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收拾(二)
“周姑娘中了迷药之事,母妃当真半点不知情?”
贤太妃的寝宫里,传来赵长卿略显焦灼的低语声。
头发白了大半的贤太妃,无奈地苦笑:“这里又无外人,只我们婆媳两个。我还能骗你不成。”
“这件事,和我确实没半分关联。”
“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我有那个算计梅太妃的心,也没那份能耐。”
自鲁王死后,贤太妃心如枯井,这些年在宫中度日,十分低调。平日里大多在寝宫里养病,连出门走动都极少。
只是,后宫是个是非窝。贤太妃不敢惹是生非,是非也找上了门。
周姑娘在寒香宫里被下了迷药,当场晕厥。梅太妃被吓得病了一场,寒香宫里所有宫女皆被严密审问。最终审问出了什么结果,唯有谢明曦知晓。
到底是谁?
谢明曦按兵未动,后宫诸位太妃和几位藩王妃却都坐不住了。如此一来,她们人人都有嫌疑。
尤其是赵长卿,因谢赵两家联姻之事,赵长卿对储位有所图谋,平日和椒房殿来往也愈发密切。此事一出,赵长卿的嫌疑颇大。
饶是赵长卿冷静沉稳,也有些坐不住了,到了贤太妃的寝宫来商议对策。
“我也从未做过这等事。”赵长卿蹙着眉头低声说道:“我虽不愿眼见着天子选纳宫妃,也不会用这等卑劣手段。”
贤太妃看着心思缜密精明的儿媳,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真不是你做的?”
婆媳两个,竟是互相疑心起对方来。
赵长卿无奈地笑了笑:“母妃,我行事素来谨慎,岂敢轻举妄动。”
贤太妃和赵长卿沉默对视片刻。
此事她们没沾手,那么到底是何人所为?
是静太妃?还是端太妃?是尹潇潇,还是宫外的安王夫妇?抑或是昌平公主?
萧语晗膝下只有一女,行此事没半分好处。显然不是萧语晗所为。
半晌,贤太妃才低声道:“我观皇后行事,老谋深算,城府极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不留情。你我既然都没沾手此事,倒也无需惊惧。”
“接下来这段时日,你说话行事也多加几分小心。”
赵长卿呼出一口气:“母妃说的是。”
婆媳两个商议片刻,又说起了梅太妃:“……梅太妃这回可是被折腾得不轻。我前几日去寒香宫探病,梅太妃一脸病容,不知要养多久才能痊愈。”
“寒香宫里的宫人都被换了,只剩下一个老宫女琴瑟。梅太妃便是痊愈了,也没了耳目手脚,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可不是么?
梅太妃从来都不是谢明曦的对手。这两年来,婆媳关系不和睦,时有隔阂。谢明曦看在天子的颜面上,对梅太妃多有容让。此次趁着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一举斩断了梅太妃的人手。可谓高明之极。
赵长卿心里隐约掠过一个猜想,暗暗心惊不已。
不过,她并未将这个猜想说出口。
贤太妃唏嘘片刻,叮嘱赵长卿:“储位之事,不必心急。谢明曦生不出皇子来,天子总要立储。霁哥儿年龄最长,行事也最沉稳,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耐心等上几年,便是十年八年也等得起。”
赵长卿低声应下。
……
尹潇潇也去了静太妃的寝宫,见了静太妃张口便问:“寒香宫之事,是不是母妃所为?”
静太妃没什么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既无争夺诸位之心,我费那个劲做什么。”
婆媳两个原本相处还算和睦,不过,自去年因过继之事生出分歧闹腾了一回,便冷淡了不少。
静太妃说话夹枪带棒,尹潇潇只当没听见:“母妃和此事无关便好。皇后的手段,母妃也是清楚的,还是别去招惹为好。”
静太妃:“……”
其中的道理,静太妃焉能不知?
可看着尹潇潇平静坦然的脸孔,静太妃便气不打一处来。少不得又旧话重提:“皇上不纳宫妃,皇后一直无孕无子。待到了立储之时,便只有过继。霖哥儿……”
尹潇潇忍着心头火气,皱眉打断了静太妃:“这些话,母妃不必再说了。我的丈夫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母妃该不会忘了吧!”
“那张龙椅,谁爱坐谁做,总之,我绝不容霖哥儿去争抢。我只要我的霖哥儿安然长大,平安一世。”
说完,板着脸孔行了一礼,就这么走了。
静太妃:“……”
这个不识好歹的犟头!
她满心盘算,也是为了霖哥儿好!瞧瞧尹潇潇那副样子,倒像是她要害她们母子一般!
静太妃气得脸都黑了,砸了一整套茶壶茶碗。
……
尹潇潇的心情也没好哪儿去,索性去寻萧语晗说话解闷。
萧语晗颇为善解人意,眼见着尹潇潇一脸气闷,心知她在静太妃那里受了气,也不多问,只说些孩子的闲话。
“……孩子们一日日长大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一转眼的功夫,我们都快老了。”
尹潇潇定定神,随口笑道:“我们都风华正茂,哪里称得上一个老字?”
萧语晗笑道:“再过几年,霖哥儿便能娶了媳妇回来孝敬你了。到时候,孙子孙女齐整整地喊祖母,想不服老也不行。”
尹潇潇遥想那样的情景,不由得笑了起来。
闲话许久,尹潇潇心里的那口闷气才散。忍不住叹道:“我只想安生过日子,可这宫里宫外的,总不消停。”
萧语晗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没多少笑意:“为了龙椅,当年你我的夫婿手足相残,连着鲁王宁王,也一并死了。皇位之争,从来都是如此。”
尹潇潇脸上的笑意也退去,喃喃低语:“是啊!所以,我绝不会容我的霖哥儿走他父亲的老路。”
“我不要他去争抢什么,我只愿他平安无事。”
萧语晗看着尹潇潇,目光里露出一丝怜惜:“凡事岂能尽如人意。有些事,便是你不想,也避不过去。”
一旦天子决定过继侄儿,霖哥儿霆哥儿和霁哥儿便会成为彼此的对手。这一场风波,已将来临。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收拾(三)
这一回,尹潇潇沉默得更久。
身为天家儿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皇权的残酷。
在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想保持一颗平常心,谈何容易?她能稳得住,静太妃显然是“稳不住”的。
还有霖哥儿霆哥儿,已是热血冲动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们若生出争储之心,也不算稀奇。她能不能拦得住,也不好说……
“你也别发愁了。”萧语晗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车到山前总有路。你无算计谋害人之心,胸怀坦荡,帝后眼清目明,心里清楚得很。”
尹潇潇打起精神笑道:“三嫂说的是。”
妯娌两个,也少不得议论此事的幕后主使。
现在看来,贤太妃和赵长卿的嫌疑最大。其次,便是端太妃和安王夫妇。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
“说不定,这些都是皇后手笔。”
尹潇潇不喜阴谋算计。不过,她也不傻,仔细一想,便疑心到了谢明曦的身上:“设下这一局,杀鸡儆猴,那些心思不正的女眷再不敢领着女儿进宫。又给了梅太妃一记警告。”
“这两年,梅太妃时常刻薄刁难皇后。以皇后的性情脾气,能忍这么久,已算颇有耐心了。”
萧语晗也有所猜疑,口中却道:“这等话可不能乱说。若是传进寒香宫里,便是犯了宫中忌讳。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看破不说破,才是正理。
尹潇潇点点头:“我也只在你面前说说而已,换了别人,我一个字都不会提。”
……
端太妃也被吓得心肝俱颤,主动去了一趟椒房殿:“皇后,寒香宫之事,我可是半点都没沾过手。”
谢明曦瞥了神色不宁的端太妃一眼,闲闲一笑:“既是如此,端太妃为何这般忐忑难安,急着主动来辩白?”
端太妃:“……”
还不是怕谢明曦“找”出点证据来,将这事赖在她身上么?
毕竟,她曾生出过将哥儿送进椒房殿里养大的念头。以谢明曦的精明厉害,怕是早就心中有数,找个机会收拾她也不稀奇……
当然,这些话,端太妃万万说不出口。只得陪笑:“宫中出了这等事,委实令人恼恨。我这个太妃,没能耐帮皇后的忙,也不敢给皇后添乱。”
谢明曦淡淡地说道:“端太妃太过自谦了。安王是皇上的手足,亦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端太妃安安稳稳地在宫里待着,安王才能踏实安心地当差。”
“若端太妃出个什么差错,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第一个为难的,便是安王。”
“端太妃一片慈母心,岂能忍心令安王忧心?”
几句话,说得端太妃额上的冷汗都下来了:“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安王和皇上是亲兄弟,皇上用人不疑,重用安王,是安王的福气。我这个亲娘,也只有为儿子高兴的。绝不会做出让儿子为难的事来。”
谢明曦微微一笑:“端太妃果然是一片慈母心肠。”
端太妃继续陪笑,不敢再问询寒香宫之事。
谢明曦倒是体贴,主动说道:“寒香宫里出了这等事,确实可恼。万幸周姑娘安然无事,本宫也不想再深究此事了。”
“本宫已打发人去贤太妃静太妃的寝宫,让贤太妃静太妃都安心些。”
“端太妃主动来了,本宫颇觉欣慰。想来,此事和端太妃没什么关联。端太妃只管放宽心,此事就算过去了。”
一炷香后,端太妃出了椒房殿,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
这一日过后,几位太妃一起告病。
谢明曦亲自前去,一一探病,好言好语宽慰。
这一“宽慰”,贤太妃静太妃端太妃直接就病到了年底……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梅太妃是真的病得不轻,将养了一个月,才勉强能下榻。人瘦了一圈,面色也不及往日。胃口不佳,每日恹恹的不说话。
琴瑟是四十多岁的老宫女了。精力远不及年轻的时候,想整日守在梅太妃的身边,奈何有心无力。只得任由谢皇后派来的宫女伺候梅太妃。
这些年轻宫女,伺候得十分精心,谁也挑不出不是来。
可梅太妃还是日复一日的憔悴消瘦下来。
其中原因,不难猜测。
亲信心腹被一扫而空,身边都是谢明曦的人。想和琴瑟说话,打发她们下去,一个个便跪下请罪,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不能擅离左右。
当年俞太后在世时,梅太妃没少领略过这等磨搓人的手段。自从儿子登基为帝,俞太后又死了,梅太妃过得顺心舒畅。
没想到,今时今日,又被磨搓得萎靡不振。
谢明曦表面功夫做得周全,每日早晚皆来探望,但凡太医开方,必要过问。倒是盛鸿,这些时日来得少了。
倒不是盛鸿不孝顺。只是朝中近来出了一桩大事。
晋地干旱,闹了大灾荒,饥民颇多。当地的官员倒是及时开仓放粮了,奈何粮少灾民多。且有粮商从中屯粮,想趁着灾荒之年大赚一笔。灾民们被饿得狠了,无法可想,便聚众冲进粮商家中,抢了粮,也杀了人。
如此一来,便生出了民乱。这伙灾民,从一开始的数百人,迅速发展壮大至万余人。当地仅有三千驻军,竟被这伙灾民击溃,杀了大半。
至此,灾民也彻底成了民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占了当地的官衙,将官衙里的官员全部关押起来做了人质。
消息传进朝中,天子震怒不已,立刻召集重臣进宫商议对策,派兵前去平乱。
这些时日,盛鸿每日早起晚睡,有时晚上议事太迟,便在移清殿里睡下。连回椒房殿的时间都没有,自然也无暇来寒香宫探望梅太妃了。
没有儿子撑腰的梅太妃,岂是谢明曦的对手?
这一日,谢明曦照例前来探病,温言款款,一派关切:“母妃病症略见好转,只是面色不佳,人也清瘦了许多。”
梅太妃看着谢明曦,思潮起伏,一时无言,半晌才道:“皇后,哀家有话和你单独说。”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怒叱
所有宫女都退了出去。
湘蕙和琴瑟也不例外。
琴瑟担心主子,临退出去之前,投去忧心的一瞥。待退到门外,关了门,琴瑟忍不住轻叹一声。
湘蕙和琴瑟自少时相识,情分深厚,不同旁人,轻声安抚道:“太妃娘娘和皇后娘娘有话要单独说,你我不便在一旁伺候,在门外守着便是。”
琴瑟抬眼看了过来,目光复杂难言,半晌才低声道:“太妃娘娘这一个月来少食少言,夜里难以安寝,心事重重。”
梅太妃的心事从而何来?
琴瑟和湘蕙心知肚明。
以梅太妃的心性手段,如何能是谢明曦对手!事到如今,梅太妃只余下苦苦挣扎的份,想不退让低头也不可能了。
昔日两人皆是梅太妃身边的人,如今却是各为其主。
湘蕙避重就轻地说道:“皇后娘娘对太妃娘娘素来恭敬孝顺,不会令太妃娘娘难堪,你不必忧心。”
琴瑟苦笑一声,不再多言。
……
寝室里一片安静。
一脸病容的梅太妃,半躺半坐着。谢明曦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和梅太妃四目相对。
梅太妃的目光有些飘忽。谢明曦的目光平静从容。
许久,梅太妃才打破沉默:“在周姑娘的茶水里下迷药之事,是你的手笔。”
谢明曦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讶然神色:“母妃怎么会如此作想?”
梅太妃定定地看着谢明曦:“谢明曦,我在宫中生活了三十余年。我性子是软弱了些,还不至于蠢到什么都看不清的地步。”
“你是故意为之,借着此事发作,清理我身边的人手,令我有苦难言。也借着这一举动,警告所有动了心思的名门女眷。”
“你也确实成功了。现在,我身边除了一个琴瑟之外,再无可用之人。宫中的太妃和藩王妃们,为了避嫌,格外消停安分。那些诰命女眷们,也不敢再打着带女儿或孙女进宫的主意了。”
“谢明曦,以你的手段,你分明可以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找个替罪羊。你偏偏就让此事成了悬案。这是故意留下破绽,让我这个婆婆窥破真相。给我警告。”
“你这段城府心计,不愧为中宫皇后啊!”
说到激动处,梅太妃再难以维持镇定,脸上迅速涌起红晕,目中也闪起了近乎憎恨的光芒。
谢明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慢悠悠地说道:“母妃还在病中,不宜多虑多思多心。还是好生养病吧!”
“朝中有战事,为了平民匪之事,皇上近来心情沉重,忙得无暇回后宫。儿媳身为皇后,要代皇上尽孝,要打理好后宫庶务。母妃想来也是心疼皇上的,安生养病,别令皇上忧心才是。”
梅太妃冷哼一声,盯着谢明曦:“你不必拿话来激我。皇上是我亲生的儿子,世上最心疼他的人,就是我这个亲娘……”
“哦?”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打断梅太妃,眼中流露出丝丝讥讽:“母妃心疼亲儿子的方式,便是不停地刁难我这个儿媳,令自己的儿子夹在亲娘和媳妇中间左右为难。以哭闹为手段,令盛鸿每日忙过朝政疲惫之际,再强打起精神安抚劝哄。”
“这等慈母心肠,委实令人佩服。”
梅太妃:“……”
论口舌,梅太妃如何能是谢明曦对手。短短几句话,便气得梅太妃簌簌发抖:“你……谢明曦!你这个恶妇!亏得你有脸说这些。”
“我为何刁难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自己生不出皇子来,还霸着皇上,不准他亲近别的女子。中宫无子,皇上身边又无宫妃,年已三旬了,连个子嗣都没有。”
“你善嫉又不贤,你有何脸在我面前说这些?”
谢明曦收敛笑意,语气冷然:“你仗着自己是盛鸿的亲娘,梗在我们夫妻之间。你不顾我们夫妻的情意,坚持让盛鸿纳妾生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慈母心’,是何等令人膈应。”
“你也从来不曾尝试着真正了解盛鸿的性情脾气。你根本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自以为是,蠢钝愚昧,可恨又可笑。”
梅太妃脸孔涨得通红,伸出手指,指着谢明曦的鼻子:“你……”
天底下,只有婆婆训斥儿媳,哪有儿媳叱责婆婆的道理!
更可恶的是,谢明曦言辞犀利,字字如箭,狠狠地刺中了梅太妃的痛处。
“你心里清楚,我说的都是事实。”
谢明曦不再轻言轻笑,面上笑意全无,神色冷冽:“我处处忍让,皆是因为盛鸿。否则,只凭着你做过的那些事,以我的脾气,早就对你动手了。”
“俞太后是什么下场,你该不会忘了吧!”
“今时今日,我只给你小小的警告而已。你若执迷不悟,再闹腾不休,我也不会再客气了。”
“不瞒母妃,我所做的所有事,盛鸿都知道。”
“你想和我彻底反目,就等着母子离心成仇吧!”
梅太妃:“……”
梅太妃全身发抖,然后倒在了被褥里。
谢明曦一席话,将梅太妃生生气晕了过去。
……
谢明曦憋了近两年的闷气,终于直抒出胸膛,说不出的淋漓畅快。
梅太妃昏厥不醒,她没急着宣太医,起身上前,用力按压梅太妃的人中穴。气血攻心昏迷过去的梅太妃,悠然醒转。
梅太妃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谢明曦那张熟悉得令人憎恶的脸孔。
说熟悉也不正确。梅太妃平日见惯的,是谢明曦温柔浅笑的模样。不管她如何刁难刻薄,谢明曦都未变过脸色。
也因此,此时满面森冷的谢明曦,令梅太妃生生打了个寒颤。
梅太妃的脑海中,瞬间掠过俞太后被磨搓至死的凄惨结局,全身如置冰窖,寒冷彻骨。
谢明曦不是在说笑,她是真地在警告自己。
谢明曦冷如冰霜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我今日说过的话,母妃不妨好好想一想。待到明日,我再来探望母妃。”
说完,谢明曦看也不看梅太妃,起身离去。
第一千零七十章 吓唬
谢明曦推门而出的刹那,身后传来梅太妃的怒喊声:“谢明曦!”
谢明曦仿若未闻,身姿优雅,不疾不徐地离去。
守在门外的宫女们听在耳中,心中虽震惊,面上却半分不露。一起行礼恭送皇后娘娘离去。
湘蕙冲着满面惊惶的琴瑟使了一个略显无奈的眼色,一并离去。
谢明曦走后,满心惊慌的琴瑟忙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冲到床榻边,急急地扶着身子簌簌发抖的主子:“太妃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梅太妃全身抖个不停,嘴唇也不停地颤抖,一张口,就是谢明曦三个字,其余话竟都说不出来了。
琴瑟心惊不已,只得宣太医前来。
周院使亲自来为梅太妃看诊。能做到院使之位,周院使不但医术精湛高明,更要紧的是谨慎小心,口风最紧。从不乱说话。
梅太妃分明是被气急攻心,又惊惧过度。
梅太妃一直在发颤,根本平静不下来,也无法施针。周院使便开了药方,熬出的药极苦。一碗药喂下去,梅太妃昏沉睡去,总算安静下来。
琴瑟守在梅太妃身边,不肯离开半步。
不知是否有人暗中下令,年轻的宫女们今日难得的开了眼,并未来惊扰。
琴瑟看着昏睡不醒的主子,泪如泉涌。
太妃娘娘,你哪里是皇后娘娘的对手啊!为了以后的安稳日子,还是消停些吧!别再折腾了!
……
椒房殿。
谢明曦晚上胃口极佳,比平日多吃了一碗才搁了筷子。
顾山长颇为细心,早窥出谢明曦心情不错,随口笑问:“今日有什么喜事不成?”
谢明曦闲闲应了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母妃吵了一回,将母妃气昏了。”
顾山长:“……”
顾山长哭笑不得,白了谢明曦一眼:“胡说什么!这等事,也能随意说笑。”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岂能拿这等事来说笑。”
顾山长再次无语,和谢明曦对视片刻,终于确定谢明曦说的都是实话。顾山长顿时拧起了眉头,低声道:“明曦,梅太妃确实软弱愚钝了些。不过,世间多是这等女子。她到底是盛鸿的亲娘,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稍稍容忍一二。”
别将梅太妃气出个好歹来。
谢明曦轻哼一声:“我一直都在容让。只可惜,我的容让,纵得她不知收敛,一味紧逼。我再不还以颜色,接下来她怕是就要以天子生母的身份为盛鸿纳宫妃进宫了。我如何还能再忍?”
这倒也是。
顾山长当年和俞太后情谊深重,对一众宫妃都无好感。对梅太妃的好感也极其微薄有限。这两年,梅太妃没少给谢明曦添堵,顾山长心疼弟子,私下里没少气恼过。
此时谢明曦像孩童一般抱怨诉苦,顾山长的心顿时软了:“罢了,你不想忍就不必忍了。以你的手段,想对付她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也别太过分了。免得盛鸿夹在中间难做人。”
还是师父最心疼她啊!
谢明曦扬起嘴角,笑着点点头:“师父放心,我行事有分寸。”
最多是吓一吓梅太妃。
不过,梅太妃能不能禁得住吓,就不好说了。
当年六公主被人谋害溺毙,身为亲娘,不思如何为女儿报仇,倒让儿子扮做女装,顶替女儿的身份在宫中长大。
从这一点,便能窥出梅太妃的性情是如何软弱了。
这一回的效果如何,等些时日便知道了。
……
子时夜深,满面倦容的盛鸿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起身相迎:“我料到你今晚必会回来,一直在等着你。”
盛鸿忙着政事战事,也没忘了媳妇和亲娘之间的恩怨。梅太妃被气昏一事,谢明曦早已打发人送了口信去移清殿。
夫妻两人携手坐下,低声细语。
谢明曦先问起了战事:“你派了周勇领兵去晋地,朝中武将可有人反对?”
今年年初,尹大将军和周勇一起领兵归京。平藩之战,周勇先败后胜,也算功过相抵。盛鸿重赏了尹大将军,令周勇继续任神卫军统领。
经历过战事历练,周勇整个人沉稳了许多,在神卫军中颇有威望。也有了属于名将的风范。
神卫军将士死伤颇重,周勇耗费半年时间,招募士兵训练。如今,神卫军堪堪有了五万士兵。
此次平民乱,盛鸿点了周勇为主将,领三万神卫军前往晋地。
“偶尔有人出言,都被我驳了回去。”
登基数年,盛鸿坐稳了龙椅,属于天子的威势也愈隆。此时懒洋洋的挑眉,别有一番懒散的魅力:“连这点主都做不了,我还做什么天子。”
谢明曦揶揄地笑了笑:“是是是,皇上天威,令人不敢直视。”
盛鸿咧嘴一笑。
夫妻说笑一番,转而说起了今日寒香宫之事。谢明曦也未隐瞒,将两人对峙之事说了一遍。
盛鸿从早忙至深夜,颇有些疲惫,闻言叹了一声:“母妃着实不让人省心。”
安生过日子多好,偏偏闹腾着要他纳妾生子……
“过了今日,估摸着母妃就该老实消停了。”谢明曦淡淡道:“我今日撕破脸,怒叱又威胁她一通,她怕是被我吓得不轻。又要病上一阵子了。”
盛鸿:“……”
盛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唯有苦笑一声。
一边是亲娘,一边是媳妇,夹在中间的滋味,不是个中人实在难以体会。
这两年,谢明曦为了他,一直容忍梅太妃。如今梅太妃主动伸了手,谢明曦再不反击,这只手就要彻底伸到椒房殿来了。
谢明曦不可能再忍,盛鸿对她所做之事,也是支持的。
只不过,身为儿子,听到亲娘被吓得魂不附体,心里的滋味也是复杂难言。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你且忍耐几日,再去寒香宫。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想真正震住梅太妃,盛鸿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
盛鸿深呼吸口气,点了点头:“放心,我知道轻重。”
先安内,再攘外。
不能再任由梅太妃折腾了。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孤立(一)
夜半更深,万籁俱寂。
寒香宫里的宫人都睡下了,琴瑟依然守在梅太妃的床榻边。
梅太妃在昏沉中睡得并不踏实,不时翻身,满额冷汗,口中时有呓语:“阿鸿,我不是有意逼你……”
“阿鸿,你要给母妃做主……”
“谢明曦,你欺人太甚!”
最后一句,骤然喊出了口,在寂静安宁的深夜里,颇有些惊人。
琴瑟被惊得睡意全散,忙拧了温热的毛巾,为梅太妃擦拭冷汗,一边柔声哄道:“太妃娘娘是不是做噩梦了?”
梅太妃急促地呼吸几声,茫然又颓唐地睁开眼。看到琴瑟熟悉的脸孔,梅太妃心中酸涩难耐委屈不已,泪水簌簌而落,哭了起来。
“琴瑟,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那个谢明曦,口口声声说我不懂阿鸿的心思,说我以母子之情逼迫阿鸿。还说婆媳反目之日,母子也会彻底离心。”
“这是在威胁警告我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儿媳?哪有我这般憋屈的婆婆……”
梅太妃是真得被吓到了,身子不停地哆嗦着,说话断断续续,很快前言不接后语。
琴瑟见主子被吓成这样,心里酸涩难当,还得强打起精神安慰梅太妃:“太妃娘娘不必将这些话放在心上。皇上最是孝顺,不会岂娘娘于不顾。”
梅太妃最大的依仗,就是儿子了。若是皇上彻底站到皇后那一边,梅太妃如何能是谢皇后的对手?
梅太妃哭了半夜,嗓子都快哭哑了,才又睡去。
……
琴瑟被折腾的大半夜没睡,到了第二日,头重脚轻,眼前发黑。
身畔的宫女落梅看着不对劲,为琴瑟一探额头,顿时被吓了一跳:“琴瑟姐姐的额头滚烫,怕是发烧了。这里有我们伺候着,琴瑟姐姐还是快些去歇着吧!”
一个多月前,寒香宫里的宫女俱被换了一遍。如今在寒香宫里伺候的,皆是年轻宫女。也都是皇后娘娘的人。落梅正是其中最伶俐的一个。
琴瑟还想勉力支撑,双腿一软,差点昏厥过去。万幸落梅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忙送回寝室去了。
梅太妃直至正午才醒,醒来不见琴瑟,心里一慌,立刻张口问道:“琴瑟呢?”
声音嘶哑晦涩。
落梅恭敬应道:“回太妃娘娘,琴瑟姐姐今日身子不适,发了高烧,回屋子里歇着去了。”
主仆相伴多年,琴瑟在梅太妃心里的分量不言而喻。梅太妃听闻琴瑟病了,顿时着急不已:“让李太医去给琴瑟瞧瞧。”
落梅一脸为难,轻声应道:“太妃娘娘之命,奴婢不敢不应。只是,娘娘也该知晓宫中的规矩。宫女们生病,哪有让太医亲自看诊的道理。要不然,奴婢去椒房殿向皇后娘娘禀报一声……”
一提皇后娘娘,梅太妃热血上涌,气不打一处来。
区区一个奴婢,竟也敢仗着谢明曦的声势欺辱她这个太妃了!
梅太妃不由分说地打断落梅:“混账东西!哀家说的话,你竟敢不听!立刻让李太医去给琴瑟看诊,耽搁了琴瑟的病症,哀家为你是问!”
落梅只得跪下请罪:“请太妃娘娘息怒。奴婢岂敢违抗太妃娘娘之令,奴婢这就去请李太医。”
梅太妃这才稍稍平了心头恶气。
……
很显然,这口气平得太早了。
当日下午,琴瑟就被移出了寒香宫,去了宫女们养病之处。
谢皇后亲自下的口谕,理由正大光明冠冕堂皇:“母妃尚在病中,病体虚弱,万万不可再被过了病气。待琴瑟养好了病,再回寒香宫伺候也不迟。”
梅太妃知道此事的时候,琴瑟已被带出了寒香宫。
梅太妃气血攻心,愤怒难当,差点又晕了一回。
谢明曦这一招实在是太狠辣了!
她身边的老人都不见了踪影,只余下琴瑟一个。琴瑟一走,她身边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了……
可惜,谢皇后没有像往日那般殷勤地来探病,只打发湘蕙来了一回。天子忙于战事筹备,也未能到寒香宫来。
魏公公代天子前来问候梅太妃:“……晋地闹了民乱,皇上为了此事,忙碌得几日都没睡好了。听闻太妃娘娘病了,皇上一时无暇前来,令奴才前来探望。还望太妃娘娘好生养着身子,早日病愈。”
魏公公满面歉然满目关切。
梅太妃心里却是一凉。
她病成这样,被谢明曦欺负成这样,盛鸿竟连面都不露,显然也不会为她撑腰了。
谢明曦那句“母子离心”,如一根刺深深刺进了梅太妃的心底。此时这根刺扎得更深,梅太妃忍不住哭了起来。
魏公公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连连请罪:“奴才说话不妥,惹得太妃娘娘不喜,请娘娘责罚。”
梅太妃满心悲戚酸楚,哪里还有责罚魏公公的心情,低头垂泪哭个不停。
魏公公跪了半个时辰,腿都跪麻了,梅太妃才停了哭泣,沙哑着声音道:“你去移清殿复命,让皇上得了空闲来寒香宫。”
魏公公应了一声,打起精神告退,一瘸一拐地出了寒香宫,回了移清殿。
这副凄惨模样,落在盛鸿的眼中。盛鸿也觉气闷,冷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魏公公老实回禀:“太妃娘娘哭了许久,奴才不敢擅自告退,只得跪着请罪。太妃娘娘命奴才回来复命,请皇上有空闲时去寒香宫。太妃娘娘满腹委屈,等着皇上做主撑腰。”
盛鸿:“……”
再好的耐性,也要被梅太妃给磨光了。
这两年来,梅太妃动辄哭闹,以此为手段。盛鸿心知肚明,一直隐忍不发。谢明曦口中从来不提,也从未和他为此争执吵闹过。
如果不是为了他,以谢明曦的性情脾气,如何会受这么多闲气闷气?
也该趁着这个机会,让梅太妃彻底清醒了。
盛鸿沉着俊脸,冷然道:“明日你再去寒香宫。太妃娘娘问起,你就说,朕忙于国事,无暇去寒香宫。”
……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孤立(二)
隔日,魏公公又去了寒香宫。
红肿着一双眼面容憔悴的梅太妃,眼巴巴地问道:“皇上呢?”
魏公公一脸为难,将盛鸿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皇上还说,请太妃娘娘安心养病,不必多虑多思。后宫之事,皆由皇后娘娘做主,太妃娘娘也不必操心。”
梅太妃:“……”
梅太妃一颗心顿时冰凉,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个谢明曦,彻底将盛鸿的心拢走了。
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盛鸿这是任由媳妇磨搓亲娘了。
可恶的谢明曦,该死的谢明曦。到底给盛鸿灌了什么迷药,令他们母子离心……
梅太妃欲哭无泪,就这么呆愣楞地坐着,犹如一座木雕。
梅太妃这副可怜模样,魏公公也不忍多看,低着头站了片刻。没等来梅太妃吩咐,便主动告了退。
没了琴瑟,如今是落梅贴身伺候。
落梅轻手轻脚地伺候着梅太妃,口中一个字都不多说。
寒香宫里,一片沉寂。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
天子忙于国事,无暇前来探病。谢皇后近来后宫事务繁忙,也未来伺疾。帝后皆打发身边人一日三趟地来问安。
后宫里没有蠢人。众太妃避风头还来不及,谁也不会在此时主动亲近梅太妃。赵长卿和中宫走动密切,也不会站在梅太妃这一边。
倒是萧语晗和尹潇潇,不忍见梅太妃这般孤立可怜,联袂来探病。
梅太妃再气再怒,也不会在她们两个面前说谢明曦的不是。反倒是心里更憋屈了。每日少不得要哭上几回,嗓子早被哭哑了。
太医只得为梅太妃开了清热去火的药方。不过,喝再多的药,也去不了梅太妃心里的苦楚。病症不见缓解,反倒逐渐加重。
梅太妃连病榻也下不了,整日恹恹的躺在床榻上养病。
半个月后,天子终于来了。
落梅前来禀报的时候,梅太妃顾不得生气,喜极而泣:“快些让皇上进来。”
盛鸿迈步而入。
和盛鸿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梅太妃脸上的喜意,在见到谢明曦的那一刻,尽数化为怒火喷薄而出:“谢明曦,哀家不想见你!你给哀家滚出寒香宫!”
谢明曦眉头未动,尚未吭声,盛鸿已霍然沉了脸,冷冷道:“母妃不想见皇后,就是不想见朕。朕和皇后这就走,不碍母妃的眼了。”
“母妃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们什么时候再来。”
说完,握住谢明曦的手转身离去。
梅太妃:“……”
梅太妃傻了眼。良久,才爆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喊声。
……
如此,又过半个月。
梅太妃病重之事,传进了椒房殿。
顾山长心里也有些不得劲,低声说道:“明曦,梅太妃病重,可别病出个好歹来。”
谢明曦以种种手段压制梅太妃,顾山长心里清楚的很。梅太妃就此服软低头,自然最好。万一梅太妃犯起犟劲来,和谢明曦闹腾到底,把自己的性命都折腾进去。对谢明曦可不是什么好事。
先不说中宫名声有损,夫妻之间,也会因此事大伤感情。
别看盛鸿现在心冷如铁,一旦梅太妃有个三长两短的,这根刺就会扎在盛鸿心里。
谢明曦见顾山长满目忧色,心里一暖,轻声道:“师父放心,我行事有分寸,不会逼母妃到要生要死的地步。”
这点磨搓手段,还不及当年对俞太后的两成。
别看梅太妃整日哭泣,其实,梅太妃惯常以柔软的脸孔和姿态示人。这并不代表梅太妃就软弱到这等地步了。
否则,梅太妃也活不到今时今日。
顾山长还是有些忧心:“要不然,再另外派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前去为梅太妃看诊开方。或许,梅太妃也能好得快些。”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淡淡道:“我在半个月前就派了周院使前去。不过,母妃坚持让李太医看诊。”
梅太妃早已暗中收买了李太医,将三分病说成七分。所谓病重之事,自然不能全信。
顾山长听懂了谢明曦的话中之意,这才暗暗松口气。
湘蕙走了进来,轻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伺候琴瑟的小宫女前来禀报,琴瑟已经病愈,想回寒香宫。不知皇后娘娘是否应允首肯?”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道:“宣琴瑟前来觐见。”
湘蕙恭敬应是。
……
当日晚上,琴瑟回了寒香宫。
病了月余,琴瑟清瘦了许多,眉间也多了丝丝皱纹。
梅太妃就更凄凉了,形容憔悴,神色恹恹。
落梅得了叮嘱,并未站在一旁碍眼,和其余宫女一起退了出去。
梅太妃和琴瑟主仆相见,什么也没说,先相拥着抱头痛哭了一场。积郁在心底的伤心痛苦,随着泪水尽数倾泻而出。
哭了一个多时辰,主仆两人情绪才稍稍平静,沙哑着声音说起话来。
“太妃娘娘,”琴瑟声音里满是苦涩:“这些时日,奴婢无一日不忧心牵挂娘娘。奴婢病愈,第一件事便是求着皇后娘娘回寒香宫来。”
“皇后娘娘宣了奴婢觐见。让奴婢好好劝慰太妃娘娘。若奴婢劝得娘娘回心转意,以后奴婢能安生待在寒香宫。否则,奴婢怕是没机会再伺候太妃娘娘了。”
“奴婢求太妃娘娘了,别再和皇后娘娘拧着劲了。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这后宫,是皇后娘娘的后宫。娘娘身为太妃,本该享尽尊荣,颐养天年。何苦和皇后闹至这等地步,令皇上也和娘娘离心?”
“奴婢奉劝娘娘一句,该放手时且放手吧!”
这话换了别人来说,梅太妃怕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琴瑟张口,梅太妃却未恼羞成怒,只哽咽道:“琴瑟,这些日子,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太苦了。”
“我这个年纪,还能活几年?”
“我满心盼着皇上早日有子嗣,偏生他不领情。现在和我这个亲娘也闹翻了脸。”
“罢了,我也管不得他们了。以后,他们爱做什么做什么,我是什么都不管了。”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低头
梅太妃这些时日被儿子的疏远淡漠震住了,心中早有悔意。琴瑟这一回来,梅太妃心里最后的一根弦也松了,终于低了头。
隔日一大早,帝后便领着阿萝一同来问安。
“母后今日感觉可好些了?”盛鸿声音温和,却少了往日的亲密。
母子之间,到底有了隔阂。
梅太妃心中一阵抽痛,怔怔地看了盛鸿片刻,才低声应道:“好一些了。”
顿了片刻,梅太妃又道:“琴瑟伺候我二十余年,我身边片刻离不得她。她这一回来,我这病就好了一半。”
谢明曦微笑着接了话茬:“琴瑟之前病了月余,病中宫女不宜近身伺候主子,免得过了病气。这也是宫中的老规矩了。好在琴瑟已经病愈,以后让她在母妃身边好生伺候。”
梅太妃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身在后宫数十年,梅太妃自问也算见惯后宫争斗倾轧手段。
谢明曦一个多月前的冰冷威胁言犹在耳,令人不寒而栗。现在已是言笑晏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变脸比翻书还快!
梅太妃心中没了反抗或挣扎的念头,只余低头认输一条路。
“皇后说的是。”梅太妃勉强挤出几个字。
梅太妃既已低头,谢明曦不再紧盯不放,态度恭敬而温和:“后宫诸事平顺,晋地战事也频频告捷。母妃不必操心,只管安心养病。”
不养病她还能做什么?
梅太妃想嗤笑一声,或是讥讽几句,眼角余光看到盛鸿喜怒不辨的神色,话到嘴边又改了:“是啊,哀家也算想开了。这一把年纪,还操个什么心?等着儿子媳妇孙女孝敬便是。”
盛鸿神色和缓:“朕晚上再来看母妃。”
阿萝也笑道:“祖母,我要去书院了。待散学了,我来陪祖母说话解闷。”
这一个多月来,帝后和梅太妃较劲,阿萝也一直未曾露面。梅太妃虽重男轻女想要皇孙,对唯一的孙女也颇为疼爱。闻言总算有了一丝笑意:“好。”
彼此心中有隔阂,母慈子孝一家和乐的情景总显得有些刻意。
帝后没有多停留,很快带着阿萝离去。
梅太妃神色恹恹,在琴瑟的伺候下勉强吃了半碗粥便睡下了。
……
一炷香后,阿萝和蓉姐儿芙姐儿一起坐着马车去莲池书院。顾山长今日有课,也一同坐马车去书院。
蓉姐儿轻声问道:“阿萝堂妹,梅太妃娘娘的身体可好些了?”
阿萝点点头应道:“略见好转。”
“太妃娘娘年迈,身体虚弱,病了一场,得好生养上一阵子才是。”芙姐儿接过话茬:“待太妃娘娘病症好转,我和蓉堂姐一起去寒香宫探望。”
阿萝笑着嗯了一声。
阿萝今年十三岁,芙姐儿比阿萝大了一岁,身量已经长成,已是窈窕少女。蓉姐儿又年长一岁,今年已经及笄。
堂姐妹三个一起长大,感情甚佳。此时坐在一起轻声细语,颇为和睦。
帝后和梅太妃因宫妃之事闹了争执不和,冷战了月余。蓉姐儿芙姐儿身在宫中,自然也都知晓。只是,这等事还轮不到她们来过问。索性当做什么也不知情罢了。
阿萝尚且年少,还没修炼至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近来心情不佳,话比往日少了许多。闲话几句,便住了口。
蓉姐儿和芙姐儿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同时住口,并不多问。
堂姐妹感情虽亲密,有些话也是不便问出口的。
譬如,你父皇不肯纳宫妃,你母后迟迟无孕无子,你祖母为此闹腾不休,你心里是何感受?
再譬如,你的父皇母后心中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难道以后真要过继侄儿立储不成?
诸如此类,一个字都不能问。
唯有知悉一切的顾山长,才能稍稍窥破阿萝的真实心情,心中不由得暗暗叹口气。
这大半年来,朝臣们接二连三的上奏折,后宫梅太妃也没消停过。帝后意志坚定城府又深,应对自如。
而阿萝,显然也已感受到了来自世俗常规的无形却又无所不在的压力。
这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阿萝心情确实有些纷乱,更多的却是不平。
朝臣们整日上奏折,要父皇广开后宫。梅太妃也闹腾着让父皇纳宫妃。宫中的二伯母心思活络,早已打上了过继的念头。静太妃也动了心思,便是端太妃,也妄想着将哥儿塞进椒房殿来……
竟然从没有人想过她才是父皇母后唯一的血脉,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忽略了她的存在。换而言之,就算她是帝后唯一的爱女,也没有人支持她被立为储君。
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母后曾说过的那番话。
她真正的对手,不是几位堂兄或堂弟们。而是世人认定的世俗常规。
这份难以言喻的恼火和不甘,日复一日地堆积,在胸膛里缓慢燃烧。
只是,她再年轻气盛,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不得不按捺住这份恼怒不平。这也是母后教导过她的,成大事者,需胸襟广阔,忍常人之不能忍了。
……
阿萝的自制力远胜同龄人。
进了学舍后,阿萝便将所有烦心事抛诸脑后,专心听课。
待到下午散学之际,阿萝出了书院,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厮殷勤地走上前,将手中的食盒递至女官云翠微的手中:“云女官,奴才奉公子之命在此等候。这食盒里的点心是陆府厨娘最拿手的,请公主殿下尝一尝。”
这个小厮,正是佑哥儿的长随。
男女有别,佑哥儿不便到书院外等候,便时常打发小厮送些吃的玩的给阿萝。
阿萝沉闷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眉眼间俱是笑意:“云女官收下便是。”
云翠微恭敬应下,接过了食盒。
一路上吃了半盒子点心,阿萝心情转好。回宫后,第一件事便去了寒香宫探望梅太妃。
梅太妃的精神较之早上好了一些,拉着阿萝的手吩咐左右:“你们都退下,哀家和阿萝要单独说会儿话。”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祖孙
祖母要和她单独说什么?
阿萝心里思忖着,美丽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应了一声好。
梅太妃也是五旬的人了,心病又重,如今颇见苍老。她拉着阿萝的手,先皱了皱眉:“姑娘家的手最是娇贵,应该细白柔软才好。瞧瞧你,怎么掌心里还磨出薄茧了?”
阿萝不以为意地笑道:“我每日读书习字练琴,还要拉弓射箭骑马习武,掌心里有些薄茧也不稀奇。”
梅太妃轻哼一声,言语中露出不满:“真不知你父皇母后是怎么想的,让你这般辛苦。你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什么都不做,也是一辈子的尊荣富贵。何苦这么折腾你?”
“依我看,女孩子还是应该有些女孩子的样子。太过好强好胜了,也没什么趣味。”
话语中,显然颇有影射谢明曦厉害难缠之意。
阿萝忍住反驳的冲动,耐着性子说道:“父皇母后精心教导我,也是盼着我比同龄人更优秀出众。生在天家,是我的福气。我也盼着父皇母后皆以我为荣。”
梅太妃却道:“祖母也盼着你好。不过,你也听祖母几句。女子再强,也强不过男子去。太过掐尖,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今年已有十三岁,再过几年,也到了开府招驸马的年龄。以后挑个好驸马,好生过日子。你是天家公主,驸马只有讨好逢迎你的,断然不会让你受气受委屈。”
瞧瞧吧!隔阂真不是一般的大。
梅太妃说的这些,阿萝委实听不进去,微微抽了抽嘴角应道:“祖母,我还年少,没想过这些。”
梅太妃以为姑娘家害臊,笑了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忸怩害臊的。”
阿萝:“……”
阿萝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默默提醒自己,这是你嫡亲的祖母。絮叨几句,别往心里去,忍一忍算了。
然后,就听梅太妃说了下去:“诶,你也大了,有些事无需瞒着你,你也该知晓一二。”
“你母后一直生不出皇子,朝中众臣一个接着一个上奏折,可你父皇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律不理会。”
“我老了,不中用了,说的话没人肯听。以后,这些事我也不操心了。我现在,只担心你一个。”
“霁哥儿他们几个都在宫里和你一起长大,感情都算不错。不管你父皇挑中了哪一个过继立储,你都当做亲兄弟一般相待。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后他们不管谁坐了龙椅,也得念着你的好。自会做你的靠山……”
阿萝心里默默回应。
这等小事,真不劳祖母您操心了。
父皇母后没打算过继,要立储君,人选也只我一个。
……
待到了晚上,母女独处,阿萝忿忿地将此事说了一遍:“……真是我亲祖母呢!从头至尾都是‘一片苦心’‘为我着想’,亏得我如今耐心好,不然,我定要忍不住反驳她了。”
谢明曦淡淡一笑:“她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不必往心里去。”
“世上就是有这等妇人,自甘低男子一等。并且以为所有女子都应该如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优秀出众当然好,却不能太过出挑,更不应该出色至压过男子。”
“我在你祖母眼中,便是那等太过厉害难缠妄图压男子一头的异类。”
“可惜,你祖母性子软弱,手段平平,被我牢牢压制。你父皇也一心向着我。你祖母对我不满,也是无可奈何。”
梅太妃不是不想寻儿媳的麻烦,实在是没那个能耐。
谢明曦容忍了两年,一举出手,便将梅太妃收拾得老老实实,有牢骚也只敢背地里发了。
阿萝还是觉得气闷不已:“祖母说的那些,我听得实在恼火。”
“母后,我还要等多久,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祖母,说我谁也不靠只靠自己便可?”
阿萝眼里燃着两簇旺盛的火苗,一张美丽的脸孔也似要喷出火来。
谢明曦哑然失笑,轻抚阿萝柔嫩光滑的脸颊:“别心急,饭总得一口一口吃,路也得一步一步地走。”
“现在已是一个好的开端。至少,朝臣们已经清楚你父皇没有纳宫妃之意。以后,这等奏折会越来越少……”
阿萝眼睛亮了一亮。
谢明曦笑了一笑,慢悠悠地说道:“取而代之的,应该是择侄儿过继的奏折了。”
阿萝:“……”
阿萝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恢复清明:“母后放心,我早有心理准备。我会耐着性子,慢慢等待。”
“事成之前,我也不会和任何人提起此事。”
谢明曦目中闪过欣慰,缓缓说道:“这一日,不会太久。”
……
三个月后,周勇平定晋地民乱,获胜而归。
周勇立下战功,天子自有重赏。
大齐兵力强盛,只京城的禁卫军和神卫军便有十余万,再有以精兵著称的数万蜀兵和十万边军,另有各地驻军,总兵力约莫四十余万。
经过十年的潜心经营,盛鸿已将大齐大半兵力纳入掌控之中。
文臣治理国朝,武将安邦定国。
身为天子,掌控了兵力,才是最要紧的。
说句不好听的,文臣们蹦得再厉害,也只一张口而已。武将们若存了异心,龙椅可就不那么安稳了。
朝臣们屡屡上奏折总不见效,梅太妃消停了,后宫也没人敢给谢明曦添堵。便是再蠢钝的人,也清楚无法和帝后抗衡。只得暂时歇了这份心。
反正,这大齐是天子的。天子自己都不急,他们再急也没用。天子正值盛年,立储之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天子虽无皇子,好在亲侄儿颇不少。从年长的霁哥儿到年幼的哥儿,一共四个哪!而且个个都很出众。端看帝后要选哪一个了。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建业十一年的第一次大朝会上,天子忽然颁布圣旨。从即日起,大齐多了一条新的律法,允许女子立女户。
不出所料,这道圣旨,在朝中群臣里引起了激烈的反对声浪。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罢朝(一)
莲池书院建立已有三十余年,女子读书蔚然成风。
天子登基后,任用自己的师父廉姝媛为女将。中宫皇后和一众志同道合的同窗开设女童学堂,开设女子善堂及女子作坊。女子亦能学一技之长,赚银子养家。女子的地位,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些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缓慢又沉稳。对百姓们的生活亦起到了积极又正面的作用。也因此,朝臣官员们虽心里偶尔嘀咕几句,却也不便出言反对。
修改律法,允许女子立女户这等事可就完全不同了。
这意味着,女子不再是男子附庸,可以为一户之主。也就是说,女子也有了财产继承之权……
这在众臣眼中看来,无疑是颠倒伦~常之举!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第一个出言反对的,竟是方阁老:“纵观历朝,从无女子能立女户的律法。大齐建朝百余年,历经六朝,也从无此举。恳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六部尚书中出言附和的不在少数:“方阁老所言极是。”
“请皇上收回成命!”
便是礼部尚书谢钧,此时也不得不挺身而出:“臣也以为,此事太过轻率不妥。若女子也可立女户,岂不乱了尊卑伦~常?臣恳请皇上收回圣旨!”
李阁老也沉着脸拱手启奏:“修改律法,非同小可。皇上圣心独断,之前无半点风声,骤然便下圣旨,委实令老臣不解。莫非是有小人在暗中怂恿皇上行此举?”
按大齐朝堂惯例,涉及到律法改革,理应先通过内阁。现在连几位阁老都是满面错愕,可见此事是何等突如其来了。
文臣里反对声一片,武将中也不乏出言反对之人。有份列席大朝会的十余位亲王郡王,也纷纷出言反对。
年轻或低等官员们,此时根本没插嘴说话的机会。不过,只看众人的脸色,也知道他们中大多数持反对态度。
神色平和的,只有寥寥几人。诸如翰林学士陆迟,又如做了御史的陈湛,还有赵奇而已。
汾阳郡王和安王事前也未听到半点风声,此时俱是满心错愕。
汾阳郡王还未多想,思绪敏锐的安王却已立刻联想到了立储之事,不由得微微色变,心中狂跳不已。
皇兄到底是要做什么?
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盛鸿,面对众臣激烈的反对,神色岿然不变。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任凭众臣慷慨陈词。
眼看着群臣没完没了,反对声浪愈来愈大,盛鸿忽然站起身来。
天子龙威日隆,此时神色冷然,目光如刃,一一掠过众臣的脸孔。宛如一把锋利的宝刀,锐利无匹。
众臣俱被吓了一跳,原本鼓噪不息的声浪也停了一停。
盛鸿冷冷地扫视一圈,什么也没说,重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众臣:“……”
……
众臣一时反应不及,眼见着天子一怒罢朝,不由得心慌意乱。
盛鸿登基数年,以温和天子著称。这些年来,君臣相处堪称融洽和睦。盛鸿变脸动怒,还是几个月前听闻晋地出了民乱之事。其余时候,天子都是一派和气,从未这般和众臣翻过脸。
天子这一走,扔下了满朝的文武百官及宗亲藩王。
群臣无首,大朝会还怎么进行下去?
众臣安静不到片刻,很快窃窃低语:“皇上这回可是动了真怒。”
“可不是么?真没想到,皇上会发这么大的火。刚才那一眼,看得我心都快跳出胸膛了。”
“其实吧,仔细想想,这条律法也没大家说的那般骇人听闻。如今女子都能赚银子养家了,立女户之事,也不是不可。就是皇上忽然下圣旨,太过惊人。我等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才出言反对。”
“是啊!好好商榷一二,未尝不可。谁能想到,皇上一怒就罢了朝啊!”
“皇上登基十一年,如此动气愤怒,还是第一回。”
其中,也有激烈反对的声音。
“皇上再气再怒,我等身为臣子,亦不能因此退缩。若这条律法昭告天下,以后大齐岂不是彻底乱了套?女子们难道要和男子平起平坐不成?简直是荒谬可笑!”
“说的对。皇上定是被小人怂恿,才会想出这么一出来。我们定要忠言直谏,绝不能让皇上继续昏庸下去!”
窃窃低语的声浪越来越高。
陆阁老身为首辅,此时不得不强自按捺住心里的惊疑不安,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先行安静。”
陆阁老一出声,所有的声音俱戛然而止。众人一起看向陆阁老。
陆阁老皱着眉头,神色沉凝:“内阁众臣,随我一同去移清殿,请天子临朝。诸位就在此等候!”
众臣齐声应下。
李阁老方阁老赵阁老颜阁老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对视一眼,随在陆阁老的身后。
汾阳郡王忽然张了口:“陆阁老请稍后,本王和安王也一同前去。”
尹大将军和楚将军,也张口要前去:“我们也随陆阁老去移清殿,向天子请罪。”
陆阁老略一思忖,点了点头:“人多些也好。”
低头请罪的臣子多一些,也能让皇上消了心头怒气,顺势下台阶。
……
陆阁老一行九人,皆是大齐肱骨重臣。一起在移清殿外请罪,也是盛鸿登基以来的第一回。
魏公公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内阁五位阁老尹大将军楚将军汾阳郡王和安王,一同前来向皇上请罪,请皇上临朝!”
之前怒不可遏拂袖离开的天子盛鸿,此时悠然坐在移清殿内,还有闲心喝一杯清茶:“不急,让他们在外等着去。”
堂堂天子,想改革律法,众臣便上蹿下跳闹腾不休。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了。
正好趁着这一回,好好收拾这些自恃老资格的老臣。
过了半个时辰,魏公公又来禀报:“启禀皇上,陆阁老等人还在殿外候着。百官也都在金銮殿里等着。”
盛鸿神色淡淡,再喝一口清茶:“不急,让他们继续等着。”
……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罢朝(二)
椒房殿。
几位女官恭敬地立在殿内,或禀报各自负责的事务,或等着皇后娘娘派遣差事。
谢明曦今日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时抬头看殿门外一眼。
湘蕙匆匆迈步而入,走到谢明曦身边,低声禀报数句。耳力敏锐的女官们,亦能听到几句:“……皇上一怒之下罢朝,几位阁老和尹大将军楚将军,还有汾阳郡王安王他们,都在移清殿外请罪……”
女官们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谢明曦微微挑眉,神色自若,略一点头:“本宫知道了。”
湘蕙禀报之后,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湘蕙又来禀报:“启禀娘娘,皇上一直不肯见众臣。陆阁老已经领头跪下了。说是皇上不临朝,就长跪不起。魏公公阻拦不得,只得打发人来椒房殿送信。”
谢明曦眸光一闪,忽地起身:“随本宫去移清殿。”
湘蕙有些诧异,却未多嘴,低声应是。
一群女官尾随在谢明曦身后,声势浩荡地去了移清殿。
……
此时已近正午,日头正烈。初春时节天气不算热,不过,顶着日头站了一个时辰,然后再跪半个时辰,这滋味绝不好受就是了。
陆阁老满额汗珠。
李阁老满脸是汗。
赵阁老等人亦是如此。
众人都是朝中重臣,也都一把年纪了。这样跪着,身体委实吃不消。奈何天子还在气头上,拒不露面,众臣也只得跪着请罪了。
唯有安王年轻力盛,跪着也不觉疲累,还有心情小声嘀咕:“你们也是自找苦吃。这是皇兄的天下,皇兄又不是昏庸无道,不过是修改一下律法。你们当朝就指责皇兄,好像天要塌了似的。换了谁不恼怒!”
这话听在耳中,众人都有些尴尬,也不便出言辩驳,索性当做没听见。
一阵轻软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众臣跪着请罪,不便动弹。安王倒是没那么多忌讳,转头看了一眼,讶然出声:“皇嫂怎么来了?”
谢皇后来了?!
众臣心中皆是一凛,反射性地转头。
果然是一群身着宫装的女官簇拥着身着凤服的谢皇后来了。
谢皇后只比皇上小了一岁,今年已经三旬。脸庞依旧清丽无双,无一丝皱纹,看着如双十佳人。气度雍容高华,令人不敢直视。
其余人也就罢了,李阁老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很快将头扭了回去。之前在大朝会上,他张口便说有小人怂恿天子修改律法。这个“小人”,便是在暗指谢皇后。
现在谢皇后来了,李阁老顿时心虚不已。
谢皇后目光瞥过众臣,最后落在安王的脸上:“安王,尔等为何在此长跪不起?”
安王倒也光棍,张口就道:“皇兄被众臣气得罢朝,臣弟这是陪着众臣一起来请罪了。”
陆阁老等人:“……”
谢明曦淡淡哦了一声,目光再次掠了过去。这一回,便是陆阁老也略觉难堪。
陆阁老清了清嗓子张口道:“皇上怒气未消,不肯见我等臣子。恳请皇后娘娘,好生劝一劝皇上。请皇上临朝。朝中大事,可以慢慢商议。”
谢明曦扯起嘴角,似笑非笑:“敢问陆阁老,不知皇上因何事和众臣起了纷争,一怒罢朝?”
陆阁老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不肯正面开罪谢皇后,故作为难地说道:“朝中之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谢明曦呵呵一笑:“后宫不得干政,本宫询问朝事,确实不合适。陆阁老不说也罢。本宫前来,也无干涉朝事之意。只担心皇上被气坏了龙体。本宫进去瞧瞧,你们暂且跪着吧!”
说完,未再看任何人,迈步便进了移清殿。
陆阁老:“……”
众人:“……”
皇后娘娘果然不好惹啊!
安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算高的声音清楚地传进各人耳中:“得了,大家伙儿今日就在这儿跪着吧!”
……
谢明曦迈步进了移清殿,魏公公等内侍当然不会拦着。
然后,谢明曦便见到了悠闲喝茶吃点心的盛鸿,颇有些好笑:“瞧瞧你,陆阁老他们都在外跪着请罪,你在这儿喝茶吃点心。传出去实在不成样子。”
盛鸿挑了挑眉,轻哼一声:“他们要闹腾,随他们去。朕这个天子,脾气就是太好了。他们有恃无恐,不将朕放在眼底。这回,朕要好好收拾他们,再行变革之事。”
何为天子?
何为至高无上的皇权?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盛鸿昏庸无道,一意孤行,众臣也只有谏言的份。若真的抗旨不从,就是冒犯天威。
盛鸿这一翻脸,阁老们也消受不起,连带着两位大将军和汾阳郡王安王,都只能在移清殿外跪着请罪。
这就是君临天下的天子之威!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这绝不是威胁!
盛鸿要借着这个机会,推行律法变革。先是女子可以立女户,接下来,便是女子拥有继承家业之权。再接下来,提出立阿萝为皇太女之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朝中官员们皆是心思敏锐精明老练之辈,盛鸿这一道圣旨一宣布,便有人生出了种种后续联想。所以才会反对得这般激烈。
“也别让他们跪得太久了。”谢明曦说道:“免得落下昏庸刻薄之名。”
盛鸿还真不是那么爱惜名声的人。
只是,身为天子,坐着龙椅,行事不能太过肆意。其中分寸拿捏,要格外注意。
盛鸿略一点头:“放心,我有分寸。”
谢明曦在移清殿里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陆阁老等人苦逼地跪至正午,天子才令魏公公前来宣口谕,令众臣进移清殿。
陆阁老等人齐齐松了口气,各自颤巍巍地起身,迈步进了殿内。
天子神色也冷静多了,显然气头已过,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温和:“朕已令人前去金銮殿,今日的大朝会散了也罢。”
“诸位爱卿皆是朕的肱骨之臣,朕修改律法之事,你们有何看法,不妨和朕都说一说吧!朕也心平气和地听上一听。”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天威(一)
前来请罪的九人里,五位阁老是文臣之首。尹大将军和楚将军则为武将之首。汾阳郡王和安王可以视为宗亲藩王的代表人物。
此时,九人像齐齐得了失言症一般,俱都闭口不语。
盛鸿神色尚算平稳,目光却深沉锐利,一一扫过众臣的脸孔,声音里透出冷意:“怎么了?之前在朝会上不是一个个都挺能说的吗?现在朕静下心来听你们说,你们为何又不吭声了?”
目光一扫,先落在安王的身上:“安王,你先说。朕修改律法之事,令天下女子可立女户。到底有何不妥之处?”
安王一脸无辜:“皇兄可别误会啊!臣弟从头至尾都没吭声。皇兄做任何决定,臣弟都双手赞成,绝不会反对。”
众臣:“……”
这个见风使舵的小滑头!
盛鸿对安王的回应倒是颇为满意,紧接着又问汾阳郡王:“汾阳郡王,你意下如何?”
汾阳郡王是盛鸿一手提携任用起来的,堪称天子心腹。哪怕之前震惊难当,经过这半日“请罪”,也已回过劲来。
汾阳郡王拱手应道:“身为天子,本就有权修改律法。皇上此举,并无不妥之处。”
“臣以为,朝中众臣反对激烈,皆因骤闻此时,一时反应不及罢了。待仔细想一想,便能体会到皇上此举背后的良苦用心了。”
众臣:“……”
又一个马屁精!
盛鸿神色不变,又问尹大将军:“尹大将军,你只一个独生爱女。日后总有西去的一日,到时候,你是想将所有家业都留给你的爱女,还是留给你的侄儿?”
这话问得刁钻又犀利!
尹大将军出了名的性情耿直,想也不想地应道:“这还用说,当然是都留给我的女儿,还有我的外孙了。”
侄儿再亲,也远不及自己的女儿!
盛鸿神色稍缓,声音也缓和了许多:“尹大将军所言甚是。”
众臣又是一阵沉默。心里各自腹诽,皇上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盛鸿看向楚将军。
楚将军颇为圆滑,没等天子发问,主动张口说道:“皇上,臣为武将,只知效忠天子。律法之事,臣不懂,也不妄言。”
盛鸿连着问了四个人,在气势上已稳占了上风。此时目光再次掠过神色复杂的众臣,缓缓说道:“朕不能否认,这道圣旨里,确实有朕的私心。”
“朕唯有阿萝一个爱女,自然对女子更多几分怜惜。至少,在朕所能及的范围内,能令女子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你们心中所虑所想,朕也清楚。男尊女卑,夫为妻纲,这是司空见惯之事。朕并无打压任何人之意,只是希望天底下的女子,亦能有自立自强的资格罢了。”
“朕料到你们不会赞成,所以没和内阁商议,就下了圣旨。这在诸位阁老眼中看来,便是未将内阁放在眼底,如此激烈的反对,也有和朕一别苗头的意味,想给朕点颜色看看是吧!”
说到最后两句,依旧不疾不徐,声音却冰冷之极。
矛头直指内阁。
几位阁老心里俱是一凛,不得不躬身请罪:“请皇上息怒!老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无不敬之意。”
“老臣绝无轻蔑天子之意,更不敢和皇上别苗头。请皇上明鉴!”
……
盛鸿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任由几位阁老躬身告罪。不到盏茶功夫,阁老们就有些撑不住了。
尤其是方阁老和李阁老。
今日大朝会上,方阁老是第一个出言反对的,李阁老的言辞最激烈尖锐。现在,他们两人感受到的天威也最直接。额上早已渗出了冷汗。
陆阁老身为首辅,压力也最大。
这半日来,陆阁老将此事仔仔细细地想了一回,已隐约猜到了天子的真正用意。陆阁老心中的震惊骇然,简直无法言喻。
就在众人快撑不住的时候,天子终于张了口:“朕这道旨意,确实有些含糊不妥之处。现在,朕就将此事交于内阁,几位阁老仔细商榷思虑,如何完善律法,总得有个具体的章程。十日之后,朕要将这道圣旨昭告天下!”
陆阁老终于忍不住张口:“修改律法,不是等闲小事。十日的时间,未免太过仓促。请皇上容老臣们多些时日……”
话还没说完,盛鸿便淡淡道:“也好,那朕就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
陆阁老还待再说什么,盛鸿声音里已透出冷意:“怎么?莫非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朕要内阁还有何用?”
众阁老:“……”
众阁老只得再次请罪。一个个说着“老臣无用”“皇上息怒”之类。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朕登基这么多年,连一个阁臣都未换过。五位阁老皆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盛鸿沉声道:“这在历朝历代,亦是罕有之事。”
“君臣相得,是朕的福气,亦是你们的福分。”
“朕对你们器重信任,希望你们也别辜负了朕的厚望。”
“朕只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将修改律法之事完善完备。此事出半点差错,朕为你们是问!”
……
几位阁老出移清殿的时候,各自的神色就别提了。
都是在官场修炼数十年的老狐狸了。今日被天子恩威并施,收拾得颜面无光,实在是丢人。
汾阳郡王和安王唯天子马首是瞻,再者天子的火气都冲着内阁去了,他们两人没吃什么挂落,心情还算轻松。以宗人府还有要事为借口,麻溜地走人。
尹大将军如今诸事不管,处于半致仕状态。也很快走了。
李阁老冲方阁老使了个眼色。方阁老张口对楚将军说道:“楚将军不妨一起去内阁,小坐片刻,议一议今日之事。”
楚将军立刻婉言拒绝:“御林军一堆琐事,我实在抽不开身。再者,这是文官们的事,我身为武将,委实不便掺和。”
说完,拱拱手离去。
谁也不傻。
天子摆明是铁了心要修改律法。这个烫手山芋已经扔到了内阁,谁碰谁是傻瓜!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天威(二)
汾阳郡王等人都走了,五位阁老却不得出宫,一起去了内阁议事。
内阁就设在移清殿旁的宫殿里。大齐疆土辽阔,每日国事繁多,各地送来的奏折和京城百官的奏折,都要先经内阁。
阁老们要一一浏览奏折,在奏折上留下自己的看法意见。从中择重要一些的,呈至圣前。这也是为了减轻天子的负担。
不然,堆积如山的奏折,天子便是十二个时辰不吃不睡,也批阅不完。
今日是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按着往年惯例,新年年初朝事相对而言轻松一些。只是,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内阁也注定无法消停了。
魏公公捧来了圣旨。
五位阁老将圣旨上的内容誊录下来,然后开始商榷议事。
内阁和天子之间的关系,素来微妙。若君王软弱些或昏庸些,内阁架空天子的皇权,也不是什么难事。
若帝王强势精明,便能弹压住内阁。
盛鸿初登基的几年,对内阁颇为倚重,对几位阁老也十分客气。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子对朝堂百官的掌控力日渐增强,将大齐的大半兵力都纳于掌控中,几位阁老在对着天子时,也唯有俯首称臣了。
就拿今日的事情来说,天子一怒,内阁不敢不接圣旨。既是接了圣旨,就得在一个月之内将此事商议办妥。
不然,这阁老之位算是做到头了……
阁老们心里不痛快,各自憋着一股闷气,商议了一会儿,就没人想吭声了。
沉默了片刻,方阁老发了句牢骚:“皇上样样都好,就是太过惧内了。”
在方阁老看来,定是有皇后在背后怂恿,皇上才会生出修改律法的心思。
女子能立女户,下一步就该是女子也能继承家业了!这算怎么回事?
赵阁老皱了皱眉,低声提醒:“方阁老慎言。”
这等话要是传进皇上耳中,以皇上对皇后宠爱的程度,方阁老定要吃挂落。再者,谢皇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方阁老又是一声轻哼,压低了声音:“实话还不能说了?谢皇后的厉害,谁不清楚?皇上的后宫就谢皇后一人,这等事前朝也从未有过。”
可不是么?
建文帝在世的时候,也独宠皇后。却也没耽搁纳宫妃生皇子。到了盛鸿这儿,简直是被谢皇后迷昏了头,连子嗣也不顾了。还要修改律法,这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该不会是想……
一个模糊又骇人的念头,在几位阁老的脑海里转来转去。
只是,谁也没说出口。
颜阁老清了清嗓子:“罢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后宫之事,你我身为臣子,不宜多言。还是好好斟酌着如何着手修改律法吧!”
首辅次辅都没出声,略一点头。
……
这一日的大朝会,注定了会被载入大齐的史册。
百官激烈的反对,也未能动摇天子修改律法的决心。
几位阁老率先偃旗息鼓,被拘在内阁……不对,是主动去了内阁议事。且从这一日起,几位阁老全部留宿宫中,以便皇上随时宣召询问。
天子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不但震住了内阁,也震慑住了群臣。
文武百官们在最初的激烈反对后,开始渐渐转了话风。诸如“其实仔细想一想,女子能立女户也不是什么坏事。”
“皇上这是为万民着想,也是为了大齐的黎明百姓啊!”
“天地阴阳,有男子便有女子。男子女子各占一半。女子千百年来都是男子附庸,如今能立女子能立女户,是天子的仁心仁德之举啊!”
“我等身为男子,总不至于连这点心胸都没有。”
舆论开始向天子这一边倾斜。
当然也有死硬派,继续上奏折反对修改律法。
这样的奏折,内阁几位阁老看到后,自不会拦下,很快就堆满了天子的御案前。
天子态度之强硬,也大大出人意料。
这样的奏折,皆被驳回。奏折上还落下了天子朱笔御批,话语简短有力,譬如“心胸狭隘”“不知变通”之类,有两个言辞激烈的御史,直接被革了御史之职。由年轻且忠心的新科进士补了官职。
另有几个反对激烈的六部官员,也都被天子罢了官职。官场上从来都不缺人,这边被罢了官,那边便有人开始钻营,将官缺抢到手。
这也是天子登基以来罢官人数最多的一回。让众臣清醒地领略到了什么是天子之威!
反对的声浪渐渐小了。
做官不容易啊!
苦读数年十余年,甚至二十余年才考了进士入仕。在官场熬了多少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官位。就因为反对天子修改律法,就被罢官撵出朝堂,委实太不值了。
若是家世背景雄厚的,还好一些。寒门出身的官员,一旦丢了官职,连带着整个家族也没了依仗。
左想右想,实在划不来。
杀鸡儆猴这一招,永远管用。
如果不管用,那只能说明杀的鸡还不够多不够狠。
半个月之内,天子接连罢免了八个官员。其中官职最低的,是六品的御史。官职最高的,是四品的礼部郎中。
朝中反对的声浪,终于被天子彻底压了下去。
……
朝堂这么大的动静,后宫中自然人人都被震动。
首当其冲的,便是“病愈”的几位太妃。贤太妃静太妃直接又告了病,端太妃一见大家都病了,心里慌乱无主,只得也随着告病。
梅太妃倒是没急着生病,也没胆子再去诘问谢明曦了,私下里忧心忡忡地问盛鸿:“阿鸿,听闻你接连罢免了八个官员。五位阁老也一直被留在宫中,连着半个月都没能出宫回府。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盛鸿神色颇为淡然:“母妃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要修改律法,女子也可以立女户。”
梅太妃被噎了一回,有些情急:“女子立什么女户!这不是胡闹吗?那些没生儿子的,家业不留给侄儿,难道要被出嫁女都带走不成?”
盛鸿瞥了亲娘一眼:“有何不可?”
梅太妃:“……”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温水
梅太妃被噎得哑口无言。
只听盛鸿又淡淡说了下去:“朝中之事,朕心中有数。母妃安心静养便是,不必顾虑烦心。”
换而言之,也别嗦絮叨了。
这两年来,她因子嗣之事屡屡刁难谢明曦,未成如愿不说,还令母子心生了隔阂。换在两年前,盛鸿绝不会这样和她说话。
可见世间再深再厚的情意,也经不起折腾。
梅太妃口中阵阵发苦,低声道:“罢了,我不多嘴便是。”
梅太妃是软弱了些,不过,性情软弱的女子自有生存之道。譬如处处以弱势人,不时哭上一哭,一副“我不中用只得依靠儿子什么都听儿子”的模样。
对着这样的梅太妃,盛鸿不得不狠下心肠,沉声叮嘱道:“以后不管听到朝中什么动静,母妃都要放宽心。要相信我,能将一切处置妥当。”
这是连问都不许她问了。
梅太妃眼圈泛红,轻轻点了点头。
待盛鸿起身离开,梅太妃眼中的泪水才掉了下来,边哭边对琴瑟说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是半点不假。瞧瞧皇上,现在一张口就是皇后。哪里还容得下我这个亲娘……”
母子离心,梅太妃满心苦楚。这些时日,面上强颜欢笑,私下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琴瑟习惯了主子这样的做派,一边张口劝慰,一边暗暗叹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皇上和皇后娘娘成亲十余年,感情深厚,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梅太妃前两年时时刁难皇后,皇上纵有再多的孝心,也禁不住这样消磨。
如今,皇上对梅太妃的态度确实冷漠生疏了许多。
……
盛鸿出了寒香宫后,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看了一眼,便知盛鸿心情不怎么美妙。这些时日,每去一回寒香宫,盛鸿便不痛快一回。
谢明曦只字不提,微笑着迎上前:“晚膳已经备好了,我们一起去用膳。”
阿萝也笑着过来了,亲昵地喊了一声:“父皇。”
母女两人笑颜如花,扫去了盛鸿心里的闷气。
盛鸿一手挽着娇妻,一手挽着爱女,一脸心满意足地去了饭厅。
过了片刻,顾山长也来了。
四人坐在一起用膳,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和睦。
“一转眼,阿萝在莲池书院读书已有四年了。”顾山长笑着说道:“今年是最后一年,到了年底,便是结业考试了。”
盛鸿笑问:“阿萝可有信心考第一?”
阿萝自信地挑眉笑道:“那是当然。这几年,哪一次月考岁考,我不是第一?”
谢明曦笑着瞥了志得意满的女儿一眼,随口问道:“可有把握考满分?”
阿萝:“……”
有这么一个堪称天才的亲娘,张口就是满分什么的,真是令人气闷。
看着阿萝吃瘪的样子,顾山长颇觉好笑,张口安慰道:“六门课程皆考满分,着实不易。我教导学生几十年,次次都考满分的学生,也只有你母后当年一人而已。你已经十分优秀出众,不必和你母后较劲。”
阿萝:“……”
更郁闷了!
还是盛鸿最疼闺女,故意提起了自己当年:“当年我在莲池书院读书时,时常考倒数第一。进了松竹书院,也是倒数居多。阿萝可是比我当年强多了。”
奈何阿萝不怎么领情,白了一眼过来:“我才不要和父皇比。稍微读些书,都比父皇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盛鸿:“……”
盛鸿以手捂住胸口,装模作样地痛心道:“原来在阿萝心里,我这般没用。”
谢明曦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阿萝见亲爹一脸受伤的模样,颇有些后悔自己的直言不讳,忙张口补救:“父皇骑射无双,算学亦是最佳。只读书稍微差了些,也是很厉害了。在我心里,无人能及父皇的英姿。”
盛鸿被女儿的甜言蜜语哄得眉开眼笑。心情轻松愉悦,晚饭多吃了一碗。
……
阿萝非常自律,自十岁起便独自温书完成课业,无需人相陪。
帝后难得皆有空闲,相携着去了御花园里消食漫步。
月上柳梢,夜风微凉。
盛鸿谢明曦握着手,十指相扣,慢悠悠地向前走,不时低语。
“你在朝中接连罢免了八个官员,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要骂你昏君。”谢明曦转头看了过来,眼眸在如水的夜色中格外明亮。
盛鸿转头和谢明曦对视,挑眉一笑:“背地里说什么我不管,总之,当着我的面没人敢多嘴了。”
这倒也是。
谁多嘴谁就倒霉。接连八个官员被罢免官职,谁敢在此时触天子的霉头?不想在朝堂混下去了吗?
不就是修改律法容许女子立女户吗?爱立就立呗!
大齐女子读书蔚然成风,不乏才智出众之人。如今去女子作坊里赚银子养家的女子也越来越多,连朝堂里都有女将军。
这十一年来,帝后有条不紊地慢慢变革。以温水煮青蛙的耐心,令众人一点点适应习惯女子地位的逐渐提升。
现在再多一个立女户,在骤然的震惊反对后,众臣半是无奈半是顺从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内阁几位阁老商议得如何了?”谢明曦张口问道:“还有几日,就到一个月之期了。”
盛鸿目光一闪,颇有把握地应道:“几位阁老都是聪明人,不会和我正面相抗。现在理应商议出具体的章程了。”
主要是想抗也抗不过。
谢明曦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半是打趣半是揶揄:“坐龙椅坐得久了,说话的气势都不一样了。群臣拜服,皇上好生威风。”
“那是当然。”盛鸿大言不惭地吹嘘:“文武百官,谁也不敢在我面前耍花样。”
谢明曦笑着调侃:“何止文武百官。便是后宫里,皇上也一言九鼎。”
盛鸿笑嘻嘻地冲妻子眨眼:“在后宫,我只听皇后的话。”
谢明曦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盛鸿也不再说话,握着谢明曦的手缓步前行。便如大齐的社会变革,缓慢却又坚定,无人能阻止。
……
第一千零八十章 窥破(一)
还有五日,就到一个月之期了。
陆府里,陆迟和林微微夫妻两人,也携手在花园里转悠。
陆迟过了三旬之后,便蓄起了短须。俊美中更添了几分成熟男子的沉稳。林微微也早已年过三旬,保养极佳,脸上连一丝皱纹也没有,依然娇美动人。
“这些日子,你总皱着眉头,一脸心思重重的样子。”林微微轻柔的声音传进耳中:“莫非是为了祖父忧心?”
陆迟略一摇头:“祖父做了三朝首辅,深谙为官之道,绝不会正面激怒皇上。修改律法之事,也已成了定局。以祖父的性子,自会尽心尽力,将这一桩差事做得妥妥当当。没什么可忧心的。”
顿了顿,才低声叹道:“令我忧心的,是皇上做出这一举动后的深意。”
“这些年,我和陈湛赵奇时常伴驾。皇上有什么重要的旨意,一般都会和我们几个商议。或是事前透个口风。”
“可这一回,半点动静都没有。那一日大朝会,别说百官们震惊,就是我们几个也觉惊诧。”
“微微,这些时日,我时常琢磨此事。皇上显然颇有深意,这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林微微掌管着女子作坊,平日时常进宫觐见,谢皇后也不时举办同窗宴。陆迟简在帝心,是天子的心腹。林微微则是皇后的好友兼亲信。
听了这一席话,林微微淡淡道:“人皆有私心。皇上和皇后也不例外。他们只有阿萝公主一个女儿,自然要处处为女儿谋划打算。”
陆迟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林微微。
林微微抬起头,夫妻对视间,意味深长。
陆迟的眉头越皱越深,半晌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林微微低声应道:“大概比你早一点。”
陆迟:“……”
陆迟一时无言以对,用手揉了揉眉头,有些无奈地叹道:“你既是早窥出帝后之意,为何不私下和我说一声?”
林微微却道:“我们夫妻情深,从无秘密。可此事涉及到帝后,事关江山传承,我既不能亲口去问谢妹妹,也不敢断定我想的就是对的。如何能和你张口?”
“若不是你今日提起,我还是半个字都不会说的。”
……
陆迟再次沉默不语。
夜风吹拂过脸孔,丝丝凉意拂面而来。
便是他这个天子心腹,都觉得此事荒谬又难以接受。更遑论大齐朝堂里其他的官员们?天底下的万千百姓,能接受一个少女为储君为女帝吗?
这事真是……真是……
陆迟是谦谦君子,不喜说粗话,此时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妈的,我怎么就上了盛鸿这艘贼船!”
上都上了,想下是下不来了。
既然窥破了帝后之意,他们夫妻也唯有继续追随,为帝后出谋划策兼分忧了。
陆迟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真是任性胡闹!”
林微微的眼眸却格外明亮夺人:“怎么就是任性胡闹了?阿萝天资出众,勤奋好学,聪慧果决,远胜同龄少年少女。”
阿萝怎么就不能做储君了?
怎么就不能做女帝了?
历史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既有这份心,什么事都能做得成。
相比起满心忧虑的陆迟,林微微的态度可谓明朗而积极,眼中冒出粲然的光芒:“我看,阿萝就很好。”
陆迟无奈一笑:“我也知道阿萝很好。可阿萝是女子,这其中的难度,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的多……”
“事在人为。”林微微不以为然地打断陆迟:“皇上和皇后都是心有成算之人。说不定,早就有了这个想法。”
回头想想看,有些事确实早有痕迹和预兆了。只是,陆迟从未往上想过。此时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有很多事便能说得通了。
陆迟压低了声音说道:“微微,此事你我心知肚明便可。绝不能和别人提起这些。便是在皇后面前,也不可妄言。”
彼此情谊再佳,到底君臣有别。有些话,不宜说破。
林微微郑重地点头应下。
……
隔日,天子召陆迟陈湛赵奇三人进宫。
这些时日朝中风声鹤唳,气氛紧张,几位阁老还被关在……不对,是积极主动地在内阁里当差做事。
陈湛还好,陆迟和赵奇一个惦记亲祖父,一个惦记自己的亲爹,少不得要拐弯抹角地问上一句。
“修改律法之事,可有章程了?”陆迟问得颇为委婉。
赵奇就直接多了:“对啊,也该放我父亲他们出来了吧!”
陆迟陈湛:“……”
陆迟陈湛一起看了直言不讳的赵奇一眼。
赵奇也是年过三旬的人了,可那张脸光溜溜的,比女子还白嫩,依然还是二十岁的俊俏青年模样。连说话风格也没变过。让人既羡又恼,心情复杂。
“你们两人这么看我做什么。”赵奇一脸无辜地回视:“父亲多日没回府,母亲在我面前哭了几回。身为人子,总得问上一问。”
除了随伺一旁的魏公公和侍卫统领周全之外,移清殿里只剩天子和他们三人。说话也无需那么多顾忌。
盛鸿随口笑道:“别急,一个月之期就要到了。我自会放几位阁老回府。”
赵奇松口气:“这就好。我今儿个回府,便和母亲说一声。免得她总在我面前哭鼻子抹眼泪的。”
这话说的,连陆迟陈湛都替天子尴尬了一回。
盛鸿倒是半点都不尴尬,笑着说道:“我就是留几位阁老在宫中小住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赵夫人这胆子也太小了。”
不愧是坐龙椅的人,这脸皮厚度堪比城墙。
三人心中暗暗腹诽不已。
闲话几句后,才商议起了政事。一忙就是半日,天子留他们在移清殿里用了午膳。
赵奇出宫回府,赵夫人等了半日,张口就问:“你父亲何时能回来?”
赵奇笑着安抚:“母亲别急。我今日问过皇上了,再过几日,父亲便能回府。”
赵夫人松口气,又哭了一回。
几日后,一月之期到了。
几位阁老一同呈上几页厚的修改律法及具体实施的条陈。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窥破(二)
盛鸿用半个时辰的时间,仔细看了条陈。
不愧是内阁重臣,心中再恼怒不甘愤慨,做起事来依然老练。有了具体实施的条陈,这条修改后的律法便可在大齐各州郡推行实施。
盛鸿心里满意,对着几位辛苦的阁老说话时神色也格外温和:“这些时日,辛苦诸位阁老了。”
陆阁老露出恭敬感恩之色,拱手应道:“能在宫中小住,是何等的天恩体面。再者,为皇上分忧,是臣子的本分,不敢当辛苦二字。”
李阁老等人纷纷附和:“陆阁老所言极是,臣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臣等幸不辱命,未辜负皇上的信任。”
盛鸿笑道:“过了今日,朕便下令,将此新律法昭告天下。”
都到这地步了,阁老们想拦也拦不住,也没人去拦。
陆阁老等人有志一同地张口赞成。
总之,经过这漫长的一个月,君臣之间达到了一个融洽和谐的新高度。
“阁老们连日劳累,此次出宫回府,便休息两日,再来内阁当差。”
盛鸿和颜悦色地安抚了一众阁老,且各有厚赏,然后命魏公公备了几辆马车,将几位阁老送回各自的府邸。可谓给足了阁老们体面。
……
朝中百官都在盯着宫里的动静,几位阁老一回府,连椅子都还没坐热,面前就多了厚厚一摞拜帖。
陆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收到的拜帖也最多。
陆阁老一个都没见,只叫了长孙陆迟进了书房。
陈湛赵奇一个是五品的御史,一个是四品的中书令。
这些年,陆迟的官职升得最快,如今已是从三品。再有一步,便能迈进朝堂高官的行列。以陆迟的年龄而论,委实称得上仕途顺遂春风得意了。
由此也可看出,天子对陆家的厚爱青睐。
陆阁老没急着说话,右手的大拇指轻轻摩挲左手的扳指。熟悉亲近之人都知道,这是陆阁老深思熟虑做出重要决定时的小动作。
陆迟也没出声,目光在陆阁老的脸上打量了一圈,待确定陆阁老精神还算不错时,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过了许久,陆阁老才张口打破沉默:“子毓,皇上明日就要将修改后的新律法昭告天下。从明日起,大齐女子可以立女户。家中无子的,可以将家业传给女儿。”
律法当然没那么简单,其中牵涉种种。内阁几位阁老耗费一个月之功,可谓殚精竭虑,完善这一条新的律法。
陆阁老所言,是这条律法最核心最要紧的内容。
陆迟隐约猜到了陆阁老想说什么,低声应道:“是,此事我已知道了。”
知道这两个字,可圈可点。
陆阁老深深看了长孙陆迟一眼:“身为臣子,为国朝尽忠为皇上分忧是我等的本分。若皇上行事不妥,我等也有劝诫之责。这便是忠臣和佞臣之间的区别。”
“我今日想问一问你,你愿做忠臣,还是想做佞臣?”
这番问话,大有深意。
陆迟眉头未动,神色不变:“祖父思虑太过了。这是盛家天下,是皇上的江山。皇上是一代明君,自会选择最合宜的人立为储君。”
“我等身为臣子,理应尽臣子的本分。若挟君臣之情,阻挠皇上,又谈何忠臣二字?”
陆阁老眉头皱得更深了,声音也格外冷凝严厉:“这等要紧事,你可得想清楚了。”
陆迟抬头,和陆阁老对视:“祖父,孙儿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孙儿退不得,也不能退。”
祖孙对视片刻。
陆阁老眉头几乎拧成了结,看着长孙的目光也分外凛冽。
陆迟目光温和,却又无比坚定,在祖父的威压逼视下,分毫不动。
良久,陆阁老才道:“你想清楚便好,先退下吧!我要一个人独自清静片刻。”
陆迟知道祖父心神纷乱,也不多言,应了一声便退出了书房。
陆阁老独坐在书房里,神色变幻不定,目光晦暗。
……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赵府和陈府。
赵阁老素来最疼爱小儿子赵奇,赵奇对亲爹也最是亲近。父子两人一月未见,此时见了面分外亲热。
在官场浸淫数十年,官至内阁,赵阁老毫无疑问是官场里的老狐狸了。此时将赵奇叫到书房,几句话后,便隐晦地问道:“赵奇,你可知皇上修改律法后的用意?”
赵奇眨眨眼,一本正经地应道:“皇上未曾诉之于口,我也不好直接问。不过,皇上的真实用意,我也猜到一些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阁老打断:“这等事,万万不可问出口。你可别犯浑!”
私底下情谊再好,到底君臣有别。暗中揣度圣心,这是所有臣子都难免做过的事。不过,正大光明地去打探,可是犯忌讳的事。
赵奇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傻瓜,还能直接去问不成。父亲你也太小看我了。”
赵阁老冷哼一声,不客气地揭儿子的老底:“若不是我时时提点,你什么事做不出来?仗着自己和皇上的同窗情分,私下里和皇上说话时最是直接。你当我不知道吗?”
赵奇脸都没红一下,嘿嘿一笑:“原来父亲都知道啊!既然知道,就更应该放心了。这么多年来了,我‘冒犯天颜’也不是三回两回了,皇上从未计较过。”
瞧瞧这没皮没脸的样子!
赵阁老忍无可忍,伸手扇赵奇的后脑勺一记:“混账东西!我和你说的是正事,你再这般嬉笑不正经,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告诉你,日后天家立储之事,你别跟着掺和。免得落下奸臣佞臣的恶名。以后,上朝都没人愿意搭理你。”
赵奇听了这等提醒,不但没点头应下,反而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父亲一心为儿子着想,儿子心里都明白。”
“只是,我在十几年前决定追随蜀王就藩的那一日起,便下定决心,以后要追随殿下左右。他坐了龙椅,我便是他最忠心的臣子。”
“他决定做的事,我一定会支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