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偷城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偷城
收到进军受阻的消息,青宜结鬼章立即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对瞎征说道:“王子,情形有些不妙,结药密和鲁尊已然有备。”
瞎征粗豪悍勇:“河南羌,什么时候能做我们的对手了?”
鬼章说道:“也不可轻视,从前军得到的消息,那些分明是宋人的军队。”
瞎征摇头:“前军连人都没见到,就算有宋人那古怪的新军,那也才几个?我们足有两万多人,乐支城又城池低矮,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能退不成?别忘了,纳尔温还在城东!”
鬼章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那就全军压上,夜战!只要突入城中,乐支就是我们的了。”
瞎征狞笑道:“就是这个道理,前军那些懦夫,未见敌军无故败回,散布谣言乱我军心,我要十抽一人行军法!然后全军附城!”
鬼章也点头:“不过时间要抓紧,李宪中军离我们不远,他们可全都是骑军。如果到黎明乐支城还未攻下,我们就必须撤退。”
瞎征哈哈大笑:“大帅你也太看得起河南懦夫了,小小乐支城,我们自当一鼓而下!”
三百颗败军人头滚入奔流的湟水,瞎征和青宜结鬼章,朝着乐支城压了过来。
半路上,遇到了之前派去给禄令占传令的哨兵。
哨兵满脸震恐之色:“大王子,古鄯堡下刚经过一场大战,禄令占覆军!”
青宜结鬼章一脸恼怒:“不是让他牵制乐支城守军吗?他这样不知进退?!”
瞎征却不以为意:“大帅乃我青唐智将,但是有时候考虑得太多,反而会弄巧成拙。”
青宜结鬼章拱手:“王子教训得是。”
瞎征说道:“我们还有这么多人,压过去就是了。”
说完大声喊道:“传我军令,入了乐支城,金银牦牛马匹任取,不必上缴!”
队伍顿时欢声满谷,士气高昂。
瞎征对青宜结鬼章笑道:“大帅,这才是战胜之道。”
青宜结鬼章感慨:“王子才是我青唐第一名将,在王子跟前,鬼章一马前小卒耳。”
瞎征哈哈大笑:“走吧,明日在乐支城里吃早饭!”
冬日里天黑得早,全歼五千敌军的一场大胜,让乐支城的守军们有了一份信心。
李纯元将守军分作了三班,配发了弩弓。
宋军如今在推广神机铳,连鹤胫弩成了库存,当初王韶李宪打造的那批神臂弓? 其实已经成了废物。
不过宋军的废物? 在蕃人里也堪称神器? 毕竟这可是能破瘊子甲的东西。
为了减轻熙河两州的库存压力,李宪这次将神臂弓全都搬了出来,压根就没准备再带回去。
除了神臂弓,还有震天雷,不过蕃人对这玩意儿非常害怕,而且迷信,不敢用。
李纯元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新军战士负责使用,另外配发了马匹? 驮着弹药箱,还让每位战士挑选了两位精通汉话的蕃人小伙,负责控马,压弹匣。
城内还有一千多民夫? 结药密黄虎他们出击之时? 李纯元组织民夫,集中用沙袋加固了城角和城门? 还拉起了铁丝网,炸平了城门上方的阙楼,却在周围山头上布置了炮兵观察哨。
乐支城是辎重基地,装备多的是,一日之内,李纯元不但巩固了城防,连大路都用铁丝网拦了起来。
还在东西铁丝网之间,挖掘了交通壕,战壕。
乐支城不大,方广两里而已,大军入城后,李纯元打开库房,拖出罐头来劳军。
结药密拿着铁皮罐头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愣是不知道怎么打开。
李纯元从武装带皮包里取出一把折刀打开,用起子切开罐头盖子,递给结药密:“团结,尝尝。”
结药密接过来,发现里边是一罐子水,水里飘着几大块不认识的带眼黄色水果块:“这啥玩意儿?”
李纯元说道:“这是南海来的水果,叫菠萝。”
结药密喝了一口,浓密的眉毛胡子上都是笑意:“好东西!糖水儿!”
李纯元对结药密拱手:“团练你慢慢品尝,我还要去巡视。”
想了一下将折刀另一边掰开,却是一把小叉子:“这个送给团结了,用这个吃。”
“诶诶好……”结药密更高兴了:“郎君自去,我都给儿郎们交代了,此战如不用命,回去后罚为奴隶。”
李纯元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现在也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对结药密点了点头:“多谢团练,大宋不会忘记团练的贡献的。”
结药密已经忙着吃菠萝了,一边用叉子对着罐头盒子直点,嘟囔着表示这东西味道不错,又将叉子挥了两下,意思是你赶紧去。
大帐当中,贾诩和彭孙在研究城防图。
彭孙对军事一窍不通,他是进士,在捧李宪臭脚的时候还是文班知县。
因为名声太臭,文官里没人再愿意搭理他,彭孙干脆一咬牙转了右班,死贴李宪。
料理公文来往,李宪用他倒是用得非常顺手,这次将他也带了出来。
贾诩倒是老西军,景思立败军那次侥幸逃回,事后却也受了不小的牵连,几乎都没有临阵的机会,一直就在负责粮秣转运。
这次干脆大撒手,将军务完全交给几十个斥候娃子,这就让彭孙心里更加不落底了。
将贾诩盯着城防图半晌不言语,彭孙小心翼翼的问道:“老贾,怎么?是不是娃子们的布置有问题?”
贾诩用木笔轻轻敲击着城防图:“没什么问题,我是在想,太尉和刘节度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彭孙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贾诩眼睛盯着地图:“老彭你不知道,李纯元是皇家军事速成班出身,剩下的那些娃子,一半都是皇家军事学院出来的。”
“这些都是陛下的宝贝,太尉和刘和尚又不是不知晓,怎么可能放他们出来当斥候?”
“到底啥意思?”
贾诩看了一眼彭孙:“狄殿帅、王太尉、种八郎、曹节度、孙留后、贾嵓,都是速成班出来的人;钱小侯爷,王太守,种叔简,姚虎臣,折伯尧,苗守方,是一期学员里边的佼佼者。”
“五十三个娃子里边,黄虎是速成三期,高乐是学院一期,李纯元不知道,但是只能比他们还高。”
“剩下的还有三十多个,都是速成班和学院出身!老彭,你觉得这合理吗?这直娘贼是三军万人的指挥班底啊!!”
彭孙一下子就放松了:“管他合不合理,总之太尉可以对我们不管不顾,却不敢对这班天子门生不管不顾是吧?!”
说完一拍贾诩的肩膀:“哎呀老贾你早说嘛,害我担心了这么久!”
贾诩:“……”
夜深了,乐支城头一片黑暗。
纳尔温带领着一万人,来到了城东一里之处。
大帅传来军令,今夜要来一场夜战,而且要不计伤亡突入城中,否则天明之后,会很麻烦。
撤退的可能性很小,野外撤退的步军遇上骑军,几乎就是覆灭的下场。
纳尔温紧了紧自己的腰带,用刀背一拍自己的偏将:“再摸近一点,最好能抵近城下。”
偏将点头,扶了一下头盔,带着前军朝前摸去。
“轰隆!”
一声剧烈的爆炸,在静夜的山谷中传出了老远,纳尔温只见到火光一闪,几个人影被抛飞到了半空。
暴露了!纳尔温不敢再有任何犹豫,站起身高喊:“杀啊——”
乐支城头,嘭嘭嘭响起了数声低响,接着蕃人们发现,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明亮的星辰。
星辰在缓缓的飘动,将城东地面照的如同白昼。
紧跟着,一连串的爆炸在大军集结处爆炸开来!
星辰的白光下,无数挤在一起的蕃军被炸得抛飞四散,密集的弹片和钢珠,在人丛中肆虐飞舞,带走一波又一波的生命。
“散开——散开——冲城!冲进去才有活路!”
纳尔温也是悍将,非但没有被这样的爆炸和奇景震慑心魂,反而涌起了杀性。
将是军之胆,无数蕃军跟在自己的将领身后,朝着低矮的乐支城头奔去。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东西皆战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东西皆战
“嗖嗖嗖——”
只有微光的城头,飞出了无数的短箭,短箭似乎没有什么准头,也不管什么准头,反正朝着人群密集之处施放,总会有收获。
很快,队伍在神臂弩最佳射程,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就遇到了阻碍。
层层的铁丝网,最低矮的不过小腿,高的超过人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那里将蕃军绊到,困死。
铁丝网的布置还有个巨大的陷阱,朝城门处形成内凹状,让走不通的蕃军不自觉地朝着城东的正面聚集。
人群越发的密集起来,迎接他们的,是暴雨般无穷无尽的弩矢。
城头的蕃军们渐渐熟练起来,他们分作三排守在城头,一排坐着,一排蹲着,一排站着,在新军指挥员简单的号令下,实施一次次的齐射。
宋人的弩弓真是好东西,相比夏人的,多了抵肩的木托,扳机更加轻松灵活,力道威猛,还有简易的瞄准环。
指挥员们简单而有力的号令,也让他们心中大定,见到城下被困在铁丝网中艰难跋涉的那些曾经的同袍,射杀起来却毫不手软。
现在的蕃人还没有民族这个概念,他们只知道,大王子瞎征的残暴在青唐能够止小儿夜啼,动辄人皮蒙鼓,腿骨做号笛,头骨做酒杯。
其余各种稀奇古怪的刑罚,更是不计其数。
一想到这些,守城蕃军的手底下更加利索了。
新军指挥们一边号令,一边还在射击,而且主要瞄准的是战场指挥。
终于,一队蕃人踩着同伴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冲到了城下,就听城头几声“手雷!”“注意隐蔽!”的叫喊,然后几枚铁家伙抛将下来,轰隆几声,几乎都是空炸,将这一小队“幸运儿”扫倒在城下。
城东的酣战之声,清晰地传入了中军大帐,结药密、鲁尊、彭孙几人面面相觑,而负责指挥的李纯元却好整以暇地在城防图上作图。
大帐中的煤油喷灯呼呼地冒着火焰,铂金丝发出耀眼的光芒? 将大帐照的异常光亮。
白栎拖着神机铳奔了进来,另一只手还拎着钢盔,脑袋上冒着白色的蒸汽:“襄卫? 差不多了!”
李纯元将铅笔丢在地图上:“戴好头盔,现在是战时。”
白栎将头盔扣在头上? 一个立正:“是!”
李纯元点头:“那就点火!”
白栎又是一个立正:“是!”
很快,东城内亮起了一片火光? 喊声震天。
青宜结鬼章躲在一片树林里? 见到这番场景终于发出军令:“全军出击!”
瞎征拿起战斧:“烦大帅在这里坐镇,我去会会结药密!”
青宜结鬼章点头:“大王子小心一些。”
瞎征点头? 然后率先冲出树林:“儿郎们随我杀——”
蕃人们也纷纷举起兵器? 拥出树林:“杀——”
“轰隆!”“轰隆!”
随着城西数处地雷爆炸的火光和轰鸣? 照明弹再次升起,乐支西面的平野上,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蕃人。
白光之下,三万蕃军? 被青宜结鬼章和瞎征分作三队,如同海浪般朝着城池扑了过来。
虽然东面打成了一团浆糊? 青宜结鬼章和瞎征愣是按兵不动,足足等待了一个时辰,直到城东火光大起,喊声震天之后? 他们估计东面纳尔温已经破城,方才大兵压上。
城西才是主攻方向,因此李纯元布置在这里的地雷,可比城东多了太多。
不过黑夜之中,爆炸的惨烈景象不那么触目,蕃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在雷阵中遭受了多少损失,前赴后继地继续朝着城头冲去。
这边的攻击力量是东城的三倍,但是李纯元布置在这里的地雷,伏虏炮,铁丝网,密集程度远不止三倍。
城东战事起来之后,李纯元终于站起身来,戴上头盔,对结药密等人施礼:“指挥,团练,我要带预备队上城了。”
贾诩点头:“需要我们吗?”
李纯元说道:“还请诸位坐镇中军大帐,放心,只要我们还有一人指挥,敌人进不了城。”
彭孙有些心怯,不禁脱口而出:“太尉什么时候来?”
李纯元嘴角微微一动,终于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天明出城。”
等到李纯元走了出去,彭孙拉着贾诩:“老贾,啥意思啊?”
贾诩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很有把握吧。”
彭孙怒了:“都这时候了,你们还不能给句准话吗?!”
……
城西的进攻是疯狂的,但是防守同样的疯狂。
黑暗中的蕃人指挥失灵,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最后的军令——入城。
在付出惨重的代价后,他们基本上是用尸体填平了一段道路,才终于逼近到了乐支城百步之内。
城头上神机铳的枪声立即密集了起来。
哪怕是两层的瘊子甲,都挡不住神机铳的射击,无数英勇的蕃军,被封锁在那段铁丝网的缺口之处。
当那里的军士达到一定的密度,从天而降的伏虏炮弹就会落入人群,将他们重新炸散。
四十多名新军,在八十多蕃兵帮助填弹的情况下,愣是打出了一道密集的交叉火力网。
攻城蕃人也开始了射击,只可惜他们的弓箭太少了,射程仅有七十步。
不过他们非常勇猛,冒着弩矢和铳弹冲向城西的旷野,朝着黑黢黢的城头盲目抛射。
这些人当然是重点照顾的对象,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当李纯元带着最后一千人感到城西的时候,却见马兴、白栎都在这里,不由得怒道:“你们怎么不在城东?!”
白栎趴在沙包后边不停射击:“报告都卫!城东纳尔温部已经被俺们打残了!高协卫让我们过来帮忙,他那边兵力足够!”
李纯元想起了军事学院的教程里提到,除了异常彪悍的部队,大军减员三成,基本就会溃败,无力再战。
夜战本来就是蕃人的弱项,到现在城东大战了快一个半时辰,估计白栎说的也是实情。
别说东城,就连这边,敌军的攻击力量都开始减弱,一队百十来人的蕃军冲出缺口,转眼又被数十枝神机铳击倒。
“嘭嘭嘭——”
又是三枚照明弹升上空中,李纯元抓紧时间扫视了一下战场,指着两里外的一处树林:“白栎,那边树林标示目标区没有?”
“有!”白栎点头,炮位都在他的脑子里:“那里是四号目标区!”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山岭上,几点火星飞上天空,爆出几朵小小的礼花。
李纯元不再犹豫:“那你去东城,让高乐发炮,先给我端掉四号目标区,然后按计划覆盖城西!”
“赵哲,去发射信号弹,大军到了!”
“是!”
城头上,尖利得金属哨声响起,新军指挥们开始招呼自己手下的蕃人:“快快快!全部下城!到城墙根下去!”
不少蕃军对这些悍不畏死,杀人如麻的新军战士已经充满了崇拜和爱戴之情,一名给黄虎填弹的小蕃兵喊道:“宋朝大官人,你们怎么办?”
黄虎骂道:“什么大官人,都骨下去换兵器准备,俺们要出城杀敌了!”
都骨哭喊着抱住黄虎的大腿:“不,下面还有那么多人,我不要你去送死!”
“你狗日……”黄虎不禁哭笑不得,不过现在也不是多话的时候,只好拉着他一起趴到沙包上,取下钢盔给他扣上:“低头,一会儿动静大!”
城东三百步外,纳尔温躲在一棵大树后边,绝望地看着低矮的乐支城头。
这一夜的攻战,彻底刷新了他对战争的印象。
宋人太豪横了,狗日的结药密和鲁尊,这回当真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大胜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大胜
那种能将黑夜变成白日的星光,那些呼啸而来的雷暴,还有可恶到极点的铁丝网,伴随着脆响的催命铁子……
以及那铺天盖地,似乎永远无穷无尽的短矢。
鏖战一个半时辰,纳尔温冷静之后,有些回过味来。
听说益西威舍能够在一夜之间将泥土的堡寨变成刀枪不入的石城,那么这个破败到看起来一攻即破的乐支城,它为何没有变样?
城中的那场大火,不是自己放的,城内的大喊,估计也是民夫所为,道路被铁网断绝,自己想送信都送不过去。
紧跟着城西的喊杀声响起,很明显,那是宋人在解决了自己的攻势之后,腾出手引诱大帅和王子进攻。
整个乐支城,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轰隆隆——”城头上再次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吓得纳尔温赶紧趴到地上。
一夜鏖战,蕃人们也摸到了一些躲避炮火的规律,那就是跳弹坑,卧倒。
然而这一次恐怖的神雷没有降下,纳尔温抬起头,发现城头有十头钢铁巨兽,正在朝城西喷射火光!紧跟着,乐支城后面传来更大的爆炸声,闪动的电光,将乐支城的轮廓映照得清晰异常。
霹雳炮!
这是一次严重违背炮兵操典的军事部署,要是苏油在此,一定会大发雷霆。
将是军之魂,带领这支军队的将领,李宪野蛮过度,刘世恒灵活过头,王厚更不是什么憨厚老实的家伙。
他们也喜欢研究军事操典,但是三个家伙凑到一处,不是研究如何认真执行,而是研究操典中还有哪些空子可以钻。
刘世恒平日里最喜欢说的一句就是——操典是死的,可这人是活的。
以一万新接手的蕃军对抗对手五万人,乐支城里的霹雳炮摆着不用,对李纯元来说,不可原谅。
但是青宜结鬼章三路围城,霹雳炮摆到哪里都不太安全。
直到他发现,乐支城的城墙,东城墙比西城墙要高出两尺。
霹雳炮射界低平,射程还远? 李纯元经过计算,发现将霹雳炮摆上东城的城头,朝西城平射? 炮弹能够跨过乐支城两里的宽度,实现对城西的炮火覆盖。
这无疑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 不说万一误射带来的损失,就说乐支城的土城墙能否承受霹雳炮的后坐力? 还有将每门炮标配的三名训练有素的军人,变成一个新军带两个蕃兵进行操作,这些全都是天大的风险隐患。
但是在刘世恒带出来的兵心里? 这些都特么是浮云? 杀敌才是王道。
于是李纯元在东城墙上设置了十个炮位? 避开城门洞子,左右各配五门? 铺设木板和沙袋垫底作为缓冲,要求不能齐射,再让蕃兵负责运弹装填? 新军战士负责调向拉栓,就感觉可以用了。
但是真到了用的时候,谁还管能不能齐射,战士们不停催促蕃兵装填,然后朝着城西看不见的地方疯狂发射。
炮弹呼啸着飞过乐支城? 让守在城头上的黄虎几乎都能感到背上滚过的热浪? 然后狠狠地落入青宜结鬼章藏身的那片树林。
大地开始震动,气浪掀起树枝,石头,不管里边有没有人,这一波攻击之后,那里都成了片焦土。
之后十门霹雳炮开始了自由射击,各区域炮瞄参数都在战士们心里,但是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基本靠猜。
黄虎抬起头,用戴着皮手套的手压在眉毛上保护眼睛,朝城下看去。
墙根下,重新布置好伏虏炮位的战士也开始加入这场合奏。
无数的爆炸覆盖了整个战场,无数的蕃军在这样的铁火神威之下,惨呼着,奔跑着,然后被纷飞的弹片硝烟所吞噬。
东城两侧炮火的交叉射击,刚好避开了城中瓮城上高高的哨楼,高乐心惊胆战地爬上楼顶,发射了信号弹。
信号弹在炮声中似乎悄无声息,飞到数十丈的高空,紧跟着爆成了一堆火星。
其实根本用不着,因为远处十数里外的李宪和刘世恒,听到这么大的动静,早已经带着六千新军杀了过来。
炮击只持续了十分钟,黄虎一拍身边已经吓尿了的都骨:“起来,该干活了!”
无数骑兵已经从乐支城的水门涌了出来,战马跃进冰冷的河水,沿着河岸逆水而上,绕过铁丝网后重新登岸,朝着已经魂飞魄散的蕃军扑去。
西门大开,民夫们奔上城头,开始将堆在城头上的沙袋卖力地推下城去。
来不及破坏铁丝网了,军士们直接扛着城中早已备好的木料压垮铁丝网,堆上城头推下来的沙包,现搭出一条出城的通道。
结药密、鲁尊早已集结好部众,一万敌五万的全胜,还是打垮鬼章和瞎征的战绩,早让他们兴奋异常。
今天之后,他们就是替代鬼章和瞎征的青唐英雄!
道路刚刚铺好,结药密一夹身下肩高五尺的敕勒秋,风一样地冲出城门:“杀——”
青宜结鬼章和瞎征都不见了踪影,无数已经魂飞魄散是蕃人见到出城的两支骑军才反应过来,齐声发喊,朝着来路狂奔。
但是他们是步卒,在奔马骑刀的面前几乎毫无抗力,很快被追上,被劈倒,被践踏。
整个西城变成了一片刀光血雨的修罗场,结药密和鲁尊来回冲突,当者披靡。
直到赶着一群步军踩上了一个漏网的地雷,轰隆一声炸死几个之后,结药密才一个寒噤冷静了下来:“鸣金!回军——回军集结——”
李纯元已经纵马赶来:“团练,先收拾战场吧。”
天色已经渐明,结药密环视着战场:“李郎君,真神人也!”
西逃的乱军直接撞进了李宪和刘世恒的大网,战事进行了半日,五千余逃出霹雳地狱的青唐精锐,便成了铳下之鬼。
等到李宪和刘世恒赶回乐支城,李纯元已经带着军士们将地雷清理干净,开始拆除铁丝网了。
西城两侧已经堆起了两个巨大的尸堆,李宪手扶着鞍桥,一边信马由缰一边对刘世恒低声抱怨:“你看你带的兵,都不知道给上峰多留点牙祭……”
李纯元已经打马过来了,对李宪和刘世恒行礼:“末将见过太尉、节度,幸不辱命。”
李宪立刻变脸,都笑出花儿来了:“不错,干得漂亮,覆军五万啊!青宜结鬼章和瞎征找到了吗?”
李纯元微微摇头:“只找到了瞎征抓着战斧的断臂,青宜结鬼章……听俘虏说昨夜炮击之前,他离开了那片树林,现在还在搜检。”
李宪狠狠地道:“定要将之找出来,此贼曾举兵袭杀我伐木军士,虐害小校七人,书抵景思立,诱其帅兵六千,折损于踏白城下。”
“必须找出来,要是活着,必须献于阙下,明正典刑,慰我英烈之灵!”
李纯元说道:“贾指挥使是当年的亲历者,已经带军搜检去了。”
刘世恒扫视了一眼战场,又看了看两侧的山谷:“你们这是动用了霹雳炮?安放在哪里的?”
李纯元拱手道:“末将要向节度请罪,昨夜我将霹雳炮安放在了东城墙上。”
“什么?!”李宪和刘世恒都是大惊:“快带我们去看看!”
等到登上东城墙,刘世恒看了炮位:“老子得确跟你们说过,操典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你们这……简直是狗胆包天!”
李宪却是嘿嘿直笑,一把搂住李纯元的脖子:“王姥姥有个郭宝贝,这回咱军中也有了个李宝贝,这胆色可真是大到没边了!”
李纯元明显很不习惯这样的基情,尴尬地说道:“城下还有一队数千人的降军,等着太尉去接收呢。”
李宪朝城下一看,更是乐得见眉不见眼,松开李纯元,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识趣!好歹还留了些肉骨头!有前途!”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家国天下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家国天下
元丰七年腊月二十三,熙河路转运司赵禼奏报:李宪、刘世恒知鬼章狡险,故作轻军趋赴宗哥,乃留结药密、鲁尊万人于乐支,堆积辎重,以为诱敌。
鬼章果携阿里骨长子瞎征,部将纳尔温,禄令占,潜出山谷来攻。
镇**左骑都卫李纯元以下五十三士,察知敌情,急奔乐支相告。
乐支城守贾诩、司马彭孙,请结药密、鲁尊以符节授之,统掌军务。
纯元受命,先以万骑尽出,歼禄令占部五千于城西南之七里寺,旋回军固守,隔绝道路。
督师夜战,先灭纳尔温三千于城东,继歼鬼章、瞎征两万于城西。
一日夜间,王师三战皆捷,鹘酋胆裂心崩,撤围待去。
寅初,李宪、刘世恒亦至,遂大围之,尽扫残余,降者逾万。
纳尔温徨然无归,降。
贾诩搜检山林,于槐林坡执鬼章。
王孙齑于霹雳,滑帅槛送京师,皇宋军威大炽,青唐四郡动摇。
阿里骨羽翼所存者,未足一二。
臣熙河路转运使赵禼,请录李宪、刘世恒、贾诩、彭孙以下诸将功业于有司,荐李纯元、黄虎、高乐、赵哲、马兴、白栎等慷慨奋节,堪当大任;
结药密、鲁尊奋力前驱,居功亦伟。
陛下宜宣喻忠勇,奖掖虎贲,荣以崇旌,以励后来。
……
汴京城,宝慈宫。
高滔滔看着神采飞扬的赵顼:“哥儿这是有什么高兴事儿?”
赵顼给高滔滔请了起居,这才说道:“我勋戚当中,又发现了一个人才。”
“哦?”高滔滔笑道:“谁呀?”
赵顼说道:“收到赵禼电报,李宪、刘世恒在乐支城大破青唐,全歼五万。瞎征战没,纳尔温投降,青宜结鬼章就擒!”
高滔滔也是高兴:“这就又是一个大胜? 那跟勋贵有何关系?”
赵顼将此战经过跟高滔滔说了? 然后说道:“此战靠的是这个李纯元,临危受命,节度有方? 大军压城之际还敢出城先歼敌一部,实非常人所敢为。”
“娘娘? 李纯元乃是李昭亮的孙子!不是外人!”
高滔滔乐了:“倒真不是外人,不过哥儿啊,难题来了。”
“咦?有功即赏? 这却是有何难?”
高滔滔说道:“李昭亮乃是太宗明德皇后兄长李继隆之子? 四岁得封为东头供奉官? 后来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仁宗时封节度使,死后赠中书令。”
“昭亮军政皆贤? 唯独其妻早死,三个妾在家中搞得乌烟瘴气,名声大坏。”
“只有一个儿子李惟贤,还是仁宗见不是事儿,早早给封了官职才给保住的。后来就成了仁宗伴当。”
“也算是吏能出众,最后官至使相。”
“李惟贤死后,嫡妻鉴于上一代的惨痛教训,便将家中的小妾都给打发了出去。”
“这个李纯元偏是小妾所出,长成之后想要接回亲娘侍奉,却被嫡母拒绝。”
“纯元这孩子挺孝顺,不忍亲娘寄人篱下,于是拒绝了嫡母安排的太学生员的名额,转投了皇家军事学院速成班,早早领一份钱粮。”
“祖上那份恩荫,他分文不要,尽数交给他嫡母;而军事学院那份哥儿给的钱粮,却用来养活自己和亲娘,也算是勋贵中一份少有的骨气。”
“其余家族的荣光,他是一概不沾,否则以李继隆、李昭亮、李惟贤三代在军中朝中的关系,何至于今日才出头?”
这么一说,赵顼更加的敬重,站起身来转了两圈:“娘娘,此人我要大用。”
高滔滔笑道:“用人是朝政,那是哥儿的事。我只是提醒哥儿,要用纯元,就须得留意给勋贵的体面。”
“比如因纯元加的诰命,是给嫡母,还是给亲娘?”
赵顼不由得有些头痛:“妻妾太多,还真是麻烦……娘娘你说,要是朝中众臣,都如司马光、王安石、苏油那样多好?”
高滔滔有些小小的得意:“你父皇不也是如此?不过苏明润也说了,这些都是君子内修的功夫。”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拿去这些勉强外人,外人也能拿别的来勉强你。”
赵顼自己就不是从一而终的人,只好讪讪地说道:“说的也是,朝廷制度还是得讲,诰命该给嫡母,就给嫡母吧。”
高滔滔笑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李家本来就是勋戚,勋戚和朝臣的区别在哪里?就是更加倚仗皇室。”
“只要哥儿随便表露一下意思,李家的机灵人就应当知道该如何对待纯元和他娘亲,再不好做得太过的。”
赵顼这才恍然:“还是娘娘高明。”
高滔滔说道:“我这算什么高明,陛下日夜操心朝政,对宗室勋戚这一摊子乱麻污滥,眼不见为净也好。”
“不过听哥儿说起纯元的出息,我倒是也挺高兴。”
赵顼说道:“舅公如今也是使相了,还有舅舅,一直在商州料理胄案,够辛苦。”
“我想调舅舅回郑州来,一来铁路事务上正好倚仗于他,二来离汴京也近,可以随时来看望娘娘。”
高滔滔沉吟一阵:“你舅公是什么样子的人,我比你清楚,平夏之功最伟者不是他,你也应该清楚。”
赵顼宽慰道:“也不能如此说,就连苏明润的奏章里边,也说舅公整合五军,功勋卓著,劳任开创,是我大宋新军事的奠基人之一。”
“这重要性,其实比平夏还要来得大,一个使相之位,恰如其分。”
高滔滔不禁失笑:“他倒是会说话。”
转眼又正色道:“如果哥儿一定要让士林去郑州,那就有两个条件:一是士林的官职,不得抬升;二是公纪功绘二人,让他们出外。”
赵顼说道:“舅舅不升官职,可以依从娘娘,不过两位表弟也是有功之人,京畿检点数十万厢军……”
高滔滔不以为然:“勾管户册而已。做事的,解决问题的,又不是他们,那叫什么功劳?”
赵顼还是摇头:“舅舅才到郑州,两个表弟便要出京,这不是反倒弄得京中娘娘的亲人,只剩下舅公了?这可不是做儿子当尽的孝道。”
高滔滔说道:“那就打发他们去看顾河渠。对还有一条,外戚各自皆有差遣,没差遣的,也有四通股份的分红。所以朝廷颁发的用度方面,这次年节过后,便裁减一半吧,没必要让外臣说我们娘俩这份闲话。”
此次平夏战役,以及战后的功赏地置换,让朝臣们知道了内廷这些年挣了多少钱,赵顼的权力得以最大的巩固,元丰改制的背后,是强大的经济实力的支撑。
以往只要闹着没钱,就能拿住皇帝腰眼,比如平夏和功赏。
现在却是不行了。
朝中现在敢闹,赵顼就敢问:“差多少?我从内库拨给,替你补上。”
应该说纵观整个封建王朝,宋朝的皇帝算是大方的,当然也有政治制度不完善的原因,导致大臣掏皇帝内库是常事儿。
这一点也让苏油很不爽,也提议过好几次——皇家的产业应当公开透明,然后依法纳税,剩下的是皇室利润——这是一个纯商务行为。
外廷问内廷伸手要钱,这本身不合制度体例,今天外廷向内廷伸手,明天内廷就可以向外廷伸手。
防范未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赵顼没有听他的,他认为这道条陈,是蜀国公爱君太过了。
作为大宋皇室子孙,在“家天下”方面,当然应该有这种掏腰包的自觉。
国家用度不足的时候,内库补贴外廷,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毕竟家国一体嘛。
以前仁宗,英宗那是没办法,只能在衣食上节约。
现在不一样了,皇室真是不差钱。
他是压根就没有想过,可能今后会有一个子孙,不但会耗荡干净他积蓄的内库,还会让外廷想办法满足其一己之私欲,最后搞到天下大乱,国破家亡。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算计明白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算计明白
腊月二十三这天,苏油也在兰州铁厂澡堂子里边,接见了前来述职的巢谷、苏元贞。
还有一位贵客,陈慥陈季常。
连苏油自己都忘了,当年陈季常和苏油见面,曾经讨论过一场关于如何对待老家巢谷的父母亲戚问题。
其实从那个时候起,陈慥便知道巢谷乃是大间谍。
因此什么引诱陈慥来行刺之类的伎俩完全落空,陈慥千里而来,对巢谷推崇备至,一副粉丝见偶像的神情。
这下反倒让巢谷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陈慥真的变成了趋炎附势之徒。
一场误会搞得两人都哭笑不得,最后决定矛头一致对外——都是他苏明润的锅!
陈慥虽然惧内,读书也一般,但是业务能力却很强的。
古代的商路,上面的利益瓜葛可是异常复杂——官府、商人、地方黑白势力、土匪、役夫、仓储、驿站、马队……
陈慥能够统合掌控这些业务,尤其是他还没有可倚仗官身背景的情况下,其实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从蜀中商路尝试,到汉江商路成熟,再到现在准备着手的丝绸之路,陈慥和巢谷、苏油一样,其实一直都在成长。
因此陈慥对巢谷苏油一点都不羡慕,白帕子放在额头上漂在热水里,还不忘教育苏元贞:“无咎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有个进士功名,干嘛不在二林快活?你姐跟你姐夫那样的日子才叫好活法,看看明润这苦逼,泡个澡都得到厂区里来抢头锅,想想都替他憋屈。”
这种话如今几乎无人敢在苏油跟前说出来,苏油如今声威日重,天下景仰。
虽然他自己不拿自己当一回事儿,但是别人却不敢再不拿他当回事儿。
如今也就只有土地庙七子中的张麒、张散,还有陈慥几个自幼相熟又豪迈的,才敢这么开玩笑。
剩下的就只有石薇、娟儿、小妹。
聊到这些,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苏轼的身上,陈慥和苏轼好到穿一条裤子,于是就为老朋友抱屈:“难道还不苦逼吗?以子瞻之才,子瞻之望,他那一期的进士谁人能赶得上?”
“那一榜的吕惠卿、章惇,都已经当过宰执;王韶节度南海,曾布做过计相;再看子瞻,到现在还是一个小小外任通判,太不公平了。”
苏油头上也顶着一张帕子,双手交叉放在肚皮上:“季常你要讲道理,那一榜还有张横渠? 二程。另外四曾里边? 除了曾巩曾布,却也还有曾牟曾阜,咱们家子瞻,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陈慥怒了:“还有制科三名呢?!制科三名,可比状元!”
苏油不以为然:“那一科的状元还是章衡呢!却因反对安石相公? 贬了一回? 到河北又反对立法禁民贩盐? 再贬了一回。”
“堂堂状元? 出道即巅峰? 活活从三司判官? 判太常寺,通进银台司? 发落到了知成德军。”
说到这里有不禁叹气:“说起来我还抢过章兄的饭碗? 当年仁宗宝文阁初除待制? 本来陛下是属意他的,认为他是仁宗状元,合情合理。”
“听说后来太后干预,说相比状元,仁宗皇帝更喜欢探花,差事才落到了我的头上。”
“如今章惇得势,章衡老兄,怕是更难得进朝堂了。”
陈慥还是不忿:“你老苏家就是老实,你出来外任,不正好塞子瞻进朝堂?这样保证朝里始终有人。”
“等到轮到你进京,子瞻的考绩也满任了,再将他换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油哈哈大笑:“什么是官?当官的目的是什么?那是致君尧舜,服务兆民。”
“如果当官的目的,是为了个人的名位,声望,俸禄;是为了有所便利,可以立德,立功,立言……那不好意思,我苏家人即使不通过做官,都已经做到了这些,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这话说得陈慥没了脾气,是的,眉山老鼠夹,就是这么豪横!
见到陈慥没有声音了,苏油才乘胜追击:“政治方面的建议,季常大哥你就不用提了,这方面别说巢大哥,无咎,就算是刘和尚你都比不上。”
陈慥顿时又不服了:“他一个交趾降将之后,我会连他都不如?”
苏油冷笑道:“乐支城大捷,鬼章瞎征一去,青唐已然底定。这里边谁的功劳最大?”
陈慥想了想:“从奏报来看,当然是赵禼总领之功,其下李宪、刘世恒,其下李纯元,其下结药密、鲁尊,毕竟兵力是人家的嘛!”
苏油看向苏元贞:“无咎你说呢?”
苏元贞说道:“从奏报来看是如此,但是为何学员五十三子,刚好那个时候出现在乐支?能够及时接掌乐支城防务?”
“如果说五十三子是因为被派为斥候,被鬼章遮断,只能退往乐支的话,那又有另一个问题——为何五十三子会被派为斥候?”
“所以我猜测,此举本是李宪执意冒进,刘世恒作为其副手,又是降将之子,不敢得罪李宪这样的天子近臣,只得从之。”
“大军轻进毫无阻碍,刘世恒当然感觉不妙,于是便将军中学院出身,懂指挥,懂新式军器运用的学员兵,故意派作斥候。”
“等到后路事发,被隔断的学员兵自然就只能退往乐支,而他们又自然会在军务上帮助贾诩守城。”
“刘世恒并不需要他们战胜,只要能稳守乐支三日,他和李太尉便能回师反攻,灭敌于城下!”
“这就叫将计就计。”
巢谷补充道:“所以刘世恒不但将青宜结鬼章算计明白了,甚至连李宪都算计明白了,自己躲在底下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不显山不露水地达到了目的,彻底扫清攻取青唐的后路隐患。”
“不过他也可能没有猜到李纯元如此厉害,竟然领着一万蕃军,打得鬼章瞎征几乎全灭。”
苏油笑道:“不要以为李纯元就是什么好鸟,李姥姥和刘和尚抵达乐支城的时候,鬼章尚未就擒,纳尔温尚未归降,这些,都是李纯元留给自己上峰的功劳。”
苏元贞点头:“最后就变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赵运帅功奏一上,陛下才知道李纯元乃李忠武之后,大喜之下,在李忠武神道碑额上加了‘显功’二字。”
苏油说道:“当年君子馆一战中,李继隆退保乐寿,导致刘廷让数万大军覆没。虽然之后一生战勋卓著,这道耻辱却始终没法削去。显功二字,李家人求了这么多年,也始终没能加上。”
“听说李纯元乃庶子,在族中不受待见,为了侍奉亲娘,才弃文从武的。到现在终于一战成名。”
“陛下给李忠武加碑额的意思明白得很,这是在敲打李家人——你们家族的荣显,多半要着落在这个庶子身上,对人家母子俩好点!”
陈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将帕子从额头上扯了下来:“无怪我家那口子说我就不能去做官,不然会被坑得渣都不胜,一场小仗都这么多牵扯!”
苏油和巢谷对视一眼,糟了,嫂子怕是已经在半道上了!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苏油和巢谷对陈慥大献殷勤,搞得陈慥很不适应:“你们……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亏心事儿?”
苏油一边给陈季常捶拍后背一边呵呵赧笑:“没有没有哪儿能呢?这不是多年不见想要亲热亲热吗呵呵呵呵呵……”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音乐
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乐律与时序,度量衡,天文,朝制,礼仪皆有极大的关系。
一句话,这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音乐问题,还是华夏民族一直用来指导民族进步的哲学理论。
音乐和哲学,看起来似乎并不属于一个范畴。
音乐遨游在情绪的天空,被用来描述最深刻、最细腻、最广泛的人类情感世界。
哲学则行走在理性的石阶上,以缜密的思考,严格的逻辑,揭示人类与自然界本质上的规律。
但是两者也有共通之处——同属于人类最高级的思维活动,都超越了语言的羁绊,没有国界的限囿,都是人类共同的财富。
而华夏民族,可以说是最早将它们联系起来的民族,很早就赋予了音乐以“宇宙信息”的属性。
所谓“奏律歌吕,合阴阳之声。”“圣人作乐以纪中和之声,所以导中和之气。”
夏祭之后,百官们又开始了继续关于礼乐的撕逼,定音,就成了重要的一个争论点。
礼乐礼乐,乐和礼是配套相成的,大宋之立国以来,先后三次定乐,然皆不尽如人意。
其中一项就是标准音高的问题。
太常寺收藏的大乐钟磬一共有三种:王朴制作的乐器,李照制作的乐器,胡瑗、阮逸制作的乐器。
其中王朴之乐,其声太高,太祖皇帝曾经明确表示不满意。
这个问题很严重,因为还是有神秘学因素和情绪体验在里边——“音高则悲,亡国之音也。”
于是仁宗景佑中,又命李照定乐,参照律法以取黄钟之声。
但是这又不符合大宋人的当下习惯,似乎过于低沉,所谓“时人习旧听,疑其太重,李照之乐由是不用。”
到皇佑年间,胡瑗、阮逸再定大乐。比王朴乐声音略低,而声律分布相接近。但是铸成的大钟,音色又出了问题,声音弇郁,所以还是不能用,于是郊庙依旧用王朴旧乐。
但是太常寺乐工在使用王朴旧乐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问题,“若用王朴乐,钟磬即清声难依,如改制下律,钟磬清声乃可用。”
搞了一百年,朝仪礼祭的音乐始终没搞好。
致仕赵抃也是大音乐家,上书朝廷,陛下此事非我朝乐律大家苏油苏鱼公不可决。
于是在朝会之上,赵顼将这项光荣而重大的任务交给了苏油。
苏油当时都傻了,我啥时候成了我朝乐律大家了?!我手上事情多得一逼,赵公这是要整死我吗?
赵顼呵呵笑,明润你就别谦虚了,当年你可是凭乐律之学,从赵公手里赢取了大白龟的,此事赵公早就给你记在小本本,啊不,笔记里了。
十二岁发明十二平均律,这么巧,你敢说不是天意?
看到群臣投过来的充满对神秘事物的景仰目光,苏油都无语了,这……这也太牵强了吧?!
没办法了,苏油只好接下了这个差事。
这差事不简单。
大乐之作,包括了琴、瑟、埙、篪、笛、委、箫、笙、阮筝、筑,镈钟、特磬、编钟、编磬。
其中镈钟、特磬、编钟、编磬使用最多,所谓“于众乐中声最烦数。”
而宋朝郊庙之乐,则先奏文舞,次奏武舞。
而文舞容节,殊无法度,难称盛德。
而武舞容节,则记录着大宋的建国历程,包括淮扬底定,荆湖来归,邛蜀纳款,兵还振旅等内容。
每一首都有歌词,出自神童出身的大文学家杨亿之手,称为《太常乐章三十首》,是太常寺大礼仪的保留曲目。
但是武舞也是乱七八糟,起码出场方向的和当时宋军进军的方向都不对。
因此不光音乐有问题,连舞蹈也要跟着改。
好在苏油也不是完全的门外汉了,手底下同样有一大帮音乐人才。
其实十二平均律出来之后,整个礼乐定制,对于苏油来说就只有一个问题——定黄钟。
只要确定了黄钟音高,其余所有的音高都能通过数学运算计算出来。
而黄钟,是华夏最重要的基准音。
《吕氏春秋》把这一发明归于皇帝时期的乐工伶伦。
这是一个神奇的音律,《后汉书·律历志》: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六十。候日如其历。
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引《续汉书》:“候气之法,为土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於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痺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实其端,案历而候之。
其月气至,则灰飞而管通,盖音声之道与天地之气通,故取律以候气。”
黄钟这根律管,在冬至日这一天,会“灰飞而管通”。
冬至,是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
对于古人来说,这是最容易观测的一天。
《汉书·律历志》还记载,黄钟是一个用竹管做成的律管。它的长度为九十分,截面积为九平方分,容积为八十一立方分。
十分为一寸,八十一立方分为一龠,两龠为一合,十龠为一升,十升为一石。
往黄钟律管中盛入黍米,可容一千两百粒,重为十二铢,它的两倍即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
因此《国语·周语》有这样的记述:“……是故先王制钟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
所以这不光光是一个音乐基准音,还是华夏民族长期使用的节气观测工具,长度单位,体积单位,重量单位。
但是周代的这个单位已经丧失了,历史上的律长也一直在变化,也没有真正能够实用定音的黄钟律管传下来。
这就导致了到了宋代,黄钟到底是怎样一个音高,变成了历史的大谜团。
争论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苏油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没有浪费很多的时间。
度量衡功能已经不重要了,苏氏度量衡,同样包含了宇宙神秘学的重要内涵——地球本初子午线的两千万分之一为一米,结合水这种物质,同样可以确定体积和重量。
这也是众多士大夫对理学认可的重要原因——合乎天道。
只用了一周的时间,苏油就给出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总理商周考易局司马光,在洛阳收集到了一口编钟,经考订,乃是十二律中的清声之一——太簇。
苏油已经揭开了声音的高低的秘密——频率,并且给频率确定了一个度量单位——振次。同时发明了测试音高的工具——音叉。
这些是理工之前就已经成熟了的手段和设备,钢琴调音就是靠的它们。
经过推算,周代的黄钟,其频率正好在八百六十四振次。
神奇的是无独有偶,这个音降一个八度,正好与如今流行的钢琴,键盘中间那个音,频率完全一样!
那个音是大宋音乐专家们为了得到与人声最和谐的应和,经过多年调整后最终确定的。
古今神奇的相契,冥冥之中,似有鬼神!
疯了,士大夫们又疯了!
苏油功成身退,献上了司马光送来的西周太簇编钟,理工新制的黄铜律管,标准音高测试用音叉,以及在十二平均律基础上,由绿箬和王从之分别撰写的音乐理论著作——《律吕清要》和《五音正义》,这事情就算结束了。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定音
苏油在奏章里边还提到,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其实就是一个共振问题。
这个现象华夏古人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庄子》里就提到过:“为之调瑟,废于一堂,废于一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
晋代有人蓄铜澡盘,晨夕恒鸣如人叩。乃问张华,张华告诉他:“此盘与洛阳钟宫商相谐,宫中朝暮撞钟,故声相应。可错令轻,则韵乖,鸣自止也。”如其言,后不复鸣。
沈括的试验就更加清晰明了:先将琴或瑟的各弦按平常演奏需要调好,然后剪一些小小的纸人粘在各弦上。当你弹动不夹纸人的某一弦线时,凡是与它共振或者谐振的弦线,其纸人就发生跳跃颤动。
绿箬还进一步发现,凡是发生谐振的弦线,都在音高相同或者相差八度时的弦上。
这就进一步夯实了十二平均律的和弦说,同时也证明了十二平均律实现自由升转调的必然可行性。
这些东西,都在《律吕清要》讲述得非常清楚,士大夫家家都有琴瑟,要证明起来也是非常简单。
六月丙辰,诏书下达:“黄钟,大吕,清不可太高,重不可太下,使八音协谐,歌者从容而能永其言,乃中和之谓也。”
“周乐古器重现,时人新律允合,是乃天人相合,古今一契。”
“太常律吕不谐,而学士大夫置而不讲,考击奏作,委之不文,如之何不使雅、郑之杂也!”
“召设议乐局,审调太常钟,依典礼用十二律还宫均法,令上下晓知,则郑声无由乱雅矣。”
“就太常钟磬王朴、李照、胡瑗所作,及石磬材不少,择其可用者缮之,其不可修者别制。”
“考成新乐,以验议者之术。”
绿箬和王从之因在律吕上的独到见解和著述,让大宋的音乐理论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都得到了赵顼奖赏。
王从之主中太一宫,赐紫服,金带。
绿箬被大宋朝廷册封为思濛乡君。
出身卑微,却靠自己在乐理上的学识和修养,活生生挣得了一份诰命!绿箬,成了大宋女性里边新的传奇。
其实赵顼现在已经不差钱了,更不差铜不差石材,但是苏油的建议还是缝缝补补又三年。
标准音叉就在那里摆着,将编钟锉一锉,石磬修一修,就能得到标准音。
剩下实在没有的再单独补足,这样的花费不大。
关键是,秋礼,冬日大朝会,都赶得上。
这将是大宋第一套能够实现自由升降转调的礼乐,不少大臣如杨杰,王存,在这一点上还提出了反对。
因为古代先人说用的,乃是三分损益法,他们认为不用三分损益法,就是“有违祖制”。
但是这一点是明显站不住脚的。
道理很简单,将十二平均律管一排就明白,那是一道优美的曲线。
而先人们所用的三分损益法律管,排出来的却是直线。
曲线,是自然界中存在最广泛的线条。
日月星辰,江河季风,四季轮回,其运行轨迹,都应该是曲线。
因此十二平均相对于三分损益,明显更加接近“天道”。
选择天道,还是选择祖制,对于如今的宋人士大夫们来讲,并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题。
在他们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复古,真正的祖制,这是上追三代的光辉和伟大。
而且苏油还提出了一个观点,这个东西,从理学上来说,叫“误差”。
先人在他们当时的数学水平之上,采用三分损益法,那已经是他们能够达到的极限。
按照他的解释,在一个圆或者椭圆的轨迹巨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截取其中的一段来看,其实和直线差不多,只存在细微的差异。
古人便是在这个理论的实践上,用三分损益法这个当时最精密的算法,去最大趋近律管的正确发音。
但是先人们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会存在误差的,古往今来无数的论述中,都曾经提到了这个问题。
从后来的六十律,三百六十律,也能够找到他们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的证据。
他们一直都在努力地减小音律的误差。
现在的十二平均律,是真正揭示出了乐音的本质,究明其物理,将直线和阶梯状的音高折线,变成了平滑的曲线,得到了更加精准的律音,还实现了自由和谐的转调。
这不是有违祖制,而是对祖制更好的继承与发扬。
正是继承了先人对真理孜孜以求的执着精神;全面继承了先人们总结的乐理,数算,律制;对他们发现的那些现象进行了精准,仔细的研究;引入了更加先进的数学工具,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祖制中需要继承的,不是那些条条框框,而是其中蕴含的理念和精神。
继承祖制,正是要继承这种宝贵的理念和精神,而不是墨守成规,拘泥文字。
这个观点,引来了更多的大佬如赵抃,司马光,苏颂,范镇纷纷上书论证,大为称赞。
苏油当真厉害,直接端了杨杰,王存之辈的锅,将这个问题的两分逻辑,变成了“让祖制更加合乎天道”的递进逻辑。
最终赵顼认为,苏油的理论,是完全站得住脚的,是经得住推敲的,是得到了如今知识分子精英们普遍认可的,同意按照苏油提议的方案执行。
这是理学的一场巨大的胜利,远比天文台,钟表,水泥厂,炸药更加巨大的胜利。
理学,第一次在形而上的领域,发出了自己振聋发聩的声音,成为华夏哲学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占领了相当的高点。
从此以后,它可以正大光明地指导社会伦理,影响国家体制,深入百姓生活!
大佬如司马光,王安石,二刘等,将之作为儒学的重大发展和进步,并加以颂扬。
而这一切,都是理学这次“扶正律吕”所带来的巨大影响。
困扰华夏千年的难题,被理学完美地解决了!至正至美的黄钟大吕,标示着理学,正式成为了华夏显学!
连王珪都逢人就夸,将苏油和大小苏分别开来。
这可是他任中的巨大政绩,苏明润,太给力了。
甲骨文溯文字源流,平均律定华夏正音!
自己死后的谥号里,一个“文”字,已经抓得死死的了!
因此完全可以想象,为了得到这个议乐局的差遣,一干大佬是怎样争得快打破了头。
最后赵顼一拍桌子,都别吵了!
为了朝堂和睦清宁,这个提举议乐局,嗯……朕勉为其难,亲任!
一干大佬被雷得人仰马翻,陛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
太学,苏迈和苏迟正在与同窗讨论这个律吕问题。
按照苏油现在的级别,恩荫名额手里有一大把。
不光是子弟,亲戚,外姓亲戚,甚至就连仆从,都可以推荐两人。
不然大宋的冗官问题怎么来的?
苏油对此嗤之以鼻,从来不用这样的名额,他推荐人才都是上章中书,推荐现任官员里边的能力者。
很多人那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甚至被推荐人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而且苏油还规定了,苏家人,今后不能走恩荫的路子。
不过苏家重视教育,苏油上书,将苏迈和苏迟塞进了太学。
其实太学也教不了两人,拿苏迟来说,已经得了张载和邵雍的真传,那就是关蜀学派的正宗继承人,在国子监当个老师都随便够格。
苏油安排他们来太学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和同学们交往。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大苏的传闻
这是一条异常神奇的曲线,神奇到开一个数的十二分之某次方。
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太学生来说,十二律的推算,这道题超纲得有些严重。
苏迈和苏迟不得不引进理工的知识,用一个物理基准音,二百五十六频次,来讲解这个问题。
这个数开方起来比较容易,但是一样可以得到十二律弦长之间的对应比例关系。
再用这个比例关系套到基准音黄钟律管的长度上,那这道超级难的开方题,就简化成了一道等比关系数学题。
即便是这样,让太学生们理解到这个方法,也讲出了两人一身汗。
当然也收获了一波牛牛牛。
两人赶紧摆手,这个不敢当,这是小幺公当年发明的简化算法,方便我们理解而已。
如小幺公,二十一节度,景润姨父,苏太常,苏县君……还有理工学院的院士们,他们可都是能够毫不取巧,实打实直接硬开的。
再一打听,太学生们才知晓这套化简方法,最初目的只是鱼国公为了讨好国夫人,为了从赵学士那里赢取白龟搞出来的。
这就是一个极具传奇性的故事了——十二岁!那个时候他才十二岁!
就在这时候,刘正夫急忙忙地跑进教室,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维康,伯充,夫子他,他,仙逝了!”
苏迈和苏迟惊得猛然起身:“断无可能……报纸给我!”
……
苏油将制乐的差事丢给了别人,重新一头扎进了军机处的草创工作当中。
苏辙和晁补之回来了,苏辙因为使辽成绩非常突出,朝廷任其为筠州知州,已经带着家小上任去了,就将苏迟丢在了京师。
苏油听闻晁补之记了一肚皮的辽国档案,直接安排了一间小屋子给他,别的工作先暂时缓一缓,命童贯配合,将机宜厅辽国房的资料先充实起来。
这一天苏油正在和折克柔探讨军队后勤,一名中官来到军机处:“鱼国公,陛下宣见。”
苏油站起身来对折克柔说道:“锭子药也是后勤司的重点,除了锭子药,还有酒精,碘酒,乙醚,纱布绷带,手术器械,担架,新军中的医务兵必须配置到襄卫一级,这是征交趾得到的宝贵经验。折兄你多劳心。”
现在军中用的成药,分量很大,包裹锡箔,像一块块银锭,被大家称为“锭子药”。
折克柔说道:“国夫人替我看好了眼疾,还没来得及当面道谢,明润,多谢贤伉俪了。”
苏油摆手:“陛下宣见不能耽搁了,以后再聊这个,其实也不用谢我,嘿嘿嘿,这眼疾好了,那后勤这一摊我可就撒手了。”
折克柔没有多说话,只行了一个捶胸礼,表示一定尽职。
待得苏油匆匆赶到偏殿,却见赵顼一脸的不快。
苏油上前:“未知陛下因何宣见为臣?”
赵顼将奏报和报纸交给苏油:“大苏仙逝了。”
“啥?仙……仙逝?”苏油吓了一大跳,我还等着前后《赤壁赋》呢,这是闹哪样?!
赶紧将报纸和奏章接过来翻看。
报纸是汴京时报,不过这几天苏油太忙碌,吃住都在军机处,连扁罐漏勺都好几天没见着了,更没有时间看报纸。
报纸现在也是读者至上,内容变得半文半白,阅读难度比最初的报纸降低了很多。
就见上边登载着一条消息:
岳州商贾传言,黄州仲夏,大苏与数客饮讫独归。
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月色莹皎,动静可人。
大苏有当其意,乃作歌词,挂冠服与江边,拿舟长啸,飘然而升仙。
其词曰: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靠!
再看奏报,乃是岳州太守送来的,内容和报纸刊登的差不多,也是说大苏这首词哄传江南,州中人多说大苏命舟入海,羽化登仙了。
看了奏报,苏油这才松了一口气:“都是传言不实之词,陛下不必烦恼,没有的事情。话说这都第几回了?”
第三回。
第一回是苏轼在黄州得了红眼病,一个月没有出门,过客相以为死矣。
有人告诉了当时在许昌的范镇,范镇伤心不已,痛哭一场,命儿子送金帛去吊哀。
儿子说这只是传闻啊?要不父亲你先写封信……去问问清楚再哭?
结果派仆人去一问,“子瞻发书大笑。”假的!
第二回是苏轼移东坡,城里人不知道,结果又传言苏轼死了,传到京师赵顼正在吃饭,推案而起,叹息再三,直说:“才难。”
还是侍讲蒲宗孟劝道:“日来外间似闻此语,亦未知的实。”
最后又是一个大乌龙。
结果这次又来,赵顼皱着眉头:“一而再,再而三,就怕成真啊……”
苏油将报纸和奏章放下:“陛下放心,多半是大苏这首词作性灵勃郁,的确有几分仙气,传到外州被人加以牵强附会,编造成了故事。”
“至少臣前段时间收到的家书里,大苏只说眼疾已经好了,加上劳身节食,感觉更加清健,也没提别的事情。”
赵顼又担心了:“更加清健,这不还是要……”
苏油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黄州如今也是运粮入洛的重要中转地,子瞻到任之后开荒种地,手自衣食,这是一州通判该干的事情?!”
“因此我去信切责了他,要他对运粮之事上点心,哼哼哼,‘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是颇有怨言啊……陛下,要不再罚他一年的俸禄?”
开什么玩笑,这事情太后都被惊动了,现在只要他还活着赵顼都开心,连连摇头:“想必京中议论已然蜂起,明日朝堂上又会有波折。”
苏油笑道:“不如镇之以静,想来黄州知州徐君猷很快也会有奏章送到,甚至大苏的谢表也会代呈上来。”
“陛下,大苏到了黄州,颇近释老之学,作出这等词章,不足为怪。”
“最后两句,不过是词人的寄托而已。我就不相信他舍得下家小,美食。”
“陛下你看这首词作的上阙,明明就是喝酒喝到超过了限刻,被自家新妇关在门外还不敢叩门嘛!”
赵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可算了吧,自己惧内,非要拉着别人遮掩……说起来,你家大苏可是苏家第一个勇于纳妾之人。”
说完一副鄙视苏油的神色:“其余的人嘛,呵呵呵……”
他纳妾他还有理了?!人家苏辙侄儿如今三子两女,现在二十七娘都又怀上了,也没说纳妾!
大苏经过诗案一事,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在徐州时招收的仆妾尽数遣散,就带上了王朝云。
就这样一大家子也有四十来人,大苏在黄州开了六十亩地,养了牛,那架势是真要发奋自省,自食其力。
他管这个叫修行,王闰之和王朝云还由着他胡闹。
苏油却认为这是钻牛角尖,还特意去找了王珪和蔡确——我实名举报,黄州通判成天摸鱼不料理政务,你们还管不管了?
把王珪都给气笑了,通判就是知州的副署而已,人家黄州知州都没有说什么,你闹什么闹?虽然我也很讨厌大苏,但是起码的制度规矩得讲吧?
此议驳回。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驮马
苏油说道:“陛下毋忧,如今黄州运输很重要,四通商号已然派了得力干将陈慥过去打造班底,有陈季常看着,应该不会再有没那么多的无聊传闻了。”
赵顼有些惴惴:“这悄没声的消失一两个月,立刻就传言纷纷。要不就还是别拘束他了。”
“传言大苏在黄州,每天起来,不是请客上门就是出门访客。所与游者也不择高下,这样就挺好,就挺好……”
大苏在黄州搞养生之道,搞得人家黄州太守一日三惊。
这娃给全家人规定,一天用钱一百五十文,每月初一分成三十串挂在屋梁上,每天取用。
早晚饮食,一爵一肉,有尊客来,加一道菜,绝不再添,还美其名曰“三养”: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
但是——但是他还好客,也不挑人,谁都能上门,谁都能请他。
很多客人和他的文化水平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上,他也就不要求诗词,但是闹着别人起码得讲笑话。
要是别人说没有笑话,他就说实在不行可以讲个鬼故事呗?
别人说我鬼故事都没有,他就说那你现编一个都可以。
“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
光这样是不会让太守头痛的,关键是他还爱上了远足!
布衣芒鞋,出入乡间,没事效仿蜀中张仙,约人拿弓挟弹击水。
要不就到处游山玩水,常常驾船越过州界,还经宿不返。
到处题字,而且越来越有仙气,民间开始有以“坡仙”相称。
比如那首《西江月·顷在黄州》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个水平,已经远远甩出如今的苏油无数无数条大街去了。
其实苏油知道,这是大苏在开释精神上的苦闷,就连刻意节衣缩食,其实也是用物质上的苦闷来分担精神上的苦闷。
大苏还没有完成自己的苦旅,还没有“洞彻明悟”。
不过他的这种苦闷,变成了太守的郁闷,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动不动就跑到别州去还了得?
你可是罚俸五年的谪居,老实点好不好?!
果然,三日之后,徐君猷的奏章到了,说是听到传言快吓死了,连忙命驾赶去东坡雪堂,“则子瞻鼾声如雷,尤未兴也。”
又是一个大乌龙!
……
洛阳郊外,四支军队正在进行列队换装仪式。
高遵裕一身新军制服,站在烈日之下,一动不动。
赵顼授予他的最新官职,是龙神卫都指挥使,右囤卫大将军,感义军节度使。
身边是两位监军,左监军王中正,右监军李宪。
身前四支部队,分别是镇国军,定国军,囤安军,控鹤军。
四支威武的队伍之前,站着几名将领。
曹南,镇国军节度留后。
王厚,知定国军军事。
苏烈,控鹤军节度使。
田守忠,知囤安军军事。
这是对外的称呼,在新军内部,四人将有一个新的头衔——协领。
协领以上,能统带三千新军,外加一个三百人炮营的新式部队。
已经站了半个时辰,四军的军容风纪,就已经看出差别来了。
镇国,定国二军,军容还是一般整肃;而囤安,控鹤,就差了那么点意思。
苏烈和田守忠也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额角的汗水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担心的。
“知囤安军军事田守忠,出列!”
高遵裕终于下了命令,田守忠松了一口气,走出了阵列。
高遵裕给他佩戴上领花,将旗帜授予他:“响鼓不用重锤,明白了吧?”
“是!”田守忠一个立正:“卑职回去,定当严加操练,不负都指挥使所望!”
“叫都领!”
“是!都领!”
接着苏烈上来,高遵裕也给他带上领花:“不容易,陛下这次让囤安军加入新军序列,朝堂上的压力很大的。”
“你们是西南夷人,文官们拿这个说事儿的多了去了,陛下乾纲独断,说囤安控鹤两军,功勋卓著,天下一家,他不以夷汉为别,只看功勋。”
“而苏烈的功勋,对得起这份待遇。”
苏烈满脸的激动和感激:“臣家父子兄弟,无论文武,必为陛下竭尽忠诚!”
高遵裕点头:“囤安,控鹤,待遇一直优良,现在拿上了朝廷俸禄,勉强和蜀中原来供应相当。”
“二十年间,蜀中父老为了供养你们这两支军队,所费不下百万贯之巨,你们的战绩,不光是自己打出来的,还是蜀中父老拿钱堆出来的。”
“鱼公的《武德歌》说得很好——足我蔬食,供我衣裳。何以有报,立盾扶枪。”
“这就是武人的本份,囤安,控鹤,战绩骄人,平日里这做派,却也有些骄横。”
“今日列阵,知道自己哪些不足了吧?”
“是!”苏烈一个立正:“卑职下去就整肃军纪,加强操练!”
高遵裕笑了:“那就好,铳械训练上,多跟控鹤军学学,你们都是乡邻,这平均一百二十步九十环,都直娘贼的是怎么练出来的……”
元丰三年的洛阳西郊,大宋西军的拳头力量,感义,镇国,定国,囤安,控鹤五部新军,悄无声息地正式成立。
高遵裕将当年留在渭州的沙盘地图全部搬到了西京,然后开始更戊,就是调换防区,训练军队的同时,按照军机处的要求,详细统计行军数据,统计部队对新军器的改进需求。
……
汴京,骐骥院。
五十匹健壮驮马是新型马种,骨骼肌肉异常强壮,蹄子也很大,性情温顺,是驮拉重物的良好马匹。
苏油和后勤司折克柔,骐骥院都管中官,正在检查这些马匹。
天子收到的国礼归天子,官员收到的礼品归国家,这是规矩。
所以这五十匹马归骐骥院。
骐骥院其实相当看不起这些马,现在大宋骐骥院里龙马成群,都是两年多的岁口,马匹一看就高贵绝伦血统不凡,体态步履处处透着美感,哪里是这些北地骨骼粗大的铁憨憨可比?
不过这五十匹马在苏油和折克柔眼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完美的实现战略目标,和游牧部落的军队对抗,部队骡马化是必须要完成的。
到现在大宋有了几十个新式牧场,改良了马种,骑马已经勉强说得上不缺了。
可问题是,驮马成了大问题,总不能全靠骡子吧。
要让炮队和辎重能够跟上骑军行进,苏油提出的要求是,炮兵的每日行军里程,要在四十里以上。
当年霹雳炮重量达到了一千五百公斤,这个重量远远超过了当时大宋最大的运输工具——太平车的载重。
打交趾的时候,霹雳炮几乎最后才上场,几乎都是依靠军舰运送全程,要人推马拉,估计郭逵得气死。
好在皇家理工学院及时研发出了四轮车架,经过多年改进,如今已经形成了炮架车,四轮厢车底盘等标准化运输工具。
合金钢轴承和冲压轮毂,复合地丁胶轮胎的研发成功,让如今的霹雳炮,总算可以在沥青路面上由单马拉动了。
不过即便如此,对马的要求也很高。
驮马的引进,已经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第一千零八十章 针锋相对
因此当苏油听说苏辙带回了驮马,立刻拉着折克柔跑过来观看。
骐骥院的都监是势利眼,给驮马们的待遇很低,干苜蓿里边连饲料都没添加:“按照《马经》的标准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正经好马……”
苏油点头:“的确不是什么正经好马。多少公多少母?”
都监点头:“里边十五匹公马,三十五匹母马。别看骨架子大,蹄子挺薄的,估计辽国人也不怎么当事儿。这些马放骐骥院,那是丢了官家的颜面。”
这是个很神奇的问题,即便到了宋代,马蹄铁都还没有完全普及,不止一个宋人将给马上蹄铁当做稀罕事儿,写到了自己的笔记里。
不过苏油的到来已经彻底从生产上解决了这个问题,钢铁产能的释放,让宋人已经不会再抠搜那丁点铁料了。
苏油往马槽里加了两瓢四通给骐骥院准备的特种马饲料,看得都监直抽眼角:“那我就去求请陛下,一半送给北苑监,一半送到狼渡原吧,这些玩意儿搁这里还真是浪费。”
这时候一名黄门过来:“鱼国公怎么来了这里?陛下召见。”
苏油拍了拍手:“那就走吧。”
结果召见的地方是在大殿,苏油一到就被殿中侍御史弹劾了一道:“臣劾鱼国公不成体统。”
苏油远远表示不服:“我这还没进殿门,陛下这不能算!”
赵顼又好气又好笑,的确,苏油注意得很,停下脚步的地方就在大殿门边,从理论上讲,真不算。
将掖在腰带上的袍角摘下来,将帽子后边别在一起的鲸骨幞翅打开,摘掉身上的干草,从招文袋里摸出象牙笏板,苏油这才轻咳一声,端着四方步,一摇一摇地步入大殿:“臣苏油,拜见陛下。”
赵顼看了看殿中侍御史一脸震惊的表情,知道这位新上来的朝官对苏油的做法还有些不习惯,笑道:“制度就是制度,不过鱼国公能每每游走在制度的边缘,总也是其心不诚的缘故。”
“罚一个月的俸禄吧。”
苏油好气哦,却也只得躬身:“臣,惶恐备至。”
赵顼说道:“召爱卿前来,是让你见一位老熟人。他有关于岁币的新建议。”
苏油上殿之时就认出来了,辽国萧禧,当年在雄州见过的,还被苏油用震天雷威胁过。
萧禧笑道:“当年和鱼国公也是不打不相识,以一舟之力,横身阻挡我四万大军,便知道不同凡响。今日再见,当日的俊美少年,已然是宋朝国公了,实在令故人不胜之喜。”
苏油也笑眯眯地还礼:“当年苏油实在是鲁莽,更是黑不溜秋谈不上俊美。好在使相宽宏大量,能以理折,这才轻轻放过,否则苏油岂有幸理?”
萧禧对苏油的反应非常满意,苏油也对萧禧的反应非常满意。
当年萧禧借大宋受灾相讹诈,属于私自发兵,结果吃了个暗亏,回去也没敢向辽朝反应大宋有了犀利的火器。
这就变相的替宋国保守了秘密,只凭这一条,苏油便觉得人家萧禧挺好的。
萧禧算是辽国最了解大宋的人,既然做了初一,苏油就立刻把握住了这一丝缝隙,继续拉着萧禧做十五。
宋朝在獐子岛和鹿岛的边境走私贸易,要瞒过萧禧那是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一起发财。
大宋鱼国公,是有格调,有底线的好朋友,这就是萧禧如今对苏油的看法。
萧禧是辽国对宋谈判的主要人物,但是大宋从来没有用宋辽之间的商业利益,威胁过领土谈判,当真做到了吵嘴归吵嘴,生意归生意。
就跟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四郎,真的是世外野人,不受大宋管辖一般。
但是一般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当政者的弱智行为,如果你真以为当政者是弱智,那就傻了。
看似弱智的行为,必然有着并不弱智的目的,这才是大概率的真相。
萧禧能成为与大宋帝国谈判的辽朝首席代表,当然是聪明人。
将辽朝的协议文本送上:“鱼国公,我朝的条款,其实并不过分。”
苏油将之接过,草草看了一遍,竟然是一本商贸协定。
萧禧说道:“如今獐子岛,鹿岛上的宋商,贸易规模非常庞大,他们在与辽国做生意,却没有向辽朝缴纳相应的赋税,这一点是不合理的。”
苏油立马怼了回去:“獐子岛和鹿岛,位于白龙江口,那是高丽的领土,与辽国并不相干吧?”
萧禧说道:“高丽是大辽的藩属。”
苏油立即针锋相对:“可同样也是大宋的藩属。”
萧禧说道:“但是贸易的确主要针对的是辽人。”
苏油不认账:“那你尽管收辽人的税啊,或者你让他们别去啊。”
将萧禧还要开口,苏油说道:“我还没用说完,獐子岛和鹿岛上的宋人,我们曾经调查过,他们只是海外豪商唐四郎的雇佣。”
“你们的生意主体,乃是唐四郎,跟我大宋没有任何关系,我大宋也不对两岛上的宋人行为承担任何相关义务。”
萧禧咄咄逼人:“那我朝可不可以理解为,要是我们对两岛上的宋人采取行动,大宋会坐视不理?”
苏油笑了:“萧大使不必说得这么客气,你们对两岛的行动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就没必要拿到台面上来说了吧?”
辽国对两岛垂涎很久了,耶律伊逊曾经想过打劫,最搞笑的是,当时给岛上宋人通风报信的,恰恰就是眼前这个萧禧。
辽国水师刚出港口视线范围,就被挂着海盗旗帜的宋国海上使臣纵帆船打得片甲不留。
那帮杀才可是异常的残忍,甚至在夜间将残破的敌舰拖到了敌人的港口外,还在舰上竖起了“海上京观”,以示威胁。
这些底下的交锋,耶律洪基根本就不知道,苏油这是在提醒萧禧,就连耶律伊逊都动不了辽国沿海州郡这块大蛋糕,真要摆到台面上说,萧禧就算完成使命,回到辽国后的命运,怕是也不会太好。
萧禧脸色一冷:“大宋真不怕我铁骑兵出白沟?”
苏油也同样脸色一冷:“大辽真不怕我水师登陆耀州?”
“鱼国公慎言!”王珪都吓坏了:“两朝兄弟之邦,不言兵事几八十年,岂可动辄以刀兵相胁?”
苏油笑嘻嘻摆手:“王相公你多虑了,别说言语相胁,曹沫劫桓公的戏码,十几年前我与萧使相都在雄州对岸演过了。刚刚不过几句戏言而已,萧使相你说是不是?”
苏油将萧禧吃得死死的,在宋辽商务上,大宋占了绝对优势,加上武力威胁根本没用,因此主动权就完全把握在大宋的手里。
几次试探之后,萧禧见占不到一点便宜,只好对王珪拱手道:“一时被鱼国公说得恼怒,是萧禧失言,还请相公不要见怪。”
说完又对苏油拱手:“鱼国公乃是开明大度之人,这份协议,我认为对于大宋其实也有好处。”
王珪都傻了,你是辽国大流氓萧禧呢!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老子对你客客气气,你却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现在苏油对你喊打喊杀,你反倒对他如此低三下四?
苏油这才点头:“使相早这么说就对了嘛,这份协议关系重大,还需要分析利弊之后,方能答复使相。”
萧禧礼貌地躬身:“这是自然,萧禧这次,也只是送上吾皇的旨意,双方肯定还要磋商的。”
说完又对赵顼施礼:“陛下,那外臣先行告退,还请陛下与相公宰执们尽快商议,我在都亭驿等候消息。”
说完又对苏油说道:“待到鱼国公休沐之日,萧禧还要打扰,让国公一尽地主之谊,上次雄州外所赠小金沱的滋味,萧禧至今都记得。”
苏油笑眯眯地点头:“没问题,到时候我们去大相国寺,让道隆办桌酒席!他那里有的是好茶!”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衡山之谋
待到萧禧退下,赵顼才有些哭笑不得地开口:“小金沱,只怕道隆那里,没有这等粗压的黑茶……明润这个萧禧可是难缠,大宋在他手里边吃了不少亏了。”
蔡确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候说道:“陛下,看来鱼国公和萧使相的交情还不错,要不,和萧禧谈判的事情,让他主理?”
苏油笑道:“说起交情,只有当年萧禧提兵四万欲渡黄河,被我拿弩炮威慑,然后揣着震天雷入营相胁的交情。那时候臣还是枢密副都承旨,这一晃眼也好多年了……”
王珪有些恍然:“难怪萧禧对明润你如此客气,看来夷人就是如此,畏威而不怀德。”
苏油拱手道:“王相公说得在理,讲理的国家,普天下就我一个大宋,至于别国……还是多从所得利益分析其行为动机比较实在。”
王珪对赵顼说道:“辽人这份协议,老臣觉得实在是不妥,他们要求开放通商,摆明了是想要侵占更多的利益,一年五十万贯金帛还不够,实在是欲壑难填!”
赵顼对辽国一直有些畏惧情绪,河北河东的实际情况,经过军机处奏报之后,更是如坐针毡。
关键问题在于,北方凋敝,即便是想增兵,北方经济和人口也负担不起。
据都水司奏报,今年的河情又不容乐观,说是极有可能爆发六十一年一遇的大洪水。
赵顼看完当时就摔了奏章,老子登基才多少年?这六十年一遇的大洪水都遇到几次了?!说好的六十年一遇呢?!
岁币问题是绝对的耻辱,辽国从以前一年十万贯,加到了现在的五十万贯,大宋也只有一次次退让,毫无办法。
看了看赵顼的脸色,王珪说道:“好在大宋这几年经济大好,他们要贸易,似乎也……”
苏油冷笑道:“辽人说得好听,贸易,他们拿什么来贸易?就他们现在的马匹,我们还真看不上眼了。”
“根据晁补之整理的辽国资料,契丹族本是游牧民族,畋鱼以食、皮毛以衣、马逐水草、人仰湩酪。”
“占据幽云之后,才开始营造绿洲,将掳掠的汉人填实其中,渐渐有了农业、手工业。”
“如今辽朝的经济,主要还归于群牧使司,他们的群牧司,类似我朝的转运司设置,这就说明其主要的经济出产,还是以牲畜为主。”
“其土地与大宋相似,分公田和私田两类。沿边置屯和募民耕种的在官闲田,算是公田,百姓领种十年以后,要对朝廷缴纳租赋。”
“同时也开放购买,占田置业入税的那些,便是私田了。”
“屯田多集中在北部沿边,私田则多在辽国南境。其国内负责耕耘的是汉人,与大宋无异,主要也是男耕女织。”
“这些人,多为历次战争中被俘掠汉人的后代,现在已经成为辽国腹心地区许多头下军州的主要人口。所出钱粮,除少部分需上缴,其余收入皆归头下主所有。”
“辽廷自圣宗澶渊之盟后,进入了一个稳定发展时期,对内革除弊政,整顿吏治,任贤去邪,开科取士。对外表面与我朝息兵,暗中却支持党项。”
“为了鼓励百姓开辟荒地,辽圣宗立例,若成功开辟农地,可免租赋十年,一时间辽朝达到了鼎盛时期。”
“不过圣宗之后,政治昏暗,前后经历了兴宗朝萧耨斤之乱,当朝耶律重元之乱,废后废太子之乱,国事日促。”
“这些年我大宋灾害频繁,北方也同样如此,旱,蝗,前年上京还遭遇了一次大火,对于脆弱的辽国经济来说,打击是非常巨大的。”
“去年南京大饥,辽主不得不免其租税一年,并出钱粟振之。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还有重要的一条,辽朝历代君王太后均大兴佛教,寺庙拥有大量的土地和佃户,这些多是贵族、官僚随同土地转赠的。”
“寺农既向国家纳税,又向寺庙交租,加上北方气候的关系,土地产量不高,佃农生计艰难,一遇饥荒,便只能流离。”
“其农业大致如此,手工业就更不用说了。”
“下层平民,多用皮,木,陶,虽然也有鎏金、鎏银、染织、制瓷、造纸之术,甚至有的工坊技艺还很高超,但是皆是为权贵服务。”
“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马具和钢铁。”
“但是他们的冶铁业,二十多年来,规模没有多大本质性变化。”
“辽东是其产铁要地,最初曾以横帐和大族置曷术石烈。”
“曷术,即契丹语‘铁’,曷术石烈,就是从事冶炼的军监。”
“曷术石烈在辽圣宗时因户口繁息,在首山、三黜古斯和柳湿河分置三冶,改石烈为部,其部仍以铁为赋。”
“契丹镔铁,曾经和他们的马鞍一起,被誉为天下第一。不过如今嘛……”
“其国能生产白瓷,青绿瓷,三彩瓷,品质连高丽人都嫌弃……”
“不过因为佛教盛行,烧大佛瓷像的本事倒也不弱。”
“至于商业,早期辽太祖在炭山北建立羊城,起兴榷务,买卖牲畜,以通诸道市易。”
“之后建成五京,才开始有了像样的商业发展。”
“境内也出现了富有的商贾阶层,但是经济规模实在是太小,小到连铸币都不用。”
“流通货币中,辽钱所占数量不及百分之二,而宋钱,舶来钱,占了几乎全部。”
“其国内情形,大致如此,可以说每年岁币的五十万贯,除去丝帛,剩下的二十五万贯,就是辽国的主要经济流通增量。”
“我们在发展,他们也在发展,如今看来,二十五万贯的货币流通增量,已然无法满足其经济需要。”
“但是根据晁补之记忆的资料,辽朝国内部的农,工,商业,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化。”
“因此这个经济体量的增长,只能是和辽国沿海州郡的贸易兴盛,息息相关。”
“而如今辽国沿海州郡的贸易,都掌握在我大宋的手里!”
王珪眼神顿时一亮:“衡山菁茅之谋?”
这是春秋时期管仲的谋略。
春秋时期的衡山国是一个擅长打造兵器的国家,各国都采购衡山国的兵器。
齐国想要吞并衡山国,管仲便大量高价采购衡山国的兵器。
衡山国人见有大利,于是全民造兵器,没人愿意从事农业生产了。
管仲又高价收购各国的粮食,使各国富余的粮食都流入了齐国。
这样,齐国虽然花了大价钱,却拥有了兵器和粮食,并破坏了衡山国的经济平衡。
之后管仲突然停止收购兵器,开始攻打衡山国。
而衡山国空有钱财,却缺少粮食,各国富余的粮食又都被齐国收购,无从筹措。
于是衡山国不战而败,俯首称降。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衡山之谋”。
这种经济谋略管仲还玩了很多,相似的还有“绨缯之谋”、“鹿鸟之谋”、“菁茅之谋”、“石璧之谋”。
都是以经济手段,为齐国谋取政治利益。
王珪蔡确都是饱读诗书之辈,这些自然是知晓。
不过他们知晓,辽国人同样知晓,苏油笑道:“大家都是读过书的,辽国人现在怕也没有衡山,楚国那样好骗了。”
赵顼想想也是,《管子》都烂大街了,这几个典故谁不知道呢?
就听苏油接着说道:“不过手法大致还是不变的。”
赵顼不禁有有些雀跃了:“明润,说说看。”
苏油说道:“管仲的法子,其实就是制造一种虚假的供求关系,而这种供求关系,短期内看来,是利敌不利我,但是却严重影响了敌国的经济结构。”
“在敌国经济结构发生变化之后,一旦这种供求关系终止,会对敌国的民生,国力,将会带来严重影响。”
众人都是暗暗点头。
苏油说道:“但是遗憾的是,各国都有理智之人,他们的存在,会极大的提高国家政策的容错率,而只要是水准以上的君王,绝不会干这样的傻事。”
赵顼心都凉了,那还说个什么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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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毒计
苏油笑道:“其实吧,事情要做,还是能做的。”
“哦?”
“陛下,记得河北数路最近的情形吗?”
赵顼有些明白了:“就是你说的,经济发达地区对经济不发达地区的那啥——抽水作用?”
为了让赵顼明白这个经济原理,苏油用了抽水来打比方。
“正是,国朝抑兼并的目的,就是减小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差距,这个影响,在货币国家和经济不发达国家尤其明显。”
“比如火柴,这东西的生产,现在主要在汴京,成都,杭州等大城市。但是使用者,却遍及全国。”
“火柴的生产成本,与材料,人工费有关系。汴京的生活水平高,工人的工钱高,火柴就会贵。”
“而这些东西的价格,在汴京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要是在荆湖深山的苗峒里,可能只有头人才用得起。”
“这就是发达地区对贫困地区的抽水效应,通过这样的商品销售行为,实际上导致了贫困地区的水朝发达地区流动,这种地区间的贸易逆差,导致了贫困地区愈加贫困。”
“如今我们正在做的,就是朝河北几路添水,通过修河,筑城,修路等大工程,让经济的水源重新向这些地方流注。让那里的老百姓能拿到工钱,感觉火柴并不贵。”
“臣估计,辽朝里边,能看透管仲之法的人很多,能看透这点的,怕是没几个。”
王珪和蔡确面面相觑,这就是陶朱之能?
就听苏油说道:“同样的道理,行业间也是如此。三司应当对国内的产业进行评估,对于需要注水的那些,国家就应该通过经济杠杆,通过税收减免,土地出让,工程优先等措施,予以鼓励扶持。”
“对于过剩的那些,就应当提高税率,压低价格,精简整合,予以平抑。”
“现在我们说辽国,辽国沿海州郡的繁荣,无疑也会对其贫困的北方产生这样的作用,我们只需要将这种烈度加强,就会给辽国带去很大的麻烦。”
“想要如管仲那样,用经济手段打击一个国家的经济支柱,以今人之智,那是不大可能的,但是我们一样可以影响其经济平衡。”
“辽国沿海的繁荣,依靠的不是他们自身的生产能力,而是大宋的商品输出,货币输出,甚至依靠的是他们自身仓库中的赋税。”
“当地官员为了谋取大利,不惜将库银进行短期拆借,用于购买两岛上的商品。”
王珪有些讶异:“辽朝君主暴虐,他们的官员敢这样干?”
苏油笑道:“这有何不敢?辽朝也是发解春秋两税,从税收集中到府库,到发解入京,中间也有时间。”
“要是收税收早一点,发解发晚一点,这中间就有不少税收被州府掌握。”
“利用这个时间和税收,购入商品,再将之卖掉,然后吃掉利益,本金还回银库当中,又有谁知道呢?”
王珪是文人出生,对这些伎俩不怎么了解,不由得毛骨悚然:“这个……我朝……”
苏油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发运也不是一次性发运,总得分期分批的对吧?其实只要第二批收到再发送第一批,那地方州府官员手上,就永远有一批税金存在。”
“别说短期贸易了,即便是长期的货款周转,他们也有足够的本金供调配使用。”
王珪已经掉进了本朝钱纲转运的魔咒当中,额头上的汗水都下来了:“三司……三司知道吗?我朝怎么处理的……”
苏油懒得搭理王珪,继续说辽国:“让辽朝州府官员们做这个生意,进货出货,他们才不会愿意这么干呢。”
王珪真的懵了:“这是白捡啊,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干?”
苏油冷笑道:“因为白捡都嫌麻烦。”
“他们直接将资金转借给商人,分长短期收回本金和利息,不是更加的方便?”
“对哦……”这一刻,王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
苏油这才对赵顼躬身:“陛下,商贾们生意做得风声水起,有足够的利润支付州府官员的利息,整个辽国沿海州郡,都因为这贸易的红利,变得欣欣向荣。”
“百姓生活水平节节高涨,无需在种地纺织,放牧熬盐,做点小生意,就能足够一家老小美美地生活,虽然对北方有些影响,但是自己的生活总是好的。”
“一天靠做生意收入五百文,就能够买到七十斤米,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
王珪,蔡确,赵顼都心惊肉跳,知道接下来苏油要说的,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后果。
果然,苏油对三人再次拱手:“这欣欣向荣的一派大好局面,都是以獐子岛和鹿岛上的贸易活动为基础。而这样的贸易活动,大宋法理是不支持的。”
“所以要是有一天……大宋决定采取行动,让这个基础,突然消失,会是什么情形?”
赵顼猛然站起身来:“好!这是给辽人挖了好大的一个坑!”
王珪吓得直挥手:“使不得,那就是辽主集结数十万大军,挥师南下的后果!”
蔡确也拱手道:“陛下,此事重大,如今河北空虚,万不能过于刺激辽人。呃……想必鱼国公还有计议。”
苏油也吓着了:“陛下,相公和执政说得在理,目前阶段,河北未安之前,的确不能过于刺激辽人。”
“也就是说,我们的目标不能定得过大,要完全打击其农、牧两项产业,那是不大可能的。”
“就目前阶段来说,能够影响其经济平衡,继续制造沿海虚假繁荣,通过货币输出悄悄使其开始通货膨胀,造成沿海地区与内地巨大的收入差距,形成更剧烈的抽吸效应,让其经济失去平衡……”
“要是陛下还不满意,那就……再加上培养买办阶层,培养亲宋势力,通过他们影响辽国国策……”
“还有,扶持他们一些产业也行……”
赵顼愣住了:“明润你确定没有说错?朕替辽国扶持产业?!”
苏油摸了摸鼻子:“当年在南海占城三州,臣不也是扶持了甘蔗产业嘛……谁知道后来甘蔗刀演变成了义军的武器,推翻了暴政……”
赵顼想了想:“那该是什么产业比较好?”
苏油说道:“不能是农业和牧业这两项增强其国力的产业,这个……臣想来就是矿藏。”
“引进矿藏,使辽人的矿工增加,矿工都是壮丁,因为开矿也必须集聚,一旦最后被断了生计,最容易造反。就是……就是怕辽人不上这个当……”
蔡确忽然拱手:“陛下,相公,国公,你们觉得……伐木怎么样?!”
靠!
就听蔡确说道:“伐木和开矿差不多,同样需要集中壮丁,而且要用到刀斧等工具。”
“还有,伐木必须是森林地区,而辽东一带的森林地区,盘踞的都是女直部落。”
“女直如今渐有反意,如果能说动辽朝高层,对他们来说,通过和我们的木材贸易,是不是也可以起到安抚女直人的作用?”
“就辽人现在的德性,肯定会将这生意转包给当地部落的头人,他们从中赚取不菲的差价。”
“木料不比矿藏,不会过度刺激到辽人,而且有大利可图。”
“如此一来,他们对女直人拥有刀斧,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我们也可以利用那些木材,在獐子岛修建城寨,打造船只。”
“这项贸易,对大宋,辽国,女直来说,都是有利可图的。不过余味悠长,再往后会是什么局面,呵呵呵……”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女直
苏油这一刻对蔡确简直是刮目相看,至少在目前看来,这是一门绝对好的生意!
转念间便思忖完毕,苏油对赵顼拱手:“陛下,蔡执政此计,堪称绝妙!”
“委托辽国从女直部落购进木材,只要这一条得以施行,即便不算什么刀斧变武器,都值得去做。”
“这是扶持一个辽国未来的对手,同时为以后挑起他们的矛盾埋下伏笔。”
“就算将木头拉到河北大搞建设,都非常划算。”
想想后世历史上所谓的“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个部族,绝对值得投资。
而宋国君臣如今对女直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不由得问道:“女直?不是尚未开化的野人吗?能成为辽国的对手?”
苏油只好耐着性子给赵顼介绍:“太常寺,国史馆的资料已然有些过时了。如今的女直,已经相当强大。”
“女直乃辽东粟末靺鞨之后,居于辽国咸州东北至束沫江之间,主要分为三部。”
“以辉发河流域为中心的一部为‘合苏衮’,即熟女直;”
“居于束沫江以北、宁江州东北,直至黑水的那一部,称之为‘生女直’;”
“居鸭子河以东而近辽国东海的一部,称之为‘东海女直’。”
“这是辽人对女直分而治之的结果,他们将女直里的大宗编入国籍,合为一部,成为‘熟女直’,巩固边防。”
“合苏衮,即女真语‘藩篱’之意。”
“而留居粟末水之北、宁江州之东那一部分,乃是唐时黑水靺鞨直系后裔,其主体,是从蜿蜒河迁移至阿什河之滨的完颜部。”
“完颜部到完颜乌古乃时期,先后征服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五个部落,力量变得相当强大。”
“这一时期,完颜部的对手,是另一个强大的女直部落——位于孩懒水的乌林答部。”
“其部落首领叫石显,对完颜部颇不屈服,一直抵制完颜石鲁用条教约束诸部。”
“而石显做得最蠢的一件事情,是在完颜石鲁死后,趁其族人将他的尸体运回完颜部安葬之机,夺取棺材,并在女直各部中宣扬说:‘你们总以为完颜石鲁是有才能的人,一直推尊,现在他的棺材不是被我获取了吗?’”
赵顼立即说道:“辱蔑父祖!此仇堪称不共戴天!”
苏油拱手道:“正是,虽然最后棺材被完颜部落夺回来,但从此完颜部对石显恨之入骨,一直等待这复仇的时机。”
赵顼摇头说道:“这个石显太不智了,以无用之声,招切实之祸。”
苏油摇头:“其实当时完颜部虽然得各部信服,其实力量远比乌林答部弱小。于是石鲁之子完颜乌古乃继承部落之后,一面纵容石显,使之傲慢骄横,一面暗通辽国,表示愿意帮助辽人攻打石显。”
赵顼有些讶异:“此乃勾践尝胆,郑伯克段,范睢远交近攻之计!女直蛮人之中,竟有这般智者?!”
苏油躬身道:“陛下,每一个种族,都有其精英,陛下万莫以为蛮人不通礼节,便以为其智力低下。”
“匈奴冒顿,吐蕃松赞干布,前秦苻坚,交趾李常杰,青唐唃厮啰,西夏李元昊,无论今古,这些人都可称一时之雄,陛下对他们,不能轻视。”
赵顼点点头:“明白了,明润你继续说来。”
苏油这才说道:“石显果然中计,对待辽国日渐傲慢,收纳逃人,阻断鹰路,最终引来辽国震怒。”
“海东鹰路,是辽国的逆鳞,类似中土春秋包茅之贡。辽帝盛怒之下,勒令石显入京,石显命长子婆诸刊入辽。”
“完颜乌古乃趁机挑拔,最终石显无法推辞,只好入见辽主,最后被流放到边远。乌林答部很快被完颜乌古乃彻底吞并。”
王珪神色不以为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个完颜乌古乃,不是什么英雄,乃是女直人里的大奸。”
苏油说道:“王相公说得也是,之前生女真部落之间虽是纷斗不止,但在抵制辽国这一点上,却是步调一致。”
“而完颜乌古乃居然投靠辽国,暗中出卖石显。其阴谋让生女真始料不及。”
“女直人中谁都不敢相信,完颜乌古乃会卑鄙到出卖部落的地步。甚至石显至死,也相信完颜乌古乃是真心对他支持。”
“从此之后,生女真分裂为亲辽与抗辽两大阵营。在其它部落反抗辽国的时候,完颜乌古乃充当了辽国的打手。”
“在五国蒲聂部头人拔乙门叛辽之后,辽人要求完颜乌古乃征讨。完颜乌古乃同样智取。”
“他一边请求辽人不要大动干戈,一边用妻子为质,与拔乙门结好。然后找准时机,发动突袭,擒获拔乙门,献给辽主。”
赵顼手扶脑门:“这回又变成了刘邦!”
苏油说道:“完颜乌古乃因此功被封为生女直部族节度使,称为太师,从此完颜乌古乃有了整合女直部的大权,完颜部落因投靠辽国,开始真正走上强大之路。”
“一方面,完颜乌古乃利用辽国的政治影响和军事力量来征服诸部,向辽国邀功请赏的同时,还能获得辽国的物质帮助,还能提高自己在生女真诸部的政治地位和军事威慑。”
“另一方面,他又吸取了其他节度使的教训,极力避免因投靠辽国反而被辽国制约的陷阱,一直与辽国保持距离。”
“不直接利用和接触辽的军事力量;不让辽军进入生女真控制地区;不接受辽主的节度使印,也不接受辽籍以免脱离生女真,始终保持自己生女真的本色。”
“他知道过分投靠辽国会使女真诸部强烈反感,给自己的对手留下不良的口实。因此只是利用辽的政治权威和军事威慑,将之化为自己统一生女直的外力。”
蔡确摇头赞叹:“无怪鱼国公说女直能成为辽人的潜在对手,这人简直就是辽国的安禄山,史思明。”
“如此雄鸷过人,接下来肯定就是辽国欲从事羁縻,而乌古乃借此役属附近部落,置官属,修弓矢,备器械,渐致盛强。”
“辽国得平定之名,乌古乃得藩镇之实。”
苏油对蔡确拱手:“参政推断一字不差,不过此等枭雄,数年前已死,传位与次子完颜劾里钵。”
“劾里钵的叔父跋黑没有得到继承,因此对其非常不满,暗结党羽。而劾里钵也有所察觉,不让其统兵,只任命做‘孛堇’,即部落酋长。女直部如今,又开始陷入衰乱。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辽人的挑拨。”
“女直诸部,也时常通过鸭渌江,行船来与两岛宋人贸易皮毛药材。所以他们的情况,留意之下,也能知悉。”
“而我们与他们的交流,辽人也截断不了。”
赵顼阴沉着脸:“当年辽国表面交好息兵,暗里扶持西夏,明润,那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
苏油拱手:“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蔡确也拱手:“此计如果得行,还有一桩好处。”
苏油接口:“参政的意思,必定是指辽国对高丽的影响。”
“如果女直强盛,辽国和高丽的陆上通道将被隔断,辽国对高丽的影响,必将大为减弱。”
赵顼都不用考虑:“如此甚好,军机处要责令童贯,加大收集女直情报的力度。我们大宋,也要争取给辽国扶持起一个如西夏一般的心腹之患来!”
“与萧禧的谈判,就由蔡参政和明润共同负责!这个协议,一定要谈好!”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朝堂清宁
从殿中出来,王珪,蔡确,苏油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和另外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有些微妙滑稽。
明明是三个思想,理念,手段都毫不相干,还经常相互拆台使坏的人,表面上竟然和乐融融,合作……那个无间,真是尼玛见了鬼了。
王珪很想雄起,可问题是,苏油在京师,他自己也就政绩不断,明明一心扑在官制改革之上,却莫名其妙魁星高照,光环刷了一层又一层。
苏油这小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光环的价值一般,一点没有贪功独领的心思,都是推开一扇门自己却不进去,任由一干大佬打破脑袋朝里边挤。
他自己似乎只领一个首倡之功,就完全安心了一般。
蔡确私下里一再告诫自己,现在苏油圣眷正隆,人又低调,绝不是翻脸的时候。
而且只要苏油在京,我们便有阻止大苏回来的理由,这不是相公你最想要的吗?
王珪觉得蔡确充满了小心思,但是所言却也的确在点子上。
他是名义上的首相,但是底下这两个能人,好像都不大听自己的指挥,虽然自己因他们沾了不少的光,可用起来,真的不怎么舒服顺手啊……
比如月前蔡卞对自己儿子那道弹劾,他倒是弹完一拍屁股出海去了,自己这边那叫一个灰头土脸,规规矩矩去合门请罪。
宰执去合门请罪,对于宰执来说,是绝大的耻辱。
从这里也能够看出赵顼心里群臣的分量。
蔡确被斥责的次数最多,不过蔡确是厚脸皮政治家,对此不怎么上心,身段放得很软,合门那里都去过好几次了,士林讥笑怒骂,人家老蔡如清风过山岗那般淡定。
王珪是传统文人,脸皮子贼薄,这还是第一次被儿子拖累去合门谢罪,感觉天都塌了一般。
谢罪完了回去还跑祖堂去跪了一回,痛哭自己羞没了祖宗,教子无方。
倒是苏油,三天两头被赵顼召见,从来没有去过合门,最多就是殿上罚俸,君臣之间更像是在拿这个开玩笑一般。
而且他的身上还挂着勋戚女婿的牌名,偶尔还能出入后宫。
据说从乌台出来那天,赵顼曾将他引入自己的寝殿深谈!
这个传闻没有任何人证实过是真的。
但是传言本身就已经很可怕了,帝王寝殿,那是深宫!
别说外臣,就连级别低一些的中使都没这个资格!
这要是真的,苏油在帝王心里的分量,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
这样的人,惹他干嘛?!
蔡确也在转眼珠子。
苏油和蔡确,其实都是政治思维的动物,两人的做派在某些方面非常合拍,也完全能够相互理解,甚至……信任。
苏油和王相公不一样,王相公就是一个文人,壳子和里子都是那种。
苏油不是,苏油一直以来都把自己扮演成文人,而且还扮演得很好,甚至演成了理学一门的大擘,文、史、哲、乐、美,皆有建树。
但是蔡确知道,他仍然不是如今那种标准定义的文人。
文人的那种风骨、风雅、风度,苏油身上一点都没有,他最多只有点风趣。
然后就是会伪装,还会弄出许多能够衬托文人风骨,风雅,风度的东西,但是目的也只是士大夫们放着宝钞的皮夹子。
很多人以为会弄这些东西的人,就必定也是具备风骨,风雅,风度的人。
蔡确就不由得想要冷笑,这些,都是苏明润用来装点自己的工具,他骨子里边,还是一条工科狗!
工科狗这三个字,现在已经成了国子监一些顽固守旧的老冬烘,对皇家理工学院学子的诽谤言词。
工科,是对理学的蔑称,形容它是匠人之学;狗,其实是对皇家二字的大不敬。
但是蔡确也知道,在对国家有利,同时对苏油无害的大事上,苏油完全具备一个政治家的应有素养,绝不会为了反对政敌而反对其提出的意见,相反大家还会相互配合促进,让这件大事得以施行。
就好像今天的定计一样。
换成他自己,同样也是如此。
当然也不可不防,他和苏油都心知肚明,要是对方露出了什么破绽,那么落井下石顺手坑一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大家不是一路人,而各自夹袋里边的小伙伴们,也需要有职位容身。
其实蔡确更喜欢苏油的做事方式,苏明润管这个叫“内部矛盾”,说什么“斗争中合作,合作中斗争,就是君子和而不同。”
蔡确非常佩服,认为这的确是高见。
但是政事上合拍屁用没有,官事上,真是半步都退不得。
只奈何……一山不容二虎啊。
苏油的眼珠子也在转。
王珪的儿子被蔡卞弹劾,其实更苏油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蔡京那骚货干的。
不过效果其实不错,十五还初一,王珪对大苏的打压不遗余力,不给点教训,还真以为大苏背后毫无势力,以后更得被人家随意搓圆搓扁。
蔡京也知道自己会乐见其成,因此才敢大胆操作。
说到底,王珪就是个白手套,赵顼的意见,常常通过他来传达,加上文采斐然,其实就是个御用秘书。
说起处理政事的能力,其实真不咋地。
说起宰相的胸襟度量,那更是没有。
甚至连一个合格的政客都算不上。
但是这种人常常会有一些无厘头的执拗,破坏性有时候远远超过一般人,所以不管从情上还是从理上,苏油压根没有把他当做可以合作的对象。
反倒是王珪吃了教训,知道了苏油不好惹,加上两桩文化界的大事之后,王珪的态度有了些松动。
但那也只是端起碗吃了饭,出于文人面皮薄的本性,不好意思放下碗就立刻骂娘而已。
别说苏油,估计大苏都没有将他当做对手。
蔡确就有趣了,这人可以说受过自己的大恩,如今在朝堂上却处处表现出自己的独立性,和苏油坚决划清界限,反倒和王珪走得更近,这并不是他不聪明。
恰恰相反,实在是太聪明。
为了国事坚定保持立场,坚决执行介甫相公的改革意图,即便那些和苏油合作的地方,也是因为陛下的交代,一个“孤臣”的牌面,抓得死死的。
皇帝对于“孤臣”,一般都是加倍的回护,尤其是在如今,朝堂上和苏油有瓜葛的人越来越多,苏油的意见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赞同和追随的时候,这个“孤臣”的身影,越发的醒目。
但是蔡确真的是孤臣吗?他就是底子太薄,窜升太速,支持者太少而已。
而苏油还不能那他怎么样。
国家异论相搅,真要是朝堂之上出现了整齐划一的声音,那就是皇帝不安的时候了。
但是苏油又不能让蔡确太凸显,因此他自己就更加低调,帮自己说话的人,不一定是自己的一派,这就是他给赵顼营造的印象。
的确也是,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替苏油说话,但是要说这两人都是苏油一派,赵顼只怕会笑得岔气。
因此这个界限就被模糊了,朝局就变成了第一大佬认认真真搞官制,第二大佬认认真真搞政治,第三大佬认认真真搞战略。
对这种局面,感觉最舒适人是谁?赵顼。
于是三个勾心斗角各有千秋的大滑头,开创出赵顼自上台以来,最为清宁平和的朝局。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这绝对不是三个人刻意为之,但是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实现了。
就连远在江宁的王安石,在给赵顼的密折中都提到如今朝堂安谧,吏治澄清,大臣容忍相安,国事有条不紊,民生日渐复苏,军力日渐强盛,政府日渐高效。
乃是他为相两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局面。
这样的局面竟然看不出来到底谁才是功臣,那就没说的了,只能是赵顼调和平衡的功力大成了。
王安石甚至断言,这样的局面再保持十年,甚至只需要八年,大宋将成为毫无争议的第一强国,历代君王的雄心壮志,必将在赵顼这一代彻底实现。
但是这些,也影响不了如今殿外三人的小尴尬。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苏油年纪最小,轻咳一声:“相公,执政,不若就去中书找个地方,我们继续商议陛下的要求?”
王珪有些赧然:“既然陛下将这事儿交给了持正和明润,老夫就不参与了。你们商定之后,将与萧禧的谈判结果每日报与中书,给老夫相看就是。”
“《六朝会要》那边已近尾声,关系到全体官员,实在丢不得手啊……”
蔡确也对苏油拱手:“明润,关于辽国和女直的资料,中书怕是远不如军机处详尽,要不你先回去准备准备,我这里沿河州郡的疏奏还需要及时回复,今年的河情有些……等我处理完毕,再来寻你如何?”
苏油知道赵顼要蔡确和自己合作,王珪心里的担忧肯定少不了,蔡确也肯定要安住王珪的心,于是躬身:“也是,那我就先去找童贯将资料都翻出来,再让蔡京列成细目,我们啊,不打无准备的仗。”
……
回到军机处,将事情交代给了童贯和蔡京,苏油骑着马回到自己宅邸。
张麒过来接着:“今日散班得可还早。少爷到底勤谨,他人未时都已经散了。”
苏油笑道:“少说嘴,少奶奶回来了吗?”
张麒笑道:“少奶奶可比少爷忙,每日不到酉初是回不来的。”
石薇在和一大一小两名医搞医典,平日里还要照顾各处药局,那是真忙。
苏油就叹气:“扁罐和漏勺算是放了羊了……”
张麒给苏油去掉朝服:“小大少爷和小二少爷可没有放羊,对了,小妹说学院已经散假了,问能不能让她将两位小少爷带到中牟夏庄去?八公说瓜果长得好,那边也比开封凉爽。”
苏油点头:“那后日休沐,我们一起送他们回去吧,我也看看八公。对了,今日有重要的留贴吗?”
张麒点头:“有,不过先不急,有一个人来了。”
苏油问道:“谁呀?”
张麒笑道:“少爷可不许生气,是程岳。”
苏油道:“他现在可是郓州兵马钤辖,这是郓州有军务公干?”
张麒摇头:“他这是把官给辞了。”
“什么?”苏油有些生气:“我去见他!”
来到中院书房,就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在书房里看看这个,碰碰那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正是程岳,见到苏油上来唱了一个肥喏:“程岳见过国公!”
苏油叹了口气:“你与你家兄长,因招安梁山匪徒,安定河东之功,王公奏请陛下,论功行赏。”
“这个差事得来得不容易,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程岳俯首:“那些事情有兄长就够了,我生性难受拘束,不好做官。”
苏油说道:“那你想干嘛?重新做回反贼?”
程岳赧笑道:“那哪里成呢?小人胸无大志,只想陪在国公身侧,有恶贼冲撞,也能抵挡一遭。”
苏油抽了抽嘴角:“你就那么爱做保镖?”
程岳拱手道:“我和兄长商议过,也跟王公说了,王公说国公喜欢微服游于市井,不拘崖岸固然是士林风范,但这样容易为小人得手,因此才答应放我过来。”
苏油想了想,自己身边一些家事,小七哥加上程岳,这就算文武兼备了。
后世的《苏公案》里边,可能也会跟《包公案》有公孙述和展昭一样,多出来一个张麒,一个程岳。
嗯,挺好。苏油这才点头:“那行,你愿意随我,那就随我吧,一会儿让小七哥给你寻一间房屋,再去牲畜房挑一匹马,今后就跟着我吧。”
程岳大喜,翻身拜倒:“多谢国公收容!”
不多久,石薇也回来了,见到程岳也很高兴,因为如今可以给石薇喂招的武人实在不多,平正盛走了,程岳就算是其中一个。
扁罐和王彦弼也回来了,扁罐看到苏油,赶紧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爹爹回来了?”
王彦弼过来对苏油恭敬施礼:“见过鱼国公。”
苏油笑道:“你们胡A吧把把关hi八卦图办分期1ill啦师兄呢?”
说的是韩嘉彦,王彦弼说道:“嘉彦师兄在可贞堂刻录书籍,除了读书,每天还有五千刻版的功课。”
韩嘉彦到了可贞堂,就算是老鼠遇到了蜜糖,天天沉迷于刻蜡板。
苏油点头:“嗯,你韩师兄没叫你翻我书房?”
扁罐一下子结巴了:“没……没有啊……”
苏油也不揭穿,扁罐和韩嘉彦一直在寻找苏家收藏的那部神奇史书《竹书纪年》,不过到现在还没得手:“暑假开始了就好好玩吧,八公说瓜田熟了,地里有刺猬,让你们去帮忙抓刺猬呢。”
扁罐一下子来了兴趣:“真的?!好抓不?”
苏油皱着眉头:“这个问到爹爹的知识盲区了。我小时候也没抓过,眉山那边没有啊……”
“不过到时候你多问问庄子周围的本地小朋友,他们应该是能手。”
扁罐赶紧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
苏油说道:“等休沐日吧,后日休沐日我们全部都去!”
“也!”扁罐和王彦弼一击掌:“我们要去庄子抓刺猬了!”
等两个小的跑开,石薇才取笑道:“这当爹的心眼真多,我还担心扁罐不愿意去呢。看样子今晚俩小子就会收拾行李。”
苏油看着天花板认真地想:“嗯,等晚上我给他们搞一个《刺猬生活习性观察》和《瓜地日常管理方法》的表格出来,总不能白吃白玩是吧……”
到得夜间,苏油在工作间绘制表格,就见两个小的进进出出的搬东西。
小猎铳,小弓箭,小鱼抄,各种玩具,工具,望远镜,星空图,故事书,绘画材料……
苏油感觉很欣慰,俩小子的兴趣爱好还真是广泛。
漏勺也跟着他们跑进跑出地翻箱子,不过纯属瞎忙假装自己在参与。
那些工具有的对漏勺还危险,苏油将漏勺抱上:“让哥哥们忙,漏勺跟爹爹去洗澡去。”
漏勺不愿意:“我要跟哥哥收东西……”
石薇沐浴完了出来,头发还湿着,一边用毛巾擦拭一边说道:“漏勺听话!”
漏勺顿时不闹了,老老实实让苏油牵着手朝外走。
走到门口,苏油又扭头回来看着石薇。
石薇歪着脑袋,有些莫名其妙:“小油哥哥怎么了?”
“没怎么。”苏油突然贼腻兮兮的一笑:“就是几天没见着自家老婆了,突然感觉老婆又变美了。”
“哎呀!”石薇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都:“小油哥哥你别瞎闹!”
苏油哈哈大笑,抱着漏勺朝浴室走去:“漏勺你还真是个热肉球,光抱着都得出汗……”
结果父子俩在浴室玩起来就没有一个完,等到石薇受不了了,来到浴室一看,父子俩正拿着稻草管吹肥皂泡呢。
苏油见石薇,这才“哎哟”一声:“糟了漏勺,错过了讲故事的时间,故事小精灵要生气了!”
故事小精灵是漏勺心中的好朋友,闻言顿时将稻草管一丢就要朝浴缸外边爬:“爹爹快快……”
石薇一边给漏勺擦身子,一边也感觉好笑:“平日里要漏勺出这浴缸可难,爹爹一句话,漏勺倒是屁颠屁颠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