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惨状
叶悖麻知道这里不能停留,带着亲军朝前狂奔,不希望能够跑赢火头,只希望跑过身后越聚越多的袍泽。
“咔嚓——”令叶悖麻最胆战心惊的事情发生了,河道的冰面因为承受不住太多的夏军,终于分崩离析!
无数的夏军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灌入他们塞满了芦花、枯草的衣袍,一下子变得累赘无比,让他们的挣扎变成了徒劳。
河面的冰从夏人集中的地方,沿着河道朝两个方向一路碎裂,河水得到了宣泄的出口,从冰缝中喷溢出来。
叶悖麻和他的亲军眼看着要奔到安全的冰面上,这时突然从岸边冲过来几匹带火的疯狂烈马,奔到了他们的前面!
“咔嚓咔嚓——”冰面转眼被烈马的铁蹄碎裂,战马和叶悖麻一起,悲嘶惨叫着落入冰水当中。
十数里的葭芦川,两岸是熊熊呼啸,打着光旋焰影的烈火,中间是冰冷刺骨的冰面与河水,数万夏人就在这冰与火的地狱里煎熬挣扎,最后痛苦地死去。
清晨,王中正骑着骏马,被身边的蕃人簇拥着,来到思归渡前。
这里早已开辟出了隔火带,冰面上也堆上了沙袋,前方还拉起了铁丝网,手持鹤胫弩的数千宋军,镇守着唯一的一处缺口。
昨夜的奔马,奔牛,已经被后方的蕃人收拢,王姥姥发了个大利市,具体数字还没有报上来,不过大数不下五万骏马,七万牛羊!
河川上飘来了雾气和烟灰,就像一种黑色的雪花,洒落在一行人的肩上。
前方铁丝网的后面,无数死人,死马身中弩箭,堆砌在了出口之处,已经僵硬。
“完事儿了?”王中正犹疑地看着前方浓雾笼罩的河谷:“这火还烧得挺快的哈?”
指挥宋军狠放了一夜弩箭的折可大对王中正行了个军礼:“启禀太尉,卯时之后,就没有夏人冲阵了。”
王中正看着前方堆叠的伏尸:“干得不错,这里都是数千首级了。”
将戴着厚羊皮手套的手一挥,身后的蕃骑奔出,沿着还在飘散着火星灰烬的两岸而去,清扫战场。
待到数千骑军进入河川之后,王中正才领着蕃将们,骑马信步向前驰去。
河滩两岸已经焦黑,茂密的蒹葭已然不见,不少地方还在冒着浓烟。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古怪的味道,肉香,却是一种不让人愉快的,郁闷的肉香。
马蹄踩到了灰堆中的什么东西,灵巧地跳开,颠了王中正一个踉跄。
王中正低头一看,灰堆中竟然是一具烧得半焦的尸体,张着恐怖的大嘴,伸着僵直的双手,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一般。
“我……直娘贼的……”王中正顿时觉得胃中翻腾:“种五坑老子!这把火也忒特娘的大了!”
为了这次伏击,种谔给王中正精心设计了一条放火线路,还给他调配了三十辆拉着猛火油柜的马车,一夜施放下来,效果完全超出了王中正心中最大的预期。
这时浓雾终于散了,陪同王中正的新降蕃人首领往前一指:“太尉,看!”
“我……”王中正只看了一眼,胃里的翻腾再也压不住:“呕——”
惨状不堪入目。
从思归渡一路向南,目光所及之处,两岸全是烧焦的死人死马,而更恐怖的情形,却是河心!
无数的军人,战马,牛群,羊群,沿着河道,高低错落,被严寒封冻起来,变成座座冰雕,还一一保持着临死时痛苦挣扎的姿态!
王中正从马上滚了下来,抱着河边一株枯柳吐得翻肠倒肚,一边吐还一边喊:“你个狗日的种五!看看你造的孽!”
“呕——老子要是被陛下追究,做鬼都不放过你!这是什么直娘贼的思归渡!这特么分明就是死鬼渡……呕——”
……
“阿嚏!”种谔根本就没有在西岸明堂川一线呼应王中正,早在昨晚,王姥姥还在葭芦川放火的时候,他已经带领大军顶风冒雪,奔袭宥州。
王姥姥在葭芦川边抱着老柳树狂吐的时候,东路大军已经经过了夏州,连守城的景思谊和沈括都不知道。
控鹤军这样的绝对武力,种谔是不想交到王姥姥手里浪费的,因此干脆带着童贯和孙能,提前溜号了!
“百岁!”童贯在种谔身边控马奔行,听见种谔打喷嚏,立即接口。
“监军这又是什么古怪?”
童贯嘿嘿笑道:“嘉佑三年,王易使辽,戎主太后打了个喷嚏,群臣齐呼‘治兜离’。”
“翻译过来,就是‘万岁’的意思,不知道怎么地,这风俗就传到了汴京城。”
皮袄虽然厚实,种谔依旧感到寒冷,只将围脖的毛巾塞得更紧,扯起一片蒙住口鼻,让吸进鼻腔的空气暖湿一些:“瞎扯!”
童贯也有样学样,笑得吭哧吭哧的:“搞不好是王都监在念叨你也难讲。”
种谔奸笑道:“他不是成日抱怨干的是举子仓居养院的活,斩获不丰吗?我送他五万人头,有此大功傍身,这回总该不闹了吧?”
孙能另一边说道:“就怕王太尉三个月再闻不得烤肉……”
大军一人三骑,狂飙三百里,次日黄昏,已然杀到宥州城下。
宥州守军完全没有想到种谔如神兵天降,连城门都来不及关闭,就被种谔夺关而入。
城中空虚异常,仅仅只有一千夏军,转眼就被孙能的控鹤军缴械。
种谔抓了头领来审问,才知道梁永能和嵬名统军已然出发去伏击刘昌祚了。
宥州城也是西夏重点窖藏之一,种谔让俘虏带路,很快在宥州西北的奈王井、左村泽找到了粮仓。
这里也有一千骑军驻守,被种谔轻松拿下。
骑军头领地位比城守高很多,审讯之下,种谔得知更详尽的情报。
梁永能率领四万大军,已经西去了三日!
打开军图,看着宥州到溥乐城的两百里道路:“太轻敌了,梁永能绝不是孤军盲动,搞不好现在刘大头已经被包了饺子!”
童贯说道:“太尉,大军已经奔袭了两日一夜,要不,让儿郎们歇息一晚?明日再行救援?”
种谔摇头,拿马鞭拍着皮靴侧面:“兵贵神速,现在出击,还能打梁永能一个措手不及,等到明日出兵,恐怕他已然得知消息,做足了准备。”
“孙能!”
“在!”
“控鹤军还能不能奔袭?”
孙能一个立正:“调马!不带粮秣只带弹铳,没问题!还可以发挥我军夜战的优势!”
“好!”种谔看向他:“还能跑的,还有此地夏人骑军的,全都给你!除了霹雳炮拉不动,其余的全都带上。”
“不用节省,此战打完,我们的前线就已经推进到平野,辎重从韦州调运再不是难事儿!明日午时,我一定率领大军赶来接应你!”
伸手拍了拍孙能的肩膀:“西军同气连枝,当年你爹,刘大头他爹,姚老二他爹,都是一口大锅里搅马勺的丘八大爷。”
“本来还说等到会师之后,大家一起喝顿老酒乐呵乐呵,给你介绍一下众兄弟的,却没有想到你们会这样提前见面。”
“干臣,拜托你一定将他门救出来,老子不想他们这么早去忠烈祠,跟他们爹哭诉,说老子没把他们照顾好,明白不?”
孙能右拳捶胸,郑重保证道:“太尉放心,就算要去,也是我跟着去,盯着他们不敢告太尉的黑状!”
“你个驴攮!”种谔难得一回感情流露,转眼被这滚刀肉破坏得荡然无存,抬腿就将孙能踢了个趔趄:“学理工的就不得有忌讳?赶紧整顿好军队,给老子滚!”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橐驼口
夜深了,梁永能还在军帐当中,皱着眉头谋划军机。
梁乙埋已经到了兴庆府,告诉他太后正在气头上,叫他别慌着回去。
得知刘昌祚远离中路突袭盐州之后,梁永能敏锐地觉察到,机会来了。
刘昌祚五万泾原军虽然一路大胜,但是大的都是硬仗,损失已经相当不少。
除了战死三千将士外,还六千多无法继续参与军事行动的伤员。
刘昌祚将他们连同一万人马留在青冈峡、溥乐城作为守卫力量,向盐州奔袭的力量,不过三万!
种谔的鄜延军取夏州之后,夏人留在洪州与龙州两地的兵马,其实已经失去了战略价值,甚至还处于后路被抄的危险当中。
本来梁永能就要让他们退往宥州,刘昌祚的冒进,正好让这两路兵马的撤退,具有了一些价值。
于是梁永能一边向兴庆府报告计划,希望梁乙埋引兵支援,一边发起攻势,三路大军八万人,将刘昌祚包围在了归德川源头的橐驼口。
橐驼口,也是宋夏著名的古战场之一。
至道初,李继迁遣大将张浦以橐驼、良马来献。
太宗令卫士翘关、超乘、引强、夺槊于后园,令浦等观看,且令兵士皆拓两石弓。
当时太宗笑问张浦:“羌人敢敌否?”
张浦回答:“羌部弓弱矢短,但见此长大人则已遁矣,况敢敌乎!”
结果一翻年,宋军就被李继迁劫了运往灵州的整整四十万石粮草。
太宗大怒,亲分诸将,五路进讨。
结果李继隆、丁罕失期,无功而返;张守恩遇到敌军,不战而遁;王超、范廷在乌白池遭遇夏人,大小数十战,不利。
李继迁趁机命令手下将领史不癿驻屯橐驼口,企图阻截宋军归路,多亏了李继隆遣田敏等击走之,才让王超范廷逃回性命。
大宋第一次五路伐夏,就这般虎头蛇尾地收场。
那一仗,让李继迁彻底看清了宋国的外强中干的本质,并且获得了立国之资。
可是数十年后,梁永能却发现,宋人已经强大到了很难啃动的地步。
刘昌祚被围之后并不慌乱,配合车阵,骑军,且战且走,最后抵达了橐驼口的一处废墟——双塠。
一开始,梁永能以为这不过是任福中伏后依山择胜以御敌的翻版,然而刘昌祚竟然利用厢车将双塠围成了一个铁刺猬一般坚不可摧的要塞!
梁永能知道以如今西夏的军力要吃掉这股宋军,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是他没有想到,代价竟然会沉重到如此地步!
宋军的厢车连环相接,每辆车的侧面有几个射孔,宋人随车还带着许多麻袋,盛装上沙土之后,垒放到车上,顶板支起来,连接起来的厢车就变成了一道坚实的寨墙。
然后那该死的厉害弩弓,就在后边放箭,似乎永远无休无止的箭!
还有车间的几门榆木炮,能够发射铁砂碎石,杀伤力惊人!
宋人军中有精通城防的能工巧匠,不到半日时间,双塠废墟上的一些高处,就被沙袋和车板搭建成了箭楼,宋军在上边居高临下地放箭,和厢车上交错的弩矢,构成了一条无形的生命收割线。
而且宋人明显有一套非常高效的瞭望体系,消息传递体系和指挥体系,自己整整八万大军,竟然无法形成局部的战力优势!
一旦集中兵力猛攻一点,迎来的就是劈头盖脸的震天雷,榆木炮;如果分散兵力,那就是给厢车里的弩军送菜。
梁永能的这次进攻也没有携带攻城器械,他的作战计划就是利用游骑不断压迫宋军阵型紊乱崩溃,然后进行追歼。
自己都忘记了这里有两座废弃的城堡,宋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他们,有了更加适应战争的章法!
除了不断冲击,梁永能一时也没有好的计谋。
夜战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是败得更惨。
据逃回的军士说,宋人的厢车背后有更大的陷阱,一旦攻入其中,就会被恶鬼缠住裤脚,腰身,不得动弹,然后宋人会抛出一种可以燃烧很久的东西,借助火光,无情地将那些被恶魔抓住的袍泽射成筛子。
那一晚,五千人的精锐就这样喊声震天地杀入双塠,然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了无声息。
第二天早上,宋人嚣张跋扈地挪开寨墙,几辆厢车在鹤胫弩的掩护下不断进出,将昨夜死在车阵中的夏人尸体搬出来,抛弃在两军之间的战场上,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去,将城寨重新合拢。
这是在赤裸裸地示威!
宋夏交战以来,梁永能连遭败绩,心头的郁闷早就堆积到了爆发的边缘,终于下达命令,数万人以万人为一队,轮番攻击双塠西面相对薄弱的车阵和废墟结合处,他一定要让宋人付出张狂的代价!
这一天宋夏两军都打出了真火,那一处寨墙几番易手,但是每一次夏人拿下之后,就会被刘昌祚和姚麟亲自带队,更加嚣张地夺回来。
刘昌祚那柄十五斤重的斩马刀,姚麟两条各重九斤的内凹四棱钢锋锏,成了夏人心头不可磨灭的阴影。
身披三层重铠,里边是棉袄,外边是链子甲,链子甲外还有一套冲压钢甲,加上铁片覆盖手背的手套,眼睛都安装了钢网的全覆盖头盔,两个罐头人根本就不用顾忌自身安危,即便在重兵围聚当中,也常常能在身周打出一片空地!
将是兵之胆。
这股宋军的血勇,刚强和杀性,根本就不像是传说中弱宋的军队,哪怕是西夏的铁鹞子,辽人的铁林军,在他们面前,恐怕都要逊色三分!
那一天,梁永能为自己的丧失理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双塠西边的车阵下,夏人丢下了近万尸体,几乎堆出了一个与车阵齐平的斜坡!
然而双塠,依旧没有被攻破!
到了第三天,梁永能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宋军不缺水!
这里本来就是归德川的河源之地,曾经是数万兵马囤聚的地方,梁永能估计,宋军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打井!
的确如此,要是梁永能知道随军的理工小组只用半天时间,就淘清了双塠中的五口水井,还拿备用的车轮,车轴,铁皮筒,自压式逆止皮垫,模仿川中卤井造出汲水车,足供双塠中三万人马饮用之后,怕不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而且宋军的口粮都是可以即食的——罐头,压缩饼干,炒面,鱼干,腊肉,茶粉……刘昌祚这一次,带足了整整三个月!
干净卫生,无需加工,就算没火都不怕!
将木笔丢到粗糙的军图上,梁永能用拳头顶住自己的太阳穴揉动,想将脑内剧烈的疼痛驱逐出去。
戎机倥偬,一直在溃败,一直在伤神。
人不解带马不离鞍,一个多月里来回支应前线,奔波了足有一千五百里,还受了风寒箭伤,就是铁打的筋骨都熬不住。
帐幕掀开,带进来一阵寒风,让梁永能神情一清。
抬起头,却是嵬名统军,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
梁永能晃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统军,怎么是你?”
嵬名统军将木盘放下:“我来给大帅换金疮药。”
梁永能苦笑道:“怎么能麻烦你。”
嵬名统军帮助梁永能小心地退下皮袍,露出里边从战死的宋军战士身上扒下来的红色战袄。
战到今日,夏人也收获了宋军的不少装备,战刀,皮靴,棉袄,头盔,皮带、水壶甚至手套,袜子,都成了夏国高级军官们首先“享用”的好东西。
将梁永能肩膀上的纱布解开,嵬名统军拿起木盘上一个写着暗青色“金创”二字的小瓷瓶,给梁永能展示瓶底上“元丰三年四月”六个小字:“去年的东西,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药效……”
梁永能摇头:“有得用就不错了,这时节还容挑拣不成?”
嵬名统军将药粉敷在梁永能的伤口上,重新给他缠好纱布,穿好衣服,轻声问道:“大帅,明日还打吗?”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破军
梁永能摇头:“不能打了,其实从昨日之后,士气就颓了。”
嵬名统军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是神情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惋惜:“可惜了,要是以往的宋军,刘昌祚这三万人,就是好水川任福的下场。”
梁永能看着军图上代表双塠的小墨方块:“是啊,可惜了,只恨无先帝之能,以雪无定河,青冈峡之恨。”
嵬名统军说道:“不怪大帅,你已经尽力了。”
“利用宋人布置的间隙,回撤洪龙两州军力,抓住战机包围敌军冒进的一部。就算是孙吴复生,我想也打不出比这更好的仗了。”
梁永能抿了抿嘴唇,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疲敝:“却为何无法战胜呢……”
嵬名统军说道:“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有四不和: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大帅听说了没有?兴庆府里,又有百姓在唱‘十不如’了。”
梁永能大惊:“统军何敢出此言!须知覆巢之下,乃无完卵。”
当年“元昊虽数胜,然死亡创痍者相半,人困于点集,财力不给,国中为’十不如‘之谣以怨之。”
嵬名统军却很坦然:“宋皇要取西夏,到底得善待嵬名一系,其诏书中写得很明白。”
梁永能苦笑:“统军,就连你也有二心了吗?”
嵬名统军却摇头:“我不是李文钊和谅祚那样的败类,不会将祖宗江山与人,宋人到来,惟有与之血战而已。大帅,我是担心你啊。”
梁永能说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嵬名统军急道:“夏国今日之危,明眼人皆知是太后倒行逆施,为了大权独揽,囚禁君上,激怒宗主之故。是败于庙堂,而非败于战阵。”
“可是太后和大相要找一个替罪羊的话,大帅一败于无定河,二败于青冈峡,如今又围刘昌祚而不下,我不敢想象,大帅回到兴庆府,会是怎样的下场?”
梁永能茫然道:“可我终究是梁家人。”
嵬名统军说道:“别忘了青冈峡被宋军俘虏的两百多军使里边,梁格嵬、梁持多哩以下二十二员亲将,同样也是梁家人!”
“可是我问心无愧!”
嵬名统军说道:“我当然知道大帅问心无愧,我是怕国难当头之际,朝中还有人想要对你不利!大帅,你还斩杀了罔萌讹!”
“身负夏国存亡之重,在这种时候,大帅你更要善保自身啊!”
梁永能突然察觉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一把抓住嵬名统军的胳膊:“斥候!”
嵬名统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斥候?”
梁永能急问道:“斥候!我们的斥候有多久没有回报了?”
已经晚了,大军营中,突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爆炸声!
孙能的五千人已然悄然掩袭至梁永能大军东侧,占据有利地势之后,立即用随军携带的伏虏炮、连珠炮对夏人东路中军大营进行炮火覆盖!
“轰隆!”“轰隆!”静夜之中,密集的炮火与铳声,让梁永能的中军大营立即陷入混乱,甚至比嵬名统军和洪州龙州的协从军混乱得还要快。
因为到目前为止,真正领教过新军战力的夏人部队,就是梁永能中军这一支!
梁永能和嵬名统军戴上头盔奔出大帐,发现事态已然无法挽回。
无数光着背的马匹,衣甲不整的军士,在大营中无头苍蝇一般来回瞎跑,营中四面八方都在爆炸,各种物资,军器,人体,被爆炸掀得飞上半空。
爆炸的闪光短促而密集,在黑夜里如同爆发的闪电,在人的眸子中,留下一道道血肉横飞的剪影。
嵬名统军将梁永能扶上一匹光背的马匹:“大帅快走,带领大军进入旱海,宋人必不敢追!”
梁永能急道:“你呢?!”
嵬名统军目光中露出决绝:“大帅,记住我的话,太后和大相靠不住,你才是夏国的希望!”
说完用长刀一刺梁永能坐骑的后臀:“快走!”
梁永能不顾肩上的疼痛,抱住马匹的脖子,在奔行中扭头回顾,却见嵬名统军在火堆旁拔刀狂喊:“向我靠拢,靠拢!结阵反击……”
黑暗当中,响起了一种尖利的金属号声:“滴滴滴哒哒滴滴——”
而一直黑暗安静的双塠当中,突然火光大明,同样响起了相同的金属号声:“滴滴滴哒哒滴滴——”
跟随着尖利的号声,三条火龙从车阵当中游了出来,立即将混乱的夏军切成了数段!
夏军阵地的上方,突然出现了十几处星光,将混乱不堪的大营照的明如白昼!
而夏军阵地的西侧,爆发出密集而整齐的上千点火光!
夏军中最彪悍的那些人,立即抽刀向阻挡自己奔逃的同袍砍去,然后疯狂夺路,朝着北方的黑暗里退去。
只有他们才知道这声音与火光意味着什么,只有他们才知道,强渡过无定河之后回头,看到对岸是什么样的尸山血海!
这一夜,是恐怖而混乱的一夜,洪州和龙州过来的两支仆从军,竟然被中军大营那种先是天雷狂轰,之后突然大放光明的末世景象,震慑得不敢乱动,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天光大明,营寨前奔来一骑宋军,马上的小兵嚣张跋扈到了极点,将手里的归顺旗抛在寨门之前:“孙留后有令,开门出寨,弃械归降!全部跟我去打扫战场,一刻不到,他们昨晚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在寨墙上心惊胆战了一晚上的西夏龙州太守王崇赶紧从哨楼上下来,大开寨门奔到骑兵马前,噗通一声跪倒:“小将军,我部情愿归降!旗子……啊压着旗子了……”
赶紧将旗子立起来,身后跟来的亲卫想要接手,王崇死都不撒手,将自己亲卫一脚一个踹开:“都放开,没听小将军说嘛?赶紧叫人出营,记得空手!跟着小将军去收拾战场!”
很快,两支打着归顺旗的夏军残部来到昨夜还守护森严,如今已然残破不堪的梁永能中军大营,知洪州刘晏善和王崇对视了一眼对方手里的棋子,都羞惭地将头转向了大营。
“天啦……”
刘晏善一见到中军的惨状,双手握着旗杆,腿却禁不住颤抖发软,顺着旗杆出溜着坐到地上:“太惨了……”
梁永能和嵬名统军的核心军力不过五万人,三天攻打车阵损失了一万多人,而如今躺在这里的,怕也不下万人。
不少夏军死状极惨,肢残肚裂,刘晏善是读书人出身,何曾见过这等地狱景象,再回想到刚刚见过一架大车上挂着的那花花绿绿的东西,顿时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
一队队宋军在战场上来回巡视,一种彪悍强壮,顶盔贯甲,内着红色战袄。
还有一种穿着古怪的双排扣灰呢军服,脚上是令人羡慕的系带皮靴,背上背着一种古怪的器械,像弩却没有弩臂,反而在弩身的前端,接上了一支长长的三棱刺枪。
这玩意儿……就是大帅说过的神机铳吧?
红袄宋军看向灰衣宋军的眼神里,如今有一种崇敬和热切。
一名领花不一样的灰衣军使没有装备神机铳,只在那种古怪的蹀躞带上套着一个皮囊,用一根皮带斜背着。
似乎发现了自己的目光,那名军使看向这边,吓得刘晏善和王崇赶紧低头,不敢仰视。
怕什么来什么,一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皮靴转眼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草皮上:“你们就是洪龙两州的知州?”
刘晏善和王崇吓得连连点头:“下官……啊不罪臣……啊不贱虏,贱虏二人不足将军挂齿,我是刘晏善,知伪夏洪州。”
身边的王崇赶紧抢答:“知伪夏龙州王崇,拜见上国大将军。”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大捷
那名年轻军使眉头一皱:“怎么夏国也兴这一套?我是大宋控鹤军都卫孙能,你们俩都起来,跟我去认个人。”
“诶诶……”两人赶紧站起来。
孙能说道:“这两面劳什子丢给部下拿着吧,也不嫌累赘。”
“不嫌不嫌……”两人赶紧摇头:“还请将军带路,地滑,有旗杆杵着,走路也方便……”
孙能也懒得管这俩,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几架大车围成的临时阵地,这里里里外外有数百名夏军的尸首,看样子是为了保护中间的一个大人物,被全部放倒在这里。
孙能伸手一指车阵当中,倚靠着大车僵坐在地上的一具尸首:“就他,昨晚带着部下死战不降,最后眼见要被俘,抹脖子自尽了。”
王崇抛下旗子连滚带爬地进入阵中,抱着尸首痛哭起来:“这是我嘉宁军司都总管,六王叔嵬名统军!”
刘晏善赶紧说道:“伪,伪嘉宁军司,伪王叔。”
“刘子厚!”王崇仅存的良心似乎被自己顶头上司的自尽激发了出来:“你无耻之尤!我要与你绝交!”
刘晏善老脸一红,别过脸去,嘴里却还嘀咕道:“五十步笑百步……”
“别吵了!”孙能喝止了二人,然后想了一下,对王崇说道:“那就你吧,既然是夏国的贵人,又忠勇不失气节,我也非常钦佩,去寻一副棺木,将他好生安葬了吧。”
看了一眼嵬名统军身周数百具尸体:“他们也一样,就照现在拱卫首领的样子,葬于嵬名总管的身周,让他们继续履行自己的职任。”
刘崇看向孙能的目光,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崇敬:“多……多谢将军仁德。”
孙能说道:“大丈夫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不当事体。倒是你们俩,还有你们营中那些丁壮,不像是会打仗的人啊。”
刘晏善说道:“将军不知,这是伪夏制度,叫生丁,要是军情紧急,连妇人也在调发之列,称为麻魁。”
“瞎胡闹。”孙能从卫士手里取过水壶和毛巾,递给准备给嵬名统军净脸的刘崇:“牧民这样做或者可以,洪州和龙州都是近宋耕民,这不是驱民就死,不教而诛吗?”
“可不是咋地……”这话简直说到刘晏善心窝子里去了,不由得接了一句嘴,之后才突然想到面前这位是敌国大将,不由得赶紧讪讪闭嘴。
孙能却不以为意:“等打扫完战场,便带着百姓们回去,该种地种地,该放羊放羊。打仗是两国官人和军队的事情,跟老百姓无干。”
“将治下百姓安抚好了,等到转运司来的时候,你们二人的知州位置,可能也就保住了。”
刘晏善赶紧躬身行礼:“多谢将军指点。”
孙能看着一路向北的死人死马:“也不知道何时清理得完……我们还要打夏州,你们可有熟悉的乡导?”
“我!”刘晏善立即报名,见到孙能玩味的目光,才讪讪说道:“我家乃盐州大族……这兵荒马乱的,我也想回去看看家中老母……或者,或者还可以戴罪立功……”
元丰四年十月朔,六路都经略司的奏报送达汴京。
“承前降指挥,诸军调整攻略,数路齐进,取应理、鸣沙、耀德、盐、宥诸地。赖将士奋勇,勠力酣战,所至克平。”
“王中正出葭芦川,于思归渡屠灭左厢神勇军司叶悖麻、祥佑军司咩讹埋两部,斩首八万级,获马六万,牛九万,羔羊盛盈川谷,无可胜记。”
“招揽蕃部大小数百落,十五万口,曲野河西至明堂川东,尽入皇宋。羌歌布野,皆谢圣天子拯恤倒悬之声。”
“前昌祚被围橐驼口,于双塠构车成阵,择胜自守。夏人引八万军环攻三日,昌祚、姚麟身先士卒,号呼抵战,西贼伏尸两万,几平车垒,而车寨卒完。”
“种谔领鄜延军克夏州,闻昌祚被围,命孙能往救。”
“控鹤军四日三夜,飙驰五百里,夜抵橐驼口,更不修整,直撼永能中军。”
“西贼大蹙,昌祚亦里应外合,率姚麟、郭成,分三路精骑同蹈贼营。”
“是夜破永能,斩万八千级,诛伪夏王叔,嘉宁军司都总管嵬名统军以下诸将八十七人,获西贼嘉宁军司、保泰军司两路旗鼓、印信、将帅大帐、文书、军册、剑甲。并资储无算。”
“嘉宁军司知洪州刘晏善,知龙州王崇,率生丁两万归降。”
“谔以刘晏善五原豪族,善加收抚,命为乡导,轻取盐州,未费一矢。”
“泾原路高遵裕,以感义新军突袭鸣沙,得御仓,共粮粟草刍十八万石。”
“熙河路李宪,苏烈,以浑脱夜度天堑,攻取应理。”
“山北诸城,尽入我手,左右皆两百里。路野平旷,可行车马,信使斥候,不绝于途,交驰呼应,庶几无肘腋之患。”
“奏报功获,乞令诸军依附城郭,暂事休养,并巩固防要,颁行赏给。”
大捷!
汴京城再次敲响了景阳钟声,码头钟楼上再次飘下纷飞的传单,《时报》《商报》首页加印了红字,将京中的节日气氛烘托到了极致,直接提前了一个月!
赵顼身着戎装,御驾武英殿,受群臣第二次朝贺。
宋军这番操作总算是没有出任何瑕疵,战局至此,山北战线已经推进至长城一线,而且有大城倚仗,相互呼应,进攻兴灵的进攻线,包括长城驰道,灵州川,黄河水陆两路,一共多达四条!
夏人支应,更加捉襟见肘。
即便是拿着时报看消息的商贾市民,都知道大宋这一回的局面,跟以往那几回进讨,大不一样了!
现在各大酒楼闹得沸反盈天,大家都在关扑,国公爷到底能不能在新春到来之前,灭了西夏!
朝堂上下,就连最保守的孙固和吕公著,都相约在旗亭喝了一回小酒。
赵顼当日下诏,令六路都经略司,上报有功人员。
其实这些人的光荣事迹,其实早都已经被报纸的记者们送到了汴京,《时报》《商报》连篇累牍地刊载,皇宋军人的形象和地位,在民间一再拔高。
只有一个人,还在老老实实地写奏报,不断地给朝廷泼冷水。
万年老狗一般的涪国公苏油。
甲子,六路都经略司上奏:“前闻指挥李宪,宜乘河冰凝结,分劲兵骁将,北渡袭荡。谓贼巢得倾,则灵守虽坚,当自溃矣。”
“此计虽善,然天时不合,今虽数路大雪,黄河未冻,军机处此议疏阔,势不可行。”
这其实是苏油对赵顼提出了委婉的批评,这馊主意当然不可能出自军机处,不知道赵顼是听了哪路战忽局的胡诌,在朝堂上瞎指挥。
不过这锅只能让军机处来背,苏油也是提醒赵顼,都给你设置了一个军机处了,麻烦陛下你多听听他们的吧。
“诸路兵出界二月,暴露寒凛,当委主兵官常体察,给裹费或特支,无令失所,仍不得过为姑息。”
这是害怕朝廷压迫前线进军,要求务必给将士们时间修整,将被刘昌祚打乱的战争节奏重新调整回来。
“新克诸城寨,正当要冲,捍御南北,如兰、银、夏、宥、盐,粮储器甲万数不少,户口盈千万,全藉得力使臣守护。”
“官军抚定河南地,其旧属汉郡,城垒粗完,地居形势者,朝廷当速命官置守。”
“州县诸员,可令西北诸路并京中待选官,或随军降服伪官充任,因地界卑恶,敢报效者,乞加一阶升转。”
“然安定数路,非能渥要臣不可。乞建镇洮、皋兰、金城为一路;绥、宥、银、夏为一路;曲野、葭芦、明堂三川为一路,善择干翰,以守抚之。”
第一千三百章 评价
这是要求朝廷将所得之地派遣人员,重新设置官府进行管理,而且将所得之地大体分作了三路,要求朝廷纳入行政管理体系。
“大兵已过横山两百里,闻缘路有败残西贼啸聚,杀略行人,劫拦道路。虑奏报及粮道阻节,乞使差兵马缘路巡防。”
“清远军正当隘险,可以屯聚兵粮,合依旧置军,增修城垒。”
“韦州在横山之北,西人恃此为险扼,故立监军司屯聚兵马,防拓兴、灵等州。”
“臣今相视地形,亦合因旧聚落置堡寨,以为控守,通活道路。”
“它如米脂、安远、塞门后路诸寨堡,亦宜恢复,分遣军丁守护,以便刍粮转给,剿除余贼。”
这还是万年老狗的路数,未虑胜,先虑败,未虑进,先虑退。
“近诏河东、陕西诸路转运司,应副军兴事件,并仰聚议或公牒会定允当,方得施行,即不得独用己见,逐急行下。”
“此诚良策,然前军兴倥偬,委是事干机速,移文计议不及,即一面施行。”
“今当从旧,诸事聚议商办,仍须互相关报照会,不得致有牴牾、重复、漏落。”
这是重申旧制,将诸葛亮会推广开去,到转运司一级,之前是大战激烈的时期,因此才独断专行,现在战事稍缓,苏油立即恢复了幕府民主集中制度。
“诸军所得伪御仓,粮谷固丰,然皆需精制。可命商州速造机械,以利就地营粮,大减转运之患。”
写到这里,才开始军务琐事,底下还是一堆林林总总的精细操作。
这封奏报送达的时候,朝堂上正炒成了一锅粥。
起因还是监督之权引起的,河东路转运使李稷终于行使了自己的监督权,参劾王中正杀良冒功,葭芦川一场大火,不光烧死了叶悖麻和咩讹埋两部五万人,还有另外被他们携裹的三万牧民,同样被烧死了!
如果说杀害了敌国老百姓都不算重罪,那将老百姓人头和军人一起一起算作军功,这一条可是大罪!
同时还参劾泾原路第一将刘昌祚,背离六路都经略司的意图,擅自行动,导致被夏人大军围困,如非孙能解救及时,必然会造成重大军事挫折。
而这一切的第一责任人,就是苏油,苏油是一把手,部下的过失,就是因为他统帅不力,同样理当申斥。
至于诸路下边鸡毛蒜皮的事情那就太多了,邢恕和赵挺之收集了一堆的黑材料,连同这两个重磅炸弹一起丢了出来。
孙固义愤填膺,立刻就在朝堂上和监察御史干上了。
“诸军尚在顶风冒雪为皇宋血战,你们就开始在后边搜集他们的材料,就不怕将士们寒心?!”
“你们这个样子,不但是忘了五路大军刚刚屠灭了二十万夏军,打出了皇宋有史以来对西贼最威风,最荣耀的一次战绩;你们还忘了,兴灵尚有三十万顽虏未灭!梁氏还是夏国太后!国相!”
“辽人这还没动呢!河东你们真当是无足轻重?!你们要王中正避罪待参,谁去河东?”
邢恕冷冷地道:“枢相这是什么话?军国大事,本来没有我们参与的份,从来都是前方帅臣独断专行。是涪国公一再要求将军事行动纳入监督,陛下才命我等参与。”
“现在我们参与进去了,也查出了问题,要是不告知陛下,那就是对不起这份官职俸禄,对不起陛下授予的耳目之权,更对不起涪国公一片体国的忠心。”
“下官对涪国公敢于接受监督,表示万分地佩服,但是绝不会因为佩服他,就徇私舞弊,网开一面!”
“制定法律的人干犯法律,那就是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
“邢恕你放肆!”孙固还没有说话,章惇这暴脾气先忍不住了:“夏国乃游牧之族,兵民本就难分,西贼还有生丁,麻魁之制,高过车轮的男子,可以作为战力征召入伍,甚至妇人都能守城作战。”
“御史口中的老百姓,只怕和我大宋的老百姓,有些不同吧?简简单单一句杀良冒功,就能让王中正领死了?你凭什么就说那三万人是‘良’?”
赵挺之算是清流,这时候冷笑道:“之前六路都经略司奏称两路军力不过五万,那请问这多出来的三万首级,都是军士吗?王中正在河东贪得无厌,将缴获中饱私囊,天地所知,神鬼共厌!”
“本就是肆恶小人,难道还能指望他清廉如水?臣请陛下收回李宪、童贯、王中正、李若愚,置于宫观,洒扫庭除。中官就该干中官该干的事情!莫非军机处见中官势大,便要替他们遮掩?”
蔡京微微一笑:“大家不要面红耳赤地争执,也不用皮里阳秋的讽刺,就算是监察院,如今弹劾大员,也得讲求证据。”
“你说王中正好杀,可军机处收到的条奏,却是他安抚蕃人,解民倒悬。”
“曲野河南十万奴隶,是王中正分粮赈济,量丁授亩,此外招募蕃人所活不下二十五万丁户。”
“这次战役,覆灭了夏人八万大军以外,却也招揽了十数万蕃人,而且所用的兵力,不是河东十二将,而是踊跃报效的当地蕃骑敢勇。”
“如果说王中正是肆恶小人,那军机处敢问,葭芦川大捷,他的兵力何来?周师牧野,群氓反戈。此等德操,除了涪国公治夔州时发生过,青史之上都是少见。”
“所以这件事情就显得太突兀,太矛盾,太不合理。如果王中正在河东肆虐,那为何却能得到蕃人拥戴?”
“我觉得朝廷不该急于下结论,就跟前年河渠司开宣房口那样,尚需要详细调查,才能推断功过。”
“还有刘昌祚,刘昌祚出界前收到的军令,是‘相机行止’,因此他强破青冈峡,继而东进橐驼口,在新的军令没有抵达之前,并没有违反旧的军令。”
“不说青冈峡溥乐城灭敌三万,擒将二百的功绩,就单说他在橐驼口结寨,三万对八万,丝毫不落下风不说,还前后屠灭了一万三千余级。”
“之后的追击中,就算与孙能平分功绩,也得万余。”
“结车成城,抗击强军,不但带着三个月的军粮,还在双塠打出五口水井。诸位,这哪里是冒进失军?”
“就算孙能援军不置,梁永能也只能灰溜溜地撤走,他还能坚持得了几天?”
“军务枝梧,我们只能不问诛心,惟考显迹。就算将刘昌祚的被围,灭敌三万当做失败,那也只是帅臣计虑不周,变起仓促,也不能作为他背离指挥,冒进专行的证据!”
“今日有人可以独断专行治罪刘昌祚,我怕明天就有人敢以‘莫须有’三字治罪在外统军的武臣!”
“以文制武,祖宗本意涪国公早已剖析的明白,不是这样干的!”
要是苏油在场,只怕会被蔡京童鞋义正辞严惊得眼球落地,这尼玛能上《宋史·奸臣传》的家伙,什么时候如此伟光正了?!
好吧《宋史·奸臣传》本身也不太靠谱,王安石章惇都在上头,那又是另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了。
却见蔡京转向赵顼,深施一礼:“故而臣请陛下收回之前对刘昌祚的评断,君上考评臣子,更不当以片言只语草率定夺。否则他人窥得君上所好,便会巧计钻营。”
“臣在知制诰一职,也看过刘昌祚的章奏,所言皆是西贼势大,骑**良,断然不可轻视之类。”
“臣也曾经以为,他是西军当中最胆小,最畏惧夏人的人。”
“可如今再看,原来那个口口声声夏人断不可轻的人,才是西军中最为勇武敢战的雄杰!”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矿藏
靠!殿上众人这才想起来,当真如此!
当所有人都以为夏人轻易就能对付的时候,刘昌祚絮絮叨叨叫大家小心准备不要轻敌;可是当大战真正开始之后,却是刘昌祚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硬仗!
所言疏阔,真的是为人也疏阔吗?
赵顼终于动容了:“蔡爱卿所言在理,昌祚连场血战,屠敌之数,过于本军,擒获斩杀将领数百人,遇强愈强,实为西军之锋锐。”
“然其憨直矫伉,易忤于人,之前……是朕草率了。”
“功名勇气,暴露漠南,西贼震怖,所往披靡。”
“蔡京拟朕旨意,赐刘昌祚玉带,金鞍,命六路都经略司代朕善为抚慰,不要寒薄了功臣。”
朝中所有人心底都暗暗震惊,不是为了赵顼的决定,而是为了蔡京!
此子寥寥数语,竟然就让刘昌祚逆风翻盘!
蔡京云淡风轻地敛手躬身:“臣,遵旨。”
……
进入十月,宋夏间的战事突然平息了下来。
夏人已经撤退到了灵州死守,宋人继续巩固应理、鸣沙、耀德、盐州。
双方中间,相隔了三百里的旱海,夏人不敢出击,而宋人也停下了进攻的步伐,开始消化巩固已经取得的战果。
六路都经略司在四个桥头堡后面,还设置了兰州、韦州、夏州三个后勤大基地。
兰州和夏州都有煤矿,其中夏州的煤矿品味极高,还有夏人的铁冶。
除了祁连铁,夏州铁也是夏人重要的兵器来源。
夏州本是古五原县,五原水草丰美不说,还有传统的四大盐池。
其中乌池白池所产的盐,一直就是这个时代食盐中的上品,就算是到明代,这里都是重要的产盐区,汉人在此地用盐与少数民族交换马匹,因而得了个漂亮的名字——花马池。
整个河套最精华之地,已经被苏油尽数收复,夏人所剩下的,就是三百里旱海戈壁,以及戈壁外黄河东岸孤零零的灵州,和对岸的兴庆府。
兴庆府北面,是大面积的河渠耕地,耕地以北,就是漠北大草原。
旱海南边的平川之地,利于车辆行动,苏油事先准备的数千辆四轮厢车终于派上了用场。
无数的物资,从商州、兴洛仓、郑州汇集到渭州,然后通过宁夏城、萧关,随后抵达韦州,之后沿着横山北麓的平野,向西运往兰州,向东运往宥州,夏州。
而兰州的牛羊,夏州的盐铁,同样通过这种方式,源源不断地输入大宋。
物资的调配是疯狂的,苏油奏请赵顼,火线提拔了在陕西路转运司表现亮眼的毕仲游,专门负责四十万大军的物资调配。
唯一一处苏油不用管的地方,就是王中正河东军一路。
王姥姥的大名,已经让曲野、葭芦、明堂三川的汉蕃又爱又怕。
军功也有了,好处也捞了,恩威广布三川。
斩首八万余级,安抚五十万蕃户的大功,已经让王姥姥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一辈子。
用蕃人们的话说,王太尉贪归贪,但是分地分粮,真的不含糊!
如今的老百姓要求不高,只要你能让我吃饱穿暖,你就是青天大老爷。只要你不贪到我的头上,你同样还是青天大老爷!
这一点上王姥姥还是分得很清的,地跟粮他又带不走,所以发得也大方。
因此在三川百姓中的口碑非常不错——王姥姥多慈祥的人啊,对俺们好,对佛祖也虔诚,虔诚到一见到寺庙中那些金银佛像法器,都要抱回家供奉的程度……
而且听说没?最近王姥姥还改吃素了……
说实话,王中正对自己为什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得到这么好的名声,到现在都还有些懵逼。
陛下给自己的河东十二将,是根本靠不住的,唯一的用处就是趁种五干掉八万夏军之后,跟在屁股后边捡现成。
然后涪国公说大宋要宣扬仁政,给他传了六字真言,说只要照此办理,你王姥姥以后就是曲野河南的万家生佛,死了都要变城隍爷爷那种。
果然,六字真言一出,苦哈哈们立刻就打起了翻天印,让自己捡了第二次现成。
结果地不够分了,自己贪污的大坑也还没能填上,王姥姥便打起了和苦哈哈们合作的主意。
结果苦哈哈们的踊跃程度远超他的想象,加上种五那黑心冒烟的毒计,葭芦川边一把大火,烧出了五十万蕃人的朗朗青天!
这词儿可不是王姥姥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是朝廷派遣石得一下来调查王中正杀良冒功一案,之后对朝廷奏报中的原话!
当然,石得一也不是白干,回京的时候,拉了五辆厢车。
传闻是石得一也信佛,车里是他在石州购置的佛像。
什么材质不清楚,反正看那车辙印子,真特娘的沉!
王中正对苏油提前给他通气还是非常感谢的,特意写了一封信问敬爱的涪国公,为什么这次征讨如此顺利?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福将?
苏油收到信也有些无语,回信说也许……或者……因为……你特么信佛?
十月庚辰,诏书抵达,从苏油所请,分新得地为三路。
以兰州为治所的河西路,以韦州为治所的灵武路,还有以银城为治所的三川,九原路。
三路转运使,都是名臣。
河西路为苏油的四川老乡,征交趾的时候打过交道的龙图阁直学士,原知庆州赵禼。
九原路为原知秦州、端明殿学士曾孝宽。
苏油所在灵武路,则是原知河中府,天章阁待制范纯仁。
三个人的履历都不简单。
其中赵禼和范纯仁都知过庆州,按照宋代不成文的规矩,知过成都懂经济,后续进步入三司;知过庆州懂军事,后续进步入枢密。
曾孝宽倒是没有知过庆州,但是他当过枢密都承旨,佥书枢密院事。是大宋以文官担任枢密都承旨一职的第一人。
可以说三人都是上马可管军,下马可安民的干臣。
范纯仁是范仲淹之后,曾孝宽是曾公亮之后。
范纯仁和赵禼还有在陕西任职的经历,赵禼还曾经管理过郭逵的幕府,当时整个陕西的大局都是他在谋划,对横山青唐一带边情非常熟悉。
王中正现在就在秃尾河边上新修的码头等人。
一辆轻便四轮马车从南边行来,车前车后打着七十人的仪仗,车到了渡口停下,从上面下来了一个身穿红色官袍的胖胖老者。
王中正赶紧上前拜见:“中正见过曾公。”
曾孝宽一点好脸色没给王中正:“大家呼官职吧,太尉这一把火,可是把动静闹大了。石得一的调查报告,呵呵呵,花了不少银子吧?”
王中正本来有心辩解两句,然而曾孝宽并不给他机会,看着对岸:“河岸是黑的,怎么连路也是黑的?”
王中正蹲下身子,从地里抠出一块黑色的物体:“运帅你看,这些都是煤。”
曾孝宽“哦”了一声:“煤矿在哪里?”
王中正笑道:“就在银城,那里还产赤铁。运帅,原来唐代古麟州附近,有大矿,谅祚将这块地送给官家,这生意可亏大了。”
曾孝宽冷哼一声:“三川之地,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不是他送与不送,而是我迟早要取。”
“对!”王中正笑道:“还要改发易服,兴行汉制!”
曾孝宽脸色好看了一些:“走,去看看码头。”
码头边上是石头围起来的矮墙,约莫一人来高,这样的矮墙沿着河边的坡地向上垒砌,就跟梯田有些类似。
不过梯田里边不是水土稻谷,全是从银城拉到这里的煤。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泡温泉
西夏的冬天里,柴火是一个大问题,为了解决大军的燃料急需,苏油直接在兰州、宥州、银城、韦州开采煤铁,搞起了煤铁工业。
夏人没法利用这些资源,并不意味着宋人如今做不到。
兰州的银、铂、铅、锌、煤,储量丰富,石勇在兰州的夏人仓库中,发现了不少被夏人当做银锭的铂锭。
而且还盛产硅铁,硅铁是提高钢材品质的重要矿藏,威名遐迩的青锋钢,便是来自品质优良的煤和它的加成。
宥州盛产煤、盐、还有皮革加工制造业里边至关重要的芒硝。
银城就更加夸张了,那里就是后世中国煤炭第一大县神木。矿藏除了煤,还有铁矿,含铁量最高可达百分之六十!
此外还有品位很高的石英砂,可以制作耐火砖,瓷器与玻璃。
韦州同样如此,除了煤,还有一处让苏油倍感舒适的地方——暖骨泉。
曾孝宽看着这些巨大的储煤坑,不由得感慨不已:“这得是多少煤啊……那边那个是什么?”
王中正说道:“那是蒸汽锅炉,可以以煤和水为原料,产生什么动力,将煤碎成粉,然后与黏土、秸秆等配料搅拌,做成……”
曾孝宽已经明白了:“蜂窝煤球,汴京城里用过的。”
“呃……差不多,不过没那么复杂,更像是京中小孩儿们吃的那种……泡筒。”
“看看去。”
其实这个地方只是煤炭最粗加工的地方,但是已经让曾孝宽叹为观止。
蒸汽动力的粉碎机、搅拌机、以极快的速度生产出大量的配方煤粉,工人们给煤粉洒水,然后送入煤棒机的料斗,从另一端出来的,就是已经加工成型的空心煤棒。
工头那那身蓝布工装一看就是四通背景,过来迎接两位官人,本来还想施礼,结果两手一亮,全是黑油,只好讪讪地敷衍了一下。
曾孝宽倒是不以为意,只看着煤棒机往外呼呼往外吐的煤筒:“一日能产多少这个?”
工头回到:“一日能产一万七千斤煤筒。将煤加工成煤筒之后,炉中过气性能更加良好,省煤不说,热值还更高。”
曾孝宽不由得感慨:“理工之能,一竟于斯啊……”
工头说道:“国公爷说要让军士们能吃上炒菜,要缩短做饭的时间,需要具备大火力,还方便使用的燃料……”
曾孝宽眉头顿时一皱:“又是为了口吃的?”
这工头算是机灵,一听口风不对,赶紧说道:“不过后来我们发现,这东西用于炼焦,一样更加节省,而且焦煤筒用于铁冶,效能比直接用焦煤块厉害很多……”
这种搪塞瞒不过曾孝宽那样的能臣:“那你这个厂子就该建在铁冶边上。”
“这个……”工头脸一红,灵机一动说道:“呃……其实建在这里更好,我大宋如今的铁冶,用水量极大。秃尾河可以行船,将铁矿拉到这里来生产,选矿、洗矿都更加便利,产品更是可以直接顺流发到风陵渡。”
曾孝宽呵呵冷笑:“我就当真的来听,告诉苏明润,既然他害老夫来做这九原路的转运使,这样的东西还得给我多来几套。”
说完掉头对王中正说道:“看来都管还是做了不少民事的。”
曾孝宽的吏治风格就是“公正”,当年赵顼命章惇调查曾布市易务案,曾布就曾经提出异议,说与章惇有隙,肯定得不到公正。
赵顼当时给曾布的答复是:“有曾孝宽在,事既付狱,未必不直。”
王中正听曾孝宽这样说,心底下刚偷偷松了一口气,却又听曾孝宽说道:“听说你新得了七万多匹马,九万多头牛?”
“没没没……”王中正连连摆手:“没……这么多,五万多马,七万多牛。”
“嗯。”曾孝宽点头:“那就不劳都管了,都转到转运司来吧。”
王中正都傻了,这是……这是特么明抢?
曾孝宽看着他:“怎么,都管还想留着?”
“不,不留着!”别看王中正,童贯之流在普通文官武臣面前嚣张跋扈,但是在苏油,曾孝宽,范纯粹这等大佬面前,那是乖得跟孙子一样。
北宋的太监,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狗子,虽然皇帝们一再为自己的狗子们争取权力,但是文官们却也不是吃素的。
王中正之流看似大权在握,其实皇帝要治他们,只是一道诏书的事儿,保证文官们都会乐见其成。
因此太监们最害怕的,就是手里握着密奏之权的大臣。
好死不死,现在新任的三路大佬,包括苏油,都有。
曾孝宽是王安石《保马法》和《户马法》的倡议者和推行者,对马政有一套独到的见解:“河北相州搞的那种养马之法,非常得便。有了这五万匹马,有了配种之法,有了优良的牧草,再加上九原得天独厚的优良牧场,我要再推《户马法》,让大宋从今往后,永无缺马之患!”
说完看向知趣的王姥姥:“恭喜都管,这功劳里边,跑不了你的一份。”
……
韦州,暖骨泉,苏油,范纯仁,范纯粹三人,正在坦诚相对。
真的是坦诚相对,因为三人正泡在温泉池子里。
韦州号称“旱海明珠”,城西边大罗山,位于贺兰山与六盘山的中心位置。
因为底部厚实,然后突然拔起为山峰,形如大螺,因此而得名。
这一带不光水草丰美,风景秀丽,而且气候也非常宜人,唐代曾经将凉州的吐谷浑部落安置在这里。
谅祚曾经想要效法李元昊,将这里打造成自己的行宫,在韦州修城墙,寺庙,浮图,不过还没有来得及修建暖骨泉行宫,国势就不行了。
到今天,连韦州都落入了大宋手中。
范纯仁是范家学问最精深的人,又是兄长,又是母亲李氏梦见有小孩从月亮中坠下来,以裙子接着生下来的。正牌子进士,在家中地位最高。
当年范纯仁考中之后却不去赴任,坚持留在父亲身边照顾。
范仲淹对儿子这样做有意见,但是也拗不过他。
直到范仲淹去世之后,范纯仁才真正出仕。
从出仕开始,就成为司马光以外,反对王安石的急先锋。
范纯仁和曾孝宽不同,他的施政风格,是“宽仁忠笃”。
除了在庆州开仓救灾,老百姓日夜负粮还库免得自己父母官被调查的事迹外,前几年范纯仁在齐州释放“盗匪”,又成了新的“轶事”。
齐州的民风凶暴强悍,百姓偷盗劫掠乃是常事儿。
有人曾劝范纯仁:“齐州这种情况,哪怕是严刑峻法尚且不能止息,而府君还想要宽以待之,恐怕齐州乱法的事情,更加不能穷尽了。”
范纯仁回答:“宽容乃是出于人性,残酷势必不能持久。用严酷而又不能持久的方法,来管理凶暴彪悍的百姓,这本身就是造成百姓刁顽的原因,哪里是治理的方法啊?”
到了齐州,发现牢狱里关满了犯人,范纯仁便问通判:“这些都是什么人?”
通判说:“都是犯了盗窃罪行的屠夫商贩,关押在这儿督促他们赔偿的。”
范纯仁问:“为什么不让他们保释后再缴纳赔偿呢?”
通判说:“这些人要是放出去,又会作乱,官府关他们在这里,是让他们因疾病死在牢里,这是为民除害啊。”
范纯仁很生气:“依照法律本就罪不至死,现在却用这种方式杀死他们,这难道不是枉法不仁吗?”
于是将这些“罪犯”叫到官府庭前,训诫让他们改正错误,重新做人,然后全部释放。
一年后,齐州的社会治安条件大改,盗窃案件减少了大半。
虽然范纯仁是家老二,范纯粹是家老四,但是哥俩相差了小二十岁,一辈子几乎没有赤身相见过,这一刻两人心中都充满了一种感觉——尴尬。
不过苏油却自在得很,额头上顶着一张帕子:“我就喜欢泡澡,军中别的都好说,洗澡实在是太奢侈了,你们都不知道这俩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半夜里做梦都在干搓……”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军事之外
现在的宋人算是天底下最爱干净的种族了,可也没有到后世那种天天能洗澡的程度,苏油这后世带过来的习惯,现在只能算是“雅癖”。
不过暖骨泉的名声也不是白瞎的,范纯仁只感觉自己一身老骨头里边的寒气都被温暖的泉水驱赶出了体外,大冬天里这样一搞,实在是舒服。
环视着温泉周围的青草和绿树:“此地也算是得天独厚,别有洞天了。”
苏油将漂浮在水面的木台拉过来,上面摆着冷卤拼盘,南海水果罐头,还有一个冰桶,冰桶里镇着一瓶葡萄酒。
将葡萄酒取出来,倒入三个瓷杯,苏油分别将瓷杯递给范纯仁和范纯粹:“今日既是为范公接风洗尘,又是给范四兄送行了。范公过来担下这转运重担,苏油便能专心军事,肩上的责任,轻松了大半啊。”
范纯仁接过杯子:“古往今来,能不恋栈权柄者几人?士林和朝野,对明润的操守品行,都是交口称赞。你给后人,做了一个绝佳的榜样。”
苏油和范纯仁碰了一个:“文正公才是我的楷模,其实我朝以文制武,免了藩镇之祸,从制度上来说,本身并没有错。”
“要说约束武臣,就是导致军队战力不足的绝对原因,这一点,我也不太认同。”
“而恰恰相反,军士变成将领的家奴贩卒,冗军成为国家的沉重负担,大量发放给空额的粮秣被欺上瞒下地侵吞,大量横官斜封的出现,正是国家对武臣的约束不得力,不得法之故!”
“而文官对武臣的压制,也过于简单粗暴,要倚仗,要防范,但是倚仗的时候就不讲原则,防范的时候又罔顾法令,这一点,我也不取。”
“军队是国家的军队,任何军队都不得成为私军。这是军队存在的根本原则,这一条,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
“但是同样的,国家要做到让军队属于自己,就必须承担起培养军队的义务。”
“因此军、政必须尽量分开,将士帅臣,只负责让军队具备战斗力,只负责作战计划的制定和执行,而他们的俸禄和军需,应该由政府来承担。”
“国家现在对武人的桎梏,我认为过于苛刻了。其实断其财赋之权,通其升擢之道,授其练训之能,专其战守之责。便足以改变现状了。”
“以前是消息传递艰难,国家只得分地择将而守,又因为转输不及,资储不备,又只能授予帅臣方面全权之责。”
“这本来就不是正常应当有的状态,我将这样的政府,称为军政府,将这样的国家,称为军国。”
“军国之道,适合以小博大,不适合以大御小。这既是秦国能崛起西陲,横扫六国的原因,同样也是它根基不固,二世而亡的原因。”
“陛下元丰改制,其实就是一种去军国化,将我大宋国家体制里边,那些源于后周军阀小政权的,不适合作为大国制度的东西去掉。”
“战争是国家大事,关系存亡之机;官制更是事关国本,不容轻忽。苏油虽然远在西疆,又岂敢不以身作则?”
说完举杯朝东边遥敬了一下:“苏油最感激的,是陛下对我的信任。不以为苏油此议是矫作虚伪,也不认为是功高不赏,兔死狗烹的担心。”
“而我也认为,历史发展到今天,大宋已经有能力摆托那些落后粗暴的行政管理手段,完全可以订立出完善的制度、法令,管理好百官、军队和百姓。”
“这是一个大国之君的气度和格局,也是一个走在上升道路上的大国,当有的气局和担当。苏油能够在其中尽一份自己的心力,真是倍感荣光。”
范纯粹也将酒杯举起来:“敬我皇宋。”
三人一起将酒喝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之前尴尬的气氛已然消失不见。
苏油说道:“就是德孺老哥辛苦,才知完陕西,又要奔赴定州了。”
范纯粹倒是不以为意:“此身早已许国,宦海风尘,本就是题中之意。”
范纯仁也微笑道:“能够在辛苦中得空泡泡这暖泉,喝喝这小酒,三五知己清谈一番,便是占了大便宜了。”
苏油说道:“德孺兄对陕西还有什么未尽的展布或者有什么建议,也大可道出来,我知道关于西事,你是一直有自己的思考的。”
范纯粹给自己兄长倒上酒,又给苏油也加上:“还真有。”
苏油赶紧说道:“请讲。”
范纯粹说道:“如今西事的局面,已经好过我最好的预期,山北诸地尽入我手,数十年顽敌苟延残喘。”
“明润之功,可谓巨伟。”
“然诸将里边,王中正贪鄙,种谔傲狠,刘昌祚疏阔,高遵裕狭量,李宪粗狂。”
“刘昌祚冒进盐州之举,就是个危险的信号,也就是明润有这个能力制衡他们,否则换做任何一人坐镇,恐怕都是覆军致乱的下场。”
“今昌祚与高太尉嫌隙日深,其难遂解,若诸军不协,恐生他变。”
苏油点头:“近日里便要解决这个问题。”
范纯粹又道:“大军出界,关陕事力单竭,也是明润早做措置,建立兴洛仓,又分数路大仓,加上龙首县四通的私储,却依旧发生了紧急调运,骚动陕西三十万人的大动静。”
“还是那句话,也就是明润有这个能力协调官私,加上之前举荐的毕仲游、沈括、赵济、石勇诸人,忠勤干渥,才把这么烦难的大事儿支应了下来。”
“但是大军久外,绝非良策,如今兴灵未下,贼势尚猖,就如救火于半,不灭终将复炽。”
苏油也点头:“嗯,这个德孺兄也不用担心,接下来诸路会分解兵力,充实地方,前线只留下最精锐坚强的部队。”
“现在粮秣调运已然不是难题,转运也改由招纳的蕃部来完成,同时算是以工代赈。加上几路收缴的伪御仓,已然具备三月之积。”
“山北三路有了范公、曾公、赵公主事,相信很快便会具备自我滋养的能力。内地转运的烦难,很快便会降下来。”
范纯粹点头:“如此甚好。近日京东转运使数献羡赋。陛下命朝廷议以徐州大钱二十万缗助陕西。”
“此皆百姓膏血之余,岂能用作给地方官僚升官的捷径?明润当上奏朝廷,诸路不得以给西路供给的名义,擅自加赋,否则本路得钱诚为有利,可自徐州至边,劳费三倍之甚不说,地方官勒索百姓,怕更是不下此数!”
苏油严肃了起来:“五路大军所用,早已设立了兴洛仓、元丰仓,如今也没有匮缺,六路都转运司,也从来没有向朝廷请求过各路调输。”
“京东路转运使是吴居厚吧?我知道他,理财是把好手,官也升得挺快的。”
“京东路这两年征得赋银数百万,莱芜、利国二地官员自铸大钱,每年可得十万缗收入。又以盐铁赋税之利购置绢品,再以所得资助河东换马牧养,召募牧民养牧马匹,进而安置游民散夫。”
范纯粹说道:“对,就是他,如今又声称要拨出大铁钱二十万缗,支援陕西边关军饷;陛下嘉誉其‘于职分之外,恤及他路,非才智有余不能’。”
苏油冷笑道:“这钱我可不敢要,真要是收了,怕有朝一日被他连累!多亏德孺兄提醒,否则此次西征,还成了酷吏们鱼肉百姓的借口!”
三人都是老油条,眼光也从来不是局限于一时一事。
他们关注的是朝廷大局,军事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比如京东路的“义举”,三人一听便知道底下官员们的小九九。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浑脱
范纯粹说道:“既然明润现在已经知晓,那就肯定有解决的办法。还有一件事儿,那就是分定三路疆界之后,各路的分守固然已经明确,但是毕竟还是属于战区。”
“故而诸军之间宜修明应援牵制之策,否则夏兵大举,攻围我一路,我力有不胜,而邻路拱手坐观,其不拔者幸尔。”
苏油说道:“的确有这个问题,对了,出兵之前,吕惠卿好像也曾提及此事。”
范纯粹说道:“是,不过后为徐禧所罢,但我以为,吕惠卿所议更为妥当。”
“徐禧规划各地分守军力有功,但是也不是说各地军力,就只合分守属地,而没有策应救援邻路之责。”
苏油点头:“等回去我将吕公之策再翻出来看看,这个提醒也很及时。”
范纯粹能够从国家利益角度考虑问题,放弃派别之间的成见,这一点上,让苏油刮目相看。
这是保守派一个巨大的进步,太不容易了。
范纯粹见苏油对自己的建议都在认真考虑,心里也很舒坦:“还有最后一条,就是新得之地的治理问题。”
“国法固许进纳取官,然未尝听其理选。”
“今西北三路,许纳三千二百缗买斋郎,四千六百缗买供奉,这条本来就是朝廷陋政,由来已久,也没什么,但是免试注官,就不可取了。”
“天下士大夫,服勤至于垂死,而不沾世恩,富民猾商捐钱千万,则可任三子,纯粹切为朝廷惜之。”
苏油呡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这一条啊……实话实说,可就难办了。”
“按照我的本意,大宋不是冗官问题严重吗?如今新得三路,这些待选的官员,总能安置一部分,至少可以让陕西等路的冗官问题得到解决,是吧?”
“可结果呢?那些人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到山北三路来,要解决三路行政问题,要不就是依赖当地降官,要不依赖蕃官酋长,唯一敢来这里的,反倒是那些商贾。”
“如果连商贾这条路也断掉,那三路何时才得入华夏?”
范纯粹担忧道:“这些官以纳效得出身,难道他们不会从百姓身上搜刮回来?”
苏油说道:“所以要改变官员的考绩制度,不能像那个吴居厚那样,多搜刮税赋就得升官,而是要将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纳入考绩才行。”
范纯仁苦笑:“’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司马相如《喻巴蜀檄》里所提到的景象,于今安在?这才多少年,士大夫就堕落到了这个程度?”
苏油沉吟片刻:“范公,我想在《汴京时报》上,兴起一场讨论,再论何谓士,何谓士德。”
“贪俸禄安逸,不与国抒难,只知道避责推搪者,是为‘禄蠹’,就算其文名盖世,曾不如陕西路一转运之夫,又何论士节?!”
范纯粹说道:“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荀子》有云:’志行修,临官治,上则能顺上,下则能保其职,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
“吾辈幼诵诗书,行蹈礼义,本当为天下之先!”
范纯仁冷笑道:“我会联合三路转运使上书陛下,征辟不至者,是不愿为国效力,那就合该捐弃官身,夺绝俸禄。”
“既然要做山水闲人,就不要夺占朝廷有限的爵禄,阻绝有志者的奖掖之阶!”
两范都是秉承父亲意志的牛人,范仲淹“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他既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一直就是苏油的楷模。
苏油在大宋官场本来就是个另类,在士林风评里边,如今甚至和范仲淹有一拼。
范仲淹是以天下为己任,“慨然而自任”,有那种统治阶级的自觉性;
而苏油虽然干什么都能干好,但是却有些“懒”,堪称大宋苟头。
在仕途上“不思进取”,上边捅一下他才动一下,每每得等到朝廷不耐烦,强行下达任命,他才“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他有一点好,就是非常服从安排。
不管多大的难题,只要丢给他,他总是屁颠屁颠地去干,而且总能干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完美。
因此士林中对二人的风议都是极高,认为二公皆已立德、立功、立言,必将名传千古,同属大宋凤毛麟角的人物。
不过范仲淹之才,略逊其德;而苏明润之德,难掩其才。
苏油比范仲淹,甚至还因此更多了一个光环——谦退。
……
兰州,赵禼领着李庸、石勇巡视寨堡。
西军中的冤家,除了高遵裕和刘昌祚,还有赵禼和李宪。
熙宁征交趾,本来是以赵禼为正,李宪为副。
后来两人意见不合,赵禼上书请罢李宪。赵顼问可代者,赵禼以郭逵老边事,愿为裨赞,于是以郭逵为宣抚使,赵禼副之。
郭逵统军之后,赵禼与郭逵的进兵方略又发生了冲突,导致进军一度失利。
最后朝廷又遣苏油总揽后勤,并发两浙水师相助,终于取得大胜。
事后南征诸将皆获功赏,只有赵禼未得升迁,甚至作为最初军事失利的主要负责人,被贬当了一任桂州知州,后又转河北庆州任职。
这人和汉代李广差不多,能力出色,却总是倒霉,从来摊不上好事儿。
跟王姥姥那种躺赢福将相比,在八字上简直就是一天一地。
兰州城的位置很重要,但是却过于偏远,虽然有数万宋军在此驻囤,但是主要都是蕃部。
除此之外,还有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各领了两万青唐军,也是一个变数。
赵禼数次上书要求六路都经略司重视兰州,毕竟西域凉州尚有夏人的精锐,赵禼探知,图干部和野利部正在西域大肆招募蕃落,足有八万多人。
而且这些人的装备乃是夏人中最好的,除了旋风炮,听说还有那种在囤安寨下曾经出现过的巨大的抛石机——回回炮。
但是六路都经略司似乎对西路一直都不重视,不但没有给赵禼加强兵力,甚至将李宪、苏烈和包顺都给调走了!
不过赵禼基本上也算是大宋的救火队员之一,一辈子都在边疆打转,也算大宋军略水平前几位的文官。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赵禼早就习惯了命运的蹂躏,也早就对自己上峰们的德性没有期待,就没有指望过都经略司会给自己多大的支持。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把手中现有的兵力用好,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幸亏自己手里不缺钱粮,不缺空白告身,兰州周围不缺险阻,手下的军队也算是给力,赵禼谋算着即便是夏人西军尽数过来,他也能仪仗兰州城和周围的城防工事,来个势均力敌。
不过紧张是肯定的,诸将请益戍兵为备,赵禼将他们全部召到兰州:“戍兵不可益也。第谨斥候、据形胜、整戈甲,无为寇先而已。”
然后将骑兵斥候放出八十里,直到凉州附近的红水河口,同时利用返国的于阗使臣,多备货物,派遣商队跟随,深入凉州探取情报。
而剩下的,就是加固兰州的堡垒工事,挖掘壕沟,建立望哨,用旗号传递消息。
这中间石勇带领的理工小队功不可没,初抵兰州,石勇便将城中的所有工匠收集了起来,然后让他们带路,接收了兰州周围的铁冶,煤矿,石膏矿,硅石矿,芒硝矿,建造起了几个炼焦,炼铁,制造水泥、玻璃、黑火药的工坊。
兰州周围蕃部牛羊骡马极多,石勇还将人畜的尿液收集了起来,制造氨水,然后用酸塔法制备出了少量的硝铵和雷银。
有了这些东西,石勇造出了不少铸铁地雷和土味震天雷,赵禼的心里头才算是有了点底气。
兰州城头,甚至还布置起了榆木大将军的进阶货色——利用黑火药发射铁砂铁丸的铸铁炮。
赵禼老实不客气地剥夺了石勇的冠名权,毫无创意的将之命名为镇戎大将军。
另一边,有了芒硝这一鞣皮的神器,石勇让浑脱匠人们直接将羊皮筏子升级到了牛皮筏子。
牛皮筏子用牛皮浑脱编织而成,每一个牛皮浑脱的开口处比羊皮浑脱大了许多,因此可以装东西。
一只牛皮浑脱内,能够填塞一百二十斤羊毛。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我真的不会打仗
羊毛既是货物又是填充物,将羊毛填满浑脱之后,再扎紧胎口,用大木椽六根、小木椽四十根作为骨架将它们组连起来,牢牢地缚于骨架下面,就成了一只巨筏。
筏子的大小由组成的浑脱数量决定,大型筏子,由一百二十八个牛皮浑脱组成,小型的只有一半,由六十四个组成。
经过测试,大筏子可载重三万斤,小筏一般载货一万五千斤,吃水仅半米,这便有利于在复杂的河道上航行,还不怕触礁。
就算划破一两个浑脱,也丝毫影响不了正常航行。
木架的连接方式,都是用的铁构件和螺栓,标准不说,还方便灵活拆卸组装。
两层木架,将牛皮浑脱夹在中间,就好像放置在盒子当中一样坚固。
牛在兰州不算精贵,一贯半的宝钞,或者一匹绢帛,便能换得一头,即便如此,一个大型浑脱的造价,也在一百五十贯左右。
这可把包顺开心死了。
打兰州,包顺的大军也得了不少的战利品,加上从部族里带出来充当军粮的牛羊,手里边相当不少。
结果苏油大笔一挥,买下包顺的一万五千头牛,用于制造大型浑脱筏子三十个,小型浑脱筏子六十个。
然后用这些东西运送人员和物资,顺流而下,支援已经占领了应理关的囤安军。
今天第一次试航的浑脱已经回来了,是取走羊毛之后压扁成牛皮,通过厢车运回来的。
如今正在骚泥泉重新填塞羊毛组装,赵禼没有见过这玩意儿,特意过来观看。
骚泥泉,是兰州城西一处汇入黄河的溪流。
因为水温较高,冬天里也不结冰,因此本名叫做暖泉。
大军过来之后,这里变成了每日里物资周转,骡马饮水的地方,加上硝铵工坊也在这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尿骚味道,被蕃人们谑称为了“骚泥泉”。
码头上热闹至极,无数的蕃人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人声鼎沸,似乎看见了什么厉害的好东西。
赵禼的大旗一到,蕃人们纷纷匍匐礼拜,让出了一条通道。
赵禼大步进入圈子,却见这里搭建起了几个很大的帐篷,帐篷后堆满了厢车和各种各样的宋地货品,几个商贾模样的宋人带着上百伙计在这里卸货。
见到赵禼这位红袍大员,一名看起来像是行首的年轻商贾赶了过来,递上自己的名帖:“下官见过赵学士。”
“哦?还是官身?”赵禼不由得上下打量了这年轻人一眼,打开名帖,抬头却是:“后进晚生工部员外郎,朝奉郎眉山苏辐拜见。”
“眉山苏家,车字旁,你和大苏同辈的?”
“哎哟可不敢这样抬举自己个儿!”苏辐赶紧摇头,拱手道:“学士言重了,可不敢拿夫子名声自重。下官这个官身是捐的,不过在交趾立了些功劳,陛下又赏了三阶。”
“交趾路?哈想起来了,你是大名鼎鼎的四通小财神!”
苏辐一脸的不好意思:“哪里哪里,都是同行瞎捧。”
赵禼笑道:“说起来你可亏了,国公怎么不给你谋个恩荫?要是恩荫,起码都是三司一个案判了!”
苏辐笑道:“扁罐都还没恩荫呢,咱怎么敢想?咱就一商贾,有个身份傍着行走江湖,就足够了。”
赵禼问道:“那你们此次过来是?”
苏辐说道:“有笔生意,想与赵公谈谈。”
赵禼问道:“什么生意?”
苏辐说道:“四通商号想在这里修个港口。目前嘛,主要用作给应理关调配军需,然后呢,再从应理对岸拉到鸣沙,通过韦州运入内地。”
“内地的物资,也通过这条道过来,比从青唐绕道,节省了不少的人力和马力。”
赵禼问道:“你们需要什么货物?”
苏辐说道:“青海的青盐、青油、皮毛;湟水、洮河附近的粮食、药材;临潭、卓尼等地的木料;都是大宋急需的商品。”
“西夏各州,俱产羊皮,尤其是灵州羊皮,能出长毛麦穟,能制出一等一的绒裘。兰州的羊皮虽然不如灵州的,但是品质也是上乘。”
“还有狐皮,亦随处多产,另外,小姑奶奶说甘草、枸杞、银柴胡、黄芪,都是西北的道地,有多少,汴京药局便能要多少。”
“哦,还有,国公给说了,戈壁绿洲昼夜温差大,种葡萄是最好的,葡萄可以做葡萄干和葡萄酒……”
赵禼明白了,这是苏油给自己如何发展兰州支招呢,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国公有何要求?”
苏辐说道:“国公说,黄河沿岸要考察沙区,然后在沙区上广植抗旱的植物,减少黄河中上游的含沙量,让汴京城以下好过一些。”
“还有就是养殖方式要改变,种植几种优良的牧草,对牲畜施行棚养,精养,一来将部落拆解成家庭,便于管理;二来保护水土,利于长久发展;三来可以扩大牲畜的养殖规模和产量,让当地百姓过上好日子。”
“还有呢?”
“没了,如果赵老你同意,四通商号将在兰州各县,都捐资建立一所小学,在兰州城建立书院,聘请嵩阳书院和郑州理工学院的学子前来任教。”
“还有,每次拉货回来的厢车,就是给赵公你的见面礼,如何?”
“好!”赵禼激动得白胡子都飘了起来:“如此我也就不和苏明润掰扯兰州兵力不足的问题了,只有一个要求,在兰州设立皇宋银行分行,宝钞和银行户头,这可是羁縻蕃族的神器!”
……
“羊毛!才是羁縻蕃族的神器!”
韦州,苏油正在跟范纯仁讲解三路规划。
“高国舅在岷州的羁縻模式是成功的,因为一头羊,一年能够产出五六十斤的羊毛,一斤羊毛的价值,是二十文。”
“通过羊毛收购,能让牧民的一头羊,产生两头羊的价值!”
“这就是我大宋给他们的福利,以此为基础,理论上讲,只要投奔大宋,收入立即翻番!”
“宁夏的羊,是天下品质最好的,羊毛产业在岷州,熙河都能够获得成功,在宁夏那就更不用说。”
“加上牛马,药材,以及丰富的矿藏,这里看似荒凉,其实是一片宝地。”
“夏人的农耕技术太差,很多河渠都已经被荒废,还有河套平野,特别适合搭建大水车。”
“只需要利用数架大水车,寻找不冻的水口联排,便能够利用水力,灌溉出大量的麦田,冲洗盐碱滩地,改造出汴京城北的那种沃土。”
“范公你看,山北的诸道河流,水力充沛,大可以建造水库,引水到河套之上。”
“有了河渠,韦州以北的沙碛边缘地带,就可以大面积种植葡萄,那天泡温泉喝的那种葡萄酒……”
范纯仁将水利图纸一把按住:“明润你本末倒置了吧?陛下让你统帅数十万大军,是到山北来屯田种地养羊挖矿的?”
“还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啊!”
大学士的诗词梗说来就来,让苏油措手不及,讪讪道:“这个……其实我真的不会打仗,搞建设才是我的长项……还有诸州的盐池,煤矿、铁矿,完全可以建立煤、盐、铁工业基地……”
“行了行了!”范纯仁将图纸卷了起来:“知道明润的经济之能,东西我留下了,你赶紧回去料理军务!”
“要展布大业,先得有得用的人才,我还要去宁夏城迎接即将到来的选官们,这就要出发。”
苏油有些惊讶:“你还要去迎接他们?”
范纯仁叹气:“来之前很多人绝命书都写好了,真当这里是绝域蛮荒,赴死之地。能来,就说明心底里到底是有这个国家,有这份忠心的。去给他们打打气嘛!”
说完将苏油的产业规划展布建议书连同地图也卷了起来:“正好,空说无凭,有了明润这套说辞,老夫去忽悠他们,也更多了一分底气……”
“我这不是忽悠……”
“知道知道,明润你是宰执之才,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交给我转运司就好,我会详细奏报给陛下的……”
“哦……”苏油将着急忙慌的老头送到门口,直到马车启动之后才突然想起来,喊道:“范公记得奏章里别提是我说的——”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出征
但是要范纯仁欺君是不可能的,十月辛卯,六路都经略司收到了赵顼的诏令。
“兰州及西使城界,连接熙河,通远军新复,多荒闲地。已令赵禼招弓箭手,窃虑应猝难得数足,权许人开耕,所贵得广刍粟,以实塞下。”
“九原故郡,得人甚多,且水草丰美,世出佳盐。已令曾孝宽掌郡事,上《户马法》,言于九原甚便,乞施行之,已从所奏。”
“范纯仁上山北三路恢复之计,言乃卿之策。干臣忧劳国事,不以方任自拘,朕心诚慰。”
“然六路都经略司部署大军,筹谋进讨,乃卿之正务。”
“今西贼隔绝瀚海,龟缩兴灵,拥兵几三十万,如何破之,朝廷尚有忧疑。”
“大军久外,消耗非小。摺运军粮,所运亦不多,虽颇得蕃部窖粟,又数不至广,恐士卒有饥饿逃亡,殆误国事。”
“前从所奏,令军士稍事修养,并加赏给,亦皆从之。”
“散诸军于后路,分守堡寨,以迤逦为计,此固分军就食,巩固山北之良策,然进取之军,亦当留足用。”
“今灵州已有可破之势,天日寒冻,或可乘时,集军速战,毕功于一役,后图缓治可也。”
“六路都经略司当审度机便施行,无以转运为梗挠。如粮馈阙乏,京东诸路尚可援饷,非必兴山北三路而后征。”
这是在给苏油施加压力,该进军了!
……
韦州北郊,苏油正在校阅军队。
支应过刘昌祚带来的前线混乱之后,苏油重新调配了军力,新军将几处要地交给前来接替守卫的旧军,重新集结成了三路。
囤安军在应理关,控鹤军在夏州,剩下的感义、镇国、定国、学院兵,全部集结到了耀德城。
应理关在黄河之北,耀德城在灵州川中流,只有控鹤军,远在六百里外的夏州。
刘昌祚也在夏州修整,出青冈峡时的五万人,连场大仗之后,能骑马的只剩下三万,除了阵亡七千多人外,还有一万多的伤兵。
赵顼的嘉奖令下来之后,苏油奏请成立大宋第一支重骑兵部队,以刘昌祚部下郭成的骑军为基础,利用修整时间命沈括紧急将缴获的夏人铁鹞子铠甲予以修复和仿制,加上王中正缴获的马匹,打造出了三千人的重骑队伍,以及两支为重骑服务的轻骑军,共计九千人。
重骑军根据赵顼的意思,命名为骁锐军,两支辅助的轻骑,一支命名为豹捷,另一支用了西军现成的一个编号,虎翼。
武臣瞬间就被黑心文官安排得明明白白,赵顼非常满意六路都经略司的这个决定——大宋从今起,也有了一支能与西夏铁鹞子,辽国铁林军媲美的重骑,其政治意义不言而喻。
而且这也是对刘昌祚的奖赏,大宋表面上最强大的旧式骑军队伍,当然要交给最能打的虎臣来统带,这是一份不容刘昌祚推辞的高光荣耀。
然而在苏油内心的黑暗面,此举却是给刘昌祚戴上沉重的脚镣,让他的大军想快都再也快不起来。
作战任务下达后,看似威武雄壮的骁锐军,只能跟在新军后边吃灰。
要是这样高国舅都还跑不赢,那只能说使相一职,活该他拿不到手。
麻袋是个好东西,耀德城如今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城外拉起了铁丝网,挖掘出了壕沟,然后用沙袋磊叠起了半人高的掩体,城周几处高地、交通壕连通到炮兵阵地,已经将这里变成了一座无法攻取的桥头堡。
这里是讨伐灵州最紧要的出击阵地,三支新军加上学员军,前军共计一万八千人。
两万探路的蕃部骑军,已经由李文钊带领着出发,新军的后面,还有种珍的一万五千精骑。
苏油身穿一身没有肩章领章的双排扣灰呢冬军服,身边站着中军帅臣高遵裕,监军李若愚,看着台下这四支士气高昂,军容整肃,武装到牙齿的部队,心中涌起理所当然的自豪。
三大一小四个方阵之前,当先是部队的指挥官,他们的军衔,已经被赵顼升为了襄领,而高遵裕,更是升做了协统。
指挥官之后,是炮兵队伍。
这是三支新军的绝对火力,每军五门霹雳炮,而学院兵方阵之前,更是多达整整十五门。
炮车后面,是一片灰色的海洋,只有战士们帽盔上的红缨,如同一簇簇燃烧的火苗,标示这是一个秉承火德而生的国家最顶尖武力。
每一位士兵身边都是一匹雄壮的骏马,骏马上的装备包括睡袋,工兵铲,神机铳,干粮袋,饲料袋,手抛式震天雷,铜皮水壶和小饭锅。
士兵身上系着武装腰带,腰带上有一排皮包,里边有应急药包,工具包,弹夹,子弹带,甚至还有卫生用品包。
队伍的外围,是多达三千辆四轮厢车,厢车的轮子还特意经过改装,比汴京城里的车轮宽了三倍,以更加适应西夏的道路条件。
车上满载着辎重,帐篷,燃料,弹药等物资,这些东西,是在十天之内,从宁夏城紧急运送过来的。
毕仲游在郑州理工学院和四通财计小组的帮助下,圆满完成了六路都转运司提出的苛刻任务。
而大军的后面,是整整三百多里,等待征服的旱海。
军士在猎猎寒风中肃立,军旗在高高飘扬。
苏油站在高台之上,从李若愚手里郑重地接过一条锦囊。
锦囊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绢,上面的血迹,早已经变得紫黑。
苏油将白绢举起:“这是一份血书!是八十年前,那位坚守孤城的边帅,写给朝廷的求急告表!”
“八十年前的咸平五年,李继迁叛我大宋!”
“清远军陷,夏人大集,断了灵州的饷道,让灵州孤军绝援。”
“领顺州团练使、知灵州兼都部署裴济,刺血染奏,求救甚急!”
“而当时朝中诸公,或议灵州可弃,或议灵州当救,整整议论了两个月,犹迁延不决!”
“裴仲溥公以万人独抗数十万强敌,坚守弥两月,而救兵始终不至,最后箭尽粮绝,城陷后壮烈死事!”
“哀闻传入汴京,上闻之嗟愕良久,深为痛惜。”
深吸了一口气,苏油厉声喝道:“传闻李继迁攻陷灵州之后,曾经登上城头,大哭一场,继而仰天长笑!”
“从那时起,西贼,就成了我大宋的噩梦!”
“丢掉灵州,就是丢失了漠南门户!不过十数年,河套便沦入敌手!西贼兵锋,可以直逼泾原、环庆,震荡关中!”
“大宋为了解此危局,耗费了整整八十年的时间!耗费了无数的钱赋!耗费了无数百姓、军人的性命!”
“换来的!是西夏每年从大宋手中攫夺二十万贯的岁币!是西疆连年告警,是军士苦戍死守,是百姓残破流离,是陛下中夜叹惜,忧劳不寐!”
“当时的灵州该不该救,到了今日,血淋淋的历史,早就告诉了我们答案!而那些误国的昏庸之辈,已然被钉死在青史的耻辱柱上!”
“可我大宋的英灵,犹在三百里旱海之外,犹在那凄冷的灵州城头,日夜渴望着大宋的援军!”
苏油将血书系在猎猎军旗的旗环之上,再次转过身来,看着北方荒凉的雪野戈壁,已经热泪盈眶:“今天,援军终于到了!”
“今天,我们就要去收复华夏故土,一扫八十年来屈辱与腥膻!”
“今天,我们要去荡平西贼,让他们为八十年的叛逆不臣,为百万百姓和军士的死伤,付出应有的代价!”
“今天,我们要去迎回裴仲溥公,以及一万死难灵州的将士英灵!将他们的神位,奉还于皇宋昭忠祠堂,享受理应尊享的荣光!”
“我们来晚了八十年,可是今天,我们终究来了!”
苏油猛然右手击胸,对着北方行了一个新军的军礼:“英灵不远,佑我功成!皇宋,万胜!”
“英灵不远,佑我功成!皇宋万胜!”
将士们的士气,已然达到了顶点,翻身骑上骏马,高声呐喊,整装待发。
高遵裕抽出骑刀,向北平举:“出征!”
诸军列阵向北,滚滚而去。
于此同时,夏州、鸣沙城,另外两路宋军也已约期拔寨,三路大军,同时朝河套重镇灵州进发!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梁乙埋的顾忌
兴庆府,嵬名景思在得知宋军取得应理、韦州、耀德、溥乐、盐州之后,便突然停止了进军,一口鲜血立即喷了出来,从此卧床不起。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嵬名景思最不愿意发生的那样,发生了。
宋军以强大的新军坚守几个前头堡,然后以人数众多的旧军,扫荡后路,肃清残敌。
嵬名景思安排在宋军后路的数支潜藏队伍,很快便被宋军发现,围困,清剿,逼入绝境,然后覆灭。
而夏人来不及撤走,只能藏于隐秘之处的粮食,也被宋军一一搜查了出来。
半个月时间里,旱海沙洲之南,局面大变。
各路关碍险要,宋人尽数遣军驻守,招纳劝降,蕃人纷纷投靠。
听说到现在,宋人已经派遣了三名干臣,无数官员,在军方的协助下开始治理当地。
而枢密院都案官麻女阣多革的投诚,让夏人在旱海和横山之间的那些布置——潜藏兵力、粮食窖藏、密谍网络……一一连根拔起!
这些当然更多的是家梁的功劳,但是六路都经略机宜司为了保护他,将之算到了麻女阣多革的头上。
就算还有忠于西夏的将领和军人在坚持抵抗,但是失去了情报传递和统一指挥,他们只能如一盘散沙般各自为战,而等待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坚壁清野之计,因为宋人突然进军两百里,然后整顿后方,调运粮秣,搜剿残军密谍之后,效果被抵消了一大半。
而宋人在旱海南边构建了几处基地,更是夏人退出的纵深五去其二,仅剩下三百里旱海!
西夏枢密院中,嵬名景思已经形容枯槁,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听取家梁和梁乙埋筹谋军事。
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小,害怕打扰了嵬名景思,却不知道嵬名景思压根就没有睡着。
家梁紧皱这眉头,看着军图:“能不能把灵州的军力撤回来,与宋军隔河对峙?”
梁乙埋说道:“如此一来,坚壁清野之策,岂不是全盘落空?不战而降弃漠南,国人又会如何看待我等?”
嵬名景思突然睁开眼睛:“黄河封冻了吗?”
家梁见嵬名景思醒了,起身扶他倚榻坐好,给他掖好皮裘,端给他一杯热着的奶茶:“国老,今年天暖,黄河自兴庆府以上,往年封冻时日本来就少,今年更是没有上冻的迹象。”
嵬名景思有些疑惑:“那应理之军,却是飞来的不成?”
家梁说道:“估计是从鸣沙偷渡,大相已遣梁乙逋过去试探虚实了。”
“为何不派嵬名阿吴或者仁多保忠?乙逋他没有经历过军事……”嵬名景思未免有些着急。
见到梁乙埋低头不语,和家梁偷偷送过来的眼神,嵬名景思话才出口,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原因不明摆着么?那二人,他们都不姓梁。
叹了口气,嵬名景思说道:“事到如今,大军撤过黄河已然来不及了,苏明润实在是太稳,一点可乘之机都不给啊……”
家梁说道:“其实机会还是有的,梁总管前后不还是打掉了刘昌祚近两万人,挫了宋军的锐气?也幸好如此,才让宋人停下了脚步,给了我们收束败军,布置军力的一些时间。”
嵬名景思遗憾到:“要是没有那一仗,放宋军到灵州城下再合围,局势可能就不一样了。”
家梁说道:“也是军情变化无常,刘昌祚的军队本来就属于不听调度,要按苏明润的布置,我们连这点机会都没有。梁总管临机处置,已经是无可挑剔了。”
“而且那一战也让我们掌握了重要的信息。就是宋军如今有了战车,战马,在平野上接战,我军或许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只有将战车和战马拉开距离,分割开来,方才有我大军突击包夹的机会。”
“哦?你有想法了?”嵬名景思问道。
家梁指着夏州城外的诸多河渠:“连日思索,是有些想法……大相,国老,请看这里。”
军图上,灵州城外,有一些纵横分割的线条。
家梁说道:“这是景洵当年开掘的水利工程,景洵谋逆伏诛之后,这些河渠就废置了。”
“如果我们在黄河上游的峡口分渠处重新引水,灌入这些河渠,宋人要攻灵州,势必大费周章,战车为河渠所隔,也势必难以结阵,更有可能,会与骑军脱离。”
“到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梁乙埋喜道:“那不如在上游修造大堤,等到宋人顿兵坚城之下,我们再决堤放水,让宋军尽数沦为鱼鳖!”
家梁有些担忧:“大相此计固然高明,但是我们能做初一,宋人便能够做十五。”
“鸣沙如今已入敌手,如果宋军有一路从黄河边攻击过来,峡口就是他们的毕经之地,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堵上啊。”
“甚至还能将灵州城下的支渠也堵住,只留干渠泄水,灌入灵州。到时候……就是轮到我灵州大军,翻成鱼鳖了。”
家梁这个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嵬名景思思索半晌:“也是,家梁的计策更为稳妥。大相,我看不如现在就放水,这样宋军即便从鸣沙过来,也未必就想得到峡口干渠的作用。”
“等到他们的中路大军抵达河渠边才明白此节,那也是暴师于野,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了。”
梁乙埋看着军图,对自己的计谋颇有几分不舍:“可是宋军也不一定就真从鸣沙过来,他们攻取耀德,不就是为了取得最短一条进军之路吗?而且沿银州川过旱海,那条路最为开阔,可进大军。而我们的一切情报,都说那里囤积了宋人大量的军资。”
“如果他们不分军从鸣沙城出发,或者即便分军,而中路大军先至,等他们驻兵城下,我们便决堤放水,将之淹没分割,那这一仗,我们岂不是大有胜算?”
“如今局面已然如此难看,不赌一把,如何还能翻盘?”
家梁用木笔轻轻敲击着军图,沉吟了半晌:“大相的思虑也有道理,如果宋人中路大军中计,我们完全可能在灵州城下打出一场大捷!”
“臣请夜渡黄河,亲临前线,守卫灵州!”
梁乙埋摇头:“对岸有仁多零丁,梁永能,兵力也已足够,家先生还是留镇中枢吧。”
家梁有些急切:“大战将起,而臣的部族和军队,全在西域,如今道路阻隔,西路大军全然不用,是臣有罪。”
“如果不让臣去灵州,那可不可以让国栋带领西路人马,入京勤王?”
梁乙埋目光闪烁,显然是有所疑虑。
如今忠于梁氏的军队,已经被宋人打得大败,前后损失数员上将,大军几二十万人,整个夏国的军力,已然被干掉了五分之二!
兴庆府加西平府,剩下的总共兵力不过三十万,如果有家梁一点没有受损的西路军近十万人加进来,局面当然会大为改观。
但问题是,家梁虽然对国家一直都很忠诚,即便诛杀李清,默认梁太后囚禁秉常,那也是因为秉常和李清的作为,对夏国非常不利。
可要是梁家手里没有了皇帝,家梁他还会听梁家的号令吗?
不光是家梁有这个问题,嵬名景思也存在这个问题,甚至诸多现在还在为西夏战斗的部族,同样也存在这个问题!
如今兴庆西平两地的三十万大军,真正死忠与梁氏的,怕是最多十五万。
要是家梁的大军到来,然后又不能为梁氏所用,夏国的政治势力对比立马就会逆转!
家梁的品行,夏国朝野上下都是非常钦服的,但是同样的,所有人都知道,家先生只忠于夏国,忠于皇绪正统,却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是某些权臣的走狗。
梁乙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如今应理关有苏烈和包顺三万五千人,正是靠西军牵制,才无暇东顾,岂曰无用?”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太后与皇后
家梁急道:“可国栋年轻,拙荆计短,皆非进取之人,西路无臣主事,指望他们攻击应理关,那是断无可能。”
“一旦苏烈和包顺识破他们,掉头从黄河北岸直攻兴庆府,大相却如何应对?”
梁乙埋说道:“太后正在组织生丁和麻魁,兴庆府尚有乙逋、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三部十万守军,城池坚固,上下一心,无惧一支偏师。”
嵬名景思咳嗽了一声:“或者,命积石军从休屠泽入白马强镇军司?以为兴庆府后路?”
“这样也算是靠近京师,做到有备无患,进退有据。”
“那也是一千五百里,现在命信使赶紧出发,大军抵达白马强镇军司,也需要一个月。再不决断,可就真来不及了。”
家梁说道:“臣在西路还置办了大量的军器,光铁鹞子步骑具装,便尚存三千领,要是国栋轻败,这些东西落入苏烈之手,可是弥天大患啊!”
梁乙埋这下终于动摇了:“既然如此,便请家先生遣使相召,积石军携图干部和野利部众,从谷水入休屠泽,然后在白马强镇军司等候命令,守护兴庆府到漠北的通道。”
……
兴庆府,观庆寺。
观庆是观庆那沃的简称,翻译成汉语,应该叫大威德明王,畏怖金刚,死亡的征服者。
教义当中,大威德金刚乃是西方莲华部无量寿佛的忿怒相,威德极大,能解一切众生的烦恼繁缚。
红衣大和尚吉多坚赞,老态龙钟地坐在地毯上,陪奉着梁太后吟诵经文。
来到西夏二十多年,大和尚已经成了佛国行走在世间的代言人,在夏国有着广大的信众和崇高的威望。
他还记得当年在二林部里遇到的那个小孩子,告诉他这里的人们需要精神上的寄托和解救,希望他到这里来传播佛国的荣光。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大宋的密谍,他一直是在虔诚地履行佛祖交给自己的使命,给夏国百姓带去那么一点点心灵上的慰藉。
那个小孩,渐渐成长成了大宋最有权势的大臣,二十年来,两人也曾经通过商队的秘密渠道,有过一些往来,但是那个孩子除了恭敬地给他问好请安,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任何非分的要求。
就连大和尚都感到很惊奇,最后问他自己需要做什么吗?
而那孩子的回信是——大师是行走在人间世的活佛,宅心仁善。而夏人,不过是从华夏族群中出走,然后迷了路的孩子。
相信到了该选择的时候,活佛会做出对自己孩子最有利的选择。
这孩子总是充满智慧,总是有那么大气的格局,只有自己这种自他幼小时就与之相识的人,才知道世间真有生而知之者,世间真有益西威舍。
自打宋夏战起,太后来观庆寺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当——”诵经结束,吉多坚赞敲响了铜磬,轻声说道:“太后最近心绪似乎有些杂乱,带着这样的心情礼佛,却是不如等平心静气之后再来。”
梁太后合什行礼:“大师莫怪,前来求佛,正是为了求得平心静气。”
吉多坚赞低眉顺目:“诸妄不思,诸妄不作,自然平心静气。”
一边的梁皇后有些不服气:“那别人欺负上门来,也任由他们欺负吗?”
吉多坚赞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佛祖让太后和皇后尊享大权,是为了在世间行更大的善,后世也能享更大的福报。”
“何谓更大的善?那就是让更多的人能够平安喜乐,心有福田。”
“如果没有做到这一点,本就是错;如果能让别人以此为理由来‘欺负’,那就更是大错了。”
“曲野河南地,一直是后族的俸田,我曾经一再和太后说过,不要对那些孩子们太苛刻。”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那里的土地赐予他们,让他们快乐地为自己生活,然后将赋税收归国家,这样会给后族带来最多的支持者。”
“现在同样的事情,却被后族的反对者们做了去,所以那些孩子的心,便倒向了他们。”
“这本不是他们的错,这本来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梁皇后说道:“他们本来就是大夏征伐各地得到的战俘!不杀他们,让他们有口饭吃,便已经是恩德!”
吉多坚赞口宣了一声佛号:“若是如此认为,那皇后今后可以不用来了。”
“在佛祖眼里,众生都是平等的,皇后是人,农奴们同样是人。”
“前世造就的福报不一,才有了今世的差异,但是今世里的每一个人,却都有权利好好活着,为自己的来世努力修行。”
梁皇后大怒:“我们在曲野河南为你们建庙!宋人却在曲野河南大拆!你不但不为我们说好话,却还要侮辱于我?”
吉多坚赞平静地看着梁皇后:“佛祖不在庙里,佛祖从来都只在人心之中。佛祖要的,也从来都不是大殿金身,而是众生心灵的自由祥和。”
“现在宋人将他们拆了,民众还为之欢呼雀跃,就足以说明那些寺庙,不是佛祖的殿堂,而是人心的枷锁。”
“修建曲野河南的那些庙宇,我一直就持反对的态度,也早就与太后和皇后说过,佛法,不该沦为统治民众的工具。”
“上位者应该做的,是利用前身的福报,行今世更大的善,保持心灵的纯洁,不被世俗诱惑沾染,让前身的福报继续积累到来世,如此下去,便可以走到佛祖座前。而不是修建那些无用的庙宇,洞窟。”
“稀罕!”梁皇后气愤地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梁太后合什道:“侄女儿少不更事,大师莫要怪罪,她近日忙于整顿军务,尚不熟练,加上大军连败与兴庆府里各种流言蜚语,心中郁闷,才冲突了大师。”
“我怎么会怪?”吉多坚赞慈祥地摇头:“众生皆苦,哪怕贵为一国皇后,都莫能例外,我能理解这孩子。”
“不过有人曾经说过,让一个种族,一个国家陷入水深火热的,往往正是那些想让它更加美好的人的努力。”
梁太后倏然而惊:“这话是谁说的?此人有大眼界,为何从未听国师举荐过?”
吉多坚赞摇了摇头,合什道:“就是你在黄河那边的对手,益西威舍。这是当年他刚过完九岁生日,送别去大雪山修行的大巫之后,回来说的第一句话。”
梁太后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太后,和尚从祖地来到夏国,已经二十年,这里就是和尚的第二个故乡,我很爱这里,所以和尚觉得,有义务给你们提一个醒。”
“和尚不懂军政,所以这些话也不当事儿,听不听,都在太后和皇后。”
“但是让太后获得片刻的心神宁静,和尚自问还是有能耐做到的,还请太后安坐,听和尚与你吟诵一段经文吧……”
从观庆寺出来,梁皇后还扭头看着寺内高高的砖塔,恨恨地道:“这个死和尚,姑姑也忒给他好脸色了!”
梁太后斥道:“不得无礼!吉多大师佛法高妙,有他在,诸多部落就心向兴庆府。每年从千里之外赶来摩顶听经的大小头领有多少,你不知道?”
梁皇后这才恨恨地闭了嘴。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一手长刀,一手宝钞
梁太后拉起侄女的手:“我知道追英心里委屈,但是梁家可不就是靠我们女子撑着?”
梁皇后说道:“最恨这种站在边上指手画脚的人。”
梁太后安慰道:“好了好了,还有那么多大事儿呢,哪里有时间置气?再说大师说的也全是道理,只不过他是方外之人,不知道有些道理,情势所迫之时,世人没法做而已。”
“比如推行汉制,当时要是不放弃,我梁家恐怕到不了今天。”
“而推行汉制之后,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了。”
“追英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变的立场,只有适合自己的立场。你只要抓稳兵权,总有法子让别人老实闭嘴。”
“现在大夏能与汉制相抗的,只有佛法,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佛法才能在大夏如此昌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梁皇后思索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婆媳二人缓步而去,紧跟着警卫也撤走了。
高塔最顶上的一层,一个身着夏人羊皮袄子的人,剃了个秃顶圈发的夏人发型,披着一身破絮蜷坐在不大的空间内,用一种古怪的姿势斜着脑袋,右眼还搭在指向下方的瞄准镜上向下观瞄,嘴里嘀咕:“三天两头朝庙里跑,心慌了吧?”
见贵人们走了,才将狙击枪换了个方向:“再看看木寨里那个疯子。”
塔上的人,正是田守忠家的小三子,大宋如今唯一一个还能够独立行动的狙击手,田遇。
这小子从大战开始便失了踪,苏油给了他一幅画像,要他来西夏保护一个要员,一个敌国的要员——西夏枢密副使,甘肃军司都总管,积石军节度使,家梁。
而且要求非常高,既要保护,又不能让此人知道他的存在。
如果被俘,那他就是前来刺杀家梁的宋国刺客。
而他潜入夏国,通过的是另一条谍报线,宗教人士的谍报线。
观庆寺的僧侣,在夏国的地位非常崇高,进入夏国时,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寺中有一位年迈的洒扫僧人,既聋且哑,每日里会来执行自己的工作,将高塔打扫干净。
老僧每次还会送来一点吃食,一些饮水,田遇感觉老僧的举动,就好像在供奉泥塑木台的佛像,或者尼玛……好像在祭奠亡灵一般。
因为从头到尾,老僧都不会跟他有任何互动,就都跟他不存在这塔里一样。
这里是一个绝佳的观察点,也是兴庆府最高的建筑,不光能看到关押秉常的木寨,就连枢密院,兴庆宫,都尽收眼底。
狙击手的日子是非常无聊的,无聊到田遇已经在观察中YY,一共狙杀了梁太后三十四次,梁皇后二十八次,梁乙埋三十九次,秉常三次,红衣大和尚七次,自己要保护的家梁十六次,还有无数西夏的贵人将领无数次。
他甚至知道了每日城门开关的时间,士兵们交接口令令牌的规矩。
知道了每日里第一辆出城的大车,一般是城里瑞升号的伙计赶着的,他们要去城南汲取山泉,拖回那里的水制作汤饼,提供奶茶。
而第一辆进城的大车往往则是南庄子过来的菜车,一般还会在城墙根胡记屠坊装上新杀的牛羊,他们还承包了替屠坊送肉的工作。
他甚至知道兴州城门楼上有多少个鸽子洞,洞里有多少只野鸽子。
兴州是黄河边上的水城,有五条河道,七十二个湖泊,四个海子,他已经策划好了三条完美的撤退路线。
他还知道兴州城里的人不但吃麦面,还吃兴州城外的米,这里和西北其它地方完全不同,堪称塞上江南,鱼米之乡。
除了这里人们的穿着,和那些在江南见不着的骆驼。
肚子有些难受,便秘,长期得不到纤维素补充带来的便秘。
但是今天的肚子似乎有了动静,老和尚给自己带来的饮水里边,泡了三片古怪的药材,将药水都染成了黄色。
自己曾经打手势问了老和尚,老和尚只指了指他的小腹,然后就下楼去了。
摸到净桶边上,解开裤带,果然一通稀里哗啦,舒坦啊……
将净桶拎到下一层,田遇又回到塔顶,却见城中有了骚动。
两队军士挨个撞开街道两侧的居民房,似乎在搜检什么人物,田遇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军士就从两边房屋中拖出来一些少年,然后家属们就抢了出来,哭喊着要拉住少年们不让被带走,被军士们粗暴地一通乱揍,留下一街的狼藉,带着被搜检出来的少年们扬长而去,只留下呼天抢地的年迈女人和小媳妇们。
同样被带走的,还有瑞升号的老板跟伙计,老板一身戎装,背上背着此地最有名的军器——长弓,将伙计们在饭店前列了个队,然后发给了长刀,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交代了几句,也领着伙计们走了。
这一天,田遇还看到了城南庄子的马车,连车马带庄客,都被拉了丁,送到了北面的大营。
天空渐渐变得阴沉,紧跟着飘起了雪花,城门落锁,街道戒严,兴庆府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
“下雪了……”童贯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看着城下的军士们准备扎营。
种谔手持着望远镜,利用最后一点微光,将目光能够触及的地平线和戈壁滩,最后重新扫视了一遍。
他们这一路,占尽了便宜。
贴着长城过来,右路的安全完全不用担心,斥候占据了高处,看得更远,如果有夏人拦截,更能够及早地发现。
从盐州到西平府的路途稍远,足有五百里,但是西夏两大重要地区之间的道路,是最平坦最好走的。
加上盐州没有经历战火,当地大族在刘晏善的劝说下,尽数投靠了大宋。
毕竟都是盐州的豪商巨贾,家大业大,真的没有胆子和杀神种五讨价还价。
王姥姥要在三川立慈善的人设,就坚决不背种谔丢给他的锅,成天宣扬那把蔓延十几里的大火是种五的毒计,连他自己都是受害者。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种五的手下的夏人亡魂,葭芦川边八万,加上之前无定河边的八万,已经比诗人的夸张还多了十五倍!
毫无疑问,要说如今的夏人最畏惧谁,刘昌祚都只能屈居第二,种谔的赫赫凶名,能止半个河套的小儿夜啼!
因而此次出兵,盐州的大户们踊跃报效。
虽说王师严守军规,种谔自打入城就宣布大军不得轻出军营,不得扰民,盗窃,敢伤人者抵罪,甚至还帮助大户们抓捕了城中趁火打劫的流氓,然后在城门口斩首示众。但是架不住大户们还是怕。
直到一脸慈祥的曾孝宽到来,大户们才算是真正的松了一口气,曾孝宽只稍微露了点口风,大户们就捐献了数万石军粮,几千牛羊,还给将士们换上了雄骏的西夏马。
因为曾学士说了,大宋不会如夏人那般残酷压榨盐州的人民,大宋看重的,是盐州人的向化之心。
盐州有全天下最优良的羊种,肉毛两用,有最好的草场和水源,还有最好的盐池。
而他这次带来了机械,可以扩大盐池的产量;葭芦川那一把大火正好肥地,来年就将种上优良的牧草;他还带来了五万匹马,要交给当地人来养护繁殖。
此外,他已经奏请了陛下,要给盐州引来南海龙马和北海驮马的马种,引来最肥壮的小角种牛。
而以往那些禁止对大宋销售的东西——钢铁,盐,药材……所有禁令一律取消,不仅如此,他还给盐州带来了银行,可以发放借贷,扶持当地的畜牧,采矿,采盐,冶金,毛纺,皮革,商贸等产业。
如果说种锷代表的,是大宋手中的长刀,那曾孝宽代表的,就是大宋手里的宝钞。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接战
当然粮食还是要种的,但是在前面那几项大头之前,五原故郡粮仓的丰厚产出,今后在盐州城里,恐怕都算不上最大的经济来源。
大宋需要的,是愿意一同参与到盐州发展里边来的有识之士,也肯定会先扶持对大宋具有好感的积善士绅。
态度最重要,而表现,就是态度的最好证明。
所以现在的东路军,都不需要劳累沈括,除了弹药,别的军需人家自己就搞定了。
种谔将望远镜收进皮匣,交给身边值守的军士:“听监军说了没?下雪了,一会在墙角支个帐篷,外头点个碳棒炉子,热一锅水。”
童贯从自己的皮包里摸出几颗奶糖递过去:“守夜的时候哄哄嘴。”
几名军士感激地接过,然后给二人行了一个军礼。
种谔还了礼,领着童贯来到烽火台内,这里好歹有四面墙,能够抵挡外边的风雪。
炊事兵将晚饭端了过来,是一人两个死面饼子,一碗羊汤,羊汤里东西很多,除了羊肉羊杂碎,还有菜干,午餐肉罐头,牛肉罐头。
屋子里炭火烧得旺,种谔对军士吩咐到:“监军脾胃弱了些,下次记得先将饼子揪小块泡汤里。有点眼力!”
说完对童贯道:“我喜欢嚼死面饼,就不等道夫,先开动了。”
童贯笑道:“那里这么娇贵,我自己动手。”
一边将面饼揪成小块丢碗里,一边摇头:“这样的天气要搁到前些年,别说打仗了,两百里下来就得要命。”
种谔腮帮子上的肌肉鼓起,跟面饼较着劲,又端起羊汤咕嘟嘟喝了一口,也不怕烫:“嘿嘿嘿,现在的新兵蛋子们享福了,搁到二十年前,别说毛衣棉袄手套鞋袜,就营中将官的日常伙食,也不过麦饭之外,多半碗碎肉豆粥而已。”
说完从炉子上的铁皮罐头里挑出一片豆豉鱼块夹在饼子里:“在塞下还能吃到两浙路过来的肥鱼,摊上个喜欢在嘴上抓挠的大帅,这叫人上哪儿说理去?”
童贯想表示自己见过世面:“这玩意儿在那边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听说渔汛的时候,明州港外得动用夔州型那样的大船,用的巨网,一网下去就是十万斤!”
种谔一辈子没去过海边,没见过十万斤鱼入网是什么样子,但是换算成羊的重量,那就是一千多头羊的大羊群:“真的假的?那整上一条船出海打鱼做罐头,不是赚翻了?”
童贯说道:“当然是真的,不过打这种鱼不发财,现在那边流行的是追鲸。”
“啥时节太尉赴京,我带你去看看玉津园里的鲸鱼骨架,你就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大,只要打到一头,就得在海上熬油,取鲸须。回到港口一倒手,才是真的发财。”
种谔讶异道:“这些东西,要来何用?”
童贯说道:“京里的贵人,如今用的就是鲸油灯,无烟无味,亮度极高,还不像喷灯呼呼呼的有声音,看书不吵。”
“添上香料,就是润肤的好东西,价格比你家的天方油贵出太多了。”
“还有如今大员们的幞头,腰带,侍女们的绸伞,都用鲸须做支架,以前精贵的白藤幞头,现都成了五品之下用的玩意儿。”
“还有马车的车弓板,京中最顶级的马车,现在也全部用的鲸须板,比弹簧钢的车弓板轻便了不知多少。”
“打去年开始,要是腕子上没有一根鲸须芯子的马鞭,京里的纨绔都不好意思骑马出门。”
“这玩意儿曹留后那里多的是,等哪天我去给你趁一根!”
两人闲聊之间,种谔已经吃完了一个饼,喝完了自己的羊汤,拿着剩下那个饼站起身来:“监军慢用,我还要去巡营。”
走出城门楼子又转了回来:“你的马鞭平平无奇,但是弹力极好,想必就是鲸须芯子的吧?那等你见着曹留后自取自留,现在这根就归我老种了。”
说完从童贯的行军床上抽出那根马鞭:“我就说你这鞭子怎么这么古怪,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诶?”童贯赶紧抬头:“别呀……”
然而种谔已经甩着鞭子大步下了城楼,气得童贯从窗洞探出头去喊道:“种五你就是个直娘贼的山匪!老子就不该教你这个乖!”
……
相比幸福的东路,中路军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灵州川虽然是河谷,但却是穿越戈壁的河谷,河谷两边的道路很粗糙,不少地方还有巨石阻拦,马好过,炮车和厢车就麻烦了。
因此等到苏油带领的学员兵和辎重后队抵达营地的时候,发现大军才行出不过四十里。
“怎么回事儿?”苏油来到大营找到高国舅,高国舅正对着军图抠脑袋:“这路直娘贼的太难走,炮车和厢车跑不起来。”
“这样啊……”苏油也坐了下来:“一路过来也看到了,前军还要铺路垫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等一下!”
出了营寨,苏油跑到匠营:“理工学院的,跟我出来!带上螺旋钻!”
带着理工小组来到灵州川的河面上,苏油说道:“打洞,看看冰面有多厚!”
很快结果出来了,冰面厚度三十厘米。
三十厘米基本可以过大车了,为了保险,苏油又让理工小组计算冰面能承受的压强,最后将厢车的上挡板取下来分拆开,安装到厢车底部的轮子下,将厢车改造成踩着两块滑雪板一样的古怪模样。
当天夜里和第二天一整个白天,苏油让高国舅领着骑兵先行,自己指挥后队在河边开出一道缓坡,浇上河水,变成一道长长的滑梯。
然后趁夜间气温更低的时候,将车队从坡道滑到河面上,再给马儿们的蹄子包上草垫、毛毡,通过加长的长索,拖着厢车追赶前军。
大军的前进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车军和骑军就这样沿着河道交错前进,一天能够前行八十里。
河道弯弯曲曲,实际的行军路线,比军图上的直线距离长了很多,第四天傍晚,苏油后队抵达大营的时候,高遵裕已经与夏军接战了。
这里有一条小河渠,对岸是一处农庄,五万多夏军聚集在这里,对高遵裕实施了顽强的阻击。
更离奇的是,夏人竟然对高遵裕采取了攻势!突如其来的攻势,竟然逼得高遵裕不得不当机立断,炸掉了河渠上的几处小桥,通过河流的天然地形对夏骑进行狙击。
当苏油来到大营的时候,发现高遵裕正在和王厚,曹南,李文钊商量军事。
李文钊的两万人,只能算是后路大军的斥候,比新军还要先出发,一路下来都很顺利,结果在五马桥遭遇了夏军的伏击。
不过李文钊这天都山老狐狸的名头也不是白来的,发现敌军军势厚实,立即且战且退,没有落入圈套,全军退到了小河渠以南等待新军抵达,双方从埋伏,追敌,打成了隔河对峙。
夏人还企图派遣骑军过河,结果高遵裕一到,立刻命令将桥炸了,先稳住态势再说。
苏油对高国舅的决断予以了高度评价,就该这样,有新军殿后,完全用不着和夏人硬拼,先将厢车从河面上拖上来沿渠布置是正经,这里离灵州不过百里,明天夏人肯定会亡命进攻。
安慰了小有损失的李文钊,高遵裕问道:“种朴他们呢?”
苏油说道:“相看炮营阵地去了,我看看啊……”
说完指着军图上一处小山丘:“在这里呢!”
高遵裕点头:“明天该他们开利市了。”
苏油说道:“是哈,我得去盯着,这一路过来费劲,告诉诸军,弹药都省着点用,别打发了性子。”