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澶州
回到军机处,苏油将喷过魔芋胶的细麻雨衣脱了下来,取下斗笠挂在厅外,又坐在门槛上脱去雨靴,倒出里边的积水,一边脱湿裤子一边喊:“元长!把我的干衣服拿过来,薇儿说的巡视完回来得换成干衣服,否则风寒容易入骨……”
蔡京拿着一叠干衣服过来,低声说道:“陛下在厅上。”
“啊?!”苏油吓得跳了起来,不顾自己光着腿赤着脚:“陛下,你怎么来了?我还准备整理完就入宫汇报呢。”
赵顼在厅边的椅子上坐着,对这滑稽的一幕却一点都没有觉得好笑,眼睛里反而有一丝湿润:“先更衣吧,国夫人的话必须听的。”
“那……陛下稍待片刻,容臣整理一下。”
片刻之后,苏油才恢复了大宋当朝一品的体面,步入厅中:“臣苏油,恭迎陛下。”
赵顼拉过一张椅子放到自己的对面:“坐下说吧,所以还是要出宫啊,宫里每次见你都是衣冠整洁,差点让我以为,开封府压根就没有水患呢。”
苏油也不敢推辞,屁股挨着椅子边坐了:“给陛下道喜,此次洪峰已然过了开封府,至少开封以上,我们完全守住了。”
“最关键的是运河工程没有受到耽误,诸道闸口尽皆完好,沈括与吴安持奏报,洪峰过后,便要抓紧重启工程,确保年底前完工。”
蔡京端了两杯热姜茶过来:“陛下,国公这是国夫人交代的,巡堤下来,要换上干爽衣裳,饮一杯热姜茶。”
苏油接过,老实喝了。
赵顼想了一下,也捧起来,喝了一口,感觉还不错,然后双手捧着杯子:“章惇他们呢?”
苏油说道:“都有一摊子事情,蔡参政在联络中书,将给各路行政官员的指令颁布下去,主要是接收和准备物资,组织人力,安排救援部队等事宜;”
“我怕光下命令不行,便让章惇沿河巡按,严加督查去了。”
“薛副使正在调集舟船,南海纲运的漕船入京,耽误了一个月的粮食在陈留,我们准备让这些船利用回程,带上京中药物,然后经过陈留的时候,正好再带上这批粮食,一道运往郓州,作为抗灾和灾后救济的准备。”
”孙副使在统筹京中厢军轮流上堤守护的事宜。”
“晁补之会骑自行车,现在就在三司,中书,枢密院来回跑,文书工作也是他在负责。”
“我和蔡元长轮流坐阵,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就是元长掌总。”
“军机处的日常工作,我们也尽量不拉下,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赵顼嘘了一口气:“朕在宫中,都不知道你们这么辛苦。听说吕公著将开封府都戒严了,特意过来看看。”
苏油躬身道:“这些都是臣等分内之事,让陛下关切,臣等惶恐。好在如今事态都还可控,陛下当镇之以静,给臣工和百姓们信心。”
赵顼说道:“那我需要请太后还宫吗?”
苏油说道:“这个暂时倒也不用,不过对外可以宣传,太后在开宝寺,是为河北百姓祈福。”
赵顼喟然长叹:“河北啊……河北……”
“陛下。”苏油拱手:“人事我们已经尽了,剩下的,只看天意如何。”
“就这样坐等?”
“洪峰已经过了开封,下游濮阳能不能扛住,九个时辰后便见分晓……现在……我们真的只有等了。”
赵顼站起身来,在厅中踱了几步,最后站在厅中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看着河北地图上的黄河和虚线标示的故道:“那朕从现在起,也吃住在军机处,朕和你们,一起等!”
……
数日之前。
昏黄的河水,携裹着上游的泥沙,树木,偶尔还有人畜的尸体,从澶州城边的大堤边滚滚东下。
这里是当年宋辽两国澶渊之盟所在地,如今却成了黄河大堤最危急的地方。
内黄,商胡,两处大危机经过都水司和河渠司一年来不遗余力的疯狂赶工,连续扛过了三次洪峰,经受住了考验。
然而在澶州这个本来不该出现问题的地方,现在却出现了问题!
地方官员联手豪强侵吞了救灾物资,让赶赴到这里的童贯三千新军,无物可用!
童贯是宦官,地方官员还集结成一股力量,和童贯相对抗,对救灾工作消极怠工,连组织百姓迁移到安全地带都不愿意,还煽动百姓对新军的恐慌情绪,给救灾工作人为制造障碍。
童贯也没时间和官员们扯皮,好在新军还自带了一批麻袋,于是一边自己组织新军战士们展开救灾工作,一边向濮阳的友军求助。
官府,指望不上了!
战士们心里的情绪很大,几个队正跟童贯请命,这帮子贪官和他们手下那帮州军,老子们出动三百人,空手都能拿下,都卫,干不干?
童贯腮帮子咬的一鼓一鼓的,连同稀疏的胡须都在抖动:“现在还是扯这些烂皮的时候?陛下给我们的任务是什么?都忘了?!”
一名队正喊道:“都卫,弟兄们手里都没材料了啊,沙袋也眼看就要用完了!”
童贯问道:“上游消息过来了吗?”
队正哽咽着道:“过来了……第四次洪峰马上就过来了,比前三次都要大!”
打捞队的一名成员恨恨地喊道:“这帮狗日的官吏豪强!连舟船都不给咱们!”
童贯阴森森地说道:“他们在等着决堤,好弥灭自己的罪证,再将罪过推给河渠司和都水司呢!这帮子官,已经黑到了骨头里边了!”
队正说道:“他们就不怕陛下开罪?”
“开罪?”童贯冷笑道:“河堤决了,陛下首先开罪的是我们,是少保!到时候泛区需要安抚,还不是得继续用这班子狗官和豪强?”
就在这时,一帮子百姓挑着担子,背着背篓奔过来堤上,为首一名老汉高声喊道:“军爷,军爷们还好吧?咱们给你们帮手来了!”
童贯迎了上去:“老人家你们来干啥?不是叫你们赶紧撤离吗?”
老汉将箩筐卸下:“筐里边有黍饼,粗糙了些,军爷们莫要嫌弃。这么几天庄汉算是看明白了,那帮狗官根本就没打算管我们的死活!”
“反倒是军爷们在筑堤抗洪,秋毫无犯,之前那些,都是狗官们在瞎说!”
童贯大喜:“吃的先不说,现在土石木料等物资急缺,最大的洪峰马上就到,乡亲们有办法吗?”
老汉扭头,不舍地看着堤下的田地和远处的村子,最后还是一跺脚:“拆房吧!”
人群中一个汉子喊道:“爹!”
“闹什么闹?”老汉杵着扁担:“忘了七年前那场大水了?大堤保不住,村子就能保住了?!”
“大壮,现在就回去,一半人拆房!一半人砍林子,村中女娃婆子编草席,军爷们都在救咱们,咱自己还不能救自己?就坐家里等大水冲来一起死?”
童贯当机立断:“那就不多说了!这就去拆房,砍林子我们也拿手!老人家你放心,新军怎么给你拆的,大水过后,还怎么给你建起来!”
当大壮带着新军来到村中开始拆屋子的时候,又是一帮人赶了过来。
“干啥呢干啥呢?!”一名红衣幞头的官员带着一班衙役赶了过来:“你们都住手!”
童贯冷眼看着面前这官:“叶通判,这是村民自愿的。”
叶通判冷冷一笑:“笑话,自古百姓,有乐意让官兵自愿拆屋的?你们这是胁迫民意,制造事端,毁坏民宅!是乱军叛贼!”
童贯傻了,干你娘,文官的奏报这样写上去,朝中大佬们信谁?
ps:《回到明朝当霸王》一把手枪一把狙,杀贪官、灭地主、屠建奴,在这个群雄并起的年代,战云誓要做一个永不妥协的明末霸王,热血爽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章大黑心
大壮喊道:“俺爹说的……”
转眼就被一名衙役一藤鞭抽到脸上:“老子就是你的爹!这里有你泥腿子插嘴的份!”
周围新军将士顿时不忿,蜂拥而上:“干什么打百姓?”“都卫,干吧!”
一个战士喊道:“老子是新军,还能受这气!”
童贯听见这话,突然反应了过来,一拍大腿:“对呀!老子们可是新军!”
顿时挺直了腰板:“捧日新军,列队听令!”
只一转眼,一起来到村上的五百新军唰唰列为五排。
叶通判有些胆怯了,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要造反吗?!朝廷章程说得清楚,新军到处,需得听地方官府处置!”
童贯都懒得理他:“烈士之后,给老子出列!”
一小半战士从队伍里站了出来,重新列成了两排。
“老子就说这扣子总也解得开……”童贯将手背了起来:“都跟老子听好了!你们的父兄,为了国家百姓,血沃沙场,给你们挣下了一份忠烈之后,响当当的名声!”
“进入军中,陛下是如何待你们的?每日里教官是怎么操训的?”
战士们一起怒吼,声音压倒了远处堤外的涛声:“竭力尽忠,保家卫国!”
童贯狞笑道:“你们就是孤忠精锐,天子羽林!就算杀官,陛下看在你们父兄的面上,也绝不会坐视刀笔之吏抄舞文案,颠倒是非!”
“能将烈士之后逼反,老子倒是要看看,到时候陛下的板子,会打到谁的身上!”
“下了他们的器械,全部给老子绑到大堤上去,要是决堤,让他们第一个喂王八!”
这下战士们来劲了,这帮杀才在京中都是横着走的角色,出来澶州受了好些天的窝囊气,之前那是有军法压着,现在上官终于松口,那还有啥好说的,狞笑着就朝一帮已经吓傻了的衙役们扑去。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当当当的锣声,一队打着旗牌的人马疾驰了过来。
一位紫袍大员从马上跃下,身手矫健:“住手!造反了你们!”
后边澶州知州也跟着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干什么?!参政在此!”
叶通判如蒙大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管这位是谁先搞上一状:“上官!太守!你们也看见了,这帮兵匪煽动携裹百姓不说,还不听劝诫,强拆民房,如今还要擒拿我们,这……这是要造反作乱啊……”
知州在旁边拱手:“参政,情况怎么样,你也亲眼所见,这新军的路数我们不知,穿着器械都不像军人,地方上也不敢冒然将仓储物资交于他们,结果新军兄弟们就急了。”
“现在参政来了,事情也明白了,我这就让州府调运物资,你看可好?”
章惇笑了,对童贯一扬下巴:“道夫,能容忍到现在,可不像是你以前的做派啊?”
童贯满脸讨好地堆笑:“参政来了,我们可算是有主心骨了!”
“咱出来就是一兵头,上四新军又是陛下的脸面,可不得那啥……军民鱼水,秋毫无犯,还要……严守纪律,服从命令不是?”
章惇说道:“怕是你想乱来,战士们也不依吧……”
童贯嫩脸一红:“哪里哪里,参政这回可真是污蔑好人……”
章惇笑道:“其实这事儿吧,关键是拿到证据。只要证据确实,苏明润都说了,权宜处置,可行军法嘛……”
童贯笑意更浓:“想来参政已经拿到了?”
章惇点头:“人家趁你们在这里忙活的时候,在城里搞得鸡飞狗跳的,勉强凑齐了亏空,你在这里拆房子,人家可是在城里卖家产呢。”
知州和通判的脸色越来越白,这尼玛,在城中的时候你章子厚可是答应要替我们遮掩的!
就听章惇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这不怕跑了大鱼,特意将刘知州和唐检事也请了过来吗,还不拿下?”
“得嘞!”童贯一挥手:“拿了!”
刘知州顿时变色,破口大骂:“章子厚!你个反复无义的小人!”
唐检察也喊道:“你逼迫我们出卖家产,弥补亏空,说好了不追究的!”
章惇一脸的无辜:“那是为了保住你们的家小,可没说要保住你们啊!诶我说了吗……”
假装回忆了一下:“我好像真没说过,对吧?”
新军战士兴奋惨了,三下五除二将三个当官的按到在地,还指着衙役们怒喝:“扔下器械!”
“全部给老子们跪下!”
“军爷醋钵大的拳头可不长眼睛!”
“你个直娘贼的还不老实是吧……”
“哎呀军爷们别打别打……”
衙役们何曾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场面,平日里欺负乡农还成,现在军爷有了参政撑腰,哪里还敢造次。
噗通噗通跪倒了一地:“爷爷们饶命,小的们混口饭吃而已,太守的话也不敢不听啊,爷爷们饶命啊,饶命啊……”
刘知州,叶通判,唐检察还在痛骂:“章子厚你不得好死……你陷害五品大员,我们要上章参你……须知上面还有王相公做主……”
童贯讨好地对着章惇躬身,低声说道:“参政,要不要将这仨狗贼的臭嘴堵上?”
章惇不以为意:“刚刚不是说了吗?行军法啊……这死人还用得着堵嘴?”
童贯都吓傻了:“真杀?”
“哎哟……”章惇斜眼看着童贯:“童都卫好大肚量!还要留着他们打御前官司?不错,很勇敢!既然你这个武职中官都不怕,那我老章一个文人,更不怕。”
童贯心里头痛骂章惇心黑手辣不要脸,但是一转念想还真特娘的是道理。
朝中大佬们除了一个苏少保,谁正眼看过咱?还不是官官相卫?
中官在他们眼里,就是天生的罪囚一般,要是武职在身,那还得罪加一等。
难得老子理直气壮为国为民一回,还要惹一身骚气?
不杀,直娘贼的留着过年?
新军都没带兵刃,只有他还挂着骑刀,一咬牙唰地拔了出来:“杀!”
叫上几名军士,大踏步上前,拖着狗官去到树林子里,紧跟着就是数声惨叫。
再次回来,童贯还刀入鞘,对着章惇一拱手:“奉参政令,完事儿了!”
“哈哈哈哈……”章惇开怀大笑,从怀里摸出三道判状:“不对哟,你刚才……好像忘了这个。”
童贯额头上冷汗唰地就下来了,章子厚,你狗日的坑我!
要没有这东西,回头章惇一翻脸,告诉陛下说童贯这厮没有任何命令就擅杀了一州前三号人物……
老子长满一百张嘴,却是跳进身后黄河都洗不清!
就算是陛下都回护不了,自己的这颗狗头,还不得赔给那三个狗官?
心下不安,嘴巴就有些发干,眼前也有些发黑,可怜巴巴地看着章大黑心:“参……参政,可开不得这样的玩笑……”
章惇笑呵呵地将判状递了过去:“拿去收好,别说我老章坑你。”
你直娘贼的都快坑死人了好吧?!
伸手刚要去接,章惇却又唰地将判状收了回去:“等下,还有件事儿。”
“还……还有什么事儿?”
“借五百军士与我,我要回去接管澶州!”
“全体都有,听参政招呼!”这回倒是贼爽快。
“是!”
章惇这才将判状重新递了过去,童贯小心翼翼地接过,还直不顾脸面打开一一看了,确定上边的确都留有参知政事的大印,这才揣进了怀里。
抹了一把汗,连连拱手讨饶:“参政,下次有什么指教,咱们直接说行不?我童贯难道还能不听你老人家的?”
章惇点头微笑:“孺子可教,记住以后做事情啊,不要落下瑕疵。走了!”
说完转身上马,带着五百新军,扬长而去。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十六时辰
剩下童贯孤零零地站在村口,欲哭无泪。
远远观望的,还有一群懵逼又兴奋的百姓。
你走!你特么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再跟你这狗日的打交道!
这尼玛文人的黑心肠,全都是七曲九弯还带钩的!
《蜀中杂记》:
元丰三年七月,河汛危急,开封衙外水积盈尺。
太后移宫,上不安寝,都下三惊。
鱼国公苏油提举河防,使参政章惇代军机巡按。
惇飞骑入澶,察太守刘祚,通判叶知祥,检察唐铿贪墨河款事。
乃虚为顾拂,命三人以家资填弥。
收储既足,铁证亦锻,即诱三人于堤上,命童贯斩之。
迫借贯新军五百,回掌守任,一州震粟。
于是始调木石,征发工役,澶堤得保。
鱼公闻之叹曰:“子厚必能杀人,大苏前言,信不污也!安天下于谈笑,挽狂澜于既倒。命世之臣,概谓此乎?”
……
汴京,军机处。
苏油拎着两个搪瓷饭盒,进入厅中。
军机处内院,五十名新军内侍身着新式的修身军服,腰跨武装带,匣子里清一色的转轮铳,将内院守得水泄不通。
这是苏油知道赵顼决意在此过夜,通知宫掖赶紧调来的。
将两个饭盒放在桌上,苏油一一打开:“陛下,器皿粗鄙,味道却还不错,你将就着用吧。”
赵顼接过筷子:“都是什么菜?”
苏油将饭盒里的小盘子一一取出来:“凉拌黄瓜鸡块,油焖茄子,虾仁白油冬瓜,我让食堂给陛下加了一份皮蛋。”
说完将饭盒底部的粥倒在饭盒盖子里:“天气大,喝点绿豆粥。”
赵顼问道:“你的呢?”
苏油将自己的饭盒碟子也一一摆在桌上:“臣一样的,不过鸡块少些,黄瓜多谢。”
赵顼其实没有什么胃口:“这一晚上,难熬啊……”
苏油其实早就有些饿了:“我们已经做完了能做的一切,于今就只有安心等待。陛下就好好用餐,好好睡觉,即便明日有最坏的消息,到时候也有充足的精神应对不是?”
苏油与赵顼同龄,两制以上的官僚之中,能够如王安石那般得赵顼信赖,能力如今比王安石看起来还要能渥,同时年纪又和赵顼相仿的,也就只有苏油了。
所以君臣二人的关系,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相处起来有些古怪。
似乎不是君臣,而是身份相对平等的两个朋友。
比如现在桌上这两份饭菜的摆法,换做大宋高太后向皇后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这样跟皇帝一个几案上搅饭勺。
赵顼知道苏油对自己很尊重,处处都在维护他,但是偏偏在一些细节之上,却又时常疏忽。
反观朝中大臣,表面恭敬非常,举止合礼,而内里皮里阳秋,将自己都列入算计范围的,那是多了去了。
如苏油这般赤诚相待的,真不多,同龄的,更是绝无仅有。
虽然君臣间已经不能如当年在金明池畔垂钓那般相互揶揄胡闹,但是苏油给他这份难得的“待遇”,绝对值得珍惜。
不知不觉间,赵顼其实对苏油已经非常依赖。
见到苏油眼巴巴地望着他,赵顼知道自己不动筷子,苏油是不会动的。
虽然自己并无食欲,还是夹起一条鸡块:“吃吧。”
“好。”苏油也开始动筷:“臣可是真饿了。”
赵顼筷子一动,也就停不下来了,真如苏油所言,器皿不行,但是味道是真的好。
凉拌鸡块里的麻椒油刺激着味蕾,这样的菜式,宫里御膳房也是不敢做的。
和苏油一起也吃过不少次饭了,只要不是御赐,而是由苏油做东,那就一定有惊喜。
而且两人间还有默契,那就是客随主便。
赵顼赐宴,苏油就跟着赵顼玩“食不言”;苏油做东,赵顼也跟着苏油边吃饭边说话。
又挑了一块皮蛋:“明润,你说,会发生最坏的结果吗?”
苏油说道:“陛下,根据下游的资料汇报上看,情形在两可之间,现在只能相信陈昭明,宋用臣,窦仕的能力。”
“不过我想让陛下放心的是,我们大宋,对于最坏的结果,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预案。”
“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哪怕是发生了决堤,我们也多了这么多天的准备,还多了十六个时辰的及时响应时间。”
“我们已经将百姓迁到了高处,我们的船队,正带着药品和粮食赶往郓州。”
“就算是发生最坏的结果,但是其造成的后续影响,也绝不可能出现过去那般人民无粮可就,千里流徙,沿途倒毙的惨况。”
“各地常平仓,转般仓,义仓,经过一年来的整治,已然重新丰足。”
“军机处已经将预案指令下达到各级,一旦出事,即可开仓接济。”
“沿河可能的决堤处,我们都部署配置了军力,他们不仅是救灾的力量,还是安定人民的力量。”
“中书,三司,枢密院,政府在此次事件当中高效联动。其运转效率,统筹能力,政令下达的速度,非是以前,面对这样的艰巨时刻时可比。”
“军队的素养,担当,决心,保家爱国的精神,也非以前这样的艰巨时刻可比。”
“皇室,士林,农工商学,各阶层的民心凝聚,为陛下尽忠竭力,对政府帮助体谅,这种一方有难,八方齐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更以前这样的艰巨时刻可比。”
“所以陛下,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因此,我们不怕。”
赵顼心中的紧张突然舒缓可下来,然后,发现自己也有些饿了。
……
黄河,曹村埽,禹王庙。
庙宇很破败,那位中华历史上因治水而登上神位的人物,如今残破的身躯披着一身的尘土,正用忧伤的眼神,看着面前忙碌的一群人。
大宋治水最高部门,都水司提举宋用臣,站在神像之前,眉头深锁,满脸的忧色。
陈昭明在一边的黑板上用粉笔唰唰唰地运算,看样子实在构造一个函数。
一旦进入运算状态,陈昭明就如同一台冷冰冰的机器。
“啪。”粉笔折了,陈昭明将粉笔扔掉:“有没有干点的?”
“来了来了!”窦仕拿着两盒粉笔跑了进来:“才烤干的……”
一名理工学院的学子奔了进来:“山长!上游数据来了!”
“多少?”陈昭明抬头问道。
“洪峰过汲县,持续时间三个小时,河边的水流速度,从二点九米每秒,增加到三点二米每秒!河心从三点一米每秒,增加到三点六米每秒!”
陈昭明从窦仕手上的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将黑板几个单元擦去,然后填上数字:“一组二组,算!”
这是皇家理工学院根据多年采集的详细河情资料构造的函数,两个小组的组长开始将之分解,然后将计算单元交给组员。
组员们利用算盘啪啪地算出数字,交还给组长,组长将新得到数字填进去,然后继续分解简化成算式单元,重新交给组员。
陈昭明扭头问宋用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小组一位成员看着神龛上的红木座钟:“按照现阶段流速,还有……十六个小时。”
很快第一小组的数字出来了:“报告山长,根据计算结果,洪峰将再现有警戒水位之上……二点一米。”
“报告山长……”第二小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和沉重:“我们也是……二点一米……”
宋用臣噗通一声跪倒在大禹的坐像之前,捶胸嚎啕:“十年之功,毁誉一旦!你个狗日的贼老天!为什么不再给老子一年!再给老子一年时间……黄河大堤就保住了,河北就保住了啊……完了,这次全完了!”
陈昭明摇着头,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地说道:“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土地庙里所有人,都是新人沉重,窦仕急切地问道:“学士,还能想想办法吗?物资还有……”
“没时间了……人力也已极竭……”宋用臣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中官,一时失态宣泄,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人却转眼恢复了过来,木然说道:“没用了……六十年一遇,八个时辰,就算是神仙降世,都无法将曹村埽增高这么多……”
语气中,充满了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瓠子歌》
将头上乌纱摘下,抹了一把脸,宋用臣对窦仕说道:“永之,回去告诉陛下,就说罪臣无能,辜负圣恩,靡耗国用,结果却是一事无成……”
“使河北人民再临漂没,用臣罪大于天,无可恕赦。”
“告诉陛下,理工之学,湛为神器,万万不可因臣之败,就认其无用而弃之,坚持下去,自有后来,终将见功。”
“可惜臣是没有这个福分,继续为陛下效力了。”
窦仕说道:“司判……”
宋用臣站了起来:“通知种将军,让军士学院的娃子们,和你们一起撤吧……我这就去曹村埽上,与大堤偕亡,以谢天下。”
“且慢!”陈昭明突然扑倒庙内的大桌之上,在地图上寻找起来,一边对小组头目喊道:“将洪峰净增高度减少三分之一,再算!”
“啊?”理工小组的组长傻了:“为何?”
陈昭明怒道:“别问为何!算!”
说完将宋用臣和窦仕拉到了桌前,指着地图上一处地方:“这里!《瓠子歌》!知道吗?”
窦仕说道:“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武帝那首吗?”
陈昭明说道:“就是这里!汉元光三年,河决濮阳瓠子口,移道东南,注钜野泽,通淮河、泗水,泛滥成灾。”
“如今的瓠子河,经鄄城、郓城、梁山、阳谷、阿城、茌平,东入济水!”
窦仕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昭明:“学士是想……是想……”
陈昭明一拍桌子:“炸开瓠子口,通过汉武帝时决口的故道泄洪,可以分掉黄河这次洪峰的水势,保住曹村以下!”
窦仕吓得脸色惨白:“那是汉朝最严重一次水灾,河决瓠子口,入兖州钜野泽,再注淮、泗入海。遭受水灾的有整整十六个郡,无数的良田被淹,庄稼被毁,人为鱼鳖。
“武帝亲自率领十万人上堤,以白马,白璧祭河,命将军以下亲负木石,终于恢复了大禹故道。”
陈昭明说道:“对,所以连地方都不用另找,因为那里有一处地标——宣房旧殿!”
汉武帝“复禹旧迹”之后,为了庆祝此次抗洪胜利,曾经在瓠子合垄处,建造过一座宫殿,赐名为“宣房”。
而那一次治河工程的胜利,对于汉朝来说,还有另一项重大的意义——那是人类能够战胜咆哮狂野的黄河的标志。
也正式以此次事件为契机,水利灌溉工程,开始在汉代普遍展开,迅猛发展。
司马迁曾在《河渠书》中这样写道:
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之利。
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
而关中灵轵、成国、渠引诸川。
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钜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
它小渠及陂山通道者,不可胜言也。
现在,陈昭明要将黄河大堤炸开!
宋用臣已经心丧如槁木,形同木偶,而窦仕,却被震惊得呆若木鸡。
理工小组的组长兴奋地站起身来:“山长!更换参数,水位将从二点一米,下降到一点七米!”
“一点七!”宋用臣突然醒了过来:“什么一点七?”
陈昭明说道:“通过瓠子口分洪入巨野,梁山泊,从淮泗入海,只要能分掉三分之一,曹村洪峰高度将降低到现在水位以上一点七米!”
“我看看!”宋用臣趴到了地图上,可一转眼有沮丧了起来:“不行……要是一个不当,就会变成汉代瓠子口决堤的大灾难……”
陈昭明说道:“因此要控制好时间节点,还控制好决口大小!”
“既要让瓤子口在洪峰经过时,分流程度大到下游曹村不至于决堤,又要保证洪峰过后,决口没有扩大到不可收拾,可以及时再次堵上!”
宋用臣一脸的茫然:“这……怎么可能做到……”
陈昭明走到黑板前,飞快地刷起了黑板:“现在就是赌,如果不赌,洪峰到来,孙村,曹村,大吴,小吴,不知道决哪个,无论决哪个,灾难都比炸开瓤子口要严重得多。”
说完开始列式:“上游汲县,洪峰过境一共多少时间?准确!”
小组成员立即报告:“三点三小时!”
“鄄城到濮阳多少公里?”
小组成员开始紧张作图计量:“到濮阳约一百五十里,到郓城两百三十五里。”
陈昭明唰唰唰地计算起来,最后将粉笔一撅:“来得及!濮阳到鄄城,路途上要花费两个小时,而洪峰将在五个小时后经过瓤子口,我们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确定爆炸地点和炸药当量,如果现在立刻出发,来得及!”
窦仕担心地道:“即便如此,水过梁山泊,有可能危及郓州!那里不容有失!”
陈昭明说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无论大水从何处决堤,最后都要注入梁山泊!在瓤子口分洪,我们至少还多了一个巨野泽容纳洪水!”
“干!”宋用臣匆匆将地图卷起来:“去叫种山长!这事情没有他们干不了!”
听说要炸堤,种诂都傻了,你们特娘的是都水司,叫你们治河,你们最后告诉我不是造堤而是炸堤?
陈昭明说道:“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解释了,我们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一分钟都耽误不得。”
“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爆破的专才,还有快马,要和洪水抢时间!”
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张空白的敕令:“这是少保临行前给我的空白敕令,上面有军机处的大印,说是缓急之间,可当一用,这个责任我来担!”
“你少特娘的扯淡!”种诂大怒,一把抓过敕令来扯得稀碎:“当世第一聪明人,少保把你惯得都快毁了!”
“景润你记住,少保在,你我就算被陛下发配新宋,他都能够捞我们回来。”
“少保要是不在了,墙倒众人推,我们全特娘的都一起陪葬!”
“这个事儿,我担了!王君万,带着炮三班的人过来,还有,赶紧派人找郭胖子!”
不一会儿,炮三班全员到齐。
“带上三百斤硝化棉和起爆雷管。注意分散携带!一切听从陈学士指挥!立即准备”
“是!”
“那谁小钱,你就别去了,留在我身边当参谋,这边还有好些事儿呢。”
钱谷踏前一步,昂首挺胸:“报告山长!炮三班共同进退!钱谷跑步不行,但是射御乃君子六艺,骑马没有问题。不会拖累弟兄们!”
种诂想了想:“好吧,随你了!”
一个呼哧呼哧喘气的大胖子跑到人前边来:“报……教头郭隆……到!”
“你!你怎么又胖了?!”看到郭隆,种诂的心都要碎了,目光中都泛起了心疼的泪花。
咬了咬牙:“只有老子的乌骓和踏云紫才驮得了你这只猪!牵走,跑死了算求!”
一群人跑去准备去了,种诂看着郭隆肥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郭宝贝!你狗日这次要是不死,回来不叫你瘦上三十斤,老子种字倒过来写!”
……
京东西路,郓州城。
与后世不同,如今的郓城,完全就是一个水城,从汉到唐,经五代到如今,滔滔的黄河曾经有数次大的决口,最后倾泻到梁山脚下,在郓城的西面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并与上游的古巨野泽连成一片,形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水面,号称八百里。
而梁山泊的上游,是从汴渠经过开封之后,在陈留西北面分出来的一条漕渠,叫广济渠。
广济渠连通五丈河,漕船通过这条水道,经过梁山泊,可以直达郓州。
而梁山泊的水,经过郓州之后,又将一条天然的河流——济水,作为出口,经平阴,历城,章丘,博兴,东流入海。
除了这条东西走向的漕渠,郓州同时还是南北漕渠的重要枢纽,通过密布的水网,可以连通整个河北东路与河北西路,上接大名,真定;下连兖州,济州,徐州,淮扬。
所以这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大水运枢纽,当年苏油将工业基地设置在这里,可谓是眼光独具。
ps:推书,天煌贵胄的《大宋最狠暴君》,大有接狗暴君上一本《回到明朝当暴君》的风格,一书万订的架势。看过他的书老周只有一个想法——还是特么当皇帝舒服啊……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王克臣
因为有巨大的下游水网和上游巨野泽,梁山泊两个大湖,因此即便是前年黄河决堤,也没有让郓州城遭遇到过大的损失。
王克臣来到郓州的第一件事,却是在离城不远处大修湖堤,这一点,引来了地方官吏和士绅们的不满。
黄河大水,郓州人却是一点都不担心,对于王克臣天天巡视河堤的举动,也是颇不以为然。
但是王克臣心里忧惧如焚,因为离京之前,苏油一再叮嘱过,如果黄河一定要决口的话,那跑不出两处地方,北内黄,南濮阳。
决内黄,相州,大名府,会成为一片泽国。
决濮阳,那就是跑不掉郓州。
苏油的前瞻性眼光,对于王克臣来说不啻乌鸦铁嘴,言必有中。
既然他都那样说了,郓州又如此重要,那就来不得一丝丝的侥幸。
为了防洪,王克臣甚至不惜将整个州府临湖一面全部搬迁到了另一面,相当于将郓州城整个向东移动了两里,坐落在了地势更高的地方。
这件事,消耗了王克臣极大的精力和人品,好在虽然官吏和士绅反对,却得到了以四通为主的工厂主们的大力支持和资金,物资援助。
远在汴京的苏油对此表示大力支持,通过皇宋银行给王克臣运作到了五十万贯无息贷款,用于购买水泥,炸药等急需物资。
老百姓们以前上工的积极性不高,那是因为朝廷给的工钱不够。
王公这样的冤大头可是比洪水还要不容易碰到,工程虽然急,但是工料钱却给得宽松。
有奶便是娘,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跟随王克臣巡视的通判,到现在都还在苦劝:“明公,濮阳到郓城相隔那么远,而且如今已经将城池都移到了高处,城外还有那么大的一片水面,就算再多的水都装下了。”
“之前三次洪峰,黄河大堤安若磐石,连日大雨,梁山泊水位也没怎么上涨嘛……”
“就算前年决堤的那次,水也不过是刚刚到达城外,遭灾的,都是靠湖一圈的田地,工业基地大部分还是好好的嘛……”
大宋地方官员的设置,通判其实就有制约知州权力的意义在里边,于是地方上的一二把手之间,明显就存在政治博弈。
苏油在地方上的做法,一向是明确分工,各负其责,公使钱全归二把手支配,自己一文钱不沾,政治权力经济利益,给的让二把手无话可说。
王克臣倒是用不着,他的身份也很特殊,既是勋贵又是文臣,因此敢跟他闹,他能闹得比你还厉害。
当了文臣的勋贵,你当就一定会跟你讲理?
比如在郓州城基建工程款项使用之上,王克臣监视得异常的严格,审批一支笔,所有使用必须他批准了才算。
对于那些无理的,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贪墨好处的用度,王克臣不但不给批,还要将提议的人叫过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骂。
但是对于民夫,王克臣工钱却给的非常的丰足,丰足到与四通建造里边的工人同样的水平。
这道政策,在搬迁沿湖村庄入内地的事情上,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沿湖村子的地,基本都是一年淹一次,从水退开始抢种,到水来抢收,年年都是如此。
一旦哪一年水来的早一些,或者退得晚一些,那沿湖百姓日子可能就难熬,得靠摸大闸蟹度日。
河北地界,人均土地不是问题,只要能让东边那些土地不断水源,老百姓自己都愿意搬。
因此王克臣在郓州,与几任前任的作为都大不相同。
他们都大兴工业,而王克臣,却一脑门子扎到了了水利和农业上。
要说通判对王克臣多有意见,那倒也不对,不过是夹在了士绅和王克臣之间,不好做人罢了。
王克臣笑道:“你可得了吧,又是谁让你来敲边鼓了?城北那些地给我看死,一丁二十亩那是上限,别跟我扯什么地块零碎不好管理,我要的就是这个零碎!”
“尤其是家中几兄弟的那种,地块坚决不得相邻,现在虽然觉得有些麻烦,过上几年,才知道我老王的好!”
兄弟间土地相邻,其实是最容易其纠纷的,而且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边也极容易牵扯到父母赡养,照顾子侄,偷移边界,酒桌上的承诺酒后不认等诸多是非,一旦扯起来,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王克臣是能臣,早就对这些看得透透的了,兄弟间土地连成片,还有个问题就是极容易形成势力,欺负周边弱小,最后成为兼并势力。
而士绅们之所以反对王克臣,就是因为这一点,这样从各个方面增加了他们以后兼并的难度。
通判赧然笑道:“是是,明公此举自有深意,岂是外人可知。不过下官乃是为明公计较,之前命民入刍揵,明公使富人输三分之二,如今分田上又拿不到任何好处,难免有些怨言。”
王克臣停下了脚步:“笑话!城北分地,是按照拆迁占地面积进行相应补偿的,他们真的吃亏了吗?”
“当年范讽就任郓州通判,治理河防时,就曾经上言‘贫富不同而轻重相若,农民必大困。且诏书使度民力,今则均取之,此有司误也。’”
“他不但自己这么干,还奏请‘因请下诸州以郓为率’,朝廷当时可是听从了的。”
“老夫不过也是萧规曹随而已,富户们多输三分之一,那是老规矩。真当老夫这个进士是骗来的?不知道郓州城这些典故?”
“更何况,大头是人家四通商号,啊,还有少保运作而来的皇家慈善基金,皇宋银行无息贷款……诶老夫就要问了,真要老夫行王安石之法,他们心里头才舒坦是吧?”
“不不不……”通怕吓得赶紧摆手:“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的!”王克臣这才说道:“不要得寸进尺,要知道老夫可进的手段还多得很,而他们可退的,那就没有多少了,所以大家还是老实拉扯着,能过就过吧。”
“是是是……”通判彻底老实了:“这不是怕工役过多,引来朝中非议,影响老明公的考绩吗……”
王克臣笑道:“这个还真别怕,苏明润说得好,郓州这地方,工业已经起来了,但是一美遮了百丑,很多事情该做的都没有做。”
“这木桶能够装多少水,不是看最长的那块桶板,而是看最短的那块。前年都那样了还不警醒,老天爷一般不会给咱们多少次可以重来的机会的!”
见通判没话了,王克臣这才说道:“王陵埽那里,物资准备得妥帖了?”
通判拱手道:“有了明公主持修建的甬道,现在运输物资快着呢,都准备好了。”
王克臣点头:“不要偷工,明日我就去看看。”
两人继续巡视,王克臣还给通判洗脑:“你呀,就是耳根子太软!苏明润当年治开封,那才真是叫做处处留手,件件有余。”
“知道他上元夜守开封,陛下召对都拒绝的事情不?”
“啊?”通判都吓着了:“当年鱼国公才多大,他敢?”
“他就是敢!知道他对下头人怎么交代的?”王克臣说道:“他当时说,你们就当今年元夜,开封城中必定起火来对待就是了!”
“而我要说的是,你们就当今年郓州城,必定要发大水来对待就是了!”
两人刚刚聊到这里,就见远远的一骑飞马疾驰而来,骑手身着一身新军军服,背上插着两面红旗,坐下马匹极为神骏。
通判傻了,王太守,你这算不算乌鸦铁嘴?!算不算?!
王克臣心中也噗通乱跳:“出大事儿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老河工
战士转眼来到王克臣的仪仗跟前,飞身下马:“都水监急报!河决瓠子口,明日午时入湖。郓城、梁山、郓州、阳谷、阿城、茌平,需要做好应对准备,立即疏散人民避往高处,汛情按照七十年一遇级别预案处置!”
“什么?!”王克臣大惊:“他们怎么会预知得这样准确?报告给我!”
一目十行地看过,通判不由得大喜:“明公英明!一年心血终非白费。这番郓州要立大功!”
“你闭嘴!”王克臣愤怒地看着通判,抖着手里的公文:“他们竟敢主动决堤!沿途州县必遭大难!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老夫要上章弹劾这群废物!!”
战士面无表情:“太守,你还有不到一天准备。”
王克臣一跺脚,对通判说道:“撞禹王钟!召集州军,派遣衙役分往四乡,按照预案集中在高处。”
“丁力沿甬道集结,你赶赴王陵埽,老夫这就上城外堤围。”
通判拱手:“明公,王陵埽地势较高,应当明公去镇守,这里交给我!”
王克臣已经开始上马了:“少废话!”
通判躬身:“是!”
虽然刚刚被王克臣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在这一刻通判的心里,明公大人竟然如同神灵一般伟大!
郓州城一年来,按照七十年一遇的标准,构建了完整的围湖大堤,构建了甬道,搬移了城治,准备了大量的水泥,木料,麻袋……
还有粮食,药物……
一年以来,王克臣顶着士绅们的强力干扰,硬生生完成了这一切。
而现在,洪水真的来了!
堤后禹王宫里的铜钟开始撞响,城中开始出现短暂的混乱,紧跟着城门打开,无数的州军,就食禁军,民壮,开始奔赴各自的岗位。
各个工厂的厂主们,除了组织护厂队,还抽调了人手,援助湖堤。
各县乡的百姓,在里长县尉们的带领下,沿着新修的甬道,朝着预先设定的撤退高地出发。
……
瓠子口,炮三班,理工小组经过数小时的狂奔,终于在傍晚赶到了。
两个半小事,完成一百五十里的狂奔,不光马不行,人也快不行了。
陈昭明从马上滚了下来,王君万上前接着:“学士,还行吗?”
陈昭明看了一眼周围:“这里就是宣房殿?”
王君万扫视了一下堤上:“军事地图上是这样说的,这……也没见着什么殿啊?”
陈昭明看着平整的大堤:“年年守固,大堤都不知道加高了多少……”
一个声音在堤上喊道:“君万大哥,找到了!这里有旧殿基!”
旧殿如今已然不见了。千年以来,不断加高的黄河大堤,已经让这处宣示着汉武大帝丰功伟绩的地方,成了大堤的一部分。
种朴抱着一口大座钟过来:“山长,怎么做?”
陈昭明说道:“先勘察底下,看看是否有旧渠,旧河道,能否连接到瓠子河。”
一队人马奔了过来:“何人在此?这里危险赶紧离开!啊?窦监丞你怎么在这里?”
大宋是一个古怪循环,皇帝怕官员,官员怕百姓,百姓怕胥吏,胥吏怕中官,中官怕皇帝。
因此这一环节,窦仕出马是最合适的。
防守此地的也是个中使,叫陈休,比窦仕这个皇帝亲自任命的中官品级不知道低了多少。
窦仕也懒得与他客气:“陈巡防,立刻派人通知瓠子河下游沿途官民,朝高处撤。”
陈休噗通就跪倒了:“都监,下官一直尽忠职守,黄河不会从下官这里决口的。”
窦仕将他扶了起来:“跟你没有关系,是我们要在这里开渠分流,减缓下游曹村埽的防洪压力。”
“使不得啊……”陈休吓得脸都白了:“自古未闻有决堤分洪一说,一旦把控不住,重现汉朝那场灾难,那是诛灭九族之祸!”
窦仕苦笑道:“第四道洪峰已过汲县,这道洪水来的凶烈,如果不分洪,下游曹村一带几处大埽必决,灾难会更加严重。”
陈休傻了:“谁说的?”
“陈山长说的。”
陈休闭嘴了。
陈山长说地球是圆的,地球就真的是圆的;陈山长说五星围着太阳转,五星就真的围着太阳转。
在理工高层当中,陈山长就是半神之体,言出法随,底下一帮子精英,正在完善那个模型。
而即便是给陈山长搞运算的那帮子人,都已经是陈休需要仰望的存在。
想了一阵:“要让大堤决口,也不容易吧?”
陈昭明将地图打开:“我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在洪峰过境的时候,炸开决口,开始分流。”
“但是需要控制分洪的水量,而且待到洪峰过去,又需要重新将决口合龙。”
“因此这里决口的大小,还有时点,乃是关键。”
陈休愣了一下:“关键不是扒堤民夫和人力吗?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陈昭明说道:“这个不劳巡防操心,你要做的,是组织民壮,物资,为后续合龙大堤做准备;还有,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势水情,在何处开口比较好?”
陈休对自己的防区异常熟悉,对着图上一指:“这里!就在上游两里,如今那里还堆着工料,我的本意,是趁这段时间最后加固一下的,也是现在防区内最薄弱的地方。”
陈昭明在地图上根据等高线画了一条线:“那河决之后,水流就会如此泻下,陈巡防,窦监丞,去看一看吧。”
窦仕点头:“走吧。”
来到上游,这里堆放着不少的物资,水泥预制件,沙袋,堤下还停泊着几艘平底船,船上都是竹石笼子。
一名老河工上来,面色黧黑,满脸都是河风吹出的皱纹,眼中翻着泪花:“几位上官,听娃子们说,要扒了堤防?我们辛辛苦苦一年,才将大堤完固起来,如今为何要扒掉?大堤下面,就是乡亲们的家,可使不得啊……”
陈休怒道:“老郭头,这是朝中来的景润学士,当世天文数算第一人,休得冲撞!”
陈昭明摆了摆手,将老贾头扶起来:“老人家看来也是老河工了,堤外那些石料船,是你准备的吧?”
老贾头说道:“我想着有备无患,这是祖上治河传下来的,如果有决,就凿沉石料船,当年五丈深的决口,祖上便是这样堵住的。”
陈昭明点头:“有老人家在,那我们就更有信心了,巡防,赶紧组织人手运输物资,老人家,你来看。”
拉着老郭头走到监工的小棚子里,将地图展开:“洪峰还有两个时辰,就会经过这里,水线将比现还要高六尺。”
老郭头也是老河工了,吓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守不住了……曹村……曹村完了……我们一年的辛苦……完了……”
陈昭明摇头:“不,还有救!只要我们能够将洪峰水线位置降低一些……”
“五尺!啊不,两尺!前年尚需五尺,今年,低两尺就够了!”老郭头一下子也明白了过来。
陈昭明一拍桌子:“对,所以我们要将这必须降低的两尺,从这里分出去!”
老郭头嘴角哆嗦,抬起头看着陈昭明:“学士,会死人的啊……”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大河之威
听到这话,陈昭明的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一下,窦仕赶紧扶住。
折可大一步跨上,满脸怒容,手按刀柄:“老杀才,胡沁什么呢?!”
“伯尧,回来!”
这些日子以来,折可大对陈昭明的钦佩之情大增。
越是深入学习理工学问的人,对陈昭明的景仰之情,都是与日俱增。
陈昭明招呼,折可大不敢不从,终于还是退了回来。
陈昭明摇了摇头:“老人家,我知道……会死人,但是……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现在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将损失降到最低,这就需要你们的通力合作,需要你老人家的经验和智慧,时间,不多了。”
老郭头抖索着双手,又将地图看了一遍,终于叹了一口气:“这里堤下,就是瓠子河故道,历年来修筑大堤,我们都遵照祖训,在故道取土,让故道越来越深。”
“故道两侧,还建有夹堤,历代以来,都是此制……”
“小时候不明事理,我曾经问家祖,为何不带着大家别地取土,要这么麻烦?”
“祖上说……可能有一天,大堤还会从这里决口,历代人麻烦一点,辛苦一点,总给后人多留一点希望和保障……”
说完再次跪了下来,对着黄河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郭氏子孙不孝,祖宗做成,世代守护的大堤,今日要由不孝子孙亲手扒开……子孙罪无可恕,唯求祖宗有灵,佑子孙合龙大堤,佑下游人民得保……呜呜呜呜……”
祝祷完毕,老头俯身在大堤上呜咽不止。
陈昭明突然想起一个典故,不由得大惊:“老人家……你,你是郭昌后人?!”
汉代河决瓠子口,汲黯考察梁楚之地,见人民漂没,父子相食,上书武帝,要求政府救济,治河。
梁武帝派遣手底下最著名的治水专家郑当时协助汲黯治水,但是没有成功。
后来武帝听田蚡的建议,放弃治河二十年,最后“山东乃岁不登数年,人或相食,方二三千里。”
元封二年,汉武帝终于下定决心,再治黄河,命令汲黯后人汲仁,以及治河专家郭昌,带领军民封堵缺口。
而当时的决口,已经“广百步,深五丈”。
为了凑够材料,汉武帝下令将皇家园林淇园的竹子全部砍掉,支援河工。
司马迁曾亲历了那次治河工程,正是亲眼见到了当时的情形,才下定决心将汉代的治河史写入自己的千古名著——《史记》。
《史记·河渠书》中,司马迁特意写道:“甚哉水之为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
老郭头站起身来:“不用多说了……学士,就剩下数个时辰,就算小人愿意,却如何开得决口?”
陈昭明终于松了一口气:“老人家,你只要指示出该于何处掘开堤坝,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了!”
老郭头一咬牙:“那军爷们随我来!”
很快,一条线路就在大堤上被老郭头画了出来:“要泄洪两尺,需当开口如汉之半,开广五十步,深两丈有余。”
陈昭明翻出纸笔:“倒也不用,只要炸开十步缺口,水流会自然将决口渐渐扩大到我们需要的范围,只是这时间……老人家,从十步缺口冲到开广五十步,需要多少时间?”
老郭头说道:“只需两三个时辰,之后开口扩大,水势减缓,速度自会降下来。”
陈昭明在纸上唰唰计算起来,最后站起身:“理工小组,配合郭教头计算爆破点和炸药用量,以如今水位线上一尺八寸为基准,安排爆破,先炸出一条大沟来。之后沟底埋上炸药,等到洪水即将漫没大沟时,再实施最后一次爆破。行动!”
说完抓住老郭头的手:“老人家,现在需要组织民壮,运送物资,开辟泄洪沟。”
窦仕刚刚去叫人通知沿河居民疏散回来,闻言说道:“我去!”
陈昭明一指堤下:“那样的船,还有吗?”
老郭头摇头:“没有了。”
陈昭明急道:“一艘都没有了吗?”
老郭头突然想起一事:“上游还有一艘大帆船,说是少保爷特意拨给章参政的,那船速度极快,不怕大水,参政才敢这时节从黄河过来。”
陈昭明合掌:“夔州型!太好了!上边的帆布也能大用!”
老郭头好害怕:“那是参政的大船……”
陈昭明丝毫不以为意:“事急从权,便是御舟都用了!何况那船,本来就是我们的!”
老郭头说道:“那我这就去调!”
陈昭明从腰上解下一个针脚让人极度不适的绣囊:“老人家不用去,君万,这个拿去给船东看,他肯定认识!”
王君万飞身上马,陈昭明喊道:“还有几个时辰,让他们装上土石驶过来!”
王君万跑了过来:“山长,郭教头说可以起爆了!”
陈昭明拉起老郭头:“走,先避一避。”
几人跑到了离爆破点几百米外站定,老郭头就听见“轰隆!”“轰隆!”数声巨响,大堤上闪出了几道火光。
紧跟着金属哨的声音响起,炮三班和理工小组的人带着民夫擎着火把冲上,将炸松的泥土朝大堤两侧推下去。
不久,锣声又响了起来,火把再次四散,没过一阵,又是“轰隆!”“轰隆!”数声让脚下大堤都在颤动的雷声。
这注定是紧张的一夜,天色微明的时候,郭隆过来:“山长,沟开好了!”
老郭头担惊受怕了一夜,闻言连滚带爬地跑向前方,就见一条崭新的大沟,如同一道巨大的刀痕,出现在了大堤之上!
老郭头终于对陈昭明改观了:“先生……先生莫非应龙转世?”
陈昭明摇头,看着上游行驶而来的巨大船只:“我们的船到了。”
船上已经装满了石头,船老大靠着大堤下了锚:“姑爷!船给你弄来了,除了土石,还带了三百袋水泥,参政说你这里吃紧,先紧着你用!”
陈昭明不由得大喜:“赶紧卸货,帆布撤了作为蒙布包裹土石,舟上安放炸药,到时候炸船封堵缺口!”
种朴打着还能跑的不多几匹马跑了过来:“山长,洪峰抵达澶州了!”
陈昭明咬着牙:“赶紧!抓紧最后一点时间!”
所有人开始争分夺秒地卸水泥,拆帆布,蒙船,安放炸药,没等完全妥当,就听见堤上的锣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快快快!”王君万招呼还在手忙脚乱插引信的钱谷苗履诸人:“先撤!一会儿再说!”
几人急急忙忙地钻出底舱,钱谷还一边跑一边放引线轴,放到船甲板上将线轴一丢,被王君万抓着衣领拎着跳下大船,朝堤上跑去。
就这么些光景,河水已经涨到了大沟之下,浪头离沟底不过一尺。
陈昭明吹响了哨音,这回老郭头看清了,几条用木棍支着悬空的绳索,线头冒着火星,飞快地朝着地上埋着的几个巨大锡皮箱子燃了过去。
紧跟着就是地动山摇一般的强烈爆炸,几处炸药几乎在同一时刻炸响,大堤震动,众人立足不稳,摔倒了一大片。
所有人都趴在地上抬起头,就见瓠子埽被大堤约束了千年的黄河水,似乎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口子,猛然咆哮起来,以威猛的声势,沿着缺口倾泻而下!
缺口处松软的土石,被水流带着猛然抛向大堤之下,一块一人合抱的石块,竟然被足足抛飞了数十尺,等它再次落下的时候,底下已经是浑浊翻滚的水流。
噗通一声,巨石溅起一朵浪花,再无踪迹。
瓠子河干涸多年的水道,瞬间水满逾丈,沿岸的夹堤被不断冲毁,洪水携裹着河底的枯草,河边的灌木,石块,在洪流中翻滚着,浮沉着,朝着下游呼啸而去!
大河之威!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难熬的一夜
水势并没有因泄洪而稍歇,而是不断上涨,缺口在仅仅两个时辰内,被冲决到了宽广五十步!
陈昭明一直在通过经纬仪严密监控决口宽度,理工小组在测量河水高出上次洪峰的读数。
而抛锚的夔州型纵帆船,在船老大高超的操控技术下,竟然冒险通过钢丝缆绳,放到了决口正前方的黄河河道上重新钉锚!
然后放出一艘救生艇,顺水放到决口处,理工学院水性最好的钱谷,穿着地丁胶浮球的救生衣,正在船上用大铅锤读数!
这是一道简单的三角型函数题,决口处的水深,转眼就计算出来,已经深达近丈!
一丈……一丈五……一丈八……
不光决口在加深,水位也还在上涨,理工小组成员不断紧张地报出了读数。
“水深五点三五米!”
“开广七十三点六米!”
“流速三点一米每秒!”
“超第三次洪峰水位零点七米……零点八米……零点九米……”
“一米!一米一!一米二!一米……二!一米一!报告山长!洪峰过了!洪峰过了!”
陈昭明一下子跌到在大堤上,老郭头蹲下来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学士,下游曹村,保住了吗?”
陈昭明现在感觉全身都在疼痛,脑袋更是痛得要炸开一般:“应该……保住了,接下来,看你的了……”
“苍天啦——”老郭头跪在地上,伸手向上,望着依旧阴云密布的天空撕心裂肺地喊道:“开开眼吧!求你开开眼吧!别再折磨我们了——”
陈昭明开始咳嗽起来:“老人家……求它,不如求……自己……不要耽误这番心血……”
噗地一声,一口鲜血真的喷了出来。
老郭头这才发现,陈昭明袍子下的裤管内侧,也全是血迹,不由得对朝狂奔过来的理工小组成员大喊:“快来人啊!学士吐血了——”
……
曹村埽,宋用臣盘腿在黄河大堤上,身下,便是滚滚的黄河激流。
黄河在这里并不宽广,但是水势极为凶猛。
巨大的浪花拍打这堤岸,飞溅起泡沫和水雾,将宋用臣全身包裹在冰冷的寒意当中。
宋用臣手扶着膝盖,等待着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刻的到来。
他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入宫之后兢兢业业,踏实肯干。
踏实肯干的人很多,他之所以能够出头,却是因为另一个品质——好学。
“为人有精思强力。”这是后来的历史,对他的评价。
宫中其实能够学习的东西不多,基本就是是府库管理,内工坊,还有就是武学,工程管理。
能学的,他都力尽可能的学。
仁宗皇帝见他是可造之才,命他跟着宫里的前辈学习。
兴举了几个小工程后,恰逢苏小妹提举皇家理工学院,哦,那个时候规模太小,只能叫学堂。宋用臣不以自己年纪已经大了,苦求陛下,在学堂一群小黄门里边,求得了一席之地。
理工学问,给他推开了一扇大门,原来那些工程,都是有数理在其中的。
宋用臣学问大进,等到今上登基,命他建东西府,协助苏少保筑京城,其后建尚书省,起太学,立原庙……“凡大工役,悉董其事。”
最让他得意的,是苏少保治理开封府的时候,兴举的汴河治理工程。
他配合作为监工,负责上段,自任村沙谷口起,并汜水关,至河阴县瓦亭子,北通黄河,南接运河。
工程总长五十一里,两岸为堤,总长一百三里,计工九十万七千有余。同时修护黄河南堤埽,以防侵夺新河。
自四月甲子兴工,到六月戊申完公,凡用工四十五日,九十万七千有余。
只一个半月的时间,便完成了这项堪称壮举的工程!
而少保当时负责的南路,才仅仅完工一半!
想到这里,宋用臣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苏县君常说理工之学,需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少保虽然是首倡理学,但是后继者的责任,不是将之捧上神坛,而是要努力超过他,踩着他的肩膀,去摘取更高更亮的星星。
那一次,用少保的话说,是自己真把他“震了”,然后开玩笑说凭自己的本事儿,在四通建造,可以拿月薪三百贯的薪水。
要不是自己是陛下的人,他一定会挖墙脚。
开什么玩笑,月薪三百贯,那是陛下给宰执们所定的薪俸!
可惜啊……再也看不到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汴渠大堤上,那桃李纷飞,游人如织的场景了……
等下……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水!自己身下的水,刚刚还能够沾湿自己衣裳下摆的万恶河水,如今,竟然离自己半尺!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可是身前的洪水,真的在缓缓消退!
浪花刚刚还嚣张地浸没了身前那颗小小的石子,可是现在,无论它再怎么挣扎努力,却也够不到了!
宋用臣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自己不是在做梦!不是临死时分的臆想!
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流过脸上刚刚被指甲划出的伤口,更疼了。
宋用臣两手捂着心口,身体前倾,几乎就要趴在大堤之上。
嘴里还发出半是疯狂,半是痴呆的暗哑呜咽。
他在笑,虽然声音比哭还要难听,他却知道,自己一定是在笑。
……
汴京,军机处。
今夜注定是难眠的一夜,要不是赵顼在这里,苏油早就跑厅上熬通宵去了。
如今只能让蔡京和晁补之在外间掌总,而自己……得陪着赵顼睡觉。
别误会,军机处值班休息室里有两张小床,他和赵顼一人一张床。
蚊香加了高级香料,味道很好闻,还有安神镇定之效。
赵顼真的睡着了,苏油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冷静,从容,让他多日紧张的心情得意放松,竟然真的……睡着了。
然而苏油却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还不敢乱动,害怕发出声响把赵顼惊醒,那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当官当到了今天,苏油觉得真特么没意思。
要不是穿到了这个坑货朝代,自己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钻,混个富家翁一点问题都没有。
哪像现在,劳心费力几十年,从五岁就开始操心你敢信?
要是写到小说里边,读者还不得骂臭大街?!
算了,点儿背,不能怪社会。
薇儿在药局还不知道忙成什么样子,城里污水四溢,还有热伤风,可也会要人命的……
扁罐和漏勺在庄子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刺猬窝子也不知道被雨水冲坏没有……
刺猬能不能吃呢?算了就算能吃扁罐肯定也不让,也不知道自己抓那只是公的是母的……
哎呀糟了,刚刚想起来好像哪里看到过,刺猬这东西对乳糖敏感,不可喂食乳制品,而中牟庄子上,最多的就是乳制品……
呵呵,估计现在那刺猬已经转世了……
苏油脑子里边在和刺猬作斗争,他在努力想通过这件事,摆脱虚弱感。
从穿越到现在,他第一次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毫无把握,因此不得不产生一种虚弱感。
开封到濮阳三百里,洪峰十五个小时,便要抵达那里大大小小的堤埽。
算下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现在除了求上苍保佑,真的已经无计可施。
门口响起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苏油根本就没有脱衣服,直接轻轻地从床上起来,走出房间,却是蔡京。
“几点了?”
蔡京低声说道:“卯初了,我猜国公你睡不着,在里边难受,不如到厅上松快松快。”
苏油搓了搓脸:“走吧。”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漕船
两人离开了值班休息室,走了一段距离,蔡京才说道:“正好陈学士他们的新救河方案送到了,需要国公处置。”
苏油心中暗叹,蔡京可以说是如今的心理大师,刚刚在门口说得那句话,是因为之前见屋子里安静,又是自己一人出门。
要是里边的赵顼没有睡着,听到那句话,也会体谅自己故意继续装睡,不会跟来。
等到离开了休息室一段距离才告诉自己真实情况,是要让自己先知晓,也好有个提前准备。
这样的人,谁用着都舒服,哪怕是没有别的能力都舒服。
何况这位还以执行力奇高著称。
当然毛病也很严重,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原则,只以上峰和皇帝的原则为原则。
这样的人,是最好的二把手人选,还要求一把手同样能力突出,不是昏兔儿。
但是作为一把手,那就差了些意思了。
苏油思量着,朝中最需要讲原则的位置是什么,应该将蔡京丢到那位置上去锻炼锻炼。
如果能够通过考验,那就能大用,要是通不过……
思索间,军机处正厅便到了,厅内还点着雪亮的汽灯,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异常沉重。
晁补之上前:“少保,陈学士的报告,说曹村以下抵抗不了这么大的洪峰,因此,准备决堤分洪!”
苏油心中咯噔一下,分洪,在后世只是常用手段,但是以现在的技术能否实现,完全是未知数。
历史上,好像也没有人这么干过,除了那个走上神坛的——大禹。
“报告给我。”
晁补之递上报告,苏油翻阅了一遍:“瓠子口啊……”
晁补之来到地图前:“瓠子口,是最佳的地方,决口之后,河水会流向巨野泽,梁山泊,两个大湖有一定的蓄洪作用,但是……郓州的压力就大了……”
苏油问道:“之前的郓州洪水,水位多高?什么水平?王克臣修造的新堤,比旧堤高出多少?”
晁补之说道:“前年郓州大洪,水位超过警戒线两米,洪水等级为六十年一遇,王公到了郓州,搬移了沿湖农户,将西城移到了北城,后退了两里。”
“又于城下造新堤,新堤比坡下旧堤整整高出了六米。”
苏油点头:“去叫运算组算一算,以这个高度线为标准,能接纳多少洪水,还有郓州的下游,需要预估洪灾损失。”
“董非和薛忠他们到哪里了?”
蔡京说道:“昨日奏报已经过了定陶,今日就会进入梁山泊。”
苏油更加的担心起来:“遇到一处了啊……如今发命令让他们停下已经来不及了,只希望沿途消息传递及时……”
说完看了一眼厅中:“大家不要慌乱,或者心情沉重,对付第四次洪峰,这已经是最佳方案。”
“虽然惊世骇俗,前所未闻,但是以理推算,这是不得不为。”
“瓠子口分洪,南华,临濮,乘氏,雷泽四县,必将受灾惨重,而后经过两湖蓄洪,郓州能不能扛得住,还两说。”
“之后的情况,黄河下游曹村诸埽能不能因此扛住;济水流经的齐州,淄州,青州,能不能扛住,同样也还两说。”
“一个时辰之内,理工小组必须拿出运算结果,我要奏报陛下。”
“无咎,将最新情况奏报中书,计司,枢密院,告诉他们做好两处同决的救灾准备。”
“这消息传送的速度,实在是太让人揪心了……”
……
清晨,董非和薛忠从定陶县最大的商贾刘员外家里出来,感觉腰骨都在疼痛。
薛忠揉了揉腰眼,扭头看着董非也是如此,不由得苦笑一声:“这老刘,班子请在家中过夜,真是一点都不忌讳……”
董非笑道:“北地胭脂大马,和南边温柔碧玉大不一样,吃不消……”
薛忠说道:“老刘跟董公是什么交情?怎么这么热切?”
董非笑道:“大家都是商贾,所求的不过一个利字。北人豪放,喝酒就讲究一个烈,永春露和姚子雪曲那种,乃是官场来往的上品,北地真正好销的,还得是老夫的烧刀子。”
薛忠明白了:“无怪老刘如此上心,原来是董公的生意伙伴。”
董非说道:“也是他自己的眼光,这京东两路的酒榷刚解开,老刘就找到了我,要求代理烧刀子。这才没几年,大宅子都造起来了!”
“这老刘手里头啊,捏着河北几处丝绸的路子。”
薛忠点头:“齐纨是好东西,董公这是要继续发财。”
“嗐!”董非摇头:“要是为了烧刀子,老刘可不会这么热情!”
“哦?那却是为何?”
“你还记得京中善丰源的老掌柜李珪不?”
“记得,听说是搭上了河北林盛昌商号的路子,做起了木材和齐纨的生意。”
董非笑道:“对喽!之后韩家成了四通在齐纨一项的总代理,便将善丰源和林盛昌纳入了旗下,如今刚好搭上了贸易新协定的东风,里边的大宗,正好是木材和丝绸!”
“三家这一次啊,算是垒大灶烧热炕,造大发了!”
薛忠笑了:“所以这老刘啊,说白了就是也想挤上这辆车,想通过董公这边,跟韩家当家的通通这个关节,是吧?”
董非笑道:“你小子也不差!一点就透!诶……这街面上怎么回事?”
街上多了好多的人群,扶老携幼,带着小包裹,看样子像逃荒进城的。
知县带着几名衙役疾步而来:“哎哟两位可叫我好找,原来却在这里!”
董非有些慌:“余知县,这是……”
余知县说道:“接到都水监急报,他们扒开瓠子口……分洪!此事亘古未有,我和别驾押司一商议,分洪多半只是遮掩,搞不好就是决口了!赶快去码头吧,万一漕船有失,你我都担不起啊!”
“哎哟!”董非和薛忠大惊,撩起袍脚就朝码头跑:“那还了得!快去看看!”
等到两人和知县赶到码头的时候,就见到五丈河水已经开始涨水倒灌,薛忠惊得瞠目结舌:“乖乖!定陶都这样了……”
说到这里和董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爆出两个字:“郓州!”
董非跳上漕船,招呼薛忠:“赶紧起锚!郓州遭了灾,整个京东两路估摸着都好不了!紧等这这批钱粮药物!”
薛忠有些迟疑:“现在水势正大!还是逆流!”
董非说道:“很快就会顺流了,对了,将船连接起来,一会别冲散了!”
果然,等到漕船拔缆,头尾相连,五丈河的水流便重新改向,水势更加迅速。
薛忠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倒退的垂柳房屋:“董公,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董非眉头紧皱:“老船梆子了,这水……这水要是堵不住,今年又是大灾年啊……”
直到船队出了五丈河,进入了巨野泽的开阔水域,董非蹲下身子看了看湖水,又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围开阔程度,喃喃说道:“陈景润,胆子真是包了天了……”
薛忠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董非沉声道:“或者……真能成,就看郓州王公的处置了。”
说完又担忧起来:“哪怕是力挽狂澜,救下河北,可要是京东两路损失过大,朝中只怕还是要来一番大动荡……”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争议
转头命令船老大,张帆驶往湖心,从大湖中间直接插到郓州城去。
船老大有些疑惑:“长公,靠湖边走更安全吧?”
董非摇头:“一是怕你们见不得那般惨况,二是……大灾之前,人心往往比天灾还要可怕。宁愿面对大水,不敢面对暴民啊,这百十来艘漕船,干系到整个京东,绝对不能出事儿!”
……
郓州,城下大堤。
王克臣摆着椅子,坐在城门外大堤上亲自监工,军民在齐心搬运物资,加高堤防。
以前的旧堤,如今早就在梁山泊的水面之下,湖边原来的老柳,都只剩下一排树梢。
堤下,无数的垃圾浮木,正在漩涡里打转,排出了数十米的宽度,而水位,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快快快……”一艘小舟撑了过来,划开垃圾草木,几个壮丁赶到,接住艄公丢过来的绳索,将小舟拖到堤边。
将船上的人扶下来,一个扎着红布头巾的队正说道:“先去土地庙,那里有人接济你们。”
获救的一家人还要感谢,队正早带着手下壮丁跑远了。
刚刚救援船的船头,已经高过了大堤,王克臣看着这样的场景,眼光闪烁,转头问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转般仓那边打过招呼了?”
年轻人担心地看着堤下上涨的湖水,脸色有些发白:“父亲放心,仓储都在高处,大使们已经按预案在走了。”
王克臣叹了一口气:“舒儿,怕不怕死?”
年轻人躬身:“儿子……岂敢,只是担心父亲。郓州城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父亲。儿子想请父亲上城头,这里留给……留给儿子就好。”
王克臣斜了他一眼:“等你中了进士,陛下选你入官,锤炼数年爬到知州的位置上,再说这话不迟。”
“转般仓那边我不放心,你持我印信,去那里压阵吧。”
王舒知道这是父亲是想将自己从大堤上支开,不要父子一起没在郓州城下,不由得有些哽咽:“儿子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老人家。”
王克臣眼中泪光闪动:“我们家本是勋戚,自曾祖母下嫁王家,到汝父这里,才发奋重列文资。”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要有走这条路的样子,也罢!”
“刚刚为父心念游移,终是修身未足之故。”
“今日我们便效苏皇城父子,与城共存亡,尽力谋忠吧。”
王舒脸色更白了,但是还是躬身一礼:“儿子谨遵大人之命。”
就在这时,湖面的水平线上,出现了一些小点,王克臣眯着眼睛:“儿啦,为父眼花了,那是什么?”
王舒抬起头来:“那是……船?”
城头上已经响起了欢呼之声:“太守!船队!陛下发来的漕运船队!”
如今正是自西向东的正风,船行极速,很快,王克臣也看清了,那是一支有上百艘大船的船队!
王克臣站起身来:“陛下没有忘记我们!他派船队救助我们来了!”
堤上堤下,城上城下,所有军民都欢呼了起来:“陛下救我们来了!”
……
《蜀中杂记》:
元丰三年,河水暴兴,都水监判宋用臣、窦仕上奏,孙村、曹村,二埽必决。
皇家理工学院山长,同知太常礼院,判司天监,龙图阁侍制陈昭明,开汉武宣房,以瓠子分水,巨野梁山蓄洪,以为缓计。
先克臣按东平,亟筑堤城下。
或曰:“河决宣房,于今千年,且去郓为远,州徙于高。八十年不知有水患,安事此。”
克臣不听,役愈急。
堤成,复起甬道,属之东平王陵埽,人得趋以避水。
后水大至,不没者才尺余。
事宁,皆绘像祀之。
……
汴京,军机处。
赵顼铁青着脸,听着苏油用指挥笔在大地图上给赵顼讲解。
“陛下,陈景润的方案,是在通过运算,知道曹村以下堤埽难保的情况下,采取的被动措施。”
“根据他的奏报,以及军机处理工小组的运算,我们认为方案可行。”
“洪峰持续时间为三个小时,也就是说,只要曹村至内黄一线沿途,扛过这三个小时,便可以躲过这次灾难。”
“但是此次洪峰高度,比上一次洪峰最高水位,还要高出二点一米,而曹村诸埽,只能承受再高一点六米的冲击。即便如此,都需要做好溢流与堵缺。”
“而宣房殿的关键,是在重新封堵,根据理工学院的计算,只要封堵即时,减小水流,下游巨野,梁山泊,勉强能够容纳河水,不至于造成济水下游大灾。”
说完将棍子在梁山泊和巨野泽周围划了一个圈:“不过泄洪道沿途的南华,临濮,乘氏,雷泽诸县,必将遭受洪灾;环湖周边,郓州和济州,也必将遭受一定程度的损失。”
“而臣要提醒陛下的是,这仅仅是最乐观的局面。”
“如果陈昭明的计划失败,可能产生两种后果。”
“其一,宣房殿溃坝,黄河夺瓠子河,肆虐兴仁府,濮州,广济军,济州,郓州,之后夺济水,肆虐齐州,淄州,青州,范围将涉及京东西路和京东东路的北部,会是一场不亚于黄河改道的灾难。”
“其二,黄河依旧决孙村,曹村,或者商胡口,夺旧道入海,整个河北东路,部分河北西路,将遭受六十年一遇的洪水肆虐。”
“这就是你苏明润主动请缨,大权独揽的结果?!”门外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王珪大踏步进来:“鱼国公,这就是你给陛下,给天下人的交代?!”
苏油躬身:“王相公来了,我只是将最好的局面和最坏的可能告诉陛下,现在大家都还在努力,结果如何,尚在等待通报。”
“可是宣房殿已经决了!”王珪怒不可遏:“窦仕是你推荐的吧?陈昭明是你推荐的吧?宣防殿是什么地方?汉时因宣房决口,赤地三千里,武帝集全国之力,两千石以下亲负木石,方才堵住的地方!”
“如此河防重地,你们竟敢扒开,是谁给了你们的胆?!”
苏油淡然说道:“这是理工运算的结果,如果不进行分洪,下游曹村,孙村一带,大埽必决。”
“笑话!以未兴之灾,启人为之祸,你们怎么就知道下游必决?自古以来治河,都是万众一心,加高提防,岂有理学抗洪,决堤抗洪之说?”
蔡京拱手,插嘴道:“大禹治水,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不就是理工之学?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凿龙门伊阙,不就是一改父辙,分水泄洪?”
“相公饱读经史,为士林华翰,岂能说陈学士所举,自古皆无?”
王珪不由得一窒,气势顿时弱了。
就在这时候,冯京,李肃之也赶来了,一起进门的,还有蔡确。
苏油对赵顼躬身道:“不管事情如何,总是有备而无患,臣之前已命郓州作为此次抗洪救灾的中心基地,积储了大量救灾物资,而陈留转运的一百三十多艘船只,今日也将抵达。”
“臣既不是虚声夸饰,也不是危言耸听,只是将此次洪灾的后果,如实告知陛下。”
“陛下,今年黄河四次洪峰有多烈,可以命都水监,国史馆查阅资料,作为对比,看看历史上同样程度的洪水,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的耽误之急,是在最好的结果与最坏的结果之间,取一个度,做好准备,京中物资,可以逐步出发,前往救济,而不是在这里推诿追责。”
“这些,请留到事后,王相公要弹劾争辩,也请在事后。到现在,我还是陛下委命的提举抗洪事。而今天,是最关键的一天。”
“今年最大洪峰,现在正经过濮阳内黄段,我还要行使自己的使命。”
“或者,我给陛下和王相公另开一个房间,由王相公独奏陛下,不要耽误我们做事?”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守住了
“你!”王珪躬身道:“陛下!瓠子口决,苏油以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臣请立即卸了苏油的差遣,由中书主理此事,务必将瓠子口恢复,避免出现汉代的惨况!”
好精巧的算盘!
如此一来,之前救河的功劳被全部抹去,剩下的就是保住宣防殿的大功,以及元丰三年救河的全部功绩。
吕公著摇头:“王相公,你治过河吗?你考察过河情吗?你知道曹村埽有多高吗?知道为了救治这次灾难,三司动用了多少物资?枢密院调动了多少军力吗?”
“呵呵呵……怕是你直管的中书,下了多少道给地方州府的敕命,都不清楚吧?”
“现在你要将治河之功拿走,那请问自七月以来,中书给开封府下达了多少条与河情有关的敕令,咨文,通告?开封府又回复,奏报,申请了多少条?”
王珪顿时满脸通红。
吕公著对蔡确笑道:“中书里边,怕是蔡参政才比较清楚,所以说,这事情归于中书,不会更好,只有更糟。”
蔡确不敢接这个捧:“我也只记得大数,大略,具体是不知的,吕公抬举我了。”
王珪恼羞成怒:“他苏明润就知道?!”
蔡确心里翻起了白眼,这尼玛的猪队友,给你递台阶不知道下,上赶着找脸打!
果然,就见苏油从书架上取过一个档案袋:“这是关于开封府往来文字的编档,当然只是摘录,到此刻为止,开封府一共上报军机处河情条陈一百三十六项,军机处转送三司三十九条,送枢密院一十七条,送中书六十二条,剩下的自行回复。”
“而军机处,下开封府敕令七十三条,转送来自三司敕令五十八条,枢密院六十二条,三司十九条。”
“所有公文,都有往来答复,如果一日之内没有收到回复,军机处会上门督办所要,吕公,昨日发给你的组织居民打扫卫生事,联络天师府,大相国寺阖城消毒事,统计受灾损失事,准备生产恢复事,你还没有给军机处报上详细时间表。”
“这些东西,我记得一个月前的预案里边,就曾经发放给了开封府的,当时你们是签了回执的,怎么,没有做在前头吗?”
吕公著从袖中取出一叠卷宗:“昨晚该晁无咎来收取的,结果没来,于是我给你们送过来,顺便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说完将卷宗放在桌上,对诸人拱手:“陛下,列位,开封府的事情还多,容下官先行告退。”
说完又对赵顼施了一礼,从容推出大厅,转身走了。
吕公著年纪比王珪还要大一岁,吕家已经出了两代名相,而且吕公著大有可能成为“相三代”,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完全用不着给王珪什么面子。
他倒是走得轻松潇洒,丢一屋子人在这里尴尬无比。
吕公著的意思很明显,中书里边算靠谱的就一个蔡确,王禹玉是文字之臣,搞点文字工作还可以,至于治河这样危急的实务,陛下你好好掂量该用谁不该用谁吧。
军机处里雅雀无声,王珪感觉自己脸在火辣辣的疼。
苏油轻咳了一声:“这是军机处的制度,刚刚吕公问的那些,都在这档案袋的封面上贴着呢。”
赵顼将档案袋结果,果然,上边贴着标签,还用铅笔写着纲要。
将档案袋放到桌上:“相公稍安勿躁,事情现在如何尚未知晓,第四次洪峰过开封,吕公著将府城戒严,请太后移宫开宝寺,为天下臣民祈福,这力度是前所未有的。”
“朕在深宫,也知道此次河情的危急程度。”
“改官制,是我朝的大事,苏颂和毕仲衍那里奏报,唐六典即将修订完毕,大部已经在付版了,加上毕仲衍的《会要》三十卷,合理的,中书能采用的,也要采用,此事轻忽不得。”
“王相公担忧国事,也是拳拳爱民之心。这段时间里,除了军机处这边辛苦,相公那边,也很辛苦。”
“河情这边的具体细节,怕是精力有限顾不过来,还是先回六朝会要编修局,主持朝政和官制的大事要紧。”
“关于河情这些劳力的细务,中书那边,相公掌总就行,具体的,还是让蔡确,章惇他们体健年轻的来吧。”
王珪心中对赵顼简直感激涕零,这个台阶要是还不下,那就真的要给僵死了:“臣领旨。”
送走了王珪,赵顼看着地图不由得一阵烦闷:“登极这么些年,有几个好年成?难道真是朕寡德昏庸?”
吓得众臣赶紧躬身施礼,苏油说道:“陛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赵顼挥挥手:“这些安慰话我听够了!”
苏油说道:“陛下,那臣换一个说法,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华夏农耕,一丰,两平,两欠,乃是规律。”
“陛下自登极至今,丰年我们不去说它,平年现在我们能让它接近丰年,欠年我们能让它接近平年,这就是千古以来未有过的大成就。”
“这是因为连年灾祸,大宋从上到下殚精竭智,尽心竭力,才换来的成果。”
“而从历史阶段性来说,一段时间的灾祸密集之后,也必会有一段时间的连年丰登,最终将丰欠的年岁,重新拉回到平均数上来。”
“这就是《易》经所谓的剥极而复,否极泰来。我们不但要知道天命可畏,同样要知道天行有常。”
“我们当然不能以此为借口而懈怠。在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当然要活得更加努力。但是臣坚信,熬过这最艰难的时光,大宋的好日子,就会到来。”
“今年除了河北之外,陕西、蜀中、荆湖、两浙、南海,尽皆大熟。大宋努力到现在,已经具备了均平饥年的能力。”
“如果此次陈昭明计划失败,臣自当引咎贬谪,但是,臣不希望陛下因此而失去信心。不要像汉武帝那样耽误二十年,以致于赤地三千里。”
“如果上苍对我们的努力还不满意,那么,我们就用更加倍的努力来让它满意!”
“今年的工期太紧张,曹村诸埽七十年一遇的抗洪级别都顶不住的话,明年,我们便将之增高到能抗百年一遇!”
“河,我们必须治理好;河北,我们必须还百姓以安宁!这是朝廷欠他们的!”
阳光从大厅外照了进来,斜射到厅中的大地图上,一个个地名,一条条山脉,一道道河流,变得异常清晰。
赵顼的眼神,随着阳光,也变得渐渐的坚定。
是啊,黄河,还是那条黄河;可大宋,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大宋!
“报——河情急报——曹村诸埽未决,宣房封堵在即,郓州无恙,洪峰已至大名府——濮阳守住了!守住了!!!”晁补之在门口抛下自行车,以大三元绝不应该有的身姿,一溜烟跑了进来。
“守住了!”军机处内一片欢腾,所有人都兴奋莫名。
要不是有赵顼在这里,那一帮子理工学院娃子们的花样,绝对会将外厅闹得一塌糊涂。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小侯爷
苏油接过奏报,对赵顼朗读起来。
“判都水监,罪臣宋用臣昧死上奏:
乙酉,水过汲县,皇家理工学院、都水监河情司,所测水情,较高元丰六月丁酉日,六尺三寸五分。
曹村诸埽,所可抗衡者,唯四尺五寸,以数相计,曹孙必决。
判司天监陈昭明省察河图,议分洪瓠子河故道。
众尚迟疑,然事机煎急,乃行专断。
携皇家军事学院炮三班,百里促奔,炸开宣防殿渠。
丙戌,寅初,渠粗阔十步,水即大至,决溃而下,激荡滔汹。
卯正,溃至开广五十步,深一丈八尺三寸。
水势既分,澶堤得保。
用臣待死曹堤,水退之刻,已没裳裾矣。
洪峰过濮阳,乃重塞宣房口,然水势矢急,未可猝制。
皇家军事学院学子,海丰侯钱谷,驾夔州号冒死中流,沉舟决口。
西汉郭昌之后,安利军巡河勇敢郭孝,先备石料漕船于堤侧,乃以铁锁,连船纵下。
锁挽夔州号桅,并没,宣房乃塞。
臣等惶亏,唯力督宣房河工,以为弥补,并待朝廷迁谪。
掘堤之罪,未敢欺隐,书达御前。”
“好!”赵顼站起身来:“罪什么罪?!好得很!朕要重赏功臣!”
“陛下!”却是苏油和蔡京同时拱手。
赵顼满脸都是兴奋之色:“明润你说。”
苏油躬身道:“陛下,这只是都水监一面之词。而且决堤行洪,不经上报批复,行事也过于惊世骇俗。”
“奏章所言是否属实?曹村埽得保,是否和分水行洪有必然关系?陈昭明之策,是否就一定是当时唯一处置?这些问题,皆未确然。”
“因此功赏还请陛下暂时缓一缓,现在,应该由三司,中书,枢密院,检察院,抽调人手,组成联合调查小组,查明此事!有过,必罚,有功,再赏。”
赵顼摇了摇头:“陈学士乃小妹夫婿,和你也算有亲,其人品学术,难道不值得信任?”
苏油躬身道:“此事无关信任不信任,都在必行。”
“陛下,这是为了后来。想想要是今后的治水之臣,以此一次成功,便回回炸堤,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赵顼一下子愣住了。
苏油接着说道:“但如果此事确因景润之策而成,那就需要详制条陈,将方案详细完善。从此之后,华夏之民在治河之道上,又多了一道神术。”
“正因为此事过于重大,因此臣才请陛下暂缓恩赏,查清事实,计较得失,总结经验。”
“这不光光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陛下一朝,而是为了子孙万世。”
“老成持重,干臣之体。”赵顼叹了一口气:“也罢!要不这样说,倒也不是苏明润了。”
“对了蔡京,刚刚你又想说什么?”
蔡京躬身:“没有了,刚刚臣想说的,少保已经说了。”
“你们这些臣子,就是见不得我痛痛快快高兴一回!”赵顼气鼓鼓地一甩袖子,迈步就朝外走:“狄咏,回宫准备銮舆,我要去开宝寺迎接太后!”
“她老人家,肯定会与我一同畅快!”
……
宣房埽,小树林指挥所边上帐篷里。
钱谷刚睁开眼睛,就见到帐篷顶的帆布下边,一圈脑袋在围观自己。
“列位兄弟……”
“谁跟你兄弟!好你狗日的钱裕康,藏得这么深!你还拿兄弟当兄弟吗?”头顶上王君万的大嘴哇哇地张合着,钱谷好害怕他喷出口水。
姚雄的圆脑袋也在上方,虎眼瞪得溜圆:“庶子!庶子能承钱家侯爵?!大宋如今一共才几个侯爵?!”
种朴满脸讥笑:“下官种朴,见过小侯爷,侯爷此番立了大功,指日还要高升。到时候给侯爷你牵马坠蹬,只望小侯爷看在咱家殷勤的份上,赏赐一个前程哟……”
“哎哟!”钱谷吓得坐了起来:“别别别,列位哥哥,我招,我全招!”
这一下扯到伤处,痛得吃牙咧嘴。
折可大伸手将他压回到床上:“不用了,我们已经全知道了,钱小侯爷,呵呵呵,我就说山长怎么把你塞进了炮三班,原来不是给我们来补习什么理工的……嘿嘿嘿,你才是我们一群人里身份最贵重的那个!”
“没有没有……”钱谷赶紧解释:“我之前真没瞎说,的确我爹看我走左班路子是没戏了,又不忍我流于商贾,因此塞我进了右班。”
“别理他们!钱大哥,你是这个!”苗履竖起了大拇指:“这次能够堵住决口,你是首功!你当时都怎么想的?”
“啊?”钱谷也有些恍惚:“当时……怎么就傻了呢?”
“当时我就想着只有我水性好,懂操舟,然后情况一危急,心里边一横,就……”
“洗了心了,被学院洗了心了……”
王君万笑着拍了拍钱谷:“一直以为北人敢勇,南人怯懦,裕康这一把过后,军事学院里边可以横着走了。今后要是谁再敢嘲笑裕康跑不动路,哥儿几个一起揍他娘的!”
“咳!又要揍谁呢?”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来。
“山长!”众人赶紧立正敬礼,却是种诂在曹村危机过后,带领学子们赶来救援。
种诂扫视了众人一眼:“一个个精神头很好嘛,决口还没有完工,你们就敢躲懒?不知道伤者需要通风?”
“是!我们这就去堤上!”王君万一点不敢炸毛,带着炮三班的人连滚带爬地就跑了。
种诂这才掉头,上下打量了钱谷好一阵子:“看着文质彬彬的,一到阵前,祖上的杀才德性就出来了……这回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岊仲兄交代……”
钱谷讨好地笑道:“不用交代,山长都不用告诉他……”
“美得你!”种诂又好气又好笑:“陛下都降旨了,不过不是降给你,而是降给了你父亲。说钱家世代忠敬,命两浙路转运司给钱家在九里松老宅立坊,并赐‘清芬世守’四字。”
说完看向帐篷之外,不让钱谷见到自己眼中的艳羡之意,叹了一口气:“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虽然陛下没有明说是奖掖你的功劳,然你这一举所得,足以光耀门楣。钱家历代出仕的人这么多,何曾有过这般荣显?”
钱谷一转眼就想明白了关窍:“陛下这是想通过奖掖钱家,暗中给此次引洪之举定性。非我功劳真有这么大,只是朝局诡谲……钱家这次,运气好……”
“敢孤舟犯险,力抗洪流,裕康勇胆,不亚曹安民。”种诂转回头来:“难得心思还如此灵透……所以说你这小子,和你祖上一样,真是直娘贼的‘贵逼身来不自由’。”
说完终于和缓了语气:“不过关键时刻,是担当起来,还是躲闪开去,终是个人的抉择——而你,选对了。”
……
另一个帐篷里边,陈昭明在宋用臣的服侍下喝汤药。
宋用臣中官出身,现在干起老本行来,那叫一个妥帖周到。
陈昭明脸色还苍白:“沿途州县如何?死了多少人?”
宋用臣摸了摸瓷碗,感觉温度合适,将之端给陈昭明:“郎中来看过了,学士当是外感风寒。先见头痛,恶寒发热,之后引发实咳。”
“加之长途疾奔,股间为鞍鞯擦伤甚重,心力交涸,乃至吐红。”
“开了小柴胡汤,加紫苏荆芥当归白芍丹皮杏仁,兼顾血分,两兼治之。方子我觉得算是妥当的。学士,先把药喝了吧……”
陈昭明不接:“死了多少人?还有,郓州怎么样?”
宋用臣叹了口气:“四县漂没一百五十七人,不过好在洪水入了巨野泽后,因为两湖的蓄洪能力,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
“郓州有王公坐镇,又有工厂之利,一年来规措谨然,万幸没有出事。”
说完将药碗举起,缓缓跪下:“用臣提举河防,辜负圣恩,四县之患,乃用臣之过,与学士无一丝干系,学士拯救万民,无需自责。”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邢恕
“我待死曹村,水势最大的时候,已经没过了衣袂。”
“也就是说,要不是学士行此奇计,处置及时,今朝的河北,已然一片泽国,所没又何止万千?”
“现在洪峰过去了,宣房埽也即将合龙,用臣觉得,学士那套公式算法,还有分水行洪之策,乃是治河良方。”
“既然瓠子河用得,那么其它地方,如南乐,大名,恩州,阜城,乐寿,沧州……黄河东流的故道和诸多天然河流,是不是同样用得?”
陈昭明陷入思索:“此次实在是过于仓促,最起码,应该设定洪水最小参数和最大参数,通过计算之后,得出水文表格……”
“今后就算是不通理工的治河官员,也能根据测量数据,检索表格,判断出洪水烈度,启动相应预案,不用如此次这般急促张皇,几误大事……”
宋用臣趁机将药递到陈昭明的手里,陈昭明脑子里还在思索,不知不觉顺手接过来喝了:“还有行洪口,行洪道的设计,也是一个新的课题。最起码得用铁筋,混凝土,以免出现冲决……”
“要应对各级灾情,应当有水闸控制水量……”
宋用臣接过碗,悄悄起身,准备退出帐篷,却听陈昭明说道:“对了,我的绣囊呢?”
宋用臣赶紧从袖中取出那个绣囊:“夔州号的水手都被王公和董非征用了,船东临去之前将它给了我,说是学士的紧要之物。”
陈昭明珍而重之地取了过来,松了一口气:“多谢。”
宋用臣躬身道:“学士客气了……不过……学士莫怪啊,学士于用臣有救命保族之恩,用臣不揣浅陋,斗胆想劝学士一句。”
“你说什么?”
宋用臣更加的恳切:“学士与县君,乃是天作之合,伉俪情深,在皇宋也是佳话。”
“学士啊,没必要为村姑齐女一时艳色所误,而轻弃芝兰。”
“这绣囊的女红粗鄙,想来那女子家教,也就是寻常,除了能以颜色取悦学士,其余能比县君一根寒毛?”
“何况少保和县君兄妹情深,他的体面,学士也得看顾一二吧?王驸马的前车之鉴……”
“……?宋监判,心思多用在救灾上边,你可以出去了……”
宋用臣不敢再说,躬身行礼准备离开。
“等下!”
“学士,还有何吩咐?”
“那位老河工……”
“郭昌之后,安利军巡河勇敢郭孝,此番也算是立了功。”
“对,所以我想举荐他入都水司。”
宋用臣苦笑道:“学士,虽然我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朝中却不一定认可,所以……我们目前还是待罪之身,说不定……一片好心,反而拖累了别人……”
陈昭明这才明白了过来,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最怕就是不清不楚地安个罪名……唉,那就再说吧……”
……
汴京城,蔡确府邸。
邢恕屁股挨着一点椅子,对蔡确拱手:“此番能领到差事,多谢执政在陛下和王相公那里美言。”
蔡确笑道:“言重了,和叔以职方员外郎得领纠察此次河防大事,知道该如何做?”
邢恕低声道:“邢恕只看明公所意。王相公认为陈昭明举事荒唐,章惇跋扈残酷,种诂轻率妄为,皆理应严责。这个……如今明公乃是相公臂助,想来……有王相公在前头顶着,我们只需要附从其事,苏明润便是一身麻烦,我们却还不惹是非。”
蔡确问道:“你那长子邢居的几篇文章,连得大苏、黄鲁直、晁无咎、苏元贞、张耒、秦观、陈师道推许,明年科举,想来必将一战成名。怎么,香火之情都不顾了?”
邢恕理直气壮地直起了身子:“就算不需他们推举,犬子也当殿试面君。”
邢居是邢恕的骄傲,这个儿子文学天赋了得,一个进士身份,邢恕认为毫无压力。
接着说道:“下官与大苏,司马学士等交情甚笃,但是和鱼国公却没有什么往来,他那一套,与程师也有所抵牾。”
邢恕师从二程,因此这般说。
“如今理学也有关洛、蜀中二门。鱼国公一门,所言不过由外而内,由下而上,由小而大,由治而政。采絮撷毫,虽然名曰阵脚坚实,然挑土堆山,何日乃可见用?”
“反观程师之说,则反其道而行之,承天命,修气质,先得理之内体,其后明事之外用。”
“此乃高屋建瓴,纲举而目张。所谓君臣父子,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鱼国公出身粗鄙,其学乃适于野人,里闾,工坊,将作;而程师世代显宦,其学乃适于士林,官府,宗室,朝堂。”
“下官对鱼国公的理学,也不是不佩服但学问再高,总还是奇技淫巧,治器之学。又岂重于治人之学哉?”
“因此下官亲大苏,司马学士,二程;却与鱼国公没什么关系。此次纠核如果发现有问题,我必定上章弹劾,不会顾及朋友们的面子。”
蔡确对这些学术上的纷争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结好邢恕,不过是借重其和保守派大佬们的关系而已。
还有就是邢恕的智计,口才,都相当出色,给了蔡确不少帮助。
想了下,蔡确缓言问道:“和叔啊,要是陈昭明等人,没有什么问题呢?”
“啊?”邢恕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脑门子就是怎么整人,如今得蔡确提醒,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可能?他们扒开了宣房口,造成四县被灾,郓州危急,这总是事实吧?而王相公说得也对啊,古往今来,岂有决堤抗洪的道理?”
“多半是懈怠河务,导致瓠子口决堤,然后巧为伪说,掩饰罪迹……呃,难道,参政不这样认为?”
蔡确端起桌上的玉瓷三才碗饮了一口:“和叔啊,你认可地球之说吗?”
邢恕说道:“这个非邢恕所详,总觉得过于匪夷所思。”
蔡确点头:“的确是匪夷所思,陈昭明还提出过一个论调,霹雳炮你知道吧?”
“如此军国重器,当然知晓。”
蔡确抿了下嘴:“陈昭明提出过一个论调,就是将霹雳炮架到极高的高处,发射出炮弹,那其运动轨迹乃是一条抛物之线。”
“要是这条抛物之线没有地面的阻挡,那它最终将会是什么形状?”
“它会不断向前飞,同时不断在变化角度,如果没有阻挡的话,那最终,会不会是一个圆周?”
邢恕觉得头都快炸了:“但是它的确有地面阻挡啊……”
蔡确说道:“对,但是被地面阻挡的原因,也可能是地球足够大,而炮弹速度不够快。如果炮弹足够快,那必将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周,因此,我们脚下的大地,就只能是圆周里边的一个大球。”
将邢恕还想提出异议,蔡确阻止:“这些我也不懂,拾人牙慧而已。今天不讨论,只说这么个可能。”
“姑且不说它成立与否,至少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先哲想到过,是吧?”
邢恕拱手:“参政说这些,到底是何意思,邢恕鲁钝,还请示下。”
蔡确将茶碗放下:“你刚刚也说了,苏明润的理工之学,乃治器之学,而非治人之学。其实内心里边,也早就承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治器之学上,天下无人能出其一派之右,对吧?”
邢恕不得不点头。
蔡确笑了:“那我问你,此次检察河工,到底是治人之学呢,还是治器之学呢?”
邢恕一下子傻在了那里。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惹不起的奏章
蔡确接着问道:“以我之至短,攻彼之至长,还想着战而胜之,对手还是苏明润陈景润这样的人物……和叔啊,我想问,你的信心何来?王相公吗?”
“这个……”
蔡确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啊,别看苏明润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其实这一局,他是早已赢定了的。”
“那王相公那边……”
蔡确说道:“王相公此举,明显不妥当。但是他犯了错误,难道我们就一定得跟着他一起犯错误?”
邢恕有些明白了,吓得汗流浃背,站起身来对蔡确施礼:“若非参政提醒及时,只怕邢恕最后,还会成为王相公脱罪的棋子。”
“明白了就好。”蔡确这才满意点头:“听说你那妻兄赵挺之,在治水之道上,也有些心得?”
邢恕说道:“他呀,在通判德州的时候,因为魏境黄河屡决,议者欲徙宗城县。”
“当时的转运使命其往视,挺之视察之后回报说:‘旧城踞高原千岁,水未尝犯。今所迁不如旧城,怕是会出问题。’”
“转运使不听,最终还是搬迁了县城,结果不到两年,河水果然坏了新城,漂没居民略尽。”
“转运使被贬官,而我那妻兄,就因此事,得了个知水之名。”
蔡确点头:“此次巡查,带上他。”
“考察卷宗档册,记录军民官吏口述。当时的事实是什么样,奏章上就怎么写。”
“不虚饰,不妄议,搞不好还能捞到一些好处。”
“钱家刚得了御赐牌坊,联系到钱家小子堵决的功劳,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如何,好好想想吧。”
“明知道有坑还往下跳,就不是智者所为了。”
邢恕这一刻对蔡确真是即感激又佩服:“多谢明公指点,邢恕知道如何做了。”
元丰三年七月,大洪水刚刚过去,王珪上奏,要求朝廷便派出了联合调查小组,审查陈昭明,宋用臣,窦仕等人,在治河时的行为是否正确恰当。
同时,还应当派人审核军机处,对其资料,档案,发出的命令加以审查,要求军机处详细说明其操作的原因,过程。
赵顼说不用王相公操心,人家苏油那边已经自己提出申请了。
王珪顿时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操作?
赵顼就感慨,苏明润做事,所计者从来不是一人一事一时,想的都是能用之于后世的规矩章法。
看看他的章奏吧,里边有一句说得很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王相公,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他遇事从容的原因?
王珪将苏油的奏章结过,里边内容大致有好几条。
其一就是利用理工数学工具,实现水情推算,并建立完善的水文表,就如同三角函数表那样,可以帮助不明白理工之学的人,直接查询结果,对水情实现预判,以准备应对措施。
其二就是大力改造通讯系统,研发传播速度更快的通讯工具。
此次救灾,体现出了通讯能力的不足,用灯号旗语,驿站信鸽,只得到了一天的应急响应时间。
虽然这一天的时间已经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明显还不够,还需要提高。
最重要的,是国家应当立即实施粮食储备战略。
《礼记·王志》有云:“国家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
粮食储备可以分为四种。
一曰战略储备,这是一个国家粮食储备的底线,也是一个国家抗击灾难的最基本保证;
二曰备荒储备,这是为了预防地区性饥荒,用于备种,备食,不至于让人民流离就食,饿死于途所用;
三曰专项储备,这是为了某些未发性事件和预期目的,专项准备的粮食,比如如今的兴洛仓储备,其目的就非常明确。
四曰周转储备,这是将粮食作为商品,满足转输贸易,满足不事农耕的人口交换粮食所需的必要储备。
国家如今的粮食储备制度,曰常平,曰发运,曰转般。
这些粮食,都属于第四种,商品储备范畴。如今大宋刚刚才有了第三种,至于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的第一二种,压根没有。
但是因为其目的性不明确,定义不准确,制度不规范,管理不严谨,责任不明确,常常发生饥民嗷嗷待哺,而地方官员不敢开仓救济的现象。
或者是需要层层报批,层层下达,耽误时间。
更有甚者,没有专项细化的管理,会导致监督不利。
漕渠沿岸,贪腐成风,官员们上下其手,给吏治带来极大的麻烦。
澶州从知州到检察一窝黑,参与到侵吞救灾款仓储粮的官员,占了整个州府的三分之二,这样的窝子,除了澶州,其它地方还有没有?必须彻查清楚,也必须从制度上想办法纠正。
必须分门别类,设立专门的条线,给每个条线设立专门的制度,给每项制度设立专门的监督方式,通过细化与强化,才能达到提高效能,明确职责,减少贪腐浪费,推诿扯皮的现象。
以前的制度过于粗糙,管理过于粗放,此次救灾,沿途州县反应出了很多的问题,必须予以整改。
总结起来,治河要见成效,不能光把目光放在治河上,而要看到这是一个综合性的课题。
大体说来,要治河,必须发展技术,改善制度,查治贪腐,广备资储,优化管理,提升效率。
因此请求陛下成立联合调查小组,对臣此次提举河防的处置,对此次河防工作中发现的新问题,运用的新手段,采取的新措施,进行细致的考量。
涉及中书行政,三司财政,枢密军政,地方庶政,需要逐一督检。
事情很多很杂,但是不能不计较得失,纠偏改正,形成制度文本,好为后世树立起一个正确的章程。
不能让黄河一次次在河北京东频繁肆虐,而人事却毫无进展。
安石相公说过:“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今旱暵虽逢,但当益修人事,以应天灾。”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要是遇到灾害还不总结经验教训,何以言畏天命?
要是继续放任贪赃枉法,不忠不敬,何以言畏大人?
要是不尊重知识权威,有识之士的苦心极虑,优良方法,何以言畏圣人之言?
臣请两府三司详加考察,不光光是为了形成黄河沿岸备灾响应预案,以后还可以通行全国,用之于江、淮、汉、渭,下一步,还可以扩展形成其余灾、荒、战的备灾响应预案,细化到州县两级。
而在这之上,更是要摸索出一套总结教训和经验的制度,总结出一套形成制度的有效和正确的方法,让大宋的施政不断的合理化,调优化,形成一个决议定策的良性循环。
王珪乖乖地将奏章还了回去:“官制改革如今正在节骨眼上,中书那边也烦难。”
“不过苏明润奏请成立这个小组,臣没有异议。”
“臣要提醒陛下,此事需要能员充任。苏明润要避嫌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就此撂下挑子,这事情没有军机处的大力配合,无法办成。”
惹不起,这样的章奏,相当惹不起。
赵顼将章奏收了回去:“爱卿可有举荐?”
王珪想了一下:“天章阁待制赵禼知军事;开封府判官,知制诰王安礼明政体;管勾编修院,判太常寺兼礼仪事曾巩通财计;再加上馆阁校勘,职方员外郎邢恕、监察御史赵挺之行监督……陛下,你看这样行吗?”
赵顼点了点头:“相公这番举荐倒是妥帖,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们有谁懂理工吗?”
王珪苦笑:“这个……”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龟贼弄潮图
赵顼也摇头:“没有精通理工的人才可不行……我那二十一叔到哪里了?”
王珪说道:“应该还没到陈留。”
“把二十一叔追回来,将他也加进来,嗯,还有,两浙路发运使蒋之奇,开凿龟山至洪泽一段新河,分流淮水,减轻了水患,政绩一时广为传颂,朕正要嘉奖,也算是一个明白水利的人才。内官里边……让石得一去吧。”
王珪躬身:“臣领旨。”
元丰三年七月,赵顼降旨,查省军机处提举河情事中的举措得失。
联合小组以钟山理工学院山长,提举钟山观象台,静海军节度使赵宗佑为首,旗下集结了天章阁待制赵禼、开封府判官,知制诰王安礼、管勾编修院,判太常寺兼礼仪事曾巩、馆阁校勘,职方员外郎邢恕、监察御史赵挺之、带御器械、管干龙图天章宝文阁石得一等一干能员,从军机处开始,从上到下梳理往来卷宗,指令,尤其是对章惇使童贯斩澶州知州,通判,检察事;陈昭明,窦仕开瓠子口事;种诂擅离职守奔赴宣房殿事,展开独立专项调查。
就在朝廷上下对此次调查的风向疑惧的时候,同知太常礼院,提举《唐六典》编修局苏颂上奏,《唐六典》,编纂完毕。
六典之名,出自周礼,原指治、教、礼、政、刑、事,这其实就是后世封建王朝著名的政府机构——六部的职权基础。
这是一部由唐玄宗主持定制的唐代官制行政法典,其中规定了唐代中央到地方国家机关的机构、编制、职责、人员、品位、待遇等内容。
并且在注中,还叙述了官制的历史沿革过程。
依照唐玄宗的意图,此书本应按《周官》六个部分分类,故名《唐六典》。
但是因为唐代官制与《周官》的区别已经非常大了,因此实际上,《唐六典》还是按照唐代国家机关体系进行编纂的。
此书分三十卷,其篇目包括三师以下到诸王府公主邑司,府、督护州。
书中对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管理体制、机构组织、职权、官员品级、编制员额、考课以及相关制度等等,都做出了明确详尽的规定。
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国家行政法典性质的文献。除此之外,书中还保存了大量唐朝前期的田亩、户籍、赋役、考选、礼乐、军防、驿传、刑法、营缮、水利等制度和法令。
但是历史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六典》里边的很多文字差缪,冲突,多解的地方,需要重新厘定考证。
最关键的,是赵顼准备将这套制度用于本朝,因此就必须将如今的新酒装到旧瓶子里去。
这个事情的难度是相当大的,但是苏颂手底下现在多了一个对本朝行政制度精通到专家级别的人物——毕仲衍。
毕仲衍的三十卷《备对》,结合《唐六典》,给赵顼规划出了一个大气唐皇的国家行政体制。
在这次《六典》的编纂工作当中,苏颂还大胆地引入了图表,一种叫树状图,一种叫流程图。
这两种图尤其让赵顼感到舒适,看着那个巨大的金字塔形树状图上的官职名称,赵顼就充满了往边上填人名的冲动。
流程图则将一件公事的流转过程清晰地展示在眼前,有了这玩意儿,以前那种捧着奏章找不到该交给谁的操蛋事情,可以消失了吧?
这又是理工的东西,但是你不能不说,人家这东西,真的非常好用。
王珪有些暗自后悔,毕仲衍就是个金矿,结果自己被偏见蒙蔽了双眼,将他送给了对手。
苏颂和王珪,本来应该是竞争关系,赵顼分别交给两人各自一项任务,就是要看他们谁更能干。
接下来的工作,自然就是将唐制宋制合而为一,成为元丰新制。
而最后主持这项工作的人,理所当然就会成为政府工作的第一人,不管叫什么名称吧,其实还是实际上的宰相。
本来王珪是具备相当优势的,但是在他自己的神助攻下,不知不觉当中,竟然被苏颂反超了!
于是王珪有些急了,不过他也是聪明人,赶紧上书,《六朝会要》如今已然编纂尽尾声,但是朝政细务既多且杂,尚需时日,好在五品上朝官的仪品已然完备,陛下,不如我们先动手实施一部分吧。
赵顼有些奇怪,为啥要这么干?
王珪躬身道:“陛下,熙宁以来,元老重臣,清流华翰当中,离世的计有蔡襄,刘敞,唐介,欧阳修,郑獬,吕公弼,王素,向传范,钱公辅,王安国,韩琦,邵雍,刘恕,张先,曾公亮,李师中,陈升之,蔡挺,陈襄,孙洙,吴充等人。”
“陛下革新新制,推隆元勋,固然是美事儿,可是如今还在世的重臣里边,富弼一直在生病,文彦博年事已高,介甫相公,今年也该满六十了……”
底下的意思很明白,元丰新制,要是没有几个元老重臣点缀,到时候三公都分不出去,那才真的是笑话了。
赵顼倏然而惊:“是我失虑了。如此就麻烦相公拟进,至于相公你嘛,以厘定新制之功,超封一个银青光禄大夫吧。”
王珪心中暗喜,赶紧躬身:“臣领旨!”
……
整个七月,苏油一边料理救灾后续事宜,一边整理文书账册,该交割给各个部门的,交割给各个部门。
在此过程中,还要配合调查小组,将资料抄送给他们。
军机处的做事方法让调查小组成员大为叹服,有赵宗佑坐镇,那些想往陈昭明头上泼污水的小心思,在数据面前一点机会都没有。
这些年来,朝廷对黄河水文数据非常重视,搜集得相当完备,再不是如以前史书那般,一句河决大名,河决商胡就完事儿。
根据资料汇总情况来看,这次洪水,与熙宁二年那次洪水相比,强度不弱!
敲死了这一条后,陈昭明,宋用臣,窦仕,沿河负责抗洪抢险的所有人,全都立下了大功!
他们用自己的智慧,汗水,鲜血,将本来要改道的黄河,生生摁死在了河道当中!
赵顼想到苏油在那天夜里给他分析过的最坏后果,每每后背都会出一身冷汗。
司天监,都水监,河渠司,上四新军,用四个县一百五十七人的被灾覆没,换取了大宋两路之地的平安。
而这次抗洪抢险中,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也渐渐汇集到赵顼的案头,登上了报纸,成为汴京酒楼说书先生们口中慷慨激昂的故事。
苏少保的安静从容,陈学士的准断精占,老郭头的顾全大局,宋用臣的殚精竭力……
最为老百姓所津津乐道的,却恰恰是此次救灾中最具争议的事件。
那就是章惇擅命杀贪官,和皇家军事学院离开自己防区,奔赴宣防殿,开堵决口。
因为联合调查小组这个新名词实在是让老百姓们感到陌生,加上嘉奖和功赏迟迟未下,导致汴京城里边百姓的情绪有些激动。
朝中有奸佞蒙蔽圣聪,陷害忠良的传言,开始盛行。
一时间,京中设在登闻鼓院外的金匮,塞满了老百姓和士大夫们为他们求请的书信。
而不知道是谁,将王珪闯入军机处责骂苏油的段子传了开去,很快汴京城里出现了一些游医散道,拿着粗糙的小画儿叫卖。
画上是黄河河口处,一只河里的乌龟和一只海里的乌贼相遇的情形,叫卖的人一边走一边喊:“龟贼弄潮图——五文一张便宜卖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