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章 决议
王珪说道:“陛下,青唐两年前派出青宜结鬼章、笃乔阿公协助我朝平夏,关系一直良好,如今虽然两年连续大丰,但是也只是弥补上之前平夏的消耗而已。”
“司农寺如今有个说法,起自蜀国公,乃是华夏土地上,五年气候,多为一丰两欠两平。两年大丰之后,更需要积蓄粮食,以备不虞。”
“还有辽国,虽然辽国最近年年遭灾,但是夷狄之国,难以常理喻之。正因其受灾,尤须防范。”
“纳入宁夏之后,宋辽边境线,增加了不下两千里,整个漠北的防御态势,如今蜀国公,军机处,兵部正在调整。”
“西北诸路,虽然增兵不少,但是其中汉军不过追到七万,而党项上姓八部,精中选精,数量达到了八万。”
“西夏公主在青唐受辱一事,党项人到底是真心不忿,还是解题发挥,其实难明,一旦命其出兵,要是反复,三路立时糜烂。”
“且青唐地势易守难攻,穷山恶水,粮秣转运异常艰难,一旦久攻不克,故臣恐季氏之忧,起于萧墙。”
“如今青唐仅有四州之地,与我大宋实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不如先应民情,遣使臣前往慰劳,查清真相,拖延一阵,待到局势明朗,再择一部扶之即可。”
御史中丞黄履认为王珪这是在和稀泥:“天下以大宋为宗主,不外大宋仁德广布,秉正持中,深明大义,继绝存亡。”
“青唐忝为大宋藩属,出了这等大逆人伦悖逆,如不惩戒?天下将视大宋如何?”
“要是局势明朗之后?阿里骨明显占据青唐上风,那我大宋也要扶其为主?”
“礼部之前认为大宋没有干预的理由,那是因为其逆迹未显?朝廷刚刚颁布了对蕃‘四议四征’之条,转眼却对青唐不闻不问?天下将视大宋如何?”
“如今阿里骨丧尽人心,诸藩沸然,若大宋不顾他们的告肯?今后还能示以威信?大宋难道不会为边蕃所轻?”
“臣请陛下拣选帅臣?提聚虎贲?灭此嚣顽?澄清天下!”
蔡确奏道:“陛下,蔺逋比乃董毡亲子?阿里骨为董毡义子,亲子尚在,而乔氏欲强立义子,是为召乱之由。”
“阿里骨颇峻刑杀,其下不遑宁。本无旧恩,又积新怨,势不可解。”
“其臣子所述诸罪,即便只有一件为真,则大宋断不可立之。”
“青唐四州之地,心牟钦毡守青海,而收苏南党征之子;温溪心蔺逋比守邈川,而生死不知;鲁尊守廓州而断河梁;结药密守积石而遣子入宋。”
“这已经是分崩之局,却非大宋挑拨;如董毡的确身死,我亦非招降纳叛。而河源动摇,河西鼎沸,大宋即便不想干预,也不得不干预。”
“此乃事机牵引,局面自成。我大宋不管怎么做,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当务之急,应立即派遣三路使臣。”
“其一往邈川,安抚蔺逋比以及青唐群臣,收集证据口供,确定是否真实。”
“其一往青唐,表明朝廷态度,验证董毡是否已亡,如果已死,还要检查死因。另外需要让阿里骨交出温溪心、觉勒玛斯多卜父子,交出夏国公主。”
“其一还要派往宁夏,安抚八姓旧部。”
“这么多大臣控诉阿里骨,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为了防止阿里骨胡来,还需要以大兵临境,以备不测。”
“可命熙河经略使李宪、知兰州王文郁,河西节度节度使巢谷、知凉州刘昌祚,整军待命。”
“一旦阿里骨之罪确实,即立蔺逋比为青唐主,以青唐众臣为导,擒阿里骨及其党羽,送之阙下,宣罪而诛!”
章惇却不以为然:“青唐蛮夷,常乖教化,有此禽兽之行,何足为怪?”
“哪里很麻烦?既然敢做,就要敢承担罪责!命河西任遣新军两部,由使臣代领,入宣其罪,屠其部众,传首四州,改立蔺逋比为主可也!”
大宋拿住了道义之后,朝堂里的主战派立时就占了上风。
赵顼说道:“其余两路好说,入青唐这一路,谁为使臣较好?”
蔡确立即拱手道:“臣以为蜀国公恩威皆重,如果他入青唐,事如反掌耳。”
“不可,万万不可!”却是王珪出列:“蜀国公乃我朝重臣,杀鸡焉用牛刀?万一有失损折了威望,反而让蛮夷看轻我大宋。”
“正是!”王安礼也出列:“蜀国公国之柱石,西北衡钧,如今岂可再容轻出?河西陕北,人才济济,臣请以赵禼为使,李宪监军,提点王厚、刘世恒两部入青唐,足矣。”
赵顼对郭逵问道:“郭帅你看呢?”
郭逵说道:“臣以为王安礼之见可行,大军先入邈川,其余诸处,妥为守界即可。”
“邈川有蔺逋比,需要回青唐城争位;有温溪心次子巴温,侄子温纳文逞成,担忧温溪心下落,他们也必然奋勇争先。”
“加上河南积石的溪巴温、结药密与廓州的鲁尊,组成联军长驱直入,对抗阿里骨,绰绰有余。”
“如此也不用多费粮秣转输,六千新军,命青唐人贡献粮草,都能够支应。”
赵顼点头:“如此朕意已决,传旨给熙河路转运使赵禼、经略使李宪,整军入邈川,命秦凤、河西善加戒备,防止阿里骨拼死一搏。”
“命王文郁守兰州,李浩守河州,贾嵓守熙州,如敌来犯,相互声援策应。”
群臣躬身:“吾皇圣明。”
从殿内出来,王珪苦笑着对王安礼说道:“如今看来,这个年又过不好了。”
王安礼说道:“今上务实,不重矜饰,本就是国家之福。”
“阿里骨要自取灭亡,我们也没有办法,不得不应。”
“陛下免宁夏三路赋税十年,如今看来,却是高瞻远瞩。若非如此,此番青唐乱起,只怕宁夏也会跟着乱。”
蔡确走了过来:“以往打不打,那是别人说了算。如今事态变成我大宋决定是否出兵,不能不说,这是我大宋国力增强的结果。”
王珪摇头:“国虽大,好战必危,西北战事有些频繁,我担心的是后面还有。”
“陛下今年又生了几次病,说到底都是累的,我想的是年关了,让陛下松快休息一下,可现在……唉!”
蔡确笑道:“不过派出六千人而已,不当事体,相公放心。”
……
宁夏路,兴州。
苏油正在听取赶来的李庸汇报军情。
青唐丝路的地图,就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要是沈括在这里就会腹诽,蜀国公当年搞狼渡马场的时候,肯定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之后一直派遣地图小组和商队、僧团前往青唐,一路测绘。
现在的地图上,明确标示着从丝路的重要节点于阗,延伸到大宋兰州的几条线路。
李庸正在用指挥笔给三路都转运司的上下官员们介绍西北地区的局面。
就听李庸侃侃言道:
“从于阗出发,沿着沙漠和高原的边缘,可以抵达于阗控制的最东边一个城池——约昌城。”
“然后可以分作三路入青唐。”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谋算
“一路从约昌城出于阗控制地区,进入黄头鞑靼和西夏控制的结合部,在沿着祁连山脉一路向东,最后在甘州沿着黑水折而向南,穿越祁连山通道的扁都口,进入青唐湟源地区。”
“之后过大通河,沿湟水而下,抵达牦牛城,青唐城,下邈川,入河州、熙州、从秦州入宋。”
“如今当然是出了邈川就直奔兰州去了。”
转运司上下发出一阵哄笑,这就是蜀国公之力了,八番街别说对西域胡商了,对宋人也有莫大的吸引力。
“另外一路,还是从且末城出于阗,之后就折向南边,穿越沙漠,驼队要走两个月,才能抵达昆仑山。”
“翻越这里,昆仑山脉的重要关隘——铁堠关,就可以进入羌塘地区。”
“到这里就进入了吐蕃,海西地皆平行,骑乘青海善马,三日可到青唐城西面四十里的林檎城。”
“两条道路,对于商队来说,都很难,原西夏虽然对西域控制不是那么严密,但那也指甘州以东而言,甘州以西,商队是不愿意去的。”
“一来夏人税赋太重,每一道关卡取走十分之一的货物。二来商贾们所谋求的,最终毕竟是大宋的商品。贸易的终点,必须是大宋。”
“南路稍微安全一些,没有夏人骚扰,但是自然条件却又太艰苦。”
“尤其是约昌城到吐蕃那一段,先是漫漫千里的沙漠行程,接着还要攀登雄骏的昆仑山爬上吐蕃高原。”
“除了这两条,其实还有一条中路,不过走的人更是极少。”
“中路是祁连山的腹心地区,是连绵坡地,沟壑,草原和沼泽,这里被亦牧亦匪的黄头回鹘部落所盘踞。”
“唐朝时期,由于突厥遭的衰落,回鹘趁机崛起。”
“其后回鹘灭突厥汗国,建立回鹘汗国。”
“由于长期统治无道,回鹘内部动荡不安,日益衰落,最终被其西北的黠戛斯灭掉。”
“回鹘灭亡后,各部纷纷外逃,开始大规模的迁徙。”
“其大部在乌介可汗的带领下,从河套南下侵扰唐朝边境,结果被唐朝灭掉,融入汉人。”
“小部则越过葱岭南逃,过了葱岭?又分作三部。”
“一部到了天山西北?和当地的葛逻禄等部落,建立了黑汗国,定都八剌沙衮。”
“一部迁徙到天山东南,建立西州回鹘汗国?建都高昌,因此又称为高昌回鹘。”
“最后一部,迁到了甘、肃一带,形成河西回鹘。”
“河西回鹘因为把控丝路,也曾经一度强盛。西夏崛起后,李元昊占领河西诸州,这部分回鹘便退出河西走廊,成为现在的黄头回鹘。”
“不过尽管沿途都是雄关、沙漠、雪原、盗匪,却也挡不住人心对财富的渴求。这三条路上,始终有冒险的商队,络绎于途。”
“直到国公攻取宁夏,重开丝路,轻徭薄赋,提振工商之后,西域商贾们贪图汉唐丝路的安全与便利,纷纷改道而来,剩下的从青唐入宋的道路,便再也无人问津。”
厅中又发出一阵哄笑。
苏油也在下头坐着,闻言说道:“继续说问题,轻徭薄赋,提振工商,那是陛下给三路臣民的洪恩,我只是执行者而已。”
李庸一个立正:“是!”
接着用指挥棒指着兰州下方:“王学士开边后,熙州、河州成为大宋疆土,但是统治并不巩固。直到李太尉取兰州,并且使之成为工商兴盛之区,胡人口中的‘小长安’后,熙河才彻底稳固了下来。”
“而青唐今年过境的商队大减,民生凋敝,直接的影响就是四州臣民,对乔氏和阿里骨的不满。”
“羌人本重贵种,阿里骨却非董毡骨血,因此他们对乔氏一力以阿里骨为主,不予认同;”
“加上阿里骨父子残暴寡恩,不修仁德,滥杀重臣,幽囚元勋,间隔上下,弑兄欺嫂等罪过,已然民心丧尽。”
“蔺逋比求大宋送其上位;温溪心请以邈川举州内附;鲁尊,结药密焚毁桥梁,遣子求援;心牟钦毡收容义兄孤儿,已然与阿里骨势不两立。”
“陛下命赵转运,李太尉入邈川,乃是解民倒悬,仁德感天。”
苏油朝着汴京方向拱了拱手:“今日让各位齐集一堂,听取青唐局势,是因为接下来我要去兰州坐镇。”
“青唐的变故不能影响三路的发展,八番街的胡人也需要安抚。此外还有粮秣军需的运送,也需要统筹安排。”
“今年新春,是三路百姓过的第一个汉家春节,这个年,一定要让老百姓们过好,过喜庆。元贞,无咎,靠你们了。”
三路都转运司通判晁补之,宁夏路转运使苏元贞一起躬身:“属下领命。”
苏油又看向李济和梁屹多埋:“陛下大赦,宁夏三路一下子多出很多事情。本来计划三年释放的原夏国正军,变成了两年。他们的用工授田,寻亲安置,涉及到三路的繁荣与稳定,提刑司和安抚司不得轻忽。”
梁屹多埋拱手:“无需国公嘱咐,我跟宪使一定会尽心,毕竟都是族人。”
李济眼中含泪:“国公对蕃汉官民一视同仁,三路蕃部无不感恩,国公,真不需要上姓八部报效皇恩,扫灭青唐?”
苏油说道:“李公放心,该用的时候,朝廷一定会用。”
……
元丰六年十二月,苏油移节兰州坐镇,与即将出发的赵禼和李宪相会。
见到赵禼,苏油两手一摊:“答应你收复河西的任务没有办到,因为巢先生识时务,守忠节,接受秉常遗命,不劳天师远征,这个可不能怪我。”
赵禼说道:“青唐四州,三州都已经请求内附,民心所向,这一仗其实不难打。”
苏油说道:“赵公知不知道‘高原病’?”
“什么高原病?”
苏油说道:“就是长期生活在低海拔的人和动物,去了高海拔地区,会适应不了环境,因而生出各种病症。”
赵禼皱起了眉头:“真的?”
苏油说道:“好在青唐地势还不算太高,大约也就是一千多到三千多,我们还能适应,但是再高,那就得有一个过程了。”
李宪问道:“那国公是什么意思?”
苏油指着地图:“军事讲究一个因势利导,你们看啊,阿里骨是于阗人,如果遇到军事压力,他大概率会选择退却。”
“不过他的退却路线,却必须由我们来控制,不能让他退往海拔更高的吐蕃,而是要引导他退往……”
李宪顿时兴奋了起来:“令心牟钦毡严防牦牛城,巢先生放他出扁都口,我再以大军逼迫,我们在祁连山北全歼他们!”
赵禼看了苏油一眼:“国公怕不是这个意思吧?要是这样,还需要劳动国公到兰州来坐镇?”
苏油点头:“是这样,沙州童贯那里,收到了不少西域客商的投诉,说是于阗到沙州之间有一部落,称黄头回鹘。对来往的商队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而于阗以前是信奉佛教的地方,同样的地方还有周围的疏勒、龟兹、高昌。”
“他们遭受这来自西方黑汗的严重威胁,不信天方教者便会被屠杀。”
赵禼明白了:“所以大宋要是为于阗、疏勒、龟兹、高昌提供保护,那就是汉开西域的功业。”
苏油说道:“要取得那样的功业,首先就要保证沙州到于阗的一段丝路,完全控制在我大宋的手里。”
赵禼指着地图:“需要将阿里骨逼入黄头回鹘地区,大宋才有进兵扫荡祁连山北的理由,控制整个祁连山通道,将兵力延伸到约昌城!”
苏油点头笑道:“沙州之西,北有大漠瀚海,南有祁连昆仑,中间的这片地带,都是丝路精华,岂容他人染指。”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鬼章的谋略
“将青唐拿到手里,再将黄头回鹘驱往高昌,大宋只需要少量兵力,分别驻守铁堠关、玉门、扁都,便可以占据整个形胜之地。”
“然后沿途设置驿站,招募农耕,便可以完成对于阗、疏勒、龟兹、阏氏、高昌、伊州等西域小国的护卫。”
“我已经让吉多活佛派遣僧人,去这些国家招募僧众到沙州敦煌翻译经卷,我们要让佛教的影响力,转化成为我大宋在西域的影响力。”
赵禼用手指头敲击着桌面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好一阵才问道:“陛下知道吗?”
苏油看着赵禼,也是过了好一阵,才认真地说道:“如果赵公成功了,这就是陛下的意思;如果赵公失败了,那就是你我二人的罪责。”
赵禼呡了呡嘴唇:“这片地域,是河西的两倍,仅靠六千新军,有些艰难。”
苏油说道:“赵公去了邈川,青唐三部就能加入;你拿下青唐城,将阿里骨逼过扁都口,巢谷就能够加入;再逼他们过了瓜沙,童贯就能加入。”
“不过这条路很长,能走到哪一步,都得看战局的演变,先把第一步走好吧。”
赵禼又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心牟钦毡一定会堵住阿里骨的后路?逼他折向东北?”
苏油说道:“因为温溪心现在就在牦牛城。”
赵禼惊讶道:“温溪心?温溪心不是被阿里骨迫入青唐城,父子被囚,然后诛杀了吗?”
苏油点头:“是进了青唐城,进入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不过之后就失踪了……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故事,现在还不能公开。”
赵禼终于有些回过味儿来了,整个青唐变局,是有人暗中运作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形势使然!
悚然而惊:“国公你筹谋的?”
苏油摇头:“不是,这是王处道接手王学士的谋划成果之后,发展出来的攻略。远期的战略目标是控制西域,影响吐蕃;近期战略,就是全收青唐。”
“至于我,不过是补充了一些战术性的细节操作而已。”
李宪倒是不怎么担心,兰州现在囤积多么丰厚他心里有数,兰州的守军,穿的是毛衣、棉袍、呢子斗篷,军官还有羽绒马甲和呢子大衣,全军上下,一人还配发了一顶狗皮帽子。
皮靴、皮手套、皮毛护腿,河西大马,全套制式牛皮皮具,比以往苦逼的西军装备,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何况现在手底下还多了王厚、刘世恒六千新军,光邈川蔺逋比和温溪心就招纳了四万蕃部,李宪觉得打仗没什么问题。
苏油说道:“过了邈川,给养运送就难了?你们要多带牦牛、骆驼,厢车恐怕都指望不上。”
“冬日少雨?霹雳炮就用窄轮车架,等到你们打过扁都口就好办了?巢节度会在那边接应你们的给养。”
李宪笑道:“国公放心?这仗其实不难打。”
说完指着地图:“不过这仗打完,我就就跑到童贯前头去了?”
苏油点头:“如果最后能拿下约昌城,连通于阗,你比童贯所在的沙州?将西进一千六百里。”
赵禼将军图卷起来放回到皮筒里:“一步步来?急进不得。”
将军图交给幕僚?赵禼对苏油拱手:“此番功业,并不亚于收复河西?赵禼多谢国公成全。”
苏油意味深长地说道:“赵公记得多收集黄头回鹘劫掠客商的证据?免得朝中有人闹着安静,错失大好良机。”
赵禼点头:“领会得了。”
……
元丰六年十二月,赵禼、李宪、王厚、刘世恒入邈川,董毡嫡子蔺逋比,邈川大首领温溪心幼子巴温,侄子温纳文逞成,向宋朝控诉阿里骨无道,要求王师惩戒。
听闻天军到了邈川,青唐南路各部酋长纷至沓来,要求大宋挥师青唐城,追问阿里骨罪责。
赵禼遣使致书阿里骨,要求其就董毡生死、囚禁温溪心父子、刺杀兄长欺斯温、逼走幼弟蔺逋比、霸占原夏国公主、擅杀辅弼大臣苏南党征、屠其部众等一系列的罪行,做出自辩。
于此同时,李宪在邈川集师。
除了这次带来的六千新军,邈川本地,有蔺逋比温溪心的四万大军。
很快,溪巴温带来了癿六岭的部族大军三万,结药密带来了积石城的大军两万,鲁尊带来了廓州的大军一万。
青唐大战,一触即发。
……
青唐城,唃氏旧宫。
瞎征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扔在地上:“宋人和叛贼都在邈川大集军伍了,父亲还在犹豫,除了一战!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阿里骨大惊而起:“你这逆子!你把宋使杀了?!”
瞎征跪下:“父亲!宋人来势汹汹,所言的桩桩件件,摆明了是要父亲的性命,难道还能拱手送上不成?”
阿里骨又怒又急:“你知道个屁!大宋如今国力昌强!夏国是好相与的?五十万大军,二十六郡,都被益西威舍平灭,你怎敢如此造次?!”
青宜结鬼章幽幽地说道:“主上,小王子做得其实没错。”
“什么?!”阿里骨掉头:“这下大宋必然兴军来讨,当如何应对?”
青宜结鬼章说道:“如今正是隆冬,天降大雪,天时地利都在我们手里,宋人敢打吗?”
“依末将所见,赵禼李宪,不过虚张声势,以统络邈川、河南耳。”
阿里骨问道:“那等到他们笼络好了溪巴温、结药密诸人,来春天暖再来,我们如何应对?”
青宜结鬼章把弄着手中的马鞭:“现在将人头给宋人送回去,不就正好激怒宋人来攻?”
“诸部所倚仗的,不过是有宋人给他们撑腰,正好一战打断他们的腰杆!”
阿里骨皱眉:“我们能知道,宋人必定也能知道,要是他们不来呢?”
青宜结鬼章笑道:“要是不来,宋朝就是懦夫。我青唐儿郎崇尚豪杰,使节被杀都不敢追究,还如何收拾人心?”
“诸部之间也不是没有宿怨,等到大宋没了威风,笼络不住诸部,我们就可以分而化之。”
“所以小王子杀使,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此次平夏,我青唐四万劲旅得以换装,且未损一人,如今战力,和宋人相当,俱他们何来?”
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此次未过兰州便告返回,李宪当时统领的还全是旧军,青宜结鬼章还没有亲眼见过大宋新军的威力。
其实按照大宋旧军实力来分析,青宜结鬼章也没错,六千西军带着十万乌合之众,隆冬之际仰攻青唐城,想想都是取死之道。
所以在青宜结鬼章眼里,大宋来攻的可能性极小,不过是虚声恫吓而已。
如果他们真的失心疯了敢来,青宜结鬼章也很乐意收拾一下这群土鸡瓦狗。
阿里骨还是觉得不放心:“牦牛城那边呢?”
青宜结鬼章冷笑道:“心牟钦毡一直心怀异志,苏南党征之事,没有他在用计,断无可能。”
“不过如今我们却是腾不出手来,等到应付完大宋,自然就轮到他了。”
阿里骨思忖了一阵:“这仗不好打,最怕久拖不决,今年来青唐的客商,可是少了很多。”
青宜结鬼章也叹气:“是啊,益西威舍取货品三成,西域诸人尚且趋之若鹜,我们只取一成,他们尚且不愿意过来。如今邈川通道已断,宋人不会再与我们贸易,接下来会更难。”
“为今只有两计,一是强势出击,重新控制青唐,然后居高临下,威胁宋人重开榷市。”
“一则是举族西迁,我们去于阗谋取利益。那里是大王故乡,只要控制商路源头,哪怕益西威舍都只有妥协。”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学员斥候
阿里骨沉思半晌:“和于阗的交往肯定要加强,我这就派遣使臣过去,询问他们走南线的条件。”
“于阗易取,不过那里如今是黑汗控制之下,要是黑汗王动兵,却又难相与。”
青宜结鬼章说道:“黑汗如今也分东西两部,相互征伐,西汗为阿里后裔,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都城;东汗为哈仑·卜格拉汗后裔,以八剌沙衮为治政之都,以喀什噶尔为文教之都。”
“他们对于阗的控制本来就不算太强,因为黑汗自立天方教为国教之后,与于阗佛国进行了五十多年的征战。”
“如今宋朝以金帛佛法相诱,于阗明显开始亲宋。这也让黑汗王忧虑。”
阿里骨问道:“但是我们也是崇信佛法的啊?”
青宜结鬼章悠悠地说道“我们虽然也崇佛,但是我们不亲宋。对于黑汗王来说,相比亲宋又崇佛的于阗尉迟一姓,却是比尉迟好上一些的选择。”
阿里骨终于下定了决心:“先打好对宋这一战,命笃乔阿公镇守林檎城,监视心牟钦毡,结鬼章你与瞎征帅大军南下,与宋人交战。南纳支负责守城。”
众将一起施礼:“谨尊大王号令。”
……
元丰六年十二月二十,赵禼收到了阿里骨的回信,不是文字,却是宋使的人头。
赵禼大怒,命李宪出兵征讨。
苏油不豪横,但是大宋豪横,从兰州输送到邈川的物资源源不绝,集中在邈川的十万大军,得到了整体的换装。
第一批换上毛毡袍子、厚毛袜、牛皮靴子的巴温和蔺逋比两万大军,装备了大宋凶悍的武器兵工铲,一路铲雪铺路,为后军打开通道。
李宪、王厚、刘世恒领两路新军继后。
赵禼在邈川采购了大量的牦牛,足有一万五千多头,携带着海量的给养,由溪巴温、结药密押后。
李宪打仗是没啥战术的,又因为是中官,因此常常被王韶、章楶、种谔这样的军事天才所取笑。
不过苏油给李宪支过一招,也是六字真言:“结硬寨,打呆仗”。
尤其是邈川到青唐城这样的地势,保持全军建制不被敌人利用地形分割,绝对是制胜法宝。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三万人在山路上摆布,想要不被人家利用地形,是很难办到的。
好在这条路上有两个重要节点,都属于北魏故金城郡的范围?一个是金城郡南边的的城镇乐支?一个是金城郡北边的宗哥城。
说来非常的好笑,从兰州到宗哥城的道路?这两年来经过数次翻修扩宽,给李宪进军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第一次是李宪在宗哥城外洒金坪大充阔佬?与阿里骨会盟,招收青唐大军作为西路军主力,共击西夏。
那一次李宪携带的货品极多,还是阿里骨主动派出十三万大军修缮大路。
第二次是青宜结鬼章携带战利品返回青唐,携带了大量的牛羊,然后再次拓宽。
才过了两年,这条经过加宽的道路,就成了青唐的催命符。
不过青宜结鬼章算是青唐难得的军事人才?和瞎征带领着五万人反穿了羊皮袍子,在茫茫群山之中埋伏了五日,放过了蔺逋比的前军和李宪的中军,待到溪巴温、结药密的后勤大军抵达乐支城的时候,才突然发动袭击!
统领后路蕃军的宋将,乃是贾诩、彭孙。
贾诩在当年青宜结鬼章诱杀景思立时,是景思立手下的部将,彭孙就是给李宪捧臭脚?称赞“太尉足何其香也”的那位。
青唐道宋人已经走得熟悉无比了,前军中军都只遇到少数斥候,随手就给料理掉了,二将也完全没有想到,青宜结鬼章会这么扛冻,应是将大军按在雪谷中这么长时间,捡最肥最弱的后军突然发动。
“敌袭——”
尖利的号声,远处山峰上的狼烟,惊动了乐支大营。
这里几乎全是蕃人,除了贾诩、彭孙,还有两名蕃将鲁尊和结药密。
青宜结鬼章乃青唐名将,自统帅大军以来,战吐蕃,战回鹘,战西夏,战大宋,几乎都是胜利,最差也是平手。
吐蕃人本重贵种,鲁尊和结药密一听来进攻的是青宜结鬼章和瞎征就傻眼了,有些畏战。
反倒是贾诩和彭孙有些胆色,李宪的姥姥称号是来自他的口头禅,可并不意味着他很慈祥,大宋军纪一直就很残酷,要是后军失了辎重,那多半要被斩首。
彭孙抽出战刀:“怕什么怕!他们要躲过太尉的耳目,就只能是步军,又在雪中埋了几天,我们还有城墙,怕什么怕?!”
话虽如此,不过声音却在颤抖。
贾诩脸色铁青:“当年未能与元凯兄追随思立郎君与地下,乃贾诩终身恨事。今日又遇此贼,唯有死战而已!”
就在这时,帐幕猛然掀开,一个新军服侍的年轻战士走了进来,对着四人一个立正:“定国军刘统军帐下,骑兵都卫李纯元,报道!”
贾诩大喜:“你们来了多少人?为何没有随中军一道?”
李纯元又是一个立正:“报告指挥使,卑职领受刘襄领军令,称大军进展过于顺遂,需提防有诈,因此让属下带了一个连队,在中军和后军之间往来不绝,沟通消息。”
“青宜结鬼章发动之后,道路阻断,卑职无法前往中军复命,只有南下,沿途收拢了一半的兄弟,来与指挥使会合。”
“如今属下手里有半个连,五十三人,请指挥使分配作战任务!”
彭孙大失所望:“五十三人……不顶事儿啊……”
贾诩却大喜过望:“你们有多少人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
李纯元保持立正的姿势:“报告指挥使!我们有速成班毕业学员五人!一期学员九人!二期学员十六人!”
贾诩感觉难以置信:“怎么可能?这是……三十人?就算全是刚毕业的,起码也能带一万人啊!何况还有速成班……”
李纯元说道:“这是刘襄领的安排,我们只知道坚决执行命令!”
贾诩一拍大腿:“好!事不宜迟,你们立即下去接手,我们有一万人,有给养军器,缺的懂指挥的人!只要坚守数日,太尉就会从宗哥回援。有你们在,这仗能打!”
李纯元猛然将左手击胸:“定不辱命!那属下请用大军符节!”
贾诩对彭孙拱手:“彭指挥?”
彭孙脸色惨白:“这个……”
贾诩说道:“事机紧迫,老彭,耽误不得了。要是皇家军事学院的娃子都扛不住,你我能扛?”
彭孙抖着手将虎符令箭交给李纯元:“那啥……小兄弟……几位老哥哥的命,都交在你们手上了啊……”
李纯元面无表情:“请指挥使放心,我们不死绝,就有能战之军!”
说完出帐,紧跟着,帐外就响起了尖利口哨声。
紧跟着就是跑步声,集结声,新军战士们已经趁这段时间搞出了乐支城的城防图,还有军力部署,辎重储备。
李纯元请出了虎符令箭,开始接手军队,很快按照新军幕府六司规制设置了头目,将一万人分作五百人一队,由二十名战士分别统带,转眼将指挥系统建立起来。
接着便是分派任务,将物资取出来,埋地雷、垒沙袋,拉铁丝网……
新军战士还多配发了一次战役所需的子弹和手抛式震天雷。
不过两个时辰,乐支城的军务就变得如臂使指井井有条。
因为青宜结鬼章需要隐蔽,故而没有骑军,让宋人抢到了关键的半天布置时间。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阻击
乐支城的城墙说是城墙,不如说是一个土围子,城墙高度不足两丈。
好处在于三面临路,一面临水,不虞断水之忧。
不一会,李纯元便带着另外两名新军战士来到大帐:“指挥使,两位酋长,这位是黄虎,军事速成班三期学员,这位是高乐,皇家军事学院一期学员。我们将构建参谋班子,协助四位上峰指挥此次战役。”
鲁尊和结药密对望了一眼,从这几个宋人兵娃子的气质来看,介于大宋官员的文武之间,一身军服简洁干练,高筒靴,阔腿裤,武装带,肩章领花,佩剑军帽,处处都是门道,处处都透着精神。
黄虎与高乐一个立正,靴子相碰发出啪的一声,然后一个捶胸礼:“多谢指挥信任!”
两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就连脚步分开的角度,左臂动作角度,拳头位置都完全一致。
结药密是老酋长,一看这架势,不知为何心就定了不少:“这群娃子可有门道啊,按你们的来。”
鲁尊势力比结药密更小,老大都这样说了,他也点头:“鬼章是我青唐名将,娃子们如何应对,有章程了没有?”
李纯元点头:“我们带来了城防图,给四位指挥说明一二?”
贾诩点头:“来吧。”
几人将桌面清理出来,铺上临时军图,鲁尊一看就明白:“这图厉害啊,你们画的?”
李纯元点头:“这几日往来斥候,已经测量得差不多了,四位指挥你们看,目前已经探明,我部面临鬼章三路大军。”
“西北是鬼章和瞎征的大军,规模三万;东南是鬼章的部将纳尔温,这一万五千是断我后路,西南是禄令占,这部分一直潜伏在乐支西南的山上。”
“鬼章离我们三十里,纳尔温二十五里?禄令占十五里。”
“鬼章的意图?是要用禄令占部对我形成骚扰,使我进退无据,困守乐支城,然后他率领大军三路合围,明显是要取我辎重。”
“但是我们的斥候也不是吃素的,如今三部刚刚集结?便被我发现?我们以逸待劳?完全有优势兵力?可以先吃掉禄令占一部。”
“吃掉禄令占?鬼章和纳尔温两部便被乐支城隔离成了两块?战略主动就落在我手里。”
“只要不让两部会合,纳尔温一部待我援军到来?便会成为瓮中之鳖;而如果鬼章意图营救耽误几日的话?也会被太尉回援的大军消灭。”
“因此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军突击,歼灭禄令占,然后依托乐支城,隔离道路,使鬼章与纳尔温首尾不得相顾。”
“之后转入有力防守,静待援军解决他们即可。”
结药密有些惊异地看着李纯元:“我们一万对五万,还要出击?”
高乐说道:“不是还要,是只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行险一搏。”
黄虎说道:“我们有马,有足够的军器,有准确的情报,十五里转瞬即至。”
“以骑对步,以多打少,还有少量火器配合,完全可以吃掉这五千人之后再快速回防。”
李纯元说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此举可能会转移鬼章的战略视线,从攻城转为联通纳尔温,避免其被我反包围,可以彻底打乱鬼章的战略部署。”
兵力都是结药密和鲁尊的,结药密现在只后悔没有将留守卓啰城的剩下兵力带来,也懊恼李宪冒进没有扫清道路,整整五万人的埋伏都没有发现。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以瞎征的残暴,要是自己被俘,那就是被碎剐的命。
一咬牙:“就依李郎君之命,此刻咱们是死中求活,不干也得干!”
李纯元拱手:“事不宜迟,便请两位酋长出帐号令。”
贾诩说道:“告诉军士们,此战一级十贯!奋勇争先者,陛下赐职三班!”
彭孙大急:“等……等等……大军出击,那乐支城……”
却被贾诩捂住了嘴:“纯元自去,乐支有我与彭指挥就行!”
李纯元点头:“前后两路,我们已经遣人前去阻滞其前进,我会与两位指挥使留守城中,无论胜负,他们酉时一定赶回来。”
不过片刻之后,乐支城城门打开,结药密和鲁尊在黄虎等人的簇拥之下,带领骑兵朝东北奔去,整个城中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无数的牦牛,辎重,就只剩下千余民夫。
……
乐支城西北,老鸦峡,青宜结鬼章的斥候正在朝乐支城摸来。
“啪!”“啪!”“啪!”数声脆响之后,三名斥候倒在雪地上,剩下的数名转身回奔,又被几枚铳弹追上,谷中再无声息。
赵哲拉栓退出弹壳,将之放到包里,就见对面一棵躺倒的横木上方,一支手臂伸出来,竖起一个拇指。
身边的马兴说道:“队长,斥候越来越多了。”
赵哲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前方雪谷:“鬼章当真奸滑似鬼,他在试探我们的人数位置……通知对面,撤!”
马兴楞道:“不打狙击了?”
赵哲说道:“到峡口二号阵地去,在雷区外狙击他们!”
就在赵哲马兴与同伴们撤走后不久,一支三千来人的前锋队伍便摸了过来。
这一次队伍漫山遍野,不光占领大路,还将两侧山坡也梳理了一遍。
一名头目来到赵哲他们曾经呆过的藏兵坑,啐了一口,对手下说道:“回报大帅和王子,宋军果然有诈,我们这就奔袭!”
很快,三千人便行进到了老鸦峡口。
一路安静,等到数百人出了峡口,头领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前方路面上猛然窜起一股雪霰烟尘,无数雪块和碎石从烟尘中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四散飞溅,将周围十数个军士扫倒在地。
队伍乌泱一下就乱了,军士们无头苍蝇一样在河边瞎喊狂奔,转眼又引爆了几处地雷。
“轰隆!”“轰隆!”
三千人的队伍如同见到了恶魔一般朝峡谷奔逃,纷纷远离那片被诅咒的区域,奔入谷口又被军法队拦住,惊魂未定地朝着刚刚爆炸的地方看过去。
前方雪地上出现了五六处大坑,坑边倒下了二三十人,满地都是血迹,残肢。
很多军士还没有断气,还在哪里呼号打滚。
一名军士翻滚着,惨呼着,突然又是一声巨响。
这一次所有蕃人都看得清楚,巨大的爆炸响起,气浪和雪泥从那名军士身下涌起,将他直抛离地面,然后在空中被撕成碎片和血雾。
“啊——”如此恐怖的场景,让这些蕃人吓得心胆俱裂,青唐一直流传这益西威舍雷法的传说,但是横山蕃人见过,宗哥城以上的蕃人,多数却没有见识过。
头目抽出两年前新得的大宋骑刀:“冲过去!给我冲过去!这样的东西宋人不会太多!军法队!军法队——”
在雪亮的刀光下,老弱的蕃人被自己的军法队逼迫着,朝着大路重新压了过去。
聪明一些的,开始散开,避开大路,沿着路边的草坡,河滩,朝前摸去。
但是宋人的歹毒超过了他们的想象,那恐怖的爆炸根本就无从琢磨。
不光是大路,就连两侧草坡,河滩之上也有。
有时候明明踩着前面的人走过的脚印朝前走,爆炸依旧会发生,虽然不是非常密集,但是每一次爆炸,带来的都是对军心士气无比巨大的打击。
大宋的地雷也不便宜,其作用被军器监定义在了阻滞敌人大军行进上,为了发挥最大的威力和心理震慑,军器监的研发者丧心病狂地给地雷添加了延时装置。
不过蕃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砍伐了树木,做成树干,让敢死队用绳子在大道上拖动,再等待一炷香时间,确定没有爆炸发生之后,才继续前进。
这个法子效果还不错,中间又发生了数次爆炸,终于没有再伤人。
但是行军速度就慢了,三千人用了整整一时辰,竟然才磨磨唧唧地走出了三里不到。
“啪!”山谷中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所有人都是一惊,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见押后的军法队先乱了起来。
“指挥死了——”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大喊,本来稍稍鼓起的士气顿时清零,蕃人们慌乱地朝着来路奔逃而去。
“啪!”“啪!”山道两侧的脆响变得频繁起来,不时就有奔跑中的蕃人,头上,身上突然冒出一缕血花,栽倒在地。
太阳渐渐移向了山后,老鸦谷外三里大路上,除了蕃人留下了数十具尸首,又变得安静了下来。
山林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音,几个身披白色斗篷的身影,开始向乐支城方向退去。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出击
乐支城西南,药泉山,七里寺。
药泉山分了南北二峡,粮峡中有一条古道,通往山外一座小城的废墟。
东汉和帝曾在此修筑城堡,名为龙耆城,后来城池移到乐支,此处便荒废了下来。
药泉山出名,是相传六月六这天,药王会向泉水中撒药,这股泉水有一股微微的辛辣味道,牛羊服用后会长得异常健壮,而人饮此水,也往往就会痊愈。
后来有几个僧人便将小城堡废墟改成了寺庙,在此地修行。
寺庙在吐蕃语中叫做“曼曲达杰日朝”,意为“药水兴旺静房”,又因为距离乐支城只有七里,汉人称之为七里寺。
禄令占带领着五千手下,从北峡摸了出来。
从洒金坪与大军分道,翻山越岭通过小道摸到乐支城东南,然后目送纳尔温继续南下,自己则潜伏修整了两天,手下才算是恢复了过来。
好在药王菩萨保佑,峡谷比较暖和,还有古城废墟利用,他这一支算是罪过受得最轻的。
山谷很安静,先头部队一路披荆斩棘,终于在日头开始西移的时候,禄令占转回到了一条正常一点的路上。
这里又有一座小城堡,名为古鄯堡,相传唐代文成公主出嫁给吐蕃最伟大的赞普,曾经再此歇过脚。
禄令占在此最后一次进行修整。
古鄯堡修建在一座山峰之上,山下是一个大弯峡,绕过这个弯,前路再无遮挡,能看到建在河谷上的乐支城。
禄令占还是很谨慎的,派遣偏将登上古鄯堡,不一会儿,堡上摇动起旗号,表示前方安全。
禄令占抽出长刀:“全都打起精神来?乐支城里只剩万人,咱们的军命?就是缠住他们!等待两路合军。”
“咱有大军五万?堆也能堆死他们?只要打下乐支?宋人的给养?牦牛,全是咱们的!”
“他们去打青唐城的两军?就给我们断了后路?大宋皇帝就只能乖乖送上绢帛赎人!”
“大帅有令,谁拿下先登首功,谁就先挑一头牦牛货品,只要不怕把牦牛压趴下?能拿多少拿多少,想拿什么拿什么!”
“嗷嗷嗷——”如此丰厚的赏给,让每一个蕃军都兴奋异常?今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再不出来劫掠一番,只怕他们自己就先要在窝里砍杀起来了。
禄令占将骑刀一挥:“杀!”
出击的时间卡得很精准?禄令占都已经计算好了,就算此番出师不利,也可以趁夜色降临撤回来,反正等到天明大帅和纳尔温的大军就到了,这个首功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可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大军刚绕过古鄯堡来到平野?前方突然杀来了一支骑军!
“杀——”结药密挥舞着骑刀,骑着自己的河西骏马:“一个不留!”
结药密的身后,是两位穿着灰色呢子军袍,外罩抱肚板甲,头顶红缨钢盔的大宋新军:“杀——一个不留!”
禄令占大惊失色,连忙朝古鄯堡上看去,却见城堡废墟上,飘扬起了红底宋字的牙旗!
中计了!看到前方多达万人的骑军,禄令占以为自己掉进了宋人的陷阱。
如果这里都有万人骑军,那乐支城里会有多少?!
就在这时,堡上“嘭嘭嘭嘭”一阵闷响,无数铁疙瘩从山上抛弃,向着谷口飞落了下来!
“轰隆轰隆轰隆——”
无数炸点在禄令占的后军炸开,蕃军们瞬间肢飞骨裂,刚出谷的大军就如同被石头砸中的马蜂窝一般,沿着平野向两侧奔逃。
散乱的步军在冲锋的骑军面前,那就是被砍的瓜,被切的菜。
两部蕃军,装束相近,武器相同,不过骑刀本来就是骑军的制式武器,当年董毡和种诂第一次拿到手,不约而同地评价都是——这刀子在马上是神器,在步战时就差了些意思。
蕃军的武器,是自己的私产,是传家的宝贝,青宜结鬼章手下的骑刀,都是宋廷的赏赐,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有拿着骑刀站在地上,和自己马上曾经的同袍对战的一天。
而马上的蕃人,和地上的蕃人,战力同样不是一回事儿。
他们自幼生长于马背,更加擅长马战。
几乎如本能一般,结药密和鲁尊的骑军,在奔行中就自动分作四队,瞬间切入到禄令占散乱的步军当中,便如同四柄滚烫的尖刀,刺入了一团牛油那般毫无阻碍!
黄虎和高乐臀部离鞍,已经训练到骨子里的马前六斩,让他们带领的两支锋矢所向披靡!
说起来这套刀术,还是青唐领袖董毡最先悟出来的。
被石薇见过之后,又将之简化到了极致,成为大宋轻骑的马战刀术。
最先得到传授的,除了西军中的少数将领如种诂、姚兕,以及被石薇一直训练的种谊、孙能,第一次成阵,却是在金明池演武的时候,由法喜院的女兵们施展出来。
当时大放异彩,狠狠地震了大宋君臣一把。
禄令占前方视界转眼就被两支彪悍的骑军清空,眼睁睁看着两匹怒马朝着自己本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知道大帅的战无不胜的谋略这次彻底落空,知道青唐已经没有了未来。
青唐人骨子里的血勇,让他发出不甘的怒吼,挥刀朝着左侧的骑手劈去。
他清晰地看到左手那名骑手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闪亮的高筒皮靴轻轻一松,身子坐回到了鞍上。
他坐下的马儿因此产生了一个微小的减速,而他身边的另一匹奔马,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从自己的右侧一掠而过。
禄令占看到自己持刀的右臂在空中挥舞,骑刀没有脱手,还徒劳地撞在原先左侧那名减速的武士的板甲上,发出了“当”的一声。
紧跟着自己视线猛然升高,看到了整个充满了杀戮和怒吼的战场。
战场开始疯狂地翻滚,到处都是血花和雪泥,刀光闪烁,马蹄翻飞,和阴云密布的天空交替出现。
视线翻转间,他突然看到地面上一个没有了头颅和右臂的身躯,正在着谷口的积雪扑倒。
视野飞快地下坠,最后滚了两滚,定格在地上一丛枯黄的草桩上,上面沾满了鲜血。
他甚至听见了刚刚在自己左边的那位骑手豪迈的声音:“高老弟,承让!”
古鄯堡上的炮弹还在不停落下,爆炸的声浪和威势,让失去首领,被冲得四散的蕃人,宁愿选择在平野面对飞掠的轻骑,也不愿再从那已经变得恐怖的原路逃回。
一万养精蓄锐的轻骑,对付行军大半日,疲惫不堪的散乱步军,战斗在短短三十分钟内,便已经基本结束。
一支小队从古鄯堡上下来,身边还有一支上百人的蕃人,扛着炮筒和未用完的弹药。
还有几个被反绑着手的青唐探路斥候。
白栎是这支小炮队的头目,见到前来接应的黄虎,摇头道:“黄大哥,禄令占这也太大意了吧?真的就用摇旗子传讯,都不待斥候回报……”
黄虎对身边的结药密说道:“今天我们靠团练指点的这招占了大便宜,不过团练也要从里边吸取教训啊。”
结药密派自己得儿子怯凌前往兰州告状,其实就有质子求援的意思,待得见到谷口那番变故,也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连连点头:“郎君说得对,这场战事要是没有各位的指挥,怎么都做不到如臂使指,精彩,赢得精彩!”
黄虎看了天色:“走,赶紧回城,接下来还有大战!”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偷城
收到进军受阻的消息,青宜结鬼章立即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对瞎征说道:“王子,情形有些不妙,结药密和鲁尊已然有备。”
瞎征粗豪悍勇:“河南羌,什么时候能做我们的对手了?”
鬼章说道:“也不可轻视,从前军得到的消息,那些分明是宋人的军队。”
瞎征摇头:“前军连人都没见到,就算有宋人那古怪的新军,那也才几个?我们足有两万多人,乐支城又城池低矮,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能退不成?别忘了,纳尔温还在城东!”
鬼章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那就全军压上,夜战!只要突入城中,乐支就是我们的了。”
瞎征狞笑道:“就是这个道理,前军那些懦夫,未见敌军无故败回,散布谣言乱我军心,我要十抽一人行军法!然后全军附城!”
鬼章也点头:“不过时间要抓紧,李宪中军离我们不远,他们可全都是骑军。如果到黎明乐支城还未攻下,我们就必须撤退。”
瞎征哈哈大笑:“大帅你也太看得起河南懦夫了,小小乐支城,我们自当一鼓而下!”
三百颗败军人头滚入奔流的湟水,瞎征和青宜结鬼章,朝着乐支城压了过来。
半路上,遇到了之前派去给禄令占传令的哨兵。
哨兵满脸震恐之色:“大王子,古鄯堡下刚经过一场大战,禄令占覆军!”
青宜结鬼章一脸恼怒:“不是让他牵制乐支城守军吗?他这样不知进退?!”
瞎征却不以为意:“大帅乃我青唐智将,但是有时候考虑得太多,反而会弄巧成拙。”
青宜结鬼章拱手:“王子教训得是。”
瞎征说道:“我们还有这么多人,压过去就是了。”
说完大声喊道:“传我军令,入了乐支城,金银牦牛马匹任取,不必上缴!”
队伍顿时欢声满谷,士气高昂。
瞎征对青宜结鬼章笑道:“大帅,这才是战胜之道。”
青宜结鬼章感慨:“王子才是我青唐第一名将,在王子跟前,鬼章一马前小卒耳。”
瞎征哈哈大笑:“走吧,明日在乐支城里吃早饭!”
冬日里天黑得早,全歼五千敌军的一场大胜,让乐支城的守军们有了一份信心。
李纯元将守军分作了三班,配发了弩弓。
宋军如今在推广神机铳,连鹤胫弩成了库存,当初王韶李宪打造的那批神臂弓?其实已经成了废物。
不过宋军的废物?在蕃人里也堪称神器?毕竟这可是能破瘊子甲的东西。
为了减轻熙河两州的库存压力,李宪这次将神臂弓全都搬了出来,压根就没准备再带回去。
除了神臂弓,还有震天雷,不过蕃人对这玩意儿非常害怕,而且迷信,不敢用。
李纯元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新军战士负责使用,另外配发了马匹?驮着弹药箱,还让每位战士挑选了两位精通汉话的蕃人小伙,负责控马,压弹匣。
城内还有一千多民夫?结药密黄虎他们出击之时?李纯元组织民夫,集中用沙袋加固了城角和城门?还拉起了铁丝网,炸平了城门上方的阙楼,却在周围山头上布置了炮兵观察哨。
乐支城是辎重基地,装备多的是,一日之内,李纯元不但巩固了城防,连大路都用铁丝网拦了起来。
还在东西铁丝网之间,挖掘了交通壕,战壕。
乐支城不大,方广两里而已,大军入城后,李纯元打开库房,拖出罐头来劳军。
结药密拿着铁皮罐头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愣是不知道怎么打开。
李纯元从武装带皮包里取出一把折刀打开,用起子切开罐头盖子,递给结药密:“团结,尝尝。”
结药密接过来,发现里边是一罐子水,水里飘着几大块不认识的带眼黄色水果块:“这啥玩意儿?”
李纯元说道:“这是南海来的水果,叫菠萝。”
结药密喝了一口,浓密的眉毛胡子上都是笑意:“好东西!糖水儿!”
李纯元对结药密拱手:“团练你慢慢品尝,我还要去巡视。”
想了一下将折刀另一边掰开,却是一把小叉子:“这个送给团结了,用这个吃。”
“诶诶好……”结药密更高兴了:“郎君自去,我都给儿郎们交代了,此战如不用命,回去后罚为奴隶。”
李纯元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现在也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对结药密点了点头:“多谢团练,大宋不会忘记团练的贡献的。”
结药密已经忙着吃菠萝了,一边用叉子对着罐头盒子直点,嘟囔着表示这东西味道不错,又将叉子挥了两下,意思是你赶紧去。
大帐当中,贾诩和彭孙在研究城防图。
彭孙对军事一窍不通,他是进士,在捧李宪臭脚的时候还是文班知县。
因为名声太臭,文官里没人再愿意搭理他,彭孙干脆一咬牙转了右班,死贴李宪。
料理公文来往,李宪用他倒是用得非常顺手,这次将他也带了出来。
贾诩倒是老西军,景思立败军那次侥幸逃回,事后却也受了不小的牵连,几乎都没有临阵的机会,一直就在负责粮秣转运。
这次干脆大撒手,将军务完全交给几十个斥候娃子,这就让彭孙心里更加不落底了。
将贾诩盯着城防图半晌不言语,彭孙小心翼翼的问道:“老贾,怎么?是不是娃子们的布置有问题?”
贾诩用木笔轻轻敲击着城防图:“没什么问题,我是在想,太尉和刘节度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彭孙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贾诩眼睛盯着地图:“老彭你不知道,李纯元是皇家军事速成班出身,剩下的那些娃子,一半都是皇家军事学院出来的。”
“这些都是陛下的宝贝,太尉和刘和尚又不是不知晓,怎么可能放他们出来当斥候?”
“到底啥意思?”
贾诩看了一眼彭孙:“狄殿帅、王太尉、种八郎、曹节度、孙留后、贾嵓,都是速成班出来的人;钱小侯爷,王太守,种叔简,姚虎臣,折伯尧,苗守方,是一期学员里边的佼佼者。”
“五十三个娃子里边,黄虎是速成三期,高乐是学院一期,李纯元不知道,但是只能比他们还高。”
“剩下的还有三十多个,都是速成班和学院出身!老彭,你觉得这合理吗?这直娘贼是三军万人的指挥班底啊!!”
彭孙一下子就放松了:“管他合不合理,总之太尉可以对我们不管不顾,却不敢对这班天子门生不管不顾是吧?!”
说完一拍贾诩的肩膀:“哎呀老贾你早说嘛,害我担心了这么久!”
贾诩:“……”
夜深了,乐支城头一片黑暗。
纳尔温带领着一万人,来到了城东一里之处。
大帅传来军令,今夜要来一场夜战,而且要不计伤亡突入城中,否则天明之后,会很麻烦。
撤退的可能性很小,野外撤退的步军遇上骑军,几乎就是覆灭的下场。
纳尔温紧了紧自己的腰带,用刀背一拍自己的偏将:“再摸近一点,最好能抵近城下。”
偏将点头,扶了一下头盔,带着前军朝前摸去。
“轰隆!”
一声剧烈的爆炸,在静夜的山谷中传出了老远,纳尔温只见到火光一闪,几个人影被抛飞到了半空。
暴露了!纳尔温不敢再有任何犹豫,站起身高喊:“杀啊——”
乐支城头,嘭嘭嘭响起了数声低响,接着蕃人们发现,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明亮的星辰。
星辰在缓缓的飘动,将城东地面照的如同白昼。
紧跟着,一连串的爆炸在大军集结处爆炸开来!
星辰的白光下,无数挤在一起的蕃军被炸得抛飞四散,密集的弹片和钢珠,在人丛中肆虐飞舞,带走一波又一波的生命。
“散开——散开——冲城!冲进去才有活路!”
纳尔温也是悍将,非但没有被这样的爆炸和奇景震慑心魂,反而涌起了杀性。
将是军之胆,无数蕃军跟在自己的将领身后,朝着低矮的乐支城头奔去。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东西皆战
“嗖嗖嗖——”
只有微光的城头,飞出了无数的短箭,短箭似乎没有什么准头,也不管什么准头,反正朝着人群密集之处施放,总会有收获。
很快,队伍在神臂弩最佳射程,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就遇到了阻碍。
层层的铁丝网,最低矮的不过小腿,高的超过人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那里将蕃军绊到,困死。
铁丝网的布置还有个巨大的陷阱,朝城门处形成内凹状,让走不通的蕃军不自觉地朝着城东的正面聚集。
人群越发的密集起来,迎接他们的,是暴雨般无穷无尽的弩矢。
城头的蕃军们渐渐熟练起来,他们分作三排守在城头,一排坐着,一排蹲着,一排站着,在新军指挥员简单的号令下,实施一次次的齐射。
宋人的弩弓真是好东西,相比夏人的,多了抵肩的木托,扳机更加轻松灵活,力道威猛,还有简易的瞄准环。
指挥员们简单而有力的号令,也让他们心中大定,见到城下被困在铁丝网中艰难跋涉的那些曾经的同袍,射杀起来却毫不手软。
现在的蕃人还没有民族这个概念,他们只知道,大王子瞎征的残暴在青唐能够止小儿夜啼,动辄人皮蒙鼓,腿骨做号笛,头骨做酒杯。
其余各种稀奇古怪的刑罚,更是不计其数。
一想到这些,守城蕃军的手底下更加利索了。
新军指挥们一边号令,一边还在射击,而且主要瞄准的是战场指挥。
终于,一队蕃人踩着同伴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冲到了城下,就听城头几声“手雷!”“注意隐蔽!”的叫喊,然后几枚铁家伙抛将下来,轰隆几声,几乎都是空炸,将这一小队“幸运儿”扫倒在城下。
城东的酣战之声,清晰地传入了中军大帐,结药密、鲁尊、彭孙几人面面相觑,而负责指挥的李纯元却好整以暇地在城防图上作图。
大帐中的煤油喷灯呼呼地冒着火焰,铂金丝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大帐照的异常光亮。
白栎拖着神机铳奔了进来,另一只手还拎着钢盔,脑袋上冒着白色的蒸汽:“襄卫?差不多了!”
李纯元将铅笔丢在地图上:“戴好头盔,现在是战时。”
白栎将头盔扣在头上?一个立正:“是!”
李纯元点头:“那就点火!”
白栎又是一个立正:“是!”
很快,东城内亮起了一片火光?喊声震天。
青宜结鬼章躲在一片树林里?见到这番场景终于发出军令:“全军出击!”
瞎征拿起战斧:“烦大帅在这里坐镇,我去会会结药密!”
青宜结鬼章点头:“大王子小心一些。”
瞎征点头?然后率先冲出树林:“儿郎们随我杀——”
蕃人们也纷纷举起兵器?拥出树林:“杀——”
“轰隆!”“轰隆!”
随着城西数处地雷爆炸的火光和轰鸣?照明弹再次升起,乐支西面的平野上,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蕃人。
白光之下,三万蕃军?被青宜结鬼章和瞎征分作三队,如同海浪般朝着城池扑了过来。
虽然东面打成了一团浆糊?青宜结鬼章和瞎征愣是按兵不动,足足等待了一个时辰,直到城东火光大起,喊声震天之后?他们估计东面纳尔温已经破城,方才大兵压上。
城西才是主攻方向,因此李纯元布置在这里的地雷,可比城东多了太多。
不过黑夜之中,爆炸的惨烈景象不那么触目,蕃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在雷阵中遭受了多少损失,前赴后继地继续朝着城头冲去。
这边的攻击力量是东城的三倍,但是李纯元布置在这里的地雷,伏虏炮,铁丝网,密集程度远不止三倍。
城东战事起来之后,李纯元终于站起身来,戴上头盔,对结药密等人施礼:“指挥,团练,我要带预备队上城了。”
贾诩点头:“需要我们吗?”
李纯元说道:“还请诸位坐镇中军大帐,放心,只要我们还有一人指挥,敌人进不了城。”
彭孙有些心怯,不禁脱口而出:“太尉什么时候来?”
李纯元嘴角微微一动,终于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天明出城。”
等到李纯元走了出去,彭孙拉着贾诩:“老贾,啥意思啊?”
贾诩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很有把握吧。”
彭孙怒了:“都这时候了,你们还不能给句准话吗?!”
……
城西的进攻是疯狂的,但是防守同样的疯狂。
黑暗中的蕃人指挥失灵,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最后的军令——入城。
在付出惨重的代价后,他们基本上是用尸体填平了一段道路,才终于逼近到了乐支城百步之内。
城头上神机铳的枪声立即密集了起来。
哪怕是两层的瘊子甲,都挡不住神机铳的射击,无数英勇的蕃军,被封锁在那段铁丝网的缺口之处。
当那里的军士达到一定的密度,从天而降的伏虏炮弹就会落入人群,将他们重新炸散。
四十多名新军,在八十多蕃兵帮助填弹的情况下,愣是打出了一道密集的交叉火力网。
攻城蕃人也开始了射击,只可惜他们的弓箭太少了,射程仅有七十步。
不过他们非常勇猛,冒着弩矢和铳弹冲向城西的旷野,朝着黑黢黢的城头盲目抛射。
这些人当然是重点照顾的对象,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当李纯元带着最后一千人感到城西的时候,却见马兴、白栎都在这里,不由得怒道:“你们怎么不在城东?!”
白栎趴在沙包后边不停射击:“报告都卫!城东纳尔温部已经被俺们打残了!高协卫让我们过来帮忙,他那边兵力足够!”
李纯元想起了军事学院的教程里提到,除了异常彪悍的部队,大军减员三成,基本就会溃败,无力再战。
夜战本来就是蕃人的弱项,到现在城东大战了快一个半时辰,估计白栎说的也是实情。
别说东城,就连这边,敌军的攻击力量都开始减弱,一队百十来人的蕃军冲出缺口,转眼又被数十枝神机铳击倒。
“嘭嘭嘭——”
又是三枚照明弹升上空中,李纯元抓紧时间扫视了一下战场,指着两里外的一处树林:“白栎,那边树林标示目标区没有?”
“有!”白栎点头,炮位都在他的脑子里:“那里是四号目标区!”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山岭上,几点火星飞上天空,爆出几朵小小的礼花。
李纯元不再犹豫:“那你去东城,让高乐发炮,先给我端掉四号目标区,然后按计划覆盖城西!”
“赵哲,去发射信号弹,大军到了!”
“是!”
城头上,尖利得金属哨声响起,新军指挥们开始招呼自己手下的蕃人:“快快快!全部下城!到城墙根下去!”
不少蕃军对这些悍不畏死,杀人如麻的新军战士已经充满了崇拜和爱戴之情,一名给黄虎填弹的小蕃兵喊道:“宋朝大官人,你们怎么办?”
黄虎骂道:“什么大官人,都骨下去换兵器准备,俺们要出城杀敌了!”
都骨哭喊着抱住黄虎的大腿:“不,下面还有那么多人,我不要你去送死!”
“你狗日……”黄虎不禁哭笑不得,不过现在也不是多话的时候,只好拉着他一起趴到沙包上,取下钢盔给他扣上:“低头,一会儿动静大!”
城东三百步外,纳尔温躲在一棵大树后边,绝望地看着低矮的乐支城头。
这一夜的攻战,彻底刷新了他对战争的印象。
宋人太豪横了,狗日的结药密和鲁尊,这回当真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大胜
那种能将黑夜变成白日的星光,那些呼啸而来的雷暴,还有可恶到极点的铁丝网,伴随着脆响的催命铁子……
以及那铺天盖地,似乎永远无穷无尽的短矢。
鏖战一个半时辰,纳尔温冷静之后,有些回过味来。
听说益西威舍能够在一夜之间将泥土的堡寨变成刀枪不入的石城,那么这个破败到看起来一攻即破的乐支城,它为何没有变样?
城中的那场大火,不是自己放的,城内的大喊,估计也是民夫所为,道路被铁网断绝,自己想送信都送不过去。
紧跟着城西的喊杀声响起,很明显,那是宋人在解决了自己的攻势之后,腾出手引诱大帅和王子进攻。
整个乐支城,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轰隆隆——”城头上再次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吓得纳尔温赶紧趴到地上。
一夜鏖战,蕃人们也摸到了一些躲避炮火的规律,那就是跳弹坑,卧倒。
然而这一次恐怖的神雷没有降下,纳尔温抬起头,发现城头有十头钢铁巨兽,正在朝城西喷射火光!紧跟着,乐支城后面传来更大的爆炸声,闪动的电光,将乐支城的轮廓映照得清晰异常。
霹雳炮!
这是一次严重违背炮兵操典的军事部署,要是苏油在此,一定会大发雷霆。
将是军之魂,带领这支军队的将领,李宪野蛮过度,刘世恒灵活过头,王厚更不是什么憨厚老实的家伙。
他们也喜欢研究军事操典,但是三个家伙凑到一处,不是研究如何认真执行,而是研究操典中还有哪些空子可以钻。
刘世恒平日里最喜欢说的一句就是——操典是死的,可这人是活的。
以一万新接手的蕃军对抗对手五万人,乐支城里的霹雳炮摆着不用,对李纯元来说,不可原谅。
但是青宜结鬼章三路围城,霹雳炮摆到哪里都不太安全。
直到他发现,乐支城的城墙,东城墙比西城墙要高出两尺。
霹雳炮射界低平,射程还远?李纯元经过计算,发现将霹雳炮摆上东城的城头,朝西城平射?炮弹能够跨过乐支城两里的宽度,实现对城西的炮火覆盖。
这无疑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不说万一误射带来的损失,就说乐支城的土城墙能否承受霹雳炮的后坐力?还有将每门炮标配的三名训练有素的军人,变成一个新军带两个蕃兵进行操作,这些全都是天大的风险隐患。
但是在刘世恒带出来的兵心里?这些都特么是浮云?杀敌才是王道。
于是李纯元在东城墙上设置了十个炮位?避开城门洞子,左右各配五门?铺设木板和沙袋垫底作为缓冲,要求不能齐射,再让蕃兵负责运弹装填?新军战士负责调向拉栓,就感觉可以用了。
但是真到了用的时候,谁还管能不能齐射,战士们不停催促蕃兵装填,然后朝着城西看不见的地方疯狂发射。
炮弹呼啸着飞过乐支城?让守在城头上的黄虎几乎都能感到背上滚过的热浪?然后狠狠地落入青宜结鬼章藏身的那片树林。
大地开始震动,气浪掀起树枝,石头,不管里边有没有人,这一波攻击之后,那里都成了片焦土。
之后十门霹雳炮开始了自由射击,各区域炮瞄参数都在战士们心里,但是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基本靠猜。
黄虎抬起头,用戴着皮手套的手压在眉毛上保护眼睛,朝城下看去。
墙根下,重新布置好伏虏炮位的战士也开始加入这场合奏。
无数的爆炸覆盖了整个战场,无数的蕃军在这样的铁火神威之下,惨呼着,奔跑着,然后被纷飞的弹片硝烟所吞噬。
东城两侧炮火的交叉射击,刚好避开了城中瓮城上高高的哨楼,高乐心惊胆战地爬上楼顶,发射了信号弹。
信号弹在炮声中似乎悄无声息,飞到数十丈的高空,紧跟着爆成了一堆火星。
其实根本用不着,因为远处十数里外的李宪和刘世恒,听到这么大的动静,早已经带着六千新军杀了过来。
炮击只持续了十分钟,黄虎一拍身边已经吓尿了的都骨:“起来,该干活了!”
无数骑兵已经从乐支城的水门涌了出来,战马跃进冰冷的河水,沿着河岸逆水而上,绕过铁丝网后重新登岸,朝着已经魂飞魄散的蕃军扑去。
西门大开,民夫们奔上城头,开始将堆在城头上的沙袋卖力地推下城去。
来不及破坏铁丝网了,军士们直接扛着城中早已备好的木料压垮铁丝网,堆上城头推下来的沙包,现搭出一条出城的通道。
结药密、鲁尊早已集结好部众,一万敌五万的全胜,还是打垮鬼章和瞎征的战绩,早让他们兴奋异常。
今天之后,他们就是替代鬼章和瞎征的青唐英雄!
道路刚刚铺好,结药密一夹身下肩高五尺的敕勒秋,风一样地冲出城门:“杀——”
青宜结鬼章和瞎征都不见了踪影,无数已经魂飞魄散是蕃人见到出城的两支骑军才反应过来,齐声发喊,朝着来路狂奔。
但是他们是步卒,在奔马骑刀的面前几乎毫无抗力,很快被追上,被劈倒,被践踏。
整个西城变成了一片刀光血雨的修罗场,结药密和鲁尊来回冲突,当者披靡。
直到赶着一群步军踩上了一个漏网的地雷,轰隆一声炸死几个之后,结药密才一个寒噤冷静了下来:“鸣金!回军——回军集结——”
李纯元已经纵马赶来:“团练,先收拾战场吧。”
天色已经渐明,结药密环视着战场:“李郎君,真神人也!”
西逃的乱军直接撞进了李宪和刘世恒的大网,战事进行了半日,五千余逃出霹雳地狱的青唐精锐,便成了铳下之鬼。
等到李宪和刘世恒赶回乐支城,李纯元已经带着军士们将地雷清理干净,开始拆除铁丝网了。
西城两侧已经堆起了两个巨大的尸堆,李宪手扶着鞍桥,一边信马由缰一边对刘世恒低声抱怨:“你看你带的兵,都不知道给上峰多留点牙祭……”
李纯元已经打马过来了,对李宪和刘世恒行礼:“末将见过太尉、节度,幸不辱命。”
李宪立刻变脸,都笑出花儿来了:“不错,干得漂亮,覆军五万啊!青宜结鬼章和瞎征找到了吗?”
李纯元微微摇头:“只找到了瞎征抓着战斧的断臂,青宜结鬼章……听俘虏说昨夜炮击之前,他离开了那片树林,现在还在搜检。”
李宪狠狠地道:“定要将之找出来,此贼曾举兵袭杀我伐木军士,虐害小校七人,书抵景思立,诱其帅兵六千,折损于踏白城下。”
“必须找出来,要是活着,必须献于阙下,明正典刑,慰我英烈之灵!”
李纯元说道:“贾指挥使是当年的亲历者,已经带军搜检去了。”
刘世恒扫视了一眼战场,又看了看两侧的山谷:“你们这是动用了霹雳炮?安放在哪里的?”
李纯元拱手道:“末将要向节度请罪,昨夜我将霹雳炮安放在了东城墙上。”
“什么?!”李宪和刘世恒都是大惊:“快带我们去看看!”
等到登上东城墙,刘世恒看了炮位:“老子得确跟你们说过,操典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你们这……简直是狗胆包天!”
李宪却是嘿嘿直笑,一把搂住李纯元的脖子:“王姥姥有个郭宝贝,这回咱军中也有了个李宝贝,这胆色可真是大到没边了!”
李纯元明显很不习惯这样的基情,尴尬地说道:“城下还有一队数千人的降军,等着太尉去接收呢。”
李宪朝城下一看,更是乐得见眉不见眼,松开李纯元,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识趣!好歹还留了些肉骨头!有前途!”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家国天下
元丰七年腊月二十三,熙河路转运司赵禼奏报:李宪、刘世恒知鬼章狡险,故作轻军趋赴宗哥,乃留结药密、鲁尊万人于乐支,堆积辎重,以为诱敌。
鬼章果携阿里骨长子瞎征,部将纳尔温,禄令占,潜出山谷来攻。
镇国军左骑都卫李纯元以下五十三士,察知敌情,急奔乐支相告。
乐支城守贾诩、司马彭孙,请结药密、鲁尊以符节授之,统掌军务。
纯元受命,先以万骑尽出,歼禄令占部五千于城西南之七里寺,旋回军固守,隔绝道路。
督师夜战,先灭纳尔温三千于城东,继歼鬼章、瞎征两万于城西。
一日夜间,王师三战皆捷,鹘酋胆裂心崩,撤围待去。
寅初,李宪、刘世恒亦至,遂大围之,尽扫残余,降者逾万。
纳尔温徨然无归,降。
贾诩搜检山林,于槐林坡执鬼章。
王孙齑于霹雳,滑帅槛送京师,皇宋军威大炽,青唐四郡动摇。
阿里骨羽翼所存者,未足一二。
臣熙河路转运使赵禼,请录李宪、刘世恒、贾诩、彭孙以下诸将功业于有司,荐李纯元、黄虎、高乐、赵哲、马兴、白栎等慷慨奋节,堪当大任;
结药密、鲁尊奋力前驱,居功亦伟。
陛下宜宣喻忠勇,奖掖虎贲,荣以崇旌,以励后来。
……
汴京城,宝慈宫。
高滔滔看着神采飞扬的赵顼:“哥儿这是有什么高兴事儿?”
赵顼给高滔滔请了起居,这才说道:“我勋戚当中,又发现了一个人才。”
“哦?”高滔滔笑道:“谁呀?”
赵顼说道:“收到赵禼电报,李宪、刘世恒在乐支城大破青唐,全歼五万。瞎征战没,纳尔温投降,青宜结鬼章就擒!”
高滔滔也是高兴:“这就又是一个大胜?那跟勋贵有何关系?”
赵顼将此战经过跟高滔滔说了?然后说道:“此战靠的是这个李纯元,临危受命,节度有方?大军压城之际还敢出城先歼敌一部,实非常人所敢为。”
“娘娘?李纯元乃是李昭亮的孙子!不是外人!”
高滔滔乐了:“倒真不是外人,不过哥儿啊,难题来了。”
“咦?有功即赏?这却是有何难?”
高滔滔说道:“李昭亮乃是太宗明德皇后兄长李继隆之子?四岁得封为东头供奉官?后来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仁宗时封节度使,死后赠中书令。”
“昭亮军政皆贤?唯独其妻早死,三个妾在家中搞得乌烟瘴气,名声大坏。”
“只有一个儿子李惟贤,还是仁宗见不是事儿,早早给封了官职才给保住的。后来就成了仁宗伴当。”
“也算是吏能出众,最后官至使相。”
“李惟贤死后,嫡妻鉴于上一代的惨痛教训,便将家中的小妾都给打发了出去。”
“这个李纯元偏是小妾所出,长成之后想要接回亲娘侍奉,却被嫡母拒绝。”
“纯元这孩子挺孝顺,不忍亲娘寄人篱下,于是拒绝了嫡母安排的太学生员的名额,转投了皇家军事学院速成班,早早领一份钱粮。”
“祖上那份恩荫,他分文不要,尽数交给他嫡母;而军事学院那份哥儿给的钱粮,却用来养活自己和亲娘,也算是勋贵中一份少有的骨气。”
“其余家族的荣光,他是一概不沾,否则以李继隆、李昭亮、李惟贤三代在军中朝中的关系,何至于今日才出头?”
这么一说,赵顼更加的敬重,站起身来转了两圈:“娘娘,此人我要大用。”
高滔滔笑道:“用人是朝政,那是哥儿的事。我只是提醒哥儿,要用纯元,就须得留意给勋贵的体面。”
“比如因纯元加的诰命,是给嫡母,还是给亲娘?”
赵顼不由得有些头痛:“妻妾太多,还真是麻烦……娘娘你说,要是朝中众臣,都如司马光、王安石、苏油那样多好?”
高滔滔有些小小的得意:“你父皇不也是如此?不过苏明润也说了,这些都是君子内修的功夫。”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拿去这些勉强外人,外人也能拿别的来勉强你。”
赵顼自己就不是从一而终的人,只好讪讪地说道:“说的也是,朝廷制度还是得讲,诰命该给嫡母,就给嫡母吧。”
高滔滔笑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李家本来就是勋戚,勋戚和朝臣的区别在哪里?就是更加倚仗皇室。”
“只要哥儿随便表露一下意思,李家的机灵人就应当知道该如何对待纯元和他娘亲,再不好做得太过的。”
赵顼这才恍然:“还是娘娘高明。”
高滔滔说道:“我这算什么高明,陛下日夜操心朝政,对宗室勋戚这一摊子乱麻污滥,眼不见为净也好。”
“不过听哥儿说起纯元的出息,我倒是也挺高兴。”
赵顼说道:“舅公如今也是使相了,还有舅舅,一直在商州料理胄案,够辛苦。”
“我想调舅舅回郑州来,一来铁路事务上正好倚仗于他,二来离汴京也近,可以随时来看望娘娘。”
高滔滔沉吟一阵:“你舅公是什么样子的人,我比你清楚,平夏之功最伟者不是他,你也应该清楚。”
赵顼宽慰道:“也不能如此说,就连苏明润的奏章里边,也说舅公整合五军,功勋卓著,劳任开创,是我大宋新军事的奠基人之一。”
“这重要性,其实比平夏还要来得大,一个使相之位,恰如其分。”
高滔滔不禁失笑:“他倒是会说话。”
转眼又正色道:“如果哥儿一定要让士林去郑州,那就有两个条件:一是士林的官职,不得抬升;二是公纪功绘二人,让他们出外。”
赵顼说道:“舅舅不升官职,可以依从娘娘,不过两位表弟也是有功之人,京畿检点数十万厢军……”
高滔滔不以为然:“勾管户册而已。做事的,解决问题的,又不是他们,那叫什么功劳?”
赵顼还是摇头:“舅舅才到郑州,两个表弟便要出京,这不是反倒弄得京中娘娘的亲人,只剩下舅公了?这可不是做儿子当尽的孝道。”
高滔滔说道:“那就打发他们去看顾河渠。对还有一条,外戚各自皆有差遣,没差遣的,也有四通股份的分红。所以朝廷颁发的用度方面,这次年节过后,便裁减一半吧,没必要让外臣说我们娘俩这份闲话。”
此次平夏战役,以及战后的功赏地置换,让朝臣们知道了内廷这些年挣了多少钱,赵顼的权力得以最大的巩固,元丰改制的背后,是强大的经济实力的支撑。
以往只要闹着没钱,就能拿住皇帝腰眼,比如平夏和功赏。
现在却是不行了。
朝中现在敢闹,赵顼就敢问:“差多少?我从内库拨给,替你补上。”
应该说纵观整个封建王朝,宋朝的皇帝算是大方的,当然也有政治制度不完善的原因,导致大臣掏皇帝内库是常事儿。
这一点也让苏油很不爽,也提议过好几次——皇家的产业应当公开透明,然后依法纳税,剩下的是皇室利润——这是一个纯商务行为。
外廷问内廷伸手要钱,这本身不合制度体例,今天外廷向内廷伸手,明天内廷就可以向外廷伸手。
防范未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赵顼没有听他的,他认为这道条陈,是蜀国公爱君太过了。
作为大宋皇室子孙,在“家天下”方面,当然应该有这种掏腰包的自觉。
国家用度不足的时候,内库补贴外廷,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毕竟家国一体嘛。
以前仁宗,英宗那是没办法,只能在衣食上节约。
现在不一样了,皇室真是不差钱。
他是压根就没有想过,可能今后会有一个子孙,不但会耗荡干净他积蓄的内库,还会让外廷想办法满足其一己之私欲,最后搞到天下大乱,国破家亡。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算计明白
腊月二十三这天,苏油也在兰州铁厂澡堂子里边,接见了前来述职的巢谷、苏元贞。
还有一位贵客,陈慥陈季常。
连苏油自己都忘了,当年陈季常和苏油见面,曾经讨论过一场关于如何对待老家巢谷的父母亲戚问题。
其实从那个时候起,陈慥便知道巢谷乃是大间谍。
因此什么引诱陈慥来行刺之类的伎俩完全落空,陈慥千里而来,对巢谷推崇备至,一副粉丝见偶像的神情。
这下反倒让巢谷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陈慥真的变成了趋炎附势之徒。
一场误会搞得两人都哭笑不得,最后决定矛头一致对外——都是他苏明润的锅!
陈慥虽然惧内,读书也一般,但是业务能力却很强的。
古代的商路,上面的利益瓜葛可是异常复杂——官府、商人、地方黑白势力、土匪、役夫、仓储、驿站、马队……
陈慥能够统合掌控这些业务,尤其是他还没有可倚仗官身背景的情况下,其实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从蜀中商路尝试,到汉江商路成熟,再到现在准备着手的丝绸之路,陈慥和巢谷、苏油一样,其实一直都在成长。
因此陈慥对巢谷苏油一点都不羡慕,白帕子放在额头上漂在热水里,还不忘教育苏元贞:“无咎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有个进士功名,干嘛不在二林快活?你姐跟你姐夫那样的日子才叫好活法,看看明润这苦逼,泡个澡都得到厂区里来抢头锅,想想都替他憋屈。”
这种话如今几乎无人敢在苏油跟前说出来,苏油如今声威日重,天下景仰。
虽然他自己不拿自己当一回事儿,但是别人却不敢再不拿他当回事儿。
如今也就只有土地庙七子中的张麒、张散,还有陈慥几个自幼相熟又豪迈的,才敢这么开玩笑。
剩下的就只有石薇、娟儿、小妹。
聊到这些,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苏轼的身上,陈慥和苏轼好到穿一条裤子,于是就为老朋友抱屈:“难道还不苦逼吗?以子瞻之才,子瞻之望,他那一期的进士谁人能赶得上?”
“那一榜的吕惠卿、章惇,都已经当过宰执;王韶节度南海,曾布做过计相;再看子瞻,到现在还是一个小小外任通判,太不公平了。”
苏油头上也顶着一张帕子,双手交叉放在肚皮上:“季常你要讲道理,那一榜还有张横渠?二程。另外四曾里边?除了曾巩曾布,却也还有曾牟曾阜,咱们家子瞻,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陈慥怒了:“还有制科三名呢?!制科三名,可比状元!”
苏油不以为然:“那一科的状元还是章衡呢!却因反对安石相公?贬了一回?到河北又反对立法禁民贩盐?再贬了一回。”
“堂堂状元?出道即巅峰?活活从三司判官?判太常寺,通进银台司?发落到了知成德军。”
说到这里有不禁叹气:“说起来我还抢过章兄的饭碗?当年仁宗宝文阁初除待制?本来陛下是属意他的,认为他是仁宗状元,合情合理。”
“听说后来太后干预,说相比状元,仁宗皇帝更喜欢探花,差事才落到了我的头上。”
“如今章惇得势,章衡老兄,怕是更难得进朝堂了。”
陈慥还是不忿:“你老苏家就是老实,你出来外任,不正好塞子瞻进朝堂?这样保证朝里始终有人。”
“等到轮到你进京,子瞻的考绩也满任了,再将他换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油哈哈大笑:“什么是官?当官的目的是什么?那是致君尧舜,服务兆民。”
“如果当官的目的,是为了个人的名位,声望,俸禄;是为了有所便利,可以立德,立功,立言……那不好意思,我苏家人即使不通过做官,都已经做到了这些,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这话说得陈慥没了脾气,是的,眉山老鼠夹,就是这么豪横!
见到陈慥没有声音了,苏油才乘胜追击:“政治方面的建议,季常大哥你就不用提了,这方面别说巢大哥,无咎,就算是刘和尚你都比不上。”
陈慥顿时又不服了:“他一个交趾降将之后,我会连他都不如?”
苏油冷笑道:“乐支城大捷,鬼章瞎征一去,青唐已然底定。这里边谁的功劳最大?”
陈慥想了想:“从奏报来看,当然是赵禼总领之功,其下李宪、刘世恒,其下李纯元,其下结药密、鲁尊,毕竟兵力是人家的嘛!”
苏油看向苏元贞:“无咎你说呢?”
苏元贞说道:“从奏报来看是如此,但是为何学员五十三子,刚好那个时候出现在乐支?能够及时接掌乐支城防务?”
“如果说五十三子是因为被派为斥候,被鬼章遮断,只能退往乐支的话,那又有另一个问题——为何五十三子会被派为斥候?”
“所以我猜测,此举本是李宪执意冒进,刘世恒作为其副手,又是降将之子,不敢得罪李宪这样的天子近臣,只得从之。”
“大军轻进毫无阻碍,刘世恒当然感觉不妙,于是便将军中学院出身,懂指挥,懂新式军器运用的学员兵,故意派作斥候。”
“等到后路事发,被隔断的学员兵自然就只能退往乐支,而他们又自然会在军务上帮助贾诩守城。”
“刘世恒并不需要他们战胜,只要能稳守乐支三日,他和李太尉便能回师反攻,灭敌于城下!”
“这就叫将计就计。”
巢谷补充道:“所以刘世恒不但将青宜结鬼章算计明白了,甚至连李宪都算计明白了,自己躲在底下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不显山不露水地达到了目的,彻底扫清攻取青唐的后路隐患。”
“不过他也可能没有猜到李纯元如此厉害,竟然领着一万蕃军,打得鬼章瞎征几乎全灭。”
苏油笑道:“不要以为李纯元就是什么好鸟,李姥姥和刘和尚抵达乐支城的时候,鬼章尚未就擒,纳尔温尚未归降,这些,都是李纯元留给自己上峰的功劳。”
苏元贞点头:“最后就变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赵运帅功奏一上,陛下才知道李纯元乃李忠武之后,大喜之下,在李忠武神道碑额上加了‘显功’二字。”
苏油说道:“当年君子馆一战中,李继隆退保乐寿,导致刘廷让数万大军覆没。虽然之后一生战勋卓著,这道耻辱却始终没法削去。显功二字,李家人求了这么多年,也始终没能加上。”
“听说李纯元乃庶子,在族中不受待见,为了侍奉亲娘,才弃文从武的。到现在终于一战成名。”
“陛下给李忠武加碑额的意思明白得很,这是在敲打李家人——你们家族的荣显,多半要着落在这个庶子身上,对人家母子俩好点!”
陈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将帕子从额头上扯了下来:“无怪我家那口子说我就不能去做官,不然会被坑得渣都不胜,一场小仗都这么多牵扯!”
苏油和巢谷对视一眼,糟了,嫂子怕是已经在半道上了!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苏油和巢谷对陈慥大献殷勤,搞得陈慥很不适应:“你们……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亏心事儿?”
苏油一边给陈季常捶拍后背一边呵呵赧笑:“没有没有哪儿能呢?这不是多年不见想要亲热亲热吗呵呵呵呵呵……”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史书的下面
元丰六年除夕,李宪、刘世恒带领联军,携带满满的辎重,还拉上了霹雳炮,再上青唐。
所有人都知道阿里骨大势已去,四郡的小部族如阿星、李叱腊钦、诃诺、朱古、陇遇赞、抹征……沿途赶来与大军会合。
这回他们有人撑腰了,阿里骨你不是要我们来吗?我们这就来了!
青唐的城,其实就是一个聚居区,一个集市,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城防。
这一点与回鹘人很像,“有城而不喜居”。
宗哥其实就是一道关卡后的聚居区。
城守青宜结鬼章的儿子结篯咓龊见到超过十万的大军抵达,根本不敢对敌,连夜溜回了青唐城,李宪一铳未发就拿下了青唐城的南大门。
大军再次停留了一日,李宪给阿里骨发去文告,要他接受投降,交代清楚问题。
这些问题是交代不清楚的,就连董毡的内侍都逃跑出来,告诉董毡已死,并且声明董毡临死前并没有给出任何遗嘱。
青唐部众大哗,阿里骨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将他们的酋长集中到青唐城囚禁胁迫,逼他们认主。
于是集体要求李宪进行惩戒。
李宪不再等待回复,摆开霹雳炮,对青唐城发起了一轮炮击。
阿里骨不敢接敌,只好带着忠于自己的部队向西逃窜。
通往雪区的牦牛城,如今在心牟钦毡手里。
心牟钦毡早就对阿里骨父子不满,出兵对抗。
阿里骨不敢久待,于是只能改向,朝着通往扁都口的最后一个青唐小城——林檎城撤退。
李宪轻取青唐四郡,解放之前被阿里骨囚禁的反对派,从里边救出了温溪心父子。
赵禼这时才抵达青唐,以温溪心为使节,请他前往牦牛城,招诱心牟钦毡。
经过温溪心劝说,心牟钦毡同意附宋。
赵禼请出圣旨,与众蕃落酋长杀白牛白马会盟,拥立董毡嫡子蔺逋比为青唐之主。
同时封赏各路勤王的大小蕃落首领,设立西域都护府,以李宪为代都护。
这就有意思了,西域都护府的管辖范围,不但与青唐四郡完全重叠,而且今后还将囊括整个黄头回鹘所占地区,最后连接到于阗。
因此西域都护府的权力,比青唐四郡大得多,也就是说,蔺逋比被温溪心卖给了大宋,成了一个傀儡。
温溪心因此得到大宋的封赏,成了检校太傅、怀远军节度使,成为了大宋在青唐光荣的白手套。
苏油在兰州接到军报?不由得击节叫好:“温溪心之智,堪称青唐诸葛!”
温溪心最早是董毡旧臣?负责青唐财政,因为与宋朝有贸易往来?一直比较亲宋。
阿里骨崛起后?对董毡旧臣严加防范,青宜结鬼章因为屠杀过大宋军士,因此只能站在阿里骨一边。
而温溪心却不同,不但自己偷跑了出来,还带着蔺逋比一起跑了出来?跑到兰州边上,占领邈川地区?发展出自己的势力。
名义上这个势力是蔺逋比的?其实却被温溪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董毡病重将死?阿里骨预备发动,想要借金刚崖益西央的影响力?将青唐大小头领召至青唐城?一网打尽。
益西央和二林部、吉多坚赞交情深厚,苏油与之早就有了约定,如果董毡病危?就在金刚崖寺后方挂出九尺五部风马龙幡。
之后消息又被宋人的探子洛扬多杰带出。
事情到此?其实只要揭露出阿里骨的阴谋?青唐基本上就大局已定了。
但是温溪心有疑虑,因为之前他屡次请求内附,都被大宋以董毡未死,温溪心属于藩国之臣,大宋不会贪图藩国的土地人民为由,给拒绝了。
要是最后大宋官家心软,还是让阿里骨做了青唐之主的话,那自己的部族就不用活了。
于是温溪心冒了一次大险,给大宋献上一道理直气壮的投名状。
接到阿里骨要诸部酋长前往青唐的命令后,温溪心立即启程,趁阿里骨造访金刚崖寺的时候,突然出现在青唐城中,然后,消失了!
阿里骨接到消息之后,将青唐城都翻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温溪心父子的下落。
最后疑心是心牟钦毡收留了温溪心,遣使责难,却让心牟钦毡反心更炽。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温溪心自投罗网,竟然躲到了阿里骨的囚牢当中!
这是标准的灯下黑,阿里骨大索全城的目的,就是要抓住温溪心投入大牢,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温溪心替他提前将自己个儿给“抓”了。
温溪心乃董毡旧臣,掌控财政数十年,在青唐城里也一直有自己的势力,这点小事很容易办到。
于是青唐四郡大哗,各路酋长不再首鼠两端,纷纷谋求自保,遣质子入大宋告发阿里骨的罪状,请求大宋干涉,大宋拿到了充足的出兵理由。
等到赵禼解放青唐,众酋长发现温溪心父子的确是被关在了大牢里,更加坐实了阿里骨的阴谋。
整个事件,其实是温溪心提出计谋,得到了苏油认可,然后让王厚完善了计划。
之后苏油说服吉多坚赞和阿囤弥、白愔,给益西央去信,要求其合作,最终获得了成功。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些东西,注定是不能留在史书上的。
史书上只有简单几笔:
“元丰七年,春,正月,丙午,辽主如春水,复建南京奉福寺浮图。
宋收青唐。
癸丑,李宪等下扁都口,逐阿里骨。
甲寅,进贤妃朱氏为德妃。
辛酉,诏黄州通判苏轼知汝州。轼上表谢,且言有田在常州,愿得居之。
帝从其请,改知常州。”
……
去年大赦,因为苏轼乌台诗案受牵连,被发配广南的好朋友王巩,终于回来了。
老朋友相见,王巩的精神面貌,身体发肤,竟然比离京的时候还要好,让苏轼大吃一惊。
王巩却觉得好笑,说广南风物别具韵味,天天能吃到水果,稻米一年三熟,总之就是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好地方。
当地人多念及少保的恩情,听说自己是少保大侄儿的好朋友,一直照顾有加,不但没有吃苦,竟然是去享了几年福。
苏轼表示不相信,王巩便叫出当年坚持要陪伴自己去广南的柔奴,为苏轼劝酒。
当苏轼问及广南风土,柔奴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苏轼大为感动,于是写下了《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立即就登上了《时报》,广为传唱,赵顼知道苏轼终不能屈从,觉得再惩罚下去没有意义,给他转任。
历史上王珪对苏轼的任命每每阻挠,这一次却没有反对,制词里边,还用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的评语。
不过苏轼的事情翻篇儿了,苏辙却又惹了麻烦。
因为给考生出题时没有遵从《三经新义》,被当地官员弹劾,苏辙被贬官撤职,移为歙州绩溪县令。
苏辙一点都不气,得命立即乘船北上。
想到去年黄州与兄长相见,与刚好贬到黄州的朋友张梦得一起游览武昌西山,张梦得当时邀请自己写一篇文章,这欠账一直没还上,于是写了《黄州快哉亭记》,施施然上任去了。
这篇文章同样写得漂亮,也登上了时报。
其中“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可谓脍炙人口。
汴京人津津乐道,这可好,只要大家都还用笔写字,就没人能够拦得住大小苏夫子的声名传到官家耳朵里,这可好。
苏油收到大小苏的消息,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俩货也真是不让人省心。
王相公的《三经新义》,在士林中引起的争议越来越大,苏辙出题不依《新义》,其实是一种进步行为。
但是枪打出头鸟,在朝廷还没有明确取消按《新义》取士之前,你苏辙作为朝廷命官,这么做就是不合规矩,被贬了也是活该。
不过此举惹恼了另一个大佬——司马光。
司马光立刻上章,炮轰《三经新义》,有大问题!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新义之争
《新义》,是《周官新义》、《毛诗义》、《尚书义》的总称,其中只有《周官新义》是王相公亲笔,其余两篇乃王雱和吕慧卿所作,当初制定的时候就极不严谨,乃是介甫公一家之言!
比如《尚书》,当年苏明润《尚书祈询》中提出的一百多个问题,都在点子上,算是开辟了《尚书》辨析这样一门学问。
到了今天,学界已经渐渐形成共识,其中不少章节,存在改编,删窜,颠倒,甚至是伪写等情形。
这些问题,是当时安石公也没有弄明白的,王雱、吕惠卿就更隔了一层,他们作的《尚书义》,能作为学校法定教材?能作为科举的唯一参看书目?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周官》同样如此,不说别的,就一个《考工记》,能绕得过理工去?
关于音律,尺寸,量衡,参照出土文物就会发现,和今人的理解区别甚大,商周文字考义局如今对这个问题已经作了很多详尽解释。
这些进步,反证了王相公的《周官新义》,有很多地方不靠谱。
现在明明问题出在教材错误上,却归罪到考官的考题正确上,这不叫文过饰非叫什么?
因为涉及到苏辙,苏油不得不上书阐明立场。
苏辙的问题,不在于他对真理的坚持,而在于他犯了“程序错误”。
国家立《三经新义》为三经唯一参考书目,并且规定其为试官的唯一出题科目,那么试官就理应遵守规定。
如果是教材有问题,考官发现后,应当按照正常程序上报,建议朝廷修改,就像司马学士现在所做的那样。
但是在国家没有给予明确答复,下达指导意见之前,一个考官?当然必须按照原有规定来执行。
这就叫“程序正确”。
当然程序正确也存在例外?那就是事发突然?即将给国家百姓造成严重损失的时候?可以从权。
但是出考题,明显不在此例外之列。
所以苏辙童鞋应当承担责任。
但是话又得再次说回来,苏辙承担了责任,并不是意味着他这件事情所体现出来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因此朝廷应当在处理苏辙的同时?也对他说提出的意见?予以高度重视。
如果《三经新义》有问题?那就应当集合全天下的博学才士共同讨论?制定出一本符合大宋标准的“官方版本”《新义》出来?作为考试参考教材。
有问题的部分,要标明有问题;有异议的部分?要标明有异议;未定的问题,要标明未定。
这是有先例的?著名的《史记三家注》,便是这样的体例。
至于考试?只能从已定的?无疑义的那些内容中选取,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道奏章说白了还是理工“求同存异”?“实事求是”那一套,但是不能说苏油的奏章有什么毛病?完全站得住理,立得住脚。
可问题是,如果要照苏油这个搞法,大家都服气的“博学才士”,都有哪些?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苏油第一次将朝廷的博弈摆到了明面上来,而且推出了解决问题的新方法——集体讨论,求同存异,明确分歧,搁置争议,照顾多数意见。
赵顼对此颇为犹豫,主要是他要顾忌王安石的面子。
反倒是王安石上书,提出《尚书义》的问题相当严重,《周官义》也有很多地方不严谨,这是事实。
他提出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就是先办一份报纸,名叫《学报》,只攻学术,不涉政争,大家都可以投稿,水平高的予以发表,启发讨论,最后趋同。
王安石都认账,赵顼就不好再坚持了,同意先开一个学报局,点了程颢为编修,先办几期《经义学报》再说。
苏油再次上书,陛下,安石相公这个法子好啊,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办个《数学学报》、《理工学报》、《化学学报》、《医学学报》、《农事学报》、《经济学报》啊?
吓得赵顼赶紧按住,明润我们别闹好不好?这里边好些都是国家机密,先缓缓再说吧……
戊辰,陈昭明上奏,汴京到陈留铁路改造完毕,第一列火车已经上路,时速最高五十公里,实际运转时速二十五公里,一次可以带动十节车厢,运输货物五十吨。
陈留到汴京城不过四十里,两个小时就能一个来回,换成粮食一天能转运一万石。
如果提速,还能多一倍。
这个运力在大宋已经堪称恐怖,但其实也不算是多么的了不得,因为毕竟如今从东南转运到陈留的粮食,平常年岁都高达四百万石。
像去年那种连续两年大丰年,转运发运加起来,更是高达千万!
但是铁路在时间、人力、沿途参耗、官员贪污上节省出来的财富,那就堪称巨大了。
想到要是洛阳到汴京的四百里建成之后,再加上陈昭明说过的调度站,这条路上其实可以同时跑很多列火车,赵顼心里就美得慌。
这个月,提举商州胄案高士林抵达郑州,提举军器监,同时主持铁路修建大局。
桥梁工程和涵洞工程研究,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中国的拱桥技术已经积累了上千年,著名的赵州桥,这个时期已经存在,桥梁跨度近八十米。
也就是说,一条跨度两百多米的河流,现在的宋人,只需要两个桥墩,就能够利用拱桥跨过去。
后世建立于兰州的第一座跨越黄河的中山铁桥,长度也不过二百三十三米。
现在有了钢梁技术和钢筋混凝土技术,造桥的难度不在桥面,而在桥墩。
苏油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开挖岔河,修好桥后再将河流还原。
二就是用大钢梁扎入河心,然后在外套管,利用锅驼机抽掉管中的水,就能够下到河底挖掘桥基,再搭建铁架浇灌混凝土,应该能够造出足够承重的桥墩来。
这个方案对付深水肯定不行,但是修建满足从长安到胶州半岛的桥梁工程,应该已经够了。
涵洞就没有办法了,只能是炸药,很多地方甚至挖不了洞,需要直接开沟,也就是将涵洞上的整个山体的土石全部移走。
工程量虽然大了很多,但是技术难度小了很多,再加上一些可以走之字形轨道的地方,经过考察,从长安到兰州的这段道路,涵洞减少到了三十五处。
当然这些都是方案设想,离实际操作还早得很。
壬戌,李宪过扁都口,与刘昌祚合军。
河西节度使巢谷奏报,阿里骨沿途携裹黄头回鹘暴民,洗劫商道,给河西走廊甘州、肃州、沙州带来巨大安全威胁,请求大宋同意遣军进剿。
赵顼同意党项八部军进入河西,扫荡走廊,保证来宋贸易商团的利益。
追逐战从甘州开始,巢谷和李宪一日挥师百里,用了十四天的时间,将阿里骨和沿途黄头回鹘赶过了沙州。
戊辰,童贯奏报,沙州西面出现了黄头回鹘大军,他们是来接应被巢谷李宪驱逐的阿里骨和黄头回鹘匪帮的。
这个情报充分说明,活跃于甘沙一带的马匪,与黄头回鹘有着直接的联系,黄头回鹘的军事势力不解决,河西走廊就得不到安全保障。
戊子,赵顼下诏,重组西域都护府,建节沙州。
以巢谷为主帅,童贯为监军,王厚、刘世恒为副将,合计新军六千,铁鹞子五千,八部轻骑三万,征讨阿里骨和黄头回鹘。
巢谷受命,不过没有慌着征讨,先是让陈慥带着招募的新军退伍伤残军人,西域亡命徒,投效的黄头匪首,敢于冒险得商队头目,进入沙州以西的祁连——昆仑走廊,负责刺探情报,联络力量,绘制地图。
这些事情和苏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青唐入宋,扫清河西之后,整个宁夏的安全生态,已经非常巩固。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家事
大军西进的同时,苏油上奏,请求派遣商团、使团、僧团,分别从大陷谷、沙州、兰州入吐蕃、黑汗、塞尔柱、于阗、疏勒、龟兹、阏氏、高昌、伊州、阻卜、白鞑,初步建立外交关系,掌握这些国家与城邦的情报。
赵顼下诏大建金刚崖寺,亲书“弘法祖庭”四字匾额,授益西央为西路弘传活佛禅师、吉多坚赞为东路弘传活佛禅师,并赐金紫袈裟,锡杖,名香,并精装《敦煌宝笈》洒金卷第一批三十卷,《敦煌蕃经》第一批二十卷。
益西央和吉多坚赞接受了赵顼的任命,派出五百多名僧徒,陪同大宋使臣奔赴各个城邦、小国、部落,传播佛学和大宋的荣光。
二月,太师致仕文彦入觐,置酒垂拱殿。
而苏油也重新回到兴州,举行了一次三路士子的“摸底考试”。
为了让士子们学问尽快提高,苏油特意从眉山、嵩阳书院礼聘了大量的教师,前来授讲。
河西士子们的水平其实是不差的,只是被隔断在中原以外太久,有些东西,需要重新回归到大宋的“主流思想”里边来。
思想问题是大问题,解决了思想问题,也就解决了大问题。
可问题是,大宋自己的思想问题都还有些成问题。
关蜀理学,虽然已经成为显学,但是也还没有大到一家独步的程度。
而且关蜀理学本身,其实也在不断分化,发展非常快。
好在苏油高举的复古大旗和“天理人情”的口号,几乎放之四海而皆准。
因此体会理解关蜀理学,既是河西士子们最容易接受,最方便融入大宋主流的途径;也是关蜀理学进一步扩大自己影响力的有力措施。
摸底考试不是科举,但是确是按照科举实战来进行的,和学宫平日里的考绩方式不一样,苏油称之为“期末考试”。
为了给士子们一个下马威,苏油亲自出题,比真正的礼部试难度还要大。
卷子发下去,整个学宫里顿时一片哀嚎。
苏油对学生们的反响很满意,对李济笑道:“李公你看,都知道哭,说明大家还是很上进的嘛……”
李济都要无语了,这还是人话?
轻咳了一声:“国公,是不是太难了一些?主持学宫以来,我也研究过大宋这些年来的考题,我们这只是路转运司的学宫,何至于搞成这样?”
苏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看着下面战战兢兢写卷子的学生们:“李公你要讲道理,当年我们的科举可比这难多了,还要考诗赋。以我老堂哥的文名?都折在了那上头?这才哪儿到哪儿?”
李济苦笑摇头:“要加上诗赋?那我党项一族休想考上一人了。”
苏油笑道:“已经不考了?不过大宋重文事?这文章上要是过不去,那也是仕途惨淡。”
“李公?培养族中的下一代,也就是十几年的事情?现在八姓不缺财力,请些先生?买点书籍,家学自己就可以搞起来了?端看重视不重视而已。”
“今后的三路,肯定也是流官管领?这是制度。”
“你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这套体制里边出头,而且每一代都要有人才?这样才能保住家族的地位。”
李济微笑道:“不知道会不会给国公一个惊喜。”
这场考试考了三天,当然没有礼部试那么严密?生活上苏油还是将士子们照顾得很好的。
不过即便如此,也考得学子们面如土色,如丧考妣。
苏元贞和晁补之是初审,苏油,李济、张聿正为覆审。
试卷改完,苏油颇为高兴:“三路人才还是很厉害的嘛,除了河西儒家这几位,巢国栋、房聿精、芭良、赖升聂、李谕密,这几个都相当不错的。”
“嗯,尤其这个李谕密,基础比国栋还要扎实,要说没有家学渊源我绝对不信。元贞,将他们都叫来见见。”
苏元贞让学官出去,不一会儿,带了十来位学子进来。
有些人年纪比苏油还大,看上去说过了五十苏油都信,苏油一一好言相慰,告诉他们继续加油,等到八月会再来一次这样的摸底。
虽然很丧心病狂,但是如果还是今天这样的成绩,三路都转运司会送他们去汴京参加礼部试,一切费用全包。
学霸们都是大为惊喜,一个个道谢出去之后,苏油才对李谕密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家子弟?今年才十八岁,不但义理通明,连时政也颇有心得,拿这次考试的第一算是实至名归。”
“家中父老平日里可没少督促,还锤炼过实务是吧?”
李谕密躬身施礼:“不敢欺瞒国公,学生父亲,就在国公身边。”
说完又对李济施礼:“父亲,孩儿侥幸,未辱大人之命。”
“啊?哈哈哈……”苏油这才明白,对李济笑道:“李公,原来是君家千里驹啊!”
李济微笑道:“犬子幼好文学,我见他性格如此,延请了几位先生传授汉学,十四岁后便在我幕府充作书办。”
“只可惜夏国不兴宋制,平日里我也不敢让他展露文才。”
苏油说道:“现在没这个问题了,要不过来跟我一段时间?跟我做书办?两个无咎现在都有了官职,我也不好随意使唤了。”
李济大喜,对李谕密道:“还不谢谢国公,国公乃士林高选,有他指点,你的学问自会更加进益。”
李谕密才是真的惊喜。
暗中观察了苏油两年,苏油在他心里已经上升到了偶像级别,否则文章也不会做的如此合苏油的心意,当下一躬到底:“谢过先生,谕密纵为先生牵马执鞭,亦不胜心喜。”
苏油摸着下巴:“我有一套神器,对你科考应当大有好处,就是还剩下七个月时间,不知道你刷不刷得完……”
苏元贞和晁补之立即举手:“我们来帮他!”
独苦苦,何如众苦苦!小子,当年俺们受过的那些罪,可算是找到接班人了!
……
汴京,故相张知白宅,今蜀国公府。
石薇正在给毕观梳头。
不过石薇也梳不出什么花样,平日里这些都是绿箬的事情。
石薇梳理着毕观柔亮的头发,看着镜子里边的小脸蛋:“观儿可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不过婶婶没有你绿箬婶婶那么手巧。”
“绿箬婶婶被太常寺叫去编纂敦煌乐舞,现在也忙。”
将观儿的头发梳理柔顺,用一个金环和一根簪子束好头发:“婶婶就只会这样了。”
毕观笑道:“我看可贞堂里珍藏的汉代绢画上的女子,多有用这样发式的,谢谢婶婶。苏山长也喜欢这样的发式。”
石薇放下梳子:“小嘴真会说,苏山长那是跟我一样不懂这些,走吧,进学去。”
“对了,这些天扁罐和彦弼在书房里边翻箱倒柜地找什么?”
毕观说道:“听说跟徐王之子赵孝锡起了争执。”
徐王就是赵颢,赵顼做了皇帝都十年了,这两个弟弟竟然还不就外第,虽然有高滔滔包庇的因素在里边,但是也难说这俩兄弟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或者说,就算他们没有什么想法,他们这样做,会带给大宋的臣子一些别样的想法。
赵頵还好,终日里就是研究书法、绘画,尤其喜欢医术,还搜集整理过一本《普惠集效方》,书中记录的都是老百姓用得起的寻常的药物,平日里还储药以救治病者。
除了儿子赵孝奕太不省心,在京中名声太差外,别的也没有什么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急惊风
而且赵孝奕的名声差也只是在朝官当中。
这娃实在是宗室里的另类,长期混迹于市井,而且学什么像什么,让官员认为他大丢了宗室体面。
但是除了这点变态行径,人家也并没有干什么坏事,还经常帮老百姓,汴京城的市民将他当做宗室里边的杰出有趣的人物,喜欢得不行。
扁罐他们在市井中厮混的时候,赵孝奕熟门熟路,也没少带队,算是扁罐的狐朋狗党之一。
但是赵颢的小动作就太多了。
苏油对赵颢的映象一直非常不好,刚到京城,就因为盐引控制权与赵颢发生过冲突。
教训赵颢之后,看在高滔滔的面子上,苏油主动建议赵顼与赵颢和解,收其权,给其财,督其用。
所以两个王爷都不差钱,赵頵将钱财用于医学,周济百姓。而赵颢却拿钱财补贴学子,交好太学、国子监,周济有困难的进京举子。
颇得文士和朝中官员拥戴,名声甚至比赵頵还好,有“贤王”之称。
因为小油哥哥的关系,石薇也就觉得“医学同行”赵頵还不错,对赵颢也比较反感。
听到自家儿子和赵颢的儿子起了争执,石薇就皱眉道:“扁罐那么心大的,怎么会跟人家起冲突?”
其实扁罐也是勋戚中的另类,这个又跟苏油和石薇的教育方式大有关系。
以人为本,是苏油和石薇刻到了骨子里的东西,因此扁罐从小也对身外之物不怎么看重。
不然也不会大胆到去拆司天监的天文望远镜。
性格是相当大方的,也很受同学们欢迎,怎么看都不是容易和人起冲突的那种人。
就听毕观说道:“扁罐哥哥告诉赵孝锡,说地球是个球体。赵孝锡回到家中,告诉了坐师郑雍,结果挨了一通申斥,被指为邪说。”
“赵孝锡气不过,回来说扁罐哥哥骗他。好像这几天扁罐哥哥椅子弟弟就在找关于地球是球体的证明。”
石薇不由得好笑:“就这个?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
扁罐上学比毕观要早半个时辰,男孩子精力旺盛,理工学院操场器械多,他们约好了在那里晨练。
等石薇和毕观从门里出来,却见迎面来了一辆简素的马车,不过马车边跟着的人,却是高太后手下宦官梁惟简。
石薇将毕观送上自家的马车:“观儿去吧,看来我得去内中起居了。”
上到马车上?梁惟简这才敢露出一脸的忧急:“仪国公昨夜得了急惊风,陛下召钱乙入宫?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今日又废了早朝。”
“太后有些担心?命我出来接国夫人入宫看看。”
石薇本来每日都要去药局?问诊的包包都是随身携带?这时便开始检查包裹,一边说道:“叫车夫快点!”
急惊风是非常可怕的小儿病症?所谓“小儿之病?最重惟惊”,石薇也是心中焦急。
马车从西门直接进入宫掖,当值的黄门见到梁惟简露出脸,连问都不敢问?直接放人。
石薇下车,宦官冯宗道过来接着:“国夫人,都管?陛下就在里边,快请随下官入见。”
赵顼的子息当中,如今只有一个赵佣?一个赵佖,还有一个一岁多的赵佶,其余尽皆早殇。
赵佶降生之前,赵顼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随后梦见李后主来谒,第二天便得到消息,陈氏给他生了个儿子。
这些都是宫闱里的闲话,石薇因为身带技能,算是命妇里出入宫禁比较多的,因此偶尔也能听到一些。
仪国公赵佖是赵顼的九子,赵佣的弟弟,赵佶的哥哥,今年刚三岁。
宫内愁云惨雾,赵顼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武贤妃悲痛欲绝,几个医官在一边战战兢兢。
见到石薇进来,武贤妃首先站起来:“国夫人,救救我的佖儿吧……”
赵顼皱了皱眉头:“死生都是天定,贤妃不必如此。”
说完对石薇说道:“劳动国夫人入宫问诊,于国礼不合,我自会去信与明润解释。贤伉俪当体谅太后忧急皇孙的心情,不要怪我皇家无礼。”
石薇拎着问诊包,对赵顼和武贤妃施了礼:“陛下言重了,还是先看仪国公的病情吧。”
赵顼点点头:“那就有劳国夫人了。”
小赵佖已经晕厥,众医官早已束手无策,石薇给赵佖烤了体温,发现又开始发烧,对钱乙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钱乙说道:“第四次。”
石薇问道:“之前用过什么药?都取来我看看。”
钱乙赶紧将药方递上。
古代医家称小儿科做哑科,因幼小儿童还不能语言,即使能语言的儿童,亦往往词不达意,因而“问”这一条,基本就废了。
钱乙是哑科圣手,在多年的行医过程中,根据小儿的生理特点,逐步摸索总结出一整套的儿科诊治方法,认为小儿“五脏六腑,成而未全,全而未壮”,因此“易虚易产,易寒易热”。
在诊断上,增加了“面上证”与“目内证”两种特殊的观察方法,以小儿的脸部表现和眼睛表现,作为判断病症的依据。
比如面部可以“左腮为肝,右腮为肺,额上为心,鼻为脾,颏为肾”,从这几部分的颜色变化上判断孩子的病症。
而观察眼内,则有“赤者,心热。淡红者,心虚热。青者,肝热。黄者,脾热。无精光者,肾虚。”
在处方用药方面,力戒妄攻、误下与峻补,主张以“柔润”为原则。
这套体系颇有效验,在京中已然推广。
但是凡事有急也有权,对于急惊风这样来势凶猛的危重急症,就需要区别对待。
之前的医官明显怕担风险,用药过于缓慢,导致病情拖延,最后等到钱乙接手时,已然变得非常严重。
石薇是大医家,一看前后的药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由得在内心里暗叹了一口气:“钱公用了伏龙肝,是国公逆呕,已然无法用药了?”
钱乙露出惭愧之色:“是。”
石薇呡了呡嘴唇,终于还是说道:“那就用玉枢丹吧。”
钱乙和众医官都是大惊:“这如何使得?”
医官叶忠恒吓得跪倒在地:“陛下,万万不可,玉枢丹分量一旦用错,对小儿来说,那就是催命之符啊!”
赵顼看着哭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武贤妃:“如何说?”
叶忠恒奏道:“玉枢丹化痰开窍,辟秽解毒,消肿止痛。寻常里只用于治疗感受秽恶痰浊之邪,肠胃气机闭塞,升降失常,以致脘腹胀闷疼痛,吐泻兼作之症。”
“其方歌所言,乃‘紫金锭用麝朱雄,慈戟千金五倍同。太乙玉枢名又别,祛痰逐秽及惊风。’”
“虽然说是治疗惊风,但是小儿医案里却极少使用,原因就在于玉枢丹虽然兼治逆呕、惊风,但方中千金子霜、红大戟等,均为通利迅疾而有毒之品。”
“寻常小儿都得慎用,何况皇子。臣……万万不敢苟同国夫人此方。”
赵顼这才知道这方的凶险,又看向石薇:“蜀国夫人用此方却是为何?难道没有更稳妥的办法了吗?”
石薇倒是沉着:“仪国公急惊风拖延到现在,已经肠胃闭塞吐泻兼作,难以再受药,如今脑部已然受损,高热即将再临。”
“陛下,仪国公现在已是九死一生。不信你问叶医官,如果仪国公高热再起,是否还能扛得过去。”
眼下之意,这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武贤妃一听此语,顿时悄无声息地软倒,石薇手快,一把搀扶住,将她安置到椅上。
待要起身,武贤妃却一把将石薇袖子拉住,虚弱地说道:“姐姐……姐姐你救救我孩子……要是……我也不用活了……”
钱乙也在纠结,这个医案关系实在是太大,不过终于还是救人的心思胜过乱七八糟的想法:“国夫人,如用玉枢丹,当如何增减?”
叶忠恒大急:“钱国医!小心祸从口出!撺掇宫中擅用剧毒之药,就算是救得一时,也必将后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