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 论神人
“怜星宫主本已先一步练至了《明玉功》的第九层，浑身如玉，长春不老，与人对敌之时每每是在吸收敌人的内力，而非消耗；如此一来，敌人的内力越打越少，自身的内力却是越来越多，敌人怎么能够是对手？”
小云坐在台上，轻轻饮下一口粗茶，虽然他停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可是台下的听众却没有一个敢喘一口大气的，全部都凝神屏气，目不转睛。
“怜星宫主的功力恐怖如斯，邀月宫主和她自然要去慕容山庄找小鱼儿与花无缺算账，可这个时候偏偏又出了个世所罕见的燕南天大侠！”
燕南天！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的心头又是一震。
小云道：“燕南天大侠练的是神妙难传，至阳至刚，号称武道禅宗的《嫁衣神功》！这门功法一旦修至圆满，不但内力深厚无比，而且更可将内力如臂驱使，随心变换。”
小女孩接口道：“可是要想练成这门神功肯定会很难很难的。”
“不错！”
“嫁衣神功初修时极快，平常功法须花十年的功夫才修得成的内力，嫁衣神功或许两三年就成了，但是这门功法越练到后面，内力愈多，所承受的痛苦便愈重。”
小云神情严肃道：“到了极端之时，甚至如同刀砍火烧，针针刺痛，无论是经脉、穴位，还是丹田，都会受到难以形容的痛苦。”
小女孩惊呼道：“那燕南天大侠岂不是每天都要忍受莫大的痛苦？！”
小云摇摇头，笑道；“《嫁衣神功》之所以这样取名，妙处在哪里呢？就在于‘嫁衣’二字。它讲的便是要将功力如同作嫁衣一样，全都送出去！”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问道：“送出去的功力还能再要回来吗？”
她说出这个问题时，客栈里悄悄浮现一片善意的笑容。
小云答道：“当然不能了！但还有一种法子可以送出去一部分，却保留下根基，从而东山再起，攀登上更高的境界！”
小女孩道：“是什么？”
小云道：“就是自废武功，重头修过！”
小女孩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道：“这一定需要有很大很大毅力的人才做得到吧？”
她不知道的是，这不仅仅需要很大的毅力，更要有极大的勇气和魄力，还要能够有承受那段低迷时期的决心和顽强。
小云道：“燕南天大侠当日入恶人谷中，被十大恶人废掉武功，非但不是害了燕南天大侠，反而是帮了他一个大大的忙！”
“哦！”
“原来如此......”
听众们恍然大悟，啧啧称奇。
小云接着说道：“所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天爷的安排，本是谁也猜不透，算不准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正义终将胜利，邪恶必然会被打败！”
小女孩急忙问道：“那他们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呢？”
小云苦笑道：“我不知道。我也描绘不出，因为他们的境界实在都太高了。”
“有多高？”
人们对于这种武道至高的境界，总是会产生一种好奇之心的。
小云想了想，说：“怜星宫主明玉功到达第九层境界，虽还没有巩固完成，所以最后被邀月破功，但境界还是已达到了大宗师第三境界的巅峰。”
小女孩疑惑地问道：“大宗师第三境界？”
小云道：“一旦晋阶大宗师境界，便大大与普通武者不同了。但大宗师也分高低，其中第一境界是普通大宗师，第二境界便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小云并没有要细讲下去的意思，而是继续说道：“能够领悟到这一境界的人，已可称作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就连昔日的小李飞刀也不过就是这个境界。”
“那第三境界呢？”
小云道：“第三境界就是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
“若有了这一境界，那么就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了，称之为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哗！
一语激起千层浪！
谁能想到小云竟然忽然说出了这么一番石破天惊，惊世骇俗的话来。
底下立即有人提问道：“那么照您这样说，当今天下第一的剑客，谢晓峰也是这个境界的人么？”
小云道：“是自然是，只是谢晓峰踏入第三境界之后，已更进一步，前往至高的神人之境去了。”
“神人之境，又是什么境界？”
小云微笑道：“神人境界，犹在大宗师之上。乃是古代修道士提出的坐忘之境，一旦入了此境界，便几乎可以算作陆地神仙。”
“陆地神仙！”
“你的意思是不是谢晓峰将来也可能会成为陆地神仙？”
小云叹息道：“也许能，也许不能。谁也说不清楚！”
“那你倒是讲一讲有哪些人最后是成为了你口中所说的神人境界的？！”
有人提出质疑了，他们觉得小云是在吹牛，而且牛皮吹得有些大了。
但是大多数人却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懂，随便听听就是。
小云道：“嗯......少林寺的达摩祖师、武当山的三丰真人，还有我口中的那位燕南天大侠，想必最后他只要将他的剑法和内功融汇一体，也是能够成为一代神人的！”
又有人道：“我以前听说过‘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的故事，当时的人们都说后来小李探花出海远游，成为陆地神仙，但是你却说他只是第二境界，这怎么解释？！”
小云这一回犹豫了好久，最后才摇了摇头，道：“以小李探花的飞刀，最终修炼成为陆地神仙，本不是难事，他当时就是‘兵器谱’上最接近神人境界的高手。”
“胡说八道！”
突然有一个暴躁的声音冒了出来。
众听客看去，居然是已经掌管柳泉城所有粪水出入的庞大，庞总管。
他闲着没事干，也来这里听书了。
他现在喜欢别人叫他总管，因为柳泉城的所有粪水肥料，如今就是被他总管着的。
庞大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自己身上，不禁有些得意，悠悠开口道：“我读书读得少，却记不错小李飞刀的故事，我听人说过，李寻欢在兵器谱上只位列第三，前面还有两位，是......”
“是，叫作上官什么来着。总之他不是第一，又怎么可能是兵器谱上你说的什么最接近之人？”
小云此时已参透一些坐忘的奥秘，于是笑着对他摇了摇头，道：“不对，李探花只是第二境界，但他却就是很接近神人了，所以他最后才能击败上官金虹！”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你不懂的。”
庞大横着眼睛，怒道：“你说我不懂？！”
小云笑道：“对，我说你不懂。你本来就不懂，难道还要不懂装懂？”
庞大气冲冲地喘着粗气，却又不敢当众打人，因为他很清楚，小云在悦来客栈里的熟人有多少，要是打起来，必然是他被群殴。
更何况，他两年多前就在小云手里吃过亏，也不敢轻举妄动。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又不愿意当众吃瘪，于是脑袋一冲，想出了一番话来挤兑小云。
“你倒是懂的很，不如这样，我拿一百文钱出来，你好好给我讲一讲北城老龚被人暗杀，暴毙于屋的故事，好不好？”
小云的脸色瞬息变得难看起来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再见贾活
庞大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令客栈中不明情况的听客都紧锁眉头，不知所云。
“老龚是谁？”
小女孩开口询问道，但她转而又想起了过来，惊呼道：“老龚？是不是就是害得说书先生被苟县令斩掉的那个人？！”
小云缓缓点了点头。
庞大却得意洋洋，哈哈笑道：“要不是那个老不死的死得快，我现在也不会这么意气风发的！”
“呵呵呵，但是你可别怀疑是我杀的人，因为我是清清白白，正正经经的好人。不信，你可以去问苟县令！他最是公正！”
他看到小云难受的表情，面上更是散出光彩，说完之后，推开人群，大模大样地离开了。
人群熙熙攘攘中，庞大渐渐肥硕的身躯慢慢拥进，挤来挤去，但小云的目光却似牢牢定在他身上似的，一点都不曾放过！
客栈外面洋溢阳光。
小云忽然大声说道：“不知在座各位有没有知道北城区老龚案详情之人，可愿告知在下一二？！”
老龚住在人烟极少的巷子里，周围很少有人会去，而小云曾找寻机会，问遍了周围住着的邻居，却都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屋子里有什么异状。
甚至小云还专门查访过一些关于庞大的事情，但不知是否有人作了伪证，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过，那一日庞大进了县衙之中，去找县令商谈关于粪水处理的问题。
小云只觉得很奇怪。
——一个粪水处理的问题，怎么会让苟县令亲自接见一位“倾脚工”？
——若是普通的县令，心忧百姓也还合理，而苟县令这种“狗县令”，从小云来到柳泉城以来，还没有听说过他干过什么好事，又怎会操心民生？
但奇怪归奇怪，小云却也不可能去指认就是县衙特意为庞大制造的不在场证据。
这个想法就有些更荒唐了。
苟县令要想“处理”掉老龚，用不着花这么大的功夫，说书先生被斩就已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所以小云一直找不出凶手，这成为他最大的一块心结。
小云问出问题，全场却安安静静，无人应答。
一直等到庞大走远，突然有一位长得像是地痞无赖一般的人站起来，有些不安地对着小云不停地使着眼色。
小云心领神会，装作疲惫地吐了口气，随口说道：“大家散了吧，明日停讲一天，后日再继续讲新的故事。”
众听客察觉到了小云的沮颓，小女孩第一次见到小云会有这种情绪，于是走过去，轻轻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人群散去，先前站起的那人却大步朝着小云而来。
小云认得这人。
来听书的听客，小云当然不可能全都认识，但是这个人他却忘不了。
因为这本是他来到柳泉城见到的第一个人。
——贾活。
就是那个把他介绍给老龚作学徒的贾活，据说他在这一片很吃得开，人脉也很广，平日靠着收介绍费为生。只不过自从庞大来了之后，却也抢走了他不少的生意。
——庞大的关系好像也很硬。
贾活上前，先是像老朋友叙旧一般，微笑着对小云说道：“好久不见。我听你的书，可没少给你赏钱！”
小云也笑道：“我知道。”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天，差不多等到小二出来收拾桌子的时候，贾活才看了看客栈中剩下的人，说道：“我听说你有一手好厨艺，不如去厨房让我见识见识？”
小云居然干脆地答应：“好！”
.......
厨房门前。
门前晒着白菜，豇豆，萝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菌类，门口摆着一张椅子，是当初小云喜欢坐在外面晒太阳用的。
现在依然放在那里。
贾活走到这里，便不再进去，而是道：“我听说每位大厨的厨技都是秘而不宣的秘方，我当然不好进去看。”
小云道：“那我们总可以聊一些别的。”
贾活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就想说一些别的。”
小云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地道：“你知道老龚是怎么死的？”
贾活道：“我不敢肯定。但或许能够提供一些信息。我那天看到过一个大门派的人曾无意中说过一点信息。”
“大门派？”
贾活犹豫了很久，说道：“是华山派的人说的，他们七大剑派成立之后，在我们柳泉城突然变得很活跃，直到前一段时间，才渐渐离开。”
小云皱着眉道：“他们来这里，当然不会只是为了杀一个粪夫。”
贾活笑道：“自然不会，我听说他们是来找那位与谢晓峰对战，不分高低的神秘高手的。”
“你也知道他？”
贾活笑道：“干咱们这行的，什么都得知道一点，什么都得吹一点牛；牛皮吹得越来越好，别人就更相信你，崇拜你，事情往往也就办成了。”
他拍了拍小云的肩膀，开玩笑地道：“你不也是一样的么？”
小云没有笑。
“你究竟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贾活终于也正色，慢慢说道：“我听见一位华山派的高手说，他们收了某个人的钱，会顺手杀掉一个粪夫。”
“我当然也想着，谁会花钱去杀一个挑粪的，我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同行了吧。果然后来庞大就接手了老龚的产业。”
“只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到，挑粪究竟能赚多少钱，值得庞大去请一位华山派的高手去动武！”
小云忽又想起了庞大之前打架时展露出了一式“推窗望月”，那是武当的招式，他却说是华山派的武功。
他缓缓叹息道：“也许那并不是一个很高的高手。”
杀老龚，用不着华山派真正的剑客出手。
“哈哈哈哈哈，老兄，你可真是幽默。”
贾活听到这话，突然哈哈笑道：“你当那些大门派的子弟都是你说书里面的人物吗？他们比起什么你说的燕南天、邀月宫主当然远远不如，但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很高的高手了啊！”
小云笑了笑，没有反驳他，而是沉思道：“华山派.......”
贾活又拿出几串铜钱，在手里丢来丢去，说道：“说实话，你讲书讲得特别好，很多细节简直就和真的一样。”
“以前那个说书先生的书，我也经常去听，不过我觉得他不如你。”
令小云没有想到的是，贾活竟然将铜钱递给了小云，道：“那时抢了你一件好衣服，也是怕你做活的时候遭人嫉妒。我现在听书，把钱都还给你了哈！”
他说完，就晒着太阳，慢悠悠地走了。
小云望着他走远，心头竟浮现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受，仿佛是一种喜悦，又像是慰藉。
他眼中全是笑意，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了听一段更好的书！我可是拿你当朋友的！”
朋友。
小云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这两个字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六月的故事
夏至。
悦来客栈。
小云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长条形状物握在手里，就坐在原来厨房门口摆着的那张椅子上守候。
他以前都是悠然地坐着晒太阳，这一次却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他今天没有讲书，而像是在等待某个人一样。
过了一阵子，直到太阳快落下山的时候，才有个人吊儿郎当地从外面走进来。
“你今天来约我过来，是什么事？对了，我还想听一听，你说的那个天机老人明明是兵器谱排名第一的人，却为什么敌不过第二？”
说话的这个人是贾活。
小云见到贾活，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手里的长条形状的红色裹布拿出，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里。
“请你帮我把这东西务必送到华山派大师兄，一个叫作梅长苏的剑客手上。”
贾活瞪大了眼，探出头盯着这赤红色，如同血一般染过，足足有三尺多长的长条物。
盯了半天，他才缓缓说道：“你......你是不是疯了？你让我去将这破东西交给谁？”
“梅长苏，也就是华山派的大师兄！他见到这东西，自然会明白一切的。”
贾活茫然地点点头道：“他是会明白一切，但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找到他！”
小云道：“我想来想去，我认识的人里面大概只有你的关系能和他搭上线，而且也只有你有能力保护好这东西。”
贾活看小云一本正经的样子，感觉他不像是在说笑，于是警惕地问道：“这裹布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柄剑。”
贾活吐了口气，变得轻松起来，又有些兴奋地说道：“原来是一柄剑！我知道了，一定是当年你的祖上无意间帮过他一回，所以留下这柄剑，好教你当作信物去找他报恩，是不是？”
“说书的里面经常有这种故事，想不到今天让我碰上了。”贾活三手两脚，匆匆地扯开裹布，说道：“来，让我仔细看看，这柄剑长什么样子.......”
哗！
冷锋有气，光华耀人，寒气直迫眉睫！
无论是纹理，还是质地，亦或是黑色的剑鞘，金色的剑柄，红色的剑穗，都制作得无可挑剔，几乎完美。
贾活纵然没什么见识，也该认得出，这绝对是一把绝世无双，削铁如泥的神剑！
——这本是谢小荻留下的寒铁神剑！
“你......这就是那信物？”
小云道：“你也可以看做是一种信物，但这信物却必须要梅长华亲自看见才行。但凡被其他人知道，你我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将一柄神剑带在身上，本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更不要说这柄剑以前的主人还是谢小荻。
谢小荻弃剑之后，只说是神剑被盗，若真再重现江湖，那必会有大量的人为了讨好七大剑派的联盟而去夺剑！
贾活不知详情，但还是记住小云的话，赶紧将裹布裹好，连声道：“好，好，好，我知道。不过既然是会惹来杀身之祸，你就该好好封存起来，不要轻易动用才对！”
小云叹道：“我本也以为这柄神剑从此再也不会问世，但没想到还是不得不用。”
贾活道：“你......你遇上了什么难事吗.......”
他正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呼道：“你不会是想请人去为老龚报仇吧？！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拿来为了一个挑粪的报仇？！！”
贾活捧着神剑，一跳跳了几乎有一丈高，表情就像是捡了个活鬼，大声道：“我知道老龚对你算是有恩，可你想想，也是我先把你介绍给老龚的对吧？我是不是也算你的恩人？”
小云摇着头，目光却格外坚定，道：“若不是为了老龚惨死之事，这柄神剑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现世之机。”
贾活不住地跺着脚，走来走去，绕着小云来来回回走了七八圈，最后才停下，无奈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让悦来客栈帮你找人？”
小云道：“因为这柄剑见不得光，就也只有让见不得光的人来送才行！”
贾活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的意思是我见不得光？”
小云微笑道：“昔日孟尝君有门客擅长鸡鸣狗盗，那当然也是一种本事，你就有这种本事！”
贾活听到这话，稍微舒服了点，道：“好，你说的故事我虽不懂，但你把我比作孟尝君的手下，我还是很高兴的。正好过几天有个商队往西北走，我有办法跟他们一起。”
小云道：“事成之后，想必梅长华大师兄也不会亏待你的。”
贾活既紧张，又感到兴奋，把手中的铜钱玩了又玩，大笑道：“亏待不亏待不要紧，我只想见识见识，快意江湖的世界！”
······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江南六月的荷花很红，江湖六月的荷花也很红。
因为江湖的花是由血染成的。
六月初六，贾活起了个大早，跟上商队，一行人拉着车马，浩浩荡荡地出发向远方了。
他打算去华山派看看，见识见识不一样的江湖。
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江湖在人们心中竟也是一样的，是不是天下所有地方，所有环境，所有境遇，所有关系都是这样子的？
这个答案，也许只有等贾活回来才能知道。
······
六月十五。
月圆。
月圆之夜，小云特地多加开了一场讲书，好把“小李飞刀”的大结局讲个明白。
“上官金虹的密室，四面都是由精铁打造而成，铁门更是重逾千斤，非人力所能击破，苦苦焦急的阿飞和孙小红只能守在门外，拼命地敲打着铁门。”
“阿飞甚至用竹剑去刺那铁门，却只能空空折剑，徒劳无功！”
“天下兵器，分列二三，究竟是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更胜一筹，还是小李探花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能够活到最后？”
小云讲到正酣之处，听客们都聚精会神，连吃东西和喝茶的声音都不敢发出。但在客栈之外，却忽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县令大人驾到！”
一顶轿子落在门外，一个轿夫大声吼道，盖过了客栈里小云的声音。
众人虽然非常不高兴，但是也没有人敢给县令脸色看，立即都纷纷向门外看去，并且施礼问候。
苟县令挺着大肚子，一只手拈着两撮鼠毛须，另一只手提着长长的官服，一摇一摆地走进悦来客栈。
他看着众人，摆手笑道：“哈哈哈，我今天也来与民同乐，听听评书。看看平日里的生活。”
听客们刚刚喘了口气，苟县令却又说道：“但若是讲书的人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我可就不能容忍，只能当场拿下了！”
没有人说话。
大家都不知道苟县令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敢多嘴。
等众人回过神来，小云已讲了个七七八八：“所以最后当然是小李飞刀获胜，从铁门中走了出来。”
“须知上官金虹强权蛮横，行事霸道，但这世上决无任何蛮横不讲道理的强权能够最终胜利的！所以有的人也要好自为之！”
他这句话明显是在讽刺苟县令。
听客们本以为苟县令一定会勃然大怒，但苟县令却全然没有要发作的意思。
“好好，讲得不错！先前有人向我禀报：新来的说书先生企图谋反，我就说小云先生怎会谋反？于是来听一听，看来真是谎报消息，我非严惩他不可！”
苟县令红着脸，灰溜溜地离开了。
其实小云知道苟县令是不敢对自己贸然动手的——因为当年小云在柳府闹得鸡飞狗跳，大败剑客的事，苟县令不会不知道。
苟县令毕竟不是庞大，他不会那么愚蠢地和小云冲突。
小云街头卖艺这么久，柳泉城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小云会武功，而且打败了海南剑派的剑手。
——但是由于海南剑派地处南海，十分偏远，又不常进入中原，所以这些不知武林事的普通人对于海南剑派是个什么东西，也没什么概念。
对于小云的武功究竟如何，他们也没有什么太高的估计。
小云大闹柳府的事情一开始听着还吓人，但随着小云在街头卖艺之后，众人就不觉得他是什么神秘高人了。
——哪个神秘高人会在街头卖艺？
——小云在他们心里的地位，是远远不如朝廷，以及那些名门正派的。
而苟县令却是知道海南剑派厉害的，所以衙门与小云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刚一离开，人群便炸开了锅。
“今天苟县令可是自讨苦吃了！”
“不对啊，难道苟县令换了个人么？怎么会不找机会动手？！”
“笨蛋，难道你想让小云先生被抓走吗？”
“.......”
小云猜到苟县令会有点忌惮自己，但是他既然不敢抓人，又何必要来呢？
这个时候，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了小云的思考：“大哥哥，李探花的故事是不是也讲完了？”
小云道：“是。”
小女孩道：“下一个故事咱们讲什么呢？”
“下一个故事啊.......”
小女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下个故事咱们就讲谢晓峰吧，讲一讲谢晓峰与神秘剑客的大战！”
她说着说着，又有些难过：“唉，可惜当年讲这段的说书先生不在了，我又记不起他讲的那个神秘剑客到底叫什么名字......不然我还可以给大哥哥你讲一讲过程的。”
“那个神秘剑客叫苏什么呢.......我怎么又给忘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十大罪状
六月十九。
贾活还没有回来。
小云仍在台上讲书，时不时地喝一口茶，他该讲的故事都快要讲完，此时已在讲述武学境界之妙。
对着别人讲述也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能够使得本来不太清晰的东西变得更加明确，更加熟谙。
这本来也是一种极好的学习方法。
你若对着一群什么都不懂，毫无武学基础的人讲，就更有效果，因为你若要让他们都明白一些道理，非得将这个道理吃准摸透，融会贯通不可，否则你自己都模棱两可，就更不可能讲懂别人。
“武者修炼的是精、气、神。这句话看来平常，但其中意味必然是值得武者牢牢记住的。”
“普通武者练精，靠着打磨身体，熬炼血精，强健筋骨来增强武艺，击败敌人。但这等法门，太过依靠天赋，身强力壮，人高臂粗者，自然胜人一筹。”
“而其二者呢，则是修气。人有人气，天有天气，四季有四季之气，万物有万物之气。每个人的气又各有不同，相互差异。上古时候，有善于观气之士，一眼便能看出此人是帝王，是丞相，还是一方帮主，又或是武林高手。”
“比如说那上官金虹，就是霸道专权之气；而小李飞刀，则是正义生命之气；邀月怜星，又是冰寒洁玉之气.......”
“那谢晓峰是什么气，是剑气吗？”
台下有人问道。
小云微微一笑，故意吊了吊听众的胃口，说道：“高手各有其气，谢晓峰，他自然也有他的气。”
“究竟是什么？你快说啊！”
小云道：“稍息片刻，待会儿再讲。”
“哎呦！关键时候断了。”
“怎么又是在这里停？”
“等等吧，等等吧。”
“.........”
他说着，又去倒茶，却发现茶水已经空了。
于是小云对着小女孩道：“帮我去厨房要点茶水好么？”
“好。”小女孩捧着茶壶，滴溜溜地走远了。
小云望着她又走回来，说了声谢谢，正打算倒茶，小女孩却说道：“大哥哥，我今天好像看见先前来听我们书的一个人被抓了。”
“被抓了？”
小云倒好茶，叹了口气，道：“世道混乱，无法无天。唉，我把这一段讲完就收工。”
不知怎么的，小云心中竟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
暂停半晌，小云又继续讲道：“谢晓峰自然也有气，他的气是什么气呢？”
“众位听客须知，谢晓峰身为天下第一剑，夺尽武林精华，耀罢天下风光，他为何要身化小人物，藏于闹市之中，其实就是为了......”
小云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因为在他看来，谢晓峰和他都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其实谢晓峰其实只成功了一半。
所以他顿了顿，端起茶杯，正喝了一点，在构思着措辞。
茶水入口，温度正适。
小云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丝的不同。
他皱了皱眉，又不着痕迹将扇子打开，轻轻一摆，转过身子，将茶水吐了回去。
“谁在茶水中下了毒吗？”
小云本是这方面的行家，舌尖轻轻一尝，便能品出异味，所以心中疑惑，却一点不慌，将茶盖盖好，又轻轻放回原位。
众人只看见他拿着扇子掩了掩面，也不明情况，继续凝神细听他讲。
“谢晓峰的气，自然就是一种.......”
突然就在此时，一群身着衙役服饰，头戴官帽，手捉钢刀的十几个官兵冲了进来，将茶馆团团围住。
“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衙役迅速地将茶馆中的听客们清理开去，留出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后面，慢慢地走出一人，正是苟县令！
众人都紧张地看着苟县令，生怕他又雷霆大怒，抓走某人。
苟县令却并未立即说办什么公事，而是拿出一张状文，上面黑字白纸，一笔一划，写得满满当当。
他端着白纸，对着众人笑了笑，道：“我也要在大家面前讲一段，我讲得肯定没有小云先生那么好，但还是请大家要仔细听。”
小女孩紧紧拉住小云的衣袂，看起来有些害怕。
“如今茶馆中有一位重犯，犯了以下十大罪状，现讲与各位分辨。”
苟县令清了清嗓子，脸色一变，厉声念道：
“第一条罪状，同行竞争，城外殴打粪夫庞大！”
“第二条罪状，猥亵少女，企图侵犯柳家小姐！”
“第三条罪状，忘恩负义，杀死老龚畏罪而逃！”
“第四条罪状，大闹婚宴，扰乱柳府小姐大婚！”
“第五条罪状，残杀忠犬，打死路边好狗一条！”
“第六条罪状，教坏民生，街头卖艺伤风败俗！”
“第七条罪状，诱拐孩童，哄骗小孩为己所用！”
“第八条罪状，妖言惑众，当众讲书蛊惑人心！”
“第九条罪状，讽刺县令，以言暗讽父母好官！”
“第十条罪状，偷窃兵刃，盗取宝剑企图售卖！”
苟县令一口气念完十条罪状，总算喘了口气，又说道：“种种以上，十条罪状，皆已查明。罪犯小云，十恶不赦，罪无可恕，本官判决，今日收押，秋后问斩！”
小云！
众人这才听明白，苟县令口中的“十恶不赦之人”居然说的是小云！
小云依然很淡定，道：“县令抓人，不需要讲证据的么？”
苟县令大笑一声：“哈哈，人证就在此处，请出来相见！”
门外，有衙役押来一人，灰头土面，神色沮丧，正是贾活。
贾活有些说不出话：“我......是我的错，小云，我对不住你！”
小云没有多问，也已猜到事情经过。
苟县令又道：“悦来客栈的掌柜何在？！”
掌柜慢吞吞地站出来，似是很不好意思一样，道：“小云......对不起，你确实在我这里妖言......妖言惑众了.......”
小二不忿地道：“掌柜，你怎么血口喷人，不是你......”
小云挥挥手道：“好了，不必说了，掌柜也有掌柜的难处。”
小二急着说道：“县令还说了一条什么？说小云兄弟诱骗孩童，县令怎么乱讲话呀？！”
苟县令面色一肃，怒道：“草民岂敢胡言乱语，来人，先掌嘴二十！”
有人便要上前准备打小二，却被小云拦住。
苟县令仰天狂笑：“小云啊小云，你纵然是有武功在身，可是中了我特地从六扇门花了一万两银子买来的‘化力散’，就算你是谢晓峰，也得乖乖趴下！”
“我看见你喝下那杯茶了！”
小云突然如受雷击，他很快地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贾活带剑出城，却被苟县令发现一柄价值连城的绝世好剑，苟县令当然打算独吞。
——但是贾活必然又供出，这剑是小云的，而且和华山派的梅长华有关系。
——所以苟县令想要独吞宝剑，就必然要先做掉小云，不然放了小云去找梅长华，也是一桩大麻烦。
——栽赃，下药，抓人，一个紧密的计划一气呵成，苟县令甚至提前来过悦来客栈一次，好好部署了一番。
——毒药自然是悦来客栈掌柜下的，一个县令要威胁一家客栈的掌柜，实在容易不过。
——问题是那药其实毒不倒小云，可苟县令却以为他中了毒。
——而小云却是真的用不出半点武功来了。
小云的武功才忘掉还不到一年而已。
一切又一切的巧合，汇聚成一个最后的陷阱，使得小云只能重重摔下！
“我不是小云哥哥骗来的，我是自己愿意的！”
小女孩尽量做出凶凶的表情，努力争辩道。
苟县令摇头道：“小孩子最容易被骗了，我是县令，难道我还会害你吗？快听话，离开他身边！”
小云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连连苦笑。
“原来宿命早就将所有都安排好了........”
“不必说了，我认罪伏诛！但请不要伤害其他人！”
小云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在一旁指责掌柜的书生、正要被掌掴的小二、与县令拉扯不休的小女孩、满脸羞愧的贾活、不知该做什么的听客们全都呆住。
“这才对嘛。带走他吧，关入天牢，秋后问斩！”
苟县令掸了掸官服，笑着转身离去。
他身后的一帮衙役自然将没有反抗的小云押往牢狱。
第四百五十章 苏微云
秋后，地下。
幽深而黑暗。
小云坐在牢狱之中，一堆干草上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牢，并且陷于即将面对死亡的境地。
一个人面对处刑之前，会想到一些什么，没有体验过的人很难想象。
也许每个人都想得不一样，也许每个人都各有各的遗憾。
小云没有。
当然不是他没有遗憾，而是他没有去想那些遗憾。
那他在想什么呢？
——他想起的是他少年时候，坐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下，不知疲倦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风摇动叶子的声音，听着夏蝉低鸣的声音，听着流水细细的声音........
后来在星空之下，就渐渐多了一些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有善人，也有恶人。有岳环山、田思思、杨凡、秦歌；有哈哈儿、有屠娇娇、有小仙女；有邀月怜星、小鱼儿、花无缺；还有王动、郭大路、燕七、林太平。
他认识的人实在不少，但他们都不说话，静静地站在星空之下，显得静谧而神秘。
最后一个人坐下，就坐在他身旁，这位少女是慕容九。
慕容九也不说话，就像是她修炼的“化石神功”一样，木木的，石石的，静静的，幽幽的。
小云仰望星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该不该留恋这些人。
——如果留恋这些人，也许就不能碰到另外一群有趣的人。
——就好像小云如果永远留在富贵山庄，很可能就碰不到柳长街、秋凤梧、愤怒的小马这些人了。
人好像永远都在思考怎么不失去，而从没想过失去之后，又会得到什么新的东西。
人们永远活在失去的恐惧之中，就好像做了一个金箍，将自己牢牢箍住，乐此不疲。
既然不知道失去之后会得到什么，那为什么要害怕失去？
那么究竟该不该失去呢？
该失去的又是什么？
小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面会突然冒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但他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什么合适的答案来。
而这个时候，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除了送饭，当然就只有苟县令。
苟县令走过来，站在栅栏外面，先是仔细欣赏了精钢铸成的一根根铁杆，而后又退了两步，才对小云说话。
“小云先生，牢里的日子还好过么？”
小云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思考着先前的那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苟县令道：“我专门从六扇门借来的镣铐，你用着还舒服吗？”
小云埋着头，依然不言。
苟县令嘻嘻笑道：“哈哈，你用不着这样子嘛，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说书了，平平安安地过几十年日子，何必非要去江湖混呢？”
听到这句话，小云终于抬起头，盯了他一眼，有些怪异地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毒死？”
苟县令既然要下毒，为什么不直接下致死的剧毒？而要千里迢迢，花费重金从六扇门买来一个“化力散”将自己捉住，秋后问斩。
“哈哈哈，我从贾活那里得知，你好像和华山派的大师兄有些牵扯。”
苟县令笑眯眯地看着小云：“我若是将你暗中毒杀，难免要遗留下一些蛛丝马迹，遭人猜疑。若是惹得华山派大师兄来调查，当然就十分不好。”
“而现在，我是以正正当当的手段，按照法例将你处斩，任谁也不能说什么闲话！哈哈，更没有人会想到，我是为了那柄价值连城的绝世好剑才杀的你！”
苟县令说完话，表情就像是完成了一件精致的工艺品，也总算对外人展示完毕。
“明天七月十五，就是你处斩之日。今天多吃点饭，做个饱死鬼吧！”
·········
七月十五，阴，中元。
百鬼俱行。
宜祭祖，祈福。忌杀生。
秋日天气并不炙热，天光透过密密的云层默默洒下，反而显得苍天淡漠。
一大清早，集市口便已挤满了人。
认识小云的人实在不少，想替他打抱不平的人却不多。
没有人想做出头之鸟，但所有人都想来送小云最后一程。
熟悉的囚车，熟悉的路径，熟悉的人群。
唯一区别的是小云身上所戴着的镣铐，夹板都是特殊制作的，据说就算是七大剑派的掌门也不可能凭借自身力气挣断。
而且天牢昨日的饭中又被加入了大量的“化力散”，苟县令非常谨慎，生怕他在刑场上突然用出内功来。
小云倒是很坦然，那饭中有毒他早就知道，不过他无所谓，该吃还是吃了。
“罪人游行，速速退避！”
囚车旁边站着的是密密的捕快，把旁边的百姓都挤到了旁边去，不容许他们靠近。
囚车渐渐行至刑场之前，车门开启，小云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按住手臂，缓缓送往刑场。
行刑的快刀正亮！
行刑的人是一个光头大汉，臂膊粗壮，肌肉结实，长着一圈络腮胡子，一双眼睛散露着凶光。
这很符合刽子手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所以苟县令一直对他也很满意。
刽子手粗声粗气地道：“跪下！”
他的声音很洪亮，一开口说话后，叽叽喳喳得吵闹的人群便安静下来了。
他叫小云跪下。
所有人都看着小云，他们内心深处可能是希望小云像他讲书中所说的那些人物一样，英勇不屈，绝不低头的！
跪下也就代表着屈服。
但是小云真的跪下了。
两腿弯曲，身子匍匐，双膝紧紧地贴着地面，如同两块烙铁打在刑场上面！
“唉。”
人群中响起一阵阵叹息。
小云在跪下的一瞬间，迎接死亡到来的前一刻，心头却觉得无比的安稳。
还有什么姿态，比现在更加令人不安，比现在更加令人屈辱，比现在更加不安全呢？
直至此刻，小云才算真正地落到了山崖的最底部。
接下来该苟县令说话了。
他说的还是之前对说书先生也说过的那句话。
“小云，你可以和你的朋友告别，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如果还有人愿意做你朋友的话。”
悦来客栈的小二最先迈步，但是走了两步，脚却不听使唤一般打着颤停下，他哭丧着脸，嘴中喃喃道：“我才刚娶了老婆，我不愿意惹上麻烦.......我真没用，我真该死.......”
书生也想上来的，但最后犹豫了很久，还是叹了口气：“我娘还在等我考上功名，我若得罪了无良的官府.........”
“那么没人的话，就......”
苟县令正要照常掷出那根代表着王法铁律的杀人签，却有个小女孩急急忙忙地冲了上来。
“我有话要说！”
小女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细嫩的脸蛋被风吹得通红，道：“大哥哥，我从家里偷跑出来看你了。”
苟县令皱起眉头，大声说道：“小云此獠，蛊惑人心，直至此时，这个小女孩还被他的面具蒙骗着，真是罪大恶极！”
小云勉强抬起头，对着她道：“听你家里人的话，回去吧。”
小女孩却倔强地道：“我不，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所以我一定要来。”
小云终于笑了笑，道：“那你现在也看完了，就赶快回去吧。今天风大，又没有阳光，吹着不免难受。”
眼泪在小女孩眼中滴滴地打着转，她皱着鼻子，鼓着嘴，又气又哭地说道：“为什么好人都要被杀呢？我不相信！为什么会这样？大哥哥.......呜呜呜......”
小云想抬手摸一摸她的头，却发觉身躯都被缚住，动弹不得，于是只能苦笑道：“话都说罢了，你快走吧！”
苟县令也在催促：“说完了话就快离开吧！来人，将这个小女孩拉走！然后即刻行刑！”
一个衙役冲上来拉住小女孩，将她往场下面拖去，小女孩哭喊道：“我不走！我还没说完话，我还有好多话要说！”
“大哥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衙役已将小女孩拉得越来越远，她的双腿拼命地摆动着，却无济于事。
“大哥哥，糕点店的绿豆糕又涨价了。”
“大哥哥，昨天我听见悦来客栈的掌柜在悔过！”
“大哥哥，原来你卖艺的地方来了一对拉二胡的老人和少女，那个姐姐唱得可好听了.........”
她已被拖得越来越远，声音嘶哑，渐渐说不出话了。
刽子手看了看天色，将刑刀贴在自己的衣服上，又重新擦了一遍。
“大哥哥，还有一件事我记起来了。说书先生说的那个与谢晓峰打成平手的神秘剑客，他是有名姓的，他姓苏，叫作苏微云！”
“你还没有给我讲述他的故事啊.........”
原来他是有名姓的。
姓苏，名微云。
苏微云！
小云终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呼。
喧闹声，叫喊声，呵斥声，喘息声，长叹声，惊叫声，议论声，埋怨声，怒吼声全都顿时一止！
唯有刑刀携裹着风声，猛然斩下！
第四百五十一章 久违的人
幽幽的黑暗之中，无尽的深渊之底。
仿佛有千年不灭的鬼魂在呼唤，这呼唤从远古开始响起，漫漫悠悠，终至今日。
这里是深渊中的深渊，比深渊更深，在人心的最深处；最深处的地方，往往也就藏着最真实。
最真实的地方埋葬着一个名字。
苏微云。
这原来是个名字，这原来是小云的名字。
原来小云是有名字的。
人为什么要有名字，是不是仅仅为了便于称呼？若真是如此，那名字所指代的那个真实的人又应该怎么称呼？
在此之前，在这无尽的深渊之中，是没有称呼的。
管家就是管家，家丁就是家丁，小二就是小二，掌柜就是掌柜，捕快就是捕快，县令就是县令，说书先生就是说书先生。
当然，管家本来就是管家，否则他还能是谁？
可是他本该有个名姓的，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管家。
除此之外，他就不是别的了，他接下里的一辈子都生活在柳府里，用管家的态度继续待人接物，欺上瞒下，假装高傲。
但人们总应该想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柳府不在了，柳府的管家又该怎么办呢？柳府不在，自然就没有管家了；如果有一天柳泉城不在了，县令又怎么办呢？柳泉城都不在了，自然就没有县令了。
那这世上是不是就不存在管家、县令了呢？
诚然，当柳府不在之后，管家自然又会成为另一个人。也许是小偷，也许是乞丐，也许是粪夫。
但绝不会再是管家了，至少不会再是柳府的管家。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了那个时候，管家自然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他绝不敢再轻易污蔑别人，绝不敢再在众人面前摆谱，也绝不敢再自称管家。
所以，管家这个人，的的确确是死掉了。
苏微云也和他一样。
一位剑客，在他的剑沉入湖底，离身而去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
小云已经是另一个人，不是剑客。以前的那个剑客已经死掉了，现在还活着的是小云。
一个忘掉所有，寻找真实，力求做一个真正的人的小云。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自我，有时候的确不是那么简单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想不到自己会受到许多奇怪的因素的影响。
所以小云决定抛开这些影响。
小云先去挑粪，将自身尊严丢弃；接着去作厨，做罢世间百味，又将生活抛走；而后在街头卖艺，将一切武功全部一一展示完毕，然后打包，全部扔掉；他又在客栈说书，最后将自己一生江湖历程整合，再相忘于江湖，尽皆释怀。
这个小云终于是真正的小云了。
极尽的黑暗之中。
突然有什么东西爆发开来一般。
凤凰在深渊之中沐浴火焰，化为最渺小的卑微，承受巨大的痛苦，然后勇敢重生！
·········
苏微云。
小云不是苏微云。
小云一直在拒绝苏微云这个身份，他认为这样子才能找到真我，并与大道相合，成为神人。
包括他在讲述一连串的江湖奇闻之时，也特意地将“苏微云”的名字抹去不提。
但当小女孩念出“苏微云”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已无法在拒绝苏微云的身份了。
他就是苏微云，而苏微云也就是他。
于是小云从屈辱跪立的姿态中转变，突然间站起来了。
站起来的不是小云，而是苏微云，真正的苏微云。
·········
没有人能想到苏微云会站起来。
更没有人想到那一刀硬生生砍在小云的后背上时，竟然发出一个沉闷的声响，“轰”的一动，就像是劈在了一截又老又硬，百年未腐的铁木上面。
风轻轻地吹过。
没有人惊叫，没有人出声。
刑场下的人竟似被这一幕吓得都已呆住，他们第一反应是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众人正在揉眼睛，等到睁开眼睛时，却更加诧异，更加无法相信了。
因为他们看到小云颈上箍住的夹板突地裂开了，摔成两半，重重跌落在刑场上。
这一回人们不敢去揉眼睛了，生怕错过一丝细节。
但遗憾的是，他们还是没有看清楚什么。
他们唯一能够描述出的，就是小云戴着镣铐的双手轻轻招了招，然后刽子手的快刀就变成了好几截。
刀迎风而断。
“啊！这......”
“怎么回事？！老天开眼了吗？！”
“小云是不是变了个人呀？！”
刽子手赶紧丢掉断刀跑了，苟县令更是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他......他，他一定是被妖魔附体了，快去请法师，快去请道士！”
从武功和气势上来讲，此时的苏微云和先前的小云确实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不，我能感受得到，他还是原来那个大哥哥！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附体！”
小女孩忿忿不平地盯着苟县令，大声叫道。
苟县令还是那句话，只不过是躲在桌子下面，颤抖着说的：“你这个小女孩懂什么啊！快来人啊，救救我，把我抬下去！”
他两腿发抖，战战兢兢，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
苏微云却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微笑不语。
苟县令闭着眼睛，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地里去：“我......我错了，小云大侠，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从前贪掉的十万两银子，还有古玩字画，对了，那柄剑，你要那柄剑，我全都给你。大侠饶命！”
“求求大侠饶命啊！”
苏微云却笑道：“我什么都不要，你总该把镣铐打开，然后再把我的衣服和行囊还给我。”
苟县令看看苏微云一身囚服的样子，大喜道：“小云，这是真的？你说到做到，我把东西都还给你，你就不对我动手了？！”
苏微云想了想，眼神中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说道：“小云是不会说假话的。他最真实了。”
苟县令点头如同小鸡啄米一般，一个咕噜爬起来，连忙将小云的镣铐打开，又一边小心地帮苏微云将灰尘拍掉。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话，也只说得出这么几句话。
苏微云丢掉手脚上的镣铐，抱起小女孩便独自走了：“我的衣物你送到悦来客栈就好，至于那柄剑.......送给你了。”
苏微云走下刑场，往回而行。
人群十分自然地分开，像是敬畏无可侵犯的神圣，又像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
平常热闹的集市口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深深地震撼着。
只有小女孩在苏微云的臂弯中大喊：“大哥哥是英雄！他是真正的英雄！”
“现在，英雄要回家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武道精神
英雄已经回到了家。
悦来客栈的掌柜没有去刑场，所以当他见到苏微云之后，就像是见了鬼一样，双腿发颤。
他立即冲回屋子，收拾起东西，跳窗逃走了，一点停留都不作。
于是苏微云自顾自地走到大堂中间的台子上，在原先自己讲书的位置坐着，倒了杯茶，摆弄着抚尺。
小女孩站在空无一人的台下，奇怪地问道：“大哥哥，他们好像都很怕你一样？”
苏微云笑道：“因为我从此以后，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云了，而是苏微云。”
小女孩道：“你就是那个和谢晓峰大战成平手的神秘剑客苏微云？”
苏微云笑而不语。
小女孩道：“好，那你一定要好好地把那段故事讲给我听！”
苏微云摇头道：“那段故事一点都不精彩。”
小女孩睁着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苏微云，显然是有些不太相信。
苏微云道：“真实的故事怎么会如说书中讲得那么精彩？我和谢晓峰不过是坐谈了七天七夜而已。”
小女孩道：“那你们谈了些什么？”
苏微云道：“谈的都是些没有名姓的小人物，其实也不值一提。”
小女孩道：“你.......”
门外面，渐渐有人走过来了。
是在刑场下亲眼看见苏微云挣脱枷锁，击碎刑刀，然后光明正大地离开的群众们。
其中有悦来客栈的小二，也有书生，有糕点店的老板娘，还有许许多多听过苏微云讲书的听客们。
小二走上前来，对着苏微云打量着，又惊又喜，十分高兴，他本想上去拥抱他，但走到中途，最后还是停下了。
“小云，你没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都没想到你居然还会那么厉害的武功呢！”
“.........”
人群又是一阵喧嚷和欢呼。
苏微云此时却微微笑道：“好了，我再讲最后一段书，我就要走了。”
“啊，你马上就要走了？”
众人默然。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苏微云展露出非凡的武功的时候，就注定他一定是要离开的了。
苏微云不顾众人的眼光和议论，径直道：“从前有一座神剑山庄，山庄中有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剑客，名叫谢晓峰。”
“他十六岁时，便已击败了已成名很久的‘游龙剑客’.........”
“每年都有无穷无数的剑客去向他挑战，企图替代他，成为新的天下第一剑，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人们在翠云峰下，绿水湖边，留下的只是一具又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直到有一年，一位叫作燕十三的剑客来到了神剑山庄......”
苏微云将这一段荡气回肠，又惊险万分，引人心折的故事娓娓道来，他一口气也不歇，将中间过程省略大半，最终讲到了燕十三和谢晓峰的大战。
“谢晓峰在那时，其实已达到了‘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的境界，他毕竟是天下第一剑，燕十三毕竟还是逊色他一些。”
苏微云几乎是将他和谢晓峰谈论时，谢晓峰的原话讲出：“可是在那一刻，燕十三用出夺命第十五剑时，谢晓峰却忽然感受到有一种神秘而可怕的力量一下子抽走了他的力气，夺走了他剑上的灵魂。”
“像他那样子的剑客，若是感到剑上面没有了灵魂，那么跟没有剑也就差不多了。”
听客们纷纷点头，纵然他们并不明白，“剑的灵魂”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苏微云接着道：“所以谢晓峰知道自己已必败无疑，但燕十三却没有杀他，而是将剑一转，在辉煌的夕阳下，树林之中，杀掉了自己！”
“咝！”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故事已经结束，但大家还没能回味过来。
小女孩道：“燕十三为什么要杀掉自己呢？”
苏微云道：“因为他的境界不够。他不想将这条毒龙放出，祸害人间！”
小女孩道：“他的境界要到什么地步才够？”
苏微云道：“无物无我，坐忘神人。”
小女孩道：“而他当时的境界还不如谢晓峰的‘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
苏微云道：“是！可是他有实力杀掉谢晓峰！”
小女孩很疑惑地道：“他为什么有这般实力呢？”
这个疑问不止是小女孩的疑问，也是所有听客们的疑问。
燕十三的境界既然不如谢晓峰，那他为什么能够杀掉谢晓峰呢？
苏微云缓缓道：“因为夺命十五剑已拥有了一种武道精神的力量！这本是神人境界才有的，而燕十三提前领悟了。”
武道精神！
凌驾于招式、内功、气势之上的最神秘的力量！
苏微云道：“你们应该还记得小李飞刀的故事吧？”
小女孩道：“我当然忘不了。李探花真是个可怜人。对了，我记得大哥哥说过，小李飞刀的境界不如龙凤双环，但最后还是战而胜之了！”
苏微云道：“那是因为小李飞刀也拥有着一种武道精神，是一种正义的精神，所以小李飞刀不是杀人夺命的飞刀，而是救死扶伤的飞刀！”
小女孩道：“可夺命十五剑却是杀人的剑！”
苏微云道：“救人的飞刀不会伤害自身，而杀人的剑却先要杀己！”
“所以燕十三境界若不到神人，就很难很难控制住这一剑，尽管这一剑的威力在他的手中已不逊色于神人绝技！”
没有叫好之声，也没有人给出赏钱，众人俱都不发一言，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苏微云所讲述的已是武学之道之中，最为艰难繁奥的变化，一般的武学只涉及到“精与气”，而他所讲是，却是最后关于“神”的大道！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真正的刀法并不在刀上，而是在悲天悯人，救苦救难的李寻欢的精神中。
他每次发刀，必定先要凝聚精神，若精神不聚，便不能发出最强的一击！
夺命十五剑也是这样。
夺命十四剑已经到了招式的极尽，延伸出来的第十五剑不是剑，而是精神。
只不过这种精神是杀人的精神，在苏微云看来，并不可取。
但是这种合于大道的武道精神，恰恰也就是想要晋升神人境界的最重要的前提之一！
小女孩道：“所以燕十三伯伯死后，世上就没有真正的夺命十五剑了，是吗？”
她天资聪颖，极有灵性，竟然察觉到了苏微云没直接说出的一点。
苏微云叹息道：“是的！”
小女孩眼睛闪烁着光芒，如同星辰，说道：“那这是不是也就是杀戮和邪恶永远战胜不了正义和仁爱的原因？”
苏微云再次肯定：“是的！”
小女孩道：“难道邪魔外道就永远无法晋升神人境界吗？”
苏微云沉默了很久，忽然笑道：“大哥哥也不知道。但是大哥哥希望如此！”
他说罢，就踏步而前，走出了悦来客栈的大门。
他还要去一趟神剑山庄，取回他遗留下的东西。
第四百五十三章 神剑
神剑山庄。
藏剑庐。
初秋。
藏剑庐中杂草丛生，处处都是荒芜，显得幽静又凄凉，时而有小虫子在角落爬来爬去，全无外人所想象的剑道圣地之景象。
一位断了手指，眼底尽是沧桑的中年人正在与另一位看起来普普通通，再不过寻常的年轻人对弈。
中年人执棋半晌未落，显然心思都不在棋盘上，叹道：“想不到你经历了这么多，还是如此年轻。我却已老了！”
年轻人朗声笑道：“哈哈哈，我修炼的功法特殊而已，谈不上老不老。”
中年人凝思片刻，又道：“你将成就神人的秘密告诉我，就是为了让我用神剑山庄的势力去替你调查一个挑粪人的凶杀案？”
这两人正是谢晓峰和苏微云。
苏微云道：“否则我还有什么所求？”
谢晓峰默然，良久后才道：“的确，你已成就神人，这世上的东西没有什么你得不到的了。”
苏微云长叹一声：“可惜神人也并非终点，路漫漫其修远！”
谢晓峰不禁动容道：“神人之上，还有境界？”
苏微云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至少我现在还要做的，是将我的一身内功融入到属于我的武道中去。”
他将武学融入道中，却还有一身内力。
先前，他只是忘掉了内功的运转法门，使用不出内力，但内力本身还在他的丹田之内。
等他若能将内功熔炼，与道合一，便可达到神人境界的圆满了。
“内功也要‘坐忘’？”
苏微云道：“很难说明。就好像达摩祖师开创的《洗髓经》，《易筋经》两部心法一样，这已是在令人脱胎换骨，重筑根基，是在夺先天造化，岂不令人匪夷所思？这种心法是如何才能创出的？”
他们的境界越是高，才越能理解到那些神人境界强者留下的武学内功的神奇莫测。
谢晓峰缓缓点头，目光看往远处，说道：“达摩祖师面壁九年，留影石壁，终传少林七十二绝技；三丰真人，百岁闭关，创出太极拳剑，旷古烁今。”
“这二位神人一佛一道，均成就为神人，他们闭关之时是究竟领悟了什么真理？实是令人难以揣测！”
苏微云坦然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每个人的路本就不同，但不例外的是都是在追寻最真实的那个东西。”
谢晓峰道：“你的道是什么？”
苏微云笑道：“我的道就是小人物。不先做好一个人，怎么能成为神人？”
其实他还有一点没说。
无论是达摩祖师，还是三丰真人，都是闭关静修多年，对武道领悟透彻之后，才作出的突破。
而苏微云无论是年纪还是经验，比起他们来说，都差得太多太多。
有谁能够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晋升神人？
所以当然苏微云走的路也就是最艰难，最危险，最容易万劫不复的一条路。
.............
夕阳西下，晚霞动人。
绿水湖上波光粼粼，小舟荡漾，天空的余晖洒落，将翠云峰的倒影映得无比美好。
两人放下棋局，徐徐散步至此。
谢晓峰道：“昔年我也走的是这条道路，可是我只走通了一半。”
苏微云道：“因为你终究是谢晓峰，不是阿吉。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就算你已不再握剑，也还是谢晓峰。”
谢晓峰踱着慢步，陷入沉默，他忽而笑道：“当初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开诚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苏微云道：“他虽未必懂得神人之境，但说不定也看出了什么来。”
“谢晓峰.......”
谢晓峰自己念着自己的名字，念得有些别扭，有些不自然。
就好像这是一个很陌生的路人的称谓，而不是跟着他几十年的姓名一样。
苏微云道：“当你有一天真的成为阿吉了，神剑山庄没有谢晓峰了。世间就会再多出一个神人了。”
谢晓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一天也许已经不远了！”
秋叶渐渐飘落，两人携手无言。
湖的另一岸，有一间小小的酒家，名字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酒家中也有掌柜，掌柜也姓谢。
谢掌柜见到谢晓峰，立即便道：“我已派人去华山派问过，确有一位姓庞的华山外门弟子在柳泉城随手杀过一个粪夫。”
谢晓峰道：“为什么？”
谢掌柜道：“据说是海南剑派的黎安子请他去做的。”
苏微云皱起眉头，他原本以为是庞大做的手脚，原来却是黎安子请人去杀的。
谢晓峰问道：“海南剑派？海南剑派的人为什么要请人去杀一个粪夫？”
谢掌柜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像是黎安子以为粪夫听走了他们海南剑派的什么秘密，所以才杀的人。”
苏微云和谢晓峰同时沉默。
谢晓峰道：“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大秘密，值得他杀人灭口？”
谢掌柜道：“据说是黎安子和一家柳家的小姐联姻，是别有目的，有所谋图的。所以就......”
谢晓峰随口道：“他一个粪夫，纵然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二人坐下，面前各有一酒盏。
苏微云长长一叹，怅然说道：“这大概就是人心。”
“算了，这件事情我亲自走一趟来解决吧.......”
谢掌柜也叹道：“恐怕算不了了。我派人去华山调查时，惊动了华山派的大师兄梅长华，他了解来龙去脉之后，亲自赶赴江南，将黎安子以及其一众师兄弟全都杀干净了。”
“自从黎平子死后，海南剑派本就无人能支，此役一过，怕又要在南海呆上许多年了。”
谢掌柜小心地替苏微云斟上一壶酒，然后又取出两柄擦拭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的宝剑，轻轻将其放在桌上。
一把古朴无华，一把碧绿如水。
这两柄剑都充满了一种迫人的气势，虽然他们的材质或许比不上寒铁神剑，但是善于观剑的人必定看得出，这才是大有来头的真正好剑。
一剑长生，一剑潇湘。
谢掌柜恭敬地道：“这是苏大侠的剑，我看右边这柄潇湘剑的剑柄有些裂开，本欲填补，又恐拂了尊意，是以原封不动，完璧归还。”
苏微云看着历经多次大战，斑驳古老，却仍耀动着淡淡绿波的潇湘剑，道：“补又何妨，不补又何妨？”
他将两柄剑又挂回腰侧，一如以往，平平常常。
这两柄剑好似本就该在那个位置一样，好似从没有离开过那个位置一样。
苏微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道：“好了，我在贵庄逗留几天，等一个人来找我。”
“等谁？”
“等一个神秘人，他姓顾。”
······
顾道人果然还是来了。
刚过八月，他就来到了神剑山庄。
他本是会来的，但他来的时候，也不免大吃了一惊。
翠云峰巅。
秋云缭绕，雾气未散。
落叶早早地凋下，铺满了整条山路，一直直到了山顶。
顾闲望着眼前的苏微云，过了很久才说话。
“你比当年神人境界的我更强。”
苏微云微笑道：“因为我走的也许是最难的一条路。”
过了很久，顾闲才道：“你的决定想必更加不会更改了。”
苏微云问道：“你还有什么法子令我回心转意？”
顾闲想了很久，不言不语，不吐一字。
他已没有办法。
到了顾闲、苏微云、谢晓峰这种境界的剑客，是不可能用什么武力威胁能够使他们改变心意的。
他们都足够坚定。
顾闲只是忽然道：“你总有一天会到达‘破碎虚空’境界的。到时候人难免静极思动，无聊之时，你说不定还会再考虑一下我的请求。”
苏微云不悲不喜：“但愿如此。”
顾闲摇了摇头，又道：“现在你还想去哪里？宿命令还可以送你一程。”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是这里
又是一个冬天。
此时本是柳泉城最萧条的时候，街上风冷，空巷无人。
但在此刻，柳泉城中竟然有人放起了鞭炮，舞动着龙狮，整条街上，人来人往，全部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人们无惧风寒，迎着冬风，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咦，老兄，你怎么也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今天高兴嘛，就出来走走！”
“我顺手拿了一串鞭炮，放一放，冲一冲喜气。”
“........”
苏微云刚入城门，看着喧闹喜庆，欢天喜地的柳泉城景，略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但当看到那些熟人的时候，他心中又不禁浮起一阵暖意。
“请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怎么都这么开心呢？”
苏微云已换了一身衣服，腰间又佩着两把宝剑，风尘仆仆而来，那人似乎没有认出他就是先前的说书人。
“哈哈哈，你是外乡人，自然不知道，咱们这里有一位贪天贪地，无恶不为的苟县令，哈哈，他终于死了！”
“太高兴了！”
那人说着，又小跑上前，追上了前面的舞龙队伍，一齐欢呼。
苏微云失笑道：“原来苟县令死了，是一件这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他随着人群而走，拥挤着穿街走巷，经过了一个个熟悉的地方，最后来到悦来客栈之中。
掌柜已换了人，书生当上了掌柜，每天不再看那本又黄又旧的破书了，他本来就不想考功名的。
他最喜欢的是九章算术，不是四书五经，他的理想就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是做什么大官。
只是他娘一直要他去考功名，他被逼无奈，为尽孝道，难违母命而已。
小二也在跑堂，但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一位长得清秀，小巧玲珑的女孩子和他一起。
那是他新娶不久的老婆，他大婚的那天，还是苏微云去给他们提笔写的囍联，唱的大礼。
这些人在这里，苏微云都不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小女孩居然也在这里。
小女孩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张望的苏微云，愣了一愣，叫道：“大哥哥回来了！”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客栈里正在张罗着，转即已摆上了香喷喷的饭菜，总共八菜一汤，算得上是很丰盛的一顿饭。
小二向苏微云解释道：“你不知道，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可真是大快人心！我们正在好好庆贺呢！”
“那个苟县令也不知是得罪了谁，竟然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从他，到他的师爷，老婆，还有丫鬟仆人，全都死得干干净净！”
书生笑道：“唯独剩下一条恶狗溜出了门，侥幸没死，回去之后却把他们的尸体都吃得只有碎骨头了！”
几个人都坐下，享受着专属于庆祝的午餐。
小女孩也道：“我听说贾活说是苟县令私自藏有一柄上古宝剑，结果被一个江洋大盗盯上了，那个大盗可真是心狠手......伸张正义，干得漂亮！”
苏微云笑道：“恶人自有恶报，想必新来的县令听了他的故事，也会做个好县令的！”
几人吃着吃着，书生忽然问道：“苏兄，你这次回来.......”
苏微云道：“我回来过两年清闲日子，等该走的时候再走。”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该走的时候，但是人总会离别，离别就是为了更好地相聚。
·········
四年过去。
人间还是那个人间。
历经四个四季，四个春夏秋冬，柳泉城朝来暮去，树生树枯，云雾变幻不停，又回到最初始的模样。
小二和他老婆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很可爱；
书生做掌柜做得很好，去年埋葬完他的母亲之后，在江南另开了一家大店，也还常常回来喝酒。
庞大因为哄抬粪水价格，和一个城外村里的一个青年打架，被暴打了一顿，打得他再也无法干力气活；
贾活则不干原先的行当了，改行专门说书，他请书生在江南有空抄录一些故事托人送来，他加以改编之后，说起书来，虽不比苏微云，也还是令人津津有味；
柳府的小姐丧了夫君，成了寡妇，于是跟着外头一个中举的举人跑了；而柳府的家主在黎安子受戮，柳小姐又不知所踪后，也被气死了；
柳府随即垮掉；管家落魄得发了疯；家丁因为偷人东西被打断了腿。
好像每个人都有他该有的结局。
苏微云的结局是什么？
谁能够预料得到？
太阳暖洋洋的，阳光照得人心情舒畅。
苏微云走在街头，走着走着，忽然停下，静静地感受体内的变化。
他喃喃道：“过了四年，终于将枯荣禅法参悟透彻，彻底抛掉了。”
一枯一荣，一生一灭。
苏微云之所以再回来，就是想要见证一次“由枯到荣”的过程。
一树的枯荣，怎么比得上一城的枯荣，一生的枯荣？
苏微云慢慢又踏出步子，每踏出一步，体内的真气都在流转不定，徘徊反侧，阴阳互化，又阴到阳，又从阳到阴。
他的容颜也突然变得更加年轻，散发光彩。
“只是这件嫁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去了。”
他最后一步落下，正是落在悦来客栈的门口。
苏微云抬头看了看悦来客栈的招牌，又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剑，微笑道：“我该走了。”
悦来客栈里，贾活正站在小台子上，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小女孩在人群之中，居然一下子就看到了苏微云。
她仿佛还听到了苏微云说的话，急急忙忙跑出来，问道：“大哥哥，你要走了么？”
“是啊，大哥哥打算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可是大哥哥还没有给我讲那些没有名姓的故事。”
“好吧，从前有个人叫作小云，他身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个小女孩，他们在一起说书，搭档得非常好。故事讲完了。”
“小女孩也没有名字吗？”
“小女孩想要什么名字？”
“我姓慕容，叫作慕容九！”
苏微云突然愣住，呆呆地怔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表情。
小女孩开心地大笑道：“哈哈哈哈，骗你的。我听你讲过慕容九姐姐的故事，你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世上无双的。我长大了也一定不会比她差的！”
苏微云摸了摸她的头，道：“等我将长生剑还了，说不定就能让你看见她。”
“真的吗？”
“真的！”
·········
翠云峰巅。
苏微云这一次等了很久，等到深秋，顾闲才终于出现。
顾闲道：“你决定好了吗？你要去哪里，我那边的武林中出了一件大事，我可能很长时间都无暇顾及你这边了，所以你要想好。”
苏微云沉吟片刻，道：“我还要再去一次七种武器位面，将长生剑还给白玉京，可以么？”
顾闲眼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古怪的神情，说道：“你离开七种武器位面已有十年，你回去的其实已是‘陆小凤传奇’位面。”
“哦？”
苏微云对此有所预料，所以也没有惊讶。
顾闲道：“可是你要知道，因为你的到来，每个人都发生了巧妙的改变，那里可能已大不一样了。”
“而且你虽然晋升神人，但那里对你而言，可能还是会有危险！”
“不是那里，是这里。”
苏微云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意思同样也就表示得很明确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海外神岛
茫茫大海，无名小岛。
这里本是人迹罕至的一座岛，连渔夫都少有知道此间地界。
但是小岛之上，却开放着百种花卉，千类草木，群芳吐艳，香气馥郁。
清晨的时候，有白雾蒸腾，朦胧如同世外仙境；夜晚之时，又有皓月当空，清辉照耀，恬静而美好。
苏微云已从夜晚呆到了清晨。
他不在百花丛中，而在一片玉楼画阁之中。
小岛之上，居然也有层层精致的阁楼，鳞次栉比，有的雄伟高阔，有的独具匠心，有的巧妙玲珑，重重深深，排列完整，简直不逊色于人间皇宫紫禁城。
雕梁画栋，飞阁流丹，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纵然不如当初秦始皇修建的阿房宫，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阿房宫已被烧掉。
小岛上却有人居住，人还不少。
有厨师、有诗人、有画手、有赌徒、有美人、有才子、有车夫，有船长，甚至还有一位公主。
这些人当然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的武功都很不低。
这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包罗万象，应有尽有，竟然好似将奢侈和优雅，高傲和清淡，喧闹和宁静，繁华和自然全都融为一体，合而为一。
世上很可能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是这样子的，很可能再也找不出其它的来。
这座小岛简直活生生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但苏微云不是迷路误入的，他是被其中一个认得他的人引路，才来到这里的。
——世外桃源里面怎么会有人认得他？
·········
路，弯弯曲曲的小路。
路面由青石阶梯砌成，两旁栽种着各类花草，搭配有致，修剪精美。
外面明明是珍楼宝屋，碧瓦朱檐，可是越往里面走，反而变得朴素安静，返璞归真。
苏微云前面还走着一个人。
这个认得苏微云的人自称是一匹乐狼，“安居乐业”的‘乐’。
苏微云恍然觉得这个称谓有些耳熟，似曾相识。
不等他想起，乐狼已经开口向他解释：“我们以前叫作嬉狼，嬉戏打闹的嬉，可是经过岛主的教诲，我们已经深刻地认识到我们以前的错误，转而心存积极，念头通达，我们现在都很安居乐业，所以就都改了个名字了。”
听他一说，苏微云便立刻记了起来，这是当初在狼山的那群年轻人。
他们曾深陷于麻草和太阳神教而不可自拔，后来苏微云尝试解救他们，最后是被龙须大人“送”走了。
他们原来来到了这里生活。
两人一路走着，途中又遇见很多人，这匹乐狼都很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然后继续向前走。
苏微云问道：“你们的岛主是否就是‘龙须大人’？”
乐狼却摇摇头，道：“早在几年前，岛主就不叫龙须大人了。他本来连岛主都不愿意让我们叫的，他让我们叫他小老头。”
“小老头？”
乐狼眼中露出十分十的尊敬之色，道：“我们当着他的面叫他小老头，可是背地里还是尊称他为岛主大人。”
这种事情实在很罕见，通常来说，人们都是当面示好，而在背地里说人坏话，贬低他人。可在这些人身上却恰恰反了过来。
苏微云略一思索，忽然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们当着他的面，敢叫他小老头吗？”
苏微云在狼山上见过小老头一回，他对于那次相见，仍记忆犹新。
那一回小老头跟着柳长街上山来，穿着普普通通，打扮土里土气，说话文绉绉的，可自有一番威严在身上，绝不敢教人小觑低估。
他一出手，也是惊天动地，挫石成灰；随随便便送出一本武学秘籍，就是传说中的少林至宝《易筋经》，随随便便出来三个手下，也是功力不俗，会的都是失传已久的绝技。
这么一个人，谁敢当着面叫他小老头？
乐狼却很自然地回答道：“对啊，我们就是当面叫他小老头的。他看上去很亲切和蔼，我们为什么不敢呢？”
他对于苏微云会提出这个问题感到有些奇怪。
因为小老头本是受苏微云邀请来的，在他看来，苏微云应该比他们更了解小老头才对。
而苏微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小老头必然也已到了神人境界了。
······
花径。
花径的尽头还是花，一个人背着双手，站在五色缤纷的花丛中，圆圆的脸使他看起来十分和蔼，他的脸上也带着很和蔼的笑容。
若不是他身上穿的衣服质地极好，一尘不染，说不定会有人将他认作一个花匠的。
这与苏微云初见他时的模样差不了太多，但气质却很不一样了。
“龙须大人？”
苏微云开口试探着询问。
那匹乐狼到了这里，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便面带崇敬地退出去了。
“我早已不是什么龙须了，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老头而已。”
他看向乐狼和苏微云的目光都是一样的，充满着温和的笑意。
除此之外，别无其它神色，就连那种独一无二的智慧之光都隐去无踪。
苏微云道：“若真是普通的小老头，怎会住在这种人间仙境？”
小老头笑道：“都是宫九那孩子胡乱倒腾的，他总把外面的稀奇货带回来。孩子大了，我管也管不住。”
他以往说话，都是文采飞扬，时时引经据典，现在说的话却像是一个没读过几年书的阔绰家主。
苏微云仔细地看了他半天，良久过后，才说道：“想不到你的变化如此之大。”
小老头道：“十多年不见你，你的变化也不小。唉.......世事真是难说，当初宫九一直要报仇，却始终找不到你。”
苏微云大笑道：“哈哈哈哈哈，难道他还真的要报当年的‘掷履之仇’？”
小老头道：“我知道，那不过是你与小孩子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苏微云道：“想不到这个玩笑有这么好笑，让他笑了足足十年。”
小老头叹息道：“有的玩笑，虽是你无心而为，可别人却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苏微云故意拍拍胸脯，庆幸地道：“幸好我没先遇见他，否则可麻烦大了。那就劳烦岛主大人遣船一艘，速速送我离开吧。”
小老头微笑道：“好不容易来了，何必着急要走呢？”
苏微云道：“总之都是要走，晚走不如早走。”
沙、沙、沙。
三声轻响。
小老头突然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三步，他的布鞋踩在地面，给人一种极为踏实的感觉。
他的手里还拿着花剪，但却不像是一位花匠了，而像是一位花中帝王。
苏微云在霍然之间发现，小老头踏出这三步之后，这花径上的花草竟隐隐全都围绕着他，群芳吐艳，众星拱月，仿佛是在向他朝拜一般。
花与草，一条青石小路，加上眼前这个和蔼微笑的小老头，竟是在不经意间构成了一种奇异的阵法。
苏微云只觉四面好像都是花，层层遮遮，掩住方向，他想走也没办法走得动了。
但他的神情还是依然很淡定：“想不到你远避中原十年，又创出了一门花阵。”
小老头听到“远避十年”之词，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不过转即便恢复常态。
他只微微一笑，作了个“请”的手势，说道：“那便请你破解此阵吧。”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万花丛中
花影重重，草绿森森。
本来芬香扑鼻，娇艳可人的花径，在此时竟像是变成了金戈铁马，尸骨累累，杀气逼人的战场。
一株株草是锋利的剑，一朵朵花则是坚固的盾牌。
这些草和花其实并没有动，他们依然在那里，但是却给人以一种天旋地转，头昏目眩的感觉。
小老头本是侧对着苏微云的，可在此时，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苏微云的身后，将他的来路堵住。
“花木有灵，自可相助于我。”他轻轻地笑道：“无论什么人，第一次见了这万花阵法，都难免失神半晌的，看来你也不例外。”
苏微云没有惊慌，只是很奇怪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动手？难道你真的想让宫九杀了我？”
小老头道：“你我之仇，早已结下，你又何必多说？”
苏微云摇头道：“你是枭雄，不是英雄。你不是那种会为了十年之前恩怨而平白招惹大敌的人。”
小老头失笑道：“我没有惹你，是你反倒来惹我。我在无名岛上好好呆着，剪花栽草，你无端造访，又是为何？”
苏微云道：“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
小老头大笑道：“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他说罢，手中花剪一挥，果然有一片鸥鹭猛然惊起。
只不过这片“鸥鹭”是由各种颜色的奇异花朵组成，一瞬间便如彩蝶纷飞，满天乱舞，片片尽朝着苏微云割去。
内力达到精深之处，拈花摘叶，皆可伤人。
小老头的境界当然早就到了。
这些花草若沾到身上，决计要落个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的下场。
苏微云面露微笑，左手一伸，从百花丛中轻轻摘下一朵金黄色的秋菊，连叶带茎，完整而出。
“你既然已不卖弄文骨，我就只好献献丑了。”
苏微云将菊花持在手中，不退反进，迎着空中刀锋一般的花瓣而上。
小老头默不作声，而是左手袖袍一挥，鼓风扬劲，凌空压下。
花瓣如玉屑，从枝头掉落，但却显得凌乱不堪，隐隐如同海上常见的大风暴似的刮来，而苏微云就是风暴的中心。
西风大卷，草似黑云，哗哗而来，纵是比起密集的箭雨也毫不逊色，令人难以做出抵挡。
而就在这时，“风暴”之中，却响起一个声音。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一枝金黄色的秋菊先从万花纷乱，百草撩人之中伸出，随后在空中画了一大圈，那些花瓣竟都随风而动，避让一旁。
大圈之中，一个人影踏步走出，笑道：“花木果然有灵，看来这朵秋菊是帮我的，不会帮你。”
小老头扬起花剪，平淡地道：“既不助我，留之何用？”
他突然一进步，周围的花瓣受他衣袂之风而旋，又生出变化，花剪也在极快的瞬间里，惊雷一般攻出！
花剪也是一种武器，到了小老头的境界，已不会再拘泥于兵刃形状，早已万器由心。
呼！
苏微云还是没有退避，而是将左手中的菊花递出，正正顶在花剪的尖端。
尖端微微分开，脆弱的花枝就暴露在剪刀的双刃之下。
只要小老头轻轻一用力，便可剪断这朵秋菊。
可是他却不再动了。
两人相对而立，一花一剪，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周围的花瓣纷纷在两旁落下，这一次没有伤及到谁。
苏微云面上带着怜惜之色，望着那朵秋菊，说道：“看来你还是舍不得剪碎这枝有灵性的秋菊。”
小老头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是啊，秋天的花，生长出来本来不易，我又怎么忍心剪碎它？”
苏微云道：“那就请让开吧。”
小老头收回花剪，默默地让开一条道路，道：“船只我会让人备好，等中午吃了饭再走吧。”
苏微云并不拒绝，坦然道：“主人有请，不敢拂美意。”
万花零落。
风正暖。
各种颜色的花瓣在青石小径上铺成一条柔软的路，两人一前一后，踏在路上，走了出去。
·········
中午。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小老头还是在笑，他就像是已经忘记先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一样，真的对苏微云施以贵客之礼。
“苏大侠，我们这里虽地处偏僻，却无物不有，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就是。”
一张最长的精致银桌摆在里面，其余的长桌顺着分列而下，又摆出四个位置。
其中一张长桌摆在小老头的面前，小老头不在主位，反而坐在左首的席位上。
而苏微云则是在一番谦让之后，故意坐在右末位的客席。
还未正式开宴，一群人已在忙前忙后。
因为小老头说了一句话：“有史以来，我们无名岛上最尊贵的客人来了。”
没有人敢于怠慢，侍女们有替苏微云扇风的，有端上果盘的，有在旁边捏肩捶背的。
反而坐看小老头那一边，倒是空空荡荡，无人问候。
苏微云手中仍然持着那朵秋菊，笑道：“我既然是最尊贵的客人，所以你们如何对待小老头的，就应该如何对待我。”
侍女们看了看小老头那里，小老头笑呵呵地道：“你们的确应该用对待我的方式来对待他。因为我们本是一类人。”
于是侍女们闻言，尽皆退开，立在一侧。
“所有人都要么？”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冷而优美的女子声音。
苏微云看了过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位绝色女子。
她身材的线条十分柔和，黑发披下，长而好看，脸部的轮廓明显，一双猫一般的眼睛里闪动着海水般的碧光，显得冷酷而聪明。
但在她身上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之意，对生命仿佛久已厌倦。
这样一位美人，显得却很冰冷，就像是大海一样的遥远的冰冷。
你明明就在她面前，可是却像是隔了一座冰山。
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所有人都要按照对待你的方式，对待这个人么？”
她问的是小老头。
小老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好似对这位美人十分欣赏和怜爱，说道：“我做不了主。”
“谁能做主？”
“沙曼的事当然是沙曼做主。”
原来她叫沙曼。
沙曼听了这句话，才踏入门槛，也坐在最后的末席上，挨着小老头，和苏微云打着照面，隔得不远。
她看见苏微云，也不问候，而是看了苏微云一眼，便低下头，拨弄着她纤长的手指。
五个空位置，便已坐了三位。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宫主和沙曼
五个位置。
剩下还有两个席位。
苏微云只等了一会儿，就已有一个女孩子进来了。
她的胸脯很高，腰肢很细，年纪也不大，踏着碧色花纹的鞋子，穿着晶莹璀璨的衣服，那是一套海蓝色的宫装，她的头上还插着一根很长很细的金钗，钗上镶嵌着七颗明珠。
“宫主来了。”
每个侍女见了她都施礼，将头垂得低低的，不敢以正眼而视。
宫主甜甜地一笑，说道：“这么漂亮的脸，为什么不抬起头来让我多看看呢？”
侍女们不敢说话。
一直冷冰冰的沙曼却居然说话了：“我的脸漂不漂亮？你为什么不看我的？”
宫主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变得古怪而难堪，道：“你的脸不是专门生来给九哥看的么？”
她说罢，就走到一旁坐下。
她坐的当然也不是主位，而是右首的第一个位置，也就是在苏微云的身边。
“这位就是贵客？”
苏微云道：“我倒不贵，浑身肉加起来也卖不了多少钱。”
宫主笑道：“客人真会说笑。”
她眼珠四转，露出狡黠的神色，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小老头却介绍道：“这是小女，不大成器。苏大侠一定见笑。”
宫主看上去很活泼开放，但对于这个小老头却是一点气都生不出来。
小老头道：“这是名震江湖，无人可比的苏微云大侠，他的名字你想必一定听说过。”
宫主的眼睛立即放出了光，这个名字，她当然不会没有听过，只是在她看来，那已是上一辈的武林前辈了，想不到看起来还如此年轻。
苏微云道：“区区薄名，不值一提。”
他说完这句话，就发现宫主一直在看着他，那种看并非是一般的看，而是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苏微云摆弄了一下手里的菊花，问道：“请问姑娘是在看我手里的花吗？”
宫主道：“不是。我在看你。”
苏微云道：“我哪里有花好看？”
宫主笑道：“我不喜欢花，我喜欢你！”
她居然大胆地直接向着苏微云表白了，言语一点都没有遮掩。
苏微云却泰然自若，微笑道：“我有人喜欢，花却没人喜欢。可惜，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四个“可惜”，那意思好像是真的很惋惜。
宫主瞟了瞟冷冰冰的沙曼，说道：“既然可惜，你何不将这朵花送给那位冰山美人呢？”
苏微云道：“哦？她是爱花之人吗？”
宫主点头道：“当然是，我听说九哥甚至有一次还说一定要从遥远的北方，雕刻一朵冰凌圣花，送给她呢！”
这座无名岛上，四季如春，气温只高不低，几乎不会见到冰。
苏微云果然起身，走了过去，将那一支秋菊递给沙曼。
沙曼却不接。
苏微云无奈地回头看看宫主，道：“看来她并不爱花。”
宫主摇摇头道：“也许只是她不爱菊花呢？”
苏微云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万花杀。若世人不爱秋菊，那就实在说不上是懂花之人。”
沙曼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的诗念错了。”
苏微云故作讶然道：“哦？哪里念错了。”
沙曼道：“黄巢的诗，说的是‘我花开后百花杀’！怎么到了你这里变成了万花？”
苏微云正色道：“因为这本是一朵从万花丛中杀出来的秋菊，这一点小老头可以作证！”
沙曼瞧了瞧小老头，只见他微笑颔首，沙曼的脸色不由也是轻变，伸开手掌，接过了那朵花。
苏微云又坐回原位，刚一坐下，宫主却又开始盯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还要看我？”
宫主嫣然一笑道：“你以前听人说过，若是在宴会上一直盯着一个人看，那么这个人很快就会受不了，借故离开的。”
苏微云道：“可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却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宫主问道：“那会有怎样的效果？”
苏微云道：“我只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喜欢我到不得了！”
宫主居然不否认，一把抱住苏微云的胳膊，整具身躯都靠了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道：“我本来就喜欢你！”
苏微云淡淡地道：“你在当着你父亲的面勾引我吗？”
宫主瞥了一眼小老头，轻笑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父亲不同意？他来之前还让我对你使用美人计呢！”
苏微云道：“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那么愚蠢。”
中间的主位还是空着的，宫主听到这句话，却几乎要跳到主位上去！
“什么？你以为我不够资格勾引你？”
宫主挺了挺胸膛，还故意将衣裳往下拉了一点，她的年纪看起来虽然不大，可有些地方却实在不小。
苏微云道：“你比不过沙曼。”
宫主简直要吼了出来：“你凭什么说我比不过沙曼？！”
苏微云悠悠地道：“你哥哥喜欢沙曼，于是你有些吃醋，想和她争宠；所以你也故意来勾引我，想让你哥哥也着急一下，是不是？”
宫主道：“是不是又怎样？！”
苏微云道：“可是你打错了算盘，如果你哥哥看见你在勾引我，他绝不会吃醋，只会杀了你！”
宫主道：“胡说八道！我哥哥怎么会因为你而杀了我？”
“会的！”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说了这两个字。
天下绝不会有人比这个人更有资格说这两个字。
因为他就是宫九！
..........
传说之中，宫九是由九种东西组合而成的。
——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狮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骆驼的忍耐、人的聪明，再加上一条来自十八层地狱下的鬼魂。
苏微云第一次在宝珠山庄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倔强的少年。
在那个时候，苏微云就认为这句话说得很正确。
直到现在十年过去，宫九长大成人，苏微云更加赞同这句话，甚至觉得再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形容了。
“宫九，你好，好久不见。”
“好久是多久？”
“十年。”
“错了。你算错了，是十一年零四个月一十三天！”
宫主和沙曼突然抬起头来，紧紧地看着他，因为在她们心中，宫九虽然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简直有点无所不能的人，但是算数却一向不算太好。
你若要问他一百个人里死了十七个人，还剩多少人，他说不定会真的去找到一百个人，然后把他们其中的十七个杀掉，再数剩下多少人。
可是宫九却居然会记得他与苏微云有多久没有见面了。
这是一种比山更高的友谊，还是一种比海更深的仇恨？
大概是后者。
宫主和沙曼突然觉得有些寒冷，冷得让她们不敢再开口了。
沙曼手中的秋菊仿佛也有些冷，正在瑟瑟发抖，花瓣似欲凋下。
宫九已看到了沙曼手中的花。
“谁送给你的花？！”
宫九的眼睛突然微微地跳了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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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八章 宴前戏
宫九只问了这么一句话，还没等沙曼回答，他就默默地走到了主位之上，缓缓坐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有贵客，想必就是这位苏微云兄台了。”
苏微云微笑地望着他，笑而不语。
小老头却说道：“宫九好不容易会说一些古语，你总该表示表示才对。”
苏微云摇头道：“我有什么可表示的？仇人见面，心口不一。”
小老头叹息道：“唉，宫九他对你本无恶意的。”
宫九闻言，一张冰冷而英俊的脸突然浮现出一抹血红，那样子就像是本来平静的海面涌出一片片死鱼的尸体，染红了水。
苏微云道：“他对我有没有恶意又怎样？总之我又不会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小老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吃完饭，我就立刻备船，送你出海。”
他说得很郑重其事，就像是生怕苏微云真的起身动手杀掉宫九一样。
苏微云微笑道：“如此也好。”
而宫主和沙曼早就看得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小老头会说出这种话，因为这世上从来都只有宫九说要杀别人，而没有别人说要杀宫九！
因为无论是宫九的武功，宫九的身份，还是宫九的势力，都已经到了一种可怕至极的地步，绝没有人说能杀掉他！
宫九忽然站起，脸色已然全是血红的颜色，他整个人好似才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一样，冷冷地道：“十一年前，你掷履戏弄于我，今日既然到了这里......”
他还没说完话，小老头已经打断了他。
“主客已齐，不如用餐。”
小老头道：“宫九，你先坐下吧。”
宫九竟然没有动怒，他脸上的血红色慢慢消减，逐渐又恢复了那一张冰冷无痕的面孔。
他真的坐下。
他很尊重小老头，却并不害怕他，但是他不敢对小老头的话产生怀疑。
因为他曾无数次见识过小老头的武功与智慧，甚至包括天文、地理、经济、交通、工艺、书画.......
在他眼中，也是在无名岛上所有人的眼中，小老头就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诸葛亮”。
小老头说的话，一定是正确的。
如果谁质疑他，谁就一定错了。
苏微云称赞道：“想不到许多年不见，宫九贤侄已不比当年的小孩子了，忍让本是在江湖上极为重要的一种美德。”
他张口称呼宫九为“贤侄”，言语之间，没有一点儿不客气。
宫九默默地喝了杯酒，并不说话，反倒是宫主不太满意了。
“你叫我的哥哥贤侄？那我岂不是你的贤侄女了？”
苏微云淡淡地道：“我能勉强认你当侄女，那实在是你的荣幸。”
宫主冷笑一声，双手慢慢抚摸向苏微云的脖子，轻轻说道：“可是人家不想当你的侄女，人家想当你的......”
“当我的什么？”
“情人！”
宫主伸出的两只玉手，突然加快，轻轻一翻，如同挽出一朵花来，以中指的指尖为花蕊，正好刺向苏微云的耳后的风池穴。
“好武功。”
苏微云不咸不淡地称赞一句，脑袋微微地晃了晃，那宫主的双手便不知怎么的，忽被他的肩膀和脖子夹住。
宫主精妙的手法在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夹里，居然完全失去效果了。
然后他拎起宫主的一只手，轻轻一甩，便让她成一个“八”字状，往沙曼的方向飞了过去。
“啊！”
沙曼反应也十分不慢，立即扬起纤手，托住宫主的腰，然后将之慢慢放下。
小老头仍在微笑：“看来小女的如意兰花手还欠了些火候。”
苏微云道：“如意兰花手？就是昔年与‘化骨仙人’齐名的‘如意仙子’的看家本领？”
化骨仙人，也就是那位创出“化骨绵掌”的星宿海高人。
小老头道：“苏大侠果真是见多识广，正是此门手法。可惜自从如意仙子死后，很少有人能将这门武功发挥出真正的威力了。”
苏微云笑道：“岛主大人一定是其中之一。”
小老头道：“不敢、不敢。宫主，你乖乖回去坐着吧。”
苏微云道：“不必了，不如让她换沙曼过来。总有个想勾引我的女人坐在旁边，我食难咽肚。”
众人看向沙曼，那位很少开口，却非常吸引人的冰山美人，
小老头没有立即答应，他还是那一句话：“沙曼的事情当然是沙曼做主。”
沙曼缓缓说道：“你真的要我过去？”
苏微云道：“当然是真的。像我这种武林老前辈的话，向来的说一不二，言出必行的。”
“好，我过来！”
沙曼竟然听话，坐了过来。
她的身材很高，坐得也很直，整个人像是一根绷直的紫色优雅丝带。
饭菜上桌，几乎全是海外奇味，罕见山珍，中原难得一闻。
苏微云抚掌笑道：“果真是大宴，看来各位真是将我当作贵客的。”
小老头笑道：“呵呵呵呵，苏大侠十年未出山，想必很少尝到这种海外之菜，所以我特意令人多准备了些。”
苏微云却严肃道：“可是岛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小老头道：“哦？莫非这些东西不合苏大侠的口味？还有其二？”
苏微云道：“我先前避世不出，有所突破才敢出山，可是在山中早就忘记怎么用筷子、碗盆之物，你说如何使得？”
小老头拍了拍脑袋，道：“哦？原来如此，那么......”
苏微云忽然伸出右手，当着众人的目光，牵起沙曼的玉手，将她轻轻拉了过来，道：“那么也不必多事了，就让沙曼喂我吃几口便好。”
宫主的眼中充满惊讶、嫉妒，还有一丝丝的窃喜。
宫九的眼里则全是冰冷的杀意！
只有小老头还在笑。
“沙曼的事情当然是沙曼做主。”
他悠悠然，还是那一句话。
苏微云笑道：“只可惜有的时候，自己是无法为自己做主的。”
他手中内力一涌，沙曼浑身微微一颤，手脚便已不能由她自己掌控了。
沙曼倾倒着身体，被苏微云握住手腕，一点一点，慢慢地向着一只面前螃蟹抓去。
宫九用力捏住桌角，“砰”的一声，银质的桌角已被扳断。
但他的眼神却更加冷冽，干净。
苏微云握住沙曼的手，将她白皙而修长的食指放入盘中，沾了些不知名的酱汁，然后往自己的嘴里送去。
“吃蟹不必吃肉，先尝尝汁味，也是好的。”
宫九忽然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宫主见他出门，立即跟了过去：“哥哥，你.......”
苏微云丢下沙曼的手，瞧着小老头，大有深意地道：“宫九原来这么能忍。”
“他也只是尊敬前辈罢了。”小老头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怎么不吃了？难道是嫌海外野酱的味道不好吗？”
苏微云说道：“以手而食，害处颇多，因为人的手太不干净，所以饭前一定要好好洗手。”
“我现在就去洗一洗手。”
他说完，真的就出去了。
······
ps:最近新型冠状病毒传播很迅速，大家一定要注意卫生，饭前便后洗手，戴了口罩再出门！
第四百五十九章 金色沙滩
洗手。
洗手是个好习惯，它能够使手部保持洁净。
人的手每天不知要碰撞多少东西，接触多少脏污，多洗一洗总是好的。
苏微云以前也认识一个很爱洗手的人，那个人也是小老头看中的人，叫作狄青麟。
狄青麟也很爱洗手，而且每做大事前必须洗手，几乎到了一种强迫的地步。因为他总认为自己身上不太干净。
这是一种从人的精神上的洁癖，延伸到身躯的表现。
宫九好像也有这种表现。
小老头为什么总是挑中这样子的人？
苏微云已经看到了宫九。
在金黄色的沙滩上，后面是一片碧绿的芭蕉树，前面则是蓝澄澄的汪洋大海，贝壳随处可见，点缀其上。
非常美妙的景色，当中午舒服的阳光照耀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想要发出一声长长而悠然的呻吟。
呻吟。
果真有人正在呻吟。
这种呻吟说不上舒服或者痛苦，但是听起来很奇妙，似乎是夹杂了二者，又似乎另异于二者之外。
是宫九。
苏微云站在一棵芭蕉树后，距离宫九与宫主不远，他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
宫主手里多了一根蓝色的带子，本是她的宫装用来系在腰间的，此时被她取下，内力贯入，迎风一抖，已成了韧性极强的鞭子。
啪！
啪！
啪！
一声声重击在宫九身上响起，宫主手里丝毫也未留情，疯狂地挥舞着鞭子。
鞭子越是打在宫九身上，宫九呻吟的就越是厉害。
而宫九越是呻吟，他的喘息也就越快，脸色也就越红，眼睛也就越亮，仿佛是处在一种地狱与天堂交界的地方。
宫主的腰带掉下之后，她原本一袭紧致而精美的海蓝色宫装也显得越发蓬松散乱，胸襟微微敞开。
衣服正随着她幅度越来越大的动作，渐渐地向着下面移动，露出比阳光更亮的白嫩的肌肤。
宫九急促地叫道：“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趴在地上乱滚，身上全是细软的沙子，他却一点也不在乎，而是催促着宫主。
“力道再大一些！快！快！”
宫主仿佛已经很努力，她额头上渐渐渗出一层层细密的汗珠，然后汗珠慢慢地滴下，湿透了发鬓。
“再用力一些！再用力！”
宫主咬着牙，又加大了一些力度，一道鞭子又一道鞭子，狠狠地落下！
阳光更加猛烈。
海水一阵阵地冲击着沙滩。
宫九浑身颤抖，滚来滚去，已经到了一种极为奇异的地步。
“你快点给我打啊！”
宫主眼神中突然露出一种恶毒而怪异的情绪，说道：“我不打了。”
“快打呀！”
“除非你来强上我。”
宫主将衣襟再次拉开，俯身躬着身子，手里一根海蓝色的腰带垂下，在宫九的眼前晃来晃去。
她舔了舔嘴唇，说道：“你如果不来强上我，我就不继续打下去了！”
宫九眼睛血红一片，却隐隐透着光，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和你是兄妹，怎么能够......而且现在在这里.........”
宫主打断他的话，道：“不是！我和你不是真正的兄妹，而且这里不会有其他人来，父亲在接待客人，更不可能.......”
“咳咳咳！”
一个咳嗽声突然响起，小老头已不知从何处，缓缓走来。
“你们回去吧。饭菜我已送到你们各自的房间里面了。”
宫九还好，宫主见到小老头，立刻低下了头，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她踏着快步，准备赶紧离开。
小老头却叫住她，问道：“你真的以为这里没有别人？”
宫主抬起头，匆匆看了他一眼：“除了你，还会有谁？”
除了你，还会有谁？
她的意思其实不难猜想，因为她认为应该只有小老头一个人能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宫九和她的身边，而不被他们察觉。
——除了小老头，还有谁能不被他们察觉？
小老头遥遥望向一处，说道：“当然还有苏大侠。苏大侠不出来，我又怎么好独自离席？”
他望着的方向，苏微云果然慢慢走出，走到他的旁边。
苏微云和小老头，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给人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宽阔的沙滩只站了两个人，自然是绰绰有余的，但是当苏微云和小老头并肩而立时，却突然令人觉得这片沙滩很是拥挤，已容不下第三个人。
但是你若仔细打量二人，又会觉得沙滩依然宽阔，好像根本就没有站人。
苏微云和小老头竟是处在一种既举足轻重，霸凌四方，又微不足道，可有可无的状态之中。
这种状态已不是宫主能够理解的了。
小老头看着宫主疑惑的神情，谆谆教诲道：“所以我说，你只是刚刚晋升大宗师境界，就已得意忘形，不知所谓了，如此怎能更进一步？”
宫主忙忙地应了一声“是”，飞一般地逃走了。
“小女让苏大侠见笑了。”
小老头说得仍很轻描淡写。
苏微云道：“哪里哪里，是让我大开眼界了才是。”
小老头微笑着，忽然问道：“你觉得小女如何？”
苏微云道：“年纪轻轻，已达宗师之境，又学得昔年的‘如意兰花手’，前途不可限量。”
这个评价相当客观，也相当良好。
但小老头好像还不太满意，他说道：“小女资质不错，但江湖上胜过她的人，也不在少数。”
像是宫主这种年龄，能够晋升大宗师，几乎已经是一个奇迹，可在小老头的口中，却仅仅是资质不错而已。
苏微云也起了好奇之心，说道：“哦？愿闻其详。”
小老头神秘地一笑，道：“你回到中原之后，便会明白了。青龙会已成了一个过去时，失去了青龙会的压制，江湖上的高手便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比起以前更加繁荣。”
苏微云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宫九，说道：“可是武林无论再怎么繁荣，能够超越宫九的人，恐怕也是找不出来的。”
小老头望着仍然伏在沙滩上，竟然已经沉沉睡去的宫九，摇头道：“神人之境不可期，想不到青龙会中第二个突破神人境界的人，居然是你。”
“龙五、柳长街、白玉京他们呢？他们还没有到神人境界么？”
小老头又露出了那种神秘而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你回到中原，自然就明白了。”
“你什么时候走？”
苏微云问道：“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小老头淡淡地道：“我想你现在就走，马上就走。”
“我让贺尚书送你出海。你们认识，路上也不会太无聊。”
第四百六十章 青龙入海
大海。
茫茫大海，孤立无助。
只有当一个人真正出船，到达海上之时，才能体会到这种孤独的感觉。
无论你往那一个方向眺望，都是一样的，四面的海水都是一模一样的，海是蓝色的，天也是蓝色的，海天一色，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苏微云坐上船出海之时，已是下午，天朗气清，风煦日盛。
这艘船不算大，也不小，除了三个船手，就只有苏微云和贺尚书，坐在上面倒是绰绰有余。
船上的干粮，淡水，肉类，都准备得很充足，甚至小老头还十分大方地送了苏微云五百两银子作为路上的盘缠。
苏微云难得出一次海，幸好有贺尚书在一旁陪他聊天，谈论这十年来新鲜的江湖大事，还不算太过无趣。
小老头想得果然还是很周到。
——可是小老头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
“可是小老头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呢？”
贺尚书也同样问出了这个问题。
十年过去，贺尚书的胡子渐渐地留长，手掌也显得有些粗糙，眼中亦有了沧桑之感。
他虽然还是那副满不在乎，潇洒不羁的疯疯癫癫的样子，但是显然已大有不同了，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的头冠还是戴得很正，很直。
苏微云淡淡地道：“因为他怕我杀了宫九。所以让我赶快离开。”
贺尚书露出一副情理之中，却在意料之外的表情，沉思着点了点头，说道：“原本主上已有击杀宫九世子的实力了么？”
他说完这句话，立即又露出苦笑：“主上......主上.......这个名字，我已好久没有念过了。”
苏微云道：“不错，当初在西北天香堂一别，魔教之役后，你我二人，便未见面。”
贺尚书道：“我送小胡子和老学究的尸体回无名岛，再到中原之时，已是搜寻不到主上的行踪。只好又返程回去。”
苏微云道：“江湖上的人怎么说？”
贺尚书道：“他们认为主上是去闭关修炼，寻求突破去了。因为青龙会的龙五公子，柳长街，还有白玉京，也都差不多是和您一齐消失的。”
苏微云有些惊讶，问道：“他们都消失了？”
贺尚书点点头道：“是。他们都失踪了。或者说退出江湖。当然，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合适的理由。”
“什么理由？”
“龙五公子说相思夫人死了，他在江湖再无牵绊，于是退隐。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踪迹本来就少有人能找寻。”
“白玉京呢？”
贺尚书道：“白玉京岂非是连长生剑都交给你了？”
他望着苏微云腰间的剑，感慨万千，不知该说什么。
一位剑客，怎么可能将剑交给另外一个人保管？更不要说还是白玉京这样子的绝世剑客。
他即便已经修炼成为一代大宗师，但还是不能理解当初白玉京的做法。
贺尚书道：“白玉京卸剑归隐之后，十年都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有人猜测白玉京已经死了。”
苏微云笑道：“他不会死。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不会死，长生剑怎会死？”
贺尚书道：“柳长街就更简单了，他本来就是个隐匿行踪，藏身闹市的‘小人物’，他不想出现，谁也找不到他，就连小老头都拿他没办法。”
苏微云点头道：“柳长街确实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也是一位真正的奇人。”
贺尚书道：“可是他们三个都比不过小老头，小老头才是真正的高手，他居然晋升了传说之中的境界，神人境界！”
苏微云道：“我知道。”
“主上知道？”
苏微云笑道：“否则我怎么有本事杀宫九？若非小老头与我实力相若，拿我无可奈何，他早已对我下手了。”
贺尚书若有所思，似乎有些惊喜，随即则又平静地道：“不过我听小老头说过，天下武林，他比较忌惮的只有西方魔教的玉罗刹教主。”
玉罗刹。
就是那个时候在老虎楼与苏微云强拼内力，却略输一筹，带着岁寒三友又退去的魔教教主。
算下来，十多年过去，他的武功当然不会没有精进。
苏微云道：“小老头对他怎么看待？”
贺尚书严肃地道：“小老头说，他应该是目前最有可能晋升神人境界的人。也许不出几年，他就能晋升神人，西方魔教也就会卷土重来。”
苏微云奇怪地问道：“他会比宫九还更快么？”
贺尚书语带深意地道：“以前是这样。但宫九世子见过你之后，就不清楚了。”
·········
无名岛。
一处楼阁，楼阁前是流水。
楼阁里面有人，却全都不动，若仔细去看，里面站的坐的，竟然全都是木头人。
只有两个活人。
小老头，还有宫九。
“你看明白我和苏微云的交手了么？”
小老头双手在空中比划，竟然一人分饰二角，一招一式，将当初苏微云和他的过招都还原了出来。
“这里虽没有我的万花阵法，然而以你的悟性，想必是能够领悟的。”
宫九已换了一身衣裳，披着玄色的披风，踏着大气的官鞋，腰间别着一柄刀。
“我能够看得懂。”
小老头道：“我最后没有用花剪去剪他的花，你知道为什么吗？”
宫九道：“因为他用左手递花，本是一着极其厉害的杀招，你的花能杀人，他的花也能杀人！”
小老头道：“而且他借了秋菊不败，风霜抱香的精神，所以反而是在斗花之争上面，稍稍胜了我一筹。”
“精神，本是神人境界最重要的东西！”
宫九缓缓点头：“可是你若以花剪剪碎秋菊，杀机先发，力道用尽，他右手的剑必然就会趁机拔出，到时候便是神剑出鞘，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腰间挂着的长生剑和潇湘剑，无论哪一把出鞘，都绝不是好对付的了。”
“其实你也未必不是苏微云的对手，只是他的剑十一年来，从未有人见过，谁也不知道他练成了一门怎样的剑法，所以你不愿意冒险罢了。”
小老头抚摸着坐在最中间的那个木头人，脸上带着满意之色，微笑道：“不错，看来很快你就能晋升神人了。”
“但是在此之前，你绝对不能去招惹苏微云，因为如果没有我在，他真的会杀了你！”
小老头说罢，便走出了楼阁，他踏开脚步，从阁前的流水上轻轻一点，人便飞走了。
ps：祝大家除夕快乐！快去看春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