下人的表情,终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脱口而出的恶言。
…………
刺史府前堂,宾主坐定,气氛沉默,堂内阴风阵阵。
彼此都没有好感,彼此都在克制,曹余想一脚把李素踹死,而李素又何尝不想用鞋底子狂抽面前那张讨厌的脸呢?
只不过,现在不是抽他的时机。
因为大敌当前。
“说吧,李别驾找本官到底有何事?”曹余冷冷地问道。
李素拱拱手:“先容下官问一句,曹刺史治下折冲府可曾向西域诸国派遣探子,探知诸国兵马动静?”
“诸国兵马动静?”曹余眉头紧紧拧起:“李别驾何出此言?”
李素叹道:“不出下官所料的话,西州怕是快有祸事了……”
“什么祸事?”
“兵临城下,夺取西州,对你我而言,算不算祸事?”
曹余脸色顿时变得凝重了:“李别驾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
曹余:“…………”
跟这种人说话简直令人眨眼间想剁死他一百遍啊一百遍……
“消息来源不是重点,但下官可以担保,消息绝对无误,龟兹国主与国相内斗,国相那利欲求大唐皇帝陛下支持,请我大唐扶助他推翻国主,如若大唐不答应,国相那利则决定彻底投靠西突厥,并出兵夺取西州,用以向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邀功,顺便以西州为筹码,寻求与高昌,突厥和吐蕃等国的结盟……”
曹余冷哼道:“军国大事,不容儿戏,李别驾莫说得太肯定,龟兹国相那利非无谋之辈,其中利害他最清楚,得罪突厥高昌不要紧,得罪大唐的后果他承担得起吗?再说……若皇帝陛下和三省朝臣们答应支持那利又当如何?”
李素也冷笑:“答应支持那利?曹刺史,您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儿戏,如今的龟兹国主是布失毕,那利只是龟兹国相,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以臣伐君本是大逆之举,我大唐历来尊奉儒家正统,怎肯为一篡位逆臣张目?更何况……十二年前玄武门之变,当今陛下也是以臣子身份而居大宝,此事被天下人诟病十二年,陛下这些年竭尽全力扭转天下人对他的看法,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番国逆臣而坏了这十二年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名声?”
曹余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道理自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这番道理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未免太过骇俗,曹余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并非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而是一位久经风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李素说完后静静看着曹余,等了半天只见曹余发呆,久久不见回答,不由有些不耐烦了。
“曹刺史,下官这点浅薄陋见,不知尊驾以为若何?”李素忍不住出声催促。
曹余仍旧呆呆的睁着眼,失去焦距的目光涣散茫然,不知想着什么。
李素叹了口气,这种人太不会聊天了,若非情势逼人,鬼才愿意跟他废话。
不知过了多久,曹余回过神,老脸不由一热。
眼前的少年仍是少年,刚才那种以为对方是老狐狸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掩饰般咳了两声,曹余轻捋青须,缓缓道:“本官贞观九年上任西州刺史,时来已有三年,这三年里,西州共计被外敌攻城四次,敌军每次皆以盗匪装扮,可进攻时令行禁止,阵列整齐,绝非盗匪之流能练得出来的,可见西域诸国觊觎我西州不止一年两年了,然而他们扮作盗匪攻城,说明诸国心中多少有些顾忌,他们顾忌的是我大唐的威名,有了顾忌,杀阵之上难免弱了气势,所以四次攻城皆被本官率领折冲府将士们守住了……”
看着李素笑了笑,曹余道:“李别驾,若果如你所言,龟兹国相欲图谋我西州,如果和前面四次一样只是区区数千人虚张声势,就算他们真打来了,本官也不惧他们,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李素明白了,曹余不相信会有大军压境,他以为还是那几千个装扮城盗匪的小股敌军,或者直白点说,曹余根本就不相信李素说的每一句话,这种不信任来自于他心中埋藏着的对李素深深的怨恨之意。
议事的气氛是心平气和的,可是大家的观点却有了相当大的分歧,主观不认同也好,二人之间的私人恩怨也好,总之,矛盾不可调和。
李素忽然觉得很疲累。
做一件事,而且是一件丝毫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事,为何如此艰难?谁都觉得自己最聪明,谁都希望自己掌控全局,可是,发号施令的人永远只能一个,出主意的人多了,下面的人听谁的?
“曹刺史,相信我,这次敌军攻城绝非以往小打小闹可比,陛下拒绝龟兹国相那利篡位的请求已是毫无悬念的结果了,那利求助不成,必生歹心,而高昌国对我大唐占据他们的西州更是心怀怨恨,还有一旁虎视眈眈等待坐收渔利的西突厥,吐蕃等等,下官可以肯定,这次来攻打我西州的,必然是声势浩大,人数逾万的诸国联军,曹刺史,大敌当前,莫教你我的私人恩怨而误了军国大事,咱们应该早做防范,方可争取西州官民将士的一线生机!”(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一章 君子交易
“国仇家恨”四个字说来很悲壮,可是若将它拆开来说便很挣扎了。一边是大义所趋,一边是放不下的执念,大义与仇恨交织,做出的选择何其艰难。
曹余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他有多少挣扎的样子,曾经的贞观二年进士,如今的一州刺史,一个读书人,当他穿上官袍,高坐明堂,以俯视的姿态看着堂下百姓生灵时,他已不再是纯粹的读书人了,做官有做官的规矩,要懂得权衡,懂得逢迎与妥协,就算这些都不懂,至少也该在表面上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李素从曹余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不过他很有耐心,有耐心是因为自信。
来到西州多日了,这里是一片荒凉的大漠,也是弱肉强食最直接最血淋淋的地方,所谓的婉约和含蓄在这里根本没有市场,大西北糙汉风格大行其道,李素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处事风格,而且也把这种风格学得炉火纯青,上次集市杀人便是一次牛刀小试,效果斐然。
直来直去挺好的,大家都不必太费心思揣度,爽了大家勾肩搭背交个朋友,不爽了索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这里,谁手里握着刀子,谁便有发言权。
所以曹余的态度对李素而言算是很重要,但也不至于太重要,曹余选择摒弃私怨,与李素携手抗敌自然再好不过,如果曹余仍无法释怀二人之间的恩怨,选择继续与李素内斗。把城池生死存亡之事放在一边,那么,李素自然也不会对他太客气。先把他干掉再说。
一个敢一口气杀十三名官员立威的疯子,绝不介意再多杀一个刺史的。
大敌当前,西州首先需要一个令出一门的统领,和齐心协力的团队,内斗是取死之道,所以李素今日来到刺史府,态度不卑不亢。却多少带着几分凌人的强势,逼曹余做个选择,曹余的选择直接决定着李素的选择。
李素提出摒弃前嫌。共同抗敌后,一直静静等待着曹余的回答。
曹余平静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仿佛指甲上长出了一朵美丽的花儿,李素则饶有兴致地打量刺史府前堂内的摆设。
很有意思。这位刺史大人对西州百姓苛以重税。三年来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二税一的苛政自大唐立国以来闻所未闻,按理说捞了这么多钱,刺史府应该如宫殿般奢华才是,然而李素看到的却是满目萧然。
庭院里光秃秃连棵小树苗都看不见,前堂更是寒碜无比,穿着足衣踩在木地板上吱吱嘎嘎,显然地板陈旧腐烂多年。堂册挂着两幅字画,看落款却是曹余自己所作。西侧立着两面麻纸屏风,屏风已然发黄,下面居然破了两个洞,垂头再看自己面前的矮脚桌,桌沿颇多掉漆之处,四个边角被磨得毛毛糙糙,显然也是用过多年的老物件。
本来是无聊时随意看看,李素却越看越惊讶,随即再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曹余一眼,然后李素的神情陷入了深思。
一个名声并不算好的父母官,任期内捞了那么多钱,府里却过得跟被盗匪刚抢过似的,是财不露白,还是……府外养着小三?
时间静静而缓慢地流淌着,不知过了多久,曹余终于开口了。
“李别驾……”
“下官在。”李素笑着拱手。
“别驾所言大军压境,是否过于危言耸听?”曹余冷冷道。
李素眨眨眼:“要不,下官立个军令状?若数月之内西域诸国不曾联兵攻打西州,下官愿送上大好头颅……”
曹余浑身一震,眼里闪烁着不敢置信的惊喜目光:“李别驾果真愿立此军令状?”
“呵呵……”李素皮笑肉不笑,随即脸色飞快板了起来:“不愿。”
曹余:“…………”
李素嘿嘿冷笑。
想要我这颗头颅很久了吧?偏不让你如愿!回去躲在房里画小圈圈诅咒我吧,军令状是随便立的吗?虽然诸国联兵攻打西州已是九成九可以确定的事了,但还是有微小的可能不会来,既然存在可能,李素就不会冒这个险,活了两辈子,多么奇葩的命格,应该珍惜啊。
曹余失望地叹了口气,显然没把李素带进坑里令他颇为扼腕。
说到底,曹余打从心里不信李素的话,换了别人在他面前危言耸听,早被他一脚踹到城外冷静反省去了,可是对李素,曹余不敢,不但不敢,表面上还不能露出看疯子的目光,因为这家伙真是个疯子。
沉吟半晌,曹余终于表态了。
“西州不太平,三年来也有过几次被敌人攻打的经历,每次人数大抵只有数千,在本官谋划统领下,皆有惊无险,若说将来会有超万的敌军入侵攻打西州,老实说,本官是不信的,只不过凡事皆有可能,或许被李别驾言中也未定,身处这个不太平的城池,本官也不敢说得太肯定……”
曹余说着话,身子忽然挺直了一些,神情浮上几分凛然之色:“无论是真是假,西州刺史府上下同心同德才是正道,本官也是读圣贤书出身的进士,这个浅显的道理本官自然明白,非常之时,本官愿抛开与李别驾的私人恩怨,共同抗敌,本官且与李别驾做个君子之约,诚如李别驾所言,若诸国联兵攻打西州,你我齐心协力拱卫西州城防,如若敌军未来……”
曹余望向李素的目光多了几分厉色:“如若未来,李别驾这些日子在西州的所作所为,本官便不得不奏报长安,那时,还望李别驾莫怪本官,领着骑营自回长安静待陛下处置吧。”
李素脸颊抽了一下。
话说得含蓄,意思听懂了。
如果敌军来了。那么一切好说,大家同进同退击敌便是,如果敌军没来。速速滚回长安去,莫在这里给本刺史大人添堵了。
李素很无语,这真是一计不成,又生奸计,军令状没把他带进坑里,紧接着就想把他赶回长安去,长得如此英俊风流。又是名满长安的翩翩名士,为何在西州竟如此不受待见,会让名士很受伤的……
“便依曹刺史所言。敌军若来,你我同心同德抗敌,敌军未至,下官自回长安。”李素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桩交易。
曹余不放心地补充道:“领着你的骑营回长安。”
李素瞥了他一眼。小心眼的家伙!
“好。领着骑营回长安。”
曹余大悦,起身走到李素面前伸出了手掌。
“作甚?”李素皱眉看着他。
“击掌为誓。”
李素露出难色:“不必了吧?说实话,大家不是很熟,这种太亲密的接触……”
曹余不满道:“李别驾并无诚意?”
“好吧……”李素咬了咬牙,面现悲壮之色,伸手朝曹余的手掌轻轻击了三下。
击掌过后,曹余彻底放了心,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这几年戍守边陲。西州两个折冲府对西域诸国还是很关注的,三年里派出了不少探子深入诸国都城内打探各种消息。没有灵通的消息渠道,曹余也不可能守住西州三年,品行好坏姑且不说,能在西州刺史任上一做便是三年,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保住城池未陷,曹余终究有几分本事的。
而近来数月,折冲府探子汇集起来的种种消息显示,西域诸国并无大规模的兵马调动,而且诸国朝中也没听到任何针对西州的声音,但凡大军出动,少说也要提前数月调集粮草,马匹等辎重,还有各部兵马的集结,重臣们商议出兵战略等等,一场战争不会毫无预兆地突然来临,终归有迹可循的,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和征兆的战争简直闻所未闻。
所以曹余现在很得意,他觉得自己赢定了,换句话说,李素滚定了。
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政治交易成交了。
曹余神情松快了不少,甚至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李别驾,你我有约在先,既有约章,便不可反……”
话没说完,曹余忽然顿住,接着脸色变得很难看。
李素这竖子,刚与他击过掌,此刻正一脸嫌恶地用一块白色的方巾没命地擦着手掌,摩擦,摩擦,似魔鬼的那啥……
太过分了,本官有那么脏吗?
“李别驾!”曹余忍不住怒喝,脸上露出愤怒之色。受侮辱了,伤自尊了。
“在,在……”李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太冷了,搓搓手……”
沙漠大白天热得跟蒸笼似的,这竖子连编个借口都不肯认真编。
曹余深吸一口气,现在他只想赶紧送客。
“别驾若无他事,那么……”
“有事,还有事。”李素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到曹余面前。
曹余接过扫了一眼,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纸上写的东西很眼熟,却正是李素刚来西州上任时曾向他提出发展西州的几点方略,从招商到募兵,再到修城墙,一个字都没变过。
“曹刺史是真正有见识的读书人,想必深知未雨绸缪的道理,信不信外敌攻打是一回事,但既然有了这个说法,便要当成真的来对待,照下官这几点方略施之,无论敌军来或不来,对西州终归不是坏事。曹刺史您说呢?”
曹余拧眉沉吟不语,神态却与上次不同,这次他的神态不再是敷衍和轻蔑,曹余第一次认真地将目光放在这份沉甸甸的方略上,认真地思索李素的每一句话,权衡着这一步走或不走的得失。
看着曹余沉吟的模样,李素笑了。
仍是当初一字未改的方略,仍是刺史府的前堂,仍是同样的两个人,可是今时今地,已非昔时昔地。
上任西州不到一个月,诚如曾经自己所言,他李素发出的声音,将会被整个西州官民驻足,认真倾听。
他做到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二章 收获颇丰
“野心”“权欲”,这些字眼总带着一些不好的意味,汉字的最奇妙之处在于,它能将人性里最美好的部分和最阴暗的部分用简单两个字血淋淋地表露出来。+UU小说,www.uu234.com
李素原本是个没有野心的人,哪怕活到第二辈子,他也没有野心,而且坚信自己的重生是老天对他的眷顾,“眷顾”的意思是,命比别人好,可以尽情享受人生,该怎么懒散就怎么懒散,懒到七老八十,最后活活懒死在床上,一生终于功德圆满。
是啊,老天安排他重活一生,应该是让他来享福的啊,可是自从来到西州后,李素却发现自己享不了福了,因为有一把剑高高悬在头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落下来取了他的命去,内忧外患,一脑门的官司,还有一群左右看他不顺眼的官员,直欲将他踹之而后快……
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李素无法清闲懒散下去了,于是选择了强势,选择了用屠刀和人头立威,曾经说过要让西州官民驻足认真倾听他的每一句话,鲜血洒过西州集市后,李素做到了。
此刻,西州的首官坐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那份发展西州的方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看得那么仔细,凝神屏气,目光深思,当初同样的人,同样一份方略,得到的却只有嘲讽和轻蔑。
李素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在这座险恶的城池里,每迈出一步不知何等艰难,幸好,李素稳稳迈出了这一步。
时间过得很慢,曹余这次很有诚意,至少仔细看方略时的模样表现得很有诚意。然而,眼睛盯在方略上,曹余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此刻他琢磨的不是这份方略可不可行,方略的大概意思其实上次李素已向他详细解释过,他现在琢磨的是李素这个人,以及。权衡这份方略施行与不施行的得失和后果。
无可否认,前几日李素强势斩杀十三名官员的举动给了曹余狠狠一击,这一击敲得有点重,曹余直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以别驾的身份出其不意的清洗西州官场,实在给曹余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李素下手太果决了,而且手段毒辣,被杀的十三人全是曹余的心腹亲信。曹余任西州刺史不过三年,三年来手底下堪堪也只培养出了十三名亲信,这些人是维护曹余在西州统治的中坚力量。
如今十三位亲信被杀,西州偌大的官场权力中枢完全空了,久经风浪的曹余都情不自禁慌了手脚,火线提拔了一批西州官员填补,甚至连辖下属县的一些小官小吏也被调入了西州城,以保证西州这座城池的正常运转。
刺史被属官狠狠踩在头上。换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曹余也不例外。只可惜,李素出手便把他的心腹亲信全干掉了,身边再没一个能用能信任的人,剩下的官员被李素的血腥手段吓寒了胆,原本可以调动的折冲府将士就更不能用了,西州城两支守军内讧而致死伤。这事无论如何都会传到长安,除非曹余抱着跟李素同归于尽的疯狂想法,否则曹余只能选择隐忍。
李素是疯子,他曹余不是。
气势是此长彼消的,李素不容置疑地拿出了方略。而曹余,却只能接受。
换个思路来说,李素有句话没说错,不论敌军来或不来,发展西州终归不是件坏事,更何况,曹余笃定数月内诸国兵马不会大规模攻打西州,那么李素滚回长安也就是可以肯定的事了,反正李素在西州的日子只不过几个月,这几个月里他想怎么胡闹,且由他便是,他走后,西州还是曹余的西州。
一番盘算过后,曹余终于露出了笑容。
“李别驾对西州忧思之重,本官感佩。”
李素拱了拱手,笑道:“下官忧思不及曹刺史万一,聊附骥尾而已。”
厚厚的一叠方略轻轻搁在桌上,曹余手指按在上面朝前一推,淡淡道:“如此,依李别驾方略施行便是,方略是别驾亲手所制,本官不甚了了之处颇多,便辛苦李别驾一人施为了。”
李素大喜,这才是今日拜访刺史府最大的收获,于是急忙道:“下官定不负刺史厚望。”
曹余脸颊微微一扯,算是笑过。
大事办了,目的达到,李素的心情也飞扬起来。
心情一好,嘴上难免缺了个把门的,李素当即脱口道:“方略浩大,一人难为,还请曹刺史派几位官员为下官所用……”
这一句终于把曹余惹毛了。
曹余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李素吼道:“派官员?你还有脸要我给你派官员?你是在故意奚落本官不成?自己去数数,偌大的西州城还剩下几个官员!”
李素呆了一下,终于明白曹余的怒火缘何而起,接着露出尴尬之色。
官员呢,当然是有的,可惜当初李素一声令下剁了十三个,如今大家都埋在地里,而且看这西州的大漠气候和土壤,明年开春也不见得能长出来……
“刺史息怒,下官……下官再想别的办法,下官告退。”李素羞红着脸赶紧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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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达到就好,细节不用太在意,李素走出刺史府后,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目前最重要的是练兵,募兵,修建城墙,这三件事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而这三件事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需要钱。
大唐虽说是民风朴实的年代,可也不至于朴实道人人都是活雷锋,该花的钱还是不能少的,练兵募兵修城墙,都需要钱堆砌起来,这笔钱不是小数。向朝廷求助的希望很渺茫,如今李世民已离开长安,率领大军亲征薛延陀,前线左扔两颗震天雷,右扔两颗震天雷,嗨得一塌糊涂。比娶婆姨点爆杆还高兴。
而长安,则委任太子李承乾和三省诸臣监国,以太子和李素目前的关系,若看到李素请求拨付钱粮的奏疏,大抵会回寄一坨风干的屎给李素,以示朝廷的支持……
朝廷不能指望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蒋权等在刺史府门外,见李素笑吟吟地走出来,蒋权急忙迎上前。
“别驾笑得如此开怀。想必此行必有收获……”蒋权凑趣地笑道。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当初认识时恨不得把“禁宫右武卫”几个字刻在脸上,好教世人知道他是保卫皇帝陛下的将军,就连对李素这位上官,多少也带了几分傲气,如今再看他这一脸灿烂凑趣的笑容……
“有收获,大有收获……”李素笑得很开心。
蒋权也咧开了嘴:“不知别驾有怎样的收获?”
李素一本正经道:“刚才进门后。曹刺史忽然发现很欣赏我,不止欣赏。简直是仰慕,抱着我的大腿求我原谅前些日的无礼,还哭着喊着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当侍妾……”
蒋权两眼发直:“女儿……嫁给你?”
李素叹了口气道:“本来呢,我是有点动心的,毕竟……男人嘛,呵呵。只不过后来曹刺史把他女儿请出来给我斟酒,我一看他女儿相貌,呜呼哀哉,丑死我也,长得就像头发盘起来穿上女装的王桩似的……”
蒋权开始无限畅想王桩穿上女装的模样……
“……作为一个有品位有追求的阳光少年。我当然温言婉拒了这门亲事,可曹刺史不答应啊,他太想把女儿嫁给我了,于是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告诉他,我麾下有一位姓蒋的将军,年方二十多,年轻英俊,事业有成,又是长安户口,简直是理想中的金龟婿,建议曹刺史的女儿去祸害……不,去服侍他,曹刺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蒋权的脸顿时变绿了,吃吃地道:“那个,那个姓蒋的将军……”
李素不说话,只瞥了他一眼。
蒋权的脸色顿时由绿变黑,由黑转青,开始无限畅想女装版王桩与自己拜堂成亲的场面……
“佳偶天成,天造地设,实在是可喜可贺……给你做了这桩大媒,红包我就不给了,成亲那天记得请我,好困,回去睡觉!”李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懒洋洋地骑上了骆驼。
“李,李别驾,……莫闹了!”蒋权哀求的声音跟了李素一路。
李素骑在骆驼上老神在在闭目养神,很爽,刚才在曹余那里受的那点点气全找补回来了。
…………
…………
曹余点了头,发展西州的事终于提上日程了。
钱是首先要解决的,练兵也好,募兵也好,修城墙也好,都需要钱去填,所以,归结起来最大的问题便是钱。
其实来钱最快的法子是学着沙漠里的盗匪那样,守在丝绸之路上抢劫过路的商队,来一个抢一个,以唐军和来往商队护卫目前的战力对比来说,基本不会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像高中生放学回家路上抢小学生的零花钱,除了有点不要脸外,大抵是没有别的坏处的。
可惜的是,李素可以不要脸,但蒋权显然节操值超出水平线,李素兴致勃勃刚起了个话头,蒋权便一脸铁青地拒绝了。
李素很失望,这家伙太死心眼了,小学生的零花钱……那也是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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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三章 钱多人傻
有这么一个节操值爆棚的属下,对李素来说不是什么太愉悦的事。∈♀UU小说,www.uu234.com
有时候李素真想找个丑女,让她摸上蒋权的床,然后李素领着人去捉奸,以败坏大营军纪的理由要挟他,逼他变得和自己一样没节操。
抢钱的法子不适用,李素只好想别的办法,要找个合适的人,做一件合适的事,这件事做完后能达到让西州城日进斗金的效果。
所以,首先要找到这个合适的人,人是世间万事万物的根本,也是赚钱的根本。
李素在西州城里的熟人不多,加起来也就两三个,钱夫子不行,屠户和白案上的狗肉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曹余也不行,这家伙每天关在房里焚香祷告祈求老天开眼收了他这只妖孽,答应发展西州的方略一则因情势所逼,二则因李素的强势所逼,才不得不签了城下之盟,可是若让他真心实意帮李素发展西州,恐怕他会索性一把火烧了西州城,大家都不玩了。
找来找去,李素罪恶的双眼最终盯上了龟兹商人那焉。
没办法,李素每次看到那焉时,总觉得他脑门上刻着“钱多人傻”四个大字,茫茫人海中惊鸿一瞥,人群里隐约散发着金光,叫人不想敲诈他都不行,怕辜负了上天把这个冤大头派到自己身边的美意。
…………
冤大头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选择向李素坦白,那焉有自己的思量,本来他的任务是奉龟兹国相之命试探大唐君臣的态度,这几年来往穿梭于长安和龟兹之间,可惜大唐君臣的态度太傲娇了,一个商人。特别是番邦蛮夷的商人根本上不了台面,别说见不到大唐皇帝,连长安城的小小坊官也敢拿鼻孔瞪他,那焉与大唐朝廷搭不上线,君臣的态度没探出任何下落,银钱却稀里糊涂赚了不少。真正是老天让他发,他不敢不发。
认识李素后,那焉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任务看到了一线曙光,有了一段同行的缘分,还有一段共同抗敌的缘分,这些缘分加起来,足够让这位大唐颇得帝宠的新晋少年权贵对他另眼相看,不知不觉二人建立起了交情,尽管交情只能算浅薄。可……毕竟也是交情不是?
那焉是个聪明人,番邦异国的商人不见得比大唐人蠢笨,更不是大唐人眼里未开化的猢狲,事实上这只猢狲的眼光很毒辣。接触李素后,那焉派出的探子很快潜入了长安,没过多久,李素的年龄,籍贯。事迹,名声。甚至家中人口等等,全被那焉打探得清清楚楚。
李素干过的事在长安太有名了,当看到下面的人报上来的一长串密密麻麻的调查结果时,那焉拧眉沉思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决定了与李素相处的方式。
方式很简单,大家以诚相待。直来直去。这个方式才是最稳妥,最不会引起李素反感的方式。
那焉知道,李素这位新晋权贵能够少年得志,并非没有道理的,在他面前玩心眼。耍诡计,有很大可能会被拆穿,以李素的身份和性子,一旦那焉玩弄的心眼被拆穿,二人那浅薄的交情大抵到此为止了,不仅到此为止,或许那焉的老命都会交代在这座西州荒城里。
相比之下,坦言以对或许算是另辟蹊径的一种方式,车对车,马对马,索性把事情摆在棋盘上说清楚,这局棋若和,皆大欢喜,若战,每一步都走得光明磊落,哪怕最后与李素成了生死仇敌,就冲那焉当初的这份磊落和坦白,李素和他的交情也会残留一线,只要能留下这一线交情,对那焉来说便是生机和希望,不仅是自己,也是龟兹国和他堂叔那利的生机和希望。
所以当李素对那焉产生怀疑时,只随意逼问了几句,那焉便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全交代了。
令人扼腕的是,那焉摆出了车马后,棋盘对面的李素却把自己的车马全收了起来,当作没事似的把那焉轻轻放过,还以一种非常亲昵的姿态敲诈那焉免费给他盖房子,至于对龟兹国相那利谋朝篡位的态度,李素却一个字都不说,对那焉既不打也不杀。
李素的态度终于令那焉不淡定了,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是帮着龟兹国相向大唐皇帝陛下陈情,还是义正辞严站在正义的一方严厉谴责那利的不臣之举,是左是右你都该表个态啊,什么都不说,光只敲诈我给你免费盖房子算怎么回事?
原以为已摸清了这位少年权贵的秉性,然而李素的表现却让那焉察觉到,自己看过下面的人送来那么多关于李素的事迹和性格分析,在长安城做过那么多针对李素的查访,可最后那焉发现自己仍然没有看透这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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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焉眼里的李素高深莫测,可李素眼里的那焉却简单明了。
这位浑身散发着金光的龟兹商人简直就是一个金矿的存在,没事挖一挖它,总能收获到不同的惊喜。
所以在西州大街上闲逛的李素看到那焉时,表情是非常惊喜的,就好像看到一块直立行走的大银饼,无论姿势还是气质,都透着一股子萌萌哒的喜感,让人忍不住想把它搂进怀里,然后……花掉它。
李素看见那焉时,那焉恰好也看见了李素,二人在过客寥寥的大街上目光相遇,颇有几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唏嘘。
不同的是,李素脸上迅速露出惊喜,而那焉却徒然变色,接着扭头便走。李素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焉的袖子,心中暗自庆幸,差点让这块萌萌哒的银饼跑了……
“那兄你太失礼了……”李素的目光充满了沉痛的谴责:“为何见了我就跑?难道你欠了我的钱?”
那焉原本一脸听天由命的颓然,闻言终于忍不住叹道:“李别驾,讲点道理好吗?明明是你欠了我的钱啊……”
“胡说!”李素笑嗔着推了他一把,顺带着把自己的欠债也推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迫在眉睫
一幢建在大漠荒城里的豪宅,占地十余亩,有亭台,有回廊,有假山,有花有草……除了人工湖不太现实,长安权贵豪宅家里该有的都有,盖这座豪宅的代价居然是……两颗猫眼石,而且猫眼石还是别人送的。UU小说,www.uu234.com
物美价廉……除了有点不要脸。
按说占了人家那么大的便宜,应该有种欠了钱的觉悟,就算不把那焉当亲爹一样供起来,至少路上遇到了也该低调一点,像躲着债主一样躲着他,然而李素却不但不躲他,反而主动迎上前,神态语气带着一种消费者是大爷的姿态,也不知这种莫名其妙的大爷心态从哪里来的。
反观那焉,则显得正常多了,迎面碰到劫匪的机会不常有,碰到了避之为上,可惜动作慢了,没跑掉。
“房子呢?”李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钱给了,房子为何久久不见动静?那兄莫非想讹我?”
那焉仰天长叹。
两颗猫眼石,还是他送的,如果这也叫“钱给了”,……好吧,确实是钱给了。
“已托往东去的商队带了话,不多日便有商人运来砖石,城里盖房的工匠不多,尽力凑了十来个,再雇请一些民夫,李别驾的房子差不多可以开工了。”
那焉的语气充满了深深的无奈,有种被盗匪包了饺子的认命感。
李素满意地笑了,能住上物美价廉的房子,人生真美好。
“那兄,关于房子,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构思……”
那焉脸都绿了:“李别驾,可否别说房子的事了?说说别的行吗?”
“好。”李素答应得很爽快。
然后,李素开始说别的。
显然。别的话题也不能令那焉太舒坦。
“若大唐皇帝陛下不支持龟兹国相那利,也就是你堂叔篡位,那利最迟何时兵指西州?”
那焉的老脸顿时苦了起来。
“李别驾,我虽是那利的侄子,可于公来说,也只是他的马前卒。龟兹虽小,也是一国,国朝中事,那利自有决断,怎会让我知道?”
李素眯着眼笑道:“那兄没说实话哦,能为国相奔走打探,咐以国之机密相托,你可不止是那利的马前小卒,虽超脱于龟兹国朝堂之外。但在国中应该有不轻的分量……”
那焉叹了口气,道:“李别驾慧眼如炬,小人不敢隐瞒,实话说吧,若大唐君臣拒绝国相,那利会选择彻底倒向西突厥,而自从大唐皇帝陛下贞观四年平灭东突厥后,无数部落族人纷纷逃往西突厥。并对大唐怀以仇怨之心,多年来意图反攻。以求再现草原突厥部落的昔日的辉煌荣光,所以西突厥诸部落包括乙毗咄陆可汗在内,都迫不及待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如今大唐皇帝调集举国兵马北征薛延陀,西州只有区区两个折冲府的兵力,况且大唐占据原本属于高昌国的西州本是不义之举,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国相那利若被大唐皇帝拒绝,愤然举兵已是必然之事,西突厥正需要这个契机,时也好,势也好。西域诸国很快会拧成一股绳,那时,便是西州陷落之日……”
那焉叹道:“距离这一日不太远了,长安那边传来消息,大唐皇帝陛下北征,长安由太子殿下监国,龟兹国主白诃黎布失毕与那利争斗屡见败势,于是今年四月,布失毕遣使朝拜长安,自隋以来,龟兹与中原汉土的敌对之势终于解冻,太子殿下于东宫设宴款待使者,言称大唐必不负龟兹国主,世代只以白诃黎氏为龟兹国正统,这句话,终令国相那利完全失望,如今怕是已在酝酿逼宫皇室,废黜国主的行动了……”
李素眼皮一跳:“国主若被废黜……”
那焉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国主废黜之后,自是肃清朝堂,整顿兵马,联合西突厥,高昌等国,共伐西州,说来遥远,其实须臾弹指便至,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李别驾,西域诸国攻伐西州已是定局,无可逃避,我还是上次那句话,别驾速速谋划后路,退回长安方为上策。”
那焉说得很诚恳,类似的话李素以前听他说过。
一次又一次的催促,李素知道离西域诸国攻打西州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也就是说,离西域诸国攻打西州最多还有半年,对吗?”李素平静地问道。
“没错。”
李素眨眨眼:“如果我下令把你绑赴城楼,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你堂叔会退兵吗?”
那焉老脸顿时黑了:“以前我认识的人都是正人君子,没人这么干过,不过两国之战,你死我活,别说我只是那利的侄子,李别驾纵然把刀架在那利的老父老母的脖子上,想必也是无济于事的。”
李素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们龟兹国的人太没节操了!”
那焉无语地看着他,相比之下,你更没节操好不好?嘴唇嗫嚅几下,鉴于李素的不正常暴力属性,那焉终究没敢反驳。
鄙视过后,李素缓了口气,冷不丁问道:“……那利的父母可还健在?”
那焉彻底无语:“…………”
抬头看了看天色,那焉开始酝酿借口,跟这种人聊天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令人随时会产生暴力倾向,将他除之而后快。
“别拿天色当借口,我有那么讨厌吗?”李素很不厚道地提前拆穿了那焉的伎俩:“我们可以换个话题啊,西州城里熟人那么少,朋友更少,没有朋友会让我孤独寂寞冷的,好不容易逮到你,不能轻易让你跑了……”
那焉松了口气,好吧,其实李素这人还算不错,如果换个能令双方都愉悦的话题,那就更不错了。
李素是个很会聊天的人,于是果然换了个话题。
“……那利的父母也姓那吧?”
那焉:“…………”
杀人何必用刀?这少年具有几句话把人逼疯的实力。
“李别驾,我们还是说说你房子的事吧……”那焉叹道。
李素两眼一亮,他喜欢这个话题。
“沙州那边的商队何时到西州?我等着他们给我运的砖石呢。”
那焉盘算了一下,道:“大概一个月左右差不多能来西州了。”
李素眨眨眼:“有几支商队?”
“四五支吧,来回运个几趟,李别驾的房子差不多有个模样了。”
李素的神情忽然变得正经了一些:“商队来西州后,还请那兄出面相邀,我想请那几支商队的头领饮宴。”
那焉颇为惊讶地看着他:“饮宴?”
李素笑得很和善:“对,饮宴,人家大老远给我运砖石,请他们喝顿酒实在是应有之义。”
顿了顿,李素又道:“……盖房子的钱,便烦那兄帮我垫上,来年我被陛下调入长安后再还你。”
那焉苦笑,话说得好听,其实跟肉包子打狗一个意思。
聊天聊完了,李素心满意足地与那焉告别,转身离去。
转身的一刻,那焉终于忍不住道:“李别驾,我堂叔欲攻打西州,你竟放心让我住在西州城里?”
李素转过头,笑得颇有深意:“你觉得我不应该放心吗?”
这句反问把那焉问住了,沉默半晌,那焉苦笑道:“我,只是乱世一商贾而已。”
似解释,又似安慰,李素听懂了,于是也笑道:“给你一把刀,你敢在西州城里杀人放火吗?”
“不敢。”
“所以,你现在只是一名商贾,等到你敢杀人放火的那天,我再一刀把你剁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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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对那焉没有太大的提防,当然,也不可能完全对他放心。
有些事可以说在明面,有些事却只能做在暗处,那焉或许也有察觉,自己西州城的住处左右莫名其妙多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人,装模作样地在他附近晃悠。
既然二人摆明了车马,这些不合时宜的人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到了这个时候,那焉更不敢离开西州了,留在西州能活命,一旦跨出西州城门一步,李素对他恐怕不会太客气。
那焉悲哀的发现,如今自己不但是堂叔手上的一枚棋子,同时不知不觉间,他也成了李素手上的棋子,身份很微妙,留在城里,大家其乐融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离开西州,朋友马上变成敌人,他相信李素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除掉。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从来便是这么残酷无情,跟它相比,私人之间的友情实在太脆弱了,这个道理,李素懂,那焉也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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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同路同行
西州如何治理,如何发展,李素暂时没有动作。⊙頂UU小说,www.uu234.com
他还在等。
他在等那些商队,商人,只有他们才能帮助自己发展西州,商人不来,李素对西州毫无办法,世上有些事能取巧,能靠聪明才智解决,有些事却只能一步一步踏实地做,比如西州的城墙,便只能靠一砖一石砌上去,除此别无他法。
离开长安还是春暖花开,不知不觉已是深秋。
如今已是贞观十二年十月,城外大营里与许明珠,王桩,郑小楼,蒋权等诸人一同度过了一个寡淡无味的中秋,大漠的天气仍旧炎热无比,白天热得跟蒸笼一般。
时日待久了,李素无聊之中也打听了一下,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
距离西州以西百里有座山,名曰“火焰山”。
没错,就是西游记里那位给牛魔王戴了绿帽子,还跟太上老君不清不楚传绯闻的铁扇公主有关联的山,至于为什么扯上太上老君,实在是证据确凿,红孩儿那等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牛魔王那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基因生不出来吧?猴子一脚把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踢翻,丹炉里的炉砖要死不死恰好落在火焰山,连齐天大圣都拿这座山毫无办法,偏偏铁扇公主手里有面扇子,专克这块炉砖,再联系红孩儿一张嘴也能喷出三味真火……
啧啧,贵神仙圈真乱……
李素想着想着,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沉吟片刻,李素忽有所感。
历史上是真有唐玄奘其人的,这位高僧自贞观元年出发,前往天竺求取真经,当然。猴子猪八戒沙僧这些徒弟是虚构的,但取经是真的,算算日子,唐玄奘差不多已取到真经,该返回大唐了,说不定回来还会路过西州呢。
李素踯躅振奋不已。若这位九世高僧真的路过西州,他一定盛情……吃几块唐僧肉,而且绝不会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妖怪们常犯的拖延症,非要等猴子来了,非要洗干净了煮熟了一块吃,李素决定吃生的,一见面二话不说一口咬下去,这才叫效率……
慈悲且无辜的大唐高僧绝想不到,真的有人等在西州。像盘山而踞的妖怪那样等着他路过,没招你没惹你,居然要吃我,善了个哉的……
李素想到这里,不由吃吃地笑了。
垂涎欲滴,哎呀,美滴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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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营帅帐外搭起了一片凉棚,棚下置一席榻。席榻上摆满了时令果鲜和米酒,李素盘腿坐在凉棚内。后背靠着两个厚垫子,许明珠跪坐在他身后,很努力地给他扇着扇子,拂面而过的热风夹杂着伊人幽幽的暗香,阴凉方寸之地,人间风月尽掬于怀。
帅帐数十丈外的沙场上。千名骑营将士排成整齐的队列,执戟握戈,在各自的火长带领下正在进行操练,激昂狂烈的喊杀声震云霄,行走腾挪间掀起漫天黄沙。沙场无端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西州危机即将来临,李素调动不了戍守城池的折冲府兵马,能指挥的只有这支千人右武卫骑营,操练也就提上了日程。
看着将士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操练,李素开始还饶有兴致地观看,后来眼睛便慢慢的,慢慢的处于半开半阖状态,最后脑袋半垂着,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春困,夏乏,秋倦,冬眠,归结来说,人生如梦。
沙漠的下午特别热,尤其是西州附近的沙漠。
不仅仅是天上的太阳毒辣,黄沙地也带着灼炎的热气,这里离火焰山不远,火焰山这地方如此炎热当然不是因为太上老君的炉砖真的落在这里,真实原因是火焰山下埋着煤,因为炎热而引起煤层自燃,结果便理所当然,上面太阳烤着,下面煤层烧着,中间的人便成了五成熟的人肉,——所以说,玄奘高僧特别适合来这里,都不用下锅放作料了。
凉棚下睡觉仍旧有些炎热,睡得深沉了,李素的脑袋不自觉地往前一倾,短暂的失重令他在梦中惊醒,吓了自己一跳,身后的微风仍旧很执着地一下又一下地扇着,连节奏都不曾乱过。李素回头望去,见许明珠双手握着扇子,不急不徐地在他背后扇着风,晶莹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淌而下,两手明显有些发酸,李素甚至能清晰看到她握着扇子的指节微微发颤。
李素劈手夺过她的扇子,叹道:“说过多少次了,这种事你不必做,好歹也是陛下钦封的诰命,无论在什么地方,我还缺个打扇的下人么?”
许明珠抿嘴一笑:“陛下钦封妾身诰命也是因为夫君,妾身服侍夫君是应该的,往后也是这样,妾身亲手能为之事,自当由妾身来做,交给下人,妾身放不下心……”
李素只好苦笑。
相处久了,渐渐发觉许明珠温顺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着倔强执拗的性子,她认准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底,头撞南墙都拉不回,比如当初铁了心要跟着他来西州,赶都赶不回去。
李素说过几次后,她也只是含着笑静静地听着,听完后该怎样还是怎样,半点不会改。
这样的性格说不清是好是坏,说来已是结发夫妻,但夫妻二人之间仍旧有些陌生,当然,比在关中太平村时更近了一些,毕竟共同经历过患难,可是李素总觉得自己与她之间还隔着一层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潜意识里不想和她太靠近,每次微小的感动关头,东阳的模样便会在他脑海里冒出来,然后,李素将自己与许明珠原本渐渐靠近的关系又拉开。
人这一生很长,不是每个路人都能有缘同行,彼此或许有着同样的目的地,但不一定有同样的看风景的心情,总归要先同行走一段,再走一段,看到一处美丽的风景,异口同声说一句“好美”,然后彼此相视一笑,携手同行,直到这时,或许,缘分才姗姗而至。
所谓日久生情,所谓细水长流,终究只是遇到风景前的铺垫而已。
像李素和许明珠,每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仍隔着一层无法撕破的隔膜,或许,他和她还未遇到彼此都觉得美丽的风景吧。
困意没了,李素精神了,远处的骑营将士还在操练,整齐的喊杀声传进耳朵里嗡嗡作响,气势十足。
许明珠黑亮的眸子看着远处操练的将士们,眼里充满了敬畏和赞叹,扭过头看向李素时,眼中的敬畏和赞叹仍未消失。
“他们好吓人,每喊一声像戳着人的心尖子……不过夫君更厉害,那么多吓人的人,都被夫君管着呢。”
李素笑了笑,很朴素的逻辑,对一个女人来说,能理解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许明珠说完这句后没话了,垂着头又开始给李素打扇。
李素也没话,许明珠在身边的时候,李素始终找不到能与她聊一聊的话题,更多的时候都是沉默,沉默着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打瞌睡也是自己的事,四周一沉默,李素又困了,于是半垂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正是迷迷糊糊应周公之邀打算跟他下棋的时候,沉默许久的许明珠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夫君这些日子遇到难事了吧?”
李素又醒了,苦着脸叹了口气,今日黄历上一定写着“不宜睡午觉”。
“啊?啊!没难事,看我日子过得这么悠闲,哪里有难事。”李素打着呵欠敷衍地道。
许明珠小嘴瘪了一下,神情有些委屈。
“妾身是妇道人家,夫君遇到难事也不跟妾身说,妾身……其实很想帮夫君的。”
李素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遇到难事了?”
许明珠抬头,怯怯地指了指李素的眉宇间,道:“夫君真正悠闲时,眉间是舒展开的,像春天的柳条儿,摇摆得很柔和,看起来很舒服,夫君遇到难事时,眉间是拧在一起的,连睡着了都是拧着的,像一把解不开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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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六章 美人恩重
李素有点吃惊。…UU小说,www.uu234.com
他从不知道许明珠悄然无声间把他观察得如此细致,他的笑,他的愁,他的欢喜与悲怒,都一丝不漏地落在她的眼里。
李素不得不承认,简短平淡的一句话,令他心头忽然浮上几许感动。
她眼里的世界,唯有他最清晰,美人恩重,何以报之?
一刹间,李素的脸上流淌过无数表情,可许明珠却一直垂着头,并没有发现李素脸上那难得一见的真实模样。
“妾身知道夫君定然遇到了难处,而且难处不小……前些日子,夫君领着骑营将士出营进城,妾身不知道夫君要去做什么事,可妾身能看得懂将士们脸上的模样,他们……好凶的样子,,蒋将军大清早点兵时,一千多人站在校场上静悄悄的,夫君当时站在点将台上不发一语,妾身却被你身上的那股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待到夫君回营时,你身上的那股气势泄去了,可又多了一股血腥味,后来听大营的将士们说起,妾身才知道当时夫君身上那股气势名叫‘杀气’……”
“夫君那日领兵进城做什么,妾身是不敢打听的,但妾身知道夫君那天一定在城里杀了人,而且杀了不少,从那天起,妾身听将士们说,西州城的官民对夫君越来越敬畏了,连骑营的将士都对你越来越敬畏了,王大哥告诉妾身,夫君那天杀人是为了立威……”
许明珠的头一直低垂着,似喃喃自语,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捉摸的味道。
“妾身的夫君是个了不起的人,嫁过来之前,爹娘便告诉妾身,夫君是个英雄。上马管军,下马治民,连皇帝陛下都时常夸赞夫君是百年难遇的少年英杰,少年英杰永远是光芒万丈的,任何地方都能发光发亮,哪怕是万头攒动的人群里。也能轻易让人第一眼看见你,妾身曾试过,今早夫君混杂在骑营将士中间巡视操练,妾身放眼一望,果然第一眼便看见了夫君……”
“夫君初来西州,举目无援,西州的官员和百姓对夫君不善,夫君出手便令满城官民敬畏,将西州轻易掌握在手中。妾身眼里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任何事都难不倒你,可这几日夫君愁眉不展,神色阴郁,妾身知道,夫君一定遇到天大的难处了,这个难处一定是夫君如今无法解决的……”
许明珠终于抬起头,第一次勇敢地直视李素:“夫君。妾身帮不到你什么,可是。妾身很想帮你……夫君的眉间,应该永远像春天的柳叶那样,轻柔的舒展,那才是妾身最喜欢看到的模样。”
李素没说话,一直静静听着,自成亲以来。许明珠从未一口气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今日说的这些,或许在她心里存攒了很久。
说不清现在什么感觉,李素只觉得脸上莫名其妙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或许算感动吧。
今世的夫妻。是十世修来的缘分,许明珠是真正把今世当作了缘分,所以她很珍惜,尽管她知道夫君到现在还未与她圆房,是因为心里认同的缘分并不是她。
她不知道李素的心正在慢慢融化,她只是很努力的留在他身边,拼命的融入他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她并不了解,可是,有夫君在啊。
许明珠说完这番话后,很快又垂下头,似乎说的话已用尽了她一生的勇气,此刻她螓首深埋在胸前,雪白的脖颈后渐渐泛起一抹羞红的霞光。
李素久久看着她,心中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我确实遇到难处了,你确定真的想帮我?”良久,李素终于打破了沉默。
许明珠猛然抬头,眼里闪烁着喜悦,拼命地点头。
李素沉吟不语,半晌后,缓缓地道:“你也亲眼看见了,西州情势不太好,官员和百姓对我不是很友善,所以,我杀人立威了,但是,世间的事不是仅靠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立威只是暂时,在西州,我的力量终究太薄弱,立一次威,或许令旁人惧怕,但他们惧怕的背后还会伴随更深的怨意,怨意酝酿着仇恨,为夫我若想真正掌控西州局势,身边必须要有能用的人,军伍将士也好,文人清客也好,我都很需要……”
李素的话令许明珠听得满头雾水,李素说的这些终究都是男人的事,她并不太明白。
可她还是很努力的听着,然后目光懵懂地看着他,道:“夫君,妾身该如何帮你?”
李素眨眨眼,笑道:“卢国公程伯伯认识吧?咱们成亲时他来喝过喜酒的,也是我最敬仰的长辈,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捎一封书信回长安,书信一定要亲手交到程伯伯手上,请他从国公府里调拨几位读过书且见识谋略超凡的文人清客给我,有了他们帮我谋划,我才能彻底震住西州的官员和百姓。”
一听李素让她离开回长安,许明珠顿时有些不乐意了,垂着头不自觉地扭了扭身子,低声道:“只是送封书信,夫君随便从骑营里挑个人都能做的,妾身……不想离开西州。”
李素正色道:“莫小看了送信这种小事,此事非常重要,而且必须绝密,这封书信,我只能派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人去送,否则若走漏了消息,难免被西州那些敌视我的官员所趁,放眼西州,唯有夫人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们是结发夫妻,夫人必不会负我。”
许明珠闻言,心中禁不住一阵喜悦,他……终于亲口说出我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喜悦归喜悦,可许明珠还是有些不情愿地道:“妾身……还是不想离开夫君,夫君身边的王大哥,郑大哥他们……”
李素摇头:“王桩和郑小楼当然能信任,但二人皆是有勇无谋的武夫,送信这种细致的活,他们二人怕是胜任不了,唯独夫人冰雪聪明。慧心独具,才能担此重任……”
长叹口气,李素苦笑道:“为夫我身边缺人才,独自在西州支撑局面太辛苦了,遇到难事,却不得不劳动夫人。实在是为夫的罪过……”
见李素脸上那抹苦笑,许明珠心一痛,犹豫片刻后,不情不愿地道:“既然夫君信得过妾身,妾身便为夫君回一趟长安,定将书信亲手交给卢国公程伯伯,然后妾身再跟卢国公遣来的文人清客们一起回西州……”
李素展颜笑道:“多谢夫人体谅,从西州到长安,一路并不太平。我从骑营里遣百人骑队一路相送,咱们大唐的将士可以一敌十,想必路上除了辛苦一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更不会有不长眼的盗匪敢轻捋大唐雄兵的虎须。”
许明珠小嘴瘪了瘪,见李素一脸度过难关的轻松模样,终究还是点点头,收起了委屈的表情。
李素笑得愈发温柔了:“乖。去吧,回帅帐把你的行李收拾一下。明日我便遣将士护送你回长安,夫人此行重任在肩,还望多加珍重,另外……回家看看我爹,说我在西州挺好的,教他莫为我担心。”
毫无征兆的。便要面对离别,许明珠的眼中很快蓄满了泪水,强忍着点点头,起身回了帅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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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许明珠袅娜的背影,李素悠悠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收敛起来。
大营校场上,骑营的将士们仍执戟操戈,喊杀震天地操练着,漫天黄沙里隐约只见军阵肃杀森严,无可与敌。
三根手指拈起矮桌上端放的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咀嚼几下很快吐出来,李素咂咂嘴,面露苦笑。
奇怪啊,为何忽然间嘴里没滋没味了呢?
“咳,咳咳……”
身后传着很矫情的咳嗽声。
李素吓了一跳,愕然回首望去,王桩像座铁塔般矗立在李素身后,鼓着铜铃般的牛眼使劲瞪着他。
李素吃惊道:“你为何在我后面?”
王桩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你的亲卫,忘了?亲卫一定要站在主将后面的。”
李素拍了拍额头,一直拿王桩当兄弟,所谓“亲卫”也只是随便安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头,李素和王桩谁都没当真。
“刚才我与夫人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王桩嘿嘿笑道:“没听到多少……”
李素一口气刚呼出一半,王桩一脸憨傻地补充道:“大概从你编鬼话诳她回长安那句开始听起,前面你婆姨说的那一大通就真不大记得了。”
李素脸有点发黑,直起腰朝远处校场操练的骑营将士们眺望了一眼,犹豫要不要把这家伙杀人灭口算了……
王桩盯着他,忽然叹道:“李素,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好好说话,谁把你变得如此深邃了,真是不学好。”
王桩鄙夷地瞥着他:“真当我傻吗?所谓送书信,只不过想把你婆姨从西州诳回长安……”
李素正色道:“军国大事你懂啥?我要夫人送的书信很重要,咱们在西州举目无援,确实需要长安程伯伯的援助,况且我也在西州闯了祸,正好也需要程伯伯在长安为我转圜周全一二……”
王桩果然学坏了,不知从哪里学到一副悠悠的模样,乜斜着眼,很欠抽。
“书信不书信的,我确实不大懂,我只知道一个女子回长安多么辛苦,送信这种事,不管你找谁都比找你家婆姨强上许多,我更知道留在西州很危险,你与那个名叫那焉的龟兹商人说话时,我都站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
“你编个鬼话诳你家婆姨回长安,想必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吧?西州危在旦夕,你家婆姨确实不宜留在这里了……你编的鬼话骗得了你家的瓜婆姨,却骗不了我,哈哈。”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瞪起眼睛,飞起一脚狠狠踹上王桩的屁股。
“灵醒了是吧?长本事了是吧?就你一个人聪明是吧?还想不想跟我混?不想混你也滚回长安去……”
李素语气颇有点气急败坏,王桩生生挨了一脚也不躲避。没事似的嘿嘿憨笑两声,然后指了指李素,一脸我已看穿一切的睿智表情,道:“你换了一种法子想把我也赶回长安,哼哼,又被我看穿了。”
李素气坏了。飞脚又踹了他几下。
自己的拳脚太轻,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痒,回头叫郑小楼揍他。
打闹了一阵后,王桩换上肃然的表情:“西州情势果真如此危急了么?”
李素瞥了他一眼,既然他已看穿,索性也不瞒他了,于是叹了口气道:“我连自己婆姨都要送走了,你说危不危急?”
“还能过多久太平日子?”
李素有气无力地道:“那焉说了,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这回估摸闹得有点大,龟兹国串联高昌,突厥两国联兵来攻,或许吐蕃人也会来凑凑热闹,西州……都快凑成一桌麻将了。”
王桩不懂何谓麻将,茫然地挠挠头:“西州眼下情势严重,所以你编了个送信的鬼话把你婆姨诳去长安?”
李素失神地看着远处骑营将士们的操练。叹道:“终归有了夫妻之名,我怎能让自己的婆姨陪我留在这座即将战火连天的荒城里?既然做了人家的夫君。多少要为她想想,至少莫害了她的性命……”
王桩拍了拍他的肩,露出敬佩之色:“李素,你是条汉子,我王桩运气不错,这辈子交的兄弟都是顶天立地的……”
话没说完。李素一脸痛苦之色,铁青着脸,咬牙恶声道:“把你的手拿开!我这条汉子差点被你拍成残废的汉子……以后禁止碰我,违者自领十记军棍。”
王桩嘿嘿憨笑,随即又道:“你把婆姨送走。又整日操练骑营兵马,看你的意思,是想与西州共存亡了?”
李素嘁地一声,嗤笑道:“共存亡?你哪只眼看到我这么有骨气?西州这座城虽然重要,可我的小命更重要,守得住就守,顺便给自己挣点军功回去换田换地,守不住便跑,所谓殉国殉城,都是不正常的疯子才干的事,你看我像疯子吗?”
王桩看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自从前些日你一口气斩杀十三名官员后,西州城里到处都在说,新上任的李别驾是个疯子,这个人不能惹,惹急了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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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许明珠带着收拾好的行李,依依不舍珠泪涟涟地离开了骑营,百名骑营将士骑着骆驼,将她簇拥在队伍中间,一行人不急不徐地向东而去,踏上了回长安的旅途。
李素亲自将她送到大营辕门前,临行仔细交代了随行的火长务必保护好她,然后硬起心肠挥挥手,在许明珠幽怨的目光里,毅然转身回了帅帐。
大战即启,这里已容不下她了。
李素没有走,兵临城下以前,他的职责不允许他离开。
倒没有为国尽忠之类的想法,事实上李素的心里对李世民仍存着几分恨意,没躲在屋子里画圈圈诅咒李世民早升仙界,位列仙班已然算得上宅心仁厚了,至于李世民的江山,还轮不到李素去尽所谓的忠心。
李素没走是因为情势还没到万分危急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距离兵临城下至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里,李素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诚如对王桩所说的,能守住最好,大赚一笔军功,回家不丢面子,让老爹长长脸,如果守不住,李素拔腿就跑。
据他所知的历史里,大唐军队在李世民的有生之年还没吃过什么大亏,基本上见一个灭一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西州被人抢了没关系,横扫宇内天下无敌的李世民肯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事后定会派大军前来征讨,丢了的西州迟早会被夺回来。
既然迟早都会夺回来,何必在意暂时的一城一隅之失?非要在城池陷落的那一刻一头从城墙上倒栽下去就算是为国尽忠的忠臣了?世上的忠臣未免太不值钱了。
李素觉得自己很值钱,所以,若西州城池快陷落了,他一定领着骑营拔腿便跑,民间都是打了孩子,引出大人,很不争气的说,李素就是那个孩子,挨了打回去叫大人,若孩子不止是挨打,而是被人杀了,那就是个悲剧了,大人会不会给他报仇是一回事,自己的命没了,谁赔?
…………
不知不觉,许明珠已走了半个月。
大漠不知年月,掰着手指算算日子,估摸如今已是贞观十二年腊月,已然入冬了,可大漠的气候仍是那般反复无常,白天炎热,夜晚冰凉,太上老君的那块炉砖掉得实在不是地方。
日上三竿,李素打着呵欠没精打采走出帅帐,惺忪的睡眼望向天上那轮通红的朝阳,喃喃咒骂了几句后准备洗漱,王桩却快步朝他走来,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一个很不错的消息。
从沙州来了五支商队,满载着李素盖房需要的砖石泥瓦,千里迢迢进了西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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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招商引资
西州很荒凉,“荒凉”的意思,不仅仅是它的地理位置,也包括城里的冷清寥落,商队不愿在这里驻足,往往都是补充了淡水和干粮后匆匆上路,城里毫无生气,官员和百姓都是一副懒懒蔫蔫的样子,他们漠视周围的一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万多人活在这座城,却仿佛住在坟墓里一般,整座城池充斥着一股死气。
如此一座死城,李素很难想象当初外敌攻城时,曹余是怎样率领折冲府将士守住的,这里面必然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李素现在要做的,是让这座死城恢复几许生机,身处大漠中心,城里不一定要求有鸟语花香,绿意盎然,但最少要让城里的百姓多几分笑容,多几分人味,多一点盛世繁华,熙熙攘攘的样子。
五支商队进了西州城,满载盖房需要的砖石,西面集市的空地上骆驼马匹挤得满满的。
商队的五名头领自然都是商人,其中两个是唐人,还有三个是胡人,数百头骆驼马匹在集市里嘶鸣刨地,而五名商人则静静站在李素面前,一脸讨好逢迎的笑容。
直到见了面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位白净俊朗的少年竟是大唐皇帝陛下新任的西州别驾,听说还是县子爵位,对这五位见了官府差役都得小心陪笑的商人来说,李素的身份自然是顶天的存在了。
李素看着空地上满满当当的骆驼和马匹,脸上笑得更和善。
很难得见到空旷冷清的集市居然有如此热闹的一天。若西州城每天都这么热闹,李素的目的差不多就达到了。
“遵照李别驾的吩咐,我们商队从遥远的沙州运送砖石泥瓦来此。七百多匹骆驼的砖石泥瓦,全在西市里停放,还请李别驾验收。”一名胡商摘下纱冠,微微鞠躬笑道。
李素朝他拱了拱手,笑道:“各位一路辛苦了,我在城外骑营置下薄酒一杯,聊为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洗尘。还请各位赏光。”
众商人顿时受宠若惊。
这年头虽说民风朴实开放,可是商人终究还是商人,他们的地位仍处于最底层。在这个以儒道为国教的国度里,从统治者到民间的普世价值观都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孔子说过的“君子喻于义 小人喻于利”,成了商人一生无法翻身的大山。于是处处受到旁人的白眼和鄙夷。哪怕是占住道理的打官司。官员也不自觉地偏向另一方,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商人是狡猾的,反面的,是在社会垫底的那一类人。
此刻李素这位有着县子爵位同时又是四品别驾的少年官员竟主动为他们置酒洗尘,商人们的心情顿时激动起来。
五人互相看了一眼,激动的目光里传递着同一个内容,——走。去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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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在骑营置酒设宴,李素自然是有目的的。
五名商人再加上龟兹商人那焉簇拥着李素。众人刚走进辕门,便听到不远处的校场上一阵震天的喊杀声,商人们赚钱的胆子不小,但见杀阵的胆子却不大,一声暴烈的喊杀声如金铁相击,几名商人顿时吓得两腿一软,面如土色,一双双精明的眼睛全盯着李素,狐疑的目光不停闪烁。
李素有点尴尬,本来只是想向他们展示一下大唐雄兵的威风,为下一步讨价还价留个心理震慑,现在每个人看着自己活像绑票勒索的盗匪似的……太伤自尊了,教他等会怎么好意思真下手抢他们?
酒宴设在帅帐前的空地上,为了这次招商引资,李素可谓下了血本,不仅下令大营内外打扫一新,还在帅帐前铺上了地毯,在这个荒凉孤悬的城池里,居然还弄到了不少鸡羊肉,更难得的是,李素居然亲自下厨,用外人生平未见的烹饪手法将每一道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远胜大唐如今的饮食烹饪水平。
就冲这满桌的绝色菜肴,这群商人就应该痛痛快快把钱交出来,不然被抢都活该。
见满桌散发着香气的酒菜,商人们神情愈发诚惶诚恐,李素几次相请后,他们才战战兢兢入座,屁股小心翼翼挨着脚后跟,一副如坐针毡随时准备抱头鼠窜的模样。
宾主坐定,不远处的校场上,将士们仍在操练,黄沙滚滚里掩藏着一股钢刀刮面般的肃杀之气,帅帐前却是和风细雨,吹面不寒,宾主其乐融融……好吧,宾客或许没那么融融,但作为主人的李素却融得一塌糊涂。
“诸位走南闯北,餐风露宿,路途辛苦了,来,本官为诸位寿,请满饮此杯。”
李素说完,一袖遮面,另一手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
众商人荣幸不已,一脸感激之色纷纷饮尽。
酒一入喉,众人脸上顿时露出惊讶之色,细细咂摸咂摸嘴,交头赞叹不已。
李素搁下酒杯,笑道:“诸位皆是见识阅历丰富之人,此酒可还入得诸位的口?”
众人急忙点头,一位三十来岁汉人长相的商人站起身,先朝李素行了一礼,恭谨地道:“回李县子,小人名叫龚狐,关中泾州人氏,泾州离长安不远,此酒小人倒是听说过,可是风靡长安的五步倒?”
李素笑道:“龚兄见识不凡,正是此酒。”
龚狐一脸惶恐连连摆手:“县子折煞小人也,直唤小人名字即可,万不敢以兄弟相称,折了小人的寿数……小人听说过这五步倒的名头,说是近年来长安最烈的酒,一口入肚,腹中如同烈火焚烧,而且劲头特别大,饮后走不出五步必然倒地,大醉三天不醒,长安城里甚至有人传说此酒乃天机所泄,内含无限妙处,饮后可助凡人飞升成仙,实乃天赐琼浆玉液也……”
李素原本笑吟吟听龚狐天花乱坠给他打广告,听到最后却渐渐笑不出来了。
程咬金!
定是这老流氓造的谣!为了多卖几坛酒,老流氓也是蛮拼的,助人飞升成仙这种鬼话都敢编排了,别人喝了若没升仙该当如何?烧了程家房子的心都有了。
龚狐不愧是商人,广告打得活灵活现,非常有代入感,说完后其余几位商人顿时两眼放光,忙不迭端起面前的漆耳杯,贪婪地连喝了好几口,然后一个个脸现酡红,两眼发直,开始出现白日飞升的征兆。
李素急了,忙命人将桌上的酒撤下,换上了酸酸甜甜的葡萄酿。
正事还没开始说就把客人灌醉了,传出去他李素定然成为大唐的笑柄,一笑很多年的那种。
众商人面带依依之色,看着军士把酒坛撤下,整齐划一地咂摸了一下嘴。
龚狐叹道:“能在西州这座荒城里尝饮如此美酒,实是三生有幸,也颇令小人意外,传闻这五步倒是长安一位少年闲戏时所酿造,这位少年倒也不是酿酒的工匠,而是正经的御封县子爵……爵……”
龚狐说着说着,脸色渐渐有了变化,赫然抬头望定李素,眼中布满了震惊,忘形地大声道:“难道酿造此酒者正是李县子?”
李素满足地叹了口气,听他吹嘘了大半天,总算说到戏肉了,此刻心中满满的酸爽是肿么回事……
“不错,正是我酿造出来的……”李素傲然环视众人,眼里传递着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号——快夸我!
众人震惊地看着李素,沉默许久,果然不负李素所望,各种无节操的马屁蜂拥而至。
“天纵奇才!”
“才情绝世!”
“世间伟男!”
“…………”
一群商人很嗨地玩起了成语接龙……
李素听不下去了,脸上臊得慌,两只手掌张开,在空中猛地握成拳:“收!”
众人鸦雀无声。
“好,你们的诚意我都收到了……”李素说着,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朝众商人扬了一下。
“这个,是五步倒的酿造秘方,酒这个东西呢,是消耗品,不论唐人还是胡人,想必都不会拒绝酒,特别是如此烈性的酒,所以,如果各位专司贩卖五步倒,未来得利多少,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可不是笔小数……”
商人的本性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每个人眼中都露出贪婪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素手中的秘方,唯有那焉不为所动,只淡淡朝李素瞥了一眼。
相处的日子久了,李素的德行差不多也被那焉摸了个**不离十,以李素这种雁过拔毛的性子,所谓秘方,大抵只是用来钓鱼的诱饵,就看谁傻乎乎自愿咬钩了。
咬钩的人似乎不少,自龚狐以下,五位商人眼里的贪婪之色一览无遗。
“各位想要秘方吗?”李素笑吟吟地环视众人。
五人小鸡啄米般点头,很萌。
“想要,但我不能给……”李素慢吞吞又将秘方收入怀中,敛了笑容,慢慢道:“五日后,西州城中将会盖起一座大酿酒作坊,欢迎各位来西州进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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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八章 经略丝路
一座建在大漠上的孤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出了城门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沙漠,像一座大海上的孤岛,连方向都摸不清楚。UU小说,www.uu234.com
这样一座城,若是和平时期,可以说处处都是败笔,没有一处胜笔。
想把西州建设起来,连最基本的砖石材料都要从千里外的沙州运来,更别提还要提防随时有可能挥军攻城的西域诸国了。
李素没什么太大的雄心壮志,他只想在西州好好当官,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也不介意活得更滋润一点。
有了这个动力,李素便日夜对着西域的地图研究,然后他发现,西州的地理位置有点微妙。
地处大漠,紧邻不怀好意的邻国,这些都是无法掩饰的缺点,但是一座城和一个人一样,不可能没有任何闪光点,总归有那么一个两个蒙尘的亮点等待被人发现,比如……西州恰好地处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上。
李素发现了这个亮点,然后由这个亮点无限展开了联想。
丝绸之路的重要性,自汉代开始便凸显出来了,这条路对中原王朝重要,对邻国更重要。千年来邻国与中原打打和和,今天如胶似漆,明天不共戴天的,无论什么状态什么关系,这条丝绸之路千年来没有断绝过,永远是中原和西域诸国商人来往通商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一条通道。
西州地处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上,这个亮点若不利用。实在辜负了上天的美意,以前或许没人注意,或许无术可施。可是如今不一样,如今掌控这座城池的人,是李素。
繁华一座城池需要很多条件,商人,居民,赋税,工农商业等等。明珠是越擦越亮的,城池也是,官员廉洁。百姓富足,商贾来往,产出甚多,这颗明珠自然会越来越亮。
西州也是这样。李素从未经营过一座城池。但他愿意尝试一下,尽管心里已打好了敌人来时拔腿便溜的主意,可是在敌人来之前,他还是要尽自己的能力,让西州繁荣起来,产生的赋税和财富用来投入到城墙修缮,练兵募兵等等方面,这是一整套的计划。一环套着一环,缺了谁都不行。当然,最重要的,第一步要做的,自然是商人。
商人代表着财富,财富代表着万物,一切计划的核心,终究还是如流水般的钱财,钱是个好东西,古往今来两千多年,无论任何朝代,它都是好东西。
掏出五步倒的酿酒秘方,所有商人的眼睛都红了,像一只只兔子发现了胡萝卜。
胃口吊足了,李素淡淡一笑:“五步倒是我酿的,不客气的说,全天下只有我知道这个秘方,五日后,西州城内会建起一个大大的酿酒作坊,酿出来的酒将会估价而售,各位都是商人,这酒有多大的价值,想必不用我说大家都清楚,西州的周围有什么?除了沙漠,还有西域诸国,龟兹,焉耆,姑墨,乌孙,突厥……西州恰好处在大唐的国境线旁,紧邻西域三十六小国,离任何一个小国都不超过一千里……”
“从长安贩卖一车五步倒到西域,路上的风险且先不说,仅是运输这一项,便要花费你们多少人力物力,现在五步倒已不是长安独有,咱们西州也有,相比之下路途近了数千里,我可以保证,西州酿出的五步倒,味道和劲头与长安卖的一丝不差,每坛十斤,价钱只比长安每坛多五十文,也就是说,这多出来的五十文,相当于帮你们省了从长安到西州这数千里的运输所费,价钱公不公道,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帅帐前鸦雀无声,商人们静静听着李素的每一句话,甚至他迸出的每一个字都在他们嘴里细细咀嚼品位,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李素说完后,商人们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神情不可遏制地激动起来。
从长安到西州,数千里的路途,路上不知多少天灾**,运输的过程里,货物的损耗是非常惊人的,或许只是一小股盗匪的偷袭,或许遇到流沙或沙暴,甚至因为缺水缺粮而致整个商队死在这条丝绸之路上,总之,货物到了西域各自国家的地头,十车能剩下五车已然算是老天保佑了,这个数据分摊到剩下的货物上,价格自然要翻了一倍还多,现在西州城里开酿酒作坊,等于直接把最危险最莫测的长安到西州这段路途的运输省下了,而每坛酒只多卖五十文,连愚笨的傻子都知道,这笔买卖赚大了。
“李,李县子所言当真?”龚狐率先开口,语声带着几许颤抖。
李素笑容满面:“我是大唐皇帝陛下亲任的西州别驾,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落在地上能砸出声响来。”
“小人从今日起住在西州城了!等着酿酒作坊盖起来!”龚狐激动地大声道。
龚狐带了头,另外几名商人猛地一个激灵,马上反应过来了,不顾仪态纷纷冲到李素面前,面红耳赤地争相表态。
不得不说,李素这第一步棋下得妙,商人,从古至今都是最现实最势利的人,利之所趋,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一笔买卖,一个地方,一座城池,商人们眼里看到的,是这个地方是否有利可图,无利,把他们绑了票他们都会想办法跑掉,有利,不用强拉,他们自己会像一群发现有缝的鸡蛋的苍蝇……不雅,换个说法,像一群发现肉骨头的恶狗一样……嗯嗯。
李素从开宴到现在,根本没说半句废话,将最直接也最吸引人的利益大明大亮地摆在台面上,很直爽地告诉他们,这里。西州城,有利可图。
“先别急着高兴,从西州的酿酒作坊买酒。除了每坛比长安贵五十文外,还有别的条件……”
激动的商人们马上冷静下来,一个个幽怨地看着他。
李素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别这么看着我,这个条件对你们而言只是顺手的事,一点也不难……大家知道,酒这个东西呢,是粮食酿出来的。而西州这块地面大家也看到了,四周皆是沙漠,根本没有种粮食的地方。所以,你们想要从西州的作坊里买酒,便要自己组织商队从别处把粮食运来,西州刺史府将以长安市价收购你们带来的粮食。一文都不少你们的。或者直接从酒钱里扣除,道理你们都懂,条件也算不得苛刻,对吧?”
商人们开始拧眉沉吟,衡量其中得失。
见气氛渐渐冷却,李素又抛出一记重击。
“我再给你们一个特权,今日包括那焉在内一共六位商人,以后西州的酿酒作坊便只认你们六位。其他任何商人无权来我作坊里买酒,想买只能通过你们。西州的酿酒作坊只招待你们六位,余者皆不招待,而各位则可在西州广开店铺,并且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别的商人便会蜂拥而至,你们除了从外面运点粮食过来,再无他事,只等坐地赚取差价便是,酒这个东西,不管是龟兹人,突厥人还是高昌人,都不会拒绝的,而且西北汉子生来粗犷豪放,酒量也大,别人喝得越多,对酒的需求便越大,你们的生意便越红火……这笔买卖,无论怎么说都亏不了你们,各位觉得呢?”
商人们眼睛又亮了。
这是前世一级经销商与二级经销商的区别,尽管在这个年代,大家并不懂这些,但道理总归是相通的,只是没人给这些道理下个定义而已,都是走南闯北多年的老狐狸,一笔买卖有没有利润,一听便知分晓。
几名商人兴奋没多久,神情却渐渐露出迟疑畏惧之色。
李素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很快,他知道众人迟疑畏惧的根源。
小巧精致的匕首在面前一块刚烤熟的羊肉上轻轻割下一下块,不慌不忙塞进嘴里,整个动作非常优雅,标准的贵族风范。
慢条斯理嚼着羊肉,李素缓缓地道:“我来西州上任别驾不久,听说西州官员这些年对过往的商人多有盘剥勒索之事,十车货物进城,往往要付出一车甚至两车的代价才能满足官员的胃口,而这也是令诸多商人不敢在西州停留的最大原因,各位,我没说错吧?”
众人迟疑了一下,垂头沉默不语。
沉默便是承认,李素叹了口气,好好一座城,被曹余这帮官员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杀他一百次都不冤枉。
看着商人们迟疑畏惧的神色,李素沉声道:“以前西州什么样子,我管不了了,但是现在,我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以前的规矩不再是规矩,规矩要变一变,至于规矩怎么变……”
李素将手中的匕首朝桌案上狠狠一插,一声闷响过后,匕首颤巍巍地立在桌案上,阳光照在刃身,反射出森森雪白的光亮,像一道救赎的圣光。
迎着商人们或震惊或兴奋的目光,李素扔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规矩怎么变,从今日起,我说了算!”
龚狐坐直了身子,颤声道:“李县子,西州……如今果真是您说了算?”
李素没说话,以亲卫身份站在他身后的王桩福至心灵,第一次在恰当的时候说出一番恰当的话,连表情都配合得妙至毫巅。
嘴角微微一撇,王桩露出不屑的冷笑,向前跨了一步,道:“十日前,李县子亲自下令,西州上到司马,下到巡城小吏,共计斩杀犯官十三名,这件事你们难道没听说过么?”
帅帐前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一座城池,杀了十三名官员,这是怎样的概念?这需要何等的胆识与气魄!
王桩话音落地,商人们皆露出震惊和敬畏的目光,呆呆地看着李素。
直到此刻,商人们才发现,原来面前这位温文尔雅,脾气温和的少年,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温和,藏在那张优雅温吞外表下的。是一副带着血腥味的狠厉心肠。
十三名官员啊,西州城总共才多少官?一声令下便杀了十三个,多么疯狂的人才干得出这种事?
坦然迎着众人震惊的目光。李素的笑容有点苦涩。
好吧,似乎……又被人当成疯子了?
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啊,放眼天下,哪个疯子长得如我这般英俊?这么英俊的人根本不可能是疯子好不好?
“往事不必再提了……”李素淡淡地摆了摆手,轻飘飘的样子令他的形象愈发深不可测:“刚才说到规矩,西州城从此以后有了新的规矩,那就是……西州城任何官员不会再向你们伸手盘剥勒索一文钱。记住,哪怕有人向你们索要仅仅一文钱,他都犯了我定下的规矩。你们可以到我面前告状,谁敢犯,谁死!”
“同时,西州城从今日起。对所有过路或驻留的商人不收取任何钱财。以往西州城所谓二税一的规矩全部废止,商人进城后不必向官府缴纳一文钱,对那些愿意在西州城里开店铺的商人,官府更是倒履相迎,不会向店铺收取任何钱财,赋税全免三年,三年以后,按十税一的规矩缴纳赋税。其中若有商人从外面贩运粮食,生铁。药材,木材,砖石等物,这几样货物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不会收取一文钱的赋税,酿酒作坊向你们售卖的烈酒,对外则要统一一个价钱,不能任由你们哄抬酒价,而令无数好酒之徒望而却步……”
咧嘴朝众人笑了笑,李素道:“不怕各位笑话,西州太穷了,五步倒已是官府唯一能生财的东西,你们也看到了,西州的城墙要修缮,官府要养官员,还要练兵,募兵,这些都需要钱,所以,对于烈酒的售卖,条件难免苛刻了一些,不过应该在你们接受的范围之内,毕竟酒这个东西的得利是非常巨大的,关于烈酒对外的售价,我会给你们一个足够的利润空间,你们在我划的这个圈子里翻转腾挪,只要不出圈,我们可以一直合作下去,哪怕你们想垄断西域诸国的酒类买卖,我西州官府也会尽全力帮你们实现。”
商人们神情愈发兴奋。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李素提出的条件,给出的利益都是非常诱人的,这笔买卖可以说是稳赚不赔,至于官府要收点赋税,卡点油水,这个……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走南闯北,见识繁多,一笔买卖做下来,十成的利润里面,分出三成给别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恕小人无礼,若李县子所言不虚,西州果真变了规矩,小人愿在西州开四家店铺!”龚狐又是第一个表态。
李素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欣赏,这家伙反应太快了,而且态度非常合自己的意,不知道还以为他是自己请来的托儿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李素。
李素站起身,神情肃穆,一字一字地道:“你们都听清楚了,我是大唐皇帝陛下亲任的西州别驾,也是钦封的泾阳县子,同时皇帝陛下还赐我定远将军的衔号,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落地砸坑的,西州的规矩,我说了算!”
话音刚落,另外几名商人纷纷表态。
“小人愿在西州开三家店铺!”
“小人开五家!”
“小人从此在西州长居不走了!”
“…………”
看着众人的反应,李素满意地笑了。
今日这顿酒宴,总算不是肉包子打狗,此刻已然收到了预想中的效果。
只不过,李素的计划并不仅仅是酿酒,一座城池的发展,仅靠一门行业是绝对繁荣不起来的,西州的地理位置如此微妙,它可以发展得更好,成为大漠里名副其实的一颗明珠。
于是,李素悠然在棋盘上落下了第二子。
“诸位的买卖,大多在长安和西域之间往来吧?”李素笑眯眯地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商人逐利,哪里利益最大便往哪里跑,这是商人的天性,相比之下,如今整个天下最繁华的地方非长安莫属,长安每日的货物吞吐量以百万计,面前这几位商人自然不能免俗。
“从长安贩卖货物到西域,只能走丝绸之路,这一路上怕是不太平吧?”
众人继续点头。丝绸之路上的盗匪和丝绸之路一样有名,来往长安和西域之间,成本最大的开支其实不是货物本身的价格,而是很多额外的付出,比如请一些武艺高强的护卫,买骆驼和马匹,以及事先要做好被盗匪抢一部分货物的预算,这笔预算是必须算进开支成本里面的,几乎无法免除。
见众人点头,李素眯着眼笑得更开心了,目光也渐渐有了变化,就好像面前站着的六个人不是商人,而是六块白白胖胖闪瞎狗眼的银饼,又萌又呆,惹人怜爱……嗯,阳光太毒辣,自己大概产生幻觉了。
“关中好说,一路上大抵是太平的,出了玉门关就危险了,丝绸之路危险的地方在沙州和西州之间这一千多里的路途上,这一千多里路上不知有多少股盗匪常年出没,踞路劫掠,各位经常来往穿梭于大漠,想必深受其苦吧?”
众人仍旧点头,神情却渐渐疑惑起来,不知道李素没头没脑说起这些到底有何用意。
然后,李素终于扔出了底牌。
“有兴趣请大唐府兵骑营当商队护卫吗?收费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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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章大章。。。5000多字。。。朋友生日,晚上耽误了点时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