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陈园有客
秋千越荡越高,忽然思思似乎在高空中看见了什么,赶紧着不再蹬板,任由秋千慢了下来,还不等秋千完全停好,就急急忙忙地跳了下来,连落在草地上的鞋也没穿,就往范闲身边跑。
旁边扶着的几个小丫环吓了一跳,四祺正准备打趣她几句,但看着她神情,很识道的住了嘴。就连这边的三位主子也觉得讷闷,心想这姑娘发什么疯了?怎么如此惊慌,以范府的权势,在京都里还会怕什么来客?除非是太监领着禁军来抄家。
“府门口……是靖王爷的马车!”
思思气喘吁吁地跑到范闲软榻之前,抚着起伏不停地胸口说道。范闲一怔,马上醒过神来,从软榻上一跃而起,喊道:“快撤!”一边往圆后跑,一边还不忘回头赞扬了思思一句:“丫头,机灵。”
看这利落无比的身手,哪里像是个不能上朝的病人?软榻旁的婉儿与若若疑惑着互视一眼,也马上醒悟了过来,面色微变,赶紧站起身来,吩咐下人们安排出府的事宜,又喊藤大家的赶紧去套车。
一时间,先前还是一片欢声笑语的范宅后圆,马上变成了大战之前的粮马场,众人忙成了一团,收拾软榻的收拾软榻,回避的回避,给主子们找衣裳的最急,忙了一阵,终于用最短的时间,收拾好了一切,将范闲拥到了后宅的后门外,此时,藤子京也亲自拉着马车行到了门口。
“这还病着,就得到处躲。”婉儿将一件有些厚的风褛披在了范闲的身上。埋怨道:“-舅舅也真是地,都说了不用来看的。”
范闲哪有时间回答她,像游击队员一样,奋勇往马车里钻进去。
林婉儿嘲讽一笑。转脸见小姑子也是满脸紧张,抱着一个小香炉跟着范闲往马车里钻,不由大感意外,说道:“若若,你又是躲什么?”
之所以思思瞅见了靖王家的马车,范闲便要落荒而逃,婉儿身为妻子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最近范家和二皇子一派正在打架,李弘成被范闲不知道泼了多少脏水,最近这些天一直被靖王爷禁在王府之中。靖王此时来,不用说,一是来找范尚书问问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是来和范闲说道说道,至于三嘛,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替世子说几句好话,顺路帮着两边说和说和。
皇帝的亲弟弟来了。而且这么多年范家子女都是把靖王当长辈一样敬着,相处极好,如果对方来说和说和。范闲能有什么办法?而范闲偏生又不可能此时与二皇子一派停战。何况多说几句,以那个老花农骨子里地狡慧,哪有会猜不到是范闲在栽赃李弘成。范闲可是怕极了这个老辈子的满口脏话,对方身份辈份又能压死自己,自己能有什么辄?于是乎,当然只好拍拍屁股,赶紧走人,三十六计,逃为上计。
听着嫂子问话。一向表情宁静的范若若极不好意思地回了个苦笑,窘迫说道:“嫂子,这时候见面多尴尬。”
婉儿一听之后愣了愣,马上想到,自家欺负了李弘成好几天,靖王府名声被相公臭的没办法,这时候若若去见未来公公确实不大合适。她忽然间想到相公和小姑子都躲了,自己留在府里那可怎么办?怎么说,来的人也是自己的小舅舅……而且小舅舅那张嘴,婉儿打了个冷噤,转手从四祺的手上取下自己的暖袍,一低头也往马车里钻了进去。
马车里的兄妹二人愣了,问道:“你怎么也进来了?”
婉儿白了他二人一眼:“-舅舅上门问罪,难道你们想我一人顶着?我可没那么蠢。”
马车上下的范府下人们对那位老王爷地脾气清楚的狠,见自家这三位小主子都吓成这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就在低低的哄笑声中,藤子京一挥马鞭,范府那辆印着方圆标识地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了出去,马车里隐隐传来几个年轻人互相埋怨的声音。
马车极小心地没有走正街,而是绕了一道,脱了南城的范围,而没有被靖王家的下人们瞧见。看着马车消失在了街的尽头,门口地范府下人们马上散了,不一会儿功夫,便果然听着一道声若洪钟的声音响彻了范府的后圆。
“我干他娘地!”靖王爷站在一大堆面色不安的下人身前,叉着老腰,看着空旷寂廖,连老鼠都没剩一只的后圆,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小混蛋知道老子来了,就像道屁一样地躲了,我有这么可怕吗?”
人群最前头,如今范闲三人名义上的娘——柳氏听到王爷那句“干他娘的”,不由脸上有些愁苦,压低了声音回道:“王爷,我先就说过,那几个孩子今天去西城看大夫去了。”
靖王爷看着那个还在微微荡着的秋千,呸了一口,骂道:“范建的病都是范闲治好的,他还用得着看个屁的大夫!”
花开两朵,先表一枝,不说这边靖王爷还在对着后圆中空气发飚,单提那厢马车里地三位年轻人此时逃离范府,正是一身轻松,浑觉着这京都秋天的空气都要清爽许多,心情极佳。
自范闲打北齐回国之后,便连着出了一串子的事情,莫说携家带口去苍山度假,去京郊的田庄小憩,竟是连京都都没有怎么好好逛过,整日里不是玩着阴谋,就是耍着诡计,在府上自己与自己生闷气。这几天大局已定,稍清闲了些,却又因为自己装病不上朝,总要给足陛下面子。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在街上乱逛,所以只好与妻子妹妹在家唠磕唠到口干。
幸亏靖王爷今天来了,想来范尚书也不会因为范闲的出逃而生气,这才给了三人一个偷偷摸摸游京都的机会。
坐在马车上。范闲将窗帘掀开了一道小缝,与两个姑娘家贪婪地看着街上地风景与人物,那些卖着小食的摊子不停呦喝着,靠街角上还有些卖稀奇玩意儿的,一片太平。
婉儿嘟着嘴说道:“这出是出来了,可是又不方便下车,难不成就闷在车子里?”
若若也皱了皱眉头说道:“哥哥这时候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她忽然说道:“不过哥哥你可以乔装打扮吧?”
范闲笑了一声,说道:“就算这京里的百姓认不出我来,难道还认不出你们这京里地两朵花儿?”明知道他是在说假话,但婉儿和若若都还是有些隐隐的高兴。女孩子还真是好哄。
“去一石居吃饭吧。”婉儿坐的有些闷了,出主意道:“在三楼清个安静的包厢出来,没有人会看到咱们的。还可以看看风景。”
说来也巧,这时候马车刚刚经过一石居的楼下。范闲从车窗里望出去,忽然想到自己从澹州来到京都后,第一次逛街,就是和妹妹弟弟。在一石居吃的饭,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忘了,好像是和风骨有关。不过倒打记得打了郭保坤一黑拳,还在楼底下那位亲切的中年妇人手中买了一本盗版的石头记。
郭家已经被自己整倒了,那位礼部尚书郭攸之因为春闱的案子被绞死在天牢之中,只是此案并未株连,所以不知道那位郭保坤公子流露到了何处。
他没有回答婉儿地话,反略有些遗憾说道:“一石居……楼下,怎么没了卖书的小贩?”
范若若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哥哥开澹泊书局后,思辙去找了些人。所以官府就查的严了些……京都里卖书地贩子少了许多。”
范闲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当初弟弟曾经说过,要黑白齐出,断了那些卖盗版人的生意,想到此节,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如今正在北上的范思辙,下意识开口说道:“思辙下月初应该能到上京。”
马车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婉儿和若若互视一眼,半晌后才轻声说道:“北边挺冷的,也不知道衣服带够了没有。”
范闲低下头微微一笑,说道:“别操心这件事情……他都十四了,会照顾自己的。”话虽如此说着,心里怎么想地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范闲对二皇子那边是恶感更增,再瞧着那家一石居也是格外不顺眼,冷冷说道:“崔家的产业,是给老二送银子的,我不去照顾他家生意。”
婉儿此时不好说什么,毕竟二皇子与她也一起在宫中呆了近十年地时间,总是有些感情,虽然相公与表哥之间的争斗,她很理智地选择了沉默和对范闲暗中的支持,但总不好口出恶语,此时看着气氛有些压抑,她嘿嘿一笑说道:“既然不支持他的产业,那得支持咱自家的产业……要不然……”
她眼珠子一转,调笑说道:“咱们去抱月楼吧。”
……
……
带着老婆妹妹去逛青楼?范闲险些没被这个提议吓死,咳了两声,正色说道:“抱月楼可不是我的产业,那是史阐立的。”
婉儿白了他一眼,说道:“谁不知道那是个障眼法,你开青楼就开去,我又没有说什么。”
若若在一旁偏着头忍着笑。
范闲眉头一挑,笑着说道:“怎么是我开青楼,你明知道我是为弟弟擦屁股。”
婉儿不依道:“总之是自家的生意,你不是说那里的菜做地是京中一绝吗?我们又不去找姑娘,只是吃吃菜怕什么?而且自家生意,又不用担心你装病出来瞎逛的消息被别人知道。”
范闲断然拒绝:“你要吃,我让楼里的大厨做了送到府里来,一个姑娘家家的,在青楼坐着,那像什么话?”
婉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道:“菜做好了再送来,都要冷了。”
范闲没好气道:“那把厨子喊家来总成了吧?”
婉儿见他坚持,不由叹口气,万分可惜道:“倒是真地想去抱月楼坐坐。看看小叔子整的青楼是什么模样。”她眨着大眼睛说道:“说真的,我对于这种地方还真是挺好奇。”
一直沉默着地若若忽然开口说道:“逛逛就逛逛去……”她看着范闲准备说话,抢先堵道:“姑娘家在青楼坐着不像话,难道你们大老爷们坐着就像话了?”
她微笑着撑颌于窗楼之上:“再者听哥哥说,你让那位桑姑娘主持抱月楼的生意,我已经大半年没有听桑姑娘唱过曲子了,不去抱月楼,能去哪里听?”
婉儿见小姑子赞同自己的意见,胆气大增,腆着脸求范闲道:“你知道我喜欢听桑文唱曲的。这大半年不见人,如今才知道是被可恶地小叔子抢到了抱月楼去,你就带我们去吧。”
若若接着说道:“男人逛得。凭甚我们就逛不得?”
范闲一时语塞,留意打量了妹妹几眼,发现这丫头现在似乎是越来越犀利大胆了,而且思维想法和这世上的其她女子果然不同,就看先前的对话。她就明显比婉儿要显得正大光明、有理有力女权的多,当然,这首先怪自己对她从小的教育。不过总觉得丫头所表露出来的非凡气质,还来自于别的地方。
他苦笑一声说道:“其实看看倒真无防,你们知道,我也是个最爱惊世骇俗的家伙,不过……最近京里不安份,我不想让那些言官有太多可以说的。”
一听他摆出正事儿来,婉儿和若若都很懂事地住了嘴。
范闲扭头往车外望去,却是一怔,发现前方不远处。就是那座贵气十足中夹着清媚气的抱月楼前楼,不由笑骂着赶车地藤子京:“你还真拉到这儿来了?只知道哄自己的女主子,就不知道顺顺我的意思,你还想不想去东海郡做官去?要知道你家地已经跟我说了好几次。”
藤子京呵呵地憨厚一笑,没有说什么,反是婉儿和若若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范府马车到了抱月楼,虽然不知道车里坐的是范闲,但抱月楼那些精明的知客敢不恭敬?就连在三楼房间里将养自己在京都府棍伤的石清儿……都一瘸一拐地下来侍候着,待瞧见车里竟然是传说中重病在身的范提司,石清儿不由唬了一跳。
能看见传说中地年素老鸨,车中两位身份尊贵的小姐有些满意,不过令她们失望的是,桑文竟然不在楼中,说是被哪家府上请去唱曲了。
少了这个借口,范闲当然不会允许她们去抱月楼疯闹,但心里也有些纳闷,如今地桑文已是自由身,更是暗中入了监察院,根本不需要看京都别的王公贵族脸色,怎么还会去别人府上唱曲呢?谁家府邸能有这么大面子?
马车驶离抱月楼,看着有些郁郁失望的两位姑娘家,范闲笑着安慰道:“既是出来玩的,得开心些……抱月楼也不是京都最奢华的地方,这里的厨子做的菜也不是最好吃的。”
话还没有说完,婉儿抢先说道:“休想骗我们,这抱月楼的名声如今可是真响,要说这家还不成……除非你说是宫里。”她嘻嘻笑着说道:“我倒不介意进宫去瞧瞧那几位娘娘,反正也有些天不见了……不过相公你,难道不怕陛下在宫里看见装病地你后,龙颜大火?”
范闲笑着拧了拧她的鼻尖:“别咒我……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那绝对比宫里还要舒服,做出来的菜,连御厨都比不上。”
二位姑娘好生惊异,心想博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可能还有地方比皇宫更奢华?就算那些盐商皇商们有这种实力,可是也没有这种违制的胆子啊。
……
……
马车驶出了京都南门,到了郊外后行人变得稀少了起来,那些在暗中保护范闲的启年小组密探与范府的侍卫,不得不尴尬地现出了身形,有些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然后老大不自在地跟在了那辆马车的后方不远处。随着马车向着京郊一处清静地小山处行去。
离山愈近,山路却不见狭窄,依然保持着庆国一级官道的制式,只是道旁山林更幽。美景扑面而来,黄色秋草之中夹杂着未凋的野花,白皮青枝淡疏叶的树林分布在草地之后,无数片层次感极丰富地色彩,像被画匠涂抹一般,很自然地在四周山林间散开,美丽至极。
林婉儿与范若若不由叹息着,这里的风景果然极佳,只是怎么平常却没有听人提起?就连往年的郊游踏青似乎也没有来过这里,按理讲。这种好地方,早就应该被宫里或者是哪位权高位重的大臣夺了来修别宅了,为什么自己却不知道是谁家的?不过看那山道的宽窄。就能猜到呆会儿要去的府邸,一定是位很了不得的人物所住。
只是见范闲依然故弈玄虚,二女都有些不愉快,所以闭嘴不与他说话,只是欣赏着四周景致。
山道渐尽。马车转过一片林子,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圆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骤然间拔去法术地云雾,出现在凡人的眼前。庄圆的建筑都不高大,但分布地极为合适,与圆中的矮木青石相杂,暗合自然之理,虽不浮华,但那些檐角门扣的细节,却明显地透露着清贵之气。
“比皇宫怎么样?”范闲笑着问道。
林婉儿闭上了吃惊的嘴,耻笑道:………各有千秋……不过又不是咱家的庄子。你得意什么?”
范闲挥挥手,说道:“此间主人倒是说过,将来要给我,只不过我却嫌这里有一般不好,不想搬过来。”
此时连若若都吃了惊,讶异说道:“这还有什么不好地?”
“女人太多。”范闲正色说道:“这庄子里不知道藏着多少绝色美人。”
……
……
不理会身边两位姑娘的惊愕,马车在范闲的指挥下停了下来,他在二女地注视下下了车,取出腰间那块提司的牌子,很突兀地伸到旁边的草丛之中。
草丛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个人来,那人穿着很寻常的衣服,就像是山中常见的樵夫,这樵夫仔细验过腰牌,又盯着范闲看了半天,才万分不好意思说道:“大人,这是死规矩,请您见谅。”
“我又没怪你。”范闲笑着说道:“车里是我媳妇儿和妹妹。”
那樵夫不敢应什么,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另觅了一个不起眼的潜伏地点。
马车重新开动,沿着山道往庄圆去,一路上无比安静,但此时马车里的两位姑娘猜也能猜到,这条路一定不比皇宫的戒备差,甚至可以说是步步杀机,就算是一支小型军队想攻进来,只怕都会惨败而归。
当然,这两位姑娘冰雪聪明,此时也终于猜到了这座山庄的主人是谁了。
能够拥有比皇宫更高级地享受,能够住着这样一座圆子,能够拥有这般森严的防备,除了那位监察院的主人,还能有谁呢?
在马车的后方,一直负责保护马车的那两队人也极聪明地远远停住了前进的步伐,很无奈地蹲了下来,开始放祟,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哪里还用得着自己这些人当保镖。
启年小组今日的头领苏文茂对那边范府的侍卫头头点了点头。
那侍卫头头也有些尴尬地回了回礼。
“知足吧。”苏文茂笑着对道路那方的同行说道:“像咱们这种人,能离院长大人的院子这么近……也算是托提司大人的福了。”
“那是。”侍卫头头有些艳羡地望了远处美丽的庄圆一眼。
然后两边坐在草地里,开始嚼草根,放空,无聊,望天,打呵欠。
……
……
美丽的庄圆里住着陈萍萍,整个庆国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权力最大的那个老跛子。和一般的文武百官不一样,陈萍萍在庆国朝廷里的地位太过特殊,而且一向称病不肯上朝,所以才有时间长年住在城外的圆子里。而京中那个家基本上是没怎么住过。
今天,范闲这个小装病地,来看陈萍萍这个老装病的,毕竟是来过几次的人。所以也是熟门熟路,直接到了圆子的门口,圆上地匾额上写着两个泼墨大字——“陈圆,,乃是先皇亲题,贵重无比。
他看着门外停着的那两辆马车,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今天圆子居然有客人,以陈萍萍那种孤寒的性情,监察院万恶的名声。一般的朝臣是断断然不会跑来喝茶的——今天来的客人是谁呢?
婉儿在他的身后下了车,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头一辆马车的标记。微笑说道:“皇家的人。”
范闲微微一怔。
陈圆门口那位老家人早就飞下台阶来迎着了,他知道面前这位年轻地范大人与天底下所有的官员都不一样,是自家院长大人最为看重的后辈,更是院长大人钦定地接班人,自然不敢拿派。极有礼数同时又极为小声地说道:“是和亲王与枢密院的小秦大人。”
范闲偏了偏头,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颈,大皇子与小秦?他知道那位小秦大人如今也在门下议事。已经是进入了朝廷中枢的重要大臣,而最关键的是小秦地上面还有老秦,那位前军事院院长,如今的枢密院正使老秦将军,这一家子牛人,在庆国的军方有极深地势力。大皇子在西边打了好几年仗,与秦家关系非浅,这样的两个人跑到陈萍萍府上来,是做什么呢?
范闲站在石阶之下。没有急着进去,而在想对方这次拜访会不会与自己有关系,虽说军方与监察院的关系一直非常和睦,但这事儿还是有些怪异。他笑了笑,也不在乎自己郊游的事情被朝廷知道,便带着妻妹往圆子里走,他倒要瞧瞧,这个大皇子又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穿过美丽至极,装饰也极为华贵的圆亭流水,终于来到了陈萍萍待客的正厅。也不等人通报,范闲大踏步地闯了进去,本没有想好说些什么,但一看着厅里一角那位正满脸不安唱着曲的桑文姑娘,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就猜到了,整个京都敢强拉桑姑娘来唱曲的,也只有你这一家。”
原来不在抱月楼地桑文,竟是在陈圆之中!
桑文是抱月楼掌柜,又是监察院新进人员,陈萍萍把她拉来唱个曲,当然只是说句话的问题。
笑声回荡在厅中,坐在主位上的陈萍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看着不期而至的三位年青男女,一惯阴寒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暖意,枯瘦的双手轻轻抚摩着自己腿上多年不变的灰色祟毛毯子,笑骂道:“你不是嫌我这里女人多吗?怎么今天却来了?来便来吧,还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妹妹,难道怕我喊些女人来生吃了你?”
坐在客位上的两位年青人微微一惊,扭头往厅口的方向望去,一时间不由愣住了,倒是桑文停了曲子,满脸微笑地站起身来,向范闲及两位姑娘行了一礼。
片刻之后,其中那位身着便服,但依然止不住身上透着股军人特有气质的年景人站起身来,先是极有礼数地向范闲身后的婉儿行了一礼,然后向范若若温和问安,这才满脸微笑地对范闲说道:“冬范大人,幸会。”
范闲见过秦恒,知道对方家世极好,又极得陛下赏识,乃是庆国朝廷上的一颗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拱手回礼道:“见过小秦大人。”
虽说秦恒的品秩如今还在范闲之上,但双方心知肚明彼此的实力地位,所以也没必要玩那些虚套。秦恒温和一笑说道:“今日前来拜访院长大人,没想到还见着提司大人,秦某的运气还真不错。”
范闲见他笑容不似作伪,心里也自舒服,应道:“不说日后再亲近的假话,今日既然遇着了,自然得喝上几杯才行。”
秦恒哈哈大笑道:“范提司果然妙人,行事大出意料,断不提称病不朝之事,反要尽兴饮酒,让我想打趣几句竟也开不了口。”
范闲看了坐于主位的陈萍萍一眼。苦笑道:“当然,咱们做晚辈的,还得看主人家舍不舍得拿好酒待客。”
陈萍萍开口骂道:“你比老夫有钱!”
秦恒面不变色,微含笑容。心里却是咯噔一声,无比震惊。朝臣们一向以为范闲能够在监察院里如此风光,主要是因为陛下的赏识与超前培养,但此时见范闲与人人畏惧地陈院长说话,竟是如此“没大没小”,而陈院长的应答也是如此自然,他这才感觉到一丝异样,看来陈院长与这位范提司的关系……果然是非同一般!
陛下的赏识固然重要,但真要能掌控监察院……最重要地,依然还是陈萍萍的态度。直到此时,秦恒才真切地认识到,眼前这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总有一天,会真正地将监察院牢牢控制在他的手中,那么军方……结交此人的速度,必须加快一些了,而不再仅仅是自己在门下替范闲说几句好话。再借由他人的嘴向范府传递善意。
不过几句对话,场间已经交换了许多有用的信息,范闲也明白。陈萍萍是借这个机会,向军方表示他自身最真实的态度,加强自己的筹码。
二人又寒喧了好些句,范闲似乎才反应过来,一转身准备对安坐一旁的大皇子行礼。
按理讲,他这番举动实在是有些无礼,不过厅里地人都知道他与大皇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闹过别扭,而秦恒与大皇子交好,所以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至于陈萍萍……他可不在乎什么宫廷礼节之类的破烂东西。
正当范闲以为大皇子会生气地时候,他扭头一看,自己却险些气了起来,只见自己的老婆正乖巧地坐在大皇子的身边,眉开眼笑地与大皇子说些什么——娘的,虽然明知道婉儿从小就在宁才人的宫里养着,等于说是大皇子看着她长大,两人情同亲生兄妹,但看着这一幕,范闲依然是老大地不爽。
更不爽的是,连若若居然也坐在下首,津津有味地听大皇子说话!
范闲竖着耳朵听了两句,才知道大皇子正在讲西边征战,与胡人争马的故事。庆人好武,大皇子长年戌边,更是民间地英雄偶像人物,竟是连婉儿与若若也不能脱俗。
范闲心里有些吃味儿,嘴巴有些苦,心想着小爷……小爷……小爷是和平主义者,不然也去打几仗让你们这些小丫头看看自己的马上威风。他心里不爽,脸上却是没有一丝反应,反而是呵呵笑着,极为自然地向大皇子行了一礼,说道:“下官范闲,见过大殿下……噢,是和亲王。”
大皇子瞧见范闲,心里本就有些憋闷,此时听着他这腔调,忍不住开口说道:“我说范闲……本王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见着面,你不刺本王几句,你心里就不痛快?”他扭头对林婉儿说道:“晨儿,你嫁的这相公……实在是不怎么样。”
林婉儿与大皇子熟的不能再熟,见他说自己相公,哪里肯依,直接从桌旁几上拿了个果子塞进他嘴里,说道:“哪有一见面就这样说自己妹夫的?”
范闲呵呵一笑,妹夫这两个字比较好听,他自去若若下面坐着,早有陈圆的下人送来热毛巾茶水之类。虽然明知道大皇子与秦恒来找老跛子肯定有要事,但他偏死皮赖脸地留在厅中,竟是不给对方自然说话的机会。
林婉儿知道京都之外,使团与西征军争道的事情,这事情其实说到底还真是范闲的不是,但她也清楚范闲这样做地原因,但既然现在已经有了二皇子做靶子,范闲也就没必要再得罪一个大皇子,而且她自身也很不希望看着自己的相公与最亲厚的大皇兄之间起冲突,于是下意识里便拉着二人说话,想和缓一下两人的关系。
这番举动,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男人嘛,总会有个看不穿的时候,所以大皇子眼观鼻,鼻观心,不予理会,范闲却只是笑眯眯地与秦恒说着话,问对方老秦将军身体如何,什么时候要抽时间去府上拜访拜访。
陈萍萍像是睡着了一般,半躺在轮椅上,说来也奇怪,就算是在自己富奢无比的家中,他依然坚持坐在轮椅上,而不是更舒服的榻上。见此情形,林婉儿无奈何,只好叹了一口气,若若却在一旁笑了起来,一个能征善战的大皇子,一位朝中正当红的年轻大臣,居然像两个小男孩儿一样的斗气,这场面实在有些滑稽。
最后连秦恒都觉得和范闲快聊不下去了,大皇子才忽然冷冷说道:“听说范提司最近重病在床,不能上朝,就连都察院参你都无法上折自辩,不想今日却这般有游兴……”
范闲打了个呵欠说道:“明日就上朝,明日明日。”
秦恒一愣,心想莫非你不玩病遁了?那明天朝廷上就有热闹看了……只是……自己被大殿下拖到陈圆来,要说的那件事情,当着你范闲的面,可不好开口。
他不好开口,大皇子却是光明磊落地狠,直接朝着陈萍萍很恭敬地说道:“叔父,老二的事情,您就发句话吧……”他偏头看了范闲一眼,继续说道:“朝廷上的事情我本不理会,但京中那些谣言未免太荒唐了些,而且老二门下那些官员,着实有好几位是真有些才干的,就这样下了,对朝廷来说,未免也是个损失。”
秦恒心想您倒是光棍,当着范提司的面就要驳范提司的面,但事到临头,也只硬着头皮苦笑道:“是啊,院长大人,陛下又一直不肯说话,您再不出面,事情再闹下去,朝廷脸面上也不好看。”
范闲笑了笑,这二位还真是光明磊落,大皇子与秦恒的来意十分清楚,二皇子一派已经被监察院压的喘不过气来,又不好亲自出面,只好求自己的大哥出面,又拉上了枢密院的秦家,对方直接找陈萍萍真是个极好的盘算,这不是在挖自己墙角,而是在抽自己锅子下面的柴火——如果陈萍萍真让范闲停手,他也只好应着。
不过该得的好处已经得了,京都府尹撤了,六部里的那些二皇子派的官员也都倒了或大或小的霉,范闲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反而很在意大皇子先前的那声称呼。
他称陈萍萍为叔父!
纵使陈萍萍的实力再如何深不可测,与陛下再如何亲近,但堂堂大皇子口称叔父,依然是于礼不合,说出去只怕会吓死个人,你的叔父是谁?是靖王,而不能是一位大臣。
他在想的时候,陈萍萍已经睁开了有些无神的双眼,轻轻咳了两声,说道:“老二的事情呆会儿再说,我说啊……”他指着林婉儿与若若,咳着说道:“咳……咳……你们这两个丫头第一次来我这圆子,怎么也不和主人家打声招呼?”
其实,没有几个人不怕陈萍萍,尤其是在许多传说与故事中,陈萍萍被成功地塑造成为一个不良于行的暗夜魔鬼形象,林婉儿与范若若的身份虽然清贵,但面对着庆国黑暗势力的领寻人,依然有些从心里透出来的害怕,所以一进厅后,就赶紧坐到了大皇子的身边。
此时听着老人开口,不得已之下,林婉儿和若若才苦着脸站起身来,走到陈萍萍面前福了一福,行了个晚辈之礼。
陈萍萍笑了一声,开口说道:“怕什么怕?你们一个人的妈,一个人的爹……比我可好不到哪儿去。”这说的自然是长公主与老奸巨滑的范尚书。他接着对大皇子说道:“你说的那件事情,正主儿既然已经来了,你直接和他说吧……他能作主。郡主娘娘,范家小姐,帮老家伙推推轮椅吧,老夫带你们去看看陈圆的珍藏。”
二女和桑文推着老跛子的轮椅离开了厅里,只留下范闲大皇子秦恒三人面面相觑,心想这老家伙做事也太不地道了,将自己的家当战场留给晚辈们打架,而自己却带着三个如花佳人去逛圆子去。
第五十章 秋林、私语、结果
秦恒是聪明人,不然就算他家老爷子在军方的地位再如何显赫,也不可能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就钻进了门下议事,所以他很镇定地站了起来,对大皇子和范闲拱了拱手,说道:“人有三急,你们先聊着。”不等二人答话,便已经迈着极稳定的步子,没有漏出半丝异样情绪,像阵风似地掠过厅角,在陈圆下人的带领下,直赴茅厕而去。
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自己大闹刑部衙门之时,代表军方来找自己麻烦的大理寺少卿,最后眼见冲突升级,也是尿遁而逃——看来他们老秦家对这一招已经是研究的炉火纯青了。
厅间的气氛有些沉闷,终究还是大皇子打破了沉静,悠悠说道:“秦恒与我,都是打仗熬出来的,我们这些军人性情直,所以话也明说,我不喜欢看着将士们在外抛头颅,洒热血,京都里面的权贵们却互相攻讦,惹得国体不宁。闹出党争来,不论最后谁胜谁负,朝廷里的人才总是会受些损失。”
范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略坐了数息时间,似乎是在想些什么,这才缓缓开口,语气里不自禁了带了一丝冷冽:“和亲王……的意思,下官倒也听的明白,只是这件事情的起由,想必你也清楚,将士们在外为朝廷刀里去火里来,难道……我监察院的官员们不也是如此?我想,院里那些密探在异国它乡所承担的危险,并不比西征军的将士要少。我是监察院一员,性情虽然谈不上耿直。但也不是一个天生喜欢玩手段的人物,要我为朝廷去北边办事,想来我会开心些……但是如果有人来惹我,哪怕这股力量是来自朝廷内部。我也不会手软。”
大皇子沉默着,忽然抬起头来准备说几句什么。
范闲一挥手,说道:“不过是些利益之争,与国体宁违这么大地事情是扯不上关系的。我是监察院提司,如果连自己的利益都无法保护,我怎么证明自己有能力保护朝廷的利益?保护陛下地利益?”他接着冷笑道:“大殿下也不要说不论谁胜谁负的话,如果眼下是对方咄咄逼人,我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难道……你愿意为我去做说客?”
大皇子皱了皱眉头,本就有些黝黑的脸。显得愈发的深沉:“范闲,你要清楚你自己的本份,你是位臣子。做事情……要有分寸。”
这话其实很寻常,在皇子们看来,范闲的举动本来就有些过头了,而且他身为臣子,在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胆气未免也太壮了些。大皇子心想自己提醒对方一句,应该是一种示好才对,根本不可能想到范闲因为自己的身世。每每听到此类的话,分外刺耳。
“我是臣子。”范闲盯着大皇子地双眼,“但在我眼前,所谓君臣之别只在于……君,是皇上,太子是将来的皇上……除了这二位之外,我想包括您在内,我们所有人都是臣子,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大皇子有些吃惊地看着范闲。似乎想不到对方竟然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眯着眼睛,眼中寒光一射即隐:“看在晨儿地份上,必须再提醒你一次,天子家事,参与的太深,将来对于你范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范闲笑了笑,说道:“天子无家事,大殿下难道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大皇子被天子无家事这五个字噎住了,恼火地一拍椅子的扶手。
范闲眯着眼睛,和声说道:“院长家的家具都是古董,大殿下下手轻些。”
大皇子愣着了,沉默了片刻后,摇着头说道:“范闲,或许我真是小瞧了你。”
范闲微愕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的志向在于马上,而军方如果要在天下这个大舞台上漂亮地四处出击,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大皇子眯着眼睛说着:“所以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朝廷需要平静,这些年来,我远在西边,但知道朝廷里虽然有些不安稳,却总是能被控制在一定地范畴之内……直到你,来到了京都。”
范闲摇头笑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的出现太突然,你的崛起也太突然。”大皇子望着他说道:“突然的以致以朝廷里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做好准备,而你已经拥有了足以打破平衡的能力。”
最后,大皇子说出了今天的中心思想:“有很多人……希望你能保持京都的平衡,而不是狂飚突进地扫荡一切。”
范闲沉默了下来,知道对方说的这番话,不仅是代表了他地态度,也代表了军方绝大多数人的态度。
自己由澹州至京都,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就已经掌控了监察院,成就了一世文名,先不说来年掌不掌内库的问题,先说目前自己文武两手皆抓的实力,就已经有了在官场之上呼风唤雨的能力。而这一次与二皇子一派间的战争,目前的胜负倾向,让他的实力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试问一位年轻大臣拥有了轻易打击皇子的能力,总会让官场之上的其他势力感到一丝惊悚。
军方传话让自己对二皇子手下留情,不是一种威胁,也不是一种对于天家尊严的维护,而是一种试探,看自己这个将来要接掌监察院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有足够理性、足够诚意去维持庆国平衡的人物,毕竟军方与监察院一向良好无间,甚至可以说庆国的军人们在前线打仗,能活多少下来,与监察院领导者的智慧气度,有直接的关系。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次我要打这一仗?”范闲不再称呼对方为殿下,也没有将对方的提醒放在心上。反是笑吟吟地问了这么一句。
大皇子微微皱眉,他本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此时被范闲一问,他才想明白。监察院向来不插手皇子之间的争斗——想到种种可能,他霍然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大皇子对于权场上地诡计如此不通,但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我只是要出出气,同时让某些人清醒一些。”
极长的沉默之后,大皇子忽然间眉梢一抖,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旋即平静说道:“我那二弟。其实也是位聪明人,这次能在你的手里吃这么大个亏,想来也能让他警惕警惕……说不定。会有些意想不到的结果。”
彼此都是聪明人,范闲马上抓住了这话里隐着地意思,想了想后,和声说道:“或许……下官与大殿下您的意图,有些巧合。只是能不能让二殿下获得那种好处,还得看您怎么劝说了。”
大皇子极感兴趣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承认了这点。又不敢相信这点,疑惑说道:“本王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般操心。”
范闲心想,假假也是几兄弟,老不容易重生一次,莫非还真准备看着玄武门上演?但这理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打了个哈哈推了过去,而且他对大皇子依然心有警惕,虽说朝廷上下公认这位皇子心胸最为宽广。唯好武事,对于帝位向来没有觊觎之心……但毕竟是那贼皇帝的儿子,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能饶人处且饶人。”大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范闲一眼,以他的身份,替二皇子来说和讲出这种姿态的话来,已经是相当不容易。
范闲微笑点头,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对二皇子赶尽杀绝,自然不在乎卖这个人情。这个决定根本与大皇子与军方的态度无关,纯粹是因为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在看着自己。
老大哥在看着你。
……
……
范闲给足了军方面子,大皇子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知道自己那位二弟也不是个吃素的角色,这件事情说到底,范家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若一点儿利益都捞不回来,他们断然不会罢手——只是事情说完了,两个并不熟悉的人坐在陈圆地厅中,竟是一时找不到话题来说,场面显得有些冷清尴尬。
秦恒出恭,特别的久,二人坐在椅子上,有些没滋味地喝着茶,忽然间范闲开口说道:“大公主最近如何?下官忙于公务,一直没有去拜见,还请大殿下代为致意。”
官场之上,开口的话题是很有学问地一件事情,范闲挑这件事情来说,自然有他的想法。果不其然,大皇子正色说道:“范大人一路护送南下,本王在此谢过。”
这就是范闲的厉害处,择个适当的话题,才能够有效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同时还得是让对方承自己情地那种,他笑了笑,自谦了几句,便开始与大皇子聊起了北国的风物。
大皇子与北齐大公主的婚事也是定在明年春天,如今大公主基本上是住在宫中,与大皇子也曾经见过几面,据京都传言,这一对政治联姻地男女,似乎对彼此都还比较满意。范闲是上次的正使,所以按庆国人的传统看法,还算是大皇子的媒人。
一番浅浅交谈之后,范闲终于对大皇子的印象有了些许的改观,身为皇子,却拥有如此疏朗直接的性情,实在是很罕见,或许是因为他的生母出身并不怎么高贵,当年只是位东夷城女俘的关系,大皇子并没有老二老三及太子骨子里地那种权贵之气,反而耿直许多,讲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并不怎么讲究遮掩的功夫。
难怪自己的妻子与这位皇子的交情最好——范闲如是想着,脸上浮着笑容与对方周旋,耳听着对方一谈到兵事便兴致勃勃,只好在心里叹着气,他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军事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天才,与对方这种领兵数年的实力人物相比,还是沉默是金为好。
“范大人见过上杉虎吗?”大皇子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股悠然向往,略有一丝敬慕的神情。
范闲微微一愣。说道:“在上京宫中似乎远远见过一面,不过没留下什么印象。”
大皇子一拍大腿,望着他恨恨说道:“卿不识人,卿不识人,如此大好地结交机会,怎能错过。”话语间不尽可惜之意。
“噢?”范闲眉梢一挑,好奇问道:“大皇子为何对上杉虎如此看重?”
“一代雄将。”大皇子很直接地给出了四字评语,双眼一眯,寒声说道:“独立撑着北齐北面延绵三千里的防线,防着蛮人南下十余年。还奇兵迭出,直突雪域千里,大斩北蛮首级千数……范大人或许有所不知。胡人蛮人虽然都极其凶悍,但西胡比起北蛮来说,还是弱了不少,本王这些年在西边与胡人打交道,愈发地觉着上杉虎在北齐朝廷如此不稳的情况下。还能支撑这么多年,实在是……相当的可怕。”
“可惜,上杉虎已经被调回了上京……说不定将来有机会与大殿下在沙场上见面。”范闲微笑着说道。
大皇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自信地光彩。缓缓说道:“若能将此雄将收为朝廷所用,自然有无上好处……不这……将来若真的疆场相见,本王虽一向敬慕其人兵法雄奇诡魅,但少不得也要使出毕生所学,与他好生周旋一番。”
所谓豪情,便如是也,范闲看着大皇子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内心深处偶现惘然,知道自己自幼所习便是偏了方向。将之又有前世的观念作祟,只怕今生极难修成这种兵火里炼就出的豪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信心,微微一笑说道:“虽未学过上杉虎兵法,但观其于雨夜之中狙杀沈重一事,此人果然行事敢出奇锋,于无声处响惊雷,出天下人之不意,厉杀决断,实为高人。”
大皇子似笑非笑,有些诡异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北齐镇抚司指挥使沈……这件事情,只怕与范提司脱不了关系吧。”
沈重的死,是范闲与海棠定好计划里的第一步,其实也有些人在疑心庆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此时被大皇子点了出来,范闲依然心头一凛,微笑着打着马虎眼:“殿下应该清楚,我们这种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地事情……比不上殿下或是那位上杉将军如此雄武,但有时候,也能帮朝廷做些事情。”
大皇子盯着他的双眼,忽然说道:“这便是本王先前为何说小瞧了你……上杉虎虽然不可一世,却依然被范提司妙手提着做了回木偶……范大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
上杉虎在雨街之中狙杀沈重,具体的事情都是北齐皇帝与海棠巧妙安排,但是让世人误会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地角色,会让自己的可怕形象与旁人对自己的实力评估再上一个层级,这种机会范闲当然不肯定错过,恬不知耻地自矜一笑,竟是应了下来。
“听闻……范大人是九品的强者?”大皇子看了范闲一眼,眼神里蕴含了许多意思。
范闲微微偏头,轻声一笑应道:“殿下,我没有和你打架的兴趣……不论胜负,都是朝廷地损失啊。”
大皇子没有想到范闲竟是如此狡黠,马上就听出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用先前自己说和时的那句话堵住了自己地嘴,不由好生郁闷,他是位好武之人,当然想和一向极少出手的范闲较量一番。
“想教训我的人很多。”范闲想到呆会儿可能会碰见影子那个变态,苦笑说道:“不多殿下一个,您就打个呵欠,放了我吧。”
大皇子又愣了愣,他这人向来性情开朗直接,极喜欢交朋友,但毕竟身为皇子,加上数年军中生涯铸就的血杀气,哪里有多少臣子敢和他自在地说话,倒是面前这个范闲,在京都城门之外,对自己就不怎么恭敬,今日在陈圆里说话。也多是毫不讲究,嬉笑怒骂,竟似是没有将自己视作皇子。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世界确实有些不一样了……至少面前这个叫范闲的年轻人四周。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范大人说话有意思,我喜欢和你聊天。”大皇子看着秦恒终于回来,微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你给我面子,那京都外争道的事情咱们就一笔勾销,不过……将来如果我要找你说话的时候,你可……别玩病遁或是尿遁。”
范闲笑着行了一礼:“敢不从命,大皇子说话,比那几位也有意思些。”那几位自然说地是皇帝陛下其他的几个皇子。
大皇子没有与陈萍萍告别,他知道这位古怪地院长大人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便和秦恒二人出了陈圆。出圆之前,秦恒小声与范闲说了几句什么,定好了改他上秦府的时间。
上了马车。行出了陈圆外戒备最森严地那段山路,又穿过了那些像山贼一样蹲在草地里的范府侍卫与监察院启年小组成员,大皇子这才放下了车窗的青帘,冷冷说道:“范闲,果然非同一般。”
秦恒笑着说道:“按父亲的意思。范闲越强越好……不然将来监察院真被一个窝囊废管着,枢密院的那些老头儿只怕会气死……咱们军中那些兄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大皇子点了点头,忽然叹口气说道:“离京数年。回来后还真是有些不适应,竟是连轻松说话的人也没有。”他的亲兵大部分都被遣散,而西征军的编制也已经被打散,兵部另调军士开往西方戌边,他如今在京都,与北方那位雄将的境遇倒是有些相似,只不过他毕竟是皇子,比起上杉虎来说,待遇地位自然要强太多。
“和范提司聊的如何?”
“不错。”大皇子说道:“你父亲应该可以放心了。就算陈院长告老,我相信以范闲地能力,监察院依然能保持如今的高效,有力地支持军方的工作。”
秦恒摇了摇头:“这个我也相信,只是在我看来,这位小范大人,或许犹有过之……”
“冬范大人心思缜密,交游广至异国,一身武艺已致九品超强之境,对于监察院事务也是掌控地无比漂亮……更不要忘了他诗仙的身份,一个能让庄大家赠予藏书的文人领袖,将来却会成为监察院的院长……这样一个人”他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想他将来,会比陈萍萍院长走地更远。”
大皇子叹息道:“不要忘记,明年他还要接手内库……只是这般放在风口浪尖之上,迎接天下人的注视与暗中的冷箭,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地。”
提到了陛下,秦恒自然不方便接话,大皇子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过范闲毕竟还年轻,而且比起院长大人来说,他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想来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这次才借着老二的事情发威,震慑一下世人,将自己的弱点率先保护起来。”“什么弱点?”秦恒好奇问道。
“他的心思有羁绊。”大皇子眯着双眼严肃说道:“叔父不一样,叔父无子无女,父母早亡,一个亲戚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圆中佳人虽多,却是一个真正心爱的女人都没有,真可谓是孤木一根……敌人们根本找不到叔父的弱点,怎么可能击溃他?范闲却不同,他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有朋友……这都是他的弱点。”
秦恒一想,确实如此,整个庆国,所有地人都不知道陈萍萍这一生究竟真的在乎过谁……除了陛下之外。
“无亲无友无爱,这种日子……想必并不怎么好过。”秦恒毕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
“院长不容易。”大皇子面带尊敬之色说道:“范闲要到达这种境界,还差的远。”
……
陈圆之中,歌声夹着丝竹之声,像无力的云朵一样绵绵软软,腻腻滑滑地在半空中飘着。十几位身着华服的美人儿正在湖中青台之上轻歌曼舞。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在婉儿、若若地陪伴下,满脸享受地看着这一幕,桑文此时正抱着竖琴。在为那些舞女们奏着曲子。
何等轻松自在的王侯生活,偏生离开圆子的马车中,那两位庆国军方的年轻人,对陈萍萍地生活感到十分同情。
范闲从另一头走了过来,陈萍萍轻轻拍了拍手掌,歌舞顿时散了,又有一位佳人小心李翼地领着几位女客去后方稍歇,婉儿知道范闲此时一定有话要与陈院长说,便在那位佳人的带领下去了,只是临走前望了范闲一眼。想问问他与大皇兄谈的如何。
范闲笑着点了点头,安了一下妻子的心,便走到了陈萍萍的身后。很自觉地将双手放在轮椅的后背上,问道:“去哪儿?”
陈萍萍举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园子东边的那片林子。
范闲沉默着推着轮椅往那边去,老少二人没有开口说话,此时天色尚早。但秋阳依然冷清,从林子的斜上方照了下来,将轮椅与人的影子拖地长长的。轮椅的圆轮吱吱响着从影子上碾过。
“他叫你叔父。”范闲推着轮椅,在有些稀疏地无叶秋林间缓步,笑着说道:“不怕都察院参你?这可是大罪。”
“你怕都察院参你?又不会掉两层皮,参我的奏章如果都留着,只怕陛下的御书房已经塞满了。”陈萍萍面无表情说道:“他叫我叔父是陛下御准,谁也说不了什么。”
“陛下准的?”范闲有些惊讶。
陈萍萍回过头瞄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宁才人当年是东夷女俘,那次北伐,陛下险些在北方的山水间送了性命。全靠着宁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过来,后来才有了大皇子。”
范闲听过这个故事,知道当时皇帝陛下身处绝境之中,是自己推地轮椅中这位枯瘦的老人,率领着黑骑将他从北方抢了回来,一联想,他就明白了少许,说道:“您和宁才人关系不错?”
“一路逃命回来,当时情况比较凄惨,留在脑子里的印象比较深刻,后来关系自然也就亲近了些。”陈萍萍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当时情况,不可能允许带着俘虏逃跑,宁才人被砍头地时候,我说了一句话,或许就是记着这点,她一直对我还是比较尊敬。”
范闲乐了:“原来您是宁才人的救命恩人。”
陈萍萍闭着双眼,幽幽说道:“陛下当时受了伤,身体硬的像块木头,根本不能动,那些擦身子,大小便的事情……总要留一个细心的女人来做。”
“后来听说宁才人入宫也起了一番风波……那时候陛下还没有大婚,就要纳一个东夷女俘入宫,太后很是不高兴。”范闲问道:“您是不是也帮了她忙?”
陈萍萍笑了起来,笑的脸上的皱纹成了包子皮:“我那时候说话,还不像今天这么有力量……当时是小姐开了口,宁才人才能入宫。”
范闲叹了口气后说道:“原来什么事儿……我那老妈都喜欢插一手。”
“她爱管闲事儿。”陈萍萍说道,忽然间顿了顿:“不过……这也不算闲事儿,总要她开口,陛下才会下决心成亲吧。”
范闲在他的身后扮了一个鬼脸,说道:“老一辈的言情故事,我还是不听了。”
“听听好。”陈萍萍阴沉笑着:“至少你现在知道了,在宫里面,你还是有一个可以信赖地人。”
“宁才人?”范闲摇了摇头:“多年之前一小恩,我不认为效力能够延续到现在。”
陈萍萍说道:“东夷女子,性情泼辣,恩仇分明……而且十三年前为小姐报仇,她也是出了大力的……也是因为如此才得罪了太后,被重新贬成了才人,直到今天都无法复位。”
“你确认大殿下没有争嫡的心思?”
陈萍萍冷漠说道:“他是个聪明人,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选择了逃开,由母知子。宁才人教育出来的皇子,要比老二和太子爽快的多。”
范闲默然,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宁才人知道我地事吗?”
“不知道。”陈萍萍教育道:“手上拿着的所有牌,不能一下子全部打出去。总要藏几张放在袖子里。”
“陛下……知道我知道吗?”
“不知道。”
“这算不算欺君?”
“噢,陛下既然没有问,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不方便说什么。”
一老一少二人都笑了起来,笑的像两个狐狸似地。
“老二那件事情就这样了?”
“你的目标达到了没有?”
“一共治了十七位官员,他在朝中的力量清的差不多,吏部尚书那种层级的,我可没有能力动手。”范闲扳着手指头:“崔家也损失了不少,据北边传来的消息,他们的手脚被迫张开了。要斩他们的手,估计会容易很多。”
“不要让别人察觉到你的下个目标是崔家。”陈萍萍冷冷说道:“明日上朝,陛下就会下决断。老二很难翻身了。”
“我家会不会有问题?”
“你在不在乎那个男爵的爵位?”
“不在乎。”
“那就没问题,放心吧,你那个爹比谁都狡滑,怎么会让你吃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陈萍萍阴狠说道:“趁我不在京。把你从澹州喊了回来……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是我父亲。”范闲有些头痛地提醒院长大人。
陈萍萍拍拍轮椅地扶手,嘲讽说道:“这我承认,他这爹当的真不错。”
范闲有些不乐意听见这种话。沉默了起来。陈萍萍似乎没有想到这孩子对于范建如此尊敬,有些欣慰地笑了笑,问道:,“你今天来做什么?”
“带着老婆妹妹来蹭饭吃。”范闲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顺便让她们开开眼,看看您这孤寡老头养地一院子美女。”
他忽然间不想继续和老人开玩笑,带着一丝忧郁问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
“您……真的是一位忠臣吗?”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孩子气般的幼稚。
陈萍萍却回答的很慎重,许久之后才认真说道:“我忠于陛下,忠于庆国……而且你现在也应该清楚,不论你做什么事情。都是陛下看着你在做,他允许你做的事情,你才能够做到……所以说,忠于陛下,其实也就是忠于自己,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永远地忠于陛下。”
这到底是忠于陛下还是忠于自己呢?范闲不想就这个问题再深究下去。
“不过你这次出手太早了,比陛下地计划提前了一些。”陈萍萍闭着双眼,幽幽说道:“而且你行事的风格显露的太彻底,陛下并不知道你已经猜到了自己地身世,难免会对你心存怀疑。”
范闲默然,知道这是此事带来的最大麻烦。
“不用担心,我来处理。”陈萍萍轻声说了一句。
范闲便不再担心,推着轮椅,走出了这片美丽却又凄凉的林子,此时老少二人向西而行,便是将身后的影子渐渐拉离开来,只是轮椅的轮子却始终撕扯不开那道影子的羁绊。
第二日朝会准时召开,称病不朝数日的范氏父子终于站到了朝廷之上,准备迎接暴风骤雨一般的参劾与朝中官员们的斥责,都察院地奏章已经递上来了许久,户部尚书范建自承己过,家教不严,以致于出了范思辙这样一个不肖之子,范闲也上书请罪,就抱月楼命案一事,自承监管不严。
但至于别的罪名,范家却是一概不受,反正阴坏京都府尹,雨中杀人灭口的事情,对方根本没有什么证据,而且所有的手尾都做的极干净,足以堵住悠悠言官之口,
相反,相对于范家对二皇子一方的指控,对方却有些难以应付,毕竟在京都府外杀人的是八家将之一的谢必安,而谢必安最终还是暴毙于狱中,一条条的罪状,都直指二皇子。
令朝臣们奇怪的是,二皇子那边的攻势并不凶猛,所有的反击都只是浅尝辄止,片刻后,众人才猜到,想来双方已经达成了某种暗中的协议,换句话说,也就是二皇子认输了。
皇帝陛下一直坐在龙椅上安静听着,只是范闲出列请罪之时,眸子里才会闪过一道不可捉摸的神情。
不多时,经门下议事,陛下亲自审定,这件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定论。
户部尚书范建,教子不严,纵子行凶,但念在其多年劳苦,又有首举之事,从轻处罚,罚俸三年,削爵两级,责其闭门思过。
监察院提司兼太学奉正范闲,品行不端,私调院兵,虽有代弟悔罪之实,但其罪难恕,着除爵罚俸,责其于三年之内修订庄墨韩所赠书册,不得有误。
刑部发海捕文书,举国通缉畏罪潜逃之范氏二子,范思辙。
京都府尹已被捉拿下狱,除官,后审。
某国公……
……
……
最后是对二皇子的处理意见:品行不端,降爵,闭门修德六月,不准擅出。
结果终于出来了,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值得官员百姓们好生揣摩,但不论如何,范氏父亲只是削爵除爵的惩罚有些重,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反而是二皇子一派生生折损了许多官员,自己更是要被软禁六个月,处罚不可谓不重,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是范家胜了。
但有心人听着陛下亲拟的旨意,却发现了一样极有趣的巧合,范闲与二皇子的罪名都很含糊,都是品行不端四个字。只是身为监察院提司,品行不端无所谓,但身为皇子,被批了品行不端四个字,影响就有些大了。
朝中风向为之一变,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再不像往年那般倍受圣上恩宠,只是陛下也没有再次单独传召范闲入宫,人们不禁在想,莫非两虎相争,一伤俱伤,范闲那超乎人臣的圣眷……也到此为止了?
不过范闲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成天笑眯眯地呆在太学里,与那些教员们整理着书籍,间或去监察院里看上一看,还抽了两天时间,分别去枢密院秦老将军的府上拜访了一次,又携着婉儿与妹妹进宫去拜了各位娘娘,很凑巧地在北齐大公主暂居的漱芳宫里遇见了大皇子,当然,这次入宫并没有见到陛下。
暗底下,他还在与小言公子商量着很多事情,针对内库北方走私线路的布置,已经渐渐进入了正题,就等着一刀斩下崔家的那只手,断了信阳方面和二皇子最大的经济来源。关于体内真气的事情,他也在用心侍候,同时在等等费介老师的回信,看那药究竟吃还是不吃。
就这样没过两天,便在深秋的一场寒风里,已经被推迟了许久的赏菊大会终于开始了,只是范闲将自己裹成粽子一样,有些畏惧地看着窗外颓然无力的最后一片枯叶,心想这冷的鬼天气,哪里还有不要命的菊花会开?
第五十一章 菊花、古剑和酒(一)
孤标亮节,高雅傲霜,说的正是中原士民们最爱的菊花。菊花并不少见,而范闲当年呆的澹州,更是盛产这种花朵,澹菊花茶乃是庆国著名的出产,这些年京都范府年年都要在老祖宗那边采办许多入京。
正因为如此,范闲对于这种花是相当的熟悉,时常还想着澹州海边悬崖之侧,瑟缩开着的那朵小黄花。他知道菊花虽然耐寒,前世元稹的诗中还曾大言不惭地说过此花开过更无花,但终究不是冬日腊梅,在这般寒冷的深秋天气里,只怕早应该凋谢成泥才是。
马车穿越了山下重重森严至极的关防,在大内侍卫及禁军的注视下,范府几位年轻人下了马车,沿着秋涧旁的山路往上爬了许久,一拐过水势早不如春夏时充沛的那条瀑布,便陡然间看到一方依着庆庙式样所筑的庙宇出现在众人面前,出现在那面山石如斧般雕刻出来的山崖上。
悬空庙依山而建,凭着木柱一层一层往上叠去,最宽处也不过丈许,看上去就像是一层薄薄的贴画,被人随手贴在了平直的悬崖面上,山中秋风甚劲,呼啸而过,让观者不由心生凛意,总忍不住担心这些风会不会将似纸糊一般的庙宇吹垮卷走——传说这是庆国最早的一间庙宇,是由信奉神庙的苦修士一砖一石一木所筑,总共花去了数百年的时间,用意在于宣扬神庙无上光明,劝谕世人一心向善。
神庙向来不干涉世事,神秘无比,但似乎数千年来总在暗中影响着这片大陆上的风云起合。在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许多传闻中,都能隐约看到神庙的身影,加上苦修士们虽然人数不多,但一向禀身甚正。极得百姓们地喜爱,所以神庙在平民百姓心中的地位,依然相当崇高。
身为统治者的皇室们,对于既影响不到自己,但依然拥有某种神秘影响力的神庙,保持着相当地敬意,这种表面功夫,是政治家们最擅长做的事情,也是他们最愿意做的事情。
所以庆国皇族每三年一次的赏菊大会,便是定在悬空庙举行。这已经成了定例。赏菊大会,更大的程度上是为了融洽皇族子弟之间的利益冲突,加深彼此之间的了解。从而避免那种鱼死网破的情况发生,至少,不要再出现几十年前两位亲王同时被暗杀、一时间庆国竟是找不到皇位接班人的恐怖情况。
庆国皇室如今人丁不盛,所以赏菊会上还会邀请一些姻亲乃至皇室最亲近的家族参与,依照最近这些年地惯例。秦家叶家这两个军中柱石自然是其中一份子,秦家在军中拥有相当的实力,叶家长年驻守京都。而且家中又出现了庆国如今唯一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大宗师,地位也有些超然。
除此之外,就是几位开国时受封地老国公家族,还有新晋的几家,比如尚了一位偏远郡主的任家——至于范家能够位列其中,倒不是因为范家如今的权势,臣子家的权势并不怎么放在皇家人地心中,也不是因为范闲娶了婉儿,从而与皇室有了那么一丝偷偷摸摸的亲戚关系——而是因为范家的那位老祖宗。亲手抱大了陛下和靖王这两兄弟,其中亲密,非为外人所道也,单以私人关系论,范家倒是皇室最亲近地一家人。
范闲气喘吁吁地叉腰站在悬空庙下,看着四方三三两两站着的庆国权贵人物,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赏菊赏菊,这菊又在哪里?”
范尚书此时早已经被请到了避风的地位了,老一辈人总会有些特权,马车停在山下,一应护卫都被留在了禁军的布防范围之外,于是范府来人便又只剩了一男二女这个铁三角的搭配,三角之一的林婉儿呵呵一笑,指着山下说道:“在这儿了。”
范闲一愣,往山崖边上踏了一步,一阵恼人的秋风迎面吹来,不由眯了眯眼睛,紧接着却是吸了一口气,赞道:“好美的地方。”
悬空庙所依的山崖略有些往里陷去,像个U形一般,山路沿侧边而上,所以上来时,范闲并没有注意到山路旁地那片山野里有什么异样,此时登高于顶,向下俯瞰,视野极其开阔,发现这片山野里竟是生满了菊花,这些菊花的颜色比一般的品种要深许多,泛着金黄,花瓣的形状有些偏狭长。
“金黄之菊,果然符合皇家气派。”范闲站在崖边,看着漫山遍野的金星般花朵,赞叹道:“这么冷的天气,还开的如此炽烈,真是异像。”
林婉儿解释道:“是金线菊,据说是悬空庙修成之后,当时的北魏天一道大师根尘,亲手移植此处,从此便为京都一大异景。”
“根尘?”范闲悠然叹道:“莫非是苦荷大宗师的太师祖?”
“正是。”
范闲摇了摇头,依然往山下看着,多看了几眼,才发现那些异种菊花生的并不如何繁盛。山间的泥土并不肥沃,所以往往是隔着好几尺才会生出一株菊花,只是此时观花者与山野间的距离已经被最大限度地拉开来,所以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错觉;让人们看上去,总觉得那些星星点点的金黄花朵,已经占据了山野里的每一个角落,与深秋里的山色一衬,显得格外富丽堂皇,柔弱之花大铺雄壮之势。
已经有人上来打招呼了,只不过由于最后陛下对于范闲比较冷淡,加上婉儿的身份也不允许那些年轻的大族公子哥们儿与范闲说太多年轻人应该说的话题,所以只是稍一寒暄便又分开。范闲一边温和笑着与众人说话,一面却开始放空,觉得有些无聊,下意识里便开始按照自己的职业习惯开始观察起四周的环境。
悬空庙孤悬山中。背后是悬崖峭壁,上山只有一条道路,今日庆国皇室聚会于此,山下早已是撒满了禁军。重重布防,内围则是由宫典领着的大内侍卫们小心把守,至于那些低眉顺眼地太监们当中,有没有洪公公的徒子徒孙,谁也不知道,只不过范闲没有看见虎卫们的身影,略微有些奇怪,不过以目前的布置,真可谓是滴水不漏,莫说什么刺客。就算是只蚊子要飞上山来,也会非常头痛。
他微笑着与任少安打了个招呼,看着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被人拖走。心里也笑了起来,岳父辞相已久,原先地那些人脉终于是要渐渐淡了。往上方望去,范闲不由眯起了眼睛,庆国权力最大的几个人此时都在这个木制庙宇之中。远远似乎能够瞧见最上面那一层,一位穿着明黄衣衫的人物,正抚栏观景。那位自然是皇帝陛下。
仰头看着,范闲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脑中忽然一转,很好笑地幻想出了一个场景——如果这时候北齐人或者是东夷城的高手们,把这座悬空庙烧了,这天下会忽然变成什么样子?当然他也知道,今日京都布防甚严,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只是依然很放肆地设想着。如果自己要爬上这座庙宇,应该选择那些落脚点,选择何等样的线路,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上到顶楼。
这真的纯粹只是职业习惯而已。
一位太监从庙中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庙前空坪上的年轻贵族们赶紧闪开一条道路,那太监走到范氏三人面前,很恭敬地低声说道:“陛下传婉儿姑娘晋见。”
林婉儿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范闲,柔声问道:“戴公公,只是传我一个人?”
戴公公可是范闲的老熟人,也知道在众人瞩目地场景中,如果范闲没有被传召入庙,会带来什么样的议论,偷偷用欠疚的眼光看了范闲一眼,沉稳说道:“陛下并无别地旨意。”
范闲笑了起来,对婉儿说道:“那你去吧。”顿了顿后轻声笑着说道:“舅舅总是最疼外甥女的,这个我知道。”
看着婉儿消失在悬空庙黑洞洞的门中,范闲眯了眯双眼,没有说什么,领着妹妹向另一角走去,准备去看看那边可能独好的风景。不料有人却不肯让他轻闲下来,一个略有些不安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傅。”
回头一看,果然是叶灵儿那丫头,看着对方有些不安地脸色,范闲清楚是为什么,明年叶灵儿就要嫁给二皇子,而自己与二皇子之间看似斗气般的争斗,实际上暗中却是血浅肉散,暴戾十足,对方既然是叶重的女儿,哪里会不清楚其间地真实原因。
他望着叶灵儿温和一笑,说道:“想什么呢?是不是怪我把你未来相公欺负的太厉害?”
叶灵儿见他神色自若,这才回复了以往的疏朗心性,笑着啐了一口,说道:“还担心你不肯和我说话了。”
若若在一旁笑了起来:“这又是哪里的话?”
叶灵儿叹了口气,说道:“老二也不知道在哪里……日后牌桌子上少了他一个人,还真有些不习惯。”范府后圆之中,这一两年里时常会开麻将席,席上四人分别是范若若范思辙姐妹俩,另两位就是林婉儿和叶灵儿这一对闺中蜜友。
“还不是你和若若给范思辙、婉儿送钱。”范闲笑着说道:“这牌局散了,你也可以少输点,乐还来不及。”
正说着,秦恒远远走了过来,还未近身已是嚷道:“你们躲在这里说什么呢?”看他这声音洪亮的,只怕是刻意想让场间众人听的清楚,范闲苦笑道:“在说关于麻将牌的事情。”
秦恒来了兴致,一拍范闲的肩头,说道:“这个我拿手。”他看了一眼四周,微微皱眉道:“赏菊会……本是陛下让这些大族子弟们亲近的机会,你身边却这么冷清?”以范闲如今薰天地权势,就算那些人自卑于身份,也总要来巴结几句才对,断不至于弄的如此冷清。
范闲脸上一片安静。应道:“今日才知道这菊只能远观,不能近玩……我的性情你也清楚,本就不耐和这些人说什么……至于结交亲近。”他笑了起来:“实在是没有这个兴趣。”
所谓赏菊会,在他看来。不过是类似于前世如酒会一般地交际场所,又有些像茶话会,借此来显示一下彼此与皇室之间的亲疏关系,确立一下地位。只是对于范闲来说,他根本不屑于靠皇权的威严来宣示自己的存在,所以觉得实在很是无趣。
秦恒年已三十,家中早有妻室,只是秦家之人必定要每三年来看一次黄花,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就已经厌了。听范闲这般说着,忍不住点了点头。
今日二皇子与靖王世子并没有被特?开解出府,依然被软禁着。所以并没有来到悬空庙。
“师傅,这里景致不错,做首诗吧。”叶灵儿眨着那一双清亮无比地眼眸。
范闲每次看见这姑娘像宝石一样发光的双眼,总觉得要被闪花了,下意识里眯了眯眼睛。应道:“为师早已说过不再做诗。”
叶灵儿称他师傅,还可以看作是小女生玩闹,而且这件趣事也早已经在京都传开。但范闲居然大喇喇地自称为师,就显得有些滑稽了,秦恒与范若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恒打趣道:“冬范大人在北齐写的那首小令,已然风行天下,难道还想瞒过我们?”
范闲大感头痛,随口抛了首应景,摇头说道:“别往外面传去,我现在最厌憎写诗这种事情了。”
范若若正在低头回味“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两句。忽听着兄长感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被追着屁股,要求写诗,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范闲一顿一顿地说着,旋即在三人迷惑不解的眼光中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的是如此开心,如此私秘,如此无头无脑。
聚集在悬空庙前正在饮茶吟诗闲话的权贵们,忽听着这阵笑声,有些惊愕地将目光投了过去,便瞧见了崖边那四位青年男子,很快地便认出了这四人的身份,不禁心头微感震动,小范大人声名遍天下,众人皆知,只是他已经将二皇子掀落马来,如今却又和秦叶两家的年轻一辈站在了一起,莫非这又代表着什么?
范闲不会在乎别人的目光,只是忽然间鼻子微微抽动,嗅到了一丝火薰地味道,心想难道今天的主餐是火腿?他转过头去,却看见悬空庙的一角,正有一丝极难引人注目地黑烟正在升起。
场间五识敏锐,自然以他为首,却没有别的人发现有什么异样,就连那些在四处看守着的大内侍卫都没有什么反应。
而那些人还在看着悬崖边那四位迎风而立的年轻人,心中不知生出多少感慨,多少羡慕。
……
……
秋风一过,那道黑烟便像是被撩拔了一下,骤然大怒大盛,黑色之中骤现火光,而范闲的身子也已经随着这一阵风急速无比地向着悬空庙前掠了过去。
“秦恒,护着这两个丫头。”
话音落处,他已经来到了庙前,看着那处猛然喷出地火头,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高温,一挥掌劈开一个向自己胡乱出刀的大内侍卫,骂道:“眼睛瞎了?”
火势冲了起来,由于悬空庙是木制结构,所以火势起地极快,那些参加赏菊会的年轻权贵们惊呼着四处躲避,一时间乱的不可开交。虽说是秋高物燥,但这场火来的太过诡异,而禁军统领宫典此时正在最高的那层楼上,所以下方的侍卫们不免有些慌乱。
范闲对那些侍卫和太监们喝斥道:“备的沙石在哪里?”
他一发话,这些人才稍微清醒了些许,知道范闲的身份,便开始听从他的指挥,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进行,首先去请出了庙宇中一楼地那些老年大臣,然后急派侍卫上楼护驾,传递消息,同时分出了十几个高手,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四周布防。
反应很快,动作很干净利落,虽然那些权贵们惶恐不安,但侍卫与太监们还是鼓起勇气在灭火,不多时,便将楼下的火苗压制住了,包括范尚书在内的那些老大人趁机从一楼里退了出来,只是悬空庙的楼梯很窄,报信的人很慢,顶楼的人一时还撤不下来。
看见父亲无恙,范闲略觉心安,但依然心有余悸,没想到自己先前的幻想竟然变成了现实,如果这火真的蔓延开来,正在顶楼赏景的皇帝……只怕真要死了。
肯定是有人纵火,不知道对方怎么可能隐藏身份,进入看防如此森严的庙前,只是这放火的手段太差,竟是让自己发现了。
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范闲在一片杂乱的庙前,强行保持着自己的冷静,分析着这件事情,却始终没个头绪,但想到婉儿这时候还在顶楼,他的心情微乱,很难平静下来,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感觉,只是他此时也不敢贸然登楼,怕被有心人利用。
“范闲,上去护驾!”范尚书走到他的身前,冷冷说道。
“是。”范闲早有此心,此时来不及研究父亲眼中那一丝颇堪捉摸的神情,领着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向悬空庙顶楼行去,只是他不肯走楼梯,而是双脚在地上一蹬,整个人便化作了一道黑影,踏着悬空庙那些狭窄无比的飞檐,像个灵活无比地鬼魅一般,往楼顶爬去。
第五十二章 菊花、古剑和酒(二)
手指抠住庙宇飞檐里的缝隙,范闲的身体轻摆而上,脚尖踩着将突出数寸的木栏外侧,身子忽地拔高,几纵几合,一身绝妙身法与小手段完美无比地结合,不过是一眨眼间,便已经攀到了悬空庙最高的那层楼。
下方山坪上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火势已灭,而那些庆国的权贵们始终是久历战火的狠辣角色,稍许一乱,便镇定下来,在几位大老的安排下布置除侍卫之外另一层防卫,务要保证悬空庙的安全,此时众人焦虑地抬头望去,刚好看见范闲的身影像道闪电般掠至了顶楼,没有人想到范提司的身手竟然厉害到了如此地步,不由齐声惊叹了一声。
范闲右手单手牢牢握住顶楼下方的檐角,左腿微屈,左手放在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把上,在山风中微微飘荡。顶楼里一片安静,但他却不敢就这样贸失地闯进去,对着上面喊了一声:“臣范闲。”
顶楼里似乎有人说了一句什么,范闲眯眼看着那层透风窗楼包裹着的顶楼里,无数道寒光渐渐敛去,这才放下心来,有人在里面说了一声:“进来。”
咯吱一声,木窗被推开了。
范闲不敢怠慢,腰腹处肌肉一紧绷,整个人便弹了起来,轻轻扬扬地随山风潜入庙宇顶层,生怕惊了圣驾。双脚一踏地面,他眼角看着那些如临大敌的侍卫缓缓退后一步,知道自己先前若是不通报就闯了进来,只怕迎接自己的,就是无数把寒刀劈面而至。
眼光在楼中一扫。没有看到预想中的行刺事情发生,他心中略松了一口气,接着便看到转廊处,皇太后地身影一闪而逝。自己最担心的婉儿正扶着老人家,而那位神秘莫测的洪公公正袖着双手,佝偻着身子,走在最后面。
下面起了火,太后与宫中女眷们已经先退了。
“你怎么来了。”
一道威严里透着从容的声音响了起来,范闲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转过身来,对着左手方栏旁地那位中年人行了一礼,平静说道:“下方失火,应该是人为。臣心忧陛下安危。”
庆国的皇帝陛下,今天穿了件明黄色但式样明显比较随性的衣服,他背负着双手。看着栏外,此处地势甚高,一眼望去,无数江山尽在眼中,满山黄菊透着股肃杀之意。皇帝似乎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危。目光平静望着这一片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似乎对于庙下那些如临大敌的官员们露出了一丝嘲笑之意。
此时楼中太后与娘娘们已经离开,在三楼处。与上楼来迎的侍卫合成一处,小心翼翼地退往楼下。透风无比的悬空庙顶楼之上,除了那位平静异常的皇帝陛下,还有太子、大皇子、三皇子这三位皇室男丁,十几个宫中带刀侍卫,还有四五个随侍的小太监。
范闲目光一扫,便将楼中地防卫力量看的清清楚楚,眉间不禁闪过一丝忧虑,楼下那场火明显有蹊跷。只不过被自己见机的快扑灭,没有给人趁乱行动地机会,不过那些隐藏着的刺客,一定还在庙中,只是不知道以庆国如此强大的实力,怎么还可能让人潜了进来——不过他身为监察院提司,对于庆国的防卫力量相当有相信,就算有刺客潜伏着,也只能是那种一剑可乱天下的绝顶高手,人数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三个。
只是宫典不在楼中,这个事实让范闲心头一紧。洪公公扶着太后下了楼,这个事实让范闲更是微感头痛,难道那些刺客放这场火,只是为了将那位宫中第一高手调下楼去?
此时楼上,除了那些带刀侍卫之外,真正地高手……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范闲略有些自大的评判着楼中局势,毕竟在他心中,大皇子的马上功夫可能不错,但真正面对这种突杀地局面,他和一位优秀刺客的差距太大。
看陛下的神情,似乎他并不怎么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许这是身为一代君主所必须表现出来的沉稳与霸气,但范闲却不想因为这个中年人偶有伤损,而造成庆国无数无辜者的死亡,微微皱眉,对陛下身后强自表现着镇定的太子做了个眼色。
太子微微一愣,马上知道范闲在想什么,躬身对皇帝行礼道:“父亲,火因不明,还请暂退。”
谁知道皇帝根本不理会东宫太子所请,缓缓转身,清矍的面容之上透着淡淡自嘲,看着范闲说道:“火熄了没有?”
范闲微微一怔,点头道:“已经熄了。”
“那为什么还要走?”皇帝的左手轻轻抚着栏杆,悠悠说道:“朕这一世,退的时候还很少。”
范闲面色宁静,心里却已经开始骂娘,心想你爱装酷玩刺激,自己可没这种兴趣,沉声说道:“虽没什么异动,但此处高悬峰顶,最难防范……还请陛下以天下为重,马上回宫。”
以天下来劝谏一位皇帝,是前世宫廷戏里最管用地手段,不过很明显,对于庆国的皇帝没有什么用处,他反而转过身去,冷冷说道:“范闲,你是监察院的提司,如果有人胆敢刺杀朕……那是你的失职,难道你要朕因为你的失职,而受到不能赏花的惩罚?”
范闲气苦,心想自己只不过是监察院提司,虽然六处确实掌管着这一部分业务,但今天这赏菊会本来就没有让院里插手,自己怎么可能料敌先机?——不过他旋即想到,监察院遍布天下的密探网络,最近确实没有探听到什么风声,这天底下敢对庆国皇室下手的势力,不外乎是那么两三家。那两三家最近一直挺安静的,最难让人猜透的东夷城也保持着平静,四顾剑一直是监察院地重点观察对象,可以确认对方还停留在东夷城中。
看着皇帝一片安宁的神情。范闲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难道这场火……并不是一场刺杀的前奏?难道自己真的太过于紧张了?
看着范闲陷入了沉默,场间有资格说话地三位皇子都以为他是受了陛下的训斥,脸面上有些过不去。太子轻咳一声,准备为范闲分说些什么,但骤然间想到,范闲最近这些时日里将老二打的凄惨,让自己“大感欣慰”,但是这个臣子的实力似乎也已经恐怖到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步,此时父皇打压对方。说不定另有深思,所以住嘴,只是向范闲投了一注安慰的目光。
大皇子却不会考虑这么多。沉声说道:“父亲,范提司说的有理,虽说这天下,只怕还没有敢行刺父亲的贼子,但是为了安全计。也为了楼下那些老大人安心,您还是先下楼吧。”
皇帝似乎很欣赏大皇子这种有一说一的态度,但对范闲却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冷说道:“范闲,你身为监察院提司,遇事慌张如此,实在深负朕望。”
范闲心里又多骂了几句娘,面色却愈发谦恭,自嘲笑道:“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略带一丝考问之意看着他,忽然说道:“你心中是否有些许不服?”
“是。”范闲忽然间心头一动,直接沉声应道:“臣以为,陛下以一身系天下。安危无小事,便更须珍重才是,再如何小心谨慎也不为过,这黄花之景年年重现,庆国地陛下却只有一人,哪怕被人说臣惊慌失措,胆小如鼠,臣也要请陛下下楼回宫。”
楼间一阵尴尬的沉默,谁也没有料到范闲竟然敢当众顶撞圣上,还敢议论圣上的生死,还直接将先前皇帝对他地训斥驳了回去!
……
……
“你的胆子很大……”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番话后,皇帝的脸色终于轻松了一些,看着范闲说道:“如果说你胆小如鼠,朕还真不知道,这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大的老鼠。”
这本是一句笑话,但除了皇帝之外,顶楼上的所有人都处于紧张地情绪之中,根本没有人敢应景笑出声来,只有胆大包天的范闲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发苦。
忽然间,皇帝的声音沉下去了三分,便是那双眼也闭了起来,任栏外地山风轻拂着已至中年,皱纹渐生的脸颊。
“朕这一世,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场刺杀,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可能知道当年的天下,是何等样的风云激荡?”皇帝轻笑道:“这样一个错漏百出的局,一把根本燃不起来的火,就想逼着朕离开,哪有这么容易。”
范闲看着这一幕,在暗底里鄙视着一国之君也玩小资,一颗心却分了大半在四周的环境上,宫典与洪公公都不在,虎卫不在,有的只是侍卫与三位……或者说四位?皇子,那些近身服侍皇帝的太监虽然忠心无二,往上三代地亲眷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但想靠着这些人保护着皇帝,实在是远远不够,尤其是洪公公随太后离去,让范闲非常担心。
忽然间他心头一震,想到一椿很微妙的事情——如果这时候陛下遇刺,自己身为监察院提司岂不是要担最大的责任?楼下时,父亲怎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戴公公大声说道:“陛下一生,遇刺四十三次,从未退后一步。”
范闲一愣之后,马上想到了远在北齐的王启年,在心中骂道,原来所有成功的男人身后,都有一位或几位优秀的捧哏。
皇帝缓缓睁开双眼,眼神宁静之中透着股强大的自信:“北齐,东夷,西胡,南越,还有那些被朕打的国破人亡的可怜虫们,谁不想一剑杀了朕,但这二十年过去,又有谁做到了?”他轻声笑道:“当遇刺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之后,范闲,你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朕会如此不放在心上。”
那是,您这是熟练工种啊——范闲今天在肚子骂的脏话比哪一天都多。但在其位,谋其政,自己既然当了监察院的提司,就得负责皇帝的安全。最关键地是,他可不想自己背一顶天底下最大的黑锅,于是乎,依然不依不饶,厚着脸皮,壮着胆子劝皇帝下楼回宫。
皇帝终于成功地被他说烦了,大火骂道:“范建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窝囊废来!陈萍萍怎么就看中了你!”
范闲满脸笑容堆着,心里继续骂着:有本事您自个儿教啊,这本来就应该是您的业务范围。
此时局势早已平静,估摸着再厉害的刺客也只有趁机遁去。不然呆会儿禁军撒网搜山,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楼中众人地心绪稍许放松了一些,看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在痛斥着范闲。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太子依然无耻地用温柔目光安慰着范闲,大皇子有些不忍的转过头去,倒是最小的老三满脸笑容最欢,许是心里看着这幕。觉得很出气。
不知道陛下今天为什么如此生气,对范提司劈头劈脑骂个不停,就像是在训斥自家儿子一般。毕竟范闲如今假假也是一代名人。朝中重臣,在深重文治的庆国朝廷今日,这样大伤臣子脸面的事情还是极为少见。
范闲满脸苦笑听着,却听出了别的味道,只怕这位陛下也在和自己怀疑同样的事情,所以才格外愤怒——如果说这出戏是老跛子或者是父亲大人暗中安排的,自己只能赞一声他们胆大心狠无耻弱智,居然玩这么一招勇救圣上的戏给圣上看——皇帝不是傻子,至少智商不会比自己低。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看来皇帝相信范闲也是被蒙在鼓里。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大概不会有什么正经刺客了,一场闹剧而已。
但问题是,陈萍萍不是位幼稚圆大班生,范建也不是第一天上学吓地在铁门口哭的小姑娘,陛下更不会相信自己最亲信的两位属下会做出如此荒唐地事来为范闲邀宠——皇帝生气的原因,其实和范闲没多大关系。
……
……
皇帝终于住了嘴,回过身重重地一拍栏杆,惊的楼内中人齐齐一悚,范闲却是个惯能揣摩人的主儿,对身边的戴公公一努嘴,做了个嘴型,示意他那位天口爷骂渴了。
戴公公刚调太极殿不久,正小意着,看范提司这提醒,不由一乐,便准备端茶过去侍候。
“换酒。”皇帝并未回身,但却知道范闲这小子在自己身后做什么,注视着栏外旷景,天上浮云地眼中,终于忍不住涌出一丝谑笑之意,“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既上高楼赏远菊,不饮酒怎么应景?”
每三年一次的赏菊会都会配备菊花酒,早备在旁边,只是悬空庙异起了场小火,闹得众人不安,竟是忘了端出来,此时听着陛下意,一位专司此职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赶紧端着酒案走向了栏边,脚尖落地,分外谨慎小心。
听着那句诗,范闲却是心头微惊,这是石头记三十八回里贾宝玉地一首菊花诗,皇帝此时念了出来,自然是要向自己表明,他实际上什么都知道,只是此事终究瞒不住世人,范闲也没有当一回事。
“石头记这文章,一昧男女情爱,未免落了下乘,不过文字还算尚可……但这些诗词,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楼间三位皇子并随从们,并不清楚陛下为什么忽然在此时说起文学之道,微微一怔。范闲知道再不能退,苦笑着躬身说道:“臣游戏之作,不曾想能入陛下景目,实是幸哉。”
“噢?朕还本以为……你是怕人知道此书是你托名所著,所以刻意在诗词上下些卑劣功夫,怎么幼稚怎么来。”
范闲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回答,而此时场中众人终于知道一向在民间宫中暗自流传的石头记,原来是出自小范大人之手,震惊之余,却又生出理所当然的情绪,这书一向只有澹泊书局出,而且文采清丽,实在俗品。若不是文名惊天下的小范大人所著,还真不知道世上又去找另外一个人去。
皇帝接过酒杯,嗅了嗅杯中微烈的香气,轻轻啜了一口。淡淡笑着,不再理会窘迫的范闲与吃惊地儿子们。
盘上放着两杯酒,本预着陛下与太后一人一杯,此时皇帝自取了一杯饮了,还剩一杯,而此时太后已经下楼,便有些不知该如何分配。他看看太子,又看看大皇子,眉头皱了之后又舒开,下意识里便将手指头指向了范闲。忽然间发现有些不妥,在途中极生硬的一转,指向正躲在角落里一面笑一面吃惊的老三。
三皇子年纪还小。苦着脸说道:“父皇,孩儿不喜欢喝酒。”像这种话,也只能是小家伙说出来,才不会被判个逆旨之罪。
皇帝沉着脸,冷冷说道:“比酒更烈地事情。你都敢做,还怕这么一杯酒?”
三皇子脸一苦,被这股冰寒地气势一压。竟是吓的险些哭了出来,赶紧谢恩,迈着小脚走到栏边,伸出小胳膊取下酒杯,便往嘴里送去。
……
……
当的一声脆响,三皇子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滚了远去,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道迎面而来的寒光,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喝杯酒而已,怎么这名侍卫却要砍死自己?
毕竟是位皇子,从小生长在极常复杂极常危险的境况下,小家伙马上反应了过来——有人行刺!
他的身后就是皇帝陛下,如果他抱头鼠窜,那么这雪光似的一刀,便会直接斩在陛下的身上。当然,三皇子并没有苦荷大宗师那种踏雪无痕的身法,也没有叶流云那种棺材架子一样坚强地一双散手,就算他再如何强悍地挡在皇帝面前,估摸着这惊天一刀,也会把他直接劈成两半,顺带着取了皇帝的首级。
躲与不躲都一样,所以三皇子选择了最正确的做法,他死死地站在原地,盯着那片刀光里刺客模糊地脸,双腿发抖,裤裆全湿,不顾一切地尖声叫了起来!
啊!
尖锐的叫声响彻顶楼之前,场中所有人都已经发现了行刺的事实,因为从来没有人想过庆国皇宫的大内侍卫里居然会有刺客,所以当那把刀挟着惊天的气势,砍向栏边捉着小酒杯地陛下时,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从而让那把刀突破了侍卫们的防守圈。
只有范闲例外,他一吐气,一转腕,一拳头便打了过去,这名刺客隐藏的太深,出手太突然,刀芒太盛,以致于他根本不敢保留丝毫,身后腰处地雪山骤现光明,融化而涌出的真气就像一条大河一般沿着他的右臂,运到他的拳头上,然后隔着几步的空气,向那片刀光里砸了下去。
这一拳相当的不简单,拳风已经割裂开了空气,推着微微的嗡嗡声,就像是一记闷雷般,在刀光里炸响,将那片泼雪似的刀光炸成了粉碎!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范闲胸中一闷,极为震惊地发现使刀之人居然也是位九品的强手,不过也对,敢来行刺天下权力最大君主地刺客,没有九品的身手,怎么有脸出手。此时他已经飘到了三皇子的身边,左手一翻,黑色的匕首出腿,极为阴险地扎向刺客的小腹。
刺客手中的刀只断了一半,刀势却愈发地凄厉,速度更快,竟似同生共死一般。侍卫们终于醒了过来,大叫着往这边过来,与范闲前后夹进,这名刺客就算是九品强者,也没有什么办法。
但就在这个时候,悬空庙正前方天上的那朵云飘开了,露出了太阳,那轮炽烈的太阳。
光芒一闪,楼宇间泛起了一片惨惨的白色,然后出现了一名全身白衣,手持一柄素色古剑的刺客——没有人知道这个刺客是怎么出现在了顶楼,也没有人发现他借着阳光的掩饰已经欺近了皇帝的身前。
嗤嗤两点破风声起,两名皇帝身边的侍卫最先反应过来,将陛下往后拉了一把,付出的代价是这两个人喉头一破,鲜血疾出,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摔倒在地。
一个白衣人。拿着一把古意盎然的剑,直刺皇帝面门!
……
……
先前豪言一生未退的皇帝陛下,在这宛若天外来地一剑面前,终于被悍不畏死的贴身侍卫拖后了几步。
此时那把夺人心魄的剑尖其实离他还有一尺远。但所有人似乎都觉得那一截剑尖。似乎已经刺中了皇帝的咽喉。
所有地人都知道庆国皇帝不会武功,又有几个侍卫狂吼着堵在了陛下的面前,事起突然,又心忧圣上安危,这些侍卫选择了最直接的方法,用人肉挡住对方的剑势。
无数鲜血飞溅着,皇帝的双眼却依然是一片宁静,死死盯着那个一无往前、剑人合人的白衣刺客。
……
……
侍卫们的实力足够,悬空庙下面还有洪公公,还有叶秦两家唯一的两名九品强者。此时只要能阻止那名白衣剑客一刹那,就可以保住陛下的性命。
但谁来阻止?侍卫们已经做足了他们应做的本份,他们明知道自己地同僚当中出了刺客。自己只怕也很难再活下去了,为了给家人留些活路,他们拼命的本领都已经拿了出来,剩下替陛下挡剑的事情,应该是留给陛下这几个儿子来做吧……
连环地几击。都只是发生在极短暂的时间之内。当时,三皇子受惊脱手的酒杯还在地上骨碌骨碌转着,满脸震惊的大皇子正准备冲到父皇的身前。替他挡下那柄杀气十足地古剑,却只来得及踏出了两步,脚后跟都还没有着地。
此时,范闲阴险递出去的黑色细长匕首,距离侍卫刺客的小腹还有几寸距离,却已经感觉到了身后那股惊天地剑势。
满天的血飞着,就像满山的菊花一样绽开,侍卫们死不瞑目的尸首在空中横飞,他们死都没有想明白。那名白衣剑客怎么可能躲在悬空庙的上方,那里明明已经检查过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慢动作一样,十分细致而又惊心地展现在范闲的眼前。
他甚至还能用余光看清楚,太子满脸凄怆地向陛下赶去,那副忠勇的模样,实在令人感动无比,但很可惜,太子殿下很凑巧地踩中了弟弟失手落下的酒杯,滑不着力,整个人快要呈现一种滑稽地姿式摔倒在地上。
上天注定,机缘巧合,此时只有离陛下最近,反应最快的范闲,来做这位忠臣孝子……范闲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身后那柄剑上的杀意,比身前这位九品刺客更加纯粹,更加狂盛,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激起了他深埋内心深处的戾气,他有信心在这一瞬间之内,同时救下陛下和身旁的老三,只是肯定要被后面那个白衣剑客重伤。
——但他决定搏了,这么好的机会,吝啬的范闲不肯错过,这么强的敌人,好胜的范闲,不肯错过!
但就在这个时候,令范闲有些心寒的是,刺客们的最后一招终于出手。
这一次对方使出了埋在庆国宫廷侍卫里已经十年的钉子,又不知花了多大的代价,请动了那名白衣剑客,拼着要折损自己在庆国十余年的苦力经营,诱走了洪公公,适时而动,才造就了当前这个极美妙的局面——但是,那名九品刺客不是杀招,甚至连那名剑出凄厉的白衣剑客也不是杀招。
真正的杀招,来自庆国皇帝的身后!
那名先前奉上菊花酒的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当皇帝被白衣剑客一剑逼退数步后,便正好挡在了他的身前,只见他一翻酒案,伸手在廊柱里一摸,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把灰蒙蒙的匕首,狠狠地向着皇帝的后背扎了下去!
匕首是藏在悬空庙的木柱里,柄端被漆成了与木柱一模一样的颜色,而且经年日久,根本没有人能够发现那里藏着一把凶器。没有人知道这把匕首放在这里已经放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对方针对庆国皇帝的这个暗杀计划谋划了多久。
只看这翻耐性与周密的安排,就知道对方志在必得——谋杀一国之君,最需要的不是实力,而是决心和勇气。
此时庆国皇帝的身前。是一柄古意盎然,却剑势惊天地长剑,他的身后,是一柄古旧至极。却极其阴滑的匕首,根本毫无转还之机!
范闲知道自己面临着重生以来,最危险的一次考验,比草甸上与海棠地争斗更加恐怖,但他来不及嗟叹什么,便已经下意识里做了他所以为正确的选择,黑色匕首脱手而出,刺向了对方的双眼。
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就算是五竹叔或者是四位大宗师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在击退面前刺客。保住老三性命的情况下,再与那名白衣欺雪的剑客硬拼一记,还有足够的时间与力量。去帮助陛下对付身后的那名小太监。
宫中那位小太监没有什么功夫,但是他手中的那把陈旧至极的短剑,却是最要人命地东西。
所以他选择了先救三皇子,再救陛下,虽然这种选择在事后看来是大逆不道。但在范闲眼中看来,三皇子只有八岁,还是个小孩子。
救人。自然是先救小的。
……
……
黑色匕首像道黑蛇一般,刺向了第一位刺客的眉宇间,对方此次筹划地极详细,当然知道范闲最恐怖的手段,就是这把黑色的细长匕首,传说中是费介老怪物亲自开光的不祥之物,那名九品刺客不敢怠慢,半截直刀一闪,直接将这把匕首狠狠地击向了楼下。
他想看看。被世人誉为文武双全的范提司,在失去了武器地情况下,还怎么能面对自己的一刀。
匕首刚刚飞出栏杆的时候,范闲已是急速转身,将自己地后背晾给了刺客,而在转身的过程当中,以根本没人能看清的极快速度,在自己的头发里拈了一拈,借势向后轻轻一挥。
一只细细的绣花针,不偏不倚地扎进了那名刺客的尾指外缘,只扎进去了一丝,连血似乎都不可能冒一滴出来。
而那名刺客却是闷哼一声,顿觉气血不畅,一刀挥出,斩去了自己的尾指。
抬头,已然不见范闲。
范闲此时已经来到了那名不可一世的白衣剑客身前,拦在了他与皇帝之间,随他而至的,自然还有那三枝勾魂夺魄地黑色弩箭与几大蓬已经分不清效用,但浑在一起一定是十分淫荡,足以烂肠破肚的毒烟!
一大片黄的青的白的烟,在悬空庙最顶层的木楼里散开,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就像是京都偶尔能见的烟火一般。
但那白衣剑客竟似对范闲阴险的作战方式十分了解,早已避开了那三枝弩箭,也闭住了呼吸,依然是直直地一剑,穿千山,越万水,破烟而至,杀向范闲的面门。
此时所有手段都使出来了的范闲,正挡在皇帝的身前,就算这一剑刺了过来,也只会首先刺中范闲的身体,就算他大仁大义到肯替皇帝老子送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至于陛下身后那个行刺的小太监……嗯,请陛下自求多福吧。
一剑临面!
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无比狂虐起来,此时不知道是心神在指挥真气,还是真气已经控制住了心神,只听他尖啸一声,双掌疾出,体内的真气竟似被压缩成了极坚固地两截山石,透臂而出,迎向那柄寒剑。
白衣剑客微微皱眉,知道自己如果依然持剑直进,就算刺透了范闲的胸口,只怕也会被这恐怖的两掌将胸骨尽数拍碎。
嗤的一声,那柄古剑就像是仙人拔弄了一下人间青枝般,微微一荡,刺进了范闲的肩头!
在这一瞬间,白衣剑客舍剑,与范闲对掌。
轰的一声巨响,劲力直震四际,灰尘大作,毒烟尽散,白衣剑客就算再如何天才,也及不上范闲打婴幼儿时期打下的真气基础,左手稍弱,腕骨喀喇一声,便是折了。
但令范闲心惊胆颤的是,白衣剑客被自己震退之时,居然还能随手拔去了插在自己肩头的那柄古剑!这得是多快的速度,多妙的手法!
一击不中,马上退去,正是一流刺客的行事风格,白衣剑客脚尖在栏边一点,再也不看范闲一眼,便往庙下跃去,衣衫被山风一吹散开,就像是一朵不沾尘埃的白鹤一般。
……
……
便在白衣剑客与范闲交手的那一瞬间,场间响起两声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响声。
那名让范闲都有些狼狈的九品刺客,此时满脸血红,双肩肩骨尽碎,鲜血横流,眼中带着一丝不甘与绝望,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同时,嘴角流出一丝黑血,等身体触到楼板之时,已经死的十分透彻。
在这名刺客的身后,一直佝偻着身子的洪公公,依然袖着双手,就像是没有出手一般。
范闲忽然想到刺客最绝的那一招,霍然转身,然后看见了一个令他震惊,令他许多年之后,都还记得的画面。
拿着匕首意图行刺的小太监昏倒在楼板上,头边尽是一片木屑。
而他行刺的目标,庆国的皇帝陛下,手中拿着半边盛放酒杯的木盘,这是先前皇帝陛下在混乱中唯一能抓到的一件武器,他望着脚下小太监寒声说道:“朕虽然不是叶流云,但也不是你这种角色能杀的!”
确实,庆国皇帝虽然不修所谓武道,但毕竟也是马上打天下的勇者,寻常打架,那还是有几把刷子。
惊魂未定的范闲,看着皇帝拿着半片木盘的形像,却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前世看的古惑仔电影……好一招板砖!
悬空庙下响起一阵惊叫狂嚎与痛骂,想必是那位白衣剑客已经逃了下去,看来庆国的权贵们果然胆量足,性情辣,知道对方是行刺圣上的刺客,竟是纷纷围了上去。
又是一声惊呼与闷哼,远远传上楼来。
此时不是表功论罚的时候,范闲伸头往栏边一看,只见地面上,京都守备叶重正掩唇而立,以他的眼力,能看清楚对方正在吐血,想必是先前与那名白衣剑客交手时,下了狠劲儿。
叶重是庆国京都少有的九品强者,既然他偷袭之下都吐了血,那名白衣剑客,自然伤的更重,果不其然,远处满山的菊花之中,可以瞧见那名白衣剑客略显迟滞的身影。
“传说中,四顾剑有个弟弟,自幼就离家远走,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皇帝陛下站在范闲的身后冷冷说道:“范闲,替朕捉住他,看看他们兄弟二人是不是一样都是白痴!”
连遇惊险,一向沉稳至极的庆国皇帝终于动了怒。
范闲知道此时轮不到自己说什么,既然洪公公已经上了楼,皇帝接下来的安危就轮不到自己关心了,虽然肩头还在流着血,但他的人已经跃出了栏杆,像头黑鸟般,疾速地往楼下冲去。
楼下又是一片惊呼。
“看戏啊!”范闲面色一片冰寒,皇帝既然发了话,自己没什么办法。
在他掠过之后片刻,自身也是猝不及防的京都守备叶重也终于调息完毕,黑着一张脸,往那名白衣剑客逃遁的方向掠了过去,宫典是他的师弟,如果今天捉不住那名刺客,只怕整个叶家都要倒霉,跳进大江也洗不清,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亲手捉住那名刺客,而且是活捉!
紧接着,侍卫之中的轻功高手,也化作无数个箭头,扑向了山野之间。
山下有禁军层层包围,山上,有范闲、叶重这两名九品强者领着一群红了眼的大内侍卫追杀,不知那名白衣刺客还能不能逃将出去。
(作者自认为这章写的好,得意中。)
第五十三章 匕首,又见匕首!
悬空庙里,皇帝已经褪去了先前的怒容,满面平静,就像脚下的木屑、楼中的鲜血、待卫与刺客的尸首、受伤和昏迷的人们、四周空气里的微甜味道并不存在,就像是自己没有遇到一场敌人筹谋数年之久的谋杀,只是在进行三年一例的赏菊之会。
有人开始收拾庙宇内的残局,许多的宫中高手挤在了顶楼,似乎是想把这楼压垮。起先负责陛下安全的侍卫面色惨白,那些太监们包括戴公公在内都瑟瑟发抖,不知道圣上遇刺,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些什么改变,还是说会直接中止了自己的命运旅程。
太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满脸泪珠,与大皇兄二人齐排跪在皇帝面前,请罪道:“儿臣无能,让父皇受惊了。”
大皇子说得沉重无比,他在西方杀敌无数,却没有想到,当刺客来袭之时,自己竟是连作出反应的能力都没有,而那位他本来有些瞧不起的范闲……竟然身手如此了得,见机如此之快。
“一入九品,便非凡俗……你们虽是朕的儿子,碰见这些亡命徒,反应不及,也是自然之事。”皇帝似乎没有怪罪儿子们的意思,只是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死在洪公公手下的九品刺客,又看了一眼被太子踩破了的酒杯,眉头微微皱了皱。
他轻轻揽着怀中还在害怕不已的三皇子,眼睛却看着楼下那片漫山遍野的菊花,山坡之上,隐隐能看见偶有动静,枝叶轻飞而碎。
“老奴去吧。”洪公公在皇帝身后谦卑说着。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在一场刺杀之后,应该牢牢地守护在陛下的身边,“小范大人最近在生病。老奴有些担心。”
地板上范闲临去前扔下的药囊十分显眼,毒烟漫楼。总会有些人吸了进去,所以他留下了解毒丸。看着地上的药囊,想到那孩子的细心,皇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微欠疚,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范闲这个孩子,最近身体一直有问题,而且洪公公上次去范府看后。也证明了他身上的病,确实有些麻烦。
他的手指轻轻在悬空庙的栏杆上点了几下。笃笃作响,下方一直缩在众权贵后方的范建似乎心有感应,向着楼上看了一眼。
“你不要去了。”皇帝对洪公公冷冷说道:“朕派人。”
话音落处,悬空庙下方的山坳里又传来数声异动,数名身影从隐伏处站起身来,身负长刀,沿着陡峭的山石缝隙,冲入了花海之中,不一时便超过了提前几刻出发的大内侍卫,追寻着最头前三个人的踪迹而去。
山里有座庙,庙前自然就是山沟沟,只是这山沟沟有些陡。
范闲就在山沟沟里的田野里疾行着,间或伸手拔去迎面冲来的枝丫,嗅着山野间金线菊瓣碎后的淡淡香气,像是吃了鸦片一样,体内的真气依循着那两个通道快速流转,极快地补充了他精神与力量的消耗,双脚就像是长了眼睛般,奇准无比地踏上下方的岩石,身如黑龙,以一种令人膛目结舌的速度向着山下冲去。
说起跳崖,这个世界上除了五竹叔外,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能比他更快。更何况,今天与白衣剑客一战后,体内修为受了大震撼后自然有所提升,真气的充沛程度与精神状态,都处于颠峰之中,左肩的伤势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身前数十丈处那个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身法也算是极其精妙,像朵云一般聚拢散开,便柔媚无比地御了下冲之力,速度没有减慢,但终究比不上范闲借着地心引力加速。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至于后面那些还在寻觅下山道路的大内侍卫,已经不知道被甩了多远,而那位声名赫赫的叶重大人,明显一身修为是放在那个重字上面,也被拉下了好一长段距离。
茶还未冷,两人就已经一先一后地冲到了山脚下,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禁军兵马旗帜,范闲心头稍松了口气,却意外地发现前方的白衣剑客身形一斜,强行扭转了前进的方向,擦着山脚疏林的边缘,往西方掠去。
已经踏上了平地,范闲的速度本来应该不及那位白衣剑客,但白衣剑客受了叶重一掌,明显吃了大亏,速度始终提不起来,所以被他死死缀着。
不过看着对方选择的方位,范闲依然止不住心头微凛。
山上山下联系不便,圣上遇刺的消息就算已经传了下来,这些山下的禁军,只怕也难以马上做出反应,更何况白衣剑客选择的方向,正是禁军最难照顾到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原始的密林,林子的面积虽并不宽大,却足以掩护白衣剑客轻身而出。
他沉默地追赶着,企盼禁军统领不会因为宫典的失职,而忘记了那个方向。
令他欣慰的是,那片密林外面明显也有防备,那名白衣剑客在高速奔行的过程中,又是强行一转,往两点钟的方向穿插了过去。
范闲紧紧跟着。
白衣剑客再转。
范闲再跟。
数次突刺一般的转变方向,白衣剑客却极漂亮地保持着与远处禁军的距离,而范闲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喊兄弟们帮忙。
嗖的一声,白衣剑客陡然加速。往正前方的一处湖面掠去!
……
等范闲也咬牙跟着冲了过去之后,才有些恐惧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自己已经跟着那位刺客穿过了山脚下禁军的包围!
前方一片空旷,无人防守。范闲心中剧震,完全不能了解那名白衣剑客是怎样摆脱了层层禁军的注视,除了二人身法确实够快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白衣剑客对于禁军的布置,对于庆国朝廷的应急反应都已经熟悉到了一种很可怕的程度!
联想到宫典今天一直没有出现在悬空庙中,范闲感到一丝凉意沿着自已的后背爬了上来,但此时不是思考阴谋诡计的时候。叶重太重,侍卫太慢,身旁无人。如果让这名刺客从自己的眼都就此消失,范闲知道自己会惹上多大的腥膻。
不能回头。只能飞,只能追,一迫再追。
对于自己的追踪技能,范闲有足够的信心,尤其是在北海之畔的衣里,自己领着几名虎卫,硬生生将当年纵横天下的肖恩追得凄惨不堪后,他根本不相信,除了四大宗师之外,还有谁能逃得出自己的跟踪。
但今天,连番的意外接踵而来,让他有些心寒,先是对方能够轻易穿透禁军的封锁,紧接着对方又表现出来了十分强悍的摆脱能力,由山脚直至湖边,穿湖而过,在农舍与田野间穿梭,那名白衣剑客有好几次都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如果不是范闲眼力惊人,运气过人,只怕早就已经被对方摆脱了。
而且白衣刺客在这一路上所表现出来的沉稳……甚至像是本能反应一般地躲避,实在是让范闲十分佩服,他自幼接触监察院的东西,当然知道这得需要多少年的浸淫才能达到。
尤其是注意到对方在掩灭痕迹时的手法,十分的老练,而且透着一股子阴沉的味道,总让范闲感觉很熟悉——就像是他已经非常熟悉的那片黑暗一般,与这名剑客的一身白衣,透着股格格不入。
想必这才是白衣剑客的真实一面,冷静且不必提,阴狠,决断,无一不是人间极致。
悬空庙上那一剑,虽然煌煌然,壮烈至极,但在范闲看来,却没有此时对方散发出的黑暗气息来的惊人,此人所表现出来的真正实力,只怕早已经超越了年老的肖恩,还在自己的真实实力之上。
范闲越来越心惊,悬空庙上,自己确实太冲动了些,太热血了些,此时冷静下来,才能正确地评估对方那一剑的威势,若不是叶重伤了对方,或许范闲此时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马上住脚,离前面那个白衣人越远才会越安心。
……
二人身前,京都在望,城廓高耸,气势逼人。
虎的一声,白衣剑客去势不顿,单手脱去身上的雪白长衫,露出里面一件朴素简单的衣服,就如同京中居民常见的穿着。
白衫落在泥地中,片刻之后,一只脚尖在衣上轻轻一点,一个身影疾速掠了过去。
范闲看着已经远方已经乔装成普通百姓的剑客,对于对方的佩服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对方不像一般的刺客一样往郊外逃去,反而却要自投罗网,杀入京都,这京都不知有多少万人,对方混入人海之中,想必也有可靠的身份做掩饰,就算监察院全力发动,只怕也再难找到他了。
今日皇室集会于悬空庙,京都防卫自然松懈,城门处的小兵只觉得眼前一花,揉了揉眼,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范闲看得清楚,那人已经混入了京都的人群之中,也不忌惮惊世骇俗,直接从城门处冲了过去。
入城之时并未受阻,他依然能够勉强缀着那个刺客。在京都这样复杂的地况之中,才是真正考究黑暗刺客们能力的时候。范闲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没有跟丢前面那个影子一样的人物,好在今日精神状态奇佳,速度没有一丝减退
沉默地追杀与反跟踪,在京都的民宅间,小巷间进行着,凶险处或许不及上次北海畔,但紧张的程度却犹有过之。
楼角身影一飘,足下布鞋一点,穿过热闹的旧市街,撞翻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便是这一撞,让范闲判断清楚。刺客受的伤重,看来已经支持不住了。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
一条死巷子,骤然出现,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之后。范闲终于成功地将那个人堵在了巷口的尽头。
连番跋涉,用心用力用神,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颊上却是两朵亢奋的红晕,双眼里晶亮一片。正是体内真气充沛到了极点的显示。
而巷口里的那个刺客情况比较糟糕,白衣已去。一身普通的衣服下面,已经能看见隐隐沁出的血水。
刺客转过身来,是一张范闲完全陌生的脸,也是苍白无比,想来平日里极少见阳光,也不知道易容过没有,他嘶哑着声音,看着离自己只有十步远的范闲,说道:
“小范大人,你不累吗?”
范闲微微一怔,轻声说道:“本官没想到你能跑这么远。”
刺客微微一笑,轻轻将手伸进外面的衣衫,缓缓取出了那柄寒若秋水的古剑,一剑在手,他全身上下的气质为之变,马上由一位逃亡的黑暗刺客,变成了了位高傲的剑客,浑身充满了自信与骄傲,
“我本不想杀你。”
范闲默然,知道对方如果没有受伤的话,确实有足够的实力说出这样看似狂妄的一句话。感受着巷子尽头那股拂面生寒的剑意,他下意识里准备抠住暗弩的板机,取出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抛出最拿手的毒烟……不料……匕首没摸到,毒烟用完了,暗弩不在了。
“你是赤棵的。”无名刺客冷漠说着:“你只有三枝努箭,一把匕首,十四粒爆烟丸,而现在……你是赤裸的。”
范闲微微低头,面色沉了下去,知道自己确实是裸奔入京。一向能够帮助自己的三大法宝已经不在身边——有这三大法宝在手,他敢和海棠正面打上一架。而此时,面对着一位综合实力绝对不在海棠之下的绝顶高手,范闲能怎么办?他只有祝福对方的伤势发作的更快一些……五竹叔能来得更快一些。
他体内如今已至顶峰之境的充沛真气,让他的心神坚毅自信起来,在经络里快速流转的真气,就像是无数调皮的孩子,在劝说着他,凭借自身的实力,与对方狠狠地战一场。
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自己的战意,用没有夹杂一丝情绪的目光看着对方,微笑说道:“说出你一个能让我满意的身份……我就不追。”
这是交易,这是他冒着奇险,一直追踪这位绝顶高手到京中……也要做成的一笔交易。悬空庙的刺杀太古怪了,宫典的离奇失职,刺杀时机关迭出的绝妙安排,面前这位刺客的出现与离开,对庆国内部事务的熟悉,都揭示了一下可怕的真相,这次刺杀,肯定不止一方势力参与其中,而且一定有庆国内部的人员参与!
范闲只是需要知道此事的真正起源,而不是像个勇士一样地为陛下洗去耻辱。他不是一位单纯的忠臣,更在乎的是,这次刺杀与自己,与父亲,与监察院之间的关系。
“不要说气节这类的话。”范闲依然低着头,笑着说道:“你我都是一路人,知道承诺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给出我所需要的信息,我放你离开。”
刺客沉默着,默认了他的说话,但就在范闲以为对方会接受这个看似对双方都很公平,绝对双赢的交易时,对方忽然说道:“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杀了你。我不一样也可以离开?”
这个世界真的很妙,范闲强悍地拒绝了二皇子那个和解共生,在所有人看来都很美满的提议,而此时,也有人很强悍地拒绝了他。
靠的是什么?当然是实力。
……
剑光似乎在一瞬间之内,照亮了整条小茬,深秋里的落叶,也被这剑风刮拂了起来,纷乱的飞舞在二人身间。那柄古意盎然的长剑。就这样在凄美落叶的陪伴下,突兀而决然地来到了范闲的面前。
就如同在悬空庙顶楼一样。范闲体内真气疾出,运至双掌之上。开天辟地一般,挟着雄浑至极的掌风,拍向对方的面门。对于迎面而来的长剑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掌风凛烈,将那名剑客的头发震得向后散去,就像是道道钢刺一般。
武技之道,他不如对方,于是只好搏命。而且他很清楚,越是杀人无算的绝顶刺客,越是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骄傲,怎么可能换命。
如他所愿,对方果然横剑一挥,向着他的手掌上斩去。范闲奇快无比地收手,化为两道黑影,直击对方的太阳穴,这双拳出的是干净利落,简单至极,却是异常凶悍。
便在这时,与他对战的剑客,却做了一件让范闲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情!
剑客不再像大画师一样潇洒挥剑,不再妙到毫巅地运剑……他直接弃剑。
长剑脱手,急射而出,直袭范闲的咽喉,他的身体却异常古怪地缩了起来,避过了范闲的凌厉拳风,将手放到自己的左腿靴口处。
取出一把暗哑无光的匕首!
……
范闲闷叫一声,收拳而回,交错一击,仗着自己的霸道真气,生生将那夺命一剑击飞,古剑化作一道直线飞了出去,嗤的一声插在巷墙之中,不停颤抖着,嗡嗡作响。
更令他大惊的是,对方居然从靴子里摸出了一把匕首,向自己刺了过来,这一招范闲实在是太熟悉了!
剑客古剑在手之时,便是光明正大,大开大合,堂堂正正的绝代剑手,所以范闲用霸道真气相应,但是这名剑客弃剑之后,整个人的光采便似乎荡然无存,化作了秋风之中的一道魅影,手里提着一把尖锐的匕首,突刺而出。
这种强烈的气质变换,只是在骤然之间发生,范闲险些应对不及,左臂处被划了一道细小的血口!
霎时间,两个黑灰色的身影就这样在巷中缠斗了起来,贴身的搏击,全以奇诡之道而行,锋出无声,指出阴险,在租小的范围之内,进行着极凶险的刺杀,两个人的动作越来越快,弯肘捉膝,撩腹剁脚,由墙角站至墙上,再摔到地面……一连串肉体格击之声连串响起,惊心动魄。
如果范闲不是从小被五竹锤练长大、如果不是深受监察院风格的浸淫,一直走的就是这个路子,只怕平已经被那把匕首戮出了无数个血洞,但饶是他躲得再快,终究还是被那把似乎染上了噬魂之气的匕首,在身上割了无数道血口子。
对方肯定对监察院官服的构造十分清楚,刀尖所割,全是没有重点保护的地方。
对方肯定对监察院官服的构造十分清楚,刀尖所割,全是没有重点保护的地方。
而最令范闲心惊胆跳的是,对方竟对自己研究的十分透彻,将自己的出手路线算的死死的,自己赖以保命的小手段,竟每每在发动之前,就被对方猜得先机,躲了过去,不论是拧尾指,还是插眼珠,捏阴囊,还是想倒肘击……什么样无耻下流阴险的招数,都失去了效用!
一抹浅灰色的光芒,闪过范闲的眼帘,匕首的尖端很直很直地扎了下来,这让他想起了五竹叔的那根棍子,让他想起五竹叔说的
第五十四章 伤者在宫中
车帘随着迎面而来的风飘了起来,露出一角车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后的长长石板路,就像是无数幅的画面,正在不停地倒带。
画面的一角,是片黑色的布巾正在飘动着,化作流溢黑光,渐渐占据了整个画面。
画面转而一亮,斑驳的亮片化作了很眼熟的小花,在澹州的山崖间开放着,有一只略显粗糙但格外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摘了一朵。
花儿在民宅顶的露台上被阳光与海风晒干,混入茶中。开水冲入杯中,荡起茶叶与干花,泛起金黄润泽的琥珀色,又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端起,放在了面前。
“少爷,喝杯思思泡的新茶吧,今天是她入门头一天。”许久不见的冬儿姐姐满脸温和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没有在澹州当豆腐西施。
自己摇了摇头,接过茶来,送到了另一边,看着坐在自己旁边正不停啃着鸡腿的婉儿,嗔怪说道:“油乎乎的,你也吃的下去,喝杯茶清清嗓子。”
婉儿没有说话,反而是坐在自己右手的妹妹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淡淡忧色全数无踪,让自己看着很是欣慰。
“该走了。”脸上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冷声说道。
“去哪儿呢?”自己下意识里问了一句。
“去看小姐。”
“好。”自己没有一丝异议,无比兴奋地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提行李,还有那一个……黑黑的箱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这箱子格外的重,怎么提也提不起来,把自己搞的满头大汗。
……
……
一滴汗顺着昏迷中范闲地额角,滑落了下来。滴在了枕头上面,他有些迷糊地将眼帘撑开一条小缝隙,无神地看着上方的流檐彩绘,知道自己身处在一个很陌生的房间之中,不由浑身一寒,想着:
“难道……又穿了?”
如果死一次就要穿一次,范闲或许情愿自己上一次就死的透彻些,何必来这世上走一遭,看了那么些人,遇了那么些事。动了那么些情,生出不舍来,却又离开。偏还记得。
范闲有些散离地目光终于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开始像婴儿一样地学习聚焦,终于瞧清楚了在自己身边,婉儿的一双眼睛已经哭成了红肿的小桃子,死死攥着床单的一角。咬着下唇,不肯发出声音——看来自己还活着,还是在庆国这个世界里。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哪里。
低头有些困难,但他从胸口处传来的疼痛里,知道自己的伤并没有治好。此时房间四周里,全是那些低眉顺眼的阉人,正满脸惶恐地四处找寻着什么,冒充着忙碌与悲哀,门口处,一群穿着御医服饰的老头儿们正哀哀戚戚地对着一位中年人说话。
“陛下,臣等实在无法。”
中年人大怒道:“如果救不回来。你们就陪葬去!”
半昏迷状态中的范闲,看着这一幕,却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只是唇角并不听他地大脑指挥翘起一角。
他在心里想着,这倒确实是挺耳熟的台词,只是你这皇帝,到我要死的时候才来发狠,似乎做人不怎么厚道——与眼前情况相比,范闲下意识里更希望是父亲大人范尚书在对着太医大吼大叫。
想伸手拍拍婉儿地手背,却没有力气动弹一丝,体内无一处不痛楚,无一处不空虚,他强行提摄心神,却是脑中嗡的一响,又昏了过去。
当范提司大人还有余暇腹诽皇帝,安慰老婆的时候,整个京都已经乱翻了天。
皇帝遇刺!
这件事情不可能瞒过天下所有人,所以很多人在黄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令百姓们心安的是,陛下并没有在这次事件之事受伤。但没过多久,又传来消息,监察院提司小范大人,忠心护君,英勇出手,亲手消弥了这一件天大地祸事,然后不顾病后伤后虚弱之身,自悬空庙追缉刺客入京,终于不支倒地,身受重伤,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
范闲在庆国民间的名声一向不错,一闻这消息,京都居民们大多端着饭碗表示了真切的担心与衷心地祝福,夜里提着灯笼去庆庙替他祈福的人们竟是排起了长队。
城南大街的范府没亮几盏灯,一片黯淡,下人们手足无措地等着消息。范闲受伤之后,被虎卫们直接送入了宫中,陛下返京之后,便将重伤之后的范闲留在了宫中,令御医们寸步不离看着,对于陛下的这个表示,范府上上下下都觉得理所当然——少奶奶与小姐已经入了宫,还没有消息传出来,不过传闻中大少爷被刺了一刀,伤势极重,太医一时间没有很好的法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户部尚书范建没有入宫,只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阴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陈萍萍也不可能还在郊外地陈圆里看美女歌舞,他坐着轮椅,返回了监察院,第一时间内开始展开对于行刺一事的调查,同时接手了悬空庙上被擒的那位小太监和那位九品高手的尸体。
靖王已经赶进了宫中,柔嘉郡主留在闺房里哭。
不知道京中还有多少小姑娘们在伤心。
……
……
二皇子紧闭着王府的大门,严禁属下任何人,去打听任何消息,做出任何反应。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值此多事之秋,任何不恰当的举动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大皇子守在抢救范闲地广信宫外面,不停地踱着步。
宜贵嫔也领着三皇子站在广信宫外面。今天三皇子这条小命等于是范闲救下来的,先不说宜贵嫔与范府的亲戚关系,身为宫中女子的她,也知道在陛下震火地背后,所体现的是什么,而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
皇后没有来,东宫太子也只是在广信宫处假意关心了几句,安慰了婉儿和若若几句,又请陛下以圣体为重,便回了东宫。
据另外传来的消息。皇太后虽然只是派洪公公来看了看,但老人家此时正在含光殿后方的小念堂燃香祈福。
范闲重伤将死的消息,让庆国所有的势力做出了他们最接近真实的反应。不免感觉有些荒谬的可爱。
……
……
广信宫以往是长公主在宫中的居所,也正是范闲第一次夜探皇宫时便来过地地方,但他没有在寝宫里呆过,所以先前醒来的那一刹那里,没有认出来自己是躺在皇宫里。虽然范闲是为了陛下才受了这么重的伤。但一位臣子被留在宫里治伤,终究是件很不合体统地事情,好在他还有个身份是长公主的女婿。
吱呀一声。广信宫的门被推开了,皇帝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看了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范若若,眉间略现疲态。姚公公颤着声音说道:“陛下,您先去歇歇吧,小范大人这里有御医们治着,应该无妨。”
皇帝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那些没用地家伙……”
“陛下,我想进去看看。”范若若稳定住自己的心神,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可是……太医正不让我进去。”
“嗯?”皇帝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他注意到范家小姐脚边放着一个很寻常的提盒。
范若若咬着嘴唇说道:“哥哥一直没醒来,但虎卫说过,让我拿他青日里常用地解毒药丸来,想必是他昏迷前心中有数,只是御医不……相信我的话。”
皇帝默然站在阶上,御医治病自然有自己的程序,拒绝范若若的药也是正常。但此时的皇帝,与以往许多年里都不一样……似乎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儿子里面,只有里面那个才是最出息的,也只有里面那个,才不是为了自己的位置而思考问题……
悬空庙上,在那样危急的关头,如果范闲第一选择是不顾生死的去救皇帝,只怕多疑成习地皇帝依然会对范闲有所提防,因为那样的举动,也许正是他身为一位权臣——想表现自己的忠诚给一位君主看——而做皇帝这种职业的人,向来不会相信可以看得见的忠诚。
可问题是……范闲选择了先救老三!
如果深究起来,都察院甚至可以就着这个细节,弹劾范闲大逆不道。只是皇帝本非寻常人物,他却从这个细节里面,自以为看清了范闲城府极深的表面下,依然有一颗温良仁顺的心……就像当年那个女子一般。
很好笑的是,范闲在那一瞬间根本不是这般想的,问题是,皇帝并不知道。
所以,皇帝很欣慰。
在知道范闲被重伤将死之后,他许多年不曾动摇丝毫的心,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颤动,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对范闲是不是压榨的过于极端,自我怀疑之后,他更是对范建感到了一丝毫无道理的嫉妒,一丝不能宣诸于天的愤怒——这么优秀的一个年轻人,凭什么……就只能是你的儿子?
自己的几个儿子?老大太直,老二太假,老三……太小,至于太子?皇帝在心底冷笑一声,心想这个小王八蛋莫非以为朕没有看见你故意踩中那个酒杯?
所以他将范闲留在了宫中,一方面是为了尽快将范闲救活,另一方面也是一位中年男人骨子里的某种负面情绪在作祟。与他自幼一起长大的范建,或许对于陛下的心理过程十分清楚,所以在儿子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也没有入宫。只是很黯然地留在了范府地书房中。
陛下传召,太医正领着一位正在稍事休息的御医走出宫门,满脸苦色回道:“陛下,外面的血止住了。可是那把刀子伤着了范大人的内腑。”
皇帝微抬下颌,示意了一下范若若地存在:“为何不让范家小姐进宫?”
太医正就算在此时,也不忘维护自己的专业精神,皱眉道:“那些药丸不知道是什么成分……刺客的刀上浸着毒,但毒素也没有分析清楚,所以不敢乱吃,怕……”
“怕个屁!”此时一直在阶下坐在椅子上的靖王爷冲了上来,啪的一声,一耳光就甩在了太医正的脸颊上,骂道:“老子给了你两个时辰!你不说把人救活。你至少也要把范闲救醒!只要他醒了,以他的医术,要比你这糟老头子可靠的多!”
太医正挨了一记耳光。昏头昏脑之余大感恚怒,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皇帝正想训斥靖王举止不当,但听着这几句话,心头一动,觉得实在是很有道理。如今费介不在京中,要说到解毒疗伤,只怕还没有人比范闲更厉害。皱眉说道:“不管怎么说,先想法子,把范闲弄醒过来!”
话一出口,皇帝才发现,范闲果然是一个全才,而且如果他不是担心自己和皇子们中了烟毒,将药囊扔在了楼板上,只怕他就算被刺客剑毒所侵,也不会落到如今这副田地——又想到范闲的一椿好处。他心里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暗道,如果这孩子的母亲……不是她,那该有多好。
他摇了摇头,在太监们地带领下回了御书房。
得了陛下的圣旨,靖王领着范若若,一把推门宫门口的侍卫,根本不管那些御医们地苦苦进谏,直接闯到了床边。
婉儿双眼红肿,一言不发,只是握着范闲有些冰冷的手,呆呆地望着范闲昏迷后苍白的脸,似乎连自己身后来了什么人都不知道。
范若若看着这一幕,心头微恸,却旋即化作一片坚定,她相信自己这个了不起的哥哥,不可能这么简简单单的死去。
“弄醒他。”靖王爷今日再不像一位花农,却像是一位杀伐决断地大将,眯眼说道:“如果吃药没用,我就斩他一根手指。”
范若若似没有听到这句话,直接从提盒里取出几个大小不等的木头盒子。
靖王爷道:“你知道……应该吃哪个?”由不得他不谨慎,毕竟御医们不是全然的蠢货,说地话也有些道理,如果药丸吃错了,鬼知道会有什么效果,说不定此时奄奄一息的范闲,就会直接嗝屁!
范若若点点头,很镇定地从木盒中取出一个淡黄色的药丸,药丸发着一股极辛辣的味道。
她望将药丸递到嫂子的手中,两位姑娘都是冰雪聪明之人,林婉儿手掌一颤之后,问也不用多问一句,直接送到嘴里开始快速咀嚼了起来,又接过太监递来的温清水,饮了一口,让嘴里的药化的更稀一些。
在一旁好奇紧张围观着的御医们,知道这两位胆大地姑娘家是准备灌药了,反正自己也无法阻止,便有一位赶紧上前,用专用的木制工具撬开范闲的牙齿。
林婉儿低头,喂了过去。
一直默然看着的靖王,忽然伸了一只手掌过去,在范闲的胸口拍了一下,然后往下一顺。
然后,众人开始紧张地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睁了开来,只是眼神有些无力。
……
……
“范大人醒啦!”
早有知趣的太监高喊着,出宫去给皇帝陛下报信,殿内殿外顿时热闹了起来。
范闲受伤之后真正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定有很多人会失望吧。”
然后他看着身边紧张、兴奋、余悲犹存的那几张熟悉的脸庞,轻轻说道:“枕头。”
婉儿握着拳头,双唇紧闭,似乎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了。拿了个枕头垫在了他地后颈处,知道相公是要看自己胸口的伤势,所以又去垫了一个,让他的头能更高一些。
若若已经移了支亮亮的烛台过来。将他受伤后凄惨地胸膛照的极亮。
范闲闭着双眼,先让那股辛辣的药力在体内渐渐散开,提升了一下自己已经枯萎到了极点的精力,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朝着自己的胸口望去。
伤口不深,而且位置有些偏下,看着是胸口,实际上应该是在胃部的上端,御医们对外部伤势的处置极好,范闲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他知道胃上应该也被刺破了个口子。还在缓缓地流着血,自己的真气已经完全散体,根本不可能靠真气来自疗……如果任由体内出血继续。自己估计熬不过今天晚上,以这个世界的医学水青,对于内脏的受伤,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这怪不得御医。
“抹了。”他地精力让他只能很简短的发布命令。
范若若想都不想。直接取过煮过的粗布,将哥哥胸膛上地那些药粉全部抹掉,惹得旁观的御医们一阵惊呼。
毫不意外。胸口处的那个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针。”范闲轻轻吐出一个字,勉强能动的手,反手握住了正浑身发抖的妻子冰冷地手。
若若取出几枚长针。范闲的眼珠子向旁微转,看着一旁的靖王爷说道:“天突,期门,俞府,关元,入针两分。”
下针是需要真气加持地。而此时身旁……似乎只有靖王爷有这个本事,范闲醒来之后猜的清清楚楚,先前送药入腹的那一掌,不知道夹着练了多少年的雄浑真气。靖王爷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也要当大夫,依言接过细细的长针,有些紧张地依次扎在范闲所指的穴道上。
针入体肤,血势顿止,四周的御医满脸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
……
“三处。”范闲委顿无力地对靖王爷说了句。
靖王马上明白了,监察院三处最擅长制毒,自己与陛下关心则乱,竟是忘了让他们入宫替范闲解毒,于是赶紧出殿而去,让人去传监察院三处主办及一应人员入宫,救病治人。
没料到三处的人早就已经在皇宫之外等着了,三处头目更是请了好几次旨,要入宫去救范闲,只是今晚宫中乱成一团,禁军统领有几人被监察院传去问话,竟是没有人敢去请示陛下,自然也就没有谁敢让他们入宫。
此时靖王代陛下传旨,监察院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直接入了宫门,赶到了广信宫里。三处地人带了一大堆东西,钉钉当当的好像是金属物,躺在床上的范闲听着这声音,却像是听着玉?纶音一般动听。
三处头目是费介师兄的弟子,就是范闲的师兄,在监察院里与范闲向来相处的极为相得,此时看着师弟凄惨无比地躺在床上,脸一下子就阴沉了起来,他走到范闲身边,一根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之上。
包括御医在内的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三处头目点点头,望着范闲说道:“师弟的药丸已经极好……不过,这毒是东夷城一脉的,试试院里备着的这枚。”
范闲心头微动,依言服下药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精神顿时好了些。
天下所谓三大用毒宗师,费介为其一,肖恩为其二,还有一位却是东夷城的怪人,在这三个人当中,费介涉猎最广,本事无疑最强,但是用毒宗师,所选择材料及制毒布毒风格都有强烈的不同,像肖恩就偏重于动物油脂与腺体分泌,费介偏重于植物树浆,这也影响了范闲。偏生那个刺客匕首上喂的毒,却是东夷城那派的硝石矿毒派,两派风格不通,想解起毒来,十分麻烦,院里怎么可能有常备的解毒药?
所以范闲清楚,这药丸一定是有人借着师兄的名义,送入宫中替自己解毒,只是常年陶醉于毒药学研究,从而显得有些一根筋的师兄,却很明显没有想到这点。
毒素渐褪,剩下的便是体内脏腑上的伤势。看着监察院的解毒本领,御医们终于有些佩服了,但还是很好奇,这位范提司和三处准备怎么处理体内的伤口。
“师弟,你以前让处里准备的那套工具,我都带来了,怎么用?”三处头目自己似乎也不清楚那些东西的功能。
范闲看着自己胸口下方的那个血口子,喘息着说道:“我需要一个胆子特别大的人……还需要一个手特别稳的人。”
三处头目常年与毒物死人打交道,开膛剖肚的场面不知道看了多少年,胆子自然是足够大的,至于手特别稳的人?三处里面这些官吏,似乎都足以应付。
但……范若若却倔犟地站到了床前,说道:“我来。”
第五十五章 烛光下的手术
躺在床上满脸憔悴的范闲,第一时间内就表示了坚决的反对,第一是他自己对于缝合技术都没有太大的信心,第二,他根本舍不得一向洁净柔弱的妹妹看到自己血糊糊的胸腹内部,更何况呆会儿还要亲手去摸……
“婉儿,你也出去。”范闲用有些发干的声音说道:“带妹妹出去。”
婉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若若坚持说道:“我的手是最稳的。”
听到范家小姐这样有信心地说话,包括三处头目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范闲看了她一眼,看着姑娘家往日平淡的眸子里渐渐生腾起的自信,心头微动,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微笑:“呆会儿会很恶心的,而且你是我的亲人,按理讲,我不应该选择你……不过既然你坚持,那你就留下来吧。”
说了一长串话,他的精神又有些委顿,不等他开口说话,身旁的婉儿已经……又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场间一阵沉默,烛火耀着范闲的脸颊,有些明暗交错,他勉强笑着说道:“那诸位还等什么呢?只是个小手术而已。”
三处拿来的那几个箱子确实是依范闲的建议做的,不过真正的原创者却是费介,而费介又是从哪里学会这一套?除了范闲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而此时,他却要做自己手术的医学总监了。随着他有些断续的话语,留在广信宫里的所有人开始忙碌地动了起来。
皇宫多奢华,烛台是足够多地,又想了些法子。让这些烛光集中到了平床之上,照亮了范闲坦露在床单外的胸腹。
小太监们急着烧开水,煮器械,让宫中众人净手,而若若则侧着身子,小心而认真地听哥哥讲呆会儿的注意事项与操作手法,三处头目毫无疑问,是一位现成最好的麻醉师,那些小太监们,就成了手脚利落地护士。
而那些看着众人忙碌。却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傻呆一旁的御医众,却似乎变成了那个世界里旁观手术的医学院三年级学生。
“反正不是妇科检查。”范闲心里这般想着。也就消了将这些御医赶出门去的念头,至于什么杀菌消毒——免了吧,咱皇宫家也没有这条件啊。
钉的一声金属撞击脆响,回荡在广信宫安静的宫殿里,范若若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示意哥哥自己准备好了。
林婉儿回头担心地看了小姑子一眼,又取了张雪白的软棉巾擦去范闲额头的汗。
范闲困难地笑了起来:“夫人,你应该去擦医生额上的汗。”
三处头目蛮不讲理地便准备喂药。不料范闲嗅着那味道。紧紧闭着双唇示意不吃,说道:“马钱子太狠,会昏过去。”
三处头目讷闷问道:“你不昏怎么办?呆会儿痛的弹起来怎么办?”
范闲虽然没有关公刮骨疗伤地勇气,但此时只有他自己最擅长这个门道,当然不能允许自己昏迷后,将性命全交给妹妹这个小丫头,艰难说道:“用哥罗芳吧,少下些。”
三处头目这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那个药,话说这药还是自己春天时推荐给范闲的。只是后来范闲北上南下用着,监察院三处自己倒是极少使用。他回到屋角翻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棕色的小瓶子,欣喜地走了回来,将瓶子伸到范闲地的鼻子下。
一股微甜的味道,顿时渗入了范闲的鼻中,过了一阵子药力开始发作了。
虽然视线并没有模糊,但范闲的眼前景致却开始有些怪异起来,似乎他可以同时看清楚两个画画,一个画面是妹妹正拿着一把尖口钳子似地器械担心地看着自己,一个画面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在一个被叫做医院的神奇地方,一位很眼熟的漂亮小护士正在和自己说着话。
他地心神比一般世人要坚定许多,马上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出现短暂的幻觉,真实的画面与幻想的画面开始交织在一起,没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
“开始,快些。”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若若如果支持不住,师兄马上接替。”
他的胆子很大,竟似在用自己的生命在维护若若的自信,只是在哥罗芳的作用下,他的神思总是容易飘离这个皇宫地手术室,忘记那个正在手术的病人就是自己。
范闲曾经用哥罗芳对付过肖恩,对付过言冰云,对付过二皇子,今天终于遭报应了。
转头望着婉儿雪白的脸颊,微肿之后显得格外凄美的双眼,又看着在自己的胸口处无比小心忙碌着的妹妹,他忽然傻傻地一笑,心想如果将来让妻子与妹妹在家中都穿上粉红粉红的护士服,虽然想来只能看两眼……但那也得是多美妙的场景?
人之将迷,本性渐显。
广信宫外的人们还在焦急等待着,他们都知道范闲已经醒了过来,并且强悍地按照自己的安排着手医治自己的严重伤势。庆国的人们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范闲所带来的惊喜,比如诗三千,比如戏海棠,比如春闱,比如一处,比如嫩豆腐……但大家想着,他自己身受重伤,却要治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在御书房里稍事休息的陛下,似乎格外紧张这位年轻臣子,竟是又坐着御辇回到了广信宫前。他看着一片安静的殿前众人,听着殿内隐隐传来的话语与某些金属碰撞之声,不由皱起了眉头,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方艰难的战场之上,自己似乎也见过类似地场景。
“怎么样了?”
靖王爷向陛下行了一礼,担忧说道:“御医们帮不上忙,三处那些家伙……解毒应该没问题。但是那刀伤……太深了些。”
皇帝微微一笑,说道:“有她留下来的那些宝贝,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靖王一怔,沉默着没有回答,站到了陛下的身后,低下的双眸中一丝愤火与哀伤一现即逝,化作古井无波。
……
……
不知道过了多久,广信宫地门终于被推开了,宜贵嫔顾不得自己的主子身份,拉着三皇子探头往那边望去。焦急问道:“怎么样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极无礼的呕吐声——哇!
出来的是一位小太监,先前在殿中负责递器械。此时第一个出宫,当然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所在,但听着宜贵嫔的问话,他竟是根本答不出来什么,面色惨白着。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扶着廊柱不停地呕吐着。
姚公公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吐……”
还没有骂完。又有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御医走出宫门,竟是和小太监一道蹲着吐了起来。
当今世界本属太平,小太监又自幼在宫中长大,杖责倒是看过,却也没有看过此时殿中那等阴森场景,那些红的青的白地是什么东西?难道人肚子里就是那种可怕的血糊糊的肉团?范家小姐真厉害,居然还能用手去摸!
而那位年轻御医,习医多年,也不过是望闻问切四字。最恶心地也就是看看舌苔和东宫胯下的花柳,今天夜里却是头一遭看见有人……居然用针缝皮,用剪子剪肉……那可是人肉人皮啊!
又过了阵,今夜当医学院学生的御医们都悄无声息的退出广信宫,只是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虽然大多数人还能保持表面地镇定,但内心深处也是受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一看他们脸色,便知道范闲应该无碍,但依然问道:“怎么样?”
被靖王打了一记耳光的太医正,先前也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去旁观,此时听着陛下问话,面色一阵青红间夹,无比震惊说道:“陛下……真是神乎其技。”
靖王一听这调调,忍不住痛骂道:“问你范闲……不是让你在这儿发感叹。”
太医正却是站直了身子,依然发着感叹,胡子微抖不止:“陛下,王爷,下臣从医数十年,倒也曾听闻过这神乎其神地针刀之法,不料今日这真的看见了……请陛下放心,小范大人内腑已合,定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一时不得清醒。”
他却不敢说,小范大人在手术结束之后,终于没有挺过哥罗芳的药力,开始躺在“手术台”上说起了胡言乱语,事涉贵族之家的荒唐事,荒唐不堪。这件事情是断然不敢此时禀给陛下知晓,好在那时候手术台边,除了自己这位头号观摩学生之外,就只剩下小范大人最亲近的那两位女子,应该无碍。
此时留在广信宫外面的人,都是真心希望范闲能够活过来的人,听到太医正掷地有声的保证,齐齐松了一口气。
大皇子面露解脱的笑容,向陛下行了一礼,便再也不在广信宫外候着,直接出宫回府。他不想让众人以为自己是在对范闲示好,也不想人们以为自己是在揣摩圣意,只是纯粹地不想范闲死了,此时听着对方安全,走地倒也潇洒。
皇帝挥挥手,示意宜贵嫔领着已经困的不行了的三皇子先行回宫,便抬步准备往广信宫里去看看,靖王爷自然也跟在他身后。
不料太医正却拦在了两位贵人身前,苦笑说道:“刚范大人昏迷前说了,最好不要有人进去,免得……”他皱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个新鲜词:……自感染?”
范闲这句交代,其实想求个清静而已。皇帝与靖王愣了愣,允了此议,不料又看着太医正面露狂热之意说道:“陛下。臣以为,小范大人医术了得,应该入太医院任职……一可为宫中各位贵人治病,二来也可传授学生。造福庆国百姓,正所谓泽延千世……”
这话实在是大善之请,又没有什么私心,但此时情势紧张,陛下终于忍不住抢在靖王之前发火了,大怒骂道:“人还没醒来,你抢什么抢!范闲何等才干,怎么可能拘困在这些事务之中!”
靖王却偏偏不生气了,嘿嘿笑着咕哝了一句:“当医生总比当病人强。”
三处的官吏此时终于也退了出来,恭敬地向陛下行礼。得了陛下的几句劝勉之后,便有些精力憔悴地离开了皇宫。此时广信宫中,除了服侍的那几位太监宫女之外。就只剩下了范闲及婉儿、若若三个人。
林婉儿心疼地看了范闲一眼,又心疼地看了面色苍白地小姑子一眼,柔柔地擦去她额上的汗珠,这是范闲先前说过的。范若若一直稳定到现在的手,终于开始颤抖了起来。知道自己终于在哥哥地指挥下,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哥哥的性命应该保住了。她的心神却是无来由的一松,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林婉儿扶住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依然没有说话,这笑容里的意思很明显,鸡腿姑娘觉得……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帮到范闲什么,而只有自己,似乎永远只能旁观。不能起到任何的作用。
“嫂子。”范若若终于发现了林婉儿异常的沉默,关切问道:“身子没事吧?”
林婉儿被小姑子盯了半天,没有办法,旋即微笑说道:“没事。”
没事这两个字说的有些含糊不清,范若若定晴一看,才发现嫂子地唇边竟是隐有血迹,不由唬了一跳,便准备唤御医进来看。
林婉儿赶紧捂着她的嘴巴,生怕惊醒了沉醉于哥罗芳之中的范闲,有些口齿不清解释道:“木……事,刚凯咬着舌头了。”
范若若微微一愣,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由一暖,对这位年纪轻轻地嫂子更添一丝敬爱——先前给范闲喂药的时候,婉儿心急如焚,只顾着将药丸嚼散,却是情急之下咬伤了自己的舌头,但心系相公安危,却是一直忍到了现在。
广信宫里的白幔早已除去,此时月儿穿出晚云,向人间洒来片片清晖,与当年这宫里的白幔倒有些相似。宫外地人们渐渐散了,只留下了足够的侍卫与传信的太监,宫内地宫女太监们将脑袋搁在椅子上小憩着,时刻准备着小范大人的伤势有什么变化,又有值夜的宫女安静地移走了多余的宫烛。
那姑嫂二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昏暗烛光里安详睡着的范闲,脸上同时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
层层皇城宫墙之外,一身粗布衣裳的五竹,冷漠地看着宫内某个方向,确认了某人的安全后,悄无声息地遁入了黑夜的小树林中。
过了数日,仍然是在皇宫之中,一处往日清静,今日却是布防森严地梅圆深处,那位京都如今最出名的病人,正躺在软榻之上发着感慨。
“什么时候能回家?”
范闲盖着薄被,躺在软榻之上,看着梅圆里提前出世来孝敬自己的小不点初梅,面色有些恼火。
皇宫里的物资自然是极丰富的,各种名贵药材经由太医院的用心整治,不停往他的肚子里灌,想不回复的快都很难,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在服侍人方面,自然也比范府要强很多。就连这梅圆的景致都比范家后圆要强不少,加上妻子与妹妹得了特,可以天天陪在自己身边——这小秋阳晒着,小棉被盖着,小美人儿陪着,似乎与自己在家里的生活没什么两样——除了没有秋千。
但他依然很想回范府,因为他总觉得那里才是自己在京都真正的家。
在经历了庆国皇宫第一次手术之后,仗着这近二十年勤修苦练打下的身体基础,他的恢复极快,胸腹处依然未曾痊愈,但总算可以平躺着看看风景了。只是体内的真气散离情况,没有丝毫的好转,他的心里有些微寒和恐惧。
若若吹了吹碗中的清粥,用调羹喂了他一口。另一侧,林婉儿伸手进他的宽袍之中,小心地调了一下双层布带里谷袋的位置,这是范闲的要求,用布带束住伤口,加上重袋压着,对于伤口的愈合极有好处。
范闲有些困难地咽下清粥,埋怨道:“天天喝粥,嘴里都淡出鸟来了……我想回家……不说吃抱月楼的菜,喝喝柳姨娘调的果浆子,也比这个强不少。”
林婉儿嗔道:“刚刚醒了没两天,话倒是多了不少,陛下既然恩允你在宫中养伤,你怕什么闲言闲语……不过……口里淡出鸟来是什么意思?”
范若若也很不解:“什么鸟?”
范闲面色不变,转移话题:“我不是怕闲言闲语……只是有些想家。”
如今他身处皇宫,无法与启年小组联络,陛下又下旨不让他操心,婉儿与若若干脆没有出过宫,别的太监宫女更不可能说,悬空庙的刺杀案件已经过去了几天的时间,他竟不知道任何相关的信息,更无法去当面质问老跛子有关影子的事情,实在很是不爽,很是不安。
第五十六章 梅园病人
梅圆在广信宫之后,环境清幽无比,穿过天心台,便到了吟风阁,也就是此时小范大人养伤的地方。虽然是陛下特将他留在宫中疗伤,而且宫中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此次对于皇家来说,立了多大的功,但是一名男臣长住宫中,总有些不大妥当的感觉。范闲也深知这点,便只是老老实实地留在梅圆,对于各宫的来人相访,总以身体不适推托了。
这时一位开朗之中带着两分憨气的贵妇,却熟门熟路地上了吟风阁,手里牵着个孩子,身后跟着几个宫女。
范闲微微一怔,发现是宜贵嫔,便没有多说什么,自从自己醒来后,宜贵嫔便天天带着三皇子到这边来坐,一来大家本是亲戚,二来在悬空庙上自己救了老三一命,对方以此大恩为由,自己不好拦着,三来……范闲也清楚,这位娘娘心里的打算是很实在的。
“姨,不是说不用来了吗?怎么今天还提了些东西?”他笑着说道。
依礼论,他总要称对方一声娘娘,但去年初次入宫的时候,宜贵嫔便喜欢范闲叫自己姨,喜欢这种透着份亲热劲儿的称呼,范闲也就不再坚持。今天宜贵嫔身后的宫女还提着几个食盒,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虫草煨的汤。”宜贵嫔与他身边的两位姑娘家见了礼,毫不见外地扯了个墩子过来,坐到了范闲的身边,说道:“不是宫里的,是你家里熬好了让我送过来。”
范闲喔了一声。看着侧边正在忙着倒汤的宫女们,里面有一位眉眼极熟,笑道:“醒儿也过来了。”
醒儿正是他第一次入宫时,带着他到各处宫里拜访地那位小宫女。她全没料到这位小范大人还记着自己,不由面色微红,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噫了一声。
倒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宜贵嫔笑骂道:“伤成这样,还不忘……”
忽觉着这话不能继续说下去,便嫣然一笑住了嘴,她年纪并不大,加上性情里天然有股子憨美意态,所以极能容易与人亲近,转头与婉儿说了几句。又和若若聊了聊家中的事情,让她们安心在宫里呆着,范府没有什么问题。
坐在她身边的三皇子。今日却被以往要显得老实地许多,更没有抱月楼中的戾横之态,低着头,苦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来,偷偷摸摸地看榻上病人一眼。
悬空庙一事,早已经让他消了抱月楼上对于范闲的愤怒。毕竟当时场中,除了这位“大表哥”之外,竟是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的生死,包括两位亲生兄长大内,都只知道去救父皇……当时若不是范闲在场,只怕自己这条小命,早就已经断送在了那名九品刺客的手中。
八岁的孩子,再如何早熟,终究也只是纯以好恶判断亲疏的年龄。三皇子此时看着范闲那张苍白的脸,便想着悬空庙上范闲拦在自己身前,无比潇洒的英勇之态,心中生出说不出的敬慕感觉。
婉儿看了三皇子一眼,诧异问道:“老三,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三皇子嘻嘻一笑,说道:“晨姐姐,没什么。”
婉儿更讷闷了,笑道:“浑似变了个人似地。”
宜贵嫔心疼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说道:“若不是范闲,这小子只怕连命都没了,受了这么大惊吓,总要老实些才好。”
范闲躺在榻上,不方便转头,只用余光瞧着这些女人孩子们说话,在醒儿的服侍下缓缓喝了碗虫草熬的汤。醒儿拿回碗时,极快速地在他地手心上捏了捏,那指尖柔滑无比。
范闲微微一怔,知道这小宫女肯定不会在此时来挑逗自己,明白一定是宜贵嫔有些话想私下里与自己说。他顿了顿,说道:“婉儿,你带三殿下去逛逛这圆子吧……妹妹,你也去。”
姑嫂二人互视一眼,知道他和宜贵嫔有话要说,便款款起身,拉着有些不舍的三皇子往圆子深处走去,顺路还带走了服侍在旁的太监与宫女。
吟风阁里,此时就只剩下范闲与宜贵嫔二人,只是年景臣子总不方便单独和一位年青娘娘相处,所以醒儿很自觉地留了下来。
范闲有些困难地转了转头,看了醒儿一眼。
宜贵嫔会意,微笑说道:“从家里带进来的小丫头,不怕的。”
“姨啊。”范闲苦笑道:“又有什么事情,要这么小心?侄儿身受重伤,刚醒没两天。”
宜贵嫔一挥手帕,笑着说道:“我不来找你,难道你就不想找我?”
这话没有半分暖昧地情绪,只是她算准了范闲此时也极想知道宫外的消息,悬空庙谋刺一事,实在是有些诡异,不止是宫中各位主子在内心惴惴,宫外那些朝臣们好生不安,就连京中百姓们议论起来,都有些深觉其异,饭桌旁,酒肆里,大声痛骂着刺客,小声猜测着刺客的真实来路,竟是猜出了几百种答案。宜贵嫔清楚,陛下想让范闲安心养伤,所以断了他地一切情报来源,而自己,正好可以帮助他获得一些。
“不怕陛下责怪娘娘?”范闲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都这时节了。”宜贵嫔说话很直接,呵呵一笑道:“除了你,我又没个人可以指望。”
范闲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宫中一共有四位娘娘有子,皇后先不慌说,宁才人、淑贵妃的皇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自有一方势力,也就是面前的宜贵嫔,家庭出身虽然高贵,而且又有范府作为宫外的力量。可是三皇子实在是太年轻。
他稍一沉默之后,将当时悬空庙的场景说了出来。
虽然已经从儿子地嘴里听过一遍,但宜贵嫔此时仍然听的无比担心受怕,双手死死地攥着手帕。似乎担心隐藏在侍卫里的刺客,会一刀将自己地儿子给劈死了。
听完之后,她恨声说道:“怎么可能有刺客埋伏到侍卫里?宫中地侍卫三代老底都查的清清楚楚。”
“应该不是针对老……”范闲笑了:“我叫老三可以吧?”
“你是做哥哥的,当然随你叫。”
“不是针对老三……”范闲轻声解释道:“也许那名刺客会顺手杀了老三,但是陛下还是他的真实目的,姨你放心吧,虽然太子现在有些紧张家里的实力,我和老二关系也不大好,但是老三还太小,应该不会被他们排作第一档的目标。”
这话放在皇宫里说。胆子确实有些大,虽然吟风阁四周并没有偷听的人,但是宜贵嫔的脸色还是变了变。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她最担心的就是,是不是宫中哪些人对自己地儿子不存好意,此时听范闲分说,将心放了一大半,然后便开始小声对范府说起宫外调查的情况。范闲不知道调查的进展。她却因为娘家地关系,在宫外有不少眼线,摸的基本上和真实情况差不多。
“宫典已经被抓了。”
范闲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流露出内心深处的震惊,宜贵嫔用的抓这个字,那说明朝廷已经对这件事情定了性,不过也不奇怪,身为禁军统领兼任侍卫总班头,当悬空庙刺杀事件发生的时候,竟然不在陛下身边!光这一条理由,就足够将那位宫大统领踩翻在地,外加无数只脚踏上。让他永世不得翻生。
范闲更感兴趣地是——这个糊涂到了极点的大统领,当时究竟是在做什么?
……
……
“他在京南四十里地的洛州……用他自己地话说,是奉旨前去办事。”宜贵嫔一边说着,一边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就算宫典要为自己开脱罪名,也不可能说奉旨二字,这话一捅到陛下那里,马上就会被戳穿。
“但至于去办什么事,监察院审了两天,却始终交待不清楚。”
范闲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叹息道:“我一向知道宫典这人耿直,但全没料到,他竟然愚笨如此。”
“嗯?”
范闲摇头叹息道:“既然不是陛下的旨意让他去洛州办事……那一定就是那位,可问题是出了刺杀的案件,他怎么还能将那位搬出来当救兵?就算他搬了出来,陛下也不可能认帐,只怕会让他死的更快。”
宜贵嫔始终还是有些适应不了范闲言语的直接泼辣大胆,有些自苦地笑了笑:“这些事情……咱们就别管了。”
“是啊,我们可没资格管。”范闲叹息着:“叶家这下可要倒大霉了,刺客的身份查清楚了没有?”
“第一个出手的刺客,就是死了的那名九品高手。”宜贵嫔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听说是西胡左贤王府上地刺客,已经潜入庆国十四年了。”
“怎么和西胡又扯上了关系?”范闲异道:“胡人怎么可能在宫中当差这么久,还没有被人发现?”
“这胡人的来历有些厉害。”宜贵嫔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言语,解释了一番。
范闲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死在洪公公手上的胡人刺客,是当年庆国开国之时,与西胡和亲时,送过去的“假公主”的后代,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依然保有了庆国人的面貌——其实这次和亲很有名,因为当西胡被庆国打到最惨的时候,对方曾经想求和称臣,派了一队当年和亲队伍的后代回到京都,只是被庆国人坚决地拒绝了对方的归顺。
那一支队伍后来很悲惨地回去了西胡,没料到却留了一位高手在京都,然后选择了此时爆发。
“对方怎么混进宫中当上了侍卫?手续是谁办的?”
“办的人早已经死了。”宜贵嫔蹙眉道:“所以成了悬案。”
范闲在心里翘起了一根手指,自己对于这件事情,终于摸到了立体的一个面。
“小太监还活着,以监察院地手段。应该能查的清楚。”他沉声问道。
宜贵嫔点了点头:“查的非常清楚。小太监是十五年前京都……那次风波中死的一位王公地后人,当年京都死的人太多,所以竟让那王公府上的一位仆人抱着他逃了出去,当时他才刚刚出生不久。所以未上名册,漏了此人……那位仆人应该是自杀了,然后当年的婴儿被京郊一位农夫抱养,后来又自宫入了宫。”
“那匕首是怎么藏进去的?”范闲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小太监应该构划不出来这种格局。
宜贵嫔接下来的话,推翻了范闲的想法:“三年前,小太监就负责在赏菊会前打扫悬空庙顶楼,就是那时候藏进去的,监察院已经找到了匕首的做家,确认了时间。”
范闲皱起了眉头。小太监既然是十五年前流血夜地残留当事人……那个流血夜自己清楚,是皇帝、陈萍萍、父亲为了给母亲报仇而施展出来的手段,当时庆国最大的几家王公都被连根拔起。京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就连皇后地家族都被砍的一根枝叶不剩,只留下了她一个人孤守宫中……谁知道这个小太监的身后,又代表着什么意味呢?
西胡,王公……这些人确实有谋刺皇帝的动机和勇气。只是……怎么会凑到一堆儿来了?
“叶家有没有什么反应?”范闲很认真地问道。
“能有什么反应?”宜贵嫔笑着摇头说道:“叶重连上了八篇奏折请罪,更不敢回沧州,老老实实地留在府里。连府上的亲兵都交给京都府代管,小心谨慎地无以复加,就看陛下怎么处理。”
“陛下啊?”范闲也笑了起来,“看叶流云回不回京都吧。”
二人还准备说些什么,忽听着梅圆的一角隐隐传来话语声,便沉默了起来,开始讲些旁的事情。范闲首先就抱月楼地事情,对于毅公府上的伤害表示了歉意,宜贵嫔则代表国公府那方。感谢范闲不避亲疏,勇于管教小孩子,有力的阻止了国公府的将来向不可预期的深渊滑去。
主宾双方交谈甚欢,然后告别。
“说了些什么呢?”婉儿看着宜贵嫔牵着老三往圆外走去的身影,好奇问道:“这位娘娘向来以憨喜安于宫中,怎么看着今天却有些紧张?”
范闲笑道:“孩子长大了,当妈的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等咱们将来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林婉儿面色一窘,又想到自己的肚子似乎一直没动静,只是相公如今受了伤,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强颜一笑,转了话题:“外面怎么样了日是逢不是闹的天翻地覆?”
范闲轻声将宜贵嫔带来地消息说了一遍,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太监宫女,说道:“风有些凉了,我们回屋吧。”
知道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宫里的下人面前说,婉儿与若若点了点头,使唤那些太监过来抬软榻。
……
……
回屋之后,躺在那张大床之上,范闲睁着眼看着床顶,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半晌之后终于说道:“你说叶家这次会有什么下场?”
此时房中无人,他也不用忌惮什么,直接说道:“宫典肯定是得了旨意,才会去洛州……而且肯定不是陛下的旨意,不然宫典若喊起冤来,连陛下都无法收场。”
他的心中寒意大作:“这一招虽然有些荒唐,但却很奏效,太后密旨令宫典去洛州办事,他身为禁军统领当然要去,而悬空庙上偏生出了刺客!如果审案之时,宫典还要强说是太后密旨让他出京,那就等于是向天下宣告,是太后要杀皇帝?……如果宫典不想被株连九族,那这种话只好埋在肚子里面,吃这么大的一个闷亏。”
林婉儿和若若都是聪明人,当然不会认为真的是太后安排的悬空庙一事。婉儿面带愁容说道:“你是说。宫典去洛州,是外祖母与陛下一起安排地?”
范闲嗯了一声。
若若皱眉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范闲冷笑道:“宫典是禁军统领,又是叶重的师弟,他这次倒霉。叶家自然要跟着倒霉。”
婉儿心忧自己的好友叶灵儿,叹息道:“叶家一向忠诚,为什么陛下要……”
话没说完,大家都听的懂。范闲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如果不怀疑叶家地忠诚,当然不会选择这么做,可是如今既然已经生疑,只好选择让叶家靠边站,至少京都重地,不可能再让他们师兄弟二人把守着……问题最关键的是,叶家又有一位咱们庆国唯一在明面上的大宗师。只要叶流云一天不死。那么一般的由头,根本动不了叶家。”
“所以才会用了这么阴损,大失皇家体面的一招。”范闲叹息道:“也不怕冷了臣子们的心吗?”
“为什么……陛下会对叶家动疑?”
“很简单。”范闲解释道:“陛下指婚二皇子与叶灵儿……如果叶重看的够准。当时就应该拒婚,哪怕他认可这门婚事,也应该在第一时间内请辞京都守备一职,不说归老,哪怕调到边防线上。也能让陛下心安些。”
“而他这两样都没有做,所以……”
林婉儿与若若黯然点头,若若忍不住开口说道:“这里面的弯拐拐真是多。”
“在北齐的时候。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范闲说道:“只是没有想到,陛下会用这么小家子气的手段。”
婉儿忽然说道:“如此看来,那天悬空庙地刺杀,本来就是陛下意料中事?”
范闲看着她,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计算之中,还是说陛下本来只安排了其中的一项。,
林婉儿回望着他地双眼,缓缓说道:“陛下此生不喜行险,所以……他顶多会放一把火。”
夫妻二人沉默地对望良久,似乎都有些后怕。悬空庙的火如果是陛下安排放的,那后面的连环几击,又是谁安排的呢?
范闲缓缓合上了双眼,轻声说道:“刺客地局安排的太机巧了,机巧的以致于,我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组织,或者说是几个组织能够安排出来地单一计划。”
“只是凑巧而已。”他继续说道:“只是几方埋藏在宫中的刺客,忽然发现,悬空庙上的情势,十分适合他们的忽然爆发,于是,不用商量,也没有预谋,连番的刺杀,就这样陡然间爆发出来。”
最后,他对自己说:“很明显,这是一个神仙局,完全出乎陛下意料的神仙局。”
离皇宫并不是很遥远的那座阴森建筑之中,陈萍萍坐在轮椅之上,一言不发,底下七位头目也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帝遇刺,除了禁军要承担最大责任之外,监察院也要负起极大的后果。
如果不是此时躺在宫里的提司大人,挽救了那个局面,或许监察院也只有和叶家一样,等着宫里来揉捏自己。已经正式出任四处头目地言冰云冷漠着开了口,打破了密室中的安静:“西胡埋在侍卫里的刺客,十五年前血夜余孽的小太监,传说中四顾剑的弟弟,这几个人根本不可能凑到一起,来筹划这样一个局面……而且那把火究竟是谁放的,至今没有查出来。据各处传来的消息,北齐锦衣卫目前正在大乱之中,根本没有余暇来筹划此事,东夷城也没有筹划此事的任何征兆。”
六处的代任头目也冷冷地开了口:“而且四顾剑有弟弟,这只是传说中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监察院二处司责情报归总与分析,头目面带请罪之色,愧然说道:“一点情报都没有,虽说是属下失职,但属下以为,要谋划这样一个杀局,情报来往必不可少,总会被我们抓到一些线头,可是一个线头也没有!……我只能认为,谋刺的那几方之间,并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接触,甚至,我想大胆地判断,那几名刺客之间,彼此都互不相识!”
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缓缓睁开双眼,用有些浑浊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下属们,心想陛下喊人放的火,当然不能被你们抓到,至于那名西胡的刺客,胆大的小太监,鬼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陛下与老夫又不是真正的神仙。
“这是个神仙局。”老人打了个呵欠,“凑巧罢了,哪有那么多好想的。”
第五十七章 神仙局背后的神仙
请扔掉庆国监察院条例疏注,翻开监察院内部参考材料第五册的最后一页。
第五册是监察院这么多年来的案例汇总,抄写了最近几十年来,有代表性的各类案件的分析与总结,针对于形形色色的案件,详细阐明了事件筹划之初的起源,蕴酿的过程,在其中的变数影响,以至于最后达成的结果。
第五册里包淋的案例很多,再凭借监察院的情报系统,以及在事件中所寻觅到的相关证据,便足以用来论述清楚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所谓阴谋,找到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因,以及中间的流程安排——因为人类实际上远远不如他们自己认为的那么有想像力。
但也有一类案件,人们永远只能挖掘到事情的一面或者两面,而不能解释所有,这也就是第五册最后一页上写的那三个字,那三个范闲和陈萍萍都很熟悉的三个字。
“神仙局。”
……
……
所谓神仙局,是指事件之中出现了以常理无法判断到的变数,从而寻致了神仙也无法预判的局面。
比如当年陈萍萍率领黑骑千里突击,深入北魏国境,抓住了秘密回乡参加儿子婚礼的肖恩。监察院已经算准了所有的细节,甚至连付出更惨重的代价都算计在内,可是肖恩在婚礼上,实际上并没有喝费介大人精心调致的美酒,这位北魏密谍头目用一种冷静到冷酷的程度,控制着自己的饮食与身周地一切。
但当庆国人以为这件阴谋不可能再按照流程发展下去的时候,故事发生了一个很令人想像不到的变化——肖恩听着新房里传来的吵闹声。开始郁闷,开始想喝闷酒,而很凑巧地是,负责替他看管皮囊中美酒的亲兵队长。在旅途上没忍住酒馋,已经将酒喝光了,所以这位不负责任的亲兵队长,在肖恩大人要酒的时候,惶恐之下昏了头,直接灌了袋婚礼上的用酒。
于是肖恩中了毒,于是陈萍萍和费介成功。而直到很久以后,陈萍萍他们才知道,之所以肖恩会如此郁闷,是因为他的儿子……不能人道。
这种变数。不存在于计划之中,却对局面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又比如在二十年前,南方一位盐商在寿宴之后忽然暴毙。刑部一直没有查出来案件的缘由,便转交给了监察院四处处理,谁知道查来查去,竟然查出了当夜有十四个人有犯罪嫌疑,包括姨太太们在内。似乎每个人都想让那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赶紧死掉。
而真正的凶手是谁呢?
又过了三年,一位穷苦老头儿偷烧饼被人抓到了官府,他大约是不想活了。担承三年前地盐商就是死在他的手里。得到这个消息,监察院四处的人又羞又惊,心想自己这些专业人士怎么可能放过真正地凶嫌?赶到案发地一审,众人才恍然大悟,难堪不已。
那老头儿和盐商是小时候的邻居,自小一起长大,后来老头儿去梧州生活,返乡定居的时候看见那位盐商做大寿,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是爬进了院中,拿起一块石头,就将醉后的盐商生生砸死了。
监察院曾经注意过院墙上的蹭痕,但始终是没想到,一位回乡定居地老头儿竟然会冒着大险,爬入院中行凶,还没有被家丁护卫们发现。
当时还没有成为四处主办的言若海好奇问老头:“后来我调过案宗,保正也向你问过话,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
老头儿说道:“有什么好紧张的?大不了赔条命给他。”
言若海大约也是头一遭看见这等彪悍地人物,但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要杀他?”
老头儿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冬时候,他打过我一巴掌。”
……
……
悬空庙的刺杀事件,似乎也是一个神仙局。
皇帝陛下因为对叶家逐渐生疑,又忌惮着对方家里有一位大宗师,便想了如此无耻的招数来陷害对方,一方面借用后宫的名义将宫典调走,一方面就在悬空庙楼下放了一把小火。至于这把火,估摸着范建和陈萍萍都心知肚明。
而火起之后,顶楼稍乱,那位西胡的刺客见着这等机会,终于忍不住出了手。他在宫里呆了十几年,实在有些熬不下去了,这种无间的日子实在难受,三年之后又三年,不知何日才是终止——当时洪公公护着太后下了楼,他对于范闲强悍实力的判断又有些偏差,所以看着自己自己只有几步远的皇帝,决然出手!
侍卫出手,又给了那位白衣剑客一个机会。
白衣剑客出手,那位王公之后,隐藏了许久的小太监,看见皇帝离自己不到一尺地后背,想着那柄离自己不到一步,藏在木柱里的匕首——他认为这是上天给自己的一个机会——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诱惑,矢志复仇,毅然割了小鸡鸡入宫的他,怎能错过?
……
……
皇帝陛下一个荒唐的放火开始,所有隐藏在黑暗里面的人们,敏感地嗅到了事件当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机,刺客们当然都是些决然勇武之辈,虽然彼此之间从无联系,却异常漂亮地选择了先后觅机出手,正所谓帮助对方就是满足自己,只要能够杀死庆国的皇帝,他们不惜己身,却更要珍惜这个阴差阳错造就的机会。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了一起,走的格外决然和默契。
深夜里的广信宫,范闲躺在床上。望着床上的幔纱,怎样也是睡不着,伤后这些天在皇宫里养着,白天睡地实在是多了些。
宫中的烛火有些黯淡。他双眼盯着那层薄薄的幔纱,似乎是想用樱木的绝杀技,将这层幔纱撕扯开,看清楚它背后地真相。
婉儿已经睡了,在大床上离自己远远的,是怕晚上动弹的时候,碰到了自己胸腹处的伤口。范闲扭头望了她一眼,有些怜惜地用目光抚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长发。宫里很安静,太监都睡了,值夜的宫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范闲又将目光对准了天上,开始自言自语了起来。
只是嘴唇微开微合,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是在对自己发问,同时也是在梳笼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西胡的刺客,隐藏的小太监,这都是留下死证活据的对象,所以监察院地判断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黑夜中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看上去有些怪异,“可是影子呢?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没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剑客。就是长年生活在黑暗之中,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六处头目,庆国最厉害地刺客影子。”
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来。
“神仙局?我看这神仙肯定是个跛子。”他冷笑着,对着空无一人的床上方蔑笑着:“皇帝想安排一个局,剔除掉叶家在京都的势力,提前斩断长公主有可能握着的手……想必连皇帝也觉得,我把老二逼地太狠,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后对信阳方面的动作。”
范闲想到这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是伤口疼痛引起的,还是想到皇帝地下流手段而受了惊,心想着:“陛下真是太卑鄙,太无耻了!”
“那你是想做什么呢?”他猜忖着陈萍萍的真实用意。“如果我当面问你,想来你只会坐在轮椅上,不阴不阳地说一句:在陈圆,我就和你说过,关于圣眷这种事情,我会处理。”
“圣眷?”
“在事态横生变故之后,你还有此闲情安排影子去行刺,再让自己来做这个英雄?”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身为庆国第一刺客,影子能够瞒过洪公公的耳朵,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难以想像的事情。只是范闲不肯相信,影子的出手,就单纯只是为了设个局,让自己救皇上一命,从而救驾负伤,获得难以动摇的圣眷,动静太大,结果不够丰富,不符合陈萍萍算计到骨头里的性格,所以总觉得陈萍萍有些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而且你并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范闲挑起了眉头,“可是如果说你是想行刺皇帝,这又说不过去,先不说忠狗忽然不忠的问题,只是以你的力量,如果想谋刺,一定会营造更完美地环境。你想代皇帝试探那几个皇子?**,你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闲事,而且皇帝估计可不想这么担惊受怕。”
想来想去,他纠缠于局面之中,始终无法解脱,只好叹声气,缓缓睡去,但哪怕在睡梦之中,他依然相信,母亲的老战友,一定将内心最深处的黑暗想法隐藏的极为深沉,而不肯给任何人半点窥看之机。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神仙局。”陈萍萍坐在轮椅上,对着圆子林间那位蒙着眼睛的人轻声说道:“你也知道的,五册上面提到的盐商之死……之所以那个抢烧饼的老头儿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盐商,是因为府中的家丁护卫早就已经被那些姨娘们买通了,他们很乐意看到有人帮助他们做这件事情。”
“而那老头会对盐商下手,也不是因为许多年前,盐商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么简单。”
“准确的原因是,那名盐商当年抢了那老头儿的媳妇。”
“杀妻之仇嘛,总是比较大的。”
“而且也别相信言若海会查不出这件事情来,其实你我都知道,那一次他被盐商的妾室们送的五万两银票给迷了眼。”
“所以说。”老跛子下了结论,“没有什么神仙局。所有的事情都是人为安排出来地,就算当中有凑巧出现的变数,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无法掌控的话。陛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五竹冷漠说道:“世界上从来没有完全掌控地事情。”
“我承认西胡刺客与那位小太监的存在,确实险些打乱了我的整个计划……不过好在,并没有对陛下的安危造成根本性的影响。”
“从你的口气里,我无法查觉到,你对于皇帝有足够的忠心。”
陈萍萍笑了起来:“我效忠于陛下,但为了陛下的真正利益,我不介意陛下受些惊吓。”
“什么是真正的利益?一个足够成熟的接班人?”或许只有面对着陈萍萍这个老熟人,五竹地话才会像今天这么多。
“谋划。”陈萍萍正色说道:“政治就是一个谋划的过程,陛下要赶走叶家,光一把火。那是远远不够的。”
“你觉得那个皇帝如果知道了事情地真相,会相信你这种解释?”五竹冷漠说着。
陈萍萍摇摇头:“只要对陛下有好处,我能不能被相信。并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五竹相信他和费介都是这种老变态,轻声说道:“你那个皇帝险些死了。”
陈萍萍很习惯于他这种大逆不道的称呼,从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五竹永远不会像一般的凡人那般口称陛下,心有敬畏。
“陛下不会死。”老头儿说的很有力量。“这是我绝对相信地,不要忘了,陛下永远不会让人知道他最后的底牌。”
“他死不死。我不怎么关心。”五竹忽然偏了偏头,“我只关心,他差点儿死了。”
两个他,代表着五竹截然不同的态度。
陈萍萍苦笑了一声,他当然清楚范闲意外受了重伤,会让老五变成怎样恐怖地杀人机器,即便是老奸阴险如他,面对着冷漠的五竹时,依然有一股子打心底深处透出来的寒意。所以他尝试着解释一下:“范闲在担心,皇帝会不会因为他的崛起太过迅速,而对他产生某些怀疑,所以我安排了这件事情,一劳永逸地解决他的疑虑……当然,我布置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到故事的结尾。”
他微微笑着,似乎很得意于自己还记得小姐当年的口头禅:“虽然说这和影子也有很大的关系,他老想着与你打一架,你又不给他这个机会,所以难得有机会和你地亲传弟子动手,他实在有些舍不得,当然,如果范闲不追出来受这么重的伤,这件事情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五竹忽然很突兀地说道:“你让影子回来,我给他与我打架的机会。”
这冷笑话险些把陈萍萍噎过气去,咳了半天后,摊开双手,说道:“只是意外而已。”
五竹很直接地说道:“如果只是意外,为什么他在我来之前,就已经逃走了?”
陈萍萍满脸褶子里都是苦笑,咳了许多声才青复了下来:“这个……是我的安排,因为我担心你不高兴,让他出什么意外,要知道我身边也就这么一个真正好使的人……如果你连他都杀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怎么活下去?”
五竹没有说话,只有在夜风中飘扬着的黑布,在表达着他的不满。
“我死之后,影子会效忠于他。”陈萍萍很严肃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回报。
五竹微微偏头,似乎在考虑范闲会不会接受这个补偿,想了一会儿,基于他的判断,像范闲这种好色好权之徒,肯定会对一位九品上的超强刺客感兴趣。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在南方找到我,说京里有好玩的东西给我看……难道就是这出戏?”
“范闲总说你在南边玩,我本以为他是在骗我。”陈萍萍说道:“没想到你真的在南边,这事情很巧。”
陈萍萍忽然往前佝了佝身子:“我是准备让你看戏,只可惜我低估了范闲的实力,也低估了范建的无耻。这老小子,知道火是陛下放的,就着急着赶范闲上楼去救驾……”老人尖声笑了起来,“没让你看到。可惜了。”
五竹缓缓抬起头来:“你想杀太后?”
陈萍萍摇了摇头:“太后毕竟是范闲地亲奶奶,而且小姐那件事情,她虽然旁观着这件事情发生,而没有对太平别院加以援手,但毕竟她没有亲自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到目前为止,我查出来的不足以说明任何事情。”
五竹摇了摇头,很冷漠地说道:“如果将来你查到了些什么,或者是我发现了些什么,不管范闲怎么做……我会做。”
陈萍萍知道“我会做”这三个字代表着怎样的决心与实力,但他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老五。虽然你是这天底下最恐怖的人物,但依然不要低估一个国家,一座皇宫真正……地实力。而且老夫既然是监察院的院长。也必须考虑庆国的天下怎样能安稳地传递下去。”
“不要忘了,这也是小姐的遗愿。”他微笑说着:“所以这些比较无趣的事情,还是我来做吧。”
“那你本来究竟准备让我看什么?”
陈萍萍忽然叹了口气,声音显得有些落寞:“既然这场戏没有上演,这时候就不要再说了。”
五竹的反应不似常人。似乎根本没有追问的兴趣,干净利落地转身,准备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带着少爷去了澹州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陈萍萍忽然在他的身后叹了一口气,“十七年不见,这么快就要走?”
五竹顿了顿,说出两个干巴巴的字:“保重。”
然后他真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是以五竹地实力与性情,能让他说出保重这两个字,已经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至少,陈萍萍觉得心里头多了那么一丝暖意。
陈圆的老仆人走了过来。推着他地轮椅往房里走去。陈萍萍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有些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能够成功诱使那两个耐心极好的侍卫和小太监动手……我算不算一个很厉害的人?不过要谢谢那位西胡的刺客,如果他看着范闲上了楼,便知趣的继续埋伏着,这事儿便很无趣了。”
老仆人苦笑说道:“院长大人算无遗策。”
陈萍萍叹息道:“天生劳碌命,时刻不忘为陛下拔钉子……哪里算得过陛下啊。”
在皇宫里又住了些日子,直到霜寒渐重,天上隐有飞雪之兆时,在范闲地强烈要求下,庆国皇帝终于允了他回家。
经历了悬空庙救驾一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通过宫中养伤,陛下震怒这多般细节中,发现范闲圣眷不止回复如初,更是犹胜往常,毕竟拿自己的身体,挡在夺命一剑前面,就算是邀宠之举,却也是拿命换回来地恩宠,没有太多人会眼红,只是一昧的嫉妒而已。
范闲出宫之日,各宫里都送来了极丰厚的礼物,就连皇后也不例外,而二皇子的生母淑贵妃的礼物尤其的重,诸宫里都透着风声,除了宁才人情性豪爽,宜贵嫔与范家亲厚,不怎么在意外,没有哪位娘娘敢轻视这件事情。
连太后老祖宗,都将自己随身用了十几年的避邪珠赏给了范闲,那些娘娘们哪里敢大意。
范闲半躺在马车之中,虽然胸口的伤势还未全好,但至少稍微翻身没有什么问题了。他掀开车窗的帘子一角,借着外面地天光,看着手中那粒浑圆无比的明珠,微微眯眼,心想,莫非正牌奶奶终于肯接受自己的存在了?
一路上,林婉儿与若若最是高兴,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天,着实有些闷了,而且范闲的伤一日好过一日让姑嫂二人安心了不少。
马车行至范府正门,两座石狮之间,早已在台阶之上铺好了木板,范府中门大开,像迎接圣旨一般,小心地将马车迎了进去。
一般而言,马车不可能直接通正门入府,但大少爷伤成这样,自然要安排妥当。
马车直接驶到了后宅旁边,藤子京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范闲抬了下来,思思小心翼翼地护在旁边,她没有资格入宫,这些天在家里是急坏了。
范闲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嘲笑了几句,转过头来,便看见了父亲与柳氏二人。
他望着父亲眼中那一抹故作平静下的淡淡关怀,心头一暖,轻声说道:“父亲,我回来了。”
第五十八章 大皇子来访
事情的发展果然没有出乎范闲的预料,那位如孤鸿一般在天下旅游的庆国大宗师,还是没有回到京都,叶家很沉默地接受了安排,被迫与整座京都的防卫系统脱离,当然,在中下层级的布置当中,他们还是残留了一些实力,只不过已经无法掀起太大的浪花,已经丧失了直接左右将来朝政的力量。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后,叶流云真的回到了京都,皇宫里那位表面肃然和蔼的皇帝,一定会显露他最狠厉的一面,拼着折损庆国的国力,也要将叶家直接除掉——一个世家,掌握着京都重地,马上要与皇子联姻,最关键的是有一位大宗师作为坚实的后盾,只要稍微表露出丝毫的反弹之意,都必须被强悍地压制回去。
而最终叶流云没有回京,这就说明叶家很无奈地接受了当前的局面。当然,陛下看在叶流云的面子上,看在叶家其实一直没有真正减弱过的忠诚上,也不会让叶家太过难堪。叶重仍然驻留在沧州,而且爵位军功无一减弱,封赏更胜当年。
就连那位直鲁的有些可爱的宫典,他犯下如此大的罪过,陛下也没有将他严办,只是夺去了他的所有军功职务,将他打了三十廷杖之后,贬为了平民。
叶家是很委屈的,但是为了庆国稳定的将来,他们只好做出了牺牲,好在可以借机远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其实真正最失望的,还应该是远在信阳的长公主,和如今被软禁在府中的二皇子。
“真是荒唐啊。”范闲看着沐铁送来地院报。忍不住摇了摇头。叶家暂退之后的京都布防,是如今朝廷里所有人盯着的一件事情,京都守备一职,毫不意外地落到了秦恒的手中。而最要害地禁军统领兼御前侍卫大臣,这两个向来由一人兼任的职位,却被陛下一分为二。
御前侍卫大臣暂空,据宫中传来的消息,应该是洪老太监暂时管着。
而禁军统领一职……竟然是大皇子!
范闲口里说的荒唐,就是针对皇帝的这项任命,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中,向来极少有皇子出任禁军统领一职的先例,原因为何?不正是怕那些胆大包天的皇子动用手中的兵弈起兵造反!可是皇帝却偏偏将禁军统领一职交给了大皇子,东宫还有位太子。这皇帝究竟是在想什么?大皇子的生母宁才人是东夷人,这大位按理来讲,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地。
沐铁不敢接话。向范闲禀报了一下一处最近的工作,看着提司大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倦了,便赶紧告辞了出去。
“老师,歇歇吧。”在私底下,史阐立还是习惯称范闲为老师。而不是大人,他看着范闲气血明显有些不足地脸色,心疼说道:“陛下下了明旨。让你三个月内不得问院务……明摆着是让您好好养伤,您却偏生不听。”
门师圣眷非凡,他这做学生的,也有些隐隐的骄傲。
范闲摇了摇头,笑骂道:“你不在抱月楼呆着,天天跑我书房里泡着是个什么意思?”
史阐立苦笑了一声:“那地方……呆着感觉总是有些不对。”
范闲笑了笑,将他赶了出去,顺便让他喊邓子越进来。
邓子越进了书房,范闲的脸色马上显得凝重了起来。问道:“院里对那个白衣刺客,下的什么结论?”虽然他知道目前看来,自己根本不可能挖出陈萍萍心里地秘密,但放着手中与老跛子几乎完全相近的资源,而不利用来猜谜,实在是有些可惜。
邓子越摇摇头,说道:“陛下虽然在悬空庙上一口喊出对方身份……但是。”他苦笑道:“大人您也知道,陛下不是武道中人,他的话自然作不得准,四顾剑当年确实是有个弟弟,不过已经失踪很多年了,天下人都在猜是不是被四顾剑夺东夷城地时候杀死了。所以院里一直很谨慎地表示反对意见。”
范闲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监察院竟然没有在陈萍萍的诱寻下抹平这条尾巴,还是说陈萍萍自信影子的真实面目不可能被人猜出,所以干脆没有做这些手脚?
“但是……”邓子越说了第二个但是,面露窘迫,“但是陛下既然说是四顾剑的弟弟,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直接反对,尤其是不知道陛下的随口一言,是不是牵涉到朝廷后几年的动向。”
范闲笑了起来,庆国好武,天下皆知,去年自己在牛栏街被刺杀,陛下借此良机往北方出兵,占了一大片土地回来,结果现在所有的臣子都习惯了这位皇帝陛下栽赃找借口打仗的爱好,不敢随便自作聪明。
关于悬空庙一事,按理讲范闲应该亲自去监察院一下那名小太监,看看那名刺客地尸体,但他知道这里面的水究竟有多浑,还在思考自己应不应该涉入的太深,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在目前的身体状况下,包括父亲大人在内的所有亲人,都不会允许他出府。
他自己也不敢出,惜命如金的小范大人,如今体内真气全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的回来,无比失望之余,对于自己的人身安全更是分外小心。
当然,范闲不会将自己真实的境况,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书房们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了,门外的护卫没有任何反应,范闲躺在床上偏头望去,果然是婉儿与妹妹。
邓子越见着夫人小姐脸上隐隐愤怒神情。知道自己应该走了,行了个礼,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以致于范闲想让他代话传言冰云来府上一趟,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说定了好好养伤。偏不肯省这个心。”姑嫂二人配合熟练地开始为他换药,喂药,一面还在劝说着他。
范闲苦笑了一声:“大约是这名字没取好,总是闲不下来。”
何止是闲不下来?自从范闲出宫回家之后,范府马上就变成了京都最热闹的门第,整日里三院三寺六部的官员们络驿不绝地前来探望提司大人病情,无数权贵纷纷登门,大臣们不分派别,都来示好,范府门口那条南长街上。马车黑厢如云,礼盒不断如龙。
来范府地人,什么珍贵药物都可着劲儿地送。范闲一个人哪里吃的了这些,除了些真正名贵的原材,其余的都放到抱月楼处理了。
悬空庙刺杀一事,让范闲重新成为了庆国最炙手可热地大臣,而且比他突兀崛起。成为监察院提司时相比,此次有救驾之功做基石,要显得更加扎实稳定许多。更让庆国的官员们暗惧三分。
官员们都不是瞎子聋子,范闲受伤后被留在宫中这么多天,而且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范闲治伤那一夜,陛下似乎都没有怎么睡过——如此恩宠,话说也只有陈萍萍这个孤寡老头才能比了。
很多人在小心翼翼地巴结着范府时,其实心中何曾完全服气?尤其是那些勇武的年轻人,不免会嫉妒范闲的运气太好,陛下遇刺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在陛下身边?
“这回家里捞了不少银子。”范闲说的是正经话,并不是在开玩笑,前世的时候,一个区区县长生个病,少说也要弄个好几万,更何况自己这等层级的大臣,又是在行贿渐趋表面化的庆国。
“只是苦了老爷。”林婉儿淡淡笑道,像哄孩子一样喂了他一口药,她出身何等高贵,当然不在意那些臣子们地谄媚表现。
养伤中的范闲,哪里有心情去接待那些名为看病,实为示好的官员,但这些官员们各有来头,便只好苦了范尚书大人,每天除了例行部务之外,绝大部分时间竟是用来招呼客人。
范若若怨道:“这些人来一次不说,居然还轮翻着又来,也不怕招人烦。”
“各部大臣还是好地。”林婉儿忽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佩服之色,看着范闲笑着说道:“最可怕的是那位太医正。这位老大人真是位耐心极好的人,他来了四次,你都不肯见他。最后连陛下都传话给他,你是不会进太医院,结果他还是不肯死心。这不……刚才听藤大家的说,太医正今天又来了,正坐在那厢书房里,硬是不肯走。一杯茶都喝成清水了,老爷连使脸色,他却只当看不见。”
她啧啧叹道:“真是个厉害人物。”
范闲苦笑了一声,虽没有说什么,但对于那位脸皮厚度庆国第一的太医正,也佩服地五体投体。在皇宫里的那一夜,最开始太医正对于自己的医术根本没有丝毫信心,却丝毫不影响他偷偷留在广信宫里偷窥加偷师,待后来他发现范闲医术地奇妙之后,更是下定决心要将范闲拉到太医院,至少也要让范闲将那些“古怪的医术”传下来,心志之坚,连番登门,坚不离开,手段之无赖,实属异类。
外科手术在庆国的医者眼中看来,自然是神奇无比,但范闲却清楚,自己当时只不过是命大,而且有些关键的问题,导致了这门学问在如今的世界上,实在是很难推广。
他偏头看了一眼正在旁边小心翼翼调整自己伤口处系带的妹妹,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旋即却摇了摇头。
书房里三个人呆着,气氛正好,不料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范闲皱了皱眉头。
“有客来访。”门外的下人恭敬禀报道。
这下连林婉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说道:“不是说了谁都不见吗?”
……
……
这客不见不成,范闲满脸苦笑看着不请自到的大皇子,说道:“在皇宫里何等方便。大殿下没去梅圆看我,怎么今天却来了?”
林婉儿也嘟着嘴怪道:“大哥,现在府上人正多,你怎么也来凑热闹?”
大皇子没奈何地看着她。这个妹妹可是自己自小看着长大地,这才嫁了将将一年,心思都全在夫家了:“哪有这么多好说的。”兄妹二人又斗了几句嘴,大皇子无奈败下,使了招移花接玉,沉声说道:“大公主也随我来了,这时候正与范夫人说话,晨妹妹,你去看看吧。”
他嘴里地大公主,自然是那位千里迢迢自北齐来联姻的女子。范闲微微一怔,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对男女婚前就培养出了这般感情,而且宫中也任由他们成双成对的出入。又想到自己在回程中与那位大公主的几次谈话,不由微怔。
林婉儿与范若若对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地异国公主也是无比好奇,加上知道大殿下一定有些什么话要对范闲说,便起身离去。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范闲微抬右手,示意对方用茶,轻声说道:“恭喜大殿下。”
恭喜的自然是对方出任禁军大统领一职。大皇子双眉一挺。旋即放松,淡淡道:“何喜之有?本王原先便是征西大将军。”
范闲笑了:“虽说是降了两等,但是禁军中枢,与边陲阴山,又如何能一样?”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不是隐着些别的意思,片刻后说道:“本王……不想做这个禁军统领,宁肯去北边将燕小乙替回来。”
范闲摇摇头,心想陛下将燕小乙调的远远的。将叶家吃的死死的,防的不就是信阳那个疯婆子,你去北边,燕小乙当然高兴,陛下却会非常不爽。
“不要告诉我,大殿下今天来看我这个病人,要说的就是自己职场上的不如意。”他轻声笑道:“我可以做一名称职地听众。”
“不止是听众。”大皇子盯着他的眼睛,虽然没有听明白职场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想请你帮这个忙。”
自称我了,不是本王了。
范闲注意到这个改变,心里开始微感紧张,看来这位有东夷血统的大皇子是很认真地……在请自己帮忙。
天啊!
他在心底幽怨地叹息了一声,看着大皇子说道:“殿下,禁军统领何其要害地位置,陛下是信任您的忠诚,才有此安排。范闲身为臣子,岂能妄议?”
大皇子摇摇头:“范闲,实不相瞒,回京之初,我对你颇不以为然。在西边的时候,就听闻京都出了位诗仙,但我是位武将,从来不相信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对天下黎民,朝廷上下能有何帮助……”
他接着话风一转:“不过回京数月,看你行事狠厉中不失温纯,机杼百出之中尤显才能。且不说你将老二整治的难受无比,单说那悬空庙一事,便令我对你的观感大为改观……””而在皇宫之中,你竟然能治好自己地将死伤势”这位面色微黑的皇子肃然说道:“如今我实在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可以难住你。所以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帮我。”
面对着无数顶高帽,范闲沉默了起来,陈萍萍曾经说过,面前这位大皇子与众不同,从小就刻意地远离宫廷,想离那张椅子越远越好,如今陛下这个杀人不用刀的老鬼硬生生要将他拖进浑水中,也难怪他愤怒之中想要反抗。
而大皇子地势力多在军方,朝廷谋策上面确实没有什么人才,只是对方竟然找到了自己头上,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虽然范闲确实很乐于见到在这些“兄弟”之中,能有一人保持难得的胸襟与明朗,也很同情对方如今的境遇,但他依然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殿下,非不敢,非不为,实不能也,范闲毕竟只是位臣子,监察院不可能去妄议朝政。”
大皇子叹了口气,他今天来的本就有些冒昧甚至是冒险,只是环顾京中,除了范闲。他能去找谁呢?难道说,自己终究还是只能再去一次陈圆?
“陛下的心意已决,谁都无法改变,我看殿下也不用再去陈圆跑一趟。不过我有些好奇。殿下今日来……是如何下的决断?在您地眼中,我应该也不是位与人为善的良仁之臣。”范闲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大皇子缓慢地喝说了杯中的香茶,说道:“范闲,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不要忘记,当时我也在悬空庙中……就凭你先救小弟,再救父皇,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值得信任地人。”
范闲默然,没有想到那个世界里形成地价值观。却让皇帝与大皇子两个人,对自己都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大皇子今日来,也是想向监察院方面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同时也冀望着能从范闲这里得到某些有益的提示,只是对方既然保持沉默,自己总不好太过冒失。有婉儿在中间作为桥梁,将来如果京中局势真的有变,不奢求监察院方面能帮助自己。但如果范闲能够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那就足够了。
“听说太医正在府上已经来了好几回?”
他有些别扭地转了话题,长年的马上生涯让他对于这种官场之上的曲线有些不大了然。
范闲在心里笑了一声。解释道:“他想让我去太医院任职,被陛下驳了后,又想我去太医院教学生。”
本是闲谈,大皇子却认真了起来,说道:“范闲,我也认为你应该去太医院,当夜我也守在广信宫外,看那些御医们的认真神情,就知道你的医术实在是了得。”
他好奇问道:“其实京里很多人都奇怪。你怎么敢让范小姐在自己地肚子里面动手?那些御医们已经将你吹成了仙人一般。”
范闲苦笑应道:“别信他们的,大家都知道费介是我的老师……如果让他们四岁地时候,就天天去挖坟赏尸,替泡在尸水中的尸首开膛剖肚,他们也会有我这本事。”
“原来如此,看来什么事情都不是天才二字就足以解释的。”大皇子叹息了一声,接着劝道:“太医院当然及不上监察院权高位重,但是胜在太平。太医正的想法也极简单,你的一身医术如果传授出来,不知道能够救多少条人命。”
他认真看着范闲地双眼:“救人这种事情,总比杀人要好。而且我常年在军中,也知道一个好医生,对于那些受伤的军弈来说,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要去传授医术?”
“造福天下。”
“太医正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正是。”
“殿下原来今天的兼项是帮太医正做说客,难怪先前话题转地那么古怪。”范闲哈哈笑了起来。
见他笑的得意,大皇子的脸渐渐沉了下来,说道:“莫非你以为我们都是在说胡话?”
其实确实接近胡话了,让范闲放着堂堂的监察院提司不干,去当医学教授,放着谁也劝不出这样的话来,偏生太医正和大皇子这两个迂直之辈却直接说了出来。
范闲止了笑声,发现胸口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吓了一跳,说道:“不是取笑,相反,对于太医正我心中确实倒有一分敬意。”
要做外科手术,有许多问题都无法解决,第一是麻醉,第二是消毒,第三是器械。如今这个世界的水准不足以解决这些关口,范闲麻醉用的是哥罗芳,消毒用的是硬抗,这都是建立在自己强悍地身体肌能基础之上,如果换成一般的百姓,只怕不是被迷死,就是被并发症阴死。至于器械问题,更是难以解决,范闲和费介想了几年,终究也只是倾尽三处之力,做了那么一套。
如果连止血都无法办到,还谈什么开刀?
将这些理由用对方能够理解的言语解释了一遍,大皇子终于明白了,这种医术是一种比较强悍的医术,是用伤者的身体与那些刀尖做着抗争,如果范闲不是自幼修行,也是挺不过来的。
想到西征军中那些受了箭伤,终究不治的军弈,他终究有些遗憾,一拍大腿叹息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
不知怎的,范闲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妹妹那双出奇稳定的手,安慰道:“有些基础的东西,过些天我让若若去太医院与御医们互相参考一下。”
大皇子点了点头,又道:“先前,你似乎对于造福苍生这四个字有些不以为然。”这是他心中的疑惑,范闲表面上当然是位以利益为重的权臣,但几番旁观,大皇子总觉得对方的抱负应该不止于此才是。
范闲安静了一阵,然后轻声说道:“造福苍生有很多种办法,并不见得救人性命才是。”
大皇子有些不理解。
“比如殿下您,您在西边数年,与胡人交战,杀人无数。”他笑吟吟地说着:“可是却阻止了西胡入侵,难道不算造福苍生?”
这一记马屁,就算大皇子再如何沉”,也得生受着。
“再比如我。虽然世人都以为监察院只是个阴森恐怖的密探机构,但如果我能让它在我手中发挥作用,尽量地往正确的路上靠,让咱大庆朝的天下牢不可破,天下黎民可以安居乐业……这难道不算造福苍生?”
“目的或许是一致的,但方法可能有许多种。”范闲越说越起劲儿,像极了自己前世时的初中语文老师,眉飞色舞地将鲁迅当年弃医从文的旧事讲了一遍,当然是托名庄墨韩的古籍上偶尔看到的千年前旧事。
大皇子微愕:“救国民身体,不若救国民精神?”他一拍大腿说道:“可是我庆国如今并不是这故事中那国的孱弱模样,何需以文字教化?”
这话实在,庆国民风纯仆之中带着一股清新的向上味道,与清末民初让鲁夫子艰于呼吸的空气大不相同。
范闲笑了,说道:“所以……我不止弃医,连文也打算一古脑弃了……我这算什么?弃医从政?弃笔从戎?”
大皇子依然不认同他的观点:“你确实是位天才人物,为什么不将胸中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如果能让这个世界变的更好些……”
范闲有些艰难地挥挥手,说道:“大多数人都想要改造这个世界,但却罕有人想改造自己。我以为,先将自己改造好了再说。”
数十年前,曾经出现过一个想要改造这个世界的女人,结果她死了,范闲不想步她的后程,他比较怕死,比较自私。
说话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声音里透着喜庆。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看来封赏你的旨意,终于下来了。”
范闲自嘲一笑,没有说什么,清澈的眼眸里潜藏的只是对自己身体的担忧,仅此而已,并没有抢先去忧一忧天下。
第五十九章 封赏与对话
前来范府宣?的是姚公公,三声炮响,范府忙碌了好一阵子才摆好了香案,做足了套路,阖府上下都在大堂上候着,而大皇子与北齐公主不方便再停留在府中,便自去了,那位太医正却还很坚强地留在书房里。
圣旨进府是件大事,连范闲都被迫被卧房里抬了出来,好在宫里想到他正在养伤当中,所以特命他不用起床接旨,也算是殊恩一件。
他听着姚公公尖声的声音,发现陛下这次赏的东西确实不少,竟是连了好一阵子还没有念完。他对这些赏赐自然不放在心中,也就没认真听,反而觉着这太监的声音极好催眠,躺在温暖软和的榻上,竟是眼皮子微微搭着,快要睡着了。
范尚书轻轻咳了一声,用眼神提醒了一下,婉儿微惊之后,轻轻掐了掐范闲的掌心,这才让他勉力睁开了双眼,最终也只是听着什么帛五百匹,又有多少亩田,金锭若干,银锭若干……终是没个新鲜玩意儿。
范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这是庆国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陛下也不准备在这方面对范闲做出太多补偿,只是让范闲复了爵位,又顺带着提了范建一级爵位,父子同荣。
正旨宣完,堂间众人无声散去,姚公公这才开始轻声宣读了陛下的密?。
密旨不密,只是这份旨意上的好处,总不好四处宣扬去。
范闲精神一振,听见陛下调了七名虎卫给自己,这才觉得皇帝不算太小气。欣喜之余,便将陛下另外两条旨意下意识里漏过了。
如今的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地人身安全,明年要下江南。谁知道自己到时候能不能够回复真气,五竹叔现在越发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了,还是得靠自己为善。
……
……
在花圆外面,范闲看见了那七名熟悉的虎卫,领队的正是高达。这些虎卫数月前还曾经与他一同出使过北齐,当然算是熟人,如今被陛下遣来保护范提司,心里也是极为乐意——与小范大人在一起呆着,总比呆在陛下身后地黑暗里要来的舒服,更何况小范大人武技高明。己等也不用太操心。
背负着长刀的虎卫在高达的率领下,半跪于地,齐声向范闲行礼道:“卑职参见提司大人。”
范闲咳了两声。笑道:“起来吧,都是老熟人了,今后本官这条小命就靠你们了。”
虎卫们以为小范大人在开玩笑,却不知道如何接话,干笑了两声。哪里知道范闲说的是实在话——七虎在侧,就算海棠忽然患了失心疯要来杀自己,他也不会怎么害怕无措。
“你们先去见见父亲。”范闲望着高达轻声说道:“虽说平日里。这么做不应该,不过既然你们要跟着本官,也就不需要忌讳太多。”
高达点点头,心里很感谢范提司的点破,有些兴奋地往前宅走去,急着去拜见自己的老上司。
“绣枕?美酒?衣服?……居然还有套乐器?”
范闲在自己的房里,此时才开始认真听赏赐的单子看了妻子一眼,苦笑说道:“我虽然当过协律郎,可是从来不会玩这个。”
“宫中规矩而已。”
林婉儿解释道。看范闲一副恹恹的模样,也就没说赏赐里甚至还包括马桶之类地物事。此时后宅圆子里忙的是一塌糊涂,藤子京在府外安排人手接着宫中来的赏赐,而藤大家地就忙生库房里归类,有些要紧的物事,又要来房里请少***示下。
看着藤大家媳妇在这大冷天里跑的满头是汗,范闲忍不住叹息道:“这倒底是赏人还是罚人来着?”
藤大家媳妇儿眉开眼笑说道:“哪怕是一针一线,也不能含糊。这可都是宫中赏的福气……整个京都,还有哪家能一次得这么多赏地?少爷这次可是挣了大大的脸面。”
“赏赐又不能当饭吃。”范闲自嘲道。
“拿命换来的……脸面,不如不要。”林婉儿几乎与他同时开口,夫妻二人对这赏赐都有些瞧不进眼,婉儿心里只怕还觉着那位皇帝舅舅居心不良,指望赏赐越厚,自己相公将来就会为他多挡几次刀子。
“陛下也真是小气。”范闲笑道:“报金银数目地时候,我可是仔细听着的,那数目实在有些可怜。”
林婉儿笑了起来,说道:“你还在乎那些?不过是个意思,赏的东西越繁复,越表示陛下对你伤势的关心。”
“怎么不在乎?”范闲一挑眉头说道:“咱家如今全靠那个书局养着……总不好意思一应用度,还要到前宅找父亲伸手要吧?他老人家手里银子倒是真多,可我也不能总当啃老族。”
啃老族三个字挺简单,林婉儿隐约猜明白了,笑了笑,看见房内并没有什么闲人,轻声取笑道:“你不是还有间青楼吗?听说那楼子一个月可是能挣几万两银子的。”
范闲失笑道:“那是小史的,你别往我身上揽。”
林婉儿假啐了他一口,咕哝道:“自家人面前,还装着,也不嫌累的慌。”
“随时随地都要装,最好能把自己都瞒过了才好。”
“大哥先前找你做什么?”林婉儿睁着大大的双眼,好奇问道。
范闲略想了想,说道:“他不想做那个禁军统领……看我有没有什么法子。”
林婉儿微微皱眉道:“依大哥的性子,肯定是不愿在京中呆着。”
范闲冷笑道:“谁愿在京中呆着?只是陛下可不放心这样能征善战地一位儿子,老是领军在外。”
这话说的有些大胆,有些毒辣。婉儿心里都忍不住颤了颤,说道:“你现在说话也是愈发不小心了。”
“当着你,才能说直白一些。”范闲叹道:“我倒是愿意帮大殿下,可我毕竟是位做臣子地。在这些事情上根本没有一点发言权,也真不知道大殿下是怎么猪油蒙了心,大着胆子对我说的这般透彻。”
“或许大哥以为……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总不至于害他。”林婉儿苦笑道:“他自幼想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京都的水太深,我游了半天,发现还没探到底。”范闲皱眉道:“春天下江南,你和我一块儿走,争取在那边多呆会儿,也真正消停一下。”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朝廷是让你安个钦差身份先查内库。还是直接任你个虚职。”林婉儿认真分析道:“如果是钦差身份,可是不能带家眷地,如果名义上要长驻江南。我跟着去倒无妨。”
范闲摇摇头,说道:“管他怎么安排,反正我要带着你走。”
“这话就蛮不讲理了。”林婉儿笑吟吟说着,心里头多了几分甜蜜,她也明白。以范闲和自己的身份,再怎么坏了规矩,如今也没有人敢多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宫中那些娘娘们会不会同意自己远赴江南,她自幼身子柔弱,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去年在苍山过了一个冬而已,今日听范闲说着,似乎自己有可能去传说中美丽如画的江南看看,心里很是高兴。
“也莫太出格了。”她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看着范闲说道:“陛下虽然是发的密旨让虎卫保护你,不过总会让京都人知道,虽然你如今身受重伤。虎卫前来的理由充分,可是……虎卫的身份不一样,在你的身边会很刺眼的。”
范闲伸手摸了摸自己唇上有些扎人的胡子,笑着说道:“放心吧,陛下是个聪明人,让虎卫来府上,用地理由,自然是保护你这位郡主娘娘。”
……
……
房外传来敲门声,范闲有些恼火地摇了摇头,不是恼火于此时有人来打扰自己,而是发现自己真气全失之后,对于周遭环境的变化,远没有往日那般敏感了,至少再也无法提前许久,便能听到渐近的脚步声。
范若若领着太医正进了屋,太医正看见林婉儿也在屋内,慌地急忙行了个大礼,又将脸转了过去。
庆国不像北齐,本没有这么多男女间的规矩,更何况太医正的年龄足以做婉儿的祖父了,他这迂腐的举动,顿时惹得屋内众人笑了起来。
“父亲……说,哥哥既然精神不错,便与太医正大人谈谈。”范若若苦笑望着哥哥。
范闲心里一凉,知道是父亲这个无耻地人,终于顶不过太医正的水磨功夫,将他推给了可怜的儿子来处理。不过他心里对太医院地要求也早有了决断,笑眯眯地望着太医正,说道:“老大人,您的来意,本官清楚。”
太医正张口欲言,范闲赶紧阻道:“不过本官这副模样,是断然不可能出府授课的……”他看着老先生一脸愤怒神情,又说道:“不过……我会在府中口述一些内容,印成书本,再送到贵处。”
太医正一捋胡须,似乎觉得这也算是个不错的成果,微一沉吟之后说道:“只是医之一道,最讲究身传手教,只是看着书本,总不是太妥当。”
范闲喘了两口气后说道:“书出来之后,若有什么疑难之处,我让若若去讲解一下。”
太医正闻言满脸惶恐:“怎能让范家小姐抛头露面?”宫中手术之时,他在旁边看着,知道是范家小姐亲自……动针,不曾怀疑她的手段。
“若若也不懂什么,我还得在家中教她。”范闲叹息道:“想必大皇子先前也转述了我的意见,这件事情不可能进展的太深,不过总有些有益的注意事项,可以与诸位御医大人互相参考一番。”
他接着笑眯眯说道:“而且家师马上就要回京了。到时候,就由他老人家负责去太医院讲课,他地水准比若若可是要强不少。”
太医正大喜之后又有微忧:“费先生……当年我就请过他几次,可是他不来。我可没法子。”
“我去请陛下旨意,不要担心。”范闲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安慰着面前地老头,唇角露出一丝得坏坏的笑容。
等太医正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范若若才惊呼道:“哥哥,我可是什么都不懂,那天夜里也只是按你说的做地。”
“没办法啊。”范闲无奈何苦笑道:“我先拣高温消毒,隔离传染那些好入手的写了,别的等老师回来再说,你也顺便可以跟着学学。”
范若若愣了愣,旋即脸上浮出一抹光彩。重重地点了点头。
范闲两口子倒有些意想不到,妹妹竟会答应的如此爽快,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哥哥。你总说人这一辈子,要找到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然后一直做下去。”范若若低着头,微羞说道:“那天夜里,虽然妹妹没有出什么力。但看着哥哥活了过来,我才知道……原来救活一个人,会是这样的快乐。所以就算哥哥今天没有这个安排,我也要向哥哥请教医术的。”
范闲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难道自己的胡乱作为,要让庆国的将来出现一位女医生……只是不知道费介再教个女徒弟,最后会让妹妹变成华扁鹊还是风华。
不!一定不能是华扁鹊那种女怪物,当然应该是风华这种漂漂亮亮的西王母。范闲看着妹妹因为兴奋而愈发生动地清丽面容,安慰着自己,至不济也得是个庆国版的大长今才好。
……
……
入夜了。
思思铺好了被褥。将暖炉的风口拔到恰到好处,便与端水进来地四祺一道出了屋。夫妻二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阁外的烛火也渐渐暗了下来,许久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睡不着?”
“嗯,半天睡的太多了……你呢?怎么今天也睡不着?记得在苍山的时候,你天天像只小猫一样睡的。”
“说到猫……小白小黄小黑不知道怎么样了。”
“藤大家地抱到田庄去了,是你授意的,怎么这时候开始想它们了?”范闲睁着双眼,笑着说道。
林婉儿轻声咕哝道:“是你说,养猫对怀孩子不好。”
范闲一怔,苦笑不语,总不好当着你面说,自己其实很讨厌猫这种动物吧?不管是老猫还是小猫,看着它们那份慵懒狡猾的模样,便是一肚子气。
“相公啊……我是不是很没用?”林婉儿侧过了身子,吐气如兰喷在范闲地脸上。
“有些痒,帮我挠挠。”范闲示意妻子帮自己挠脸,好奇问道:“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林婉儿轻轻帮他挠着耳下,在黑暗中嘟着嘴唇:“身边的人,似乎都有自己的长处,都能帮到你。思辙会做生意,若若现在又要学医术,她本身就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小言公子帮你打理院务,就说北边那个海棠吧……”
范闲剧咳了两声,险些没挣破胸部的伤口。
婉儿轻轻抚摩着他伤口上方:“那也是位奇女子,只怕也是存着安邦定国的大念头。只有我……自幼身子差,被宫里那么多人宠着长大,却什么都不会做,文也不成,武也不成。”
范闲听出妻子话里的意思了,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婉儿,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没有与你说。”
“嗯?”
“人生在世,不是有用就是好,没用就是不好。”他温柔说道:“这些角色,其实并不是我们这些人愿意扮演的,比如我,我最初的志愿是做一名富贵闲人,而像言冰云,其实他又何尝愿意做一辈子地密谍头领,他和沈家小姐之间那种状况,你又不是没看到。”
“而对于我来说。婉儿你本身就是很特别的。”范闲的唇角泛着柔柔地笑容,目光却没有去看枕边的妻子,“你自幼在宫中长大,那样一个污秽肮脏凶险的地方。却没有改变你的性情,便有如一朵青莲般自由生长,而让好命地我随手摘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件极难得的事情。”
婉儿听着小情话,心头甜蜜,但依然有些难过:“可是……终究还是……”
范闲阻了她继续说下去:“而且……婉儿你很能干啊,打麻将连弟弟都不敢称必胜。”
夫妻二人笑了起来。
“再者,其实我清楚,你真正擅长什么。”范闲沉默了一会儿后,极其认真地说道:“对于朝局走向的判断,你比我有经验的多。而且眼光之准,实在惊人,春闱之后。若不是你在宫中活动,我也不会过的如此自在……相信如果你要帮我谋略策划,能力一定不在言冰云之下,只是……只是……”
林婉儿睁着明亮的双眼,眸子里异常平静:“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被牵涉进这些事情里面来。”范闲斩钉截铁说道:“这些事情太阴秽,我不想你接触。你是我的妻子,我就有责任让你轻松愉快的生活。而不是也让你终日伤神。”
“我是大男子主义者。”他微笑下了结论,“至少在这个方面。”
……
……
许久之后,婉儿叹了一口气,叹息声里却透着一丝满足与安慰,轻声说道:“我毕竟是皇族一员,以后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让听见吧……虽然我知道你是信任我,但是你也说过,这些事情阴秽无比。夫妻之间只怕也难以避免,我不愿你以后疑我,宁肯你不告诉我那些。”
她与范闲的婚姻,起于陛下的指婚,内中含着清晰地政治味道。只是天公作美,让这对小男女以鸡腿为媒,翻窗叙情,比起一般的政治联姻,要显得稳固太多。
只是在政治面前,夫妻再亲又如何?历史上这种悲剧并不少见。更何况长公主终究是她的生母,所以婉儿这番言语,并无一丝矫情,更不是以退为进,而是实实在在地为范闲考虑。
“不要想那么多。”范闲平静而坚定地说道:“如果人活一世,连自己最亲地人都无法信任,这种可怜日子何必继续?”
他想说的是,如果人生有从头再来一次的机会,却要时刻提防着枕边的人,那他……宁肯没有重生过。
京都落了第一场雪,小粒的雪花飘落在地面上,触泥即化,难以存积。民宅之中湿寒渐重,好在庆国正处强盛之时,一应物资丰沛,就连普通百姓家都不虞保暖之材,远远便能瞧着青民聚集之地,黑色屋檐上冒着络络雾气,想必屋中都生着暖炉。
一辆极普通地马车,在京中不知道转了多少弯,终于来到了幢独门别院的民宅小院前。今日天寒,无人上街,四周一片清静,自然也就没有人看见马车上下来的人地面目。
邓子越小心翼翼地将范闲抱到轮椅上,推进了小院。
范闲今天穿着一件大氅,毛领高过脖颈,很是暖和,伸手到唇边吐了口热气暖着,眼光瞥着院角正在苏文茂指挥下砍柴的年轻人,微微一怔。
那位年轻人眉目有些熟悉,赤裸着上身,在这大冬天里也是没有半点畏寒之色,不停劈着柴。
“这就是司理理的弟弟?”范闲微眯着眼,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北国那名姑娘的影子。
邓子越轻轻嗯了一声:“大人交待下来后,院长又发了手令,被我们从牢里接了出来,司姑娘入了北齐皇宫,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不好安置,上次请示后,便安排到这里来。”
范闲点点头,这间小院是自己唯一的自留地,除了自己与启年小组之外,大约就只有陈萍萍知道,最是安全。他今天之所以不顾伤势来此,是因为陛下将虎卫调给了自己,这些虎卫的存在,虽然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但他们当中肯定也有陛下监视自己的耳目。
想着以后很难这么轻松地前来,所以他今天冒雪而来。
“这位司公子是位莽撞人……为了他姐姐可以从北齐跑到庆国,难保过些天他不会跑出这个院子。”范闲握拳于口,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盯紧一些,如果有异动,就杀了他。”
邓子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推着他往里间走,轮椅在地上地浑浊雪水上碾过。
屋内的监察院官员出来迎接,看着坐在轮椅中的提司大人,不由心头微凛,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庆国又出了一位可怕的陈萍萍。
第六十章 情书
京都深正道旁的宅院,一向没有太多人驻留,此间的主要任务是负责传递范闲的命令,接收北方上京王启年递过来的消息。司理理的弟弟和其它人,都在厢房里生活,留给范闲办事用的房间,自然没有生火的习惯。
今天虽然知道提司大人要来,早已有人提司发了暖炉,但屋子里蕴了很多的阴寒,一时间还是没法子散开。范闲坐在轮椅上,感受着房间里的寒冷,忍不住呵了呵手,苦笑道:“连个炉子也舍不得生……院子难道穷成这样了?”
邓子越正在炉子上烤砚台,又喊下属们弄些热水来把冻住了的毛笔润开,听着大人的话,苦笑说道:“大人这些日子事多,又受了伤,下面没备着今天您过来。”
好不容易折腾得差不多了,范闲撑着脑袋,看着邓子越拿着墨块儿在温好的砚台上死命磨着,用温水兑着,就像磨刀一样的吃力半晌,终于磨出了些计儿来。
范闲满意地点点头,新心腹的水磨功夫看来比太医正也差不到哪里去,将润开后的毛笔伸进砚台里,蘸了些墨,在雪白的纸上写了几个字……妈的,墨居然又冻凝住了!
“这什么鬼天气!”范闲大怒,将焦木头子似的毛笔扔到桌上,骂道:“在家里怎么没见冷成这样?”
邓子越只觉一股寒风在房内四处刮着,小心翼翼回道:“府里的炉子要好使很多,这间院子当初买的时候,就没备着这些。连炕都没还来得及烧暖。”
“我又不在这儿睡觉。”范闲恼火说道:“你一个,老王一个,都是抠死了的主儿……当初给了王启年一千两银子,他硬是只花了一百二十两,买了这么个破院子……想冻死我不成?”
邓子越有些同情远在北齐,还被提司大人天天训斥的前任,小意劝解道:“胜在清静。”
“不止清静了。”范闲看了他一眼,恨恨说道:“这叫清寒!若让京中那些大臣们看见了,只怕还真以为咱们监察院是个清水衙门。”
他今天有几封重要的信要写,顾不得那么多,还是勉力用着毛笔,但终究还是无法顺手。几翻折腾之下,终于放弃,一拍书桌喝道:“那支笔给我!”
邓子越磨蹭了半天,终于从贴身的衣衫里取出一只笔来,将要递给范闲的时候,却是面露慎重之色,说道:“这笔贵着,听说内库也没多少存货了,大人省着些用。”
范闲一把抢了过来。无比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不就是枝铅笔,这么金贵做什么?等去江南再找几个石墨矿,内库的铅笔生意自然能重新起来。到那时节,我喊内库做两筐让你背着。一筐让你写到死,一筐让你沿街扔着玩!
……
铅笔在雪白的纸面上滑行着,就像是美人的脚尖在平滑的冰面上起舞。偶尔刮起几丝冰屑雪痕。
邓子越知道提司大人在写密信,早识机地退了出去。冰冷的书房里,就只有范闲一个人捉着破笔头儿在写着,嘴里吐出的雾气,在纸上一现即逝,看着很有些诡魅。
信的内容其实也很诡魅,虽然是监察院的密信,但信上之事干系太大,而且铅笔的笔迹是可以擦去的,所以范闲并不是太放心,用的言语比较隐晦,而事涉时间之类的重要句子,都是用的暗语。
信是寄给王启年的,上面写的是关于崔家的事情。崔家因为在京都大受迫害,为了帮助二皇子与信阳方面筹银子,迫不得已调了大批走私货物,到了北齐,但那边的渠道一直没有打通,所以出现了积货的现象。
目前在线路上以及北专库中,崔家从信阳调出,积起来的货物,大约能够占到内库年产六分之一的数额!
从这个比例上就可以看出,长公主把持内库这些年,胆子已经大到何等样的程度,谋取私利起来是毫不手软。
目前的局面是范闲与言冰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打击二皇子、压榨崔氏才造就的,他等的就是此时,要一口将对方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吐一根出来。
给王启年的信最后写了一句:开饭了。
……
范闲坐在轮椅上,微微偏头,轻轻揉了揉胸处伤口上方,那里一直包着系带,有些痒得慌。写了一封信后,手已经冻得有些僵了,忽然间开始怀念在澹州的时候,思思天天帮自己抄书,而当自己抄书时,这丫头会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怀里暖着,触手丰盈,手感着实不错。
心头微荡,提笔再写,这第二封信是写给海棠朵朵的,只是他写信的时候,心中抱持着一颗放荡的心,信上言语也就放肆了少许,偶有撩动。
自北齐回国以后,他与海棠的通信其实一直没有断过,也早习惯了北方有这样一个笔友,毕竟双方作为两个大国年轻一代的实力人物,保持畅通的联系渠道,是非常有必要,而且对将来极有好处的一件事情。
信中聊了些庆国京都最近发生的八卦,当然悬空庙事件也在其中。虽说庆国皇帝遇刺一事震惊天下,北齐上京早有详报,但他身为当事人,讲起这故事来,肯定要比说书先生动听许多。
后面还说了些别的,又在字句中暗暗点出,自己准备对崔家动手了,让她与那位不知男女的小皇帝与自己配合好。在信末他抄了一首诗,以证明自己依然如往常一般才气纵横。
“我来苔欲报恩分,契阔非尽利与荣。古人有为知己死,只恐冻骨埋边庭。中朝故人岂念我。重裘厚履飘华缨。傅闻此北更寒极,不知彼民何以生。”
这是司马光苦寒行的最后几句。范闲有些得意地看了一遍,搓着有些僵的双手,觉着自己抄的这诗实在是太过应景,而且字里行间夹的悲天悯人之意,恐怕会让海棠姑娘回思许久——骗死小姑娘不偿命,这正是他喜欢做的事。
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他封好了信封,压好了火漆。忽然间,他心头一动,总觉得似乎自己的欲望还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对着信纸那头长相普通,像村姑一样摇着的姑娘,他总觉得是在面对着一位老朋友,一时间竟陷入了沉默之中。
然后,他铺开一张白纸,略一沉忖,提笔写道:
“朵朵,你好,前面那封信算是公事,这封随便聊两句。今天京都下了庆历五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想来上京的雪更大,天更冷,那天在你的菜园子里看见篱角处有几枝梅,不知道那几枝腊梅可有绽开红点。滋润一下白雪单调的容颜。”
“嗯,你养的那些鸭子怎么样了?小心一些。别冻死了……我这边挺正常的,黄小黑小白都在京外田庄养着,听说那里的伙计们把这三只大肥猫都当祖宗一样供着。怎么可能养出问题来。”
“我一切挺好,吃了睡,睡了吃,家里挺安静的。这两天妹妹一直在太医院里忙碌着,听说已经成了京都难得一见的风景,婉儿今天回林府了,我那位可爱的大舅哥大约是最近受了冷落,脾气有些不好。不知道你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范闲随意写着,就像是说话一般散漫,纯粹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对了,我那个姓史的学生开了家青楼,生意不错,尤其是菜品十分精致,哪日你若游至庆国,我陪你去坐坐。啊,忽然想到,上京那家酒楼的名字我都忘了,但还记得那天的酒不错,和你说了不少胡话,也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
“话说你前几封信我都读了几遍,总觉着酸不忍睹,你一堂堂圣女,不要学那些大家闺秀的作派,总喜欢在信里夹些诗词之类,虽然我假假有个诗仙的名头,但却没有批改作文的兴致。”
“上回你说司理理如今过得不错……嗯,这种事情以后就不要多聊了,我对此事一向有一份记恨在,而且不知为何,尤其头痛于从你嘴中听到她的消息。”
“朵朵,来庆国玩吧,我妻子对你也很好奇……另外就是顺便问一句,你们天一道的功法能不能传外人?我最近对你们的练功方法忽然多了很多兴趣。”
这看似自然的发问,深刻表露了范闲内心深处的无耻与奸诈。
“窗外的雪似乎大起来了,屋外那个年轻人还在劈柴,年轻人总是热血。只是我如今虽然年齿尚浅,但不知为何,心中却显出些老态,看着身周人事,总是极难提起兴致,厌了乏了,无趣了……外面的风雪在呼啸,许是催我落笔,那好吧,就到这里吧,房里的炉子太破,温度一直没办法升起采,虽然还想和你聊聊,但总觉得没必要和老天爷的冷酷做对……另外,请帮我照顾好他,谢谢,并祝万安。”
信虽自然,里面还是夹杂了太多有用的信息。他将信又看了一遍,然后在信的最尾加了一句话:“王启年,你要再敢偷看,我就让沐铁他侄儿去偷看你闺女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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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比往常多了一封?”邓子越睁大了双眼,看着范闲,数了数手里的信件:“给海常姑娘有两封?”
“问那么多干什么?”范闲说道:“还是老章程,全程护送至上京。”
邓子越点点头,走到屋外,将已经密封好了的几封信递给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启年小组成员,那位哥们儿数了数手里的信,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怎么……有两封?”
邓子越看着他,唇角有些难看地抽搐了两下,吸了口冷气说道:“问那么多干什么?”
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住嘴不语,心里想着,提司大人用监察院的最高密级邮路寄……情书,实在是有些奢侈。
……
范闲坐着轮奇出了深正道的小院,上了马车便往林府去,准备去接婉儿和大宝回府。在马车中,他忽然问了句:“太学司业……这职务有什么蹊跷没?还有就是我早就不在太常寺了,为什么这次升我做太常寺少卿?”
邓子越先解释后面那个:“少卿有二,任少卿为主,大人为副……不过这是个虚职,也不用天天去。太学司业总领七门,这两个职位都是正四品上。”他提醒道:“大人,虽然您接手提司之职后,便不能再任朝官,但终归朝廷没寄发明旨去了您这两处的职司,这次陛下旨意任您这两个虚职,想必只是以示圣眷,并不见得有旁的意思。”
范闲摇摇头,这两项任职是皇帝圣旨里的最后两项,自己起初没有当回事,但后来越想越不对劲,皇帝这人心思深刻,绝不会拿官位当馍馍用。
“这两个职位……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地方?”他皱着眉头,组织着言语。
邓子越想了很久之后,有些不确定回道:“少卿之职常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就是太常寺掌管宗庙杂事,入宫比较方便……太学司业这些年却没有出现过,几次新政后,官职都有些乱了……”
他忽然一拍大腿,高兴说道:“想起来了,以往太学司业要入宫为皇子讲学,是太傅的助手。”
范闲一愣,张大了嘴马,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皇帝安排这两个职位给自己是做什么了,太常寺少卿加上这个太学司业,那自己岂不是要变成皇子们的老师?
准确来说,岂不是要负责教老三那个小混蛋?
一念及此,他大惊失色,骂道:“老子可没这闲功夫天天入宫……不是要下江南了吗?怎么还安排这种可怕的事儿给我做?”
咯吱一声,马车似是被他骂停了,车帘微掀,在淅淅细雪之中,但看见马车前方被一个太监领着几名宫中侍卫给拦住了。
姚太监看着马车里的范闲,畏寒地抖了抖眉毛,颤着声音说道:“大人,叫奴才一个好找……快随我走吧,陛下宣您入宫。”*
第六十一章 游园惊梦(上)
姚太监今天先去的范府,在府上没找着人,不知道这位正在养伤的提司大人跑哪儿去了,竟是连尚书大人都不清楚,那位身份特殊的小范夫人也不在府中,竟是寻不到人去问范闲的下落。
可是陛下还在宫里等着的,这下可急坏了姚太监,问清楚了小范夫人是回了林府,他才领着侍卫往那边赶,凑巧在路口碰见了这辆马车,如果不是侍卫眼尖认出一名范闲的亲随,只怕还会错过。
看着气喘吁吁的姚太监,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我还要回林家接人,怎么这时候让我入宫?”
陛下传召,还这么不急不慢应着,真快急死了姚公公,他哪里见过这么不把宫中传召当回事儿的臣子?他与范府向来交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催促道:“陛下的旨意已经出了老久了,小范大人您要再晚去,只怕陛下会不高兴。”
范闲苦着脸应道:“自然是要去的。”也见不得老太监在雪天里站着,招呼他进了马车,一行人就往皇宫的方向驶去,另安排了人手去林府通知妻子。
“老姚,给句实话,出什么事儿了?”范闲半靠着养神,双眼微眯,没有看这太监头子一眼,范府向来把这些太监喂的极饱,所以他也懒得再递什么银票。
姚太监如今其实也不怎么敢接范家银票了,呵呵赔笑着说道:“这……做奴才的怎么知道?您去了就得了。”
范闲摇摇头,佯怒骂道:“你这家伙,做事不地道。”忽顿了顿说道:“打听件事儿。”
姚太监竖起了耳朵。看了看马车四周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什么事儿?敢说的我都能说。”
“上次悬空庙里……那几个太监怎么处理了?”范闲皱着眉头。
姚太监一凛,微怔了怔之后。举起手掌平摊在自己的咽喉上,划了一道。
范闲面色未变,却不知道心头是如何想法。他知道这是必然地结果,太监的队伍里出了刺客,在场的人自然逃不了一死,只怕宫里还要清洗一大批。
“老戴呢?”
“没。”姚太监叹了口气说道:“他是老人,陛下是信的过地,只不过受了牵连,也不能在太极殿呆了……想着上两个月,因为他那不成才侄儿的事情。被都察院参了一道,他在宫中就过的难堪,后来好不容易。陛下瞧在淑贵妃的面子上,将他重新提了起来用。”
他看了范闲一眼,范闲没有什么表示。姚太监并不清楚范闲与戴公公之间的银票之缘,究竟深厚到了什么地步。
“没想到又遇着谋刺之事……老戴的运气也算是倒霉到了家。这不,什么职司都被除了。还挨了十几记板子,被发配到司库去,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在这大冷天里下苦力……姚太监与戴公公是同年入的宫,虽然平日里互相之间多有倾轧,但此时看着对方倾然倒塌,不免也有些物伤其类,拈袖在眼角擦了擦。
“老戴……熬几天吧,等陛下的火气消了再说,能保住条老命就不错了。”范闲摇了摇头,又问道:“那如今在太极殿当值的是谁?”
“洪竹。”姚太监看着范闲疑惑地脸,小声解释道:“一个年轻崽儿。今年开始跑太极殿和门下这条路,陛下喜欢他办事利落。”
“传旨的事儿也让那个……洪竹做?”范闲好奇问道。
姚太监摇摇头,说道:“他哪有这个资格身份?”
马车刚过新街口就被姚太监喊停了,邓子越有些不满意,毕竟宫前这片广场极为宽阔,这飘雪的冬天里,让伤势未愈地提司大人坐着轮椅过去,实在有些过份,也不怕冻着大人了。
“几位官爷,没法子。”姚太监委屈说道:“上次出了事儿之后,禁军内部大整顿,如今这些兵爷们个个跟狼似地盯着所有人,那阵势,恨不得将入宫的所有人都给吓走。”
范闲听了两句,说道:“别难为姚公公了,我们下吧。”
邓子越有些恼火地看了宫门处一眼,将范闲抱下马车,放到轮椅之上,赶紧打开黑布大伞,遮在提司大人的头顶上,身后早有旁的监察院官员推着动了起来。雪粒击打在黑伞之上,微微作响。
姚太监没这般好命,拿手遮着头,和身边的几个侍卫抢先往宫门处赶了过去。
范闲整个身子都缩在大氅里,躲着迎面来地寒风,半边脸都让毛领遮着,还觉着一股寒意顺着衣服往里灌,头顶天光黯淡,雪点之声凄然。
……
……
宫门外的禁军与姚太监交待了手续,吃惊看着广场中间正在缓慢行走的那行人。风雪天中,那行面色冷漠地便服官员,正推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只有一把黑伞牢牢地遮住了由天而降的雪花,一星半点都没有漏到轮椅上的那人身上。
“今天没传院长大人入宫啊?”这位禁军队长惊讶说道。
“是范提司。”
众人一惊,禁军队长赶紧带着一拔人迎了上去,替轮椅上那人挡着外面的风雪,将这一行人接到了宫门处,稍一查验,便放行入宫。
北风在吹,雪花在飘,邓子越推着轮椅,行过正殿旁那条长长的侧道。随着宫墙角沿的颜愈来愈深,在宫墙右侧的那道门前终于止了步。
早有太监打起了素色地大伞,牢牢地遮在范闲的头顶上,前呼后拥。小心万分地接着这位年轻地伤者入了后宫。
邓子越站在后宫门外,看着提司大人在里太监们的簇拥下越来越远,面色虽然平静,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一粒雪花飘落下来,将将落在他地眼角上,让他眯了眯双眼。
……
……
“不是在御书房?”范闲皱着眉头,暂不理会扑面而来的寒风,问身旁的姚太监。
先前传出消息,陛下久候范提司不至。已经发了脾气。小太监们接着范闲了,哪里敢怠慢,就像脚上踩了风火轮一般。往深宫是狂奔而去,推的那个轮椅是吱吱作响,打着素色大伞的太监是东倒西歪,如果不是宫中地势平坦,这一路狂奔只怕早就把范闲的伤口癫破了。
姚太监跑的气喘吁吁的。回道:“在……在寝宫。”
范闲心头微讶,面色也不怎么好看。姚太监看着,才想起来这位年轻官员还是伤后之身——陛下不能等。可是如果让提司伤势再发,自己也没好果子吃,这才赶紧让众人把速度降了下来,劈头劈脸一通乱骂,又讨好地侧脸说道:“冬范大人,没颠着吧?”
范闲点点头,说道:“没这么金贵。”
不一时,众人便来到了皇宫圆中一处,不是皇后所在的寝宫。而是宜贵嫔所在。姚太监赶前几步,入内通报,不一时便有人来接着范闲进去。
皇帝今天穿着一身便服,正坐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宜贵嫔说话,三皇子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抄着什么东西。看见太监们推着范闲进来,他才住了嘴,淡淡回头看了范闲一眼。
“受了伤,不老老实实呆府里养伤,在外面瞎跑什么?”
一位皇帝对一位年轻臣子,貌似训斥,实则关心,按理讲,做臣子的应该感激涕零才是,范闲却是暗自冷笑,若真地关心自己,怎么会等了十七年才来表现这些?如果真的是担心自己伤势,为什么又急着宣自己入宫?
不过他面上仍然应景地让那抹微微感动一现即逝,然后平静应道:“回陛下,好的差不多了,这才偷偷出去逛逛,正准备去林府接婉儿。”
“婉儿……回林府了?那宅子里又没什么人……除了那个傻子。”皇帝似乎不怎么喜欢把自己地外甥女和林府联系起来,面色有些不豫。
宜贵嫔偷望着陛下脸色,呵呵憨笑着岔开了话题:“范闲,你伤没好就到处跑……也不怕范尚书打你板子?”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范建……哪里舍得。”
虽是笑话,但里面却含着别的意思。范闲微微一凛,面上堆起笑容,没有接话。
皇帝看了旁边正在抄书的三皇子一眼,对范闲说道:“你前些日子在太学整理出的几本经策……朕让承平这些天在学,太傅以为深了些,你怎么看?……承平,去见过提司大人。”
三皇子姓李名承平,依庆国规矩,皇子们对于大臣都是极为尊敬的,陛下这声吩咐也不怎么出奇。三皇子赶紧住了笔,小心谨慎地走到轮椅面前,对范闲行了一礼。
“这怎么使得?”范闲坐在轮椅上,也无法避开。
“你如今是太学司业,正是份内地事情。”皇帝平静说道,就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宜贵嫔却听出来了,看来陛下有心让范闲做三皇子的老师,一想到范闲地文声武名,以及在朝政中的影响力,宜贵嫔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越看范闲,越觉得顺眼。
这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瞧把你乐的。”
宜贵嫔之所以受宠,就是因为至少在表面上,她不会隐藏什么心思,高兴的时候就高兴,此时听着陛下揶揄,也不慌张,呵呵笑着说道:“谢谢陛下,给平儿找了位好老师。”
范闲听着二位长辈自顾自说着,心中气苦,暗想这事儿怎么没人来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见?
三皇子捧着书卷过来,范闲接过来略略一看,抬起头回禀道:“庄大家的经策之学是极好的,太傅以为程度深了也有道理,不过这几篇只是入门的东西,三殿下提前接触一下,也没什么问题。”
君臣之间又随意说了几句,范闲小心应着,但知道皇帝肯定有些话要对自己说。果不其然,在喝了碗热汤之后,皇帝看似随意地开了口。
“外面雪停了……初雪应惜,范闲,你陪朕去圆子里逛逛。”
“是,陛下。”
皇帝站起身来,宜贵嫔微笑着,将一件大红锦面狸毛里的鹤氅披在了他地身上。
……
……
离开宜贵嫔居住的漱芳宫时,雪已经停了,皇宫的地面上一片湿清,却没有积雪,只有圆子里的经冬树上挂着些雪痕,天上是灰白一片,红墙黄檐雪枝青砖,十分美丽,空气中没有一丝杂味,清新异常。
皇帝披着大氅当前走着,一名小太监推着范闲沉默跟在后边,一路上那些穿着棉褂的太监宫女远远避开,路边遇着的则偏身于侧,安静不语。
“雪雨天,见朕不用下跪。”似乎是猜到范闲在想什么,皇帝轻声说道:“这是朕即位之后就定的规矩,天天跪来跪去,他们也不嫌烦……把衣服跪脏了,跪破了,难道不要内库掏银子买?”
范闲坐在轮椅上,悄悄将领口松了颗布扣,雪停风消后,感觉有些热。听着皇帝的话,知道话题要往内库方向转,他却很无赖地不肯接话。
似乎有些恚怒于范闲的沉默,皇帝冷冷问道:“范家那个老二现在在哪里?”
这时候已经到了宫中最僻静处的一个圆子,前方有一弯小湖,湖中搭着石桥,通向中心那座亭子,亭上微有残雪,难掩黑石肃杀之意。
第六十二章 游园惊梦(中)
小雪初霁,宫中寒气郁积,这天威果然是难以抵挡的。但范闲坐在轮椅里,十分暖和,身上穿的那件高领大氅挡风蔽雪,甚至有些热了起来,对于皇帝的发问,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从来没有指望家里将范思辙偷运出京,会瞒住多少人去。
“前日刚收着信,已经在上京安定下来了。”
范闲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小太监一眼,这时候皇帝正游兴大发地在前面走着,所以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人的眼神交流。
小太监就是那位洪竹,他看着范提司笑吟吟的眼神,不知怎的却是心里陡然一寒,生起丝害怕的情绪来——洪竹知道,这位提司大人是在警告自己,某些话是断不能传入他人耳中的——这位小太监最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深深了解伴君应持默然的态度,赶紧低下了头,不敢与范闲的目光对视。
洪竹心里也是想攀着范闲这座大山的,哪里敢四处宣讲对范家不利的事情。
“就这么说出来了?”皇帝一面往湖那面走,一面淡淡说道:“朕本以为,虽然很多事情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有些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一做。”
范闲低着头,转了转脖子,让腮帮子与领子上的软毛磨擦着:“陛下有问,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忽然住了脚,小太监赶紧拉住范闲的轮椅,不敢与皇帝并排,范闲没坐稳。眉头皱了一皱。
“对着朕不说假话……对着天下人就敢明目张胆地撒谎?”皇帝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范闲,眼角的几丝皱纹在稍吐笑意之外,更有一分质询。
范闲抬起头来。有些不礼貌地正视着皇帝地双眼:“天下多愚民……臣只是忠于陛下,又不是忠于那些百姓。”
“可是有人曾经说过……”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胡言乱语,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范闲眉头微皱,他当然知道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原创者是尾子,抄袭者是老妈。
“刑部如今还在通缉你地弟弟。”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回过身继续往前行走。说道:“你难道就不怕朕处罚你?”
洪竹推着轮椅跟了上去,范闲听着轮子发出的吱吱声,有些头痛。摇头说道:“陛下圣明,定能体谅臣的苦衷。”
“苦衷?”皇帝冷笑了一声:“怕老二如今才会觉得自己有苦衷不能诉吧?”
“啊……臣有罪。”
范闲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要扮演出微微惊悚,就像是清宫戏里那些与皇帝亲近的臣子一样,但他明明知道,把二皇子搞下马。这本来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自己只不过是把刀而已。而且自己在皇帝心中,也不是一位简单的臣子。终究那个关系在起作用。
所以他根本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丝紧张,以致于无论他再如何发挥演技,终究还是流于表面,稍嫌浮夸些,臣有罪这三字拖的稍长,戏剧感太强烈了。
皇帝压低声音骂道:“便是做戏,也不知道认真些!”
范闲苦着脸应道:“臣知罪。”
反来覆去就是臣有罪,臣知罪这些无趣的话语。好在此时三人已经上了湖中那道木桥,暂时中止了谈话。京都虽然已经颇为寒冷,但初雪天气,湖水肯定没有到结冰的凄凉程度,还在桥下绿油油,寒沁沁地荡着。木桥虽然修的平整牢固,但是轮椅压在上面,总是有些不稳地感觉,范闲双手抓紧了轮椅的把手,双眼盯着木桥间的那些缝隙,心想如果这时候身后地小太监忽然变成杀手,自己可就惨了。
前方亭中事先来打扫布置的太监宫女们遥遥一礼,便散去无踪,不敢随侍在旁。
皇帝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用目光示意范闲自取一杯热茶饮着,自己却用两根手指拈了松子来慢慢剥着,小太监洪竹知趣地退在亭边,一则望风,二则随时备着亭内的主子们有什么吩咐。
“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范闲似乎被杯中的茶水烫了一下,皱紧了眉头,马上应道:“陛下是指臣地伤势,还是……”
“后者。”
范闲很直接地回应道:“已经准备动手,院令已经发了下去,这件事情没有经过院里,应该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皇帝点点头。
范闲继续讲解细节:“目前还在境内的货应该全部能截下来,只是……怕被北齐人知道了风声,也从里面赚一大笔,毕竟崔家在北方也囤了不少货……”这话里他隐藏了很重要的信息,打死他也不会对皇帝说,这是他与北齐皇帝分赃地计划。
“往北方的线路一共有三条,目前四处已经着手控制,内库那方面的院里人手,由于和那面的人在一起呆的太久,所以不怎么放心,暂时没用。”
他皱着眉头,将言冰云拟的计划,详尽无比地说出来,只是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是挥了挥手,说道:“朕……不要细节,只要结果。”
范闲略顿了顿后说道:“请陛下放心,最迟一年,应该能回复内库大半的进项。”
皇帝冷漠地摇了摇头:“内库要回复当年盛况,是不可能的事情……朕想你也明白其中原因。”
范闲低下了头。
皇帝问道:“朕来问你,为何你笃定朕会支持你对老二和长公主下手?”
“因为……朝廷需要银子。”
半晌沉默之后,皇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说道:“朝廷要做事。要扩边……就需要银子,而云睿这些年将内库掏的太厉害,朕也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会属意你去接手这盘烂摊子。你没有让朕失望。首先是有这胆气接手,其次是下手够狠,不会因为对方地身份而有所忌惮……这是朕取你之处。”
“谢陛下赏识。”范闲只能谢恩,因为语涉长公主,那毕竟是自己的丈母娘,自己当然不能妄加评论。
皇帝拈了一颗松子放唇,缓缓咀着其中香味,亭外风停雪消,清静之中略有寒意。
“叶重回沧州了。朕让和亲王做禁军统领,听说京中很有些议论。你听见了什么没有?”皇帝似乎很随意地问着。
范闲苦涩一笑,应道:“议论自然难免,毕竟似乎不合旧例。”
“你地意见?”
范闲悚然一惊。心想这等事情,怎么轮得到自己来给意见,赶紧说道:“圣上谋远心静,臣岂敢妄自言语。”
“说吧,朕恕你无罪。”皇帝一直没有看范闲那张清秀脸蛋儿。只是将眼光投注到皇宫圆里的经冬寒树上。
范闲平静了下来,他知道与皇帝说话是很困难的事情,韦小宝当年假九真一。终究还是被康熙捉住了辫子,而自己暗底下做的事情,偷进皇宫,与北齐地协议,与肖恩的对话……这些都瞒着面前这位皇帝,如果事发,谁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只是面前这位皇帝实在有些深不可测,如果范闲不是占据那个天然优势,断然是不敢与对方玩的。所谓优势就是,自己知道对方与自己的真实关系,而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知道这一点——于是乎,范闲大可以扮臣子玩纯忠,对方心中对自己越歉疚,自己能得的好处就越大。
“大殿下不愿在京中呆着。”范闲很直接地说道:“而且堂堂亲王降秩使用,也是不合规矩,最关键的是,皇宫乃是庆国心脏,不得不慎。”
这话很直接,甚至有些过界了,但皇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冷冷说道:“不愿意?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不愿留在京中,难道就舍得看着我这做父亲的孤守京都?范闲,你这个说客实在是没有什么水平。”
范闲面色一窘,知道大皇子去范府拜访自己的事情,没有瞒过皇帝。
“不要和老二闹了,如果他安份下来。”皇帝闭着眼睛,将前段时间京都里地事情结了个尾巴。
“是。”范闲点点头,他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还闹什么呢?
“这次悬空庙之事,你有大功。”皇帝忽然幽幽说道:“不过你身为监察院提司,居然让刺客混入了京都,事发之前,二处一些风声都没有查到,这是你地失职,两相抵销,朕只好赏你那些没用的物事,你不要有怨怼之心。”
“臣不敢。”范闲认真回道:“本就是臣失职……至于受伤一事,也是臣学艺不精,才被那名白衣剑客所伤。”
皇帝忽然感兴趣问道:“那剑客……一直没查出来是谁,你与他交手过,能不能猜到些什么?”
……
……
亭外忽然起了一阵寒风,范闲的后背一下子麻了起来,竟是一滴汗从颈子那里流了下来,沿着内衣的里子往下淌着。他不知道皇帝这一问的真实目地是什么,但却觉得自己如果一个不慎,就会前番尽输。
白衣剑客是影子,不管陈萍萍是基于什么原因做了这个局,在与自己通气之前,当然不会把真相告诉皇帝。但如果皇帝隐约猜到此事,自己该怎么回答?如果说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动摇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竖立起来的地位?
只是一刹那的惊愕,范闲极好地掩饰了过去,惊疑道:“陛下不是说,那白衣剑客是四顾剑地弟弟?”
皇帝冷笑道:“当年东夷城争城大乱,四顾剑剑下无情,将自己家里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传说逃出去了一个兄弟……朕是用猜的。当日高楼之上,那煌日一剑,如果不是四顾剑的剑意,朕的眼睛怕是要瞎了。”
范闲心头稍安。知道自己赌对了,微笑着说道:“可惜了,如果能握着实据……来年借此名义对东夷城出兵,臣这伤也算值得。”
这话搔中了皇帝地痒处,这皇帝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无耻的搞法,笑道:“四顾剑被费介治好之后,就再也没当过白痴,怎么可能认这个帐?首先便是不承认在世上还有个弟弟活着,接着便是送上国书,对朕遇刺一事表示震惊与慰问。对刺客的穷凶极恶表示难以置信……”
中年人自顾自说着,却发现没有人响应自己难得地幽默,回过头一看。发现范闲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亭外那个小太监更是半佝着身子,不敢发声。
看着这一幕,他地心底不禁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敢像她一样没上没下与自己闹腾的人……果然是再也没有了。
皇帝心绪有些黯然,缓缓开口问道:“范闲……当日楼上,为何你先救青儿?”
范闲坐于轮椅中请罪。沉默许久之后才应道:“当时情形,若臣至陛下身边,也只挡得住前面那一剑,顾不得身后那一刀……三殿下却危险。”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的命还不如平儿的命值钱?”
范闲自苦一笑,再次请罪:“臣罪该万死,当时情势紧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待你冲到朕身前时……先机已失,难道你就不怕死?”
范闲想了一想后,终于说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看着陛下沉静双眼,苦声说道:“当时臣想着,拼着这条小命,如果能挡了那一剑,自然极好,如果挡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个世界看看风景,这也算是极大的荣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震天而起,传至亭外极远处。皇宫里圆子角落边上候命的太监宫女们听着陛下难得的开心笑声,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范提司今天讲了什么笑话,竟将圣上逗的如此开怀。
皇帝止了笑意,此时越看范闲眉宇间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怀安慰,放缓了声音说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么事情都冲在前面……听说你在北边儿也是这么闹腾,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范闲微感窘迫,知道陛下这话说地有道理,国之大臣,有几个会像自己往日那样惯出险锋之举?只是自己骨子里就喜欢单身独行,说到底还是对别人都不怎么信任——不过,离江南之行还有几个月,皇帝这临别之谕似乎说的也太早些。
“陛下。”范闲想到一椿要紧事,有些不安说道:“先前在宜贵嫔那处说的……是顽笑话?”
皇帝将双眼一瞪,冷冷说道:“君无戏言。”
范闲惶恐万分:“臣年齿不高,德望不重,怎可为皇子师?”
皇帝笑了起来,望着他说道:“听说……你在北齐上京时,那个小皇帝都很敬你……至于德望,连庄墨韩都赞许地人,为什么作不得?北齐太傅也只不过是庄墨韩的后辈……如果不是瞧着你年纪实在太小,朕便直接明宣你入宫讲学,又有谁敢有二话讲?”
“可是……”范闲有些后悔自己虚荣心盛惹出来的赫赫文名,苦恼应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误了三皇子学业不好。”
皇帝一挥手:“带着平儿去,朕已经与太后说好了。”
范闲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
……
“好好做。”皇帝面色平静说道:“江南事罢,在京中再放两年,朕让你入中书门下。”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语气柔和说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闲略一沉默后,毫不矫情地点了点头,知道谈话已毕,便准备请辞回家。不料……皇帝又挥挥手,淡淡说道:“今日立冬,宫中有宴。你就在宫中用饭……朕已让人去你家接婉儿。”
范闲心中又是一惊,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还是什么都说明不了。
“太后想见见你。”皇帝说道,又咳了两声掩饰道:“老人家想见见婉儿地夫君究竟生的是什么模样。”
皇帝坐着御辇离开了。亭中清静下来,只剩下范闲与那名今日专门负责推轮椅的小太监。
范闲注视着皇帝离开地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闪即逝,今日受召入宫,虽然事发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许那个中年男人会让自己去看看那幅画?或许那位中年男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没料到最后依然是这种仁君忠臣的奏对。他的心里有些隐隐失望。帝王家本是无情地,这点他当然清楚,而他也从来没有将那位中年男人当作自己地父亲看待……所谓失望,其实只是为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失望。
看着皇帝对待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对于母亲,并没有应该的感恩之心与足够的怀念。换句话说。就算皇帝如今对自己已经是无比信任,就算他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最亲近地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护驾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归属……范闲心里冷笑着。对于当皇帝,他没有一丝兴趣,当监察院提司。却是他所小养就的兴趣所在。但是当不当是自己地问题,中年男人让不让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里面,这就是道德问题了。
操!……老子不稀得说你!
……
……
骂皇帝娘发泄完毕,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郁闷也确实没道理。因为宁才人是东夷女俘的缘故,大皇子就被许多人从心里自动剥夺了继位地权利,更何况自己这样一个见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说母亲当年的离奇辞世,一定还有些尾巴没弄干净。才让皇帝迟至今日也不敢与自己相认。
让范闲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从猜到自己身份那天开始,就断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今天却忽然这么计较起来?
嘀嗒一声轻响,是一滴雪水从亭檐上滴落了下来,柔柔地击打在石阶上。声音将范闲惊醒,他举目望着亭外的初冬景致,叹了口气,心想,也许正是这宫里地环境太过压抑,才会让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无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还有些时候,陛下交侍过,您可以随意逛……逛。”小太监洪竹低眉顺眼说着,话语里却打着哆嗦。
能在后宫里随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圆养伤,还是少犯些忌讳为好。范闲摇了摇头:“就在这亭子里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监的声音,眯起了双眼,像两把小刀子一样在小太监身上扫了一遍,这目光让小太监有些紧张。
“冷?”
“是。”
“流汗了?”
………是。”
范闲唇角微翘,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让你在这里听,自然是信任你。”
说地也是,今日亭中皇帝与范闲的谈话,看似家常,里面隐着的信息却十分“丰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监察院与二皇子的争斗,内库的事情,原来竟是皇帝默许,范提司聪慧无比,暗合圣心之举!而似乎范提司马上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这些事情如果传出宫去,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怜地应道。
范闲看着小太监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忽然好奇问道:“太监也长青春痘?”
“青春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些恼火应道:“冬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静,远处隐有宫女走动,四周寒湖凛然,湖上有风徐来,入亭绕于身旁,略平心中燥意,范闲笑了起来:“你……就是洪竹?”
……
……
第六十三章 游园惊梦(下)
洪竹没有想到居然连提司大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面上顿时觉得有些光彩,呵呵应道:“正是,难为提司大人知道小的名字。”
“陛下近侍,乃是要害处。”范闲说道:“本官即是监察院提司,当然要小心防范……更何况前些日子太极殿的小太监里面,才出了名刺客……”
洪竹一惊,不敢接话。范闲温和说道:“陛下既然信你,本官自然也是信你……对了,听说老戴如今在做苦役?”
洪竹看了他一眼,试探着说道:“是啊,挺惨的。”
“嗯。”范闲点了点头,“我也不怕什么忌讳,老戴这人我打过交道,人是不错的,小公公在宫中还请帮忙照顾一二。”
洪竹心头大喜,月前他就指望着能够通过戴公公攀上面前这位年轻官员的门路,对方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有戏了,赶紧恭敬应道:“您吩咐,哪里敢不照办。”
范闲微笑说道:“劳烦小公公了,日后家中有什么为难事,和我说一声。”他不用说的太明白,对方也应该知道通过宜贵嫔联络自己。
……
……
回到宜贵嫔居住的漱芳宫时,真是大凑巧,自九月后便一直没有机会朝面的北齐大公主也从太后那宫里回来了,大公主在成婚之前,便是安排在这宫中居住。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范闲,略吃一惊,只是二人也不方便说些什么,稍一行礼。便退到了后面。
宜贵嫔瞅了范闲两眼:“一路从北边回来的,怎么挺陌生?”
范闲时刻不忘广拉盟友,安插钉子,像大公主这种要紧的角色哪里肯放过。只是在众人面前当然要装地陌生一些,应道:“身份不一样,再说……男女有别。”
宜贵嫔取笑道:“你这孩子,比大美女都要生的俊……不怕你去祸害别人,就怕别人来招惹你。”
范闲唬了一跳,说道:“姨可别瞎说。”转头看见三皇子还在那里平心静心抄书装乖巧,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摇摇头问道:“这事儿太后真允了?”
话语里确实含着不敢相信的腔调。宜贵嫔看着他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也是今日才听陛下实允了。不过……这是好事情,老祖宗怎么会反对?”
范闲自嘲一笑,心想事情才没这么简单。想了会儿后认真说道:“我去江南,小三儿跟着我……您也舍得?”
“江南水好人好风物好,有什么舍不得?”
宜贵嫔忽然招招手,让他靠近些。范闲依言靠了过去,离她只有一尺的距离。似要嗅着这位贵妇人喷出来地如兰气息,才听着她压低声音,咬牙说道:“你带着他离宫里越远越好。最好能拖几年就拖几年。”
范闲微怔,才知道宜贵嫔做的是这等消极打算,摇摇头说道:“一昧退让总不是个事……再说了,江南内库也不需要花什么功夫,我只是过去看一眼,总不能老拖着。”
宜贵嫔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这话确实,陛下也不会允你总不在京都。”
范闲想了想。安慰道:“三儿毕竟年纪还小,不值当这么早就开始操心……再说了,太后在宫里看着这几个孙子,太出格的事情,那几位也不敢做……”他顿了顿后又说道:“毕竟咱们和其它那几座宫里不一样,尚书巷说话还有几分力气,父亲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退……至不济,还有我不是?”
得了这句话,宜贵嫔终于放下心来,以目前的发展趋势,范闲在朝中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大,朝中宫中往往是两相影响的两个独立圈子,只要朝中有人,她与李承平母子二人在宫中也会过的轻松许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就已经点的极为透彻——在保留了那么几分可喜憨直的宜贵嫔看来,自己为孩子着想,和范家绑的越紧,自然就越好。
“让三儿跟我下江南……就有一件事情您得允我。”范闲瞥了一眼正在偷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地三皇子。
“什么事?”见他说的严肃,宜贵嫔也紧张起来。
“我不怎么会当先生,像外放在州郡里的那几位门生,您也知道,那是他们自个十年寒窗地造化。”范闲认真说道:“我只能将殿下当弟弟一样教……难免会有些不恭敬的时候。”
听着“当弟弟一样”教这句话,宜贵嫔眉开眼笑起来,根本想不到范思辙如今在北边的惨状,连连点头。
范闲像看神仙一样看着她,心想这位怎么像中了六合彩似的高兴?试探着说道:……自可能……有时候……会……动手。”
“动脚都由你!”宜贵嫔说的很直接,笑吟吟道:“只要别打出个三长两短来,由着你怎么揉捏。”
她接着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那个楼子地事情,让我吓了一大跳,平日里只知道他和老二关系好,谁知道老二这个……杀千刀的,竟然撺掇着平儿去做那件事,平儿这么小的年纪,知道个什么东西?还不是被人拿来当刀子使……幸亏你把这事儿压下去地快,不然不知道陛下会气成什么模样。”
范闲暗笑,心想您这位儿子可不是一个善主儿,虽只八岁,但脑子里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复杂,又听着宜贵嫔低声说道:“把他管教老实些……哪怕将来变成如今没用的靖王爷……至少也谋个一世安康啊。”
范闲听着这些话,不免有些感慨,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句歌词果然没有唱错。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自己的身世也证明了这句歌词地正确性。
……
……
离用晚膳的时间还早,太后宫里也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范闲乐得清静。就呆在漱芳宫里与宜贵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二人是亲戚身份,避讳也可以少些。而且整座凉沁沁的皇宫里,似乎也只有宜贵嫔这宫中还有些……人味儿。
“奴婢参见晨郡主。”
随着外厢宫女们嫩脆地行礼声,林婉儿搓着两只小手就走了进来,今日她下身穿着一件翡翡色的叠层襦裙,上身是件大红绫袄子,袖口上严丝合缝的缀着两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范闲坐在轮椅上平伸出双手。
婉儿向前,将手放入他温暖的手掌之中。动作是这样的自然。
范闲轻轻揉着姑娘有些凉的小手,好奇问道:“就这么着便来了?”这一身颜色有些近似于红配绿,只是红色深的生动。翡翠透着清贵,穿着婉儿的身上便顺眼许多,不过入宫用膳,总应该穿的华丽些才是。
林婉儿嘟嘴说道:“在家里等了你老久,也不见人来……后来苏文茂叫人过来说了声。才知道你被宣进了宫,我带着大宝回府,结果刚到门口。就被太监拦着……拉到宫里来,先去见过太后皇后,幸亏几位娘娘都在太后宫里侍候,不用各个宫去拜,略说了几句话就来见你。一路上匆忙着,哪里有时间换衣服。”
“对了,大宝呢?”范闲最关心地,就是自己那个傻乎乎的大舅子。
“放心吧,若若在家呢。”林婉儿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热毛巾胡乱擦了两把。一屁股坐到宜贵嫔身边,侧头笑咪咪说道:“在聊什么呢?”
宜贵嫔没急着回话,先把宫女训了几句,这大冷地天用热毛巾让郡主擦脸,也不怕呆会儿出去被冷风激起,这才回头笑着将陛下的安排说了一遍。
林婉儿诧异地看了范闲一眼:“这就定了?”
范闲点点头,耸耸肩,无可奈何,拖家带口的,看来日后的江南之游一定会精彩万分。
有太监过来传话,请漱芳宫里的五位贵人去含光殿用膳。宜贵嫔赶紧拉着三皇子地手去后厢梳洗,也要好生打扮一下自己。
觑着这个空儿,范闲压低声音问道:“让你和太后娘娘说的那事儿……怎么样?”
林婉儿看了一下四周,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想退婚,这事儿又不早些和我商量……突然弄这么一出,太后怎么可能允。再说了,我毕竟是晚辈,说这事儿本就有些不合礼。”
范闲叹道:“若若不喜,我这做哥哥的有什么办法。不过这事儿确实告诉你晚了些,也是想着趁着抱月楼这事儿,弘成正惹宫里不高兴,趁机将这事儿办了,哪里想到会这么麻烦。”
“陛下指婚,岂能说退就退。”婉儿蹙着眉头,“你呀,也太宠若若了。”
范闲呵呵笑道:“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宠她谁宠?”
“我看还得公公进宫来。”婉儿盯着后厢,确认没有人偷听,这才轻声说道:“让老爷直接和陛下说,我们两个份量不够。”
范闲苦恼道:“虽说两家闹了这么一出,可父亲还真是喜欢弘成。就连弘成天天逛青楼,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总说是自幼看着长大,两家关系亲密,总不能因为二殿下地原因,让两家就此割裂。”
林婉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公公当年可是流晶河最出名的人物,当然不以为这算什么大事。”话语出口,才觉着儿媳妇儿取笑公公有些不合适,嘿嘿一笑掩了过去。
范闲在着急妹妹的事情,也没揪着这话开顽笑,眉宇间一片无奈。若若这些天在太医院里很挣了些名声,希望海棠那边能处理好,至少将婚事拖一段时间再说吧。
“舅舅宣你进宫为什么?”林婉儿问了真正关心的问题,“我想恐怕不仅是老三的事儿。,
范闲静静望着妻子,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光润的下颌,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难道自己要对她说——你最亲地舅舅让你最亲的相公,施展浑身解数,只是为了让你的亲生母亲……沦为赤贫?
好在此时,宜贵嫔等人已经打扮妥当出来了。棉帘一掀。殿内顿时觉得明亮了起来,范闲转过身子一看,只见宜贵嫔与北齐大公主携手袅袅而出,两位女子在饰物衣着妆容地巧描侍应下,容颜大放光彩,眉目如画,端庄贵研,他在心底忍不住赞了一声,所谓珠光宝气,不过如是,
大公主望着他微微一笑。却是上前与早已认识地婉儿并肩,往殿外走了出去。
冬至大如年,这一日庆国上下都在休息。朝堂停,军队歇,边关闭,商旅休,不止京都。实际上包括远在北方的北齐,这一天都在安心静体地过着幸福的小日子。
庆国习俗,冬至之日要吃祟肉。京都的民宅街巷中,无数络热雾从那些或宽敞或逼仄的厨房里飘了起来,绕着各色瓮锅的上方绕了三转,再觅着唯一的一条生路,钻出了窗楼间的细缝。这些热雾中透着一股干辣椒的辛味,鲜祟肉的膻味,药材地异味,吉卜的甜香味,四味交杂。美妙无比,弥漫在无数院落外的大街小巷中,令闻者无不动容垂涎。
含光殿内,最尾地那张案几之后,范闲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着自己筷尖被切成耳朵模样的祟肉,看着碗内白汤里飘浮着的菌花与名贵蔬菜,心里不禁叹了口气——这宫里的祟肉,果然与民间不同,做工是精致了许多,却也少了那分香火温暖意。
没有豆腐与吉卜这祟肉还怎么吃?最大地问题是——祟肉已经是温的了,不能烫的自己嘴唇儿发麻,这喝着有什么劲儿?
所以他只是勉强喝完了碗中地汤,又挑了筷酱拌着饭,很缓慢而细致地咀嚼着,拖延着这顿无趣“家宴”的时间。他眼观鼻,鼻观唇,唇含筷尖,专心无比,余光却没有流出席外,静静听着殿中这些皇族人员们的谈话,并没有插上一句,孤单的就像他身后不远处那辆孤伶伶的轮椅。
含光殿是太后宫宇,是后宫之中最为宏广的一座建筑,虽然和北齐上京那败家子皇宫比起来要显得简朴太多,但依然是富丽堂皇,映烛如日,耀得冬日殿内的陈设与物具闪闪发亮。
殿内诸位皇族子弟默然进食,不敢直视最上方的那位老妇,以及老妇身旁的皇帝与皇后。今日冬至,人到地齐整,包括靖王一家三口,还有被软禁的二皇子都入了宫,只是二皇子与弘成看见范闲进来时,也只是微微诧异,并没有像泼妇一般冲上来要生要死。
范闲用余光瞥了一眼正席之上的那位老妇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皇太后,从对方眉眼皱纹里,似乎还能嗅到当年这老妇的手段与坚硬的心,虎虽老病威犹在,她在最上方坐着,就连一惯放肆无比的靖王爷,都显得老实了许多。
人不熟,但这宫殿他熟悉,当初玩盗帅夜留香的时候,在这宫里走了两道,在老妇人床下的暗格里摸出钥匙。想到这件事情,他悄悄地收回了目光,无声地吃了拌着酱汁儿的饭。
上方传来几声老年人无力的咳嗽声,范闲低头不语,先前那一瞥里瞧见的太后面色,发现她的唇角已经开始耷拉下来,就知道这位老人家活不了几年了。
“晨丫头,坐哀家身边来。”皇太后看着远处最尾那席上的外孙女,又看了一眼面容隐在暗影中的范闲,唤道:“给我捶捶。”
婉儿温婉无比地起身离座,笑兮兮地走到那处,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用目光瞥了一眼正苦脸吃酱饭的范闲,估摸着是在逗老人家开心,讲笑话。果不其然,皇太后笑了起来,笑骂道:“看来你在范府将他喂的倒是饱,连宫里的饭也吃不下去了。”
话音虽低,却清清楚楚传到了众人耳里,都知道说的是范闲。
范闲心头一动。唇角绽出一丝微笑,心想婉儿在宫中最为受宠,看来不是假话,只要太后和皇帝喜欢她。宫里地地位自然突显。
但他的心里依然有些微微紧张,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太后,这位老人家偶尔瞥向自己的目光,竟让自己有些不寒而栗。按理讲,奶奶看野孙子……也不应该是这种眼神儿啊——那眼神十分复杂,有一丝欣慰,二分骄傲,三分疑惑,剩下四分却是警惕与冷厉!
太后发话的时候,众人已经停止进食。听着老人家在冬至地家宴上说些什么。
“今儿,人到的算齐整……去年哀家身子不适,所以没有聚。今日看见驸马的模样,哀家心里也高兴。”皇太后嘴里说着高兴,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转向皇帝说道:“只是你那妹妹一个人在信阳呆着,总不是个事儿。这女儿女婿都在京都,她一个妇道人家老住在离宫里,我是不喜欢的。”
范闲心中冷笑。知道终于说到正题了,意思很清楚,连自己这个驸马都能参加皇族的家宴,为什么长公主却不能?
皇帝幽深的眼神一闪,应道:“天气冷了,路上也不好走,开春的时候,就让云睿回来。”
听着这话,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范闲注意到对面二皇子的左袖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想来这位被自己整治的万分可怜的仁兄,知道大援即将抵京,心中激动难忍。
只是……为什么太子地神情有些古怪?
……
……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范闲并不怎么在意,皇族家宴实在无趣,只是听着太后偶尔提到自己的时候,刻意流露出来的那一丝冷淡,让他地唇角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自嘲来。
他曾经听说自己受伤的时候,太后曾经为自己祈福,又得了太后赐的那粒珠子,本以为老人家的心软了,自己那颗坚硬的心也有些松动。不料看情形,只是自己瞎猜而已。也罢,大家就比比谁地心硬吧,你们这些帝王家的人天生心凉,咱家这二世为人的怪物,心也不会软和到哪里去,至少要比这冷汤里地祟肉要硬上三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祖不祖孙不孙,自己还用得着忌讳那丝莫须有的血缘关系?
虽是抄袭文章的“骚客”出身,但范闲终究是个好文之人,骨子里摆不脱那几络酸气傲骨,在这冷落的含光殿上,竟是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腰板,面虽微笑,回话却是并不刻意讨好太后,更不会腆着脸去冒充晚辈让老太婆贻孙为乐,一时间,竟让含光殿内的对话显得有些尴尬和冷淡。
除了太后之外,殿内这些娘娘皇子们对范闲都极为熟悉,知道这位驸马爷可不是个简单角色,要说哄人为乐,那更是他最擅长的小手段,所以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范闲不趁着今日家宴的机会,好好地巴结一下皇太后。
皇帝不以为然,以为范闲恼怒于丈母娘要回京的事实,有些失态。太后却以为这个年轻人,天生便是如此傲突无状,心中更是不喜。看着这一幕,皇后不明白范闲想做些什么,眼角露出一丝疑虑,宁才人在皇太后微怒的眼光注视下,豪迈至极地饮着酒,淑贵妃小口抿着,宜贵嫔呵呵傻笑着逗太后开心,替范闲分去几道注视。
其余诸人中,大殿下糊涂着,二殿下偷乐着,三殿下佩服着。太子殿下走神着。只有靖王猜地离事实近了些,暗中摇头,心想读书人,果然往往会冒出些迂气。
伏在皇太后身边的婉儿,有些担忧地看了范闲一眼。
寒夜之中,雪花再起,纷纷扬扬洒着,皇宫角门处,范闲坐在轮椅上,微微低着头,面色宁静似无所思。林婉儿有些担心说道:“相公,没事吧?”
“没事。”范闲依然死死低着头,“我只是在冒充狄飞惊而已。”
虎卫与启年小组来了,夫妻二人上了马车,马车往范府驶去。马车中,林婉儿好奇问道:“狄飞惊是谁?”
“一个一辈子都低着头的人。”范闲笑了起来:“不说他了,赶紧回家吃祟肉吧,父亲他们应该还等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