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六章 上官金虹的变化
六月。
好天气。
上官金虹才刚刚从密室之中出来，重见天日。
吕凤先身死已有两个多月了，上官金虹闭关也有两个多月。
从吕凤先死的那一夜起，他便一直闭关到了现在。
“夺命十三剑，果然精深奥妙，神奇无穷，最适合于杀戮立威，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开创的这门剑法......”
“苏微云......只要杀了苏微云，我就能一统武林了，可是我还不知道这门剑法的弱点，他又知不知道呢？”
上官金虹难得自言自语，又难得说了这么多废话。
他从来不会自言自语，因为他认为那是多情软弱的表现；他也从不说废话，每一句话都十分干脆利落，而且都必定有用。
但他今天不但自言自语，而且还说了很多的废话。
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心情实在高兴。
他从吕凤先的夺命十四剑半之中窥出了许多东西，闭关参悟一番之后，更是又将自己的“夺命十三剑”也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上官金虹也在学夺命十三剑。
他养着那么多的一流剑手，为他们提供最好的住宿，最好的食物，最好的环境，当然不是白白消耗的。
这些剑客们不过是为他提供一个参考，集思广益，群策群力，让他能获得更多的剑法精髓。
直到他能够击败苏微云为止！
咚、咚、咚。
外面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过来。
上官金虹知道来者是谁，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在未得允许的情况下到密室附近来。
荆无命见到上官金虹，便面无表情地站着，禀报道：“帮主闭关两月，我每日皆来，只是不敢打扰。”
上官金虹罕见地笑了笑，道：“你做得很好。”
荆无命瞧着上官金虹，仿佛也看出他的心情很好，于是道：“帮主一定已经领悟透了夺命十三剑的变化。”
上官金虹突然收敛起笑容，变得不喜不怒，淡淡道：“还差一点。”
荆无命继续说道：“我和那二十名从天南海北各地来的剑客都未悟得后面的招数，不料帮主您却先悟得了。”
荆无命在恭维上官金虹，他居然也在说废话。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
上官金虹问道：“你有什么事情要讲？”
荆无命道：“有一件事。是关于您的儿子上官飞的事。”
上官金虹道：“飞儿怎么了？”
荆无命眼神中的那种死灰的颜色更加浓厚，好似他是从庞大的墓地里才爬出来一样，只看一眼，便要令人发寒。
“他死了。”
上官飞的尸体停放在“如云酒楼”当初宴会的大厅里面。
已停放了整整两个月。
为了避免腐烂变形，尸体已经用蜡封好。
除了上官飞的肤色变得铁青以外，心口有一点血痕以外，其它的都保留得很完整。
上官金虹的神色也变了。
没有人敢直视他的那种神色。
上官金虹凝视着上官飞的尸体，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丝一毫。
很久很久过后，他才说：“把飞儿埋了。”
上官金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着无限的悲怆和难过。
但是当他说完，坐在主座上面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平静地道：“你们去将剩下的十七名剑手叫来。”
有人出去，没过多久，很快就回来了。
十七个当世的一流剑手，一个也没有落下。
“你们都看过飞儿的尸身了吗？”
剑手们被打扰练剑，本来有些不太高兴，但是见到上官金虹提起这件事情，自然正了正面色，严肃地道：“看过了。”
“所有人都看过了吗？”
剑手们没有否认。在此刻，不否认的意思就是承认。
上官金虹缓缓点头道：“好。”
“你们可知道飞儿是死在什么兵器下？”
“剑！”
一位海南剑派的名宿站出来回答说道。
上官飞的胸口被一柄利剑一点而过，又迅速抽回，以至于伤口很小，流血也很少。
所以杀上官飞的不但是剑，而且一定是快剑！
上官金虹看向那位海南名宿，又说道：“那么依你之见，杀死飞儿的剑法是什么呢？”
海南名宿突然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犹豫片刻，才说道：“就是帮主赐下的夺命十三剑！”
上官金虹霍然起身，虎目一一盯过十七名顶尖的剑客，厉声道：“不错，飞儿就是死在夺命十三剑的剑法之下！”
“天下谁能用夺命十三剑法杀掉飞儿？！”
这个问题已变得很难回答，若是在以前，大家自然一下就能判断得出，那人必然是苏微云所杀。
但是现在却不可能了。
因为天下精通这门剑法的人实在太多，从苏微云到吕凤先，还有荆无命和他们十七名剑客，甚至包括上官金虹自身也是个中高手。
究竟是谁杀了上官飞？
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敢胡乱猜测。
上官金虹慢慢说道：“如果是苏微云所杀，以他的性格脾性，决不至于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此语落地，过了很久，都无人说话。
只有那位方才站出，准备好好表现一番的海南名宿进退不得，只能说道：“我们不了解苏微云，也不知道少帮主是何人所杀。”
上官金虹忽然一跃，众人还没看清楚他的身法，他已到了海南名宿的面前。
“你真的不知道？”
铿！
海南名宿的剑被上官金虹一拔出鞘，亮亮寒光迸射而出，顿时令人有些睁不开眼。
“真的不知。”
“好！”
上官金虹挽手出剑，只是轻轻一击，一种神秘的魔力仿似就已将海南名宿笼罩完全。
哧！
那一剑直直穿透了海南名宿的胸口，留下一点血红色的印记，然后便立刻抽回。
那伤口就和上官飞身上的一模一样！
上官金虹冷冷问道：“还有没有人不知道？”
“若不说话，我也就当作是不知道了。金钱帮不会供养什么都不知道的废物。”
一众剑客面面相觑，不断以眼神交流着。
他们每日在一起训练剑法，研究剑式，早已有了一些默契，当即互相点了点头。
哗！
剩下的十六柄剑全都一齐刺出，漫天都是剑影，漫天都是银光！
这些剑客都是一方名宿，凭什么要来做上官金虹的走狗，他们本来就有野心！
“上官金虹，受死！”
无数剑光皆是朝着上官金虹而去！
“死。”
上官金虹轻轻说了一个字，一如他以往令出不改，一言九鼎的无上威严。
他用剑的时候，不免显得还很生疏，甚而有些吃力，但是在他剑招成形的一刹那，天地便失色了。
其余的剑都黯然无光，仿佛静止，皆不能动弹。
.......
上官金虹走出了门，将那柄海南名宿的剑随手一抛，钉在了“如云酒楼”的招牌上面。
守候在外面的人看到他出来，浑身哆哆嗦嗦，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飞儿的尸体已埋葬好了吗？”
“大概已好了。”
“好，那你可以去叫荆无命回来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师父与徒弟（七）
六月。
屋中，李不负正在打坐。
上官金虹在闭关，李不负也几乎进入了一种闭关修炼的境界。
他认真刻苦之程度令苏微云都大吃了一惊。
“好了，不负，今日已练足了内功，你不须再运转真气了。”
李不负正正地盘坐在屋内，体表通红，肌肤上面像是有一堆堆的火焰在烧，看上去有些可怕，额头和后背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师父，我若不刻苦修行，怎么能够帮您完成那个三年之约？”
距离苏微云和李寻欢“三年之约”的日期已差得不远了，留给李不负的时间也不多。
而且李不负到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这种未知带给他的无形压力就更加得大了。
苏微云教诲道：“你修行的嫁衣神功乃是天下至阳至刚，极其霸道的心法之一，本来就急功近利，修行飞速，你若不把控好，难免引火烧身，**而亡！”
李不负闻言，立即停下了运功，一个激灵从屋中坐起，道：“那我趁着现在气血舒活，赶快去院子里打两趟拳！”
他说罢，飞快地跑出屋门，一溜烟就不见了。
苏微云摇了摇头，就算是他当年练武都没有这个徒弟这么用心。
“你小心一点，别用力伤了筋骨！”
苏微云刚刚出门，正欲去院中看看，忽然又停下，望着一个方向，说道：“天机尊老？”
他看的地方是一堵墙，墙外面有一人应声笑道：“瞒不过你。”
两人虽隔着一堵石墙，却都感应到了对方的气机，知晓了身份。
再一眨眼，天机老人已出现在院子之中，他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轻健的布鞋，紧绷的绑腿，不再是那副江湖说书人的模样。
“足足两个多月，要是你们再不出现，我就该怀疑是上官金虹出手了！”
天机老人道：“阿飞‘伤’得不轻，我用古方与他好好调理了两个月，他才算是勉强回到了以前的样子。”
苏微云道：“林仙儿的杀伤力本就比我们想象中大得多。”
天机老人道：“还有一人却更厉害。”
苏微云道：“谁？”
“上官金虹！”
苏微云失笑道：“上官金虹本来就很厉害，也用不着多说。据说他闭关了，武林中难得清静了两个月。”
天机老人突然严肃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闭关？”
苏微云满不在乎地道：“或许是见到了吕凤先的剑法之后，也明白了一些夺命十三剑的变化。”
“我想他当初通过林仙儿将那些‘剑法精髓’送给吕凤先，本就是要利用他，以他为棋，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是我的朋友。”
天机老人赞同道：“对，只有朋友才能偷学到你的剑法。不是朋友的人只会死在你的剑法之下！”
苏微云叹道：“可怜故人心易变。”
天机老人又问道：“你以为上官金虹多久才能领悟贯通你的剑法？”
苏微云道：“上官金虹的境界和我相同，但要是没有其它的顿悟契机，他想参悟到夺命第十五剑的地步，恐怕还要三、五年，说不定七、八年也有可能。”
天机老人一字字地道：“可惜这世上就是会有一些巧合得不能再巧合的契机！”
苏微云瞪着眼睛道：“什么契机？”
天机老人道：“上官金虹的儿子死了，他受到很强烈的刺激，一举杀掉了他之前从四面八方邀请来的一流剑客们！”
“想不到他对儿子居然也有着极为深沉的感情！”
苏微云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他一个人杀掉了十六位顶尖剑客？用的是剑？”
天机老人道：“不错！而且我去看过那些尸体，全都是一剑毙命，一点拖泥带水都没有！”
“我想那大概就是你说的夺命第十五剑了！”
苏微云讶然道：“你看过那些尸体？是去金钱帮看到的？”
天机老人点头道：“尸体都随意丢在了金钱帮外面的乱葬岗中。这只能说明上官金虹已不在乎那些尸体的剑伤会不会被人发现，被人窥出奥秘。”
一个人若已有了掌控全局的实力，当然就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了。
苏微云沉思着，还未开口，突听院子当中一声女子的惊呼响起。
“啊！救命！”
这声音先是惊呼，随即变得无比慌乱，恐惧。
“苏微云，快来救我，你徒弟要杀人了！”
苏微云神情一动，高高跃起，几个起落，瞬息便到了院里面。
他稍稍一观，便见到李不负右手持着一把钢刀，刀口上有着鲜红的血液滴落，他的衣衫也被溅上了鲜血。
而先前出声呼救的人是铃铃。
她此刻正跪伏在地，双手撑着地面，胸前大红一片，不住地喘息着。
一柄秀气的长剑掉在她的面前，乃是被李不负击落的。
苏微云落在二人之间，问道：“不负，是你伤了她？”
自从吕凤先走后，铃铃一直被苏微云和孙小红看管得很严，平日里只会用来给李不负当一当“陪练”，其余时候的自由都被限制住了。
这时孙小红出去买菜，苏微云撞见天机老人，没有人看护着李不负和铃铃的比武，不料却发生了这种事情。
苏微云紧紧盯着李不负，询问道：“你为什么要伤害铃铃？”
李不负认真地回答：“小红姐姐一直都告诉我，要提防这个铃铃，她是林仙儿的丫鬟，林仙儿的恶毒她也是学到了的！”
苏微云深深皱眉道：“可是你也不必要杀了她！”
他经验何等丰富，一眼便瞧出李不负砍在铃铃胸口的那一刀一定本是冲着要命去的！
想必是铃铃机警，躲得很快，要不然恐怕已经丧命！
李不负第一次看见苏微云的表情如此严峻，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但还是说道：“她不是好人，我想杀了她！”
苏微云道：“你一直都想杀她？”
铃铃颤抖着道：“他......他一定是很早就想杀我了，我无意中曾听他说过，他要以血祭刀，才能更进一步！”
李不负的武功进步很快，就在两个多月前，他还不是铃铃的对手。
天机老人也走了过来，摇首道：“以血祭刀是魔教之术，他小小年纪怎么可能会？”
李不负急着辩解道：“铃铃又随口污蔑我，我根本不懂什么祭刀术，只是我听人说过......”
“说过什么？”
“我在大欢喜女菩萨门下的时候，听人说过，说是杀人的武者和普通的武者打起来，哪怕武功差不多，也是会杀人的更占上风！”
敢杀人的人，当然更凶狠，出手更狠毒，搏斗起来的胜算也更多几分！
苏微云当年也是从“杀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李不负目光突然变得坚定而纯粹，说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一定要帮他赢得他和李探花的‘三年之约’，所以请允许我杀了这个妖女！”
铃铃并非妖女。
她虽然有些坏，经常说谎，但还不至于说是“妖女”。
可李不负说得极为顺口，显然是不知在暗地里说过多少次了。
苏微云长长地叹息一声。
他明白，并非李不负爱嚼舌，而是他想强行为铃铃安上一个“骂名”，为的就是能够心安理得地杀了她。
他为了有勇气去杀人，故意这样说给自己听的。
苏微云忽然道：“天机尊老，烦劳您帮铃铃疗伤。”
天机老人道：“那你......”
苏微云道：“我原以为我和我徒弟的关系，比起上官金虹和荆无命、龙啸云和龙小云、李寻欢和阿飞、郭嵩阳和郭定都要好得多。”
他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神色不断变换，仿佛从沧海无边，又到了大地桑田，像是内心受到了一股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他想到了荆无命，又想到龙小云，再记起了唐独，最后想到的人却是郭嵩阳的堂弟郭定，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苏微云面上泛起苦笑，说道：“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我的徒弟身上背负着我艰巨的任务，而这本是该我自己去完成的，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
苏微云虽膝下无子，却忽然有些理解到了那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凰”的父母的心情。
他们想要去让孩子去完成自己以前没能做到的事情，从而获得一种替代性的满足。
这很无奈，更显可悲。
苏微云突然大步走出门，喃喃道：“不就是兵器谱前三么？我自己难道拿不到？”
“与其让徒弟昧着良心去杀人，倒不如让世人看看我这位师父是如何杀人的！难道我杀人的本领还会更差一些么？！”
夕阳余晖洒落，照着苏微云远去的背影。
他也开始自言自语了。
而且说的好像也是一大堆废话。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我来了
金钱帮，如云酒楼。
自从上官金虹一气杀了十七名一流剑客之后，此地已成了一方禁区，无人再敢随便进入。
酒楼的老板也乖乖地将将地契和房契交给金钱帮，换了一份不低的价钱，连夜跑路赶马走了。
据传上官金虹还在酒楼里。
而荆无命则挺着身子，笔直地跪在酒楼门口，已经跪了整整三天。
武林中的成名剑客很少有这么不要骨气的，可荆无命不觉得，他不向任何人下跪，除了上官金虹。
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跪着，也许个中的原因只有他和上官金虹两个人才明白。
蹬、蹬、蹬！
一串响亮的脚步声响起，有一个穿着马鞋，头戴皮帽的人走过来，在荆无命面前慢慢放下两碗水，一碗米饭，然后又慢慢走开。
正值六月，天气炎热，他的头上不住地出汗，他却连擦都不擦，放下饭水后立即又退开。
他一走远，四周就变得空旷无比，只孤零零地剩下荆无命一人。
明明是夏日，却给人以一种天地肃杀，寒冬北风一样的感觉。
嗒、嗒、嗒........
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想必不是金钱帮中的人。
荆无命没有动作，只是皱了皱眉，但不过一瞬，他的神色又恢复常态。
他的剑还在腰间。
只要剑在，他就有充足的信心杀掉一切来人。
人已来，是位少年剑客，阿飞。
金钱帮四周的防备十分严密，高手云集，本就几乎没人能够不加惊动地走到这里来。
能做到的自然是金钱帮的人。
阿飞虽失踪了两个月，但那些帮众毕竟还是认得他，所以未受阻拦。
烈日高悬，炙光落地。
无风声，无蝉鸣。
“荆无命。”
阿飞面色冷漠，只是淡淡地说了三个字，但他语气中却表达出一种“荆无命，你也有今天”的涵义。
荆无命冷冷道：“阿飞。”
他也只说了两个字，但却感觉是在说“阿飞，你还敢回来”。
两个人都不擅长说话，但杀气都尤其之重。
阳光都有些冰冷。
过了一会儿，阿飞忽然道：“你跪在地上，如何接我的剑？”
荆无命道：“你要我接你的剑？”
阿飞道：“我要杀上官金虹，而你一定不会让我进去！”
荆无命道：“所以我们两人必定会有一死？”
阿飞道：“你可以选择站起来受死！”
他尊重剑客荆无命，所以不会占荆无命的便宜。
荆无命慢慢站起，拍了拍膝盖，说道：“我不会死，但你一定会！”
阿飞不语，只是沉默着等待，他的眼中好似又浮现出一幕幕风雪，还有一辆碾碎寂寞的马车。
“你还不出剑？！”
“我在等你！”
阿飞缓缓说道：“你跪了三天，气血不畅，真气运行也不如前，我等你恢复，我再出手！”
荆无命瞳孔一缩，死灰色的眼神忽地绽出利芒。
从阿飞的话中听出，他仿佛是有必胜的把握！
荆无命突然拔剑，用的是右手。
他轻飘飘地飞起，如同一片落叶凌空，飘飘悠悠，旋旋转转，一剑刺下，瞬间孤寂掉整个天空。
这是夺命十三剑中的“落叶夺命”，荆无命不用自己的剑法，而是用出了夺命十三剑！
这个选择不能算差，因为正如阿飞所说，他的体力血气未至巅峰，很难在剑法的力道和速度上胜过阿飞。
所以他用这一招最飘然的剑法，虚不受力，以巧取胜，避开了劣势。
“用那一招横扫千军！”
忽然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进入耳中，却清晰可闻。
横扫千军！
阿飞的剑法本来只有一招，就是直刺，无匹快速的直刺，但他听到此声，竟忽地变招，用出一招“横扫千军”！
这本是“金刚铁拐”诸葛刚尤其擅用的棍式，被他化为剑招，威力居然也没减低多少。
轰！
青铜颜色的剑光耀眼，如同一条神龙摆尾，极其有力，在空中劈开，猛然一下爆发！
荆无命受这片剑光扫中，剑式竟然瞬息被破，身躯跌出五、六丈之外了去。
他甚而连夺命十三剑后面的变化都没来得及用出！
天地顿时安静，唯有马蹄声踏踏。
远处一位剑客飞快地打马而来，停在阿飞身前。
能够指点阿飞以一招破解夺命十三剑的剑客，除了苏微云，还能有谁？
阿飞道：“多谢。”
苏微云问道：“李寻欢呢？他没有同你一起？”
阿飞道：“我将他骗了，他一向是个好骗的人。”
苏微云居然笑着道：“你知道你们都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所以你来送死，而不要他来。”
阿飞默然半晌，说道：“我来这里找林仙儿，顺便找回我的剑！”
苏微云道：“你不用去了，我去。”
阿飞死死地盯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去？”
苏微云道：“我本该堂堂正正地与上官金虹一战，夺得兵器谱的第二位的！”
阿飞奇怪地问道：“你很图名？”
苏微云不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很喜欢林仙儿？”
阿飞只能闭嘴，木然站在原地。
荆无命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苏微云已进入了酒楼。
日光移转，时间渐过，阿飞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闯进了如云酒楼之中。
而出乎意料的是，酒楼里面的前堂只坐着一个人，既不是苏微云，也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一个女人。
是林仙儿。
林仙儿娇艳的嘴唇微启，笑着道：“没想到吧，上官金虹并不在这里，他很忙的，哪有时间呆在酒楼享乐？”
“苏微云呢？”
“他当然是听了我的消息，去其它地方找上官金虹了！”
阿飞眼中布满血丝，气怒道：“你是不是也骗了他，想要故意害他？！”
林仙儿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微笑：“我没有骗他，他去了，就真的能找到上官金虹........但这样才是真正地故意害他！”
天色已暗。
暗淡的天色映着一道厚厚的铁门。
铁门里面是一间很大的屋子。
这么大的屋子，却只有一个窗户，很小的窗户，离地也很高。
窗户开着，但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外面的人也很难看到里面的样子。
铁门虽厚，却很小，肩膀稍宽的人，就只能侧着身子出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仿佛不愿人看出这墙是石壁，是土，还是铜铁所做。
角落里有木床。
床上的被褥很干净，却很简朴。
除此之外，屋里就只有一张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帐册卷宗，堆积如山，数不胜数。
还有一个人站在桌前，这个人是上官金虹。
然后就没有了。
偌大的一间屋子，再也没有别的人，连张椅子都没有，连个凳子都没有，连一根像样的蜡烛都没有。
人也只能永远站立。
随着太阳落下，最后一点光芒从窗户中隐去，屋子里变为黑暗。
完全的黑暗。
上官金虹慢慢放下手里的卷宗，嘴角扬起得意而充实的一点微笑，他最享受的就是阅览卷宗，批注命令，将天下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里的感觉。
连林仙儿都不能代替这种“权力”带给他的奇妙享受。
砰、砰、砰。
厚厚重重的铁门，忽然被人敲响。
敲得并不重，却能直击人心。
上官金虹转过身子，他知道在此时绝不会有他的属下来，连荆无命都不会来。
来的人一定不是金钱帮的人。
他已猜到了来的人是谁。
所以他不必问话，而是径直走过去开门。
咚。
铁门打开，光又照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柄剑，一柄是月白色，一柄是碧绿色，分列左右，相应成趣，又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高贵。
上官金虹目光一移，瞧见苏微云也正在看他。
天下敢和上官金虹对视的人极少，极少有人能承受得住他那种绝对无上的权威眼神。
但苏微云却毫不费力地看着他，那神情就好像在看镜子里面的自己。
上官金虹道：“你来了？”
苏微云道：“我来了。”
上官金虹道：“你还是来了。”
苏微云道：“我还是来了。”
上官金虹道：“你本不该来的！”
苏微云道：“可是我已经来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僧人和毒龙
沉默，良久的沉默。
上官金虹说完三句话后，就站在黑暗之中，默不作声，他的手里看不见任何的兵刃，龙凤双环也早就不在。
而苏微云站在天空留下的最后一点光明前面，剑鞘微微反射出一些光芒，直直打在上官金虹的手背上。
上官金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又过了很久，上官金虹终于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苏微云答道：“因为我无话可说。”
上官金虹又问：“既已无话可说，那你为什么还不用剑？”
苏微云答道：“因为我也无剑可用！”
上官金虹面上带着笑意，说道：“不错，你的剑法已为我用了，你自然就无剑可用了。”
苏微云道：“我此次来，正是要讨回剑谱的。”
上官金虹道：“讨回剑谱又有何用？我已练成最后终极的夺命第十五剑，天下无人是我对手！哪怕是天机老人来了，我也必定要他饮恨当场！”
“剑谱还你又何妨，不还你又何妨？”
上官金虹走进密室，从如山的卷宗当中随手一抽，抽出一本淡紫色的秘籍，书皮右面写着血红的五个大字。
“夺命十三剑”！
上官金虹摇手一震，内劲摧发，等到他的手再定住时，夺命十三剑的剑谱已化作片片纸屑，散落于地面。
苏微云不但不惊，反而道：“好！你毁了剑谱，总算造福天下！”
上官金虹大笑道：“我本来就在造福天下，等到金钱帮统一武林之后，我便会定下条条新的规则，江湖律文，使得武林太平。”
“然后我还要将金钱帮所铸的铜钱推广出去，集合势力，推翻朝廷，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苏微云淡淡道：“你想得未免太远了。”
上官金虹正色道：“不远。一点都不远。金钱帮的势力已遍布天下，十年之前，我就已在关外和边境布局，联系了别的国家，更笼络了那些塞外的游牧人，只要我一统武林，里应外合，不愁大事不成！”
“否则你以为我隐退的十年里，难道像李寻欢一样终日醉酒，昏昏沉沉地混日子么？！”
苏微云无法驳斥。
以上官金虹的手段，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要做到这些并不太难。
上官金虹又道：“侠以武功犯禁，是故天下合久必分！如果你是武林盟主，让你来治理武林，你自问能做到比我更好吗？如果不能，就速速退去，我饶你一条性命！”
黑夜来临，明月升起。
四周还是静悄悄的，密室里就像是一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坟墓，连月光也照不进来，除了寂寞，还是寂寞。
从某种意义来讲，上官金虹和李寻欢是有些像的李寻欢因为爱人而寂寞，而上官金虹因为不爱人而寂寞。
绝世高手的宿命，是不是总是寂寞？
苏微云终于缓缓开口，道：“你的王朝，只会像荆无命和上官飞一样，他们虽然不背叛你，但却也绝不会让你和这世界好受！”
提到荆无命和上官飞，上官金虹的神情居然毫无变化，连一点波动都没有。
上官金虹只是笑道：“看来你是不认同我的了。”
苏微云道：“我若认同你，就根本不会来。”
上官金虹凝视着苏微云良久，身子一移，突然让出半道门，道：“那么你已来了，就请进吧。”
苏微云奇怪地问道：“你非要让我进去？”
“如果你执意要等我先出剑，就只能随我进去。”
密室。
暗无天日的密室。
没有进过这里的人很难想象一间如此大的房间，布置得却如此简单，朴素，暗淡。
但是桌子上摆放的卷文又是如此得价值千金，不可估算。
极致的简单，却是最为珍稀。
上官金虹将苏微云请进屋中后，便把门缓缓关上，与世隔绝。
苏微云站在门口，问道：“这里没有灯？”
上官金虹道：“要灯何用？”
苏微云道：“无灯点明，何以度夜？”
上官金虹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好睡一觉自然度夜。”
他坐拥财富无数，有着无上的权力，但作息却是几乎严苛的规律。
苏微云道：“你将我请到这里才肯出剑？”
上官金虹笑道：“我只是想请一位懂得欣赏的人，来我这间最华贵，最非凡，最不一般的密室看一看。”
苏微云道：“我看过了。”
上官金虹严肃道：“你没有看过。无灯无火，你怎么能看得过？”
苏微云道：“你能看得过，我自然也能。”
上官金虹道：“你我都没有那种神奇的夜眼，但我熟悉这密室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道卷宗，每一丝光线，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所以即使我什么也看不见，也于我行动无碍。”
“而你却不行！”
苏微云皱起眉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上官金虹从桌子的最右边缓缓拿起一柄剑，一柄锋利而古朴的宝剑。
即使是无火无灯，也难以掩盖其淡淡绽放的寒魄银光。
剑身窄而短，上面盘着曲折婉转，凹凸不平的纹路，隐隐闪耀着奇异的色彩，时而为红，时而为黑。
鱼肠剑！
它果然不愧是上古十大名剑之一！
这柄上古神剑本来是在藏剑山庄里，后来游龙生赠予林仙儿，辗转又落入上官金虹的手里。
上官金虹以手心抚摸着冰冷的剑身，叹息道：“这是上古鱼肠神剑，等到我内功运转，神剑出手的那一刹那，它便会射出寒芒，那时你便可看清这间密室了。”
他刚刚说完，剑已出手。
唰！
鱼肠剑本是一柄短剑，为刺客所用，但于上官金虹而言，却更适合他。
因为他最擅长用的本就是短兵器。
剑身如木，浮于河中。
周遭尽是尸体飘起，将河水渐渐染红，浮浮沉沉，兵戈沉沙，万滴血都融在河流当中，一片人间惨象。
帝王一怒，浮尸千里，流血漂橹，天下皆亡！
这就是上官金虹的夺命第十三剑！
苏微云虽看不见，但却已感受到剑上散发出的那种惊人而霸道的杀气，他面上大惊，喝道：“上官金虹，你已入魔了！”
上官金虹不闻不问，反手一转，剑上已立即开出一朵花来。
血色的莲花，纹丝不动，任凭滚滚的血河里翻涌！
密室黑暗，那朵莲花朝着苏微云的脸上刺来。
苏微云立即左手拔剑，使出达摩剑法中的“只履西归”！
他没有用夺命十三剑，因为他知道，他的“夺命十三剑”在此时此刻，已无法敌过上官金虹的“夺命十三剑”！
呼。
密闭的房间里竟似有朗风拂过，暖暖夏意又作。
一位僧人飘起，手中轻拈一道芦苇，置于河面，要从血河之上，一苇渡江而行。
只见他单足而立，左腿高高抬起，轻而易举地便顺着河面划过十丈，足下的血污自然地荡漾开来，不垢于身，不沾血污。
直到一朵血色的莲花又动，旋转着来到了僧人的面前，横在河面，阻住他的去路。
这当然不是苏微云和上官金虹论剑的真实景象。
然而他们的剑都藏在一片黑暗之中，快来快去，倏忽无影，所以如果两人闭上眼睛，会感受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奇异的画面。
上官金虹不悲不喜，冷静地说道：“你的剑道经验虽比我多，奈何走错了路，还是挡不住我这一道夺命第十五剑！”
他扬起手中剑，舞出一朵剑花，那剑花之中竟好似藏着一条毒龙！
血色莲花之间，花开三瓣，也跃出一条凶恶的毒龙！
毒龙低头一饮，竟将血河之水饮尽，整副身躯慢慢发红，变得无法形容的膨胀，可怕，恐怖！
血河被饮，芦苇无依无托，摇晃不停，而那名僧人迫不得已，只好将右腿也盘起，凌空盘坐，稳稳悬住，相成尊贵，神妙无方。
毒龙饮罢血水之后，已带着一种魔性，瞧见僧人，立将龙头一扭，猛然朝着僧人冲击而去，威势之强，无可比拟！
那条毒龙正握在上官金虹的手中！
上官金虹手中剑气一动，寒光也果然顿时射出，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密室里终于亮起一点光亮。
苏微云也看清楚了密室中的全部陈设，就在这一刻，他脑海中升起一个念头：密室里的木床、高桌、卷文、乃至于一粒灰尘都在流淌着淋漓的血液。
万物都带着一种凌厉的杀气，无人可生，无物不杀！
这才是夺命第十五剑！
无与伦比，神魔皆戮的夺命第十五剑！
“多谢你为我送来这一剑！”
上官金虹的声音变得扭曲，尖锐，难听，远远比不上那个苏微云印象中的沉稳，威严，睥睨天下的中年帮主。
苏微云忽然明白了。
上官金虹用出的才是夺命第十五剑，是连“剑神”谢晓峰都可轻易击杀的夺命第十五剑！
只有入魔的夺命第十五剑才是真正的夺命第十五剑！
这本来就是一门魔剑！
不先杀己，何以杀人？
没有人能挡住这一剑。
胡不归、李寻欢、天机老人都不行。也许只有达到了传说之中的“神人”之境，才能破解此招，然后才有可能掌握此招。
苏微云也突然不能动了，一股强烈的杀戮气息和死亡气息所带来的深深恐惧笼罩在天上，沉沉地压制住他。
他终于也体会到了面对他的那些敌人的感受。
仿佛是从悬崖高处直直坠落，无依无靠，又嚎叫不出的绝望。
苏微云不动了。
上官金虹借着闪动的剑光，也看到苏微云不动了。
这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死在他剑下的十七名剑客都是这样子的，无力抗拒，动弹不得。
上官金虹认为苏微云和他们也是一样的！
.........
但苏微云和他们毕竟还是有些不同。
苏微云的剑法本就不需要动。
心不动，剑就不动，以不动为动，动为不动。
他似乎又回到了嵩山上的面壁洞中，对着达摩祖师的影子终日长坐，披星伴月。
......
血河之上，毒龙虽起，僧人仍悬空不动。
不动不摇，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不看不听，不惊不惧，宛如坐于石洞，面壁思过。
毒龙瞬息便要以庞大的躯体撞过僧人。
僧人突然叹息一声，将手中芦苇拾起，轻轻朝着毒龙的头上一点，竟一下子阻住了龙头之势！
毒龙更加用力地冲击着，在它看来，面前这位僧人虽有神通，最终却也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果然，芦苇渐渐屈折，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力量，快要被生生折断。
嚓！
就在芦苇折断的一瞬，毒龙的尾巴一摇，猛然就要撞向僧人！
轰！
但他撞上的不是僧人，而是另一条与它一模一样，不分区别，甚至比它更加灵动的毒龙！
那条毒龙长啸一声，欢腾雀跃，似在庆祝新获得的自由！
僧人以半截芦苇紧紧按住面前毒龙的脑袋，而从僧人座下的芦苇中涌出的那条毒龙一个翻滚，趁势而袭，一口咬在它的脖子上面！
“啊！”
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震过云雾，响彻九霄！
谁也想不到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变故？
毒龙至死也不明白，它明明是杀一个僧人，为何却惹出了另一条更厉害的毒龙？！
密室之中。
剑气大绽，光亮如灯。
不止是上官金虹的内力激荡，苏微云一身“嫁衣神功”的内力也悉数倾泻而出，化形为龙！
一片纯金色和赤红色的剑气交织在一起，发出“嗤嗤”的声音，简直要将整间屋子掀翻。
好在剑气匆匆，一放即收。
最后一道光芒定格住最后一幅奇异的画面。
苏微云身子跃在半空，左手持着长生剑，凌空一剑，以上击下，抵住上官金虹的鱼肠神剑，将之压制。
而他另一只右手却拔出潇湘剑，碧光一绽，剑影重重，带着杀尽世间的滔天杀气，似慢实快地向着上官金虹刺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剑法在剑上盘旋，带着浓浓的绝灭之气，让人不寒而栗，无法动作。
上官金虹两眼突然睁大，不可思议的神色充满其间，道：“你......”
哧！
潇湘剑已没入他的心口。
光芒褪去，密室又暗沉了下来。
黑暗，永痕静寂的黑暗。
“你的夺命第十五剑，原来如此绝厉？！”
苏微云怔怔立在原地半晌，最终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先前，他的“达摩剑法”和一身佛门功力和他从早期便性命相修的“夺命十三剑”是相互制约，相互平衡的。
这免去了“夺命十三剑”会走火入魔的危险，也从一定程度上控制住了“佛门修为”不足而强行去修炼少林绝技会让经脉出岔子的麻烦。
某种角度来看，苏微云是将武学弊端全都斩掉了。
但却也致使两门举世无双的神剑，一左一右，一慢一快，一正一邪，两门剑法的威力都无法被他发挥到极致。
夺命第十五剑是一门将杀戮推演到极致，连燕十三都无法掌控，剑神谢晓峰也忌惮万分的剑法。
而达摩剑法则是一位神人亲传下来的唯一以其名字命名的剑法。
两门剑法，无论是哪一门大成，都足以成为天下最顶尖的高手。
苏微云两门剑法都练至巅峰，又有左右互搏，怎么说也是无可匹敌的存在，但施展出来的杀伤力好像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强。
原因本就出在这里。
剑法的弊端没了，但威力也被削弱了一截，一得一失，原是因果。
这两门剑法本就是不相容的。
可这一回，上官金虹却用他的夺命第十五剑去接住了达摩剑法的制约，使得苏微云的夺命第十五剑趁机重新出了山！
上官金虹从叹息声中猜到了什么一样，面上显现出一抹淡淡的遗憾，然后便缓缓跌倒下去。
嘭。
随着上官金虹倒下，苏微云突然好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坐在了空空的地面上。
他竟是疲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第四百二十章 神秘顾道人
密室中。
黑暗一片。
空洞，孤独，暗淡，忧郁，难过，寂寞.......
这些消极的情绪都一齐涌上了苏微云的心头，久久萦绕不去。
上官金虹的尸体就倒在摆满了卷宗公文的桌子前面。
这些卷宗公文排列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上官金虹的衣着也是工工整整，不见褶皱。
金色还是金色，黑色还是黑色。
剑还是剑，人还是人。
这里正如上官金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有序，规矩，严肃。
苏微云觉得非常疲惫，他只想在这片黑暗之中静静地睡一觉。可是他的脑子又忍不住地去想很多本不该想起的东西。
原来他一直都走错了路。
当初很多前辈都对他讲过，《夺命十三剑》本不是一门适合他修炼的武学。
然而他强行要以达摩剑法中的佛性来压制住杀性，以自身的一半对抗另一半，这当然也是开立先河，独一无二的一种创举！
因为任由谁想要同时领悟，并且以左右手剑分别掌握这两门剑法，都绝不是轻巧的事情。
但是这却实在已让他劳累不堪：他是在与自己作斗争。与自己作对抗，以身躯为战场，以心灵为武器，无论是胜是负，最终损伤折磨的都是他。
当苏微云现在突然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才豁然开朗，那长年累月战斗下来累积的疲劳此刻再压抑不住，一起浮现在身躯和心中。
“呼.......”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息，放下潇湘剑和长生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世上绝没有一个地方会比这里更安全，更安静，更能令人安眠了。
叮。
就在苏微云快要睡着的一刻，忽有一个敲门的声音响起。
会是谁来了？
阿飞？李寻欢？还是天机老人？他们怎么会找过来的？难道林仙儿那么好心让他们来帮苏微云对付上官金虹？
“有人在吗？”
一个温和而细腻的男子声音响起。
苏微云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绝不是阿飞、李寻欢、天机老人中的任何一位，甚至他根本不会认识这个人。
难道是金钱帮的帮众？
但金钱帮的人又怎么敢以这种轻佻的口吻来敲响上官金虹的密室之门？
苏微云本来已经昏昏欲睡，快要沉眠，但是没来由地居然又提起了一丝好奇之心，慢慢站了起来。
他想知道究竟是谁来了。
厚重的铁门又被打开。
门外也是黑暗，一轮半圆的月亮轻轻地挂在空中，淡淡地洒下月光，温柔如同水波，照在大地，灰粒清晰可辨。
门口站着一个人。
青衣白裤，头挽发髻，容貌虽然平平常常，眼睛中却透露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温润。
这种温润既有天机老人的和蔼，又像是李寻欢的温柔。
他竟像是将二者的长处结合在一起的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就实在很让人喜欢。
更奇怪的是，苏微云发觉自己对面前此人有一种淡淡的熟悉之感。
“苏微云，你好。”
苏微云听到此人叫出自己名字，睡意先醒了三分，道：“你认识我？”
“我见过你，而你见过我的灵蛇剑。”
灵蛇剑。
青衣人一提起“灵蛇”二字，苏微云就立刻想起了自己在巴山剑庐，绝地剑壁之前见到的那柄神剑。
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也许只有那种承载了“道韵”的剑才能说是真正的神剑！
“你是巴山某一代的顾道人？你怎么可能到这里来的？”
苏微云难以置信地开口询问。
“我叫顾闲，你可以认为我和你一样，也可以来回自由地穿梭于位面之间。”
“顾闲......”
苏微云想起这个名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一时百感交集。这是他第一次遇见一位真正的“同类”。
顾闲淡淡地笑道：“江湖宿命令，江湖行位面，都与我有关。而你是我踏遍地球废墟后，考较出来的人选，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少年。”
“少年，那时候你还是少年。”
苏微云神色一震，面色惊讶，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受到过“考较”。
而顾闲已又说道：“不必着急，我知道你有很多困惑，你可以慢慢问。”
苏微云深吸口气，先问道：“江湖各个位面，究竟是怎样的世界，我是否还能够回去？”
顾闲站在月光之下，光芒映得他的脸庞越发的白皙，他说道：“能。你若想回去，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去。”
苏微云讶然道：“你可以送我回去？”
顾闲轻轻一招手，突然有一件金色的令牌不知从哪个地方缓缓飘出。苏微云看见，上面写的正是“宿命令”三字。
“这就是江湖宿命令？”
苏微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却又觉得轻松了很多。
顾闲笑道：“这就是江湖宿命令。”
“你最后一个位面的宿命令任务已经完成，所以这东西对你而言也就没用了。”
显而易见，顾闲就是来解开“江湖宿命令”秘密的那个人。
苏微云表情一肃，沉思着问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东西捆绑在我身上，快意恩仇，金戈铁马，纵然惊险刺激，但也该先问问我同意不同意的。”
顾闲摇头道：“没有人选比你更合适了。而且我知道，以你以前的性子一定不会选择前来历险，所以只能瞒天过海！实在抱歉！”
苏微云盯着顾闲问道：“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顾闲淡淡道：“让你做武林盟主，天下第一！”
“什么武林盟主？什么天下第一？”
这句话出来，令苏微云更加迷惑不解。
顾闲叹气道：“你没有进入过《江湖行》游戏，也没有经历过主位面的第一次正邪大战，自然就不懂。”
其实苏微云听说过《江湖行》游戏，在苏微云以前的那个世界上，据说这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虚拟仿真的游戏。
也是华夏用来容纳多余的人口，以防止资源枯竭，环境破坏的最后手段。只要玩家一旦进入，便要将整个精神融入到游戏当中，以精神的形态存活于游戏世界，失去再回到真实世界的权利了。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的，游戏世界可以为所欲为，比起已经渐渐枯竭，被人类活动糟蹋得不堪入目的地球实在好上太多太多。
所以在苏微云上一辈的大多数人都选择放弃现实生命，进入游戏当中。
但是他却是少部分的没有进入那款游戏的玩家。
“所以......所以你说我经历的只是一个游戏位面？”
苏微云有些不能理解顾闲所说的话语。
顾闲却严肃地说道：“不是的。江湖位面中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无比真实的，你甚至可以将这些位面理解为一个个的平行时空。”
“而这些平行时空，则是我们想方设法，才做出这样一枚‘江湖宿命令’，能够让你自如穿梭的。”
“这不是简单的游戏，如果这是游戏，那么所有游戏玩家都能遇见你。而现在，却只有我能见到你，而其他人都不行！”
“只有你才能见到我？”
顾闲道：“不错！因为只有我达到了神人之上，‘破碎虚空’的境界，除我之外，主位面中只有当朝皇帝萧泰然的内功堪堪触碰到了那一境界，但却还是棋差半招。”
“所以我能击破空间来见你，而别人都不行。这也证明了，你所在的江湖位面的的确确是一个真实的平行时空，那些人也都是真实的人，和我们都没有差异。”
“破碎虚空境界的人便能够来回穿梭江湖位面么.......”
苏微云喃喃说道，努力思考着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
顾闲笑道：“以你的武学天赋，想要达到这个境界，好像已经不太远了。”
苏微云自嘲一笑，道：“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还是逃不过宿命！”
宿命。
多么沉重而现实的一个词语。
顾闲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认为，从我将你送到《大人物》的武侠位面起，你的宿命就被安排好了？”
苏微云反问道：“难道不是？想必你先前调查过我，知道我是个不喜争斗，贪生怕死的性子，所以才故意用“抹杀”的惩罚来威胁我，逼我去闯荡江湖！”
“我知道的，你只是表面上不愿冒险，可心里面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江湖剑侠。你来到江湖位面之后，不是过得很精彩吗？”
顾闲失笑着，说道：“而且宿命令的‘抹杀’含义，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抹杀’的意思其实就是为了解除宿命令的捆绑，让你摆脱‘江湖宿命’，也就是将你送回原来的世界。”
“前三个位面的‘抹杀’任务更像是一种考验，和一种教导，至少得考验出你是一个正义的人，不然我可不敢让你去做主世界的武林盟主。”
苏微云愣了半晌，瞪大眼睛，道：“这才是抹杀的意义？”
顾闲瞧着天空中的月亮，说道：“除了‘抹杀’二字，你以为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对抗‘宿命’？”
苏微云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是不是也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顾闲却摇头：“不是的。我也有我的宿命，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完成，我不可能随时随地地关注着你，况且我能以真身过来的次数也不会太多。”
“你在江湖，我也在江湖，人在江湖，便身不由己，这句话你应当是明白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除非一死，否则还能怎样能够逃过宿命？
月光如水。
月光也在沉默。
原来它也不知道答案。
第四百二十一章 师父与徒弟（终）
月光悠悠，长天一光。
密室内外，分立两人。
顾闲不再说话了，他在等苏微云说话。
好像很多的人都总是在等苏微云说话。
苏微云忽然叹息道：“你今天来，是不是就是邀请我去成为那个主位面的武林盟主的？”
顾闲道：“正有此意。你的武功也差不多大成，主世界中三丰真人，阿青姑娘等等神人全都隐退，大宗师中几乎已无人能够胜过你了。”
苏微云道：“我若不去呢？”
顾闲道：“你当然可以作出选择，我无法勉强你，谁也无法勉强你。”
苏微云犹豫半天，问道：“我还能不能回到地球去？”
苏微云对于生长了十多年的故乡毕竟还是有感情的，虽然他在“江湖”的时间也许已不比在以前的世界少多少，对于“江湖”的感情也更浓，但他总归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顾闲道：“能，也不能。”
能，也不能。
这是顾闲的回答。
苏微云问道：“能是什么意思？不能是什么意思？”
“能就是你可以回到地球上去。”
顾闲又道：“不能的意思就是你的武功和内力已不可能再倒退了，因为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而你的记忆也不会消失，你是一个绝世高手，就注定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作一个普通人。所以与其回去，倒还不如不回去。”
一个人有了绝世的内力，顶尖的武功，卓越的见识，他是不是真的还能够去做一个吃饭倒水，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看来顾闲坚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了。
苏微云冷笑一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只能去一个叫作《江湖行》的主位面中当那个所谓的‘武林盟主’？”
什么武林盟主的位置对苏微云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哪怕就是现在，他只要想成为一代武林盟主，马上就可以召集各大门派前来，奉他为尊，立下盟约！
也就如同上官金虹的理想一样。
只是苏微云不太喜欢那样的生活，那样的日子显得太忙碌，乏味，又无趣。
顾闲道：“你当然可以不去，可是你最后还是会发现，你现在已经没办法再去做回那个小人物了。”
“你注定会是个大人物！就像是宿命一样，逃也逃不掉的！”
苏微云突然笑了，道：“那我偏偏要去试一试！看我能不能做回一个小人物！”
“你真的要去试？”
顾闲又想了很久，最终才缓缓说话。
“你的确可以去《三少爷的剑》位面，去跟三少爷学一学如何从‘天下第一剑’重新做回一个‘无名的小人物’。”
苏微云面上不见喜怒，也没有意见，只淡淡道：“既然是小人物，那么去哪里也都是一样的。我正好也想去见一见三少爷。”
顾闲无言以对。
苏微云道：“不过我还要见一见我的弟子，向他将一切交待清楚。”
顾闲道：“你的弟子？”
顾闲有些惊讶，好像并不知道苏微云还有个弟子，其实他也是第一次才见到苏微云。
除了苏微云会的一些武功，他能够隐隐猜到以外，其它的便只能大致推算一下苏微云的实力，再其余的却是一概不知了。
说穿了，他也只是一位武功境界比苏微云略高一点的剑客，并不是呼风唤雨，时空穿梭，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我也很想一观你的弟子究竟何如。”
苏微云点头道：“你若要去见见他也好，顺便我想把那枚‘江湖宿命令’交给他，也算是赐予了他一番机缘。”
他说罢，竟又恍若失神地摇了摇头，然后径直走开了。
顾闲则在他身后一直跟随。
兴云庄附近，院落里。
天机老人、李寻欢和孙小红都不在此地，他们都出去寻找上官金虹和苏微云的下落了。
只有李不负和铃铃二人还留在院里面。
李不负为了防止铃铃再次逃跑，便用绳子将铃铃捆住一圈一圈，丢在院子中央，恶狠狠地看着她，威胁道：“要是我的师尊一去不复返，我就要将你剁成八块，丢去喂巷子口的那只大黄！”
铃铃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道：“为什么？你师父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你将剑谱偷偷给吕凤先，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李不负说到这里，本来是一脸的凶恶狠毒，突然变得无助而茫然，道：“师父一代大侠，明明是个那么好的人，惩奸除恶，行侠仗义，怎么会让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铃铃道：“可是这也不能完全怪罪到我的头上吧？我只不过是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
李不负大声道：“怎么不怪你，你若不来当吕凤先和林仙儿的搭线桥，吕凤先就不会去找林仙儿，他不去找林仙儿，也就不会拖着我师父去，最后也不会遇上官金虹.......”
李不负越说越乱，最后也不知怎么扯的，终于说到了最重要的一点：“最后我师父就也不会突然去找上官金虹决斗的！”
铃铃牙尖嘴利，本来想要反驳他，但是从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反倒是门外有一个声音替他接住了这番话。
“会的。”
李不负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去，竟然是苏微云缓缓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青衣人。
“我始终都会去找上官金虹一战的，我和他本就有一战。只不过我以前一直在尽可能地规避，后面我发现，该来的始终会来，避也是避不开的。”
李不负没有听这些解释，而是高兴地跳到苏微云的面前，紧紧抱住他，道：“师父回来了，我就知道师父一定不会败的！”
苏微云哈哈一笑：“对，我没有败，可是我要走了。”
李不负一惊，随后急忙问道：“师父要走？什么时候？去哪里，能不能带上我一起？”
苏微云抚住他的头，微笑着道：“不行的。师父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也许师父从此就会归隐市集，不问世事了。”
“为什么？”
李不负十分迷惑，在他看来，苏微云应该是刚刚达到巅峰，应当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苏微云忽然严肃道：“我此来只为你说三件事情，说完便走。你一定要记好，这可能是我最后能帮到你的地方了。”
李不负连忙站得笔直，正色倾听。
“第一件事，你今后可以杀人，却一定要杀该杀之人，而不要仗着自己有武功就胡作非为！”
李不负还没说话，苏微云已又拿出一样金色的令牌，交在他的手里，让他攥紧。
“第二件事，保管好这枚令牌，以后对你自有大用。”
李不负低头看了看令牌，又抬起头。
“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学会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
以李不负的年纪，显然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苏微云接着道：“世人一定都想知道我和上官金虹的战斗是如何精彩，但不说也罢。我只讲一点，上官金虹正是因为练了‘夺命剑法’才败在我手下的，如果他以龙凤双环对决我，孰胜孰负，还真的说不准！”
李不负瞪大眼睛，问道：“他之所以败，就是因为没有做他自己？”
苏微云笑着转身道：“好了，我该说的多说完了，你有你自己的路，我不该过多干预的。”
李不负望着苏微云的背影，双目含着泪，道：“师父，我都记下了......”
“好，你记下便好。”
苏微云踏步即走，竟是不作任何的留恋。
青衣人也紧紧跟上，两人身法均是极快，只一眨眼便消失无影。
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关于和上官金虹的那一战从此众说纷纭，难寻究竟。
甚至在后来，天机老人都亲口说过好几个版本的故事，但那些都无关紧要了。
“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将第三件事看作是最重要的。”
“哈哈哈哈，若是什么事情都被你想到了，世界岂非无趣的很？”
“你说的也对。”
顾闲又再一次问道：“你确定要去《三少爷的剑》位面了吗？”
苏微云淡淡地道：“我想我是能够做回小人物的。”
ps：哈哈哈哈。我在发出上一章之前，就有预想，可能会恶评如潮。今天去看了看评论，果不其然，哈哈。
其实还好吧，我觉得本来不用加这段的，但是我又觉得该给整个世界画一个完整的世界观出来，不能无头无尾，一直这么跳下去。所以想了半天，还是多走了这么一章。
但是大家不用担心，这个是不会影响到本书剧情的，严格来说，算是加的番外吧，只是随便提一提。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大秘密
秋夕，暮色。
依然是秋天。
苏微云来到神剑山庄的时候，正值秋日，凉风送爽，景色美不可言。
神剑山庄依山临水，建筑古老而宏大，远近闻名的绿水湖就在翠云峰下，绿绿的湖水已将整片山庄染得清新，淡雅。
水波荡漾，倒映着满天夕阳，使得远处的翠云峰更美如图画。
这里的确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地方。
三少爷的剑和这里一样，也充满了活跃的生命力。
也只有充满生命力的剑，才有可能掌握住那死寂轮回，血伤万里的夺命第十五剑。
神剑山庄，天下第一剑，谢晓峰，真的已经掌握住了这一剑。
夕阳之下，古湖之畔。
一桌两椅，一壶清酒，一盘棋局。
“你输了。”
谢晓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拈着一枚黑棋，慢慢放在棋盘的一个中心位置。
而令苏微云动容的并非一局棋的输赢胜负，而是他已没有了大拇指。
对于一位剑客来说，拇指斩断，也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他不能再握剑了。
剑客失去了他的剑，就好比丈夫失去了妻子一样，也许还要更可怕一些。
谢晓峰慢慢又收回他的手。
苏微云开口笑道：“我输了，我的棋艺不精，比不上你。”
谢晓峰也笑道：“我从小便学下棋，你自然不是我的对手，江湖上能下棋下过我的，可能还不多！”
他说话时，看向了远处那些宏伟的建筑房屋，露出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苏微云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感到苦涩。
谢晓峰惊才绝艳，天下侧目。他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唐诗读得朗朗上口。
这个人在十多岁时就已击败了华山派门下的第一剑客“游龙剑客”华少坤。
这个人一生下来，就彷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与荣宠。
他生下来后，所得到的荣誉和辉煌，更是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剑客，也是在武林中公认的才子。
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而且是个侠义正直的人。在他的一生中，无论谁都很难找出一点瑕疵，一点缺憾来。
这使得“神剑山庄”与谢家三少爷的威名一齐远播，“天下第一剑”谢晓峰更是成为了江湖中举足轻重、最受瞩目的人物。
若你听说个“人生赢家”这个词语，便该知道，没有人比他更适用了。
可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从没有人会过问！
人们总是坚持相信自己认为的东西，只要他觉得你很幸福，你就是真的幸福了；但凡你敢说一个“不”字，那就是可笑的矫情。
生活艰难也许已是一个人极大极大的悲哀，但是比这更悲哀的是所有人都认为你“应该知足”。
谢晓峰微笑着道：“名门世家子弟，怎能不琴棋书画？我手指断后，虽不能握剑，幸好却还能下棋。”
这样的一名剑客的手指怎么会被斩断？他已经是天下第一剑，讲实力，论势力，攀交情，又有谁能将他的手指斩断？
苏微云缓缓说道：“你的境界显然也已到了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我想除了你自己以外，没有别的人能断你之指！”
“不错，手指本是我自己所断！”
谢晓峰沉默了一会儿，怅然道：“然而虽没有人能断我手指，却有人能杀了我！”
“谁？”
“燕十三！”
谢晓峰缓缓道：“燕十三为了极尽夺命十三剑之变化，明明还处于壮年，却耗尽心血，变作白发老翁，但以他之性命浇灌出的剑法，那时确然可以杀的了我！”
苏微云缓缓站起，以并起中指与食指，轻轻在半空之中一刺，被指尖划过的空间，仿佛顿时起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呼！
就好像秋风吹残，柳絮折断一般，是种难以形容的生命凋亡。
谢晓峰神色一动，又瞬息恢复平常，道：“这是夺命十五剑？”
苏微云叹道：“是被压制过后的夺命十五剑。”
他战败上官金虹之后，左右双手的剑法又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平衡，他的剑法威力也就回到原先的样子。
谢晓峰却一点不为苏微云可惜，而是抚掌道：“妙，绝妙，我见到那招剑法后，本以为天下无剑可破，想不到还有更奇之径！”
“我当初与燕十三一战，他本可以夺走我的性命，但是最终却手下留情，反而是他一剑杀了自己！”
苏微云默然。
燕十三之所以选择杀死自己，是因为他已控制不住夺命第十五剑，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养出的“毒龙”从此肆虐人间，为祸天下，所以才让自己的生命终结，葬下了这至为恐怖的一剑！
不论燕十三的境界如何，剑法有多高，但他那种崇高的人格，是不得不让所有人敬佩的！
谢晓峰也明白他的意思。
那么谢晓峰既然也见过了那一剑，以他无比的天赋领悟出了那一剑的精华，便只有断掉拇指，自此不再握剑！
他不能辜负燕十三的良苦用心。
谢晓峰笑道：“可是你居然另辟蹊径，用另外一种方法压制住了夺命第十五剑的杀性，你就比我更厉害了！”
能够得到“天下第一剑”的称赞，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谢晓峰一拂棋盘，将黑白二子分开，各自归位，棋盘泾渭分明。
“你还要来下一盘棋么？”
他没有问苏微云具体是怎么将夺命第十五剑的杀性压制的，他懂得尊重别人的武学秘密。
苏微云道：“不必了，我想把我的方法讲给你听。”
谢晓峰不愿意窥探别人的剑法，而苏微云却偏偏要讲。
“你真的打算告诉我？”
苏微云道：“不错，我现在告诉你。是因为我待会儿也要让你告诉我一个重要的大秘密！”
谢晓峰欣然一笑，道：“那你讲吧。总之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了！”
接下来，苏微云才将自己是如何使用少林第一神剑“达摩剑法”中和“夺命十三剑”的秘密一一讲出。
其中连“左右互搏”之术也没有隐瞒。
左手画方，右手画圆，正是这门奇术的入门必要之一。
奇怪的是谢晓峰听完过后，两只手仍然藏在棋盘之下，好像没有要尝试一下的意思。
“你愿意教，但我却不一定非要学。”
谢晓峰轻轻笑道。
“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我自然也走在我的剑道之上，若是舍了自身，去学你的，反而是落了下乘！”
苏微云神色一肃。
从这一点来看，至少谢晓峰对于“剑”的理解，的确要比上官金虹深刻得多了。
谢晓峰问道：“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秘密？”
苏微云道：“我想问的是，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小人物。”
谢晓峰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眼神，望着绿水湖不语。
一阵秋风吹过，荡起绿水湖波无数，直吹到了翠云峰上去。
风吹过谢晓峰的发丝，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叫作“没用的阿吉”的小人物。
“你真的想听？”
“当然是真的。”
谢晓峰忽笑道：“哈哈，你问的秘密果然很重要，价值几乎等同于你刚才所说的剑法之秘了。”
谢晓峰曾化名“阿吉”，想要大隐于市，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只不过后来却被他的情人慕容秋荻逼得重出江湖，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会算是秘密？
而且以谢晓峰看来，它的秘密价值比起“夺命第十五剑”来说，竟也毫不逊色！
苏微云缓缓点头道：“我知道这秘密的价值很大，所以我也愿意将我所知道的吐露而出。”
谢晓峰又叹息道：“只是......”
他在与苏微云的谈话中，极为罕见地出现了一次犹豫和迟疑。
“只是这条路理论上虽也许行得通，可我却没有将它走完，你要万分小心谨慎才行。”
“嗯，我明白，你讲吧。”
谢晓峰这才开口，他们这一讲，便讲了足足七天。
谁也不知道两人的谈话内容到底是什么，只有偶尔负责来送饭的谢掌柜曾得到只言片语。
他却也是不知所谓，说不出什么来。
但是在这次交流过后，谢晓峰便隐入藏剑庐，常日闭关，不问世事。
江湖中的传闻则是说有一位姓苏的不弱于谢晓峰的剑客往神剑山庄去拜访，与谢晓峰一战之后，不知胜负，飘然无踪。
世间从此少了一个苏微云，却多了另外一个人。
大家不知道他姓什么，就都叫他“小云”。
一个“不爱说话的小云”。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不爱说话的小云
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风景也许还是人们所熟悉的，但江南并不是都好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好的。
正如大多数的地方一样，这里也有贫有富，有尊有卑，有顽固不化的大人，也有可怜巴巴的小孩。
也有贵族，也有贫民，也有出手阔绰，不可一世的武林大豪，也有卑微屈膝，唯唯诺诺的走卒小贩。
这里的贵族就是慕容世家。
“姑苏慕容”本就是大族，而自从慕容秋荻与谢晓峰的情人关系被众人所知晓后，敢于挑战慕容权威的人就更少了。
好在慕容世家平日里不会多管闲事，所以江南看上去还是那么美好。
可是人人都该知道一点，美好的地方其实也不是十全十美，完全没有丑陋。
事物永远都是有好有坏的，有正就有反，若没有黑暗，也就显示不出光明。
江南有像姑苏这样的气派大城，就也有着像柳泉这样的无闻小镇。
“没想到今天还来了个体面的家伙！”
柳泉城中，一处作坊前面。
一个长着三角眼，横着眉头，嘴边旁边有颗大痣的青年对着小云上上下下地打量。
他叫作贾活，是这座小城里联络干活的头目，附近认识的人特别多，哪里缺人他就往哪里推荐人去做活，然后那人头三个月的工钱都要给他。
不知为何，贾活看待小云的目光莫名的很不友善，小云却只是愣愣地承受着。
“你叫什么？”
小云摇摇头，不说话。
贾活见此，脸色更加严厉，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云还是不说。
贾活一脚踢去，正踢在小云的膝盖上：“老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听不见？”
小云终于开了口，却只是四个字：“我不知道。”
贾活一听笑了：“你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小云目光有些呆滞，只是不住地摇头，说道：“我忘了。”
“你忘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忘？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那你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的东西还有点多。”
小云认真地道：“我想把那些东西全都忘掉。”
贾活更是捧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道：“这模样长得不错，原来却是个傻子！喂，你这身衣服不错，应该值不少钱，快脱下来给我，我帮你介绍个好的活干！”
小云默默地脱下衣服，他本来就是来找活干的，没有活干。他就吃不起饭，吃不起饭，他就可能会饿死。
贾活拿着衣服，三手两脚地快速穿在身上，明明穿得十分不合适，他却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神气得快飞上了天。
“哈哈哈，你放心，就凭你这身好衣服，我也会给你找个好活的！嗯......让我想想.......”
此时已经入冬，贾活浑然不顾只穿着白衫单薄的小云，而是喃喃道：“好像南区那边差一个倾脚工，要不你就去当一当吧，在南区的可都是好活计！”
小云默然不语。
贾活当然就把这种态度视作为同意。
..........
冬日，柳泉南城。
江南本来气候温暖，柳泉也不常下雪，但是今年偏偏飘起了雪。
瑞雪兆丰年。
江南的才子们赶紧吟诗作对，佳人们都披着貂裘，捧着小温炉，在门前赏雪散心。
这个冬天虽然下雪有些寒冷，却仿佛比以往更加美丽了。
雪更美丽，花也更美丽，人也更美丽。
梅花开放，朵朵绽香，雪花飞舞，片片晶光，远近都是一色，雪白而纯洁。
然而再香的梅花，又怎么比得上水乡少女的处子幽香？再美的雪景，又如何及得了江南美人的轻轻一笑？
但是必须要说的是，再香的公子少女，再美的才子佳人，还是要吃喝拉撒的。
“吃喝”当然可以风月，“拉撒”就不行了。
才子能对着漫天雪景，独梅凌寒，就着杯中美酒，盘里佳肴，可以吟诗作对，开怀大笑。
但他们却很难在如厕排泄时，对着满腹大便，在屎尿齐流之际作词一首。
这说起来好像比较有辱斯文，可事实确然是如此的。
没有人能否认。
才子佳人们自然不能成日里和那些脏兮兮的东西打交道，但这种东西总是得有人来清理，有人来打扫的。
于是小云就来了。
小云的身材虽不算魁梧，却很结实，很有力量，做了十多年这行的老龚一眼就看出他是块好料。
“小云，你要记住，咱们这行不但要力气大，更重要的是手一定要稳！”
老龚一边对着小云说话，一边将粪车推到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
“你明白吗？”
小云茫然地点点头。
老龚暗自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孩子，听话倒是听话，长得也不错，也够结实，就是太愚笨了些。”
小云正要去敲大门，老龚却赶忙拉住了他。
老龚慢慢说道：“我之所以到现在才对你说，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家人姓柳，是柳泉城最大的豪门，你进去之后别乱动，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学着我就好了，明白么？”
小云看了看头上挂着“柳府”的大匾，又继续点头。
于是老龚上前用门环扣了扣门，扣门的声音很轻，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大：“我是来倾脏的，开一开门可以吗？”
里面立即有人将门打开了，是两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家丁。
“哦，原来又是你，快去吧，这回你怎么来晚了一天？”
老龚赔着笑脸道：“哈哈，昨天新来了个徒弟，我向他交待了些东西，所以晚了一天。还请你们不要见怪！”
虽然老龚对着家丁赔笑脸好像没有什么用处，可是家丁们却很受用，装作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说道：“没关系，迟一天早一天的，那桶也不可能装得满！”
“胡说八道，两日清理一次，规矩就是规矩，容不得你们两个家丁乱讲！”
家丁闻言，缩了缩头，面上的得意之色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候原来是柳府的管家刚好也走过门来。
他责骂了一顿家丁，又见着老龚便立刻道：“幸好是冬天，一天两天的不要紧，若是夏季，你可算犯了大错了！”
老龚赶紧躬着身子道：“对不起，对不起。”
小云见样，也立即躬着身子，学着他的样子道：“对不起，对不起！”
管家随眼打量了下小云，催促道：“快去吧，快去！”
两人立马进了府中去，一边走，老龚一边跟着小云解释。
“一般来说，咱们是不进别人家的，都是他们自己将桶子送出来，咱们接着就行。但是柳府呢有些特殊，毕竟是大门大户，都不愿沾.......”
两人一边低头说着，一边快步走到了应该到的地方。
那是大院的角落地区，一间灰漆漆的小木屋，周围见不到旁人。
而小云和老龚两人一进去便见到十多个木桶，除了有点掉漆以外，木桶的外面看起来都还算干净整洁。
老龚从背上取下一直背着的一个很大又封得很严实的桶子，走过去小心地提起一个木桶，将那个木桶中的东西慢慢地往自己带的大桶中倒去。
“哗啦啦”，木桶中倾泻而出的东西不多，气味却很大，竟全部都是一堆一堆的粪水！
第四百二十四章 挑粪的人
“哗啦啦”。
老龚将一桶桶的粪水倒入大桶之中，然后又拿出一个长长的铁匙子，贴着桶壁开始刮动，直到木桶里变得比较干净，他才收了器具。
“小云，来，把你拿着的树叶递过来！”
小云立即将怀中抱着的一大口袋树叶送了过去，老龚取了十几片，密密麻麻地沾在铁匙之上，尽量把表面贴满，敷住污秽，最后收进了腰间一个布囊里去。
老龚做完一切，将大桶又背回背上，放好盖子，掂了掂笑道：“三天不来，果然还真有些沉。好了，你走在我后面，要是我的桶出了什么岔子，你记得一定要提醒我！”
小云应了一声：“好！”
于是两人便走出屋门去，沿着原路返回。
一路上都没发生什么事情，只不过所有见到他们的柳府人都纷纷掩住口鼻，一脸嫌弃的样子，很不高兴，好像是撞见了什么晦气的事。
老龚只是乐呵呵地冲着他们笑，他早已习惯了。
“柳小姐，这里好臭，我们快走吧！”
走在一条石阶小路上的时候，二人突然撞见一位俊朗的佩剑公子和一位红裘绿衣，面容姣好的少女。
粪桶的盖子虽然已经盖紧，但是难免还是有些气味传出，那公子哥鼻子很灵，一下子便闻到了。
老龚还是冲着他们笑了笑。
除了这个方法，他也不能做别的事了。
谁知那公子哥见此，更是怒道：“这个可恶的倾脚头，一边用脏污来臭我，一边又对着我笑，难道是在看我的笑话么？”
老龚急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您不要生气！我.......我马上就走，这就走。”
他拉着小云，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离去。
那位被称作柳小姐的人却有些不乐意了，嗔道：“黎安子，你们海南派的人是又香又干净，只有我们柳府的人臭气熏天，那么你就不要跟着我了好不好？”
黎安子有些着急，辩解道：“柳小姐，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脸上泛起红色，显然是不知道怎么去讨好少女。
柳小姐更是有些发火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以后不要叫我柳小姐了，叫我臭小姐吧！”
说罢，这位美丽的少女便气得跺着碎步走了。
黎安子牙齿紧咬，目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凶光，狠狠地剜了老龚和小云几眼，骂骂咧咧的，然后忙追上去了。
老龚和小云脚步更急，又走过门口，见到那两位看门的家丁。
“张大哥，烦劳您再帮我们开开门。”
两个家丁因为先前挨了一顿骂，此时对老龚二人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快点，真是麻烦！”
他们冷冷地开了门，送走二人，然后又将门“砰”的一下关上。
出了门，又走了半里路，老龚才苦笑道：“小云啊，这回咱们可是得罪了人家了。”
小云还是点头：“嗯。”
老龚也不管小云到底能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却又作喃喃道：“先是开罪了柳如水小姐二人，那两个家丁被骂了，也要怪罪到我们头上.......”
“以后你来这里的时候，就一定要小心了，要少说多做。”
老龚二人走着，一边又在街上敲门，等着旁边几家的人将粪水桶递出来，一边又将粪水都一统倒进后背的大桶当中。
到了最后，两人背上的桶都变得十分沉重了，老龚才擦擦汗，带着小云向城外走去。
老龚道：“还好，咱们除了柳府一家受了些气以外，其它都还好。下回你去柳府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要挤出笑脸来，知道吗？”
他这句话在路上已不知多少说了多少遍。
也许他除了这句话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的了，所以就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看得出来，平日里老龚说话的机会不多，大概是因为愿意和他说话的人不太多。
“柳府不但是柳泉城的最大的家族，所以你千万不能得罪他们，哪怕是被拳打脚踢，也要尽量忍着.......”
老龚开始继续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话，说给小云听。
一直沉默的小云终于开口，说道：“我懂。”
老龚惊奇地看着小云，道：“你懂？你懂什么？”
小云道：“我懂我们得罪不起柳府。”
“也懂我们倾脚工是城里最低贱的人，人人都可以对我们使脸色，我们都要尽量忍耐。”
“也懂得后来看门的家丁之所以会对我们使难看的脸色，是因为他们得罪不起管家，却得罪得起倾脚工。”
小云一口气说了很多，可能是他不想再听老龚唠叨了。
老龚脸上的惊讶之色更加得浓了，张大着嘴，简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有时候很蠢很傻，有的时候却很聪明。
老龚清了清嗓子，正经地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说得出原因来，那才厉害。”
“你知道我们撞见的两个人是谁，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吗？”
小云又不说话了，只是一直默默地前行着。
老龚笑了笑：“看来你毕竟还是差了一点。”
他正要将他从别处听来的小道消息讲出，谁知小云已叹了口气。
“连瞎子也看得出来的。那个海南剑派的黎安子是柳如水的爱慕者。柳如水姑娘虽未必喜欢他，但最后肯定还是会嫁给他的。”
老龚的话突然咽回了口中，他想说的正是他昨日才从茶馆中听到：海南剑派此次西来，已向柳家提了正亲。
老龚突然有点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小云了。或许就如小云自己所说的，他只是忘记的东西太多了。
夕阳西下，西风过街。
两人渐渐走到城门口。
老龚却脚步渐沉，忽像是又老了十多岁，感慨道：“走快些吧。天黑之前我们就要回来。”
小云抬头看了看他，眼中莫名浮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情感，于是用力说了一个字：“好！”
城门来往的人稀稀疏疏，小贩们各自避开粪桶，收了摊位。
老龚踏出城门，勉强笑了笑：“我们背的全是南区的粪，还有柳府上的好粪，卖给那些城外收粪的人，一定会给算个好价钱的。”
不知道怎么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显得多么高兴，反而语声变得有气无力，似乎是疲惫不堪，精神难振。
看了一天的脸色，走了一天的路，背了一天的粪水，又说了一天的话，他确实也该累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争夺
冬天渐入，越来越冷。
街道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老龚的身影却还是昼夜不歇。
现在他不再对小云说三道四，讲些大道理，而是自顾自地有时抱怨：“看来我真是老了，这么一小桶粪都背不动了！”
他一边步履蹒跚地走，一边喘着大气：“想当初.......当初我一个人提两个这么大的桶都没问题！”
老龚说这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看一眼小云，那眼神中带着些羡慕，又带着一点畏惧。
小云则又不说话了。
他总是沉默，仿佛在思考问题，但是又不太像。
在那天交流之后，两个人的灵魂之间好像突然有了一层隔阂，但是躯体的协作却渐渐变得更好。
而又过了一段时间，小云熟谙了操作后，也开始独自地走门串户收粪，而不再与老龚一同行动。
这样一来，效率就更高了。原本老龚要干一天的活儿，在小云的帮忙下，还不到中午，便已全部结束。
午后。
天空中微微出了些太阳。
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来，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温和。
两人在南城区约定好的一处碰面，各自提着已经卖光的空空粪桶。
“今天的粪收完了，真快！”
老龚擦了擦汗，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又说道：“前天我一个人去柳府，柳如水小姐说要赏我们两套不要的被褥，昨天晚上我才去领了，就放在我的屋子里的。”
“那个时候我看你已经睡了，就没对你说。”
每年的这个时候，老龚是最开心的。
因为柳府的柳如水最是善良慷慨，每个冬天都会分发很多御寒的衣物给贫穷的人们，送出温暖，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常去柳府的老龚。
据说明年开春，柳如水小姐便要与“海南剑派”的黎安子剑侠成亲，所以今年的冬天她特别多分了许多心意。
本来的冬衣变成了厚厚的被子，让老龚笑得合不拢嘴，大方地去洗了一个澡，然后才正式地上门去领。
“到时候我盖一床，你也分一床。”
小云居然也罕见地笑了笑，道：“好。”
两人走到柳泉城的北边，老龚带着小云回了北区的家。
家在深深的一条小巷子尽头。
屋子是普通的屋子，虽然不大，却搭建得整整齐齐。
老龚进门后放下粪桶，急急在一个小盆里净了个手，高兴得眉飞色舞，叫道：“我带你去看一看新的被子！”
小云随着老龚走进屋子里，却发觉有些不对劲。
老龚住的是里屋，而小云则住在进门处搭好的一块大木板上，这块木板已被掀翻了。
小云默默地将木板拾起，又轻轻地放回原处。
老龚笑道：“你出门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么？下次注意一.......”
他说着话，突然觉得摆放着的不多的东西好像都被人动过一般。
于是老龚面色凝重，赶紧走回里屋。
里屋果然有两床被褥，但被褥上却不那么干净，上面竟已被浇满了老龚最熟悉的东西。
大粪。
厚厚的被褥上竟全是还没有干的土黄色的粪水！
老龚呆呆地看着它，就好像看见自己最心爱的女儿被恶霸强暴了一样心疼。
他气得不停发抖，指着床上的被子道：“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老子真是干死他娘，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故意.......”
老龚骂着骂着，突然就不骂了，他走到床边，看见一张很大很白的纸，上面写着很黑很深的字。
白纸雪白，干净不染，显然是在泼粪之后才放过去的。
老龚双手有些颤抖，捧起那张白纸，颤巍巍地走出门，抱起来迎着日光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没有看懂上面写的什么。
他见到小云跟出，立马问道：“你认得字么？”
小云道：“认得一些。”
老龚急着说道：“快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东城郊外，吊脖树下，腊月初六，等你一战。决定南城城区之归属，谁胜谁占！
一张简简单单的大纸，写着工工整整的学究字，字里行间却透出了一点凶气。
小云将这些内容原原本本地念给了老龚听。
老龚神色既是担忧，又有些许的兴奋，看起来十分复杂。最终他将白纸狠狠甩进大粪之中，啐道：“又是那个庞杂种，果然是他又来了！”
小云问道：“是不是那些抢地盘的粪霸又来了？”
老龚威武地大叫道：“是！就是他们！那个姓庞的杂种跟我斗了七年，每一年的冬天都要来找我决斗，每一年他都灰溜溜地败走，今年也一定不例外！”
“真是涨胆量了，第一次居然动到我家里来了，我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老龚说罢，便摩拳擦掌，大步出门，东瞅瞅西看看，去找清水准备洗涤被褥了，
而小云叹了一声，又对老龚多说了两句话。
他说的是，这一年那个姓庞的人既然敢来给出一个这么大的下马威，多半就是有了新的依仗，不可不提防。
但是老龚却信心满满，毫不在意，回答说是这个人越来越下贱了而已。
腊月初六，东郊之外。
一大清早老龚便带着小云出门了。
果然有一颗大吊脖子树，树叶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和一截粗壮而老劲的树干。
树底下还站着一个人，年纪大约已从中年快到老年了，但臂膊依然粗壮，身姿也还挺拔。
老龚和小云去的时候，他的身形是背对着他们的，直到感觉有人走近，他才转过身来，用一双精小的眼睛打量着老龚。
“想不到你敢来！”
老龚冷哼一声道：“庞大，我也想不到你还敢来！”
庞大背负双手，轻轻笑道：“我今年来，是要取回南城城区的粪水归属！”
他故意将话说的十分有气势，就好像不是在说“南城粪水的归属”，而是什么“武林大派掌门之位”。
柳泉城的粪水大抵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城区，其中南城城区虽然是地界最小的，但却是最富裕的，住的人都是富人，粪也是“肥水”。
富人吃的食物好，拉出来的东西就也“肥”，那些收粪人出的价格自然也就要高些。
所以南城区的粪水一向都是最抢手的，老龚是凭借他多年的经验积累，才能将这片区域占住的。
这时老龚双手叉着腰，大气地对着小云交待道：“小云，你认清楚了，这个庞大就是柳泉城最无赖的家伙，以后见他一次就要打他一次，知道么？！”
庞大终于有些绷不住，扯着嘴巴道：“你敢动我，我告诉你，我在华山门下新学了一招，叫作什么推......推门看户，等下就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像吃你娘亲的奶一样吃我的大粪！”
老龚闻言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力挥舞着拳头，狠狠地砸向庞大的右边太阳穴。
谁知庞大早有准备，一侧身子，左脚伸出在老龚脚下，右手一推，便将老龚推倒在地上了。
砰！
老龚硬是忍住没出一声，而是两手上抱，紧紧抓住庞大的脚踝，然后用力地咬了下去！
“哈哈哈哈......你这回可是摔得不轻吧......”
庞大还没笑出声来，便也倒在了地上，两人随即开始你一腿，我一拳胡乱地厮打起来！
第四百二十六章 又进柳府
老龚伤了。
伤倒在了床上。
庞大对他的那几拳和一跌实在很不轻，让他差点就再也走不动路了。
如不是最后小云冲上去狠狠地在庞大的肚子上给了两拳，老龚也许就要葬身在荒郊野岭。
像他这种鳏夫死了就死了，又是死在野外，或许几天十来天也没个人会管，最多是柳府念叨几句怎么没人来收粪，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幸好小云在看到庞大使出“推窗望月”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对了。那一招并不叫什么“推门看户”，而是叫作“推窗望月”。
这也不是华山派的武功，而是武当功夫里的套路。
小云一眼就能看出门路，而且一眼就能明白如何破解，这些东西摆在他的面前，几乎和班门弄斧，孔门卖文一样好笑。
也不知庞大是从哪里偷学到了一招半式，竟靠着身强力壮和一点把戏也打算学人混迹江湖，以武论雄。
“唉呦。”
小云替老龚盖上被子，出了口气，他现在一想起这些武功招式就头疼的很。
他本是不愿意记起的。
门户安静，小巷空空。
四下除了小孩子的嬉闹和妇人的洗衣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这本是附近最安静的巷子之一，向来很少有人会至。
小云背起那个最大的粪桶，独自出了门，脚步十分地快捷。
“其它地方可以暂且不用管，但是柳府这一趟是不得不去的。”
咚、咚、咚。
门环轻扣，发出三声轻响。
声刚响罢，大门立即缓缓而开。
看门的还是那两个家丁，小云还记得，其中一个人姓张。
“张大哥，我又来收粪了。”
张家丁开门时本是一副谄媚的笑脸，见到是小云便立刻黑下了面色：“你？你是那个跟着老龚收粪的学徒？”
这个年头，各行各当大都有学徒一说，但小云倒是头一回听说有挑粪的学徒，这东西好像本用不着学的。
“是的。”
张家丁一脚虚踹向小云的手，有些怒道：“你的手那么脏，是不能敲门环的，难道你不知道？”
冷风吹过，小云愣在原地，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张家丁的声音却比冷风更冷，道：“老龚来了都是直接叫门，绝不会碰一碰这大门，你下次一定要记得，不要再犯错了！要是手被剁掉，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小云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出门前才用水洗过，确实不算脏，也许还比张家丁那只指甲里面沾满泥垢的手都要干净一些。
但是他是没有资格反驳的，只能点头应声，默默地走进去。
这点小事并不让小云放在心上，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规矩，他能够理解。
进门后，依然是穿过一条石头小路，只不过路上已看不到那个青春美丽的柳小姐和俊朗标致的黎剑客。
弯弯曲曲绕一圈之后，小云又来到了那个灰色的屋前，还没开门，里面已有一股熟悉的气味朝着小云扑面而来。
小云淡定不惊，推开屋门，放下大粪桶，熟练地拿起一个个粪桶，将里面的粪水全都倒在一起。
哗......
稳稳当当，一点一滴也不曾漏出。
他的力道掌握得很好，速度也不快不慢，甚至充满了一种均衡的美感，若是有人在这里观看，一定会认为他的双手有着神奇的魔力。
就当小云快端到最后一个粪桶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闯了进来。
这个人没工夫欣赏他的动作，而是不耐烦地道：“收粪的，你快出去一会儿，我先方便一下，方便完了你再进来！”
小云错愕地看着那人，来人正是先前看门的张家丁。
张家丁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小木桶，桶上面还铺着黄色的软绸缎，绸缎的表面此时微微有些湿润，但却还是洁净如新。
“你......”
张家丁凶凶地瞪了小云一眼，急促地道：“快出去，快点！”
他看起来已经很急了，小云只好乖乖地走出门，顺便将门带上。
但小云却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看张家丁不像是如厕的急，倒像是那些进了妓院，拉着姑娘的手恨不得立刻脱下她们衣裳的急。
小云站在门外，屋子里面传来一些喃喃低语。
这些低语换了平常人本是很难站在门外听见的，但是小云耳聪目明，听觉远超常人，在静寂的此地竟是将张家丁的自语听得一清二楚。
“呼呼......好舒服。”
“幸好柳如水那个婊子生病了，卧床不起，否则我也没有给她倒着尿盆子的机会.......这是她的屁股坐着的位置，这更前面了.......”
张家丁的声音越来越急，甚而声量还变得有些大了起来。
“这里是她的那里挨过的了，还有从那里洒出的湿的......啊.......”
“小姐柳小姐.......柳如水......臭婊子，你这个臭婊子，老子要干死你！”
一声如释重负的声音几乎是低吼着出来的，张家丁突然好似轻松了很多。
这一过程，全都发生在短短数十个呼吸之间，小云的神情复杂，不知该作何行动。
他听到声音之后，当然就知道张家丁在里面干什么事情，可他实在不该管的。
正在这时，里面又传来张家丁恶毒的笑声：“我把这东西抹在上面，马上就给你拿过去，说不定你还能怀上我的孩子，让你嫁给黎安子，哈哈哈.......”
等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小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柳如水分给了他和老龚被子，应当算是对他有恩，他能不能见到一位恩人遭受这样的“意外”？
小云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张家丁已经走出来了，带着满意而舒畅的表情，手里也还端着那个小桶。
与他进去的唯一差别是，覆盖在小桶口上的那一层黄色的绸缎更湿润了。
张家丁捧着小桶，对着小云努了努嘴，道：“你去吧。收拾完了赶紧走！”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小云一阵，认为小云没有发现自己干的事情才悠悠地放心离开。
“你......等一等！”
张家丁站住回过头，有些心虚又有些警惕地盯着小云，道：“你想做什么？”
小云本来很不喜欢和这种人多说话，可是他现在却不得不说。
“你将那个小桶放下，把那上面的缎子洗一洗再放回去？”
张家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是却不惊反怒，又怒又急，红着眼道：“用什么洗？用你那一桶粪水来洗么？！”
“脏掏粪的，还上脸了！”
他说着还不解气，居然放下小桶，冲了过来，凌空一脚，飞踢向小云的胸口！
第四百二十七章 难以置信
理亏的人有时候反而更激动。
因为他正是要用这种愤怒的情绪来表现得他好像很占道理的样子。
张家丁明明是被捉个正着，反而恶人先动手，一脚凌空飞踢向了小云的胸口。
嘭！
一声沉闷的声音炸响。
那张家丁的脚挨着小云的胸口的时候，突然整个人就飞了出去，仿佛被踹中那一脚的人不是小云，而是他自己似的！
“你.......你......你是个什么怪物？”
张家丁惊叫出声，抱着脚起身不了，他掀开裤腿一看，发现自己的脚踝处已红肿了一大块。
小云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背起粪桶，然后便往外面走去。
张家丁大声吼道：“你伤了人就想走，难道把我们柳府当作随意来去的地方了吗？”
他站不起身，只能扯着嗓子，指着小云的身形大呼。
果然，不过一小会儿，一阵的声音便传来，柳府中的其他家丁和侍女匆匆赶来，其中还包括那位老管家。
“站住！”
一群家丁围着石头小路上的小云，紧紧拦住，不放他过去。
“张大哥，你怎么了？”
也有一群侍女跑过去，也不顾男女之嫌，递过手帕，问候起张家丁，看上去柳府上下倒是团结一心。
面对质问，小云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话：“他要打我，然后不小心跌倒了！”
“是真的么？”
一群家丁将信将疑地看着张家丁，这个时候柳府的管家终于小跑了过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管家挤开人群，看见躺在地上的张家丁，皱眉问道：“小张，你怎么了？怎么倒在地上？”
张家丁指着小云，略一犹豫，便指责道：“是他！他把我打伤了，还让我的脚摔成这样！”
管家看了看张家丁肿胀的脚踝，又望着小云问道：“这是你打的？”
小云不说话。
管家又道：“你为什么要打他？”
小云还是不说话。
管家有些微怒，他在柳府这么多年，哪怕是小姐都不敢这么冷漠地对待他。
“小张，你来说，你们是怎么起的冲突？！”
张家丁思索着道：“我.......我本是来方便方便的，然后我让他出去，谁知.......谁知他就打了我！”
他不算多么会花言巧语的人，迟迟疑疑编了半天故事，却编得并不特别像样。
管家冷哼一声，道：“说清楚一点！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家丁脑袋一抖，忽然道：“你让他说，我倒要看看这个搅屎的敢不敢承认！”
管家凝视向小云，以一种命令式的语气道：“你说！你若不说，我就只能报官了！”
小云只能如实说道：“此事难以启齿，是那个姓张的家丁做的太过分了！”
“哦？怎么个过分法？”
这声音不是出自管家之口，而是来自小路另一头走来的一位紫服剑客。
这位剑客也就是那日小云见过的海南剑派的黎安子。
管家见到他走来，立刻捧上了笑脸，道：“黎大侠又来了？小姐生病，正在房中歇息，若是她得知大侠前来看望，一定会很高兴的。”
黎安子摇摇手道：“我已见过她了，她说想要方便，但是那桶子却被人拿走了，让我来催一催。”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一种邪异的神情，十分奇怪，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奇怪，倒是跟之前张家丁的表情有一些相像。
管家一拍脑袋，道：“哦哦？原来是这样，这种事情怎么能劳烦黎大侠动手呢？来个人，你们谁......”
话至此处，众人恰好便都看到一个嵌着黄色绸缎的小桶子就放在张家丁身旁的不远处。
管家点了一个丫鬟道：“小黄，你快去将小桶拿着，速速送到小姐房中去。”
“好。”
一个侍女闻声，急忙上前抱起小桶，小跑着准备离开。谁也没有再关心张家丁所作的事情到底是怎么过分。
小云突然出声道：“不行！那小桶你们不能给柳小姐用。”
黎安子以为其中有什么门道，于是问道：“为什么不能用？”
小云叹了口气道：“因为那个家丁在上面做了手脚！”
管家道：“做了手脚？什么手脚？”
他拿过小桶来，左看看右看看也没看出什么蹊跷的地方。
这个时候，张家丁突然怒喝一声：“算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隐瞒了，我告诉你们，这个收粪的人居然在用小姐的那个小桶做那种事情.......”
众人纷纷望向他，尽是疑惑，不解其意。
“做了哪种事情？”
张家丁道：“就是那种......那种男人一个人用手派遣寂寞的事情！”
他说的虽然隐晦，但在场的男人却都能听得明白，他竟是将自己干出的龌龊事全部扣在了小云的头上！
小云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驳斥，但忽又闭上了嘴。
他刚才不说，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给柳府留下面子。
可他现在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了。
柳府的人怎么会相信一个收粪的下贱人，而不去相信自家诚恳的家丁？
管家忽然低下头，朝着黄色的绸缎闻了闻，面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
“黎大侠，您先去小姐房里吧，这里的事有我来处理。”
黎安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既下不来台，又十分气闷。
柳如水如今可算是他的未婚妻，岂能容忍如此羞辱？
“好，好！此次渡来，黎平子师兄死在武当派手下，今日想不到连一个区区收粪的人也敢欺负到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受死吧！”
黎安子从腰后拔出一柄形状古怪，剑身极细的长剑来，一步跨上前去，不由分说，便要杀了小云。
“等一等！”
声音是在黎安子刚刚怒吼的时候响起的，远处走来一位绿衣少女，未施粉黛，所以脸色有些苍白，但却反而更显得清新。
“黎安子，你好大的脾气，动不动就又要让谁受死了吗？”
管家赶紧过去，劝道：“小姐，你不是病了吗？快回屋里躺着吧，外面冷.......”
柳如水拉着黎安子的手臂，不让他刺出手中的剑，道：“我不躺。我偏要管，我马上就要嫁出去了，难道连最后这点事情都管不了了吗？”
管家十分着急，说道：“可这事情......你实在不好管......”
小云出声道：“那个姓张的家丁用手用他的下面来猥亵柳小姐你用过的小桶，还将一些液体涂在那张黄缎上，他被我抓住，还想伤我，却自讨了苦吃。”
他用简单的几句话便将事情描述了一遍。
这一回在场的人都反应了过来，懂得小云讲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却没有人敢说话。
大家看向小云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
黎安子的剑尖也依然对准着小云。
就连先前帮小云说了句话的柳如水小姐都瞪大眼睛，羞红了脸，有些难以置信，没有再开口。
如果说刚才大家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过程，那么现在在场的人则都对小云充满了浓浓的敌意。
小云坦然地面对众人，毫无畏惧。他说的是真话。
小云确信他做的事情都是对的，都是正确的。
小云也确信他做这些事情对他自己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完全是在帮柳府，帮柳如水的忙。
小云更加确信目前他陷入了一种很不利的境况。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大家都更偏向于选择去信任张家丁。
为什么呢？
小云做错过什么事情么？
是不是他常常在人面前撒谎被拆穿？是不是他做坏事成性的名声已传遍整座柳泉城？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好色成性的色徒？
或者是不是张家丁除了看门对地位高的人笑脸相迎，对地位比他更低的人恶语相向之外，还做过什么人人称道，特别诚实的好事？
也许都没有。
那么为什么小云做了好事，还是该受到冤枉，该被杀呢？
只不过因为小云做的工作是收粪，所以就没有人愿意相信他。
收粪和干坏事本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情，凭什么因为这就该不被人信任？
其实换一句话说柳府的人凭什么又应该相信小云？
小云凭什么值得别人去信任？
呼！
风声劲动。
剑终归还是刺出来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泼粪
柳府之中。
一柄奇形怪状，极细极异的长剑直直朝着小云刺来！
看见这柄剑刺来的时候，小云心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无数个人影，无数种应对的想法。
在这一刻，柳府的所有人都映入了他的眼中，留下深深的痕迹。
管家、家丁、侍女、小姐、大侠。
张家丁说小云用小桶上的绸缎干了那种龌龊恶心的事情，而小云则说是张家丁干的。
两个人互相指责，难辨真伪。
但是此刻却没有人会站在小云这一边，包括管家、家丁、侍女、小姐、大侠，所有人都不愿与小云为伍。
也许是因为小云太脏了，他们怕沾上小云的脏。
便正如同他们天生就认为收粪的人很脏，所以也不允许小云去碰他家的门环，虽然小云的手比张家丁更干净。
小云当然也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帮他说话。
因为这些人并不能够帮他说话。
张家丁是由管家负责管教的，如果张家丁做出那种龌龊的事情，管家是不是也要担一份大责任？
管家怎么可能帮他说话？
家丁们当然是更袒护自己的兄弟，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情谊”。
家丁又怎么可能帮他说话？
侍女们眼也不见，耳也未听，成日叽叽喳喳，什么主见都没有，“黎大侠”都表了态，侍女们怎么敢有疑问？
侍女也是不会帮他说话的。
大侠呢？
像是黎安子这样的“大侠”，只管杀人威风喝彩就是了，哪里懂得追究详尽？
而且黎安子觉得区区一个家丁，区区一个粪夫，怎么能将真相瞒过了他？他的判断又怎么会出错？
他的第一判断既然不会出错，那么杀掉小云就也是不会错的了。
如果换作柳小姐来全权处理这件事情，也许能查个水落石出，可惜的是这里的人太多了。
管家和大侠都已经认定是小云做的坏事，也就不会容许小姐再去质疑什么了。
这个世界在大多数时候，女人毕竟还是要比男人弱势一些的。
剑风呼啸，如一道长虹，贯破空中，从南海而来，仿佛代表着一种无上的制裁。
制裁瞬息即至！
小云在这最后一刻，终于想明白了最后一点。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所有人都没有理由去找寻那个真相的，他们不帮小云只是因为他们帮小云得不到任何可见的好处。
所有人相信的都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至于那是不是真相似乎真的不重要。
于是小云决定要反抗。
剑锋临身！
小云忽然弯下腰去，弓着身子，将剑尖稍稍躲了一躲。
而他的右手早已悄悄掀开粪桶的盖子。
哗！
粪水猛然倾泻而来，一桶的大粪全都喷发了出去，满天都是，将小云的身影遮挡了刹那。
黎安子怎能想得到小云会使出这么一招来？
“啊！”
他全身上下都被泼满了大粪，**的，淋得他睁不开眼睛。
小云将自己的粪桶抱住，旋转着身子，又是往天空一扬，那粪水朝着四面八方迫去，如同一朵凄艳的黄色大花绽放！
周围的人纷纷往远处闪避。
小云趁着这机会，飞快地向府外溜去了。
“该死的粪夫，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眼见着小云越跑越远，管家急呼道：“你们快去追那小贼啊！”
黎安子大叫连连，用手去擦眼帘前的粪水，擦了半天却越擦越脏。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到处都是。
家丁们本以为大侠出手，已没有他们的事了，听到管家发令这才纷纷起步去追逐小云。
“啊啊！你们这群废物，还不快来帮我把身子弄干净！拿水来啊！”
家丁们听到黎安子的话，又停下脚步，去一旁的假山水池里舀水。
管家道：“你们快去追，我来负责黎大侠的.......”
“放屁，你负责得起么？真是倒了大霉，你们柳府除了柳若松就没有几个能办事的人！真是一帮酒囊饭桶，全都是窝囊废！”
“是，是，黎大侠，你别着急......让看门的将那粪夫拦住！”
“诶，小姐，小姐，你........”
小云离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
北城。
柳府看门的其中一人就是张家丁，而另外一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拦住小云的想法。
等他知道他该拦人的时候，小云已经跑出去两条街了。
小云一路狂奔，从柳府门外直奔到了北城，其间他还故意绕了三个大圈子，确保后面的人不会跟上自己的行迹。
他本来是该直接离开柳泉城的，但是他必须还要去和老龚告别，并告诉他自己得罪了柳府。
小云回那条小巷子的时候，心中很忐忑不安，他实在不知道在自己得罪柳府之后，老龚又该以什么态度去与柳府相处。
柳府一定会牵罪到老龚的。
而一个普通的粪夫怎能敌得过偌大的柳府？
小云可以逃走，老龚愿意逃吗？
更何况他没有做错事情，他凭什么要逃？
小巷还是很安静，只有妇人在捣衣。
吱呀。
小云鼓起勇气推开了屋门，慢慢走了进去。
“嗯......”
当他还在思索要怎么开口的时候，他才发觉他已用不着开口了。
鲜红的血混杂着黄色的大粪，从床边缓缓流下，将那床刚刚洗过的雪白被褥染得说不出的恶心。血和粪都是热的。
老龚死了。
他死之前还用干枯的双手紧紧地攫住床的边缘，怀抱着那床大小姐赐给他的厚厚的被褥。
世上除了小云，没有人再能明白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了。老龚的意思是能够死在这种被褥下面，他并不觉得很遗憾。
小云呆呆地望着老龚的尸体，不知该作何反应。
谁杀了他？
是不是庞大？
除了庞大以外，谁还会来杀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粪夫？
小云痴痴地走出门，漫无目的地往城门边上走去。
天上白云飘着，今日本有太阳，他却觉得说不出的寒冷。
就好像是一个在高高的十二楼上站立的人，本来每日都要害怕自己会从楼上掉落下去，掉到平地；
可当他真的已经站在平地之下，认为绝对安稳无恙的时候，猛然发现这里还不是最低点。
平地里随时随刻都还会出现一个黑暗的大窟窿，再将他吞噬进去，永无止处，不死不休！
“我该做什么？我不该做什么？”
“柳府的人.......”
小云已被冤枉，便不可能再和平地在柳泉城里待下去了。
他大概明白这一切因果的关系网，虽然他进柳府只不过短短两回。
柳如水小姐大约是个善良的人，常常接济穷人，但是她出生在柳府，柳府既已和海南剑派订了亲，她便非嫁不可。
黎安子要娶柳如水也未必是真心喜欢她。他的师兄黎平子死在武当门下，而柳府的柳若松又是武当的门徒，黎安子多半是想借此姻亲了解到武当的武功，好替门派出口气。
柳如水不喜欢黎安子，所以托病卧床，谁知院中家丁无良，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也算是柳府不幸，更是柳如水的不幸。
但事已至此，管家是不会承认那事情是张家丁所为，因为这样他也要承担责任。
再加上小云如今又往黎安子身上泼了粪，此事便不可能再善了，最好就是让小云与“大锅”绑个结实。
所以不管是上报官府，还是柳府施压，或是海南剑派出手，小云大致都是一个死字。
小云已将一切想得很清楚，很明白。换作是其他的人，很可能连他的一半明白都没有。
但是他无能为力。与其他的人一样无能为力。
在这个“不爱说话的粪夫小云”的脑袋里面，好像已想不出有什么破局的好办法。
但是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远前见过的人，那个人叫“胡疯子”。
小云现在终于懂得胡疯子是怎么疯掉的了。
小云也快被逼疯掉。
小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远处打开的城门，他很想迈开双腿，一路狂奔出去。
但是他没有。
他还要留在城里调查杀害老龚的凶手，替老龚报仇。老龚是个好人。
或许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确实可以将人逼疯，但好在人并不需要每一分时都与世界相对而站。
人们至少还可以躲一躲。
小云也至少可以先躲一躲，就在这座柳泉城里躲一躲。
第四百二十九章 藏身之所
躲。
往哪里躲倒是个问题。
幸好小云还会用化妆来掩藏身份。这种化妆并不同于女人的化妆，而是一种近似于易容的手段。
行走江湖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易容术，而他很早以前认识一个姓屠的大娘，就会的更高深一些。
本来他还有一张人皮面具，却已被他扔在神剑山庄了。
不过他自信如今只要取一身老龚的衣裳换上，再买到一些简单的粉末涂抹在面，便能让大多数见过他的人都认不出他来。
这些人本来对他的脸就不算熟悉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这个卑贱的粪夫。
悦来客栈。
大堂四面都是圆木桌，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凉菜，酒水。
客栈本是很热闹的地方，也是很容易被发现行踪的地方，但是小云偏偏到这里来了。
“你听说了吗，柳府里好像有个人企图对大小姐不轨，被当场抓获，后来却逃之夭夭了。”
“是啊，是啊，我知道，那人据说是个收粪的粪夫。”
“......”
“是不是南城收粪的老龚？那一片好像一向是他在收粪。”
“不是，是他新带的一个学徒，后来柳府的人找上门去，却发现老龚已经死在屋里了！”
“啊，死在屋子里？难道是那个学徒杀的？”
“这可不知道了，说不定就是他打算潜逃，把老龚杀了，偷了他的财物当作盘缠呢？”
“这小子也太歹毒了......一定要将这个恶贼抓住，游街示众，当场斩首才行啊！”
众人围拢在一起，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些人将城里面的传闻逸事当作是下酒菜。
用柳府这种“大户人家”的传闻来当下酒菜，当然就更津津有味的多。
小云绷直身体，面带笑容，一身正气地走进门，立即便有一个小二来招呼了他。
小二看着这个眉清目秀，气质不凡的微笑青年，绝没有要把他当作是收粪之夫、猥亵之徒的意思，也不会认为他就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云”。
“客官，您要点什么？”
小云淡淡道：“我是来当厨师的，叫你们掌柜出来好吗？”
小二勉强笑着，反反复复地打量了小云好机会，最终说道：“咱们这里不缺厨子，客官您.......”
小云道：“不缺厨子，但缺好厨子，你只管叫你掌柜出来便是了。”
无须他去叫唤，掌柜已然从柜台走了过来：“什么事啊？”
“掌柜的，这个人他想来我们这儿做厨子。”
掌柜说话十分客气，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婉言劝道：“客人这么年轻有力，来小店未免屈才，还是到别处去吧。”
小云却只道：“你让我炒几盘菜便是了，你若觉得不好，我再走不迟，总之你也不会吃亏。”
他难得说了一句很长的话来解释。
“客人如此年轻，又会炒哪几盘菜呢？”
“难道会炒菜的大厨全都是老掉牙齿的么？”
掌柜瞧着小云有恃无恐，信心满满的样子，也犹豫了一下，道：“好，你随我到厨房去。”
厨房油烟熏人，炉火旺盛，有个穿着布衣的大师傅正在加紧做菜，大冷的冬天，他的头上却热出了点点汗珠。
掌柜道：“老黄，你停一停，下一盘菜是什么，让这个小伙子来试试。”
师傅答道：“下一道......下面是客人点了一盘‘碎金饭’。”
碎金饭，也就是蛋炒饭，家家都会做，许多人都爱吃。但是越简单的东西就越难做好。
正因为大家都会做，所以要如何超越过其他人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掌柜似笑非笑地望着小云，道：“小兄弟，区区一盘碎金饭，你总是会做好的吧？”
小云没有多说，而是径直走向铁锅旁边，接过了师傅手中的活儿。
掌柜也觉得心里踏实。就算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把铁锅搞烂了，一盘简单的碎金饭再难吃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不会让他砸了招牌。
“小兄弟，我先去外面招呼招呼客人，你快......”
掌柜刚说到这里，下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小云确实很快。
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只能看到小云的手背和手中握着的刀锋舞出道道幻影，而难以追逐到其动作形迹。
只不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工夫，葱花已经切碎，均匀搁在菜板上，鸡蛋和冷饭就放在旁边，油也入锅，烧的轻轻作响。
掌柜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是小云所做，在他的印象当中，哪怕是那个在厨房里做了七、八年的大师傅也不会做到这么的熟练快速。
“这......这......”
掌柜看了看大师傅，大师傅还很淡定，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道：“做得快可不一定做得好！”
没过多久，铁锅一甩，黄灿灿的蛋花夹杂着米粒一齐落入盘中，简直不像是在做饭，而是在耍杂技。
米饭和蛋花粒粒分明，一股热乎乎的白气蒸腾而上，缭绕不绝，十里飘香。
光是看着外相，便有一种“银碎金飞万点沙”的妙意荡漾在其中。
做菜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这一盘碎金饭不论其它，单单是“色”之一道，几乎已做到了极致。
小云深吸一口香气，然后将盘子递出去，交给了掌柜。
掌柜也轻轻闻了闻，脸色一变，立刻端了出去，摆到那位客人的面前。
客人闻到香味，表情上已微微有些愉悦，拿起筷子一抄，看到松散的蛋花和饭粒更是禁不住食欲大动起来。
厨房的大师傅也跟了出来，故意撇撇嘴道：“闻着香，吃却不一定好吃了！”
客人已将第一口蛋炒饭送入口中，他咀嚼了好半天，突然放下筷子，停住不吃了。
“哼！”
大师傅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哼得还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谁知那客人又猛地抓起筷子，使劲地将碎金饭往嘴里面送去，一边吃，一边还说道：“太好吃了，我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碎金饭！”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客栈大堂中的人纷纷侧目而视，有的惊讶，有的疑惑，有的不屑。
但是小云一声不吭，已又走回了厨房。
他知道这次不会有人再拦着他进去了。
而且也不会有人再能找到他作为一个厨子，根本不需要出来露面，白天厨房炒菜，晚上客栈休息，谁能猜得到这个人就是搅动满城议论的“粪夫小云”？
第四百三十章 客栈异闻
“悦来客栈”新来了一个叫作小云的神厨，这件事情没多久就已传遍了家家户户，妇孺皆知。
客栈的生意越来越好，许多人不是来住店的，更多的是想来一品神厨的手艺。
小二几乎跑断了腿，老板则笑得合不拢嘴。
而之前那位大师傅已经不用他进厨房了，而是帮着捡菜洗米，顺带递菜。
奇怪的是，小云越是出名，人们反而越是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因为谁也想象不到，粪夫会突然变作大厨。
“大厨......今天柳府的柳如水小姐要来，你可得拿出你的招牌好菜来啊！”
“大厨......烦劳您稍微快些吧，客人等不及了。”
“大厨......”
“..........”
小云很少说话，也没有告知其名，老板也就顺着称呼他为大厨，并觉得这才是对他的尊敬。
而小云每天一边炒菜做饭，一边秘密地往县衙处送了一封信去，其中讲述的是庞大与老龚的恩怨，想要为捕快提供一些新的信息，去捉拿真凶。
因为他怀疑杀害老龚的凶手很可能就是庞大！
但是过了快十天，那封信便如石沉大海，毫无波澜。
小云悄悄地四处打听着，发现衙门根本没有对庞大进行过任何的调查。
他们好像已经认准了，老龚一定就是小云所杀！甚至柳府也已出面，帮助官府悬赏小云的人头！
而更绝的是，小云明明呆在客栈，不问世事，却居然糊里糊涂地就被“抓住”了！
被抓的人当然不是他，却是另外一个“小云”。
这段故事是小云在偶然间前来客栈说书的一个布衣人口中听来的。
“你们可不知道，传闻中我们柳泉城出了一个‘粪夫’小云，在柳府之中搅动风云，泼粪如水，将整个柳府都弄得鸡犬不宁，甚至是海南剑派的黎安子剑客都被泼了一身的粪啊！”
“哎呀，这是真的么？黎安子不是很出名的剑手吗？怎么会......”
有客人纷纷惊讶议论起来。
布衣人等到全场安静，又继续讲道：“这你们可就不知道了，须知江湖中藏龙卧虎，隐藏的高手不知几多，就连神剑山庄的庄主谢晓峰也......”
他又慢慢讲到了谢晓峰的头上，众人听得更加入神了。
讲了半天，终于又说回来，布衣人一拍桌子，大声叫道：“可是呢？不是人人都是高手的，这个小云啊，终于还是被官府捉拿了。”
众人并未特别惊讶，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虽不多，但也不少。
“你们可见过那小云长什么样子么？我见过！我去的时候啊，他的一袭白衣已经染满鲜血，那张清秀的脸更是面目模糊，血肉淋漓，半点人样都没有了！”
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我看就算是他娘亲来了，也未必认得出他喽！没办法，谁让他拒捕呢？”
小云没在人群之中，饶有兴趣地听着，今天有说书的要来，老板特地嘱咐他提前准备了很多凉菜和淡酒，其它的便不供应，所以他才有空来听书。
众人也渐渐听到结尾，大约收整衣袂，打算离开了。
谁料说书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又道一句：“但是以我之见，那死了的‘小云’却未必是小云！”
“哦？什么意思？”
有人在发问了。
说话人哈哈一笑，却不解释：“哈哈哈，只因我见各位客官意兴阑珊，所以随口乱说两句，众位莫要在意。天底下哪里有咱们的苟县令捉不到的贼呢？哈哈哈哈，收工了！”
“呵呵呵呵，说书的就是故弄玄虚，吊人胃口！”
“哎呀，大家也就是图一个热闹，何必深究呢？”
“.........”
听书的纷纷散了，留下一圈狼藉桌椅，还待打扫。
小云却知道说书的人是什么意思粪夫的衣服中怎会有白色的长衫？岂非是自讨脏吃？
若是有心人便不难猜到，多半是苟县令压力太大，不愿再拖下去，于是故意找了个替身充数，当作是小云结案了。
案件已结，主凶已死，真正的小云当然不必担心再被官府通缉了。
茶水已凉，日又暮。
冬日黄昏的光芒显得无比的暗淡。
小云面对着锅、碗、瓢、盆、柴火、菜刀......各种厨具，还有各式各样的肉类、蔬菜、酒茶.......很多很多，一切都是他很早以前就所熟悉的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又可以过上另一段宁静而无忧的小人物生活了，这本是他想要的。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被人诬陷的仇恨难道他就要去放下？
杀死老龚的凶手难道他就彻底不管了？
小人物是不是本应该粗茶淡饭，日复一日，放下仇恨，好过日子，不去计较那么多的？
是否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小人物？
他忽然不知道了。
冬，大寒。
这大概是整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天，街上行人稀少，家家闭户不出。
天气很冷，风很大。
悦来客栈还开着门。
客栈总是要开门的，更不要说还是如“悦来”这样的从中原一路开设过来的大客栈。
大大的客栈大门虽然敞开着，可是客栈中却只有一个人。
一个孤独的人。
在这样的天气下，一个人坐着本来就应该孤独，但是他却尤其显得孤独。
他佩剑，剑也孤独。
他在喝酒，酒也孤独。
“可惜，可惜，我记得六个月前，堂堂的梅长华大侠还不是这么落魄孤独的。”
梅长华不答话，头发披散下来，将他的眼睛半遮挡住，他只是喝酒，不停地喝酒。
门外却缓缓走进来一个身着貂裘，头悬道簪的人，他也佩剑，而且佩着的剑和梅长华腰间的剑极其相似，似是出自一派。
“梅师兄，小弟来看望您了。您还好吧？”
梅长华还是喝酒，在他的世界里面好像已只有“酒”这一种东西了。
那师弟又道：“哈哈哈，梅师兄，您也不要怪我，您跌下高坛，师弟们自然都要乘势而上，只不过是我比较快一点，抓住了机会罢了。但我对您可是依然尊敬的！”
梅长华终于抬头瞧了瞧他，冷冷地吐出八个字：“有话快说，说完就滚！”
师弟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却还是笑道：“我来问一问你，当初你是怎么败给谢晓峰的？！”
谢晓峰！
听到这个名字，梅长华浑身一震，七八分酒意至少已散去了四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