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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桥老树     静州往事txt下载     静州往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分手信

    吴重斌打开一瓶啤酒,道:“我估计能上专科线,本科有点悬。我宁愿选择读厂里的委培,也不去三流大学读专科。今天晚上干杯,不醉不归。”

    大家都将各自身边啤酒打开,开始激情四射地大杯喝酒。一件啤酒转眼间便下了肚。喝完酒,大家开始讨论晚上玩的方案,讨论之后互相妥协,先是去跳一场舞,然后打台球,再回家睡觉。

    没有晏琳在身旁,王桥宁愿去打台球,为了不影响大家兴致,他才同意跳舞方案。

    舞厅里依然热闹非凡,夏天气温高,女人们穿着单薄,挂在高处的电风扇经常将女人的裙子吹起来,露出一片春色。田峰和蔡钳工穿着白衬衣,头发上了发胶,冒充社会人员,假装很老练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挑选舞伴。

    王桥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很顺利邀请到了独自来跳舞的年轻女子。进入舞场后,他挺有绅士风度,与女子保持了距离。

    跳了几步,他感到年轻女子有意无意地将身体贴了过来。他知道这样跳舞不妥当,可是温软入怀,推开有点难。一曲罢,王桥暗道:“我难道是个好色之人,明明在与晏琳谈恋爱,怎么还会和社会上的女子跳贴面舞?”

    经过自我反省和检讨,王桥不再跳舞,独自离开了舞厅。

    在舞厅里,静州一中曾经的毕业生搞了一次同学会,吃完饭后相约到舞厅。吕琪是校花一级的人物,自然成为男生争相约舞的对象,在跳第一曲的时候,灯光闪过,她看到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要细看,背影混入人群之中。一曲跳罢,她朝另一端走去,试图寻找失落很久的背影。结果令她失望,舞厅里有不少高个子,但都不是他。

    下一曲,响起“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听到音乐声起,吕琪鼻子猛地发酸,泪水夺眶而出。以前她和王桥多次在一起听过这首歌曲,这个曲调代表了人生重要的一段历史,听歌思人,泪如泉涌。她偷偷地揩掉了泪水,对前来邀请跳舞的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道:“对不起,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田峰好不容易在舞厅里发现一个容貌和气质皆佳的女子,不想放弃,可是女子总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最终气馁,悻悻而回。走到另一边,对蔡钳工道:“那边有个美女,请不动。”蔡钳工不服输,也凑了过去,同样被拒绝。

    蔡钳工走回时,舞曲已经开始,他没有邀请到其他舞伴,就和田峰坐在一边聊天,道:“王桥到哪里去了?看他跳了一曲,就没有见人影了。他长得一表人才,让他去请那个冰美人跳舞。”

    田峰道:“晏琳不在,他跳舞没有劲头,算了。”

    在距离喧嚣的舞厅不远处,王桥一个人在黑暗处抽烟。抽完一支烟,他将烟屁股弹到一边,然后迈开大步沿着街道疾行。他原本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快步走,发泄心中莫名的愁怨。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公安局家属院附近,看到静州烟厂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大字如标杆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如海上的女妖一样让王桥无法抗拒。静州烟厂几个大字越近,距离公安局家属院也越来越近。

    站在家属院门口再抽一支烟,王桥走进了家属院,站在院中意外地发现吕琪家中居然亮着灯。一股热血涌上了脑海,他将所有事情全部忘掉,大踏步朝着亮着灯光的地方走去。

    来到了房门处,他毅然举手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女声:“谁啊?等会儿。”门打开,一个脸上贴着黄瓜片的女子出现在面前,问道:“你找谁?”王桥见着满脸黄瓜,吓了一跳,道:“请问吕琪在家吗?”黄瓜女不耐烦地道:“早搬家了。”说完,“砰”地将房门关上。

    无数次的失望便是绝望,王桥面无表情地走下房门。对面杨红兵家里亮着灯,他没有上去聊天的**,落寞地走出公安局家属院。

    按常理,高考结束,且考得不错,今夜应该是个高兴的夜晚,可是王桥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情绪低沉,短时间觉得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

    走回舞厅,王桥没有再进去,在外面等待。舞厅散场后,与吴重斌等人汇合,大家相约去打台球。台球室里几乎都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个个都叼着香烟,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学生变成了社会人士。

    打完台球,众人又到红旗厂办事处外面的烧烤摊吃烧烤喝啤酒,尽兴才归。

    上午十一点,大家仍在睡觉,一阵敲门声将几个男生惊醒。王桥知道是谁,迅速穿衣下床,打开门,果然见到一身红裙的晏琳俏生生地站在门前,她第一句话就是:“考得好吗?”

    王桥道:“肯定能上,是否能上本科就要看运气。你的情况如何?”

    晏琳道:“发挥有点失常。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既然考完,我不想了。”

    刘沪听到对话声,从对面房间走了过来,道:“晏玲,我们商量好到大雁湖去,你去不去?”

    晏琳道:“我跟家里请好假,在外面玩几天再回家。”

    中午时分,一行人前往大雁湖游玩。大家趁着发放高考成绩的间隙,尽情地玩乐,几乎将折磨人的高考忘记了。

    两天以后,吴重斌、刘沪、田峰等人回红旗厂,王桥和晏琳回山南,两人如胶似漆地过了两天后,王桥返回静州昌东县,晏琳回到静州红旗厂。

    七月中旬,王桥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印着红旗厂的字样。

    亲爱的蛮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写到这里,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可我还是要写下这封分手信。我从小就是一个爱情理想主义者,你是我的初恋,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福,我将永远永远地将你记在心头。在我品尝最美好的爱情时,我也同时品尝了苦酒,我不想追究你的过去,只想把握现在。可是有三次,你在梦中呼唤着另一个女生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当时在黑暗中我是什么感受?你肯定是爱我的,但是我却想要独占爱情,不能与任何人分享。从大雁湖回来,我许了一个心愿,如果你在夜里不再呼唤那个女生的名字,我就将把那个名字永远埋在心里。但是,令我无比心碎的事情发生了,你在那天夜里再次喊了那个名字。

    人的潜意识才是最真实的,我相信在你心中有我的位置,可是我的位置肯定比不上那个叫吕琪的地位。这是我最真实的感受,也是事实。我要的爱情是两人全身心投入的爱情,我不祈求你可怜我。

    亲爱的蛮子,我最亲爱的蛮子,我会永远永远地爱着你。但是我不祈求爱情,我不知道以前你和那个女生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她在你心中的位置如此重要,你就要努力追寻最纯真的爱情。

    写到这里我再次泣不成声,只觉得人生失去了色彩。你不必回信,也不必再找我,找我也找不到。我和母亲将到外面去旅行,高考之后我要读部里的委培,以后不再回静州。

    别了,亲爱的蛮子,永远爱你的晏玲。

    写到这里,我想起你从来都是称呼我为“晏琳”,没有叫我“琳”或者“亲爱的”,回想起来,我好伤心。

    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有交集,真诚地祝你幸福!

    在信的后面,没有落下地址。

    看完信,王桥觉得这个世界“变幻莫测”,他已经准备好好谈恋爱,却意外收到这封信,人生这杯酒实在有些苦涩。

    将信件放入抽屉,他拿着篮球到院外,疯狂跑动,直到筋疲力尽。

    夕阳如血,将天边照亮,美丽得让人心颤。

    (第一卷完)

第七十六章上线

    1995年7月29日,山南省静州市一中。

    静州一中是静州市最好的高中,高考升学率超过百分之三十。这个数字意味着百分之七十的毕业生从小学到高中苦读十二年,必将止步于大学门前。

    在复读班办公室楼外,多数同学领取高考成绩单后都呆若木鸡,陷入痛苦、悔恨、悲伤、绝望等复杂情绪中不能自拔。

    王桥将高考成绩单小心翼翼放进衣袋,压抑着内心狂喜,想安慰身边失魂落魄的吴重斌,话至嘴边又觉得语言对于落榜者来说实在是苍白无力。

    吴重斌捶胸顿足地道:“随便多做对一道题,我就上线了,一分,他妈的只差一分。”他狠狠一拳打在香樟树上,手背和手指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粗壮的香樟树难以体验落榜生的痛苦,岿然不动,象征性地落下两三片树叶。

    蔡钳工慢悠悠地从办公室下来,走到王桥和吴重斌身边,愁眉苦脸地道:“复读一年比去年分数还低,差四十五分上线,回去怎样向老头子交代。蛮子进校数学只考九分,没有谁看好你,这次居然能上重点线,还和晏琳谈了一场恋爱,老天真不长眼,把所有好处都给了蛮子。”

    吴重斌和蔡钳工、田峰、晏琳、刘沪都来自红旗厂,红旗厂是知识分子成堆的三线企业,老职工们最喜欢相互比较谁家孩子考上什么大学,无形之中形成了极大的舆论压力。蔡钳工差四十五分上线,只能痛快地承认失败,反而少了些痛苦。“只差一分”如凶狠的短尾鳄狠命咬着吴重斌的五脏六腑,他内心如火焚烧,猛然间又一拳狠狠地打在香樟树上,在香樟树上留下一片血迹。

    王桥用力挽住吴重斌胳膊,道:“只差一分,可以考虑走委培或者自费,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

    吴重斌痛苦地道:“复读一年,只能走委培,会被厂里笑话。”

    王桥道:“你走你的路,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从寝室方向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尖叫声如火箭一般腾空而起。办公楼前的人群短暂沉默以后,如海浪一般朝寝室方向拥去。最前面的一个女生脸色苍白地冲出人群,扶着墙大口呕吐。

    王桥挤到人群中心,再次看到相似一幕:一名身材单薄的男生横躺于地,头颅严重变形,地面上流着一摊红白相间如豆腐样的东西。他手里还捏着一张高考成绩通知书,通知书在风中不停摇晃,清晰地发出“噗噗”之声。

    跳楼者是毕业于静州一中的理科班班长傅远方,成绩优秀的他去年高考发挥失常,差五分上线。复读时长期是班上第一名,临到考试时突发高烧,这一次差十分上线。

    傅远方平时沉默寡言,谁都没有想到他会采取如此极端的行为。

    吴重斌被惨烈的现场惊得目瞪口呆,如中定身法一般浑身不能动弹。围观同学们都和吴重斌一样,短暂地失去了思维能力,没有人到办公室报信。

    王桥最先回过神来,挤出人群,一溜小跑赶到办公楼,上楼后,猛地推开复读班负责人刘忠办公室,道:“傅远方跳楼了!”

    刘忠反复追问两次,得到明确答复以后,冷汗刷地滚落下来,抬脚往外跑,跑到门口时,一只皮鞋从脚上掉了下来,他浑然不觉,依旧朝着教室方向跑去。

    另一位老师也要奔出去,被王桥叫住,“赵老师,赶紧打110和120。”赵老师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打电话。

    王桥回到跳楼现场时,傅远方遗体己经被旧床单遮住,刘忠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单前,几缕头发被风吹得直立起来,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

    吴重斌一直在现场,神情复杂地看着白得刺眼的被单。其女友刘沪根本不敢靠近现场,站在篮球场边的树林旁,遥望着出事的这边。

    王桥见吴重斌脸色苍白,两眼发直,情绪极度低沉,怕再出意外,挽着其肩膀安慰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条条大路都通北京,高考失利就跳楼太不值得了。”他将挂在胸前的铁钉项链拉出来,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根铁钉做成的项链?”

    来自于山南第一看守所209室的铁钉被打制成项链以后,天天戴在王桥胸前,已被磨得光滑。吴重斌知道此物来历后,再加上刚经历血腥一幕,胸襟突然间开阔了,咬牙切齿地道:“我就不信吴重斌在这个社会上会没有一席之地,就算去读委培,成绩肯定不会比其他同学差。”

    王桥见吴重斌顺过气来,鼓励道:“凭着我们几兄弟的聪明才智,在什么地方不能立足。”

    远处传来警笛阵阵呼啸声,以及救护车“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警察、医生到来后,傅远方遗体被迅速运走,警察勘查现场后开始找目击者作笔录。

    吴重斌脸上稍稍恢复了血色,道:“蛮子,我去找刘沪,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厂,有事电话联系我。”他又骂了一句:“狗日的高考,把人整得不死也脱层皮,不管是委培还是自费,今年必须要走了。”

    王桥很想问一问晏琳的情况,鉴于吴重斌这个状况,男女私情不好问出口。

    数学老师詹圆规背着双手在学校内散步,从教二十来年,他经历过无数次高考,见惯了大喜大悲的场景,唯独今年最为惨烈,居然有落榜学生当场跳楼,血贱校园。等到公安车、急救车相续离开,他心绪不宁地在校园转圈,见文科班“九分”走过来,主动招呼道:“王桥,考得不错。”

    王桥对言语尖刻的詹圆规没有太多好感,出于礼貌还是停下脚步,道:“还行吧。”

    詹圆规感慨地道:“没有想到,傅远方会跳楼自杀,退一步海阔天空嘛,社会上没有读大学的成功人士多得很,何必非要挤这条独木桥。”他平常挺清高,受到跳楼学生刺激,产生了强烈的倾诉**,道:“王桥,你还真不错,第一次数学考九分,谁都没有想到高考成绩超了重点线十五分,这是一个奇迹啊!我在静州一中教书数十年,第一次遇到你这种情况。”

    王桥心里藏着事,不愿意与詹圆规啰唆,应付几句便离开复读班。

    詹圆规背着双手,望着王桥背影频频点头,自言自语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离开复读班,王桥心情渐渐平静,总觉得有件事情没做,心里空空落落。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放下晏琳,还在想着她,牵挂着她,心道:“既然还在想,何必硬憋着,等几天一定要去询问晏琳的消息。”

    红星厂家属区,父亲王永德和母亲杜宗芬拿着高考成绩单,欣喜异常。王永德独自拿着成绩单,关在房间里,一字一顿地将王桥的成绩单念了一遍。先用昌东话,再用普通话。

    8月5日早上,王桥拨通吴重斌家中电话,寒暄几句后,直截了当询问晏琳的情况。

    “晏琳回厂了,超专科线三分。她爸现在当了副厂长,负责新厂建设,大权在握,有权路子就宽,估计要走部属学校的本科委培。”落榜的吴重斌意外地没有受到父母责怪,在家里舔了几天伤口,逐渐能够正视落榜的残酷现实。

    得知晏琳高考上线,没有因为复读班发生的波折而再次落榜,王桥稍稍安心,道:“你和她谈到我没有?”

    吴重斌道:“谈了。她知道你超了重点线挺高兴。我问了你们两人的事情,她闭口不谈。”

    王桥似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心寒得很。

    吴重斌见证了王桥和晏琳恋爱全过程,理解王桥的感受,道:“晏叔是第一批搬到山南新厂的,这几天就要搬家。我们家排在第二批搬,如果你考上岭大,我们可以在山南见面。”

    “晏琳搬家的准确时间?”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就在这几天。”吴重斌担心王桥到来会与晏家发生冲突,委婉地道:“你要过来吗,如果过来,先到我家里来。”

    王桥心道:“晏琳是爱情理想主义者,她不能容忍我心中有另一个女人,我找到她又能怎样,死皮赖脸地说自己已经将吕琪彻底忘记。既然她能轻言放弃,我何必作小女人态。”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道:“必须见一面,有话当面说清楚,不能重蹈吕琪的覆辙,走出看守所没有能与吕琪见面,到今天都深以为憾。”

    吴重斌没有听到回答,又道:“我这一段时间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待着。”

    “我没有想好,如果要来再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以后,王桥思考了十分钟,决定立刻就到红旗厂去,不管见面之后事情如何发展,两人之事总得有个了断。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七章从此王郎是路人

    王桥顶着炎炎烈日来到出了红星厂,没有来得及等厂车,坐上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地方都在响的旧中巴前往昌东县城。UU小说,www.uu234.com

    红星厂与红旗厂相比,距离静州稍远一些,要先到昌东,才能到达静州。今天是到红旗厂,就不必到静州,可以在昌东直接坐客车到厂里。

    中巴车车顶上挂放着上百只鸭子,一路呱呱乱叫,鸭屎随着车窗往下流。车内乘客只得将车窗关闭,车内温度高得像火炉。在乘客们一路咒骂声中,客车颠簸着来到县城。王桥下车时,水淋淋如同刚从河里爬起来。

    到达昌东后,转车坐上前往红旗厂的客车,车上总算没有散发异味的鸡鸭鱼兔等家禽家畜。客车开动,凉风袭来,王桥身上汗水迅速散发,衣服上出现一圈一圈的汗渍。

    中午两点左右到达目的地。客车开过书写着“伟大的中国**万岁”的青砖柱子,进入了红旗厂厂区。

    寒假时,王桥与晏琳在厂区渡过了浪漫的几天,时间虽短,其间的温馨甜蜜却格外让人留念。此时高考结束,各自境遇不同,曾经团结向上的小团体分崩离析,很难再聚到一起。

    一路回想着复读班往事,王桥来到晏琳所住白楼下方的副食店。副食店门前凌乱摆放着许多家具,还停着几辆东风牌货车。十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在一个胖子指挥下将家具装车,还有许多年轻人陆续从白楼方向将家具搬过来。

    王桥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道晏琳今天正在搬家?”他观察一会儿,没有见到晏家人,心稍安。他拐进副食店,要了一瓶冰冻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勉强将渇得冒烟的喉咙安抚住,询问站在门口观看搬家的服务员:“怎么,这么快就要搬家?”

    红旗厂人多,纵然是老员工也难以认识所有人,服务员只以为眼前人是新分来的职工,道:“这是搬到山南工业园的先锋部队,你们车间什么时候搬?”

    王桥没有回答,而是发自内心地感慨:“建设了几十年才形成现在的规模,搬走怪可惜!”

    服务员道:“水往地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愿意生活在大城市,厂里人在山沟里奉献了青春再献子孙,也应该享受大城市的优越生活条件了。你这么年轻,更不用恋旧,到了山南,耍朋友的选择空间都要大得多。”

    从白楼方向又陆续下来一批人,有男有女,拎着包,提着口袋,边走边说说笑笑,晏定康、陈明秀和晏琳等人出现在人群里面。晏琳身穿牛仔短裤,脚穿运动鞋,衬得一双长腿格外修长,她原本正在和同伴说笑,看到王桥从副食店走出,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晏定康和陈明秀对视一眼,陈明秀将手里的包递给丈夫,低声道:“你别冲动,我去说。”她上前几步,与王桥面对面站着,温言道:“小王,你来了,这次考得如何?”

    王桥暗想道:“晏琳和吴重斌见过面,晏琳肯定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她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告诉父母,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是陈阿姨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的成绩,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好事。”

    “陈阿姨,我这次考得还行,超过重点线15分。”

    陈明秀吃惊得合不拢嘴巴,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道:“上了重点线,真棒,你报考哪一所学校?”

    “我报考山南大学。”王桥看到陈明秀吃惊的表情,知道晏琳没有将自己的成绩告诉家里人。

    陈明秀在静州医院照顾过受伤的王桥,在对待准女婿的问题上,母亲的眼光与父亲的眼光完全不同,晏定康坚决反对女儿与王桥谈恋爱,她却颇为喜欢这位勇敢的青年男子,敢为女儿挡子弹的男人重情重义,未尝不能与女儿在一起,唯一不足之处是王桥是复读班学生,前途未卜。此时得知王桥至少能读个重点本科,前途顿时光明起来。在她眼里,王桥变成了难得佳婿。

    陈明秀道:“你这个分数肯定能进山大,山大是全省最高学府,你进入学校以后要好好学习,多学点本事。”说完,瞥了女儿和丈夫一眼。她这一眼有着深层次的意思:在年初,晏定康曾经承诺过如果王桥能考上大学,则晏家欢迎他,现在王桥肯定能考上大学,她眼光中包含着对当初的承诺是否还算数的询问。

    晏琳低着头,回避着王桥和母亲的眼光。

    陈明秀最了解女儿心思,不顾丈夫目光示意,道:“你和晏玲说句话吧。”

    晏定康眼光不停地在女儿和王桥之间来回移动,在暑假期间得知女儿与王桥分手时,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地。此时见王桥孤身前往厂区,格外担心女儿会改变主意,再次与王桥谈恋爱。听到妻子最后这句话,他热血上涌,恨不得上去卡住妻子脖子,免得她再说什么坏事的话,心里暗骂:“这个傻婆娘,真是嘴多,若是晏玲与他再好,我跟你陈明秀没完。”

    王桥径直走到晏琳身边,道:“我知道你有心结,需不需要我的解释?”

    晏琳摇了摇头。她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对待爱情更甚。在这一段时间里,她陷入了深深思念与强烈痛苦的反复折磨中,每次想念王桥时,脑中就要回想起他在梦中呼唤“吕琪”的声音。

    第一辆卡车上周围有十来个工人在忙碌着,那个组长模样的胖子走到晏定康身边,笑容可掬地道:“晏厂长,车装好了,我们是陆续发车,还是一起走?”

    晏定康原本打定主意是所有搬家的车辆一起走,由于王桥的到来,他改变了主意,道:“用不着一起走,装一辆,走一辆。我先行一步,你在后面组织装车,一定要细心点。”

    胖子快活地道:“晏厂长放心,家具要是少了块皮,我负荆请罪。”

    晏定康大声道:“你可是岭大毕业的高材生,做最低级的排列组合应该没有问题,我绝对相信你。”他提高声音说这一句,旨在告诉王桥岭大毕业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得在自己手下工作。

    晏定康是副厂长,又是新厂建设的实际负责人,配有专车,用不着挤在货车驾驶室里,他朝着女儿喊了一句:“晏玲,上车。”

    胖子对着树荫高声道:“杨师傅,晏厂长要走了。”

    从荫凉处奔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动停在树荫下的小车。晏定康带着妻女大步流星朝着小车走去。

    自始至终,晏琳都没有与王桥交谈过。

    小车开动以后,坐在后排的晏琳情绪突然激烈起来,猛然转过身,趴在汽车尾部,一动不动地瞧着王桥。看着熟悉的身影渐渐变模糊,她泪如泉涌,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王桥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晏琳咬着嘴唇,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指关节发白,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当王桥身影终于消失,晏琳下意识去拉车门。陈明秀一直守着女儿,见女儿拉开了车门,急忙死死抱住她,道:“晏玲,你是不是想回去,要回去,我们就回去。”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关上车门。

    晏琳将头伏在母亲怀里,哽咽着道:“不,我们走。”

    陈明秀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和王桥分手,而且从王桥神情来看,肯定是女儿主动分手。她紧紧搂着女儿,自我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女儿愿意,就随她去。”

    司机老杨通过后视镜,见一对母女神神叨叨,暗自奇怪,他是小车班的老人,深知祸从口出的古老道理,一路保持缄默。

    从女儿的表现来看,应该不会与王桥再谈恋爱,晏定康脸皮虽然绷得很紧,心情却着实轻松,几乎就要哼起歌来。王桥将流氓刘建厂打倒时,全身染满鲜血,凶神恶煞,这个形象给了晏定康太深的刺激。晏定康实在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如此凶悍之人,就算王桥考上山南大学,他也不愿意。这是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的真实心思。

    小车远走,王桥如表演行为艺术的雕塑一般在副食店门口站立着。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八章九大碗

    炎热天气让现场所有人都汗水如注,几辆车走远以后,搬家的青工们从副食店买来从冰柜里取出的冷西瓜,用杀瓜刀砍成大块,大口大口吃着,清凉西瓜下肚,将暑热带走大半。

    烈日下,王桥感觉身体发冷,总有一些阴风从黑暗角落吹过来。

    白楼方向又响起男女说话声,里面还有吴重斌的声音。此刻王桥谁都不想见,用力地搓了搓脸颊,暗道:“心意已至,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迈开脚步,顶着烈日走出红旗厂,再也没有回头。

    这次与晏琳匆匆相见,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但是对于王桥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了遗憾。

    放下所有重负,他将在痛苦中得到新生。

    8月12日,红星厂家属区。

    王永德按照家乡的老习惯在家里里摆了两桌。

    按照家乡的习惯,凡遇婚娶、新居落成、生朝满十、朋友聚会、祠堂庙会等,都要摆一场丰盛酒席,筵席上每桌一般九碗菜,“九大碗”便成为王家宴客的最高规格。

    王永德做九大碗的手艺在红星厂挺有名,共有“蒸头碗、烧白、蒸膀、腌盐豇豆鸡块、甜酸鱼、糯米饭、盐萝卜线鸭块、酥红苕块、酥肉汤”九道蒸菜。王氏九大碗以猪肉和小河鲜鱼为主料,以芋儿、莲藕等本地菜打底,形式古朴,味道鲜美,被大家盛赞。

    只是前些年经济紧张,近些年大家都习惯遇大事喜事就到饭馆,所以很少有人在家里弄麻烦的九大碗。上次操办九大碗是为了祝贺大女儿王晓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一次让家人操透心的浪子王桥考上山南大学,王永德表面谦虚,内心颇为自得,决定再请一次客。

    在商量参宴人员时,杜宗芬罕见地与丈夫发生了争执。杜宗芬回想起在省城的那一幕就罕见地咬牙切齿,道:“杨燕当初是求着我们家,才能在大妹的公司打工。她恩将仇报,趁着湘岭出事和大妹怀了孩子,硬是活生生抢了大妹的生意。你记得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杨燕就是那条毒蛇。”她稍稍停顿,又补充道:“杨燕一个小姑娘懂个啥,肯定是杨三在背后出烂主意,不要请他来吃饭,我见到他都想呸几口。”

    杜宗芬是善良胆小的女人,如果她本人被欺负,十有**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儿女被人欺负,因此记恨上杨家。

    王永德苦口婆心地劝道:“上辈不管下辈事,杨三是杨三,杨燕是杨燕,不要混为一谈。我们王家在家里请客,不请门对门的邻居,其他人怎样看杨三。”

    杜宗芬抹着眼泪,数落道:“我要找杨三论理,你不准。给亲朋好友摆龙门阵讲一讲杨燕的事,你也不准。现在我家请客,不请他能有什么罪过。”

    劝到后来,王永德火了,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一把米的鸡。杨三以前帮过我们多少回,你全忘记了?做人要有良心,要宽厚,大家都是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脸面。”

    杜宗芬见丈夫生气了,这才没有坚持自己意见。

    上午,亲朋好友陆续来到家里,在客厅喝茶吃瓜子,传看着盖有“山南大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你一嘴我一句,最后一致认定王家祖坟好,这才让一女一儿都读大学。更有逞能者装模作样地算起了八字,最后宣布:“王家要出五品官。”

    聊了新出笼大学生话题以后,很快这些工友们便说着荤腥不忌的玩笑话。王桥坐在角落里,偶尔插一句话,不停地给大家散烟。

    九大碗摆上以后,门对门的邻居杨三这才走进院子,与王桥打过招呼,坐在桌前。他嚼着肥厚的烧白和蒸膀,瞪着眼与同桌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同桌人都是擅打酒战者,见杨三主动帮着主人家跳将出来,大家心意相通,开始围殴杨三。杨三喝得颇为悍勇,兴起之时,干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与同桌划拳。

    大凡酒战,挑战者的结局都是大醉,杨三喝至中场,已大醉,被抬到王桥的床上,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

    王永德知道杨三是故意喝醉,以此来表达杨家对王家的歉意。王永德是仁厚之人,吩咐杜宗芬道:“杨三醉得厉害,你去煮点绿豆汤和老酸汤,给他醒酒。”

    杜宗芬叹息一声,在三线厂住了几十年,邻居们打断骨头连着筯,今天杨三能来大醉一场,她亦不好再责怪杨家。

    王桥是今天的主角,伯叔婶叫个不停,轮流去各桌敬酒。不少好酒的伯叔们拉着新科大学生,兴奋地灌酒,早就将杜宗芬的叮嘱忘在脑后。

    酒席散去后,家里一片狼藉,留下一个醉汉。

    几个阿姨留下来帮着收拾院子,一直忙到三点,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干净。王永德、杜宗芬夫妻累得够呛,洗澡后在家里休息。

    杨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来,喝了绿豆汤,踉跄着要回家。王永德怕他摔跤,挽着其胳膊,将他送到对面。两个大男人站在门口说了半天,以前的隔阂暂时揭过。

    王桥胜在人年轻,晚上醒来后,喝了绿豆汤,除了头痛以外,身体倒还没有其他障碍。他依着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工厂外的小河边游水。

    走到河边,远处是巴岳山。

    巴岳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山体连绵不断,一直延续到静州市郊。在群山之中隐藏着三个三线大厂,红旗厂位于巴岳山山脉的北端。顺着山峰朝北看,王桥仿佛能看到那个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姑娘。

    与晏琳的恋情已成往事,从今天起,他丢弃所有的包袱,轻装前进,创造属于自己更美好的明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默念了一句熟悉到骨头的诗句,王桥纵身跃下河。

    河水清洌,睁开眼,能看见河里滚动着一串串水泡,零散水草随意飘浮,他闭着气顺水而下,直到憋不住气,才将头探出水面。

    河边竹林茂密,水面上飘着些竹叶。王桥将头顶的竹叶抹掉,继续沿着小河顺流而下,三四公里后才爬上岸。清澈的河水如母亲的**,让略显烦躁的心情变得宁静。他沿着河堤上行,回到上次跳水的位置,深深呼了口气,再次跃入小河之中。

    在小河边痛快淋漓地跳水、漂流,直至无数的白色炊烟冉冉升起。他从河里爬起,迎着挂在山顶的夕阳,身上出现金色光圈。

    回到家时,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王永德在去年退休,离开了工作岗位。身份变了,几十年形成的忙碌的生活惯性却很难改变,他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在一个荒坡上开了一块菜地,天天侍弄着一个小菜园子。

    国人身上都流淌着数千年农业的基因,王永德从工程师转到业余农民没有丝毫障碍,将一块小菜园种得风声水起。但是,他并不封闭,女儿和儿子是他观察世界的两只眼睛,透过这两只眼睛,能真实地感受到社会正在发生着偏僻角落难以立即发现的深刻变化。

    “你回来了,晚上想吃点什么?”杜宗芬看见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王永德道:“剩了这么多菜,热热就能吃。”

    杜宗芬道:“不能光吃剩茶,儿子,你到菜园子摘几个西红柿,煮新鲜的汤。”

    菜地里有一块地种着西红柿,多数西红柿是青色的,只有几个成熟得早一些。王桥在菜地里摘了一个早熟的红色西红柿,擦了擦,几口吃掉。甜中带酸的西红柿带着泥土气息,土是土点,味道远比从外地贩运的水果纯正。

    回到家,将西红柿交给妈妈,王桥回到自己寝室。

    杜宗芬对丈夫道:“二娃情绪不对劲,按理说拿到录取通知书应该很高兴,他经常阴沉着脸,肯定有心事。”

    王永德道:“年轻人情绪出问题绝对是男女上的事,我相信二娃的自制力,别去管他,就当没有发现。”

    “我的儿子这么优秀,不知哪家闺女能有福气嫁给二娃。”

    “二娃原本就骄傲得很,你别去再捧他,免得尾巴翘上天。”王永德又道,“酒席办了,我和你到山南去一趟,见一见外孙。”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九治病

    杜宗芬终于等到丈夫作出这个决定,高兴道:“我去准备土鸡蛋,还拿点今年买的新米,大妹最喜欢喝新米稀饭。”

    王永德道:“土鸡蛋拿点,新米就算了,省城什么东西没有。”

    即将到省城看外孙,杜宗芬心里乐开了花,她没有完全听从丈夫的意见,将新米和厂区外买的土鸡蛋混装进竹篮子,这样既能给女儿带新米,又能用新米保护土鸡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杜宗芬起床做饭。透过窗子能看见炊烟在厂区的薄暮中飘荡,空气中里有股红苕稀饭特有的香味。

    王桥长期保持了早起锻炼的习惯,打过一阵篮球,到厨房喝水。进门后诧异地见到母亲手撑在腰间,表情痛苦,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妈,你不舒服?”

    “没啥,痛一会儿就不痛了。”

    “你做过胆结石手术,是手术的问题。”

    杜宗芬痛得明显紧了紧眉毛,道:“不是胆结石的问题,这次是腰痛,有时痛得很,有时一点都不痛。你吃了饭赶紧收拾,要到省城去见大妹。”她撑着灶台,抬腿都困难。

    王桥细心地观察着妈妈,道:“妈,今天不去山南,到县医院,你别说什么老毛病了,老毛病都是拖出来的。”

    杜宗芬迟疑地道:“我们已经说好到省城,你爸都收拾好了。”

    王桥道:“我去给爸说。”

    王永德正在卧室里换衬衣,听到儿子建议,道:“你妈痛了半年时间,一直拖着。”

    在厂里,头痛脑热的毛病总是拖着,拖着拖着没事了就是小病,拖到最后进医院就是大病。王桥到厨房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母亲,扶着疼得更加厉害的母亲走回卧室。

    卧室正中间放着一口油漆斑驳的樟木箱,樟木箱已经打开,箱里放着衣服,衣服最上面是一个黑色小皮包,这个小包用于平常放零钱。王晓嘲笑过这个小包是王家的貔貅,只进不出。王永德戴着老花镜,解开扎钞票的橡皮筋,站在箱边一张一张地数着积攒的钞票。

    包里的现钞显然不够支付住院费用,王永德拿出一张折子,道:“我等会儿去取钱。”杜宗芬忘记了疼痛,道:“折子是定期,现在取了不划算。二娃马上要读书,屋里没有钱不行。”王永德道:“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损失点利息就损失点。二娃读书的钱我有数,你就别操心了。”

    看着桌上散乱的钞票和绸布包的存折,王桥一阵难过,暗道:“我真没有用,二十岁了还不能帮助家里。大学四年,我一定要自己想办法赚钱,绝对不能增加家里负担。”他拿到高考分数后便有读大学时自己赚钱的想法,今天更加坚定。

    他给大姐打了电话,讲了母亲要到静州医院看病的事。

    王晓着急地嚷道:“无论如何让妈到山南来治病,县医院和厂医院是什么水平,你们不是不知道。静州医疗条件好些,可是不方便。我建议直接到省医院,医疗条件好,还有空房子。别考虑费用,你姐这点钱还有。让爸接电话,我关心我妈,爸也得关心他的老婆。”

    大姐的快言快语让王桥笑了起来,道:“别挂电话,我去叫爸。”

    在王晓坚持下,王永德、杜宗芬同意到山南省治病。对他们老夫妻来说到省医院治病是一件大事,离家时间长,花费多,必须得好好准备,只得晚一天再到山南。

    太阳光从天边云层突围而出,将远山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杜宗芬在自家的小菜园浇水后,再给全家人煮饭。

    王永德换上新衬衫后,杜宗芬道:“省城那些人都是把衬衫扎在皮带里,精精神神的,我们要走亲家,不能邋邋遢遢。”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王永德,他将衬衫扎进皮带,在屋里走了两步,觉得浑身不自在,还是将衬衫从皮带里拉了出来,解释道:“扎在皮带里面不舒服,到了省城我再扎进去。”

    临出门时,他提上跟随自己近十年的黑色小皮包。杜宗芬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帆布旅行包,道:“上次大妹就说你这个包难看死了,这是大妹买的包,洋气点,别让亲家瞧不上。”

    “真是麻烦,为什么事事都要让亲家瞧得上。”话虽然如此,王永德还是将黑色小皮包放回柜子里,背上时尚的帆布小包。

    走在离厂的小道上,杜宗芬胆怯地问道:“老头,省里医院是不是都很贵?”

    王永德同样心中无底,他没有增加妻子心理负担,镇定地道:“应该花不了多少,先检查了再说,你不要多想。”

    杜宗芬叹气道:“二娃还要读大学,把钱花光了怎么办。”

    走在母亲身后的王桥接口道:“我读大学不用家里负担,自己能想办法。”

    王永德斥道:“在大学里就要好好读书,学到真本事,一辈子受益。你自己负担,怎么负担,出去打工浪费大学时光,只是短暂得益,最终来看反而是吃了大亏。”

    王桥没有与父亲争论,他决心已定,无论如何不能再从家里拿钱。前往山南的路上,他透过车窗观望着一掠而过的风光,脑子里想着如何赚钱。以前在广南的积蓄还剩下六百多块钱,这六百块钱应该能撑住最初三个多月,三个月以后必须要有收入来源,否则不再从家里拿钱就成为一句空话。

    下午5点,亲家李仁德在山南客车站接到王永德一家三口。

    孙子李安健出生以后,儿子李银湘跳楼早逝带给李仁德的无尽伤痛才稍有减弱,他特别感激能为儿子留下血脉的媳妇王晓,爱屋及乌,对亲家一家格外热情,亲自开车接站。

    与亲家见面后,李仁德开车直奔省政府家属院附近的省交通厅宾馆。省交通厅宾馆经过全面改造,由招待所跃升成高档餐厅,装修豪华,服务周到,菜价自然不便宜。李家为了显示热情,将接待安排在这家新餐厅。

    吴学莲、王晓等人提前到餐馆等候,两个大人逗弄着牙牙学语的李安健,倒不觉得等待的时间难过。与亲家见面后,吴学莲见到杜宗芬看着李安健灼热的眼光,将孙子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叮嘱道:“丑丑才睡醒,人还不太新鲜,要轻点。”

    杜宗芬将外孙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儿,她将外孙递给围在身边看稀奇的王桥,道:“二娃,抱一抱你的侄儿。”

    吴学莲紧张起来,盯着王桥的手,道:“王桥会不会抱小孩?”她的潜台词是“不会抱小孩就别抱”,配合着她的紧张表情,大家都听得很明白。

    在姐姐目光鼓励下,王桥如捧着和氏璧一般用力抱着侄儿。李安健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用小胖手去摸舅舅下巴,他随即感到被抱得太紧,身体不舒服,手脚一阵乱动。王桥是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婴儿,总是担心摔着明眸皓齿的小侄儿,不一会儿就觉得肌肉僵硬,手臂酸麻。当吴学莲伸出双手时,他顺势将小侄儿递了过去。

    吴学莲将孩子抱在怀里,闻着奶香味,就如夏天喝了冰镇水,每个毛孔舒畅起来,她看着王桥眉开眼笑,道:“王桥好好学习,舅舅要给丑丑娃当榜样。”

    晚餐在温情脉脉的气氛中进行,两家人小心地回避着“李银湘”三个字,把话题集中到王桥身上。

    王桥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总是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渐渐感到疲惫和麻木,不如当初那么兴奋。他最先放下筷子,独自来到阳台,点燃一支烟,欣赏山南远胜于静州的夜景。不经意间回头朝餐厅里看了看,灯光下,母亲神情略为紧张,暗自担心被省城亲家瞧不起,越是如此,越是让她在应酬时显得不自然。

    细细地看着日渐苍老的母亲,王桥脑里不由得浮现起父亲数着钞票的画面,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为不能支撑家庭、减轻父母负担而羞愧。

    (第七十九章)

第八十章大学的变化

    晚餐过后,李仁德热情地邀请王家人都住在李家。王永德不愿意过多麻烦亲家,婉言谢绝。

    王永德、王桥和杜宗芬三人回到王晓在华荣小区的家。

    李仁德、吴学莲、王晓、李安健回到省政府家属院。

    14日,王晓开车接父母前往省人民医院。

    省人民医院设施先进,医生水平高,吸引了全省疑难重症病人,很多人为了挂有限的专家号,凌晨就来到医院等候。行走在医院走道上,消毒水和病人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医院味道。从一楼走到五楼,能看到无数形态各异的病人,有男有女,有年轻人有老年人,有富人有穷人,人的脆弱与无助在此一览无余。

    挂号以后,一家人耐心地在专家门诊外面等待,足足两个多小时才与医生见面。医生略为询问后,开出一系列检查单子。拿着检查单子去交费,杜宗芬被检查费吓傻了,道:“还没有看病,就要花这么多钱!”王晓打断道:“医生当然要依据检查结果开处方,不检查就开药是小医院的毛病。别老是想着钱,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抽血、尿检后,母亲去做b超,王桥和姐姐在走道外聊天。

    “大学四年,我不会从家里拿钱,一定要想办法赚钱养活自己。”王桥是第一次在姐姐面前说出自己的决定。

    “二娃别想着去打工,认真读书的收获比打工强得多,这是我的经验。我还有点积蓄,虽然不多,供你上大学足够。”王晓其实也不宽裕,除了李银湘留下的房产以及基本停业的装修公司外,现金只余下八万多,这还是赵海所资助,但是她不想把困难告诉父母和兄弟。

    “姐,你想错了。第一,我不是才从学校毕业的学习,早就不习惯让家人来养活,在复读班没有办法做生意,但是在大学肯定能想到办法;第二,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打工,打工辛苦,赚钱也不多。我说的赚钱是做小生意,比如餐馆、书店、花店、文具店等,具体哪一行还没有做决定,但是肯定要做一个生意。”

    王桥与其他同龄大学生最大的不同是闯荡过广南,经历非常丰富。经历决定思维,尽管没有一点启动资金,他还是选择做生意而不是打工。

    “如果真要做生意,那一定要选准项目,启动资金我可以提供,但是不能太多。”

    “姐,我们事先说好,我有可能要借启动资金,这笔钱必须要还的。”

    “你别分得太清楚,分得太清楚就见外了,我只有一个弟弟,我不帮你谁帮你。”

    几项检查结果在下午两点以后才能拿到。一家人在医院外面吃了便餐,两点后去拿了结果,再找医生诊断。下午四点治疗结束。王桥手中提了一大包药片、药剂,杜宗芬一脸沮丧,唉声叹气地道:“我怎么会得这种病,要花好多钱。二娃马上要读大学,大妹公司不景气,我以后不在省城治病,贵得咬人!”

    王永德安慰道:“大医院水平高,打针拿药就行了。如果在昌东县医院治病,十有**就要让你住院,真要住院,这点费用打不过来。所以在大医院看起来贵,实际上算起来还比小医院便宜。”

    王桥道:“关键是要能治病,不能治病,再便宜有什么用。”

    杜宗芬道:“现在企业不景气,效益不好,说破产就破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要家要多存点钱。”

    王晓挽着母亲胳膊,道:“妈,别担心钱的事情,人比钱重要,只要治好了病,比什么都强。”

    王桥走在最后面,暂时没有把“在大学自己养活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免得增加母亲杜宗芬的心理负担。

    15日,王永德原本准备返回昌东,李仁德坚持要带亲家到山南城里玩一天。王永德不忍拒绝张家的好意,同意玩一天,16日再回家。

    上午9点,李仁德驾车来到华荣小区楼下,带着亲家夫妻到山南公园游玩。王桥不愿意跟着几个中年人游公园,寻了身体不舒服的借口留在家里。他在窗边看着小车走远,正准备出门,接到姐姐王晓的电话。

    “下午五点,你到家里来找我,我们一起出去和赵海吃饭。”

    “你出去吃饭的自由都没有?”

    “这事一句话说不清楚,记得五点钟来找我。中午提前打个电话过来,让家里人有个准备。”

    放下电话,王桥想着姐姐剪不断理还乱的状况,暗自摇头。他出门后,沿着东城区的街道漫无目的胡乱闲逛,寻找赚钱灵感。

    九十年代以后,山南城区如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西部城区由菜地稻田变成了宽阔公路、厂区和楼房,地下被挖开,安放了密如蛛网的市政管网,重要机关大多搬迁于此,一座现代化新城拔地而起。东部城区作为传统老区,城市建设明显落后于新区,街道狭窄,房屋破旧,但是在商业、文化、教育上仍占据明显优势,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王桥走到育才中学附近,发现年轻人明显多了起来,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暗自纳闷:“现在是暑假,怎么会有这么多学生?这些年轻人明显比高中生成熟,难道是大学生?”

    有人在人群中散发宣传单。

    宣传单主要内容是《关于进一步改革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和毕业生就业制度的试点意见》,其中一段话引起王桥高度注意:“从招生开始,通过建立收费制度,改变学生上大学由国家包下来、毕业时国家包安排职业的做法。同时,建立相应的奖学金、贷学金制度,鼓励学生努力学习,引导学生毕业后参与劳动力市场的竞争,国家不再以行政分配而是以方针政策指导、奖学金制度和社会就业需求信息来引导毕业生自主择业。这样,逐步建立起学生上学自己缴纳部分培养费用、毕业后多数人自主择业的机制。”

    另一条是“高等教育不属于义务教育,高等学校可以向学生收取部分培养费用,但要建立科学的收费制度,制定合理的收费标准。收费标准可因地因校因专业而异,既要考虑到实际培养费用,又要考虑到学生家庭的承受能力,由学校提出意见后报学校主管部门实事求是地确定。”

    王桥反复琢磨:“从宣传单的意思来讲,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学校却不再统分统配,而且还要交比现在更高的学费?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

    在他原来的想法中,赚钱主要是为了支付生活费用以及学杂费,如果学校要收取培养费,这个培养费肯定比学杂费高得多,否则不会单独出一份文件。他再读一遍宣传单,基本确定自己的判断大体没有错,不由得怒火中烧,忍不住骂娘。

    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一幢大楼外墙悬挂着一副不太起眼的标语——山南首届大学生双向选择会。大楼入门处有一块牌子——山南市人才交流中心,牌子下面是人才交流中心示意图。

    王桥顺着人流来到二楼大厅。大厅摆了一圈桌子,围成四方形。每张桌子都放着用人单位的招牌,有“山南粮食集团”“山南建筑投资总公司”等国有企业,还有如“木山集团”等私人企业。最初王桥并不清楚哪些是国有企业和私人企业,听到参加应聘同学议论,才知道人头攒动的是国有企业,门庭冷落的是私人企业。

    “山南建设银行”桌前围了厚厚几圈同学,他们表情严肃,手里拿着简历,奋力朝前挤。

    另一家名为“沙州建投”虽然在桌前写着“国有一级企业”的介绍,由于不是“山南”开头的企业,与山南建设银行相比显得门庭冷落。“沙州建投”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端庄又不失时尚的年轻女子,她低头看着手中资料,并不理睬走来走去的学生们。

    王桥觉得这位女子面熟,停下脚步,多看一眼。

    居中所坐的女子是沙州建投最年轻的副总经理李晶,她亲自带队参加山南省第一届大学生双向选择招聘会,没有想到,满屋子来应聘的大学生都眼高于顶,找工作带着明显的盲目性,追逐着带有“中国”“山南”字头的大公司,比如山南第五建筑公司业务下滑严重,实力远逊于沙州建投,因为带有“山南”两个字,招聘桌前堆了厚厚一叠应聘书。沙州建投实力远超山南五建,因为带着沙州的帽子,只算地方军,大学生们不屑于往地市下属企业投放简历,这个展台目前只收到一份应聘书。

    李晶感觉有人驻足桌前,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这是我们公司的资料,你可以看看。我们虽然是沙州的国有企业,实力还是很强的。”

    (第八十章)

第八十一章家务事

    王桥拿起沙州建投的宣传单,看到里面的“静州市昌东公路”的图片,他猛地想起招聘者曾在红星厂厂区外面公路现场与自己见过,道:“你们公司在昌东县修公路时,我和你在红星厂外面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你向我问路。”

    李晶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没有在红星厂外与眼前人见面的印象,但是她对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神情举止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温和地抱歉道:“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你是来招聘的吗?我们公司欢迎有能力的年轻人,能为你们提供施展抱负的舞台。”

    王桥原本只是随便看看,并不想与招聘单位深谈,眼前的女子颇有亲和力,让他多了些说话的**,道:“我没有文凭,你们招不招?”

    李晶道:“英雄不问出处,我们公司不拘一格要人才,只要真有能力,我们都欢迎。如果有兴趣,可以填个表,留下地址。”

    站在一旁的沙州建投的职员是老油条,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见李晶愿意与眼前年轻人谈话,主动介绍道:“这是沙州建投副总经理李晶,分管着组织人事工作。”

    王桥原以为李晶只是普通人员,没有料到是副总经理,反而觉得自己草率了,道:“谢谢李总,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李总不要嫌弃。”

    这时,远处有人在喊“王桥”的名字。

    几位穿白色短袖衬衣官员模样的人在视察会场,最前面一人背着手,顾盼生威。其身后是提着包的亦步亦趋的年轻人。走在第三位的是省教育厅的女处长林玥,她正冲着王桥招手。

    林玥身穿职业套裙,留了一头齐耳短发,利索、干练。她在王桥身边停下脚步,道:“我前天去了李叔家里,小家伙长得挺不错。听李叔说你拿到了岭大的录取通知书,真让人想不到。”

    林玥家与李仁德家是世交,双方素有来往,因此林玥认识王桥。而且在王桥姐夫跳楼前,两人还在广南有过一次意外的偶遇。

    王桥谦虚地道:“这次考试运气特别好。”

    林玥道:“我认为这不是运气好。你当时选择复读,所有人都认为是一个妄想。你能坚持下来,说明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坚持下来并考得好成绩,说明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小伙子前途无量。”

    王桥被夸得不好意思,道:“我是迫不得已,走了一大圈弯路。”他扬了扬手中的宣传单,道:“谁知刚踏在大学门槛上,大学就由统分统配变成双向选择,从宣传单来看,估计要取消国家统分。而且,还要收培养费。”

    林玥在省教育厅工作,对国家政策了解得较多,道:“目前已经有了大学扩招的理论探讨,一般来说,理论探讨就是实施政策前的试探,离真正实施还有一段距离。这十几年改革有个规律,凡是经过理论探讨的事,落到实处很多,换个说法,大学扩招和大学收费应该很快就要到来,至于几年内实现,谁都说不清楚。你已经考入岭大,就算近期要改变政策,但山南大学毕竟是全省最好的大学,岭大学生难道会找不到工作?你安心读书,其他事不必多想。”

    王桥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他想到在静州一中拿高考通知书发生的惨事,长叹一声:“如果早一点扩招就好了,我的同学傅远方就不会自杀。”

    傅远方高考失败跳楼自杀的事情早就上报到教育厅,林玥恰巧注意到这事,询问几句,只能表示遗憾。她见领导和同事走远,道:“改天我去看你姐,再聊。”

    等林玥走远,李晶笑道:“王桥,你明明是岭大的学生,还骗我没有文凭。”

    这几句指责的话如好友开玩笑,王桥听出李晶话中的善意,解释道:“我才拿到录取通知书,没有到学校报到,当然没有文凭。”

    李晶与王桥谈话时,脸上神情格外温柔。

    初见王桥时,她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已经想明白为什么似曾相识,因为是眼前这个伙子与在青林工作的“他”的神情举止隐隐相似。爱屋及乌,她颇为青睐眼前这位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小伙子,拿出名片,递给王桥,道:“你刚刚踏入大学校园,暂时不需要找工作。如果想介绍亲朋好友来工作,可以给我打电话。”

    “沙州建投”当年在昌东修公路时,动用了大量机械,工程进展神速。王桥对“沙州建投”的建设能力印象深刻,此时沙州建投副总经理不同寻常的好意,让其感到吃惊,转念想到自己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没有什么值得眼前漂亮副总经理欺骗,也就坦然了。他双手接过名片,郑重地放进衣服口袋里,道:“谢谢李总厚爱。”

    沙州建投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李晶发出的名片是较少发出的私人名片,而非纯粹应付社交环境的官方名片,他暗自纳闷,心道:“这个小伙子才考上山南大学,和我们公司丝毫不搭界,李晶的热情肯定不是装出来的,女人心思真是难猜!”

    王桥离开招聘台以后,李晶恢复了淡然模样,暗道:“沙州建投虽好,实非久留之地,我要尽快回益杨县,再和他谈扩大生产的事情。”想起那人,她脸上有些发热。

    王桥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能得到沙州建投副总经理的优待,走出双向选择会的会场后,他回头再看“山南首届大学生双向选择会”的标语,大学历来被认为是精英教育,从今天了解的情况来看,大学生似乎即将要被赶下神坛。

    一年来,王桥夜以继日地拼命学习,眼见着就能进入梦想中的象牙塔,谁知,轻飘飘的一份文件让美丽的象牙塔出现了裂痕。他仰头闭眼让阳光直射在脸上,透过眼睑能感受到明亮的阳光,默默地想道:“刚才林姐说得对,我何必杞人忧天,全国每年有无数大学生毕业,是金子总会发光,只要有能力,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中午,王桥按照约定给姐姐打了电话。

    打完电话,王晓随即进屋喂奶。

    喂完奶后,王晓将儿子交给守在屋外的吴学莲。吴学莲将孙子抱在怀里,有节奏地摇晃着,道:“丑八怪,吃饱没有?”李安健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他哇地吐了一口奶出来,落在吴学莲衣襟上。

    吴学莲平时很讲卫生,甚至可以说是有洁癖,每次外出回家后都要用香皂洗手数遍,她唯独不在意孙子制造的脏物,随手抹了衣襟两把就完事。

    王晓取过餐巾纸,帮着吴学莲擦拭衣服上的残奶,道:“妈,五点钟我和王桥出去一趟,晚上不在家吃饭。我等会留点奶在冰箱里,丑丑饿了可以喂。”

    吴学莲脸上笑容消失了一半,拉长着脸,道:“我向来不建议用冰箱里的食物,对人不好,丑丑这种小娃娃,更不要用冰箱里的奶。”

    王晓道:“那我走的时候再喂一次,争取早点回来。”

    到了五点,王桥上楼后,姐弟俩再一起下楼进车库。上车时,王晓感叹地道:“坐月子的时候,我估计丑丑奶奶把山南周边的土鸡都逮来杀掉,把我催得这样肥,腰上的肉都成了游泳圈。”

    王桥道:“我觉得你和吴阿姨之间迟早要发生矛盾。”

    王晓没有否认这个问题,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丑丑奶奶心理上的阴影一直没有放下,她太在意这个孙子。满月前我和安健在一起睡,满月后我有一次轻微感冒,丑丑奶奶带着安健睡觉,从此以后,丑丑奶奶坚持要和安健睡觉,说是让我一个人睡觉有利于我的身体健康。现在我连和儿子在一起睡觉的机会都没有。哎,我好想和儿子一起睡。丑丑奶奶最怕别人和她抢孙子,最防备的人就是我。”

    王桥回想着吴学莲紧抱小安健的神情,道:“吴阿姨这种心态,你很难处理和她的关系,最好早些分开,当断不断,自食其乱。”

    “银湘妈妈的心情我理解,每当我要生气的时候,想一想银湘,就能寻得心理平衡,为了银湘受点委屈也没有什么关系。”话虽然如此说,想起将来住在一起有可能产生的摩擦,王晓还是深感忧虑。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二章偶遇宿敌

    小车开出车库时速度稍快,差点和正道行驶的车辆擦剐,惹来恶狠狠的骂声。¥℉UU小说,www.uu234.com上了正道,王晓迅速找回开车的感觉,车窗涌进了凉风,吹起长发,让她感到难得的轻松惬意。

    “赵海是银湘的好朋友,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对我帮助很大。他想到静州买厂,让我跟他合作,我没有同意。”

    “为什么?我在复读班见过赵海,他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与他合作应该没有啥问题吧。”

    “我现在这条件凭什么合作,资产严重不对等。不合作,还能保持友谊。当然,如果有做生意的机会,我也不会放弃。合作和做生意是两码事情。”

    若是往常,王桥说不定会和姐姐开开玩笑,自从李银湘跳楼以后,男女话题成为姐弟之间的禁忌,道:“你的想法是对的,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有独立性。”

    王晓转了话题:“我记得你隐约说过有一个女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王桥最不想提到这个问题,自嘲道:“我这人没有女人缘,不谈女人。”

    王晓不以为然地道:“屁大点的二娃,谈什么女人缘,别在老姐面前装深沉,你这种症状就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大学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漂亮女同学,我们家二娃一表人才,到时别挑花了眼。”

    西部城区是新区,公路宽阔,人行道种着些没有叶子的光头树,不少地段的人行道堆放着零乱的建筑材料。到了西部城区的核心区,七八幢超过二十层的高楼围着新建成的广场,广场上的喷泉使劲地朝天喷着水,十几人在喷泉边上玩耍。

    小车绕过广场,来到碧云间餐厅的门前。门前停车场停了不少车,由于地盘宽,车位很足。王晓道:“碧云间是西城最火的酒店,聘请了好几个特级厨师。菜品以贵出名,暴发户都喜欢在这里请客。”

    王桥笑道:“赵海也是暴发户?”

    王晓道:“算是吧,但是他不张扬,在这里请客总有原因的。”

    雅间里,赵海和上次见面一样,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短袖衬衣。见到姐弟俩同来,明显愣了愣,然后笑道:“王桥,当初我是不看好你读书,你还真是杀出一条血路,佩服啊,不愧为看守所当老大的材料。”

    最后一句话把王晓逗得笑了起来,道:“你别夸他,这段时间被表扬得太多,再夸就要飘起来了。”

    小雅间是典型中式装修,家具是明朝样式,摆放一些仿古董和字画。服务员上了清茶以后,蹑手蹑脚退了下去。赵海道:“以你的专业眼光,这里装修得如何?”王晓道:“在山南还行,从骨子还是透着暴发户的气质,倒和这个地方臭味相同。”

    赵海笑道:“你的感觉是对的,这是沈行长小情人开的餐厅,在这里消费的人都知道这个公开秘密,我们企业离不开金融大佬,有事无事都来捧场。客观地说,碧云间菜品还真不错,增加了粤式风味,海鲜地道,不再是辣味统一山南的餐桌,你们两姐弟都在广南生活过,应该喜欢。”

    王晓道:“从广南回来就回避海鲜,怕引起不愉快的回忆。但是生活无法回避,遇上海鲜还得吃。”

    菜品上桌以后,赵海与王晓谈起了当前的经济形势,议论着做什么投资赚钱,王桥插不上话,专心享受辣炒蛤蜊。辣炒蛤蜊在海边是最普通的菜,来到内陆就身价倍增,价格比海边城市翻了几倍。

    一位旗袍少女走进屋,俯在赵海耳边说了几句。赵海放下筷子,道:“沈行长在这里吃饭,我得去敬一杯酒,你们慢慢吃。”

    旗袍少女腰身细,胸脯挺,开衩高。走动之时,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旗袍少女出门以后,王桥道:“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要来当服务员?”王晓道:“为什么长得漂亮就不能当服务员,劳动最光荣。在那些一线城市,大学生出来打工早就是常态化。”

    王桥仰头拍着额头,道:“时运不济啊,怎么到我要读大学了,大学就开始改革。今天我无意中参加了一场双向选择会,你读大学时有双向选择吗?”

    了解山南双向选择会的情况后,王晓道:“双向选择在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就出现了,主要集中在首都的一些重点大学。我们在校时普遍认为双向选择是一种有利于学生的改革。当初不管好坏,人人都有一个铁饭碗,但是,毕业生在工作前往往不知道自己的婆家是什么样子,而他们却极有可能要在那里工作一辈子。甚至还有因为技术性的失误导致学生分错地方,譬如学微电子的学生分配到收音机厂,学计算机的学生分到某厂只是因为那里有一台计算机要操作。所以当时清华北大搞双向选择试点时,同学们举双手欢迎。你根本不必考虑这些事,只要足够优秀,何愁没有出路。”

    “我接受姐的观点,机会永远给有准备的人,社会永远需要有用的人。”说完这句话,王桥站起来,准备去卫生间。

    王晓道:“山南装修理念还是稍差,这种档次的装修居然没有考虑室内卫生间。内地装修理念的落后正是姐的机会,等条件成熟就要重振装修公司。”

    餐厅卫生间在大堂中部,有四个蹲位,还有两个小便池,由于通风不畅,卫生里散发着尿味和呕吐物的酸味,令人作呕。王桥忍着臭气正在方便之时,旁边来了一个黑壮汉子,走路摇摇晃晃,到小便池时脚上一滑,出于本能,朝身边人抓去。

    王桥见身旁人要摔跤,急忙伸出手,扶住身旁人。

    两人站在小便池旁边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看清楚对方之时,都瞪大了眼睛。

    黑壮汉子是牛清德,他和大哥来到省城居然会在餐厅厕所里遇到老仇人——王桥。

    在王桥没有出现之前,牛清德在广南的山南圈子里横行霸道从来没有吃过亏,几次吃大亏都与王桥有关,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仗着酒劲,骂道:“狗日的,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今天老子弄死你。”

    在1994年至1995年初,王桥在与静州**刘建厂进行过一场拉锯战,此战结束后,他如一把锋利钢刀,很少轻易出鞘。今天面对曾经骚扰过吕琪的牛清德,准备再出一次鞘。

    牛清德举起拳头,朝着对方脸上砸过去。

    王桥没有与之纠缠,一只手格档砸过来的拳头,另一只手对着牛清德腹部猛击一拳,再向前半步,用肩膀凶狠地撞了过去。

    以前王桥与牛清德打过架,那时他还没有学会用胃锤。源自于看守所的胃锤绝招经过千锤百炼,被打中者疼痛难忍,暂时会失去抵抗能力,却又不会留下伤痕。牛清德被迅猛的攻击打蒙了,根本无法还手,踉跄地退后两步。

    王桥左手抓住对方衣领,猛地拽过来,右手又是狠狠两拳打过去,然后松开左手。

    牛清德呯的一声,狼狈地坐在小便池上,他腹部迭遭重击,剧痛之下,眼泪鼻涕一齐涌了出来。

    门外又进来两人,一人是赵海,另一人是黑瘦的中年汉子,他们惊讶地看到这一幕:牛清德坐在小便池上痛哭流涕。

    赵海认识牛清德两兄弟,赶紧拉住王桥,道:“这位是昌东牛总,和你是算是老乡,怎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牛清扬将弟弟拦在身后,道:“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牛清德捂着肚子从小便池上站起来,浑身散发着恶臭,完全失控,用手指着王桥,骂道:“这个狗日的小杂种,以前让他跑脱了,今天有种不要跑,老子弄死他。”

    牛清扬看了一眼赵海和王桥,火冒三丈地道:“给我住嘴,滚出去。”

    牛清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怵大哥,被呵斥后,瞪着牛眼睛,骂骂咧咧地出了门。一路行来,服务员们都掩鼻扭头,避开臭味。近年来一贯春风得意的牛清德被臊得面红耳赤,所幸其脸黑,遮住了窘态。

    牛清扬盯着王桥,道:“赵总,这位你认识?”

    赵海迅速判明现场情况,明白王桥和牛清德应该有宿仇,道:“这是我的朋友,我正在请他吃饭,应该是个误会。牛主任,等会我向刘总道歉。”

    牛清扬眼光闪烁不定,道:“清德是个张飞脾气,等会我去骂他。大家都喝了酒,算了,算了。”

    与牛清德意外见面并动手,一下就将王桥带入到令人无限惆怅的往日岁月。有外人在场时,他没有向赵海解释为什么打架。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三章牛清德

    (由于人物身份设定有微调,现在的故事与前三本并不完全一致,这是合理性的需要,理解万岁。UU小说,www.uu234.com)

    回到雅间,三人围坐在一起,赵海见王桥若无其事的神态,道:“王桥还真有大哥风范,我现在明白当年在看守所为什么能当头铺。”

    王晓疑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遇到一位老仇人,揍了他一顿。”王桥愤恨地谈了与牛清德的恩怨,只是略去了牛清德侵犯吕琪的事。他问赵海道:“你怎么和牛清德认识?”

    赵海道:“我要回静州投资,牛清扬是地方官,在酒桌上见过几次面。刚才出去给沈行长敬酒,恰好遇到他。那个牛总是你的仇人?我只知道他在昌东开矿山,生意做得挺大,在静州这一带,矿产资源丰富,暴发户多半和矿山有关。昨天还骑烂摩托的烂人,今天洗脚上岸开起了宝马奔驰,身边一起吃糠喝稀饭的黄脸婆换成了娇滴滴的年轻妹子。”感慨几句后,又道:“读大学在以前很有用,现在看来未必,牛清德就是一个例子。”

    王桥道:“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能用的资源不同,牛清德是扎根当地的地头蛇,两个哥哥在当官,有开矿的条件。我们这种工人家庭没有这些社会资源,凭什么去开矿。”

    赵海道:“这倒也是,三线厂的子弟在始终是外来户,等到混成地头蛇时,恐怕也得三四十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山区,划不来。”

    “今天我打了牛清德,对你的生意有什么不良影响?”王桥与赵海见面次数不多,相互之间感觉很投缘,如果因为和牛清德打架,坏了赵海的生意,则实在得不偿失。

    赵海对打架一事并不在意,道:“我已经换了个马甲,由私营企业变成港资公司。地方上都患有资金**症,像疯子一样四处招商引资。我这种假港商同样是静州政府的座上宾,这种小事根本不算事。”

    用餐后,三人下楼。

    餐厅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短裙窈窕女郎,五官俊俏,气质清纯,年龄约在二十岁左右,她专注地看着手中汉显传呼机的信息。王桥、王晓姐弟俩站在女孩附近,等着赵海从停车场开车过来。

    一辆大块头越野车很拉风地开了过来,停在女孩面前。

    王桥透过车窗惊讶地发现开车人是换了衣服的牛清德。

    车内牛清德狠狠地瞪了王桥一眼,骂了一句:“你个屁眼虫,老子迟早要弄你。”女孩还以为牛清德在骂自己,委屈地道:“你骂我。”牛清德不等王桥过来,猛踩油门,向小情人解释道:“我骂下面那个男的。”

    越野车屁股冒起一阵废气,熏得王桥朝后直躲,他看着远去的车影,道:“牛清德这种土鳖居然跑到山南来勾引年轻女孩。”

    王晓道:“如今人心不古,这些女孩子眼里只认得钱,见到有钱人就贴上去,不谈感情,不管年龄,不论相貌。有句流行语专门说这种事,叫做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这种风气已经侵入大学校园,每到周末,校园外面总要停很多豪车,都是接校花系花去度周末。”

    王桥闷了半天,道:“我费尽周折考上大学,还没有入学,怎么发现大学已经开始掉价,狗日的老天总喜欢捉弄我。”

    与姐姐分手后,王桥独自回到姐姐的房子。他抽了枝烟,仍然心神不定,取出以前的老信件,摆在桌前,细细地读。

    一件曾经发生在广南的往事又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在广南,牛清德带着酒意在老旧的走道上乱逛。宿舍里,多数人都回了老家,宿舍静悄悄,没有声音。

    牛清德来到厕所里,走进里面,看到一股白雾从厕所隔墙的缝隙上冒了过来,不用说,有女人在对面洗澡。他静耳听了听,对面没有浇水声音。对准黑不见底的坑位“哗哗”一阵喷洒,着实痛快,牛清德将淋在手中的少许尿液在裤子上揩了揩,走了出去。

    他迎面看着吕琪提着水桶走了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刚刚洗过澡的吕琪脸色格外红润,肌肤吹弹可破,比平常更美了十分。

    牛清德被吕琪的美貌惊得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你没有回家?”

    吕琪没有料到在走道上乱走的会是牛清德,昂着头,走了。

    牛清德跟在背后,又问:“你什么时候回静州,我们一起,你跟着王桥在一起混,没有前途。”

    吕琪走到门口,用左手推门,她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挺直了背,很高傲地没有理睬。

    刚打开门,一股大力突然从身后涌来,她只觉两只巨蟒一般的胳膊紧紧锁住了腰部,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腾空抱了起来。

    酒入肥肠壮了色胆,牛清德根本不管是否还有人在宿舍,将吕琪扑倒在床上,用全身重量压住吕琪,伸出一只手去摸胸。

    当胸部被袭时,吕琪猛然间从懵懂状态清醒了过来。她俯身趴在床上,被厚实的牛清德牢牢压住,根本无法挣脱,因此,她放弃了挣扎,甚至没有阻止袭击自己的咸猪手,而是用力抬起头来,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在洗澡前,坐在床头写了一会儿日记,此时钢笔就在枕边。

    牛清德使劲揉着吕琪的胸部,正处于亢奋状态,突然腹部一阵剧痛,而且疼痛持续不断。

    吕琪有着一股狠劲,她拿到钢笔以后,单手将笔筒弹开,猛地朝着牛清德的下身扎去。她是在清醒状态下发的狠劲,钢笔尖直指其下身。

    钢笔刺中牛清德腹部以后,她还用力搅动着笔尖。

    牛清德痛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小腹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顾不得再理会吕琪,转身狼狈逃窜。到了坝子的黑暗处,他停了下来,解开衣服,查看腹部的伤情。所幸冬天衣服厚,小腹左侧只是被笔尖划了一条口子,鲜血不停往外冒,身体却无大碍。

    “妈的,这个小泼妇,下手真狠。”在冬天,用钢笔将厚衣服刺穿,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摸着自己的伤口,牛清德感受到了吕琪的愤怒和力量。他愤怒地道:“你就算是孙悟空,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吕琪从床上爬起来,拿着钥匙就朝王桥的房间走,她走进王桥房间,在厨房里摸到了菜刀,将牙齿咬得蹦蹦作响。

    “拿着菜刀去砍牛清德。”吕琪怀着这个念头走到门口上,又停下了脚步,心道,“砍了牛清德,是拿玉石去碰瓦块,划不来。”

    “去告发牛清德,又能怎么样?他这种行为是**未遂,或者说是猥亵,公安来调查,要弄出些是是非非,说不定没有将牛清德告倒,反而毁了我的名声。”吕琪知道牛清德这个流氓的社会关系宽,思来想去,打消了报案的念头。

    钢笔隐约有血迹,吕琪感到很恶心,用手指尖捏起钢笔,就如捏着一只死老鼠,扔进了厕所。她一直站在王桥房间的窗前,看着外面坝子的动静,等着王桥回来。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四章占床位

    在广南与牛清德多次乱战,是王桥闯荡生涯的一个重要回忆。UU小说,www.uu234.com在复读班能够与刘建厂团伙较量,得益于在广南闯江湖和进看守所的两个重要经历。往事不堪回首,如今自己奇迹般地成为了山南大学的大学生,沉重的一页终究翻了过去。

    9月14日9点,王桥提着一口大皮箱来到山南大学。按照姐姐建议,他一大早就来到学校,准备抢占一个好床位。

    大学四年时间,有一个好床位真的很重要,可以少闻臭气、少听噪声。

    山南大学创建于1905年,是山南省属综合性重点大学,山南省人民政府与教育部共建高校。

    历经风风雨雨,让校门显得古朴低调。两座灰色砖柱上各有“山南大学”四个大字,右侧柱子旁边是不足一米高的方形台,方形台表面铺装着暗红色大理石,中间是山南大学校徽。校徽最上方是“山南大学”四个汉字、中间有一排“1905”的数字,下方是“lingxiuniversity”和一些树枝。

    校门内红旗招展,旗子分别写着各系名称,有地球科学与资源系、工程技术系、材料科学与工程系、信息工程系、水资源与环境系、能源系、中文系、外语系、法学系、体育系、美术系、音乐系等。

    王桥知道山南大学是全国重点,专业多,可是纸上介绍总觉浅,远不如现场红旗飘扬来得震撼。

    山南大学偏重于理工科,文科系的旗帜显得势单力薄,排在不起眼的角落。文科系的优势在于花枝招展,不少身着长裙的女生如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引来无数理科系大老爷们**裸的目光。

    “中文系”旗下的新生接待处,一位戴着校徽的年轻女子站在桌子后面,面带微笑地招呼王桥,她旁边站着一位拿着夹板的瘦高个子。瘦高个子三十刚出头年纪,穿着短袖衬衣和西裤,面容严肃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他见王桥面带风尘之色,不太像新生,就从年轻女子手中取过通知书和准考证,看过之后,问道:“你不是应届生。”

    王桥不太喜欢这位老师略显咄咄逼人的态度,安静地道:“复读过一年。”

    年轻女子介绍道:“这是黄老师,你们的辅导员。”

    王桥在报到前,在姐姐那里学到许多大学常识,知道辅导员是怎么回事,礼貌地道:“黄老师好。”

    黄永贵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略为自得地道:“欢迎到山大中文系,等会让师姐送你去办手续。”

    在山大,老生们最喜欢迎接漂亮学妹,一些其貌不扬的男性新生容易受到冷遇。实际负责学生工作的辅导员黄永贵有针对性地调整接站方法,要求接站老生必须循序接送新人,这样一来,能否接到漂亮学妹只能靠运气。

    年轻女子主动帮着王桥拿行李,道:“我带你去办手续。”

    “谢谢,这箱子太重,我来提。”王桥提起手里箱子,正欲随师姐去办手续,迎面过来两个女人。

    李末琳盯着王桥的行李以及手里拿着的录取通知书,再抬头看中文系的旗帜,结结巴巴地问道:“王桥,你,你来上学?”

    王桥同样惊讶,道:“我来报到。小陈也考上山大?”在山南第三看守所时,他一直罩着陈强,陈强平日总是尊称一声“蛮哥”,王桥见到陈强的女儿陈秀雅,自然而然称呼其为“小陈”。

    陈秀雅认出面前之人是谁以后,顿时觉得时空错乱了。

    在李末琳的心目中,王桥是从山南第三看守所走出来的恶人,而且是能在里面称王称霸的大恶人。如今居然成为山大中文系新生,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女儿和这种大恶人在一起读书,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自己这个当母亲的如何能放心。她脸上肌肉紧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王桥见李末琳表情尴尬,隐约猜到其心结所在,不再寒暄,道:“我去办手续,你慢忙。”

    年轻女子将一份“山南大学新生入学指南”递到王桥手里,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吴湘,中文系大三。你个子挺高,有一米八吧,会打篮球吗?”

    眼前女子说话时一直面带微笑,王桥愿意与其交谈,道:“我叫王桥,会打篮球,水平还不错。”

    “我去跟体育部说,尽快让你到系队去试一试,中文系这两年篮球比赛总是输,急需新鲜力量。”吴湘看了一眼大门处越来越多的新生,又道:“我们动作快点,现在人不多,很快就能把手续办完,等会人多起来,速度就慢得急死人。”

    山南大学在室内篮球场内集中办理新生入学手续,入学手续包括缴交学杂费、办理户口迁移、保险和党团关系等。由于时间尚早,报名的人不多,手续办得挺快。

    吴湘带着王桥来到男生一公寓,道:“你运气不太好,今年文科新生全部住男生一公寓,男生一公寓是所有公寓中最陈旧的,房间没有卫生间,据说每天早上卫生间挤得像沙丁鱼,你得有思想准备。”

    “条件再差,也比高中宿舍要强。”历经曲折坎坷终于进入大学校园,王桥已经觉得非常幸福,男生一公寓条件差点就差点,再差能差过看守所吗?

    吴湘抹了抹额头的细汗,道:“我还要去接新生,你自己到寝室就行了。”

    王桥对温言细语的师姐颇有好感,就多交谈了几句,道:“来接新生的都是学生干部吗?”他听姐姐介绍过大学的情况,知道学会生干部在毕业分配时常会受到关照,便生出了好奇之心。

    吴湘道:“接新生的有学生干部,也有热心的同学。我在系学生会宣传部工作,希望以后支持系学生会宣传部工作。”

    王桥开玩笑道:“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学生会干部,以前我对大学的学生干部印象模糊,今天终于有了一个具体印象。”

    “学生会是学生自治组织,是学校联系学生的桥梁和纽带,提倡自我服务,自我管理,自我学习。我个人认为参加学生会对提高个人能力很有好处,若有兴趣,或者想咨询,可以直接来找我。欢迎加入系学生会,你在里面一定有用武之地。”挥手告别前,吴湘向新生普及了学生会的知识。

    王桥站在男生一公寓门口,目送着吴湘离开。吴湘约莫一米六五左右,五官小巧精致,气质温婉,举止落落大方,给了王桥极好的第一印象,连带着对中文系学生会都有些许好感。

    在来大学前,他在规划自己人生道路时,曾有两种打算,一是将来经商,做企业家,另一种想法是进机关,成为国家干部。除了这两个选择外,他基本上将其他想法排除了。

    今天见到传说中的学生会干部,便准备花一学期来观察他们。

    509宿舍是长方形,安有四张高低床,中间有两张课桌,条件比静州一中复读班好得太多,但是比不上323厂办事处的宿舍。

    王桥占了先来之便,从容地选了靠窗的下铺。

    站在窗前,能够俯视四个篮球场和两个羽毛球场,有几个同学在打篮球,水平不敢恭维。在篮球场的另一边是女生公寓。男女公寓相对而望,互相能望见人影,五官看不清楚,体形一目了然。若是拿一个望远镜,绝对可以将女生公寓一览无余。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五章室友

    麻利地铺好床,挂上蚊帐,从此以后,王桥在宽阔的山大有了一个立足之地。》UU小说,www.uu234.com为了有这个床位,他历经波折,付出艰苦努力。所幸天遂人愿,总算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每个人从小都有理想,要成为医生、军人、警察、科学家、运动员等,多数人的理想随着年龄增长而灰飞烟灭,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侥幸实现儿时理想。王桥儿时梦想之一就是读大学,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幸运儿。

    将随身携带的小物件放进课桌抽屉时,王桥发现床前这张课桌上面有个洞,桌面上的水会通过这个洞流进抽屉里。趁着无人,他赶紧将两张桌子对调,选了一张好桌子自己用。

    选择对自己最利的用品,这也是早到的好处。

    安顿完毕,王桥出寝室寻找卫生间。过道上急匆匆跑过一人,如炮弹一样撞了过来。王桥身高体壮,也被撞得连退几步。

    来者身材不高,脑袋大,头发剃得和光头差得不太多,露出些青色头皮,“你这人从哪里钻出来,硬是非洲老汉跳高——黑老子一跳。”来者是一口方言,出口就是川渝风味的歇后语。

    在静州生活着大量川人,川话在静州基本上算作通用语,川话中的歇后语更是广为流传,王桥听到这句熟悉的歇后语,也用川语说了一句歇后语,道:“你硬是茅司头划船--粪涌前进,跑这么快,也不看路。”

    两句歇后语如地下党的接头暗号一样,短发男眼前一亮,道:“你是哪里的?”

    王桥道:“我是山南静州人,会说几句川话,还行吧。”

    青头皮伸出手,道:“你的川话是死鱼的尾巴——不摆了。我是法学系赵波,住510。”

    王桥与其握手,道:“王桥,中文系。”

    赵波亲热地道:“你住509,我住510,509之前的房间住的是中文系,510以后的房间都是法学系,这里是红军一、二军团会师地点。”

    王桥很佩服赵波这种自来熟的本事,人与人的气质不同,他就学不来这种自来熟的本事。

    赵波道:“我等会要到楼下去,给一位老乡拿点东西,上楼我们再聊。”

    从窗边朝下看了一两分钟,赵波身影出现在窗下,他到羽毛球场等了好一会儿,一位个子娇小的女孩不紧不慢走了过来。赵波将手里的小包交给女孩子,然后站在球场上目送女孩离开。女孩身影消失后,他仰头朝楼上看,冲着王桥招了招手。

    上楼后,赵波径直走进509,道:“有烟没有,弄颗烟抽。”

    王桥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红塔山,扔了一枝给赵波。赵波接过香烟,开始吞云吐雾。

    王桥问:“女朋友?”

    赵波摸了摸头皮,露出些腼腆神情,道:“她是我的初中、高中同学,我们关系挺好,还不算女朋友,正努力朝那个方向发展。”

    “我见她是从西区来的,是哪个系?”

    “美术系。”

    门外发出一声断喝:“把烟灭掉。”拿着文件夹的瘦高个男子走进屋,皮鞋踩在地上嘎嘣直响,来者正是接新生时出现的辅导员黄老师,他严肃地道:“大学不是社会,你们把社会上的那一套收起来,别污染了学校良好的社会环境。”

    从心理上,王桥早就没有把自己当成学生,抽烟是很正常的行为,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神情严厉的黄老师,没有立刻灭掉香烟。

    赵波脑筯转得快,笑嘻嘻地道:“学校就是社会嘛,难道学校生活在真空里。哪条法律规定成年人不准抽烟,违反了哪条王法。”

    黄永贵没有料到被抓住抽烟现形的新学生居然还振振有词反问,生气地道:“你叫什么名字?马上跟我到办公室去,今天背不下学生守则,不准回寝室。”

    王桥不愿意第一天报到就与老师发生冲突,将吸了半截的香烟丢在地上,踩熄。

    赵波猜到来人是中文系老师,作为法学系学生根本不怕外系老师,他眼珠转了几转,道:“学生守则有不准抽烟的条款吗?就算有,只能管山南大学的学生,我是学生亲戚,难道还需要遵守学生守则,不知这位老师是否有同意我来读大学的权利,如果有,我马上就不抽烟了。”

    黄永贵见此人油腔滑调,皱眉问道:“你不是学生?”

    赵波理直气壮地道:“我送表弟来读书。”

    房间只铺好一张床,黄永贵信了三分,对王桥道:“你是不是姓王?”

    王桥道:“我叫王桥。”

    黄永贵打开文件夹,在报名表上找到“王桥”的名字,拿出笔在上面画了个圈,语重心长地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来读大学,要结交有档次的朋友,那些素质不高的亲朋好友,最好不要多接触,否则你也没有档次,入不了流。”他将夹板猛地一扣,转然离开。

    赵波跑到门口,伸出脑袋观察一会儿,回头笑道:“这个鸡仙应该是中文系老师,装模作样,真是肚鸡眼吹火——一股妖风。我看见他在夹板上写了点东西,王桥你娃被打入另册,惨了。今天连累了你,改天请你撮一顿。”

    王桥不想与老师作对,但也不会因为此事被吓得惴惴不安,问道:“刚才那个老师是我们的辅导员,什么叫鸡仙?”

    赵波笑嘻嘻地道:“两条腿又细又长,就叫**仙。我纠正刚才说过的话,不是改天请你吃饭,是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不知附近有没有正宗的川菜馆子,想起川菜我就流口水。”

    这时,又有人走到门口。

    一位中年妇女指着门牌道:“就是这里,509。”她伸在空中的右手有两个金黄色戒指,耳朵上是金灿灿的耳环。耳环既圆又大,如体操的吊环。

    王桥瞅着戒指,暗道:“戴一个戒指还算家境小康,一只手戴两个大戒指就叫做暴发户。”

    矮胖的中年男蓄着小胡子,腰上挂着摩托罗拉手机,他趾高气扬地走进寝室,没有与坐在床边的两位同学打招呼,查看寝室情况后,指着王桥对面的铺位道:“选窗边的下铺,空气好。”

    最后进门的是脸色稍白、头发中分、身体单薄的小伙子,他将手提袋放在课桌上,眼光从王桥身上掠过以后便迅速移开。

    中年首饰女单手能提起宽厚的皮箱子,为儿子铺床时动作麻利,不失劳动人民本色。胡须男在旁边指挥,指手画脚。夫妻俩间或争吵两句,小伙子如局外人一般站在窗边,听凭父母争论和忙碌,没有帮忙的意思。首饰女和胡须男为了先用哪个颜色的被单又争论起来,小伙子不耐烦地道:“你们两人别争了,只要不用白色的,其他颜色都行。”

    三人进门以后就没有打算和王桥、赵波打招呼,自顾自行动,房间内气氛尴尬起来。赵波起身告辞,低声道:“中午我来找你,请你吃饭。”

    王桥“嗯”了一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随意浏览。

    门外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一位身材肥硕的胖子出现在门口,提着行李,肩上挂着一个大包,衣服全部被汗水打湿,他站在门口声如洪钟:“呵,我还以为来得早,没有想到还有比我更早的,幸好还有一个下铺,否则我这个胖子爬上铺就费力了。”

    一家三口人瞅了来人一眼,仍然自顾自忙着。

    王桥看不惯对面一家三口人冷冰冰的态度,主动上前接过肥胖同学手中的行李,询问道:“你一个人。”

    胖子抹着头上的汗水,道:“爸妈都要上课,我只能自己来。我家在山南,从小就在这一带玩,不需要有人送。我叫杜建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桥,有杯子没有,我这里有开水。”

    杜建国拉开网兜,取过一个大碗。这个大碗和他的体形一样硕大,他将开水放在桌前凉着,大大咧咧地道:“我这人心肠好,急急忙忙过来占下铺,如果我睡上铺,下铺的兄弟估计会担心床被压垮,经常睡不着觉。”

    (第八十五)

第八十六打平伙

    看着杜建国肚子上波浪起伏的肥肉,王桥道:“你说的还真是实话,我就不敢睡在你的下铺。…≦UU小说,www.uu234.com你父母都是老师吗?”

    杜建国道:“爸妈都是老师,开学最忙,他们走不开。”

    得知杜建国母亲是小学教师,王桥对其好感增加不少。他见杜建国热得张大嘴巴直喘气,到门口扭开吊扇开关。

    头顶吊扇“忽、忽”地转动起来,站在窗前的长发小伙子正在喝水,看了一眼头顶吊扇,用手捂住水杯。首饰女用手扇着鼻子,走到门口,“啪”地将电扇关掉,道:“吊扇没有擦,灰多得很,现在别开。”

    这是中年首饰女第一次对寝室内同学说话,说话的态度是冷冰冰的。王桥无法理解这一家人的行为,按理说,他们家的儿子将在这个寝室住四年,与室友搞好关系很重要,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室友,作为家长应该主动与同学们打招呼,而不是这种略带轻视和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他暗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又评价道:“这家人素质低,眼界不开,是土财主。”

    电扇转动时,杜建国只觉得一股股清风将积蓄在身上的热量带走,比猪八戒吃了人参果还要舒坦。电扇被关掉后,汗水立刻从皮肤上的毛孔里冒了出来,他性格好,没有与中年首饰女计较。对比之下,他觉得高个子王桥实在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床铺收拾利索以后,胡须男拿出摩托罗拉手机,拨通电话,站在寝室中间大声道:“喂,我是老秦,带着娃儿来报到,等会出去吃饭,一定要把人约上。餐馆你来定,要有点档次,不要在意钱,钱就是用来花的。”

    十来分钟后,一家三口离开寝室。满头大汗的杜建国赶紧将电扇打开,气鼓鼓地道:“那一家人有点拽,明明要在一起住四年,不同我们打声招呼就把电扇关了,完全是目中无人。”

    王桥对那一家三口人印象同样不佳,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足为怪。”

    杜建国是第一次离开家出来生活,生活自理能力明显不如王桥,辅床时笨手笨脚,虽然有王桥在一旁指点,还是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将床铺基本弄好。

    杜建国出了身臭汗,拿着毛巾到卫生间洗脸,回来时在门口猛地摇动身体,头上的水珠四散飞溅,像极了一条落水之狗。

    赵波走在杜建国身后,不提防他会突然晃动,脸上落了不少水珠,道:“嘿嘿,轻点轻点,弄我一身。”

    王桥听到赵波独有韵味的川话,招呼道:“杜建国,给你介绍一个朋友,法学系的赵波,住在隔壁,我的朋友。”

    虽然他是在今天第一次与赵波和杜建国见面,但是此句介绍一出,赵波立刻就觉得与王桥成了朋友,杜建国也有相似感受。

    杜建国裸着上半身,腰上如绑了个大号游泳圈,稍有动作,肥肉便晃悠悠颤抖,他乐呵呵地笑道:“你这人走路没声音,活该被洒一身水。”

    赵波抹掉脸上水珠,上下打量眼前的胖汉,道:“到晌午了,我要请王桥吃饭,算你一个。”

    杜建国是一个大吃货,立刻响应道:“忙了一上午,嘴里淡出鸟来。第一天就让你出钱,不太好,我建议打平伙。”

    打平伙就是aa制的川话表达方式,川话在山南畅行无阻,谁都听得懂,多数人还能说上两句。依着王桥的爽直性格,他原本想“请一次客”,可是想着即将要开始的生意以及窘迫的钱包,他也同意打平伙。

    赵波接受了杜建国的意见,道:“我还要叫一个人,四个人打平伙,我出双份,得不得行?”

    王桥故意打趣道:“叫女的可以,男的不行。”

    赵波道:“当然是女的,而且是美女。”

    王桥和杜建国在男生公寓门口等了一会儿,赵波带着小个子女生说说笑笑过来了。小个子女生苏丽是美术系新生,体形娇小,表情柔媚,快语如珠,活脱脱一个机灵泼辣的川妹子形象。

    四人朝校外走。

    经过篮球场时,恰好场内在打比赛。王桥读复读班时,为了考大学强压着打篮球的**,进入大学后,打球**被释放出来。他站在球场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球场。这应该是体育系的训练比赛,两队各有一位女生。其中10号女生球感颇佳,虽然力量比不上男队员,可是动作灵巧,经常用快捷逼真的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将球带入中场附近。

    “吕一帆,传给我。”

    “吕一帆,我在这边。”

    在外围捕捉战机的男生总会心急地大叫着,提醒带球的女生。

    王桥从中师以来参加过无数篮球队,在他见过的篮球女将中,10号是球技最出众相貌最漂亮的一个,他记住了“吕一帆”这个名字。

    “王桥,回来再看,肚子饿得打鼓了。”赵波催促道。

    王桥依依不舍地跟着众人前行,道:“场上有个女孩球技出众,长得亦不错。”

    杜建国身材肥胖,运动能力不行,向来看不上运动健将,道:“这些体育专业的学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除了蹦蹦跳跳,啥都不会。”

    王桥道:“不能这样说,美国最好的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就是体育生,很多杰出人物都是体育健将。**就曾说过要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

    赵波也注意到10号,道:“我以前以为体育生都是五大三粗,没有想到还有漂亮的。”

    苏丽道:“赵波没有见识,要论漂亮,音体美的女生平均水准最高,校花级人物都在这三个系。”

    赵波嘿嘿笑道:“什么时候我去瞧瞧音体美的美女,顺便找个情人。”

    苏丽道:“随便你,就怕你没有本事。”

    隔学校大门还有一百多米,王桥意外地看到门卫室外站着一位瘦高警察,是老友杨红兵。他兴奋地快步上前,也不管杨红兵穿着警服,上前就当胸一拳。杨红兵还击一拳,道:“你小子不够意思,暑假都不来一趟。”

    “我给你打了两次传呼,你都没有回。”

    “你过传呼时,我正在火车上押解犯人,没有办法回,回家喝了庆功酒,大醉一场,忘记给你回电话了。昨天给你家打过电话,听王叔说你今天报到,我正好过来办事,来看看我们班上唯一的正牌大学生。”杨红兵瞧了瞧王桥身边几个同学,道:“你们是去吃饭吧,餐馆我已经安排了,让同学们一起去。”

    王桥和杨红兵是最铁的哥们,杨红兵请客,王桥自然不会客气,招呼着三位新认识的同学一起前往。

    在距离大门不远处有一家名为“老sc”的餐馆,杨红兵径直带着众人走了过去。赵波来自sc,吃了十几年川菜,培养了一张刁嘴,看着“老sc”的招牌,道:“这个地方不知是否正宗,不正宗的川菜吃起来难受,还不如山南菜。”

    王桥道:“山南大学有很多sc人,如果不正宗,餐馆肯定开不下去。”

    赵波道:“这倒也是,苏三妹,今天可以过把瘾了。”

    苏丽离开sc不过一天时间,就特别想吃家乡的麻辣食品,她给了赵波一个白眼,道:“你怎么把我说得像个吃货,我有这么馋吗?”话音未落,餐馆里突然传来一阵久违的辣味,诱得她直流口水,道:“这是在做虎皮青椒,味道真香。”

    几人都听出苏丽话语中的口水味道,不约而同笑了起来。苏丽娇声道:“美食是一种文化,我这是欣赏家乡的文化,有什么好笑的。”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七章军训开始

    上了二楼,中年人老褚迎了过来,给杨红兵、王桥等人散了烟,道:“杨公安,菜点好了。∑UU小说,www.uu234.com”杨红兵道:“我这里有四位朋友。”老褚道:“人多了吃起才热闹。”

    客人进屋后,服务员开始上菜,一位穿对襟唐衣的服务员拿起一瓶茅台,道:“老板,酒开不开。”

    老褚豪爽地道:“开两瓶,拿六包熊猫。”

    熊猫烟,茅台酒,这两样绝对是高档货,刚从高中毕业的赵波不禁对王桥刮目相看,心道:“王桥关系网真宽,性子看上去也沉稳,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物。”

    杜建国见到清蒸青鳝、红烧水米子等高档菜陆续上桌,食欲大增,顾不得说话,甩开膀子一阵猛吃。

    苏丽见到满桌子大菜,反而没了食欲,道:“我进门时闻到虎皮青椒的味道,能不能点个虎皮青椒加皮蛋。”

    虎皮青椒烹制要点是用热锅不加油干烧,各地做法稍有差异,苏丽最喜欢的做法是在虎皮青椒里拌皮蛋。作为在场唯一的娇小女性,她提出这个要求不会引人反感。老褚赶紧把服务员叫了过来,交代了虎皮青椒加上皮蛋的要求。

    杨红兵当公安这几年里,整个气质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他比老褚要小十来岁,可是在老褚面前说话简单直接,不太顾及老禇的面子。老禇明显是有求于人必低于人,小心应付着杨红兵,连带着对其同学也热情得很。

    老褚原本只准备开两瓶茅台,谁知那个胖子酒量惊人,一杯接一杯朝嘴巴里倒,喝到第四瓶茅台时,杜建国有了酒意,他听杨红兵称呼王桥为“蛮子”,便跟着叫“蛮哥”,还道:“我从小的绰号就叫胖墩,蛮哥以后不准叫名字,只能叫我胖墩。”他又拉着赵波道:“你有啥子绰号?”

    苏丽喝了半瓶啤酒,皮肤白里透红,娇嫩欲滴,道:“赵波以前读初中时最调皮,我们叫他赵包。”

    “赵包”是川语调皮捣蛋的意思,杜建国能听懂,但是觉得在山大肯定难以流行,道:“赵包只能用川话叫起才有味道,在山南喊不出来,他头发理这么短,头上青皮都露出来了,以后我就叫你青皮。”

    苏丽看着赵波头顶,拍手道:“青皮这个绰号好,很形象。”

    赵波对自己是什么绰号并不以为意,笑呵呵地应着。

    酒精作用下,几个年轻人谈起各自的高中趣事,很快熟悉了。

    酒足饭饱,尽兴而散。在老禇结账时,王桥将杨红兵单独拉到一个空房间,开门见山地道:“大学四年要花不少费用,我不想向父母伸手,准备自己做小生意。现在项目没有选好,但是肯定要做,你能不能准备一到两万块钱,到时我肯定要用。”

    杨红兵道:“钱没有问题,你随时过来取,目前有好的项目没有?”

    王桥道:“暂时没有想好,最有可能是开一家小餐馆,或是一个小商店,学校周边餐馆应该比较好做。”

    “餐饮业倒得能赚钱,只是很累。如果卖早餐,早上四点钟就得起床,晚上生意好,忙到十一点以后也是常事,你要上学,能忙得过来?”杨红兵随即解释道:“我只是建议,需要钱随时过来取,记着别跟老婆说,这是我的私房钱。”

    几句话谈完正事,两人走出房间。从另一个雅间走出六个人,其中有在509寝室出现过的一家三口,还有瘦高个老师黄永贵和两个中年人。黄永贵喝得红了脸,没有注意到从房间出来的王桥,眉飞色舞地道:“小秦不错,在新班级里要发挥领头作用,把班级搞好。”胡须男不等儿子回答,道:“请黄老师放心,秦真高在高中当过班长,有工作经验,一定不会给老师丢脸。”黄永贵道:“大学和高中完全是两码事,认真做事,多动脑筯,团结同学。”胡须男点头哈腰地道:“那是自然,还请黄老师多关照。”

    一行人说说笑笑下了楼。

    王桥这才知道寝室里阴沉着脸的同寝室同学叫秦真高。

    送走杨红兵和老褚。回校园时,脚步蹒跚的赵波扶着王桥肩膀,打着饱嗝,道:“你们寝室姓秦的那人不太好相处,不会叫的狗喜欢咬人,不说话的人专门整人。”

    苏丽嗔怪道:“夫妻不和全靠挑拨,青皮,你这是挑拨别人的室友关系。”她叫起赵波的新绰号,非常地顺口。

    赵波喷着茅台酒气,道:“我就是看姓秦的不顺眼,他们家肯定是生意人,憋着一肚子坏水,我有义务向蛮哥提醒。作为袍哥人家的后代,讲的就是个义气,有话不说憋在肚子里生儿子吗?”

    苏丽扬手欲打,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美女面前胡说八道。”

    两个川人说话挺有意思,语言诙谐,荤素不忌,王桥听得兴致盎然。

    杜建国心宽体胖,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唱周华健的《真心英雄》,“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再没有恨也没有了痛……”他的歌声激昂,更难得是韵味十足,引得后面三人都跟着哼唱起来。

    下午,三个上铺也到了,分别是黔人魏兵,湘人张跃祥,鲁人裴勇。

    新同学来自天南海北,小心翼翼试探着接触。杜建国酒气冲天地,帮着每个新来同学搬东西,他为人活跃,热情洋溢,逮着谁都拍肩膀,说笑话。在他的带动下,寝室气氛活跃起来。

    报到不久,军训开始。

    山南省军训基地尚未建成,省内大学军训都在各自校园内进行。

    9月17日,山南大学军训拉开帷幕。上午是动员大会,各系学生在辅导员带领下,站成还算整齐的方阵。校领导和着装整齐的部队领导站在拉着横幅的主席台上。

    山南大学孙校长五十来岁,花白头发朝后梳得整整齐齐,西服得体,风度翩翩,他口才颇佳,讲话时没有用讲稿,“新生军训是高校新生入学的第一课,安排半个月的军训,目的是通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增强新生们的国防教育,磨炼当代大学生的意志,使你们更好更快地融入大学生活,使你们能够在将来的学习生活中积极应对可能面临的艰苦环境……现今,独生子女在大学生中的比例越来越高,许多人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呵护和疼爱,娇生惯养的生活环境使你们的适应能力变得不是很强,所以军训生活就变得很有意义,不仅锻炼你们的身体,还锻炼你们的心理适应能力,特别是抗挫折的能力……”

    山南人说普通话一般不会卷舌,校长讲话时卷舌极为自然,料想是北方人。王桥不禁想起了以前的初中校长。初中老校长开大会必讲普通话,只是那普通话惨不忍听。他曾经出过一个在学校里广为流传的笑话:“老校长到北方出差,他在水饺店里向服务员询问——水饺多少钱一盘,结果服务员听成了——睡觉多少钱一盘,怒骂老校长为流氓。”这个笑话有演绎的成分,却也将老辈山南人说普通话的水平准确表达了出来。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八章雀湖

    半个小时以后,校长演讲结束,然后由部队领导讲话。±UU小说,www.uu234.com

    上校同志声音洪亮,说话干净利索,第一句话是赢得战争的是人而不是枪,最后一句话是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两三分钟就结束了讲话。他的口音怪异,音调与普通话有明显差异,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人。

    王桥暗自感慨:“以前的老师是清一色静州口音,学生十有**局限在当地。山大老师和同学来自四方八面,语音南腔北调,在这里学习至少具有了国内视野。凭着这一点,上大学所做努力就值得。”

    简短动员以后,操场上红旗招展,同学们被编成临时连队,乱哄哄地来到大操场,站在指定位置。穿着军装的新生们丝毫没有军人仪容,在操场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操场入口处传来整齐口令,一队军人列队而入。军人年龄与大学生相差不大,单独一个人也甚普通,变成纪律部队后,列队而行透着英武之气。

    学生们慢慢地停止喧哗,静静看着纪律严明的军人们。

    军人们在号令中分散,来到各自连队与学生见面。

    山南大学新生编成了一个军训师,王桥被编在军训师第十七连,十七连军训教官有一个女性化名字——康红。康红挺直腰杆,板着稚嫩的脸,说话总是吼。如此做派稍显做作,却成功地用气势将多数新生镇住。

    “穿上军装就是军人,要按照军人标准要求自己,听到没有?”

    “听到了。”

    “大声点,我没有听清?”

    重复几次以后,十七连学生也开始吼叫起来,按军事小说里的说法,同学们变成了嗷嗷叫的准小老虎们。

    训话之后,进行了两次10分钟左右的站军姿训练。下午讲纪律和短时间站军姿。

    王桥原本以为军训会非常艰苦,岂知第一天军训非常轻松,就如连续上了两三节体育课。他料到第二天训练量会加大,在睡觉前有意将衣裤按顺序放好。果然,早上5点45,哨声猛然响起,同学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乱穿上衣服裤子,蜂拥而下。王桥有心理准备,穿衣服的速度非常快。

    教官康红抬腕看着表,等到如败兵一般的学生集合后,虎着脸训道:“你们动作散漫,这么多人迟到。如果在战场上,仗都打完了,你们才下来,还打个屁,军人就要有雷厉风行的作风。”他走到秦真高身边,盯着其裤裆,板着脸道:“怎么不扣扣子,别人最多一粒、两粒不扣,你是大门全敞开,也不怕小鸟飞了。”

    全连哄堂大笑,臊得秦真高成了一张大红脸,赶紧手忙脚乱地扣上扣子。

    康红平时都说普通话,这几句却是地道静州话,静州话也属于北方方言区,只要放慢语速,同学们都能听得明白。站在最前列的王桥暗道:“康红原来是静州人,他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应该是高中毕业后当兵。”

    康红走到王桥身边,表扬道:“今天唯一穿戴整齐的是这位同学,大家要向他学习。”

    上午,站军姿,这一次不是站十分钟,而是长时间站立。

    山南的秋老虎素来厉害,穿上长衣袖军装,在操场上站了不到两分钟,汗珠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钻出来,前胸后背全部湿透,汗水在腰带部位聚集后,越过腰带,顺着屁股、大腿直朝胶鞋流去。

    在暑假与晏琳见面以后,王桥经常在烈日下打篮球,在河里疯狂游泳,几十天下来,身体好到爆棚。站军姿虽然是苦事,他完全能够承担。多数大学生刚刚经过高考,高考结束以后人生突然失去奋斗目标,生活变得毫无规律,导致体力急剧下降。到十一点时,大多数同学都东倒西歪,还有四位同学昏倒。

    昏倒数人后,杜建国还在苦苦支撑,虽然左摇右晃,就是摇而不坠。康红早就注意到穿军装如同穿紧身服的胖家伙,原本以为最先倒地的是这个大胖子。谁知胖家伙明明撑不住了,却始终不倒。康红询问杜建国姓名以后,在队列前走来走去,道:“论身体条件,杜建国同学站军姿最困难。他能够克服困难,坚持到现在,值得表扬,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杜建国体重接近一百八,坚持到现在挺不容易,被教官公开表扬后犹如架在火上烤,只得硬绷着站在队伍里。当他最终开始不由自主摇晃时,上午的训练结束了。

    杜建国肥胖的身体如打了鸡血一般,甩开两条肥胳膊和粗腿,跑得如百米运动员,以绝对优势占据了开水筒位置,拿起不知谁的水杯,如梁水好汉似的喝了三大杯。后面的同学催促道:“唉,胖子,别霸占着水桶,让开。”

    同寝室的魏兵叫道:“你怎么喝我的水杯,刚才辅导员让你们带杯子,你们不带,别喝我的。”喝完四杯,杜建国很霸气地将杯子还给魏兵,道:“一个寝室的,别小里小气,你们那边的人都很豪放的,哪有你这种假卫生。”魏兵道:“少啰唆,拿给我,渴得要命。”杜建国离开水桶前,将王桥朝里面拉,留给蛮哥一个好位置。

    外面又有人喊,“509的硬是霸道,你们干脆把水桶带回寝室。”杜建国原本一只脚踏到圈外,听闻此语又挤到水桶边,后面人骂:“死胖墩,越说越得意。”

    一阵喧嚣之后,众人都喝得肚子滚圆。

    下午,依然是站军姿。

    晚饭上演了一幕饿狼传说的大戏,一大群军训学生冲进食堂,个个眼冒绿光,饭菜转眼间扫进肚子。学校食堂管理者经验丰富,知道军训新学生都是大肚罗汉,准备了足够饭量,让同学们能够吃饱。

    吃罢晚饭,王桥邀约杜建国在校园内转一转,买点生活用品和晚上干粮,杜建国头摇得如拨浪鼓,说道:“全身都要散架,走路痛得要老命,再说等会还得整理内务,我要回床上躺着,你慢慢去浪漫。”

    王桥见杜建国确实体力不支,便到隔壁寝室找赵波。他没有找到赵波,换上轻便的短裤和文化衫,独自到校园内溜达。

    男生一公寓位于校园东区,沿着东区朝西北方向走,穿过香樟大道,来到学校的小湖——雀湖。雀湖的名字来源于湖周边树林里有很多鸟雀,犹以麻雀为多,每天唧唧喳喳闹个不停。

    在最疯狂“除四害”年代,山南大学的雀湖受到过极大摧残,麻雀被一扫而空。山南这一带平均降水量都在1000毫米以上,几十亩的水塘很寻常,失去了成群麻雀的雀湖就变成一个毫无特点的普通水塘。经过三十年休养,麻雀才重新聚集到雀湖,并发展壮大,成为许多山大毕业生回忆中重要的内容。

    走入环湖小道,受到惊吓的麻雀在林间飞腾。王桥是三线厂的山间长大的野孩子,小时候用弹弓打下来不少麻雀,原以为并不会稀奇麻雀。此时在省城里见到如此数量的麻雀,感到一种见到家乡人的亲切感。

    在湖边最僻静的角落,陈秀雅正在悄悄抹眼泪。她是山南人,到山南大学读书算不上离乡背井。来到学校这几天,她陷入陌生人的海洋之中,听到来自四方八面的方言,完全没有居住在家乡的感觉,加上思念父亲,让她心生忧愁。听到麻雀突然扑腾飞起的声音,陈秀雅透过树叶,瞧见沿着湖边走过来的王桥。她下意识缩了缩身体,尽量让自己躲在树丛之中。

    王桥没有注意到躲在树丛里的人,保持着溜达节奏走过陈秀雅独坐的树林。

    陈秀雅暗自松了一口气。每当在班上见到王桥,她总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王桥和自己不是一个年代,而是和父亲的同辈人,她应该称呼王桥为叔叔。”她没有向任何人讲起与王桥的关系,将怪异之情紧锁于心底。

    王桥很难得地享受到宁静。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他的性格发生微妙变化,每天都喜欢有个人独处的时间,安安静静独处之时,思维变得格外清晰,心气亦就沉了下来。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九章逃窜

    湖水清澈,单薄到透明的小鱼在其间游动。≧UU小说,www.uu234.com浅水处还有螃蟹躲在石头缝隙,鬼头鬼脑地听着四周动静,稍有声响便钻入泥中。

    “坚持就是胜利,教官虽然是厕所里打架——往死里整,但是毕竟只有十来天,要忍住。”在湖边几株茂盛高大的鸭脚木背面传来了赵波特有的四川话以及层出不穷的歇后语。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你看我遭晒好黑,擦了这么多防晒霜都不管用。”。

    “黑点有啥子嘛,黑是黑有水色。”

    “滚开,你这人一点都没有同情心。”

    “我不会滚,麻烦你做个示范。“

    “哼,我走了。“

    王桥知道这两人是谁,暗自发笑。他沿着湖堤悄悄走过高大密集的鸭脚木,透过鸭脚木树叶空隙,他见到赵波手里拿着些小石块,说话之时,不停地朝湖边扔石头,制造了一圈圈涟漪。苏丽手里拿着一根柳枝,在空中摇来摇去。

    他没有惊动这两人,轻手轻脚离开了。

    七点,王桥准时回到寝室。康红恰在寝室作“整理内务”示范指导,大家围在其身边听讲解看示范,然后分头练习。

    在山南第三看守所209室,牢头包胜是一个奇人,他从来没有当过官,却成功冒充中央领导骗倒一大群官员。在号里,他特别讲究整洁和秩序,天天折腾着整理内务和坐板。王桥在号里住了一百天,折豆腐干的水平在209号里排第一。他仔细看过康红的示范,结合以前看守所学到的手法,很快就了折出有形有款的豆腐干。

    康红停在王桥床前,道:“这位同学有基本功,稍加改进,便能达到部队要求。”王桥对教官没有任何崇拜之情,但是有足够尊重,用静州话道:“谢谢教官。”康红注意到他的口音,道:“你是哪个地方的?我是静州的,家在世安机械厂那一块。”

    王桥习惯性地取出香烟,递了一枝过去,“我家在昌东那块,是红星厂的,在静州一中读的复读班,班上不少同学就是世安机械厂的。”

    康红推辞道:“当兵以后就戒烟了。我有一个邻居在静州一中读复读班,叫许瑞,你认识吗?”

    王桥惊奇地道:“许瑞是我室友。世安机械厂还有一个叫包强,他后来与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没有继续复读。”

    在山大遇到许瑞的同学,康红更加惊讶,讲了几句许瑞的近况后,道:“世安机械厂原来挺火红,破产后,不少青工都去混黑社会。静州最牛的胡哥以前是厂里的青工,今年被抓的刘建厂也是厂里的青工。”

    提起静州往事,王桥仿佛回到与刘建厂、包强等社会人激战不休的时光,短短两三个月,他已经生出了遥远之感,感慨地道:“世安机械厂破产后,改变了静州黑社会的力量格局。”

    康红道:“以前在厂里时觉得社会主义社会怎么能让国有企业破产,离开厂里后,才觉得世安机械厂不垮天理不容。”

    聊了一会,康红开始检查内务,最后停留在胖墩杜建国的床铺前。杜建国的床乱成了杂货铺,书、衣服、袜子、杂物全部堆放在床上,康红不停摇头,道:“这是我见过最乱的床。”

    杜建国没有感到害臊,大言不惭地道:“爱因斯坦的办公室比我这床还乱十部,办公室乱的人最聪明。”

    康红道:“你让开,我来做个示范。”

    众人围看康红帮助胖墩整理内务。康红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将内务整理完毕,床铺干净清爽,旧貌换了新颜。杜建国脸上不自在起来,讪讪地道:“教官就是教官,自然比我做得好。”他随后小声补充了一句:“学生宿舍整成这样,还是学生宿舍吗,我们会少很多乐趣的。”在座诸人有不少经历过高中集体生活,对胖墩的说法深有同感,只是碍于教官在室,大家没有附和。

    康红离开后,胖墩肥厚的屁股如小山一样,重重在坐在床上,床铺发出了嘎的一声。胖子有个特点,站着就想坐,坐着就想躺。他屁股刚挨着床,身体就朝床上倾过去,嘴里哼道:“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

    围观的同学们见胖墩的臭显摆模样,发出一阵嘘嘘声,纷纷散去。

    军训第三天,虽然规定5:45起床,但是5点刚过,就有神经兴奋的同学陆续起来。多数同学仍然沉沉地陷入睡梦之中,直到外面响起哨声以及康红的大嗓门,同学们才手忙脚乱地起床,冲下楼去。

    跑步后,吃早饭。上午的训练仍然是站军姿。

    康红挺着胸大声道:“立正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大家以前都学过,从昨天的情况来看,姿势基本不标准。我再说一遍要领,立正时两肩向后张,挺胸收腹。脚后跟并拢,脚尖张开大约60度。五指闭拢,大拇指放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处,中指紧贴裤缝,手与裤子之间不能有一丝缝隙。微收下颚,脖子向后顶,眼睛向上望15度……”

    整整一个上午都在练习单调枯燥的“立正”,同学们叫苦连天,好在天气尚还帮忙,天空中出现厚云层,太阳光不如前一天火辣,加上请假同学较多,没有人昏倒。杜建国在开训前准备了满满两大瓶冷开水,训练结束时,他顾不得劳累,冲到训练场边,举起大瓶水,咕噜咕噜就喝掉一瓶。

    喝掉一瓶水后,杜建国拍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对身边亦在喝水的王桥道:“这就是有备无患,如果有点柠檬,效果就更好。”

    王桥故意勾引眼前这吃货,道:“最好还弄一只盐水鸭,流了这么多汗水,盐水丢失得厉害,盐水鸭既美味,又能补充盐分。”

    杜建国拍着大腿,道:“知我者蛮哥也,改天我们到外面去寻盐水鸭。校门外有一家特色小吃,不知有没有盐水鸭。”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咽起了口水。

    闲聊间,十三、十二连方向有喧哗声,随后见赵波迈开腿,拼命逃窜,经过十七连时,他对着王桥说了一句:“雀湖。”然后朝着与雀湖相反方向的小道跑去,迅捷地没入绿树之中。

    几个穿着军装的教官追了过来,其中一人脸上粘着沙粒,衣服上也有泥土,气急败坏地吼道:“刚才那人跑哪里去了?”

    法学系男生被编在十三连,与十七连同在一个操场训练,但是相距有上百米,王桥和同学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齐摇头。

    教官们没有见到赵波人影,凑在一起商量几句,操场上响起哨声,随后教官们开始发出口令:“十三连集合、十四连集合……十八连集合。”

    王桥知道教官集合是为了寻找赵波。

    如果此时学生一哄而散,教官不可能查到赵波。此时同学们刚进校,胆子尚小,且没有建立起友谊和默契,在教官指挥下,已经离开训练场的同学听到哨声和口令以后,也飞跑了回来。

    报数以后,除了赵波所在的十三连,其他连队全部解散。

    王桥见势不对,将杜建国叫到一边,道:“不知道赵波做了什么,被教官追得这么紧,我们得帮他。”

    杜建国道:“那边操场站了一群女生,应该是美术系的,我去问问。”胖墩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大圆脸,心思又灵活,由他去打探消息最为合适。

    王桥叮嘱道:“低调点,别引人注目。”杜建国故意一脸深沉地道:“这没有办法,哥们就是有魅力,想低调都不行。”王桥道:“别鬼扯,赵波肯定有事,快去快回。”

    杜建国走到美术系地盘后,立刻被几个女生围住,女儿们情绪激动,把胖墩当成了救星。

    (第八十八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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